章155 匈奴笑千秋-6
“陆明宇和罗闲十被围了?”王贵接过军报,怀疑地看着马前的信使。
“正是,陆将军请大帅速速发兵救援。”信使躬身道,他神色镇定,毫无恳求之态。
王贵点点头,翻开军报看到最后,方才恍然。以左军之能战,陆明宇不是被辽军围了,而是在辽军骑兵的袭扰之下,强行进入宋军前锋占领的雄州城。据左军查探,围攻雄州的辽军步骑皆用,总数在五万至七万之间,但是没有炮营。陆明宇估计这只是辽军一部,辽军的火炮营应该是和另外一支辽军在一起。这两支军队加起来,应该就是幽州辽军的主力了。陆明宇建议,如果辽军真打算齐集兵马夺回雄州,宋军不如接受决战,全军向前,争取在雄州打一场大胜仗,以减少攻打幽州的困难。攻城不如野战,不能不说,这是一个很诱人的计划。
上百年来,宋国边境官员耗费心力,投入无数民夫,在辽宋边境营造了纵横数百里河渠纵横的地带,仅有数个关隘留作辽宋互交往之用。雄州就是其中最主要的一座。如今天寒地冻,河北到处都是冰雪世界,河湖沼泽都结了厚厚的一层冰,四通八达,雄州如同平原上的一座孤城。然而,一旦天气转暖,宋辽边境变成一片泽国,雄州关隘的重要性便凸显出来了。
“辽寇狡诈”副将果大鹏低声道,“”,陆将军擅自孤军深入......
“给左军的军令便是攻打雄州,”护军使宋为学却道:“如今岂能说是擅自做主?”
“王将军......”信使崔师见王贵沉吟不语,不禁也有些急了,向前一步,直视着王贵。崔师出身草莽,随陆明宇在岳州招安的,乃是左军中少有擅弓马的悍将,此次回来搬兵,他率一百骑兵硬是冲过了蔑尔勃人的围追堵截,过了易水河时,麾下只剩五十余骑。崔师本来就信不过王贵,如果王贵执意不肯发兵,就算上下森严,他也要破口大骂这个贪生怕死之徒。
王贵沉吟了一会儿,问道:“崔统制,你是从雄州战场上来的,可知辽军的虚实如何?”
“围城的辽军大约五万多,攻城的多是女真部人马,里面有不少老弱。”崔师毫不犹豫道,“除此之外,还有蔑尔勃人的骑兵,至少有万骑,没有攻城,远远地在外兜圈子拦截我们。”王贵统帅的中军兵马众多,许多都是从南面调来的新军。远近的统兵官全神贯注地听崔师讲述和辽军交战的经过,编练火铳新军以来,军官的更替极快,许多年轻军官当上了营指挥,都指挥使。但是,和崔师这样从死人堆里爬出来将领相比,战场的经验尚且欠缺很多。
“围攻雄州的辽军五万余人......蔑尔勃骑兵,大致在两万到三万之间......”
“西有夏军威胁上京......冬季无处打草谷......”
“辽军能够用于南下到幽州的,不会超过二十万人马。”
王贵皱眉望着远处白雪覆盖的山峦,口中断续地重复着一些字句。这些有的出自崔师和陆明宇的军报,有的来自军情司对辽军兵力的一些密报。天气严寒,宋军固然极端困难,但北方辽军南下的困难更大。相府和兵部也因此一再催促,等到春暖草长,北方辽军南下救援幽州更加容易,而宋军则顿兵于一无民二无粮的宋辽边境,要攻陷幽州更是难上加难。
兵法曰,两军决战,有算胜无算,庙算多者胜,庙算少者败。然而,像王贵这样久经沙场的宿将却是清楚,人力有时而尽,若是势均力敌的战争,决定胜败的因素实在是太多了。具体到一个战役,一场战斗,则更是如此。上至将军,下至士卒,走上战场的那一刻,就是将自个儿的性命交给老天爷。然而,即使如此,他们也只有拿命去拼。因为,只有你敢拼,你才有赢的机会,如果你不敢拼的话,你就输定了。所以,岳大帅说武将不怕死,是对麾下将佐最基本的要求。武人以求死之心求胜,最后胜还是败,只有活着的人才知道。
“左军坚守雄州,难能可贵......”
良久,王贵终于下了决心,沉声道:“全军向北,直抵易水北岸列阵。”
接着,王贵又令张宪抽调精骑两万向中军靠拢,两军遥相呼应,准备应援前出雄州的左军。若辽军不准备放弃雄州,那么三部宋军便齐心合力与辽军决战于易水之北,雄州城下!他胸中早有成算,做了决断之后,几乎不假思索,立刻分派各军的行军和位置,一切都有条不紊。东京留守司精锐尽归前军之后,河间大营的兵马尚有十一万之众。除了原东京留守司的兵马之外,多半是朝廷决定大举北伐以来从南方奉调而来的禁军营头。前些时候,朝廷临阵换将,诸将虽有些奇怪,但王贵本是岳元帅帐下出身,近年来崛起又快,为人一向圆通,又有手段,恩威并施之下,除张宪等少数前军的将佐之外,中军诸将也都甘心俯首听命。
众将见王贵有大将之风,无不肃然遵命。宋军自赵行德北伐以来,与辽军交手胜多负少,无论攻城还是野战,心理上对辽人并不处于下风。渡过易水的军令一下来,各营的老兵都兴致勃勃谈论朝廷的犒赏,衣锦还乡,没上过战场的新兵则忐忑不安地等待着第一次战斗到来。
早春二月,河北的天气不但没有转暖,反而越发严寒,活活将人手沾在铁铳上。
“别扯,别扯,小心点儿,嘿——”河北老卒张鹏冲着一个脸色苍白的新丁大吼道。
“该您老说,怎么办呐?”万进急得都快哭出来了,他是河北人,可也没经历过这么冷的天儿,雪停了以后,天气不但没有暖和过来,反而更冷,早晨上操时,刚拿起火铳,就觉得不对劲儿,结果粘在手上,差点连肉都揭下来,一阵钻心的疼让万进杀猪般地惨叫起来。他还算运气好的,昨天,旁营的新丁试铳遇到炸膛,居然将手掌给炸掉了。
“还得待会儿。”张鹏撇了撇嘴,他张望着帐篷外漫天,喃喃道,“这鬼天气。”
这一天,各营宋兵都得到准备出征的军令,每一队士卒分别背了野地宿营的棉帐棉袄,每人裹七日干粮,五十余发铳子铳药,初次之外,还有十余万民夫搬运军需辎重随同行动。王贵十分谨慎,将河北老营的行军队列安排在前锋和两翼,众多南方来的新营、火炮营和民夫营保护在行军队列中间。二月二十八,大军渡过了易水,在易水北岸停下扎营,并派出崔师带着一队骑兵突破辽军拦截进入雄州与王贵联络。十一万宋军互为犄角,步步为营,仿佛巨石一样滚动着向前行军。小股的辽军骚扰根本无力阻止宋军前进。对攻打雄州的辽军,雄州宋军是一块又臭又硬的骨头,难啃得很,而王贵大军仿佛泰山一样缓缓而不可阻挡地移动过来,宋国大军越靠近雄州,辽军就越感到陷入腹背受敌的窘境。还没等完颜斜也和萧塔赤请援,北院的军令便到了,令女真部和蔑尔勃部不得后退一步,准备在雄州城下与宋军决战。
这是耶律铁哥有意要消耗两部的实力,萧塔赤和完颜斜也虽然怀疑,却无可奈何。
耶律铁哥的打算,以女真军和蔑尔勃军这两部化外蛮人试探宋军的实力,辽军在旁监视,观望会战的成败,如果宋军兵疲力尽,则以优势的骑兵发起决胜一击,如果宋军轻松地击垮了女真军和蔑尔勃部,则退保幽州,按照皇帝耶律大石的意思,依靠幽州坚城消耗宋军,再看有没有一举击破宋军机会。依照铁哥的打算,辽军主力根本不必要离开积储粮草的幽州,然而,三月初一,一队上京宫帐军快马送来的皇命,却打破了耶律铁哥的如意算盘。得知北院有意将驸马萧塔赤派到雄州送死之后,萧后亲自带着普速完公主向耶律大石哭诉求情。耶律大石本来就不满北院擅自改动了自己在幽州城下消耗宋军的计划,又要稳住女真和蔑尔勃两部,于是严命耶律铁哥不可一意孤行,务必将女真和蔑尔勃军从雄州城下救应出来。
雄州城头,宋军与女真军苦战数日,士气不但未堕,反而愈发高昂。
雄州城外,王贵大军渡过易水两日之后,前锋骑兵便和围城的辽军接触上了,蔑尔勃骑兵还好,女真军要全身而退也不是那么容易,耶律铁哥权衡利弊,不得不亲自带了五万精骑南下雄州,企图逼退城外宋军,援应女真军撤回幽州。这时,张宪所部的两万骑兵也赶到了雄州城下,王贵意识到和辽军决战的机会来了,于是,宋军不但不退,反而摆开了阵势。雄州城下对峙,宋辽两军就好像两头相互顶着犄角的公牛,谁若转身先退,一定会被对方追着屁股顶翻在地。
章155 匈奴笑千秋-7
北风呼啸,刮面如刀,空中飘着一股焚烧牛马粪的味道。
左念远倚着城头垛堞望出去,广阔无垠的冻土地,经过多日拉锯战,雪地已经十分肮脏,城下分布着稀稀拉拉的尸体。远处,城头火炮射程之外,牛皮帐子一座连着一座,辽军的活动在城头看得清清楚楚。南方更远处,宋军的联营隐约可见,骑兵偶尔冲到近处,将大营的军令或檄文射入城内。宋国大军的压力下,辽军对雄州的围困名存实亡,然而,为了将辽军拖在雄州城下决战,而不是退入幽州坚守,王贵大军从雄州二十里之外便放慢了行军的速度。足足花了三天时间,宋军才推进到了雄州南面五里之地下寨。辽军也似乎下定了决心,非但没有后退,反而将雄州附近的十数万兵马都集中到了南面,摆出一副和宋军决战的架势。
天渐渐亮了,猛烈的北风令碧空如洗,不见一丝乌云。
燃尽的篝火在晨曦中冒着缕缕青烟,雄州城外安静得有些过分。
宋辽两军仿佛对峙许久的相扑力士准备做一个了断。
此前,辽军步步后撤,宋军渡过了易水,严寒让雄州变成了一座冰原上的孤城。
无险可守,若是从前,宋军绝不敢在如此地形下和辽人决战,然而,编练火铳营之后,火铳手既可以当弓箭手,又可以当长枪手,同样人数,步卒战力徒增了一倍。在诸将和参谋官的建议下,王贵笃定了以正兵决胜的谋划,否定了张宪以骑兵迂回女真军侧翼的建议,亲自为火炮营选定了中央营垒并安置了火炮。宋军中央炮垒有三十二门四寸炮,四十门三寸炮,左翼炮垒有十六门炮,右翼炮垒有四十门炮。整个布阵完全遵照了赵行德撰写的操典,以发扬火炮的威力为重,以火铳营保护炮垒,并以精锐骑兵和步军营头做为反击的预备队。
辽军明显分成了三个集团,正面是女真军修筑的木栅营垒,虽然不够坚固,但女真人十分狡诈地虚设了许多营帐和篝火,漫山遍野,叫宋军无法分辨出他们的主力在哪里。蔑尔勃骑兵和契丹骑兵在远离宋军炮火射程的更北面聚集。很明显,如果战事不利,他们肯定会毫不犹豫地抛下女真人单独逃走,然而,这需要看时机。皇帝下了严命,任何擅自撤军导致大军失利的都将受到严惩,完颜宗弼那颗人头还在挂在幽州城头,对包括耶律铁哥在内的所有辽军将领都是震慑。耶律大石虽然没有亲临战场,但杀戒已经开,谁都不想成为下一只猴子。
早晨,轰轰炮声拉开了战役的序幕,雪白的冰原上升起一朵朵黑烟。
战役一开始,宋军布置的炮垒上的重炮就开始轰击辽军修筑的简陋营寨。
一声沉重的炮击声划破寂静的空气,然后消失在北风呼啸中,紧接着,又响起第二、第三声炮击,那是炮手们在试射。最初的空气震荡过去后,辽军还没来得及情形,更多的炮声响起,上百门火炮的声音连成一片,沉重的圆铁炮弹划破蓝天,接二连三,争先恐后地落在辽军的前方营盘中。因为耶律铁哥的私心,雄州辽军,无论是女真人还是蔑尔勃人,还是监视他们的契丹骑兵,都没有哪怕一门重炮。因此,炮击一开始辽军就处于绝对下风。然而,辽军似乎也明白这一点,他们的营寨虽然并不坚固,却分散得很开,女真步卒远远躲在宋军炮弹射程外,蔑尔勃骑兵时聚时散,宋军光靠火炮显然无法一举摧毁辽军大队。
炮击时断时续,进行了大约一个时辰后,千余蔑尔勃骑兵裹着数千女真步卒企图饶过宋军的中央炮垒,从侧面攻打宋军。从雄州城头看去,蔑尔勃骑兵时而稀疏,时而密集,显然对如何在火炮的威胁下进攻很熟悉,骑兵的速度并不快,大队步卒跟在骑兵很快通过了宋辽辽中间的冰原。炮弹不时发出尖利的呼啸声穿过天空,有的直接打穿了辽军步卒的队伍,留下一条血肉胡同,因为距离遥远,除了轰轰的炮声,雄州城头宋军根本听不见敌人的惨叫,他们只看见辽军三次朝宋军右翼炮垒冲过去,一次比一次凶猛,三次被侧翼的宋军打退回去。
最后一次,大队蔑尔勃骑兵几乎冲上了炮垒,然而,当他们冲过大团小团的硝烟,拼命打马发起最后冲刺的时候,早已严阵以待的宋军火铳手进行了两轮迅速而猛烈的齐射,最后关头,火铳手插上了枪刺,大片白刃在阳光下闪着森然的寒光,侥幸冲到炮垒前面的辽军骑兵根本无法冲过这道枪刺如林的铁壁,抛下了数百具人马尸体之后,混乱地退了回去。
另一方向,宋军骑兵对辽军右翼的攻击也被打退了回来。不过,和辽军相比,宋军骑兵的损失并不大,几乎是一触即退。和力主骑兵决胜的张宪不同,王贵崇尚的以步卒正面进攻,骑兵的攻击只是试探性的。战役暂时陷入平静,宋军借机再度向前移动了阵地。
“这一仗,能赢下来吗?”左念远深吸了一口气,寒冷刺得胸口生痛。
“胜败主要看大营,咱们牵制辽军,最后关头,才能从城里杀出去。”贾元振沉声道。
“就凭南面那些开不了弓,连铳子都没打过几发的软蛋么?”
简天良撇了撇嘴,挑衅似地看着左念远。几天的战斗下来,素来看不起南军的简天良不得不承认,左念远麾下火器营确实能打硬仗,并不逊于河南精兵。广南营的排炮尤其厉害,敌军蚁附抢城之时,炮手和火铳手能在女真人的箭雨之下忍住一铳不发,直到敌军仅有二三十步就要登城时,军官一声令下,炮声铳声顿时大作,烟雾中弹子如暴雨点打落下去,爬城的敌军惨叫连连,如同被狂风吹落的树叶一样跌落,偶有几个漏网之鱼拼死爬上来,后排上了枪刺的火铳手上前一阵攒刺,全数杀死。这时候,简天良才知道,广南营士卒大部分都是在广州和大食海寇血战过的老兵,左念远也不是文弱书生,而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狠角色。
夏**士判断强弱的标准很简单,一向是按照对手来的。
若论实力,夏国各军各擅胜场,突厥大食是安西各军的劲敌,左念远能在广州城下击败大食武士,这就说明了一切。不过,赢得尊重是一回事,简天良无论如何对南人没有好感,而且,他感觉左念远将广州战绩瞒着,让自己从前奚落他的行为变得好像是小丑一样蒙羞。所以,这几天来,简天良对左念远等广南军兵的态度愈发恶劣,虽然广南营在守城战中十分出色,但这并不妨碍他奚落其他南兵营不能打。
“三天不练手生,弓箭手一天至少要射十几箭,我看那些火铳手一年也未必开一铳......”
“我看未必......”左念远的脸色阴沉起来,泥人再好也有脾气,更何况这几天他在城头和女真人搏杀,战阵杀伐带来的焦躁闷在心底。读书人的涵养消磨了不少,简天良见面就冷言冷语。这时,左念远脸色一沉,眼看就要起争执,贾元振忙走到二人中间,大声打断左念远道:“我看也未必......”二人一起朝他看过来,简天良抱着臂膀,嘲讽般似笑非笑,而左念远则是一脸怒意。火竟然烧到他这儿来了,贾元振苦笑着打圆场道:“火器不比箭矢,一发打出去就是银钱,收不回来了。朝廷用度吃紧,除了少数精兵外,火铳手平常不开不了几铳也情有可原。”“我说得对吧?”简天良不依不饶,一副不怕事儿大的样子。
大军决战的关头,辽军暂停了攻城,雄州守军反而闲了下来。
简天良也是早年养成的毛病,危急关头弦儿绷得太紧,一松下来就有些肆无忌惮。
“这个,火铳手放铳不比弓箭,都是站成一排攒射,个人射不射得准无甚关系。”
贾元振暗骂了一声,继续往回找补:“火铳齐射的关键,在动作整齐一致,装填弹药迅速,这些都不用打响就能训练的,中军各营也都在反复操练。火铳手虽然不能与娴熟的弓箭手相比,不过,数百成千人一起放铳子,也就是无所谓了。而且,现在天气苦寒,用牛筋鹿筋做的弓弦都不太行了,射程也比大受影响,而火铳不用牛筋鹿筋,除了偶尔有劣货炸膛之外,倒没就没这么麻烦。”简天良鼻子里“哼”了一声,贾元振毕竟是十营护军使,他这话虽然维护火器,倒是事实,若非女真弓箭射程受严寒的影响,雄州城头的死伤还要多上不少。
“没有炮,我们根本就赢不了!”完颜斜也亲自骑马驰向耶律铁哥的大营。
他心事重重,仿佛在考虑一件十分重要,必须要面见耶律铁哥的大事。然而,他想说的只有一句话:“没有炮,我们根本就是送死!”他的马在耶律铁哥大帐前被拦住,“干嘛骑马乱闯!”卫士仿佛不认识他,无礼地大声吼道。“萧大人,我是女真大王!”完颜斜也认出耶律铁哥的副将就站在旁边,萧靳本想装作不认识,任由卫士呵斥这个女真蛮子,完颜斜也主动招呼,他才冲他点了点头,没有丝毫笑容,问道:“大王不在前面督战,怎么到这儿来了?”
章155 匈奴笑千秋-8
“我......”萧靳的咄咄目光下,完颜斜也忽然说不出话来。
幽州城头,完颜宗弼死不瞑目,圆睁的眼睛仿佛还看着他。耶律铁哥在辽国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甚至有风声说,耶律大石归天之后,很可能由八部大会推举耶律铁哥做新皇帝。这个人,完颜斜也得罪不起。他自量没有让耶律铁哥费尽心力来铲除的实力,如今的窘境不过是遭受了池鱼之殃,如果贸然跳出来的话,只怕就真的要被就地正法了。
“宋兵坚韧,前面死伤惨重......我特地来向北院大人请示如何行事的。”
完颜斜也口不对心地说道。如果就是论事的说,耶律铁哥的一道道军令简直是要蔑尔勃人和女真人送死。第一道军令是没有任何火炮支援就让蔑尔勃骑兵和女真步卒进攻雄州。第二道军令是让他们进攻宋军大阵的右翼,结果遭受到宋军右翼炮垒和中央炮垒从两面发射的炮弹轰打,死伤惨重。第三道军令是让蔑尔勃骑兵无论如何要夺下右翼炮垒,而王贵放在右翼的火铳营全是河北老卒,根本不惧怕骑兵冲阵,结果蔑尔勃骑兵在刺枪阵前败下阵来。不过,也不能完全说耶律铁哥的军令无理,骑兵冲阵以试探宋军的虚实,为最后胜利付出牺牲是理所当然的。接到这样的军令,任何一支由契丹族人组成的精锐骑兵都不会反对,然而,完颜斜也是女真人,萧塔赤是蔑尔勃人,这样明显的理由偏偏是难以启齿的。
“蛮夷之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大辽国,终究是契丹人的大辽。”
萧靳看着口不对心的完颜斜也,心下暗道,他隐去眼中的一律蔑视,神色傲然道:“北院大人有令下,适才试探出来,宋军左右翼布置的皆是精兵,女真军和蔑尔勃军戴罪立功还算不错,现在你们集中兵马猛攻宋军大阵中央炮垒,没有攻下来,不得后退。”他瞪着眼睛说罢,又看着仍想申辩两句,却又不敢的完颜斜也,冷冷道,“萧都统那边已经有人传令,完颜大王,军情紧急耽误不得,请回去快快整顿兵马。北院大人怪罪下来,我们都不好交代。”
“这......”完颜斜也一听要攻打宋军中央炮垒,心中就是一紧,“宋国中军大阵......”
然而,在萧靳森然目光的逼视下,他朝中军大帐里张望了两眼,还是支支吾吾地回去了。
大战关头,违抗军令者,以耶律铁哥之跋扈,斩了也就斩了,幽州城头那个血淋淋的脑袋,想来便让人心惊。“耶律铁哥是个狠人,不过,那边还有个硬柿子,蔑尔勃要是抗令不遵,我们女真人跟在后面便是。”他这样安慰自己,也安慰愤愤不平的女真部将,然而,很快蔑尔勃人派来联络协同攻打宋军的传令兵让完颜斜也失望了,他几乎不敢相信,桀骜不驯的萧塔赤就这么不顾惜蔑尔勃族人的性命,任凭契丹人消耗他的实力。然而,事实就是如此。
“算他识相。”
北院亲兵聚集的一座小山之上,萧靳回过头对耶律铁哥秉道。
耶律铁哥微微点点头,并未说话,眯着的双目中却流出一丝冷意。别的契丹将领都道萧塔赤不敢违逆北院的权威,但耶律铁哥却揣测,这张牙舞爪恶狼能忍得住,才是最可怕的。若萧塔赤抗命不遵,他也不会要了他的命。耶律铁哥更不怕他向皇帝陛下申辩。耶律大石治军,最重的是令行禁止,最喜欢的是悍不畏死的勇士,最厌恶的是贪生怕死的懦夫。只要萧塔赤一而再,再而三地令陛下失望,耶律铁哥不用多做什么,陛下自然就不会重用萧塔赤,甚至分他的兵权。萧皇后一族在兵马上最大的依仗也就没了。
至于两三万蔑尔勃骑兵本身,耶律铁哥还真没放在心上,长生天是保佑契丹人的。
对这一仗的胜负,耶律铁哥也没放在心上。宋军气势汹汹而来,连战连胜,耶律大石然定下坚守幽州,决战城下的策略,但皇帝陛下没有太多必胜的把握。正因为如此,他才没有亲临前线,而是留在上京等待战役的结果。耶律铁哥被陛下放在了前面,同样的,他将萧塔赤放在前面也无可厚非了。同样的,他自己精锐的骑兵主力,在后面观望着战局的进展。
没过多久,乱哄哄的女真军开始朝着宋军营垒前进,女真军的后方是蔑尔勃骑兵。
为了躲避宋军的炮击,女真军大队人马有意驻扎在一座平缓的大山丘北侧,绕过这座山丘就是空旷的雪原,广袤的雪地上散布着稀稀拉拉的炮弹坑,地势由北向南缓缓倾斜,一直到易水河畔。辽军一方的位置略高一些,宋军则依托起伏的小山和平滑的沼泽冰湖构筑营垒防线。因为地形和气候所限,十数万人马轮流凿冰挖土,只能利用木头和掘土构筑一些简单的营垒。尽管如此,宋军还是依照赵行德所攥写的操典要求,将正面中央营垒构筑为一个多角的炮垒。炮垒构筑在一座难得的小山丘上,左侧是一大片结冰的水面,右侧和后方则是缓坡。王贵的帅帐设在中央炮垒上,又在炮垒的前方和左翼构筑营垒,形成了中军大阵。
适才辽军先后攻打左右翼都遭受挫败,让中央大阵中起初的紧张气氛变得放松了不少。
赭红帅旗下,一位参谋官正在禀报左右翼报来的战果。按照宋军的惯例,哪怕没有首级,打退敌军进攻就是战功。王贵端坐胡床上,脸色虽然凝重,却比刚才缓和了许多。而稍远一些地方,几个年轻的参谋军官望着对面的辽军,低声猜测着对面山丘上那些影影绰绰的人影中,哪一个耶律大石,哪一个是萧塔赤,眼中流露出贪婪而热切的光。他们虽然没参加过几次大战,但战役中发生的一切都跟操典里讲的一模一样。
“辽人骑兵看似厉害,也没有什么可怕的。”
“无非是敌军来袭,前队以排铳骤发,后队上枪刺击贼。”
“轰——”“轰轰——”猛烈地炮声打断了军官们的谈话。
大队辽军从山丘后开出来,宋军正面布置的火炮就对准他们轰击。
东京留守司和鄂州的炮营骨干都是赵行德亲手训练出来的,炮术精湛,动作有条不紊。
一团团浓烟升起,一枚枚炮弹落在缓缓前进的辽军步队前后左右。然而,随着辽军距离越来越近,宋军炮弹打得越来越准,炮弹开始不断落在密集的女真步卒当中。直径四寸的圆铁炮弹每一次几乎能够打穿十数人的血肉胡同,横扫过去,四处响起一片惨叫哀嚎声。虽然女真人并非没有见过世面,但这场面实在太惨,一个气势正盛的百人队挨上一枚炮弹,士卒立刻就四散奔逃,后面的蔑尔勃骑兵则挥舞刀剑砍杀溃兵,强迫女真人军官在炮火轰击之下整顿队伍,将一群群女真人送到前面去充当肉盾。当炮弹越来越多地落到骑兵群头上时,萧塔赤高高举起骑矛,蔑尔勃骑兵大声催马绕过了女真步队,挥舞着弯刀朝宋军大阵冲了过去。
“长生天在上——”
“海都汗——”“海都汗——”
夹杂着各部族的祖先和英雄之名,蔑尔勃人呼喊海都汗之名的声音响彻着整个战场。这是传统,尽管血肉之躯根本挡不住四寸炮的炮弹,蔑尔勃骑兵们仍然按照躲避箭矢的方式紧紧搂着马脖子冲阵,尽管不断有人被炮弹击落下马,前面遍地都是尸体,他们仍然毫不犹豫地朝前冲去。“这些蛮子。”山丘上观战的耶律铁哥不自觉地皱了下眉头,同一时刻,在部落勇士簇拥下的萧塔赤也皱了下眉头。海都汗,这个名号曾经是他的梦想,可是现在,当他见识过辽国的强大和富足的时候,他的目标已经远不止此了。今天付出牺牲,都是为了将来。
“为了将来,什么牺牲都是可以做出的。”
萧塔赤从铁面目窗看出去,眼中流露出森然的寒意。
寒风呼啸声中,黑压压一片,蔑尔勃骑兵悍不畏死的背影,炮弹不时掠过头顶,身旁卫士的大呼小叫,都不能令他的眼神有一丝变化。马背,对蔑尔勃男人来说就跟床一样,死在马背上更比死在床上要痛快许多。萧塔赤的目光,始终牢牢地盯着前方。
“海都汗——”“海都汗——”
迎着对面呼啸的炮弹,蔑尔勃骑兵如排山倒海一般冲向宋军大阵。
“点火,放铳,下铳,接铳,支铳,点火,再排铳,排铳,然后,准备,上枪刺......”
一个年轻的宋兵紧攥着火铳望着对面,在他身后,响起同样年轻的护军使的大声鼓动。
“这些蛮夷是送死来的!他们就没有什么可怕的!待会儿大伙儿听号令行事,没有号令,谁也不许抢先放铳,谁也不许手忙脚乱,上枪刺之后,谁也不许躲在后面当软蛋!树活一张皮,人争一口气。这一仗打败了,咱们个个都不得好死,这一仗打胜了,人人封官授田,衣锦荣归,许多年以后,你们可以给子孙后代讲,老子曾经在雄州城下打过仗,光复燕云,灭掉辽国有老子的一份血汗功劳!”这些话如蚊子一般钻进脑子里,年轻宋兵颤动的手稳了下来。
章155 匈奴笑千秋-9
从雄州城头望去,左念远看到整个战场上已经布满了硝烟,漫山遍野都是辽国的军队。
蔑尔勃骑兵看似混乱,实则干净利落地绕过了移动缓慢的大队步卒。
生长在马背的蔑尔勃人将骑术发挥到了极致,数十人一队,数百人一团,一边躲避着炮火的轰击,一边拼命打马前进,仿佛天上的乌云一般忽聚忽散,又好像潮水一般飞向南涌动。
即使相隔遥远,轰鸣的马蹄声仍然清晰可闻。
宋军大阵的火炮虽多,却不足以完全阻止这完全由骑兵发动起来的惊涛骇浪。
浓淡不匀的硝烟中,宋军的大阵显得模糊不清,只能看见一团一团的火光。
乌云一般地辽军骑兵离宋军炮垒越来越近,而越是接近炮垒,蔑尔勃骑兵的队形就越是变幻,时而稀疏,时而密集。炮垒上浓烟不断升起。千里镜的视野里,炮垒周围的地方都被硝烟笼罩。保护炮垒的火铳营已经列成了密集的阵势,弥漫的烟雾中,一排排盔顶的红缨格外显眼。按照操典,敌军在五十步之外都不能放铳,有的甚至将敌人放到三十步之内发铳,然后上枪刺。火炮给蔑尔勃骑兵所带去的巨大死伤,在硝烟中看得不甚分明。而无数骑兵所组成的黑色浪涛声势却极为浩大,眼看就要狠狠地拍上宋军火铳手组成的礁岸。
在蔑尔勃骑兵后面,大队的辽军步卒也加快了脚步,拼命迎着炮弹向送军炮垒冲去。
“一定要顶住啊!”雄州城头,左念远不禁紧咬牙关,攥紧了的拳头里全是汗水。
他“别担心,契丹人没有炮。中军这阵势,稳稳地把他们耗死算完。”
贾元振沉声道,同时耸了耸肩。火器制胜已经是大势,契丹人居然不携带火炮前来会战,已经输了一筹。王贵为了稳住陆明宇和雄州的军心,早在决战之前,便命人将阵图带入城内。只不过是事关军机,贾元振是陆明宇的心腹爱将才得与闻。宋军列阵的地方恰好左右皆是沼泽冰原,不利于骑兵大范围地抄袭后路。中军十一万人马,王贵以东京留守司的精锐老营扼守左右翼高地炮垒,防范契丹骑兵抄袭,中心炮垒前后则以数万南方带来的火铳营保护,再往后则是十余万民夫的营盘,张宪所部两万骑兵一边也放在大阵后方,作反击辽军的预备队。
“左右翼已经打败了辽军,中间虽然多是未经战斗的新兵,但胜在人多,训练亦精。”
“辽人比我们更不怕冷,冬季决战从前是对他们有利......现在则不一样,这样寒冷的天气,他们的弓箭和我们一样大受影响,原先五十步的骑弓,现在只能射二三十步。而我们的火铳却不一样。本来骑射比火铳要远一点的,可是这天气,却反而比火铳更近了。这十几步差距,就要无数的人命来填的......中军火铳营猬集一团,又有火炮相助,辽人骑兵冲到炮垒近前,早已是强弩之末了。这时候,只要再放几排铳子,打乱骑兵的步骤,再以精兵掷雷手营杀入辽军骑兵当中,后队上枪刺向前,敌军必备打退。这一阵打下去后,前阵会被调到炮垒后面去休整,再换生力军营头上来。中央炮垒前后阵势雄厚,王大帅打得是车轮战的主意。”
“新兵经此一役,便练成了老兵。”
“蛮子骑兵看似凶悍,正应了那句老话,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
贾元振说话间,辽军已经到了宋军阵前五十步之内,蔑尔勃骑兵骤然加快了速度。
蔑尔勃骑兵长时间忍受着炮火下冲击,到了这最后的时刻,许多人将最后一分勇气和力量都使了出来,战场上响起一片片疯狂的“海都汗——”“海都汗——”的呐喊声,骑兵冲锋的喊杀声竟然一时压住了宋军炮声。
正在这时,宋军火铳营前列猛地一开火,无数铳口闪着火光,喷出缕缕青烟,虽然但单支火铳发出的声音无法和火炮相比,但数千支火铳齐射的声音,“乒乒乓乓”响成一大片,比沉重炮声更加慑人。因为火铳营对骑兵齐射的距离极近,威力也显而易见,即使在雄州城头,透过硝烟也看得见许多骑兵落下来马来。新营第一列火铳手发铳后并不装填弹药,而是直接将放空的火铳交给第二列火铳手,接过另一杆填满的火铳。按照操典,在敌骑进入射程的时间内最多可以放五铳,再加上火炮霰弹齐发的威力。短短的数十步距离,充斥着烟雾,震耳欲聋的炮声,火铳声,暴风骤雨一般的铳子打击之下,只有极少数精锐骑兵能冲得过去。
左念远紧张地举着千里镜,贾元振目视着前方,低声道:“辽骑冲不过去的......”
然而,数息之后,他的嗓子仿佛被捏住了一样,目瞪口呆地望着远处,说不出话来。浓浓的硝烟中,辽军骑兵仿佛顶着狂风暴雨一样向前冲阵,然而,第一波齐射之后,宋军原来铜墙铁壁一般紧密的阵列,居然瞬间乱了,第二波,第三波齐射都没有第一次那样的威力。左念远的千里镜中,有的前列火铳手第一次齐射后便立刻溃不成军了。不知怎么回事,硝烟弥漫中,许多第一列士卒捂着脸倒下,更多的人不知所措。蔑尔勃骑兵冲阵的速度极快,只耽搁了数息时间,数以万计的骑兵愈发逼近,骑兵的身影几乎完全淹没了前列火铳手的身影。左念远没有看到预想中打退敌骑的情形,反而是中央炮垒的防线仿佛纸糊的一样被突破了。
“该死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贾元振气愤地一拍城垛。
“短兵相接,难道不能上枪刺么?”左念远也高声道。
如潮的冲击下,中军前列火铳营中的溃退在不断蔓延。蔑尔勃骑兵是见缝插针一样在乱成一团的火铳手之间冲突,有几支骑兵直接向中央炮垒发起了最后的冲击。这场面落在高地上观战的耶律铁哥眼中,也是一脸地不可思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一向镇定的耶律铁哥有些失态地问左右副将道。众将也面面相觑,早在火器大兴之前,契丹对南朝就有成列不战的规矩。而火器大兴之后,辽军没有火炮的配合,以步骑冲击宋军的营垒,没有不付出惨重代价的。从来也没有像这一次蔑尔勃人一样,如此“轻轻松松”就冲破宋军火铳营的防线。
“也许......”副将萧靳迟疑道,“说不定是宋人的诡计。”
“宋人想来狡诈,他们大概是想吃掉萧塔赤这股子人马......”
另一个北院将军也猜测道。耶律铁哥不发一言,端起千里镜望向前方,这时,宋军中心炮垒前的溃败已经成不可遏止之势,在骑兵的驱赶下,大量的步卒扔下火铳,争先恐后往后奔逃。千里镜视野上移,弥漫的硝烟中,一支蔑尔勃骑兵已经穿过火铳营防线,冲上了宋军的炮垒,正在砍杀来不及撤退的炮手,另一些骑兵还利用战马的冲力用携带的木桩堵住炮口。
“就算是计,王贵敢拿出这么多火炮来赌的话,我也跟他赌了。”
耶律铁哥放下千里镜,看着面面相觑的众将,马鞭指着前方,大声道:“全军冲击!”
以北院枢密使在军中的威信,副将们还没完全反应过来,传令兵已经摇动令旗。
耶律铁哥的军令只有一句话,而北院骑兵的调度自有体系,全军出击之时,五个万夫长早已分派前后左右,底下的千夫长,百夫长,十夫长则如臂使指一般,一层一层驱策着骑兵。转瞬之间,在女真营垒后歇马的五万多契丹骑兵都动了起来。无数的鼙鼓螺号声起,大队契丹骑兵缓缓涌出。数千拦子马精锐冲在前面,后队骑兵则以千人队,万人队列成横列,缓缓向前推进,声势之大,远远超过了正在冲锋的蔑尔勃骑兵,数万骑兵几乎挤满了整个战场。
此时,辽军正面的宋军营垒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就在一刻钟之前,这里还严阵以待,可是,当前列火铳手一波齐射过后,居然有十之三四的火铳炸膛了。而炸膛对火铳手士气的打击是最致命的。无论从勇气还是射术来说,第一列火铳手都是火铳手营的精锐。当他们满脸鲜血地倒在地上时,正准备递上火铳的第二列、第三列火铳手直接就呆住了。营里大家的火铳都是一样的。这时候,火铳就跟震天雷一样危险。再发铳,无疑是自己找死。这时候,本来军官应该下令全体上枪刺列阵和骑兵相斗。然而,因为缺乏经验,中军火铳营的大部分营队军官不知所措,当蔑尔勃骑兵冲上来以后,惊慌失措的火铳手便愈发不能抵抗了。
在蔑尔勃骑兵的弯刀下,有的人在拼命地逃,有的人仍在奋勇抵抗。
“不得后退,上枪刺!上枪刺!”少数军官和老兵反应过来,大声制止四散奔逃的溃兵。
然而,他们的努力如同一朵朵渺小的浪花,几乎没产生任何作用,就被溃逃的大潮吞没了。少数原地坚守的火铳手们上了枪刺,背靠背围成一圈和骑兵交战。刚才齐射时那一幕恐怖的情形,让大多数火铳手都不敢再放铳,只能被动地抵御着蛮人骑兵的箭射枪刺,不断有人惨叫着倒在血泊之中。这场面几乎是一面倒的屠杀一般。中心炮垒上,守军和火炮手根本没有料到前阵营垒竟然会被敌骑一击而破。不过,经过了前阵营垒这一波缓冲,火铳手刚刚来得及列成方阵,枪刺朝外保护躲入方阵的炮手。然而,他们殊死抵抗,却无力阻止越来越多的的辽军骑兵涌上来。
章155 匈奴笑千秋-10
中央的炮垒周围布置了数万火铳营保护,防线原应是固若金汤的,孰料却在瞬间崩溃。
大队的蔑尔勃骑兵涌入宋军大阵,惊慌失措的火铳手纷纷奔逃,竟成如虎驱羊之势。
箭矢横飞,越来越密集地落在仍在抵抗的宋军头上。
大部分宋军火铳手却无法反击,随着冲进宋军大阵的骑兵越来越多,火铳手四散奔逃。然而,兵败如山倒一般的局面中,仍有不少人在拼命战斗。混乱的战场上,有人在高叫:“掷雷手!掷雷手!”“不准后退!各在阵列!列阵!”年轻军官拔出腰刀,有人愤怒地呵斥着逃跑的人,有人着亲兵阻止大军的溃退。
饶州营是参加过北征的老营,因并没有发生火铳炸膛的意外。虽然阵线失守,在营指挥张九融的带领下,火铳手们围成方阵,外面的火铳手上枪刺,里面的不断放铳,虽然被蛮人骑兵团团围住,却一直坚守不乱。军官在呼喝号令,士兵们一边战斗,一边大声说着话。
“他妈的,跟他们拼了!”
“妈呀!”一个火铳手捂着大腿惨叫,却引起旁边人一阵哄笑:“见了红了!”
“哎哟,差点射到老爷的脖子了。”一个红脸的队长扯开嗓子,呲着牙大笑。
刚才那箭差点要了他的命,他毫不在意,又对旁边一个脸色煞白的新兵吐了口痰:“呸,孬种!反正都死球,得像条汉子一样!”他指着方阵外正在被骑兵追杀的溃兵道:“这些孬种,胆子跟乌鸦一样小,跑得跟兔子一样快,快得过马么?”他的话在众火铳手当中引起了一阵更大的哄笑:“哎哟!”“早死早投胎!”“逃得越快,死的越早!”北征结束后,饶州营汰弱留强,想回家过日子都发了路费,留下来的老兵都是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的人。如今身陷绝境,伤亡越大,这帮兵油子反而越没个正形,就连平常忌惮的官威都不太在乎了。
“不得喧哗!”张九融挥舞腰刀大声喝道:“快上枪刺!”
“是,小张大人!”老兵们嬉笑着大声回答,殊无敬意。
张九融皱了皱眉,却忍住了没斥责他们。他明白,这些人并不是愚钝得对危险的战况毫无知觉,而只是这样来赶走内心的恐惧。人心都是肉长的,张九融虽然出身州学,但在这个吞噬人命的战场上,每条生命都是一样。火铳手们在绝境中战斗着,外围的骑兵越来越来多,战也是死,逃也是死,也激发了血性,落在头上的箭矢越多,反而越发的激动。铳口喷射出一道道火光,人人的眼中也仿佛喷着火一样,好像是漫天乌云中不断闪现的闪电。张九融觉得自己浑身的学业仿佛要燃烧起来,他平常虽然竭力做出一副和蔼的样子,但内心还看轻这些粗人的。而这个时候,老兵们在生死关头所展现出来的平常,让他不自禁地赞赏他们。
饶州营的士卒不断倒下,越战越少,周围的蔑尔勃骑兵也来越多。
四面八方都是蛮人的呼哨和马蹄声。一支箭,两支箭,三支箭堪堪擦过张九融的头顶,在他身边,刚才那个大声说笑的红脸队长已经战死了,他背对着张九融趴在地上,在最后一刻,这个人还高喊着“弟兄们!”将铳枪捅进了一个蔑尔勃骑兵的大腿,然后,他被另一柄骑矛刺中了后背。蔑尔勃人还想砍下他的头,几个又黄又瘦,满脸鲜血的火铳手拼死挡住,保住了队长的首级,后来,那几个士卒也战死了。
活着的火铳手越来越少,漏洞百出的饶州营方阵也岌岌可危。
一个蔑尔勃骑兵挥舞着弯刀,呐喊着冲他撞了过来。
张九融早已不复是刚刚投笔从戎的文弱书生,他让了半步,让开了敌人的弯刀,却没让狂暴的战马。马匹擦身而过,战马挟着巨大的惯性将张九融的刀撞落在地,他也差点被撞晕过去,眼前一黑,血气上涌。千钧一发之际,张九融却没倒下,而是本能将跳将起来,将驰过的蔑尔勃骑兵拖下了马来,两个人重重地摔在地上,那个蔑尔勃人一脸慌张,挣扎着一手掐住他的喉咙,一手抓住他的脖颈,张九融却在对方使出劲之前将头撞了过去,将那人的下巴顶得高高扬起,毫不犹豫地一口咬在勃颈下面,一股腥臭的鲜血嗤地喷了出来。直到那个蔑尔勃人不再挣扎,张九融才松开了嘴,他还没来得及站起,迎面又冲来了一大群契丹骑兵。
饶州营仅存的十数个火铳手全都如礁石一般站着,大家上了枪刺,紧紧靠在一起......
宋军中心炮垒的后面,大帅王贵的帅帐所在,从炮垒上溃退下来士卒就像放羊一样,原先完整的营队都被打散了,兵不识将,将不识兵,很多人丢了兵器。在帅帐周围原本收容了许多伤兵,他们走着,爬着,被人扶着,严寒的天气下,伤势稍微重一点就必死无疑,兵败如山倒之下,更没有人来管他们的死活。有的伤兵躺在雪地上,伤口流出来的血已经结成了冰。郎中汗流浃背地给刚刚送过来的受伤军官治伤,这时没有麻服散,伤者只能一边抽搐着一边发出低声惨叫,手术还没做完,许多人就痛死了过去。他们的尸体就留在原地没人抬走。
王贵弯腰坐在半截土墙后面,他脸色枯黄,丝毫没有战役开始时那般镇静。
战场上的浓烟仍旧遮蔽着太阳,然而,炮声和火铳声却微弱了许多。特别是在宋军防线的中央,当大队女真兵和契丹骑兵冲到之后,整个中央炮垒都已失守了。浓烟遮蔽了整个炮垒,烟雾中有黑影在不断晃动,有弯道和矛尖的闪光,有如雷的马蹄声,鞑虏嚣张的喊叫声,还有宋军将士最后抵抗时,竭尽全力喊“大宋万胜!”之声,他们为大宋拼杀到了最后一刻。
久经沙场之将,战役开始之前,王贵做了多方准备,然而,却无论如何没料到这个结果。
太阳高高挂在天上,仿佛契丹人该死的日旗,倾斜的阳光照着王贵的脸,刺痛了他。
战役一开始很顺利,左右翼轻易打退了辽军的进攻,然而,就在他以为胜局在握,而辽军最后孤注一掷地进攻之时,中央炮垒前数万火铳营的防线居然在转瞬之间崩溃了。两军相争只在一线,真正的兵败如山倒。前阵火铳营齐射出现大规模的炸膛之后,后阵火铳营也出现了同样的情况,中军虽然兵力雄厚,但火铳营大都是南方调来的新营。所有人都无法理解,为什么在南方实弹训练时还是好好的火铳,忽然在性命攸关的决战关头纷纷炸膛。辽军还没冲上来,士兵们有死伤,有受惊的,还有发狂的,新营的军官经验不足,也没有当机立断地控制局面,甚至发生了营啸,士卒们惊慌失措地叫喊着丢下随时会炸膛的火铳,回头逃跑。
脸色苍白的护军使和带兵官不停地从炮垒上退下来,向王贵报告大军前阵崩溃的经过。
这些报告有的是真的,有的是假的。在蔑尔勃骑兵最开始突破,宋军死伤最为惨重的一段防线,火铳营的带兵官和护军使大部分都战死了,逃回来的军官只是转述从别人那儿听来的消息。即使是真的消息,从前方逃到帅帐,军情已经瞬息万变。而王贵不得不依靠这些消息调派手中仅有的预备队企图夺回炮垒。因为辽军骑兵突破的太快,在宋军反应过来之前就割断了中央营垒和左右两翼老营的联系,王贵可以用来反击辽军的精锐营头极其有限,张宪的骑兵冲了上去,但很快就和契丹骑兵缠战在一起,双方骑兵厮杀了足足个多时辰,张宪所部损失惨重,不得不在被辽军包围之前撤出了战场。因为辽军骑兵割断了宋军各部之间的联系,此时王贵得到的消息是张宪已经战死,宋军反败为胜的机会已经变得极为渺茫了。
左右参谋官有的神色仓皇,有的脸色煞白,一时不知如何应对。
“此地危险,我等护送大帅退下去?”牙将胡清低声道。
他一挥手,几个膀大腰圆的牙兵围了过来,只要王贵点头,就簇拥着他退出险地。
“放肆!”王贵不但没有接受,反而斥道,“我等身受朝廷大恩,焉能怕死?退缩苟活?”
他手按宝刀,冷冷逼视周围的将领,有人刚才跃跃欲试,想要跟随大帅退走,此时都不由自主地避开他的目光。“大帅,胡某不怕死!”牙将胡清忿怒异常,他拔出腰刀,单膝跪地,悲愤异常道,“胜败乃兵家常事,事已至此,大帅当先保重身躯,收拢部属以待将来,请允末将带人出去冲杀一阵,为大帅断后!”其他几个牙将也或单膝下跪,或挺刀请战。这些都是出生入死多年的亲将,到了这地步,生死置之度外,拼却一死也要保王贵的性命。然而,王贵却并不领情,他环视众将,虎目凛然,按刀徐徐道:“岳相公常说,文官不爱财,武将不惜死,则大宋天下太平。今日一战,贵无德无能,连累三军,焉能再贪生受辱。”
“今日好叫辽贼知道!”王贵脸色转冷,沉声道,“大宋有断头之将,无惜死之人。”
章156 中夜四五叹-1
天色渐暗,左念远等人的心情也暗了下去。
城外的战斗持续了整整一天时间。雄州城内的宋军多次出城冲杀,陆明宇、罗闲十甚至亲自带领最精锐的掷雷手营出城交战,然而,中军崩溃得实在太快了。陆明宇虽有心将其他几部宋军救出来,但每次出城,都遭到大队辽军的围攻,苦战竟日,不得不又退回城内。
及至暮时,战斗已渐渐平息,城外宋军尚未完全崩溃,却被辽军分割成三部包围。除了原先的中军、左右翼炮垒守军之外,张宪所部骑兵已经不知去向。战场上幸存的宋军余部纷纷收缩起来防守,人人都在拼死抵抗。而辽军既没有炮,也没有炮手,一时不能吃掉这些硬骨头。
这一场战斗,无论对宋军还是辽军来说,都是不可思议的。宋军大阵中央炮垒前面的防线本来应该是最难攻克的,结果却在千钧一发的时候突然崩溃了。辽军骑兵就好像嗅到了鲜血的蚊子一样,拼命地从宋军防线的缺口涌了进去,并不断地扩大这个缺口,在极短的时间内,造成了整个大阵中央数万宋军的溃退,进而将宋军分割成相互不能救援的几个部分。对辽军来说,这是一场做梦似的胜利。一种长生天保佑的幻觉笼罩着大部分辽军将领和士兵。而对耶律铁哥这样的大将来说,不可思议的胜利同时也是令人恐惧的。因此,确定了胜势以后,他选择了最稳妥的一种方法,在马力彻底耗竭之前,将宋军团团围住,等着往后几天集中兵力,一一将被围的宋军吃掉。
弥漫在战场上空的硝烟在渐渐消散,战场上到处都是人和马的尸体。
战场上的尸体有单个的,有成堆的,白天流出的鲜血已经结冰。人马尸体最密集的地方是宋军的中央炮垒上,大军崩溃之下,数千宋军做了殊死的抵抗,给辽军也带来了惨重的伤亡。哪怕是久经沙场的辽军将领,也从未见过在一个狭小的地方死伤这么多的人。白天,辽军骑兵在胜利的兴奋趋势下,马力几乎用到了极限,数个时辰不停地战斗,也让人疲惫不堪。因此,对于耶律铁哥暂且围困宋军,停止进攻的决定,无论契丹人、还是蔑尔勃人、女真人,都由衷拥护。这就好像狼群困住了一群羊,没有必要赶着吃掉,只等着挑选弱者一一扑杀罢了。
雄州城内,中军帐里火把通明,军官们还在连夜议事。
“我军新败,辽军气势正盛,如果弃城撤军的话,会不会正中敌军下怀?”
“不撤军,雄州难道守得住吗?这是座孤城,粮草又已经不多了。”
“城外十万大军都败了,如果半路被辽军围堵截杀,我们冲得过去吗?”
“那可不一定,辽贼和城外大军激战整日,已经十分疲惫,此时不冲,将来更没有机会了。”
“城外尚且有被围困的人马,救是不救?”
“咱们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哪里还管得了他们?”
“对啊,张宪和背嵬军都不知哪里去了,中军本部人马,要救也是该他们去救。”
“那可不是这么说,中军营盘扼住南下的道路,咱们总得找一条路杀回去,总不能往北冲吧?”
“那倒是,不过,中军就别指望了,那帮混蛋!白天这一仗输得莫名其妙。”
“可是中军那边,说不定王将军也在里面,咱们如果放弃中军,弃大帅不顾,会不会有麻烦?”
“狗屁麻烦,先保住大家要紧吧,大帅什么的,咱们只认赵大帅,王贵算哪一个?”
诸将议论纷纷,陆明宇只垂着头听。白天的冲杀让陆明宇十分疲惫,此刻他坐在铺着虎皮的便椅上,双脚大喇喇叉开,没有说话,沉着脸听众将的建议,只偶尔点一两下头,表示自己听到了。不知是否巧合,他恰好坐在火把投下的一片阴影当中,别人也看不清他的神情。白天战役开始之后,雄州守军就和城外宋军没了联系,到现在也不知道中军大阵为什么像在赵行德麾下时,陆明宇是可以独当一面的大将。赵行德南下,他与罗闲十、邓元觉经营河南三镇以后,在军中的威信也越来越高。多年的战场经验,让陆明宇知道,很多时候,决定胜负的不是战前的庙算,而是微妙的士气。军心这个东西相当微妙,很多时候,一只大军是败在自己人手上,而不是败在敌人的手上。不过,陆明宇自认没有像赵行德那样,几乎凭一己之力就把大军的士气从低落带动到高涨。他更擅长的是仔细观察,查看士气到底如何,并以此来决定下一步的行动。
一名牙兵掀开门帘,冷风灌入,陆明宇神色一动,抬头道:“你去请罗将军,那边怎么说?”
牙兵拱手道:“罗将军让小人回禀大人,大军新败,军心浮动,他恐怕辽贼乘夜偷袭,就不来军议了。军情紧急,当速做决断。出发之前既和陆将军说好,同舟共济,是战是守,陆将军主持军议有个结果,他也绝无二话就是。”陆明宇微微点头。无论在赵行德麾下时,还是在河南开镇,陆罗两将的地位都是并驾齐驱的。因此,此次出兵北征之前,为免贻误军机,罗闲十提出军议以陆为主,他要么不参加,参加了也近乎一言不发。两家合作,陆明宇也不可能亏待罗闲十的部下。因为罗闲十不在场,他的部下在军议时反而更活跃一些。
左念远坐在河南诸将中间,并没有多说,只是静静地听着。
他早已不是初出茅庐,唯有一腔热血的士子。广南营的身后是陈公举和陈东,无论在中军大营,还是在河南左军,突围时都不会被丢下的。参加军议的都是久历沙场的宿将,近半个时辰后,结果已经渐渐出来了。总的来说,雄州不可守,当趁着辽军骑兵激战疲惫,城外各部宋军还在坚守的关头,立刻向南突围出去,只不过在突围的方向上,众将的意见还有些不同,到了最后,大家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看着陆明宇,议论再多不如兵贵神速,这就是主将一言而决的时候了。
“孤军陷于绝地,这背水一战,我们只能赢,不能输。从白天看,辽贼还没有炮手,”陆明宇说。众将脸色凝重,稀稀拉拉地附和着,心下猜测接下来突围的部署,陆明宇却站起身来,伸了伸腿,仿佛坐久了要活动一下身子,他背对着众将沉默了片刻,转过身来,神色坚定道,“今夜准备,寅时造饭,卯初时分,骑兵带双火把四门鼓噪而出,掩护大军从西门出城,而后往西南方,通过辽贼被围大军左翼炮垒,然后再向南行军。”他顿了一顿,环视众将,问道,“你们先回去看看,有什么困难?”接着,有侧过头去,让牙将去通知罗闲十。军议之前,他们二人已经简短交谈过,都认为应当趁早突围,还有一线生机。如果等辽军解决了城外各部宋军,朝廷短时间再难派出一支大军北伐,守雄州就是死路一条。
因此,接到军议的结果后,罗闲十只是微微颔首,表示“知道了”,便开始准备突围了。
午后酉时,辽人的进攻就停止了。城外宋军令人意外的打败,让城内每一个人都很紧张。是战是守,是盘旋在每个人心头的疑问。若让这种疑问继续存在下去,无疑会是谣言四起的开端。幸运的是,主将军议很快就有了结果,并且和大多数人想的一样,突围。各营都在紧张地准备。对极少上战场的新兵来说,躲在城墙背后会感到安全一些,而对久经沙场的宿将老兵来说,尽快摆脱绝境才是最重要的,哪怕是九死一生,总比十死无生要好得多。因此,突围的准备开始之后,军心反而稳定了许多。突围的行军队列和河间进军时一样,陆明宇和罗闲十两员主将带着精锐火铳营一前一后,炮队和辎重队走中间。
所谓死地则战,哀兵必胜。败仗和绝境,某种程度上,能使全军同心同德。
虽然将军和士卒所思所想并不一定相同。一个不可捉摸的天平,随着军队上下传达军令和为突围做各种准备,原本心存侥幸的人开始下定了背水一战的决心,疲惫的人在积蓄着精力。“死就死吧,老子要死也要多拉几个垫背的。”几乎每一个人心中都这么想过,一股决一死战的情绪开始笼罩。白天战斗所留下的小烟味儿还没散尽,大部分人都面色阴郁,沉默不语地做着各种准备。大部分军兵按营队或坐或卧。除了军官们小声的商谈外,各营很少有谈话声。有的人一遍一遍检查衣甲弹药,有的人细心地将行军饼叠好缠在腰间,有的人用手抓雪反复擦着枪刺,有的把塞靴子里的草倒出来,换上新烤干的草。所有人都全身贯注地做着各种琐碎而细小的事情,不多想,也不多谈论几个时辰之后的突围战。
章156 中夜四五叹-2
城墙炮垒上,炮手缩在垛口后面,呼啸的北风刮过城头,人都被吹透冻僵了。
广南炮队指挥骆欢面色苍白,鼻子也冻得发红,他低头看着炮位上的四寸炮。炮身周围堆积塞子和火药桶,卯初突围,五寸炮和四寸炮因笨重无法带走,必须提前炸毁。骆欢不舍地一一抚摸着它们黑黝黝的炮身。“淳于造的上等铁炮,可惜了。”炮长低声道。火炮的巨大与威力,宋人重情,让人都对它产生某种依恋和不舍之情,在被迫要毁弃大炮的时候,更是如此。不过,和城外战场死伤遍布的情景相比,和数以万计的阵亡将士相比,这种情绪非但不合时宜,而且软弱无力。在战场上,胜利,或者生存,已经成了压倒一切的存在。骆欢深深呼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将目光从火炮身上收回。
骆欢叹了口气,转身正待离开,忽然,传令兵带着一个脸色姜黄的军官走过来。
“左将军下令,让我前来接收贵部的重炮。”军官递来一张手令,面无表情地说道。
“什么?”骆欢本能地声音粗了起来。然而,对方却无动于衷,只是将军令伸到他的面前。
这不满的声音,让周围几个炮营的军官都围了过来,充满敌意地望着来人。五寸炮和四寸炮都称为重炮,火器大兴之后,这可是最宝贵的军器,若在平常,绝不可能拱手让人。然而,众人不善的目光下,那军官似乎毫无察觉,他的眼神阴郁,就这么冷冷地看着骆欢。这时,一群步履沉重的伤兵上了城墙,有的断了手,有的截了脚,有的缠着厚厚的裹伤布,他们脸色腊黄,有的相互搀扶,有的是被人抬上来的。这些人对城墙上的炮营官兵仿佛视而不见,静静地聚在接受重炮的军官身后。此时,骆欢这才注意到,那名军官右肘下面袖子里竟是空荡荡的,风一吹便有些微微飘动。
“你们这是,”骆欢心中不禁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请贵部将重炮移交给我们。”姜黄脸军官冷冰冰地重复道。
“然后呢?”骆欢失声问道。
“然后,”军官嘴角浮起一丝骄傲,沉声道,“我们将坚守于此。”
他阴郁的眼神闪过一丝明亮,骆欢分明感到,这军官身后的几位部属几乎同时挺了挺胸口,带着某种特殊的骄傲。“好。”他沉声道,挥了挥手,广炮队的军官和炮手也退到两旁,无言地将重炮交到死守雄州的伤兵队手里。所有人的心中都是沉甸甸的,甚至不敢直视这些留下来赴死的人的眼睛。仍它天大的好汉,在目睹了战场上无数的受伤和死亡之后,说不恐惧那是自欺欺人。而眼前这一批人,尽管因为负伤,很难捱得过突围的慢慢征程,但在一线生机和以死捍卫荣誉之间做出抉择,却足以令任何自称好汉的人汗颜。三十五门五寸炮,十门四寸炮的移交,在压抑的沉默中完成了,有几个被截去双腿的伤兵被直接坐在炮位旁,闭目靠着装震天雷的木筐休息。骆欢本想指点一下炮位的安置和交叉射击,却发现那个姜黄脸的军官比自己更谙熟此道,便停止了班门弄斧。
广南炮队沉默地离开了,这时候,任何话语都是多余的。
大战之前,每一个人最宝贵的休息和安静。
左军将士当中,有大约三千多伤兵自愿留下来死守雄州城。在大军撤离之后,四面城墙上的火炮会轰击来犯之敌,并在最后点燃火药,与登城敌人归于尽。除了这三千死士外,左军各营队在丑时完成了集结,丢弃了所有重炮和绝大部分弹药,只携带轻便三寸炮的炮队随同左军主力自西门出城,两千骑兵和三千马步人火铳手各手执双火把从四门驰出,高声鼓噪以掩盖大军的去向,最后汇集在一起向西南而行,会攻已被辽军围困的宋军大阵西翼炮垒,杀出一条南归的血路。
准备突围的军队都集中在直通西门的道路上,黑压压的一片,只在中间让出一条道路。众人没有交谈,没有咳嗽,没有呻吟,此时此刻,虽然没有战场上那般马蹄轰鸣和箭矢的呼啸,但这种安静更加让人毛骨悚然。军官都在士卒堆里,左军军官的袍甲本来跟士卒相仿,此刻更是分不出来。左念远和骆欢也挤在广南营的人堆里,感觉他有些郁郁,不由半开玩笑道:“怎么了,舍不得雄州?”骆欢哼了一声,反问道:“左兄,你怕死吗?”左念远一愣,摇了摇头,没有回答。
“死亦我所惧也。”他心道。只不过,此时周围都是士卒,说出来怕是乱了军心。
“我也是,”骆欢看了一眼城楼上面,低声道,“不过,现在倒觉得,死比活更痛快。”
左念远顺着他的目光,身体有同感地点点头,道:“杵臼赴义,托孤程婴,确是死了更痛快。不过,各人有各人的责任,但有一息尚存,就不得丝毫松懈。”
骆欢知他是在激励自己,正要点头,前面的城门发出“吱吱嘎嘎”的响声,开了一条缝儿,与此同时,随着一阵密集的马蹄声,数百骑手执双火把从他们身边冲了过去,火光短暂地耀人眼花缭乱,“贾兄?”左念远低呼道,忽然认出了疾驰而过的贾元振,旋即收声。这数百在黑暗中打着火把冲出去的骑兵,半个时辰之后,每一队对将竭尽全力吸引辽军的注意。
他们将面临十倍于己的辽人骑兵的追杀,半个时辰之后,能有几人回到军中,就是未知之数了。
“各有各的责任,”目送骑兵们的身影消失在城门之外,左念远喃喃重复道:“一息尚存,就不得有丝毫松懈。”他浑身血液仿佛凝固,又好像要燃烧起来一般。
骑兵冲出城门后不久,城南和城东的重炮开始放空轰击,早已等在城内的各营便依次序鱼贯而出,和大张旗鼓的骑兵不同,出城的各营都没有打火把,而是借着大军西翼炮垒上依稀的火光引路,后队跟着前队一直往西南方向走。陆明宇,左念远和骆欢等统兵官都和士卒一样闷头疾走。因是夜里行军,又要隐蔽行踪,所有营头都不准备放铳,而是预先上枪刺,将火铳当长枪来使,并在枪刺上涂了黑泥。一路上,左军大队伍四面的蹄声声响个不住,广南营跌跌撞撞,走走停停,有时外围的呐喊之声大作,似乎是外面和来袭的骑兵交上手了。
“各在队列,不得乱走!”“辽贼没有炮,结阵向前!”左念远听见有人低声传令。
喧嚣声了一会儿,很快又平息下来,继续往前走。
“我们也许会败,大家肝脑涂地......”黑暗中,骆欢盯着远处的重重的黑影,暗暗想到,天边黑影仿佛无边无际,地上偶尔会绊到冻硬了的死尸,仿佛在地狱中行军一样,“不过,”他喘了口气,握紧铳杆,“大丈夫死则死耳,辽贼只是煊赫一时,我们就算败了,大宋也一定会胜!千秋之下,自有人来祭奠我这些孤魂野鬼。”想着想着,脚下的步伐不觉轻快许多。
“死则死耳,就算是死了,我等也是十万雄鬼,哪怕十八层地狱,也是不惧。”
此番形势,与白天出城救援中军时有所不同。白天胜负未分,辽军求胜心切,故而拼命堵截雄州出援的宋军。宋军又有退路,每每遇到挫折,便退回城内。而此时此刻,左军数万人马,上下抱定了背水一战之心,而辽军不知是因为苦战一天,或是不愿与宋军夜战,或是主力分为数路包围宋军,且被四面游荡的宋军骑兵所迷惑,抽不出足够的兵力前来堵截,或是派出了兵马堵截却兜错了方向。总而言之,在左军主力到达城外宋军西翼炮垒之前,始终没有一支足够规模的辽军拦住他们,几支先后前来的骑兵也被打退了。
骆欢不知走了多久,天色就要破晓时候,大军便到了被辽军围困的大营西翼炮垒前面。
幸运的是,虽然消息不通,苦守西翼炮垒的数千宋军在高处先望见城内大军出援,不由喜出望外,当即开炮轰击炮垒外围的辽军。炮垒下面的宋军前锋听见前面炮声,几乎毫不犹豫地就发起了攻击,火铳手没放一铳,就上枪刺往前冲。西翼炮垒的周围的是女真军,在白天的战斗中早已损失惨重。在内外宋军的拼死夹击之下,女真军只稍作抵抗就退了开去。左军夺得一条生路,炮垒上被围困的宋军则是绝处逢生,双方都是士气大振,欢声雷动。
炮垒上都统制官姚先当即表示愿受陆明宇的节制。两部宋军汇合在了一起,稍作整顿,便向南撤退。此时,天色方才微明。辽军判明雄州宋军突围遁走意图,急忙禀报耶律铁哥。
章156 中夜四五叹-3
“雄州宋军主力突围而去?”
耶律铁哥怀疑地看着完颜雍,又看了看奚军统领萧檀。
就在刚才,萧檀还向他禀报说,宋军主力仍坚守雄州,奚军奉命攻城,结果被城头的火炮猛轰,吃了不小的亏。昨天夜里,雄州宋军主力四出骚扰,不但女真营来报遇袭,其他各处也都报了急。不但是雄州宋军,各处被围宋军仿佛约好了一样,全都趁黎明前这段时间拼命折腾,尤其是被辽军困住的数万宋军中军人马,几乎在雄州方向闹出动静之后不久就开始全力向南突围,因是夜里,辽军各部都久战疲惫,耶律铁哥能用得上的捉襟见肘,只能调兵遣将全力阻止宋军中军突围,并阻止各部宋军向中军靠拢,其余辽军大都紧守着营盘,天明时候又纷纷禀报遭到宋军的攻击。
“你们遇到的。确实是陆明宇所率宋军?”
“千真万确。”完颜雍跪在地上,头皮有些发麻,他只知宋军攻势猛烈,前面根本撑不住,“雄州宋兵都凶悍得很,人数又多,不要命朝我营冲过来,我营已经苦战了一天,死伤无数,士卒疲惫,实在是挡不住,这才退了下来。大王正在整顿兵马,想要夺回炮垒将功赎罪,另外,我部势单力孤,无炮无骑,请北院大人调拨援兵......”完颜雍话音也来越小。完颜宗弼这样的女真人中顶天立地的人物。耶律铁哥也是说杀就杀,完颜斜也又不敢亲自来向耶律铁哥请罪,只派了他过来禀报。
“果真如此?”耶律铁哥的目光仿佛刀子一样地盯着完颜雍。
这个女真人卑躬屈膝的样子,让他生不出任何怒意。他早已过了靠杀人来泄愤的年纪,要杀,他也是杀像完颜宗弼这样的大辽后患。可惜,蔑尔勃人还没有多少死伤,王贵的大军就莫名其妙地崩溃了。萧塔赤凭空立下了大功,今后要铲除他又要多费一些手脚。来自草原的蔑尔勃蛮人才是大辽的隐患,而女真人已经元气大伤,完颜斜也这样的庸人为主,不但不是威胁了,稍加笼络,反而能成为已经想到这里,耶律铁哥的目光生寒,再度看向了完颜雍。
“雄州宋军不过三万人马,女真部却有将近五万人,五万对三万,被人家一下子打退了,好厉害啊?!难道就因为这样?完颜斜也怎么不敢亲自来见我?”耶律铁哥的话仿佛雪风一样冷,令人忍不住战栗,完颜雍的脊背微微发抖,不知不觉,冷汗已经浸透夹袄。“不过,女真营昨天为攻打宋军大阵,立下了大功,女真死伤了不少勇士,兵马疲惫,还没有休整过来,败了一阵也没有什么,将功折罪就可以了。本将也不是赏罚不明,残暴好杀的人,你回去告诉完颜斜也,他大可不必担心。”周围的契丹将领都露出嘲讽的笑意,耶律铁哥又问道,“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完颜雍。”
“既然完颜斜也派你来见我,也算是一个勇士,”耶律铁哥放缓了语气,沉声道,“完颜雍,我记住了,今后为大辽好好杀敌吧。”
“多谢北院大人。”完颜雍松了口气,告退出了大帐,冷风一吹,直觉脊背都是凉浸浸的,整个人仿佛虚脱一般。不知为何,极度的恐惧之后,对耶律铁哥,完颜雍便不那么害怕,取而代之的反而一股敬畏,而对完颜斜也这位名义上的女真之主,他从心底里生出一股隐隐的恨意。
完颜雍离开后,耶律铁哥沉思了一会儿,一边割肉,一边吩咐道:“羊要吃肥的,西边窜出去这股宋军,不值一提,中路被围住的大军,千万不能放跑了。”他的语气十分笃定道,“打完这一仗,宋朝就得跟我们求和!属于我大辽国的,我们要宋国加倍地赔出来!”说完,他将一片沾着血的羊肉放在嘴里慢慢嚼着。帐中原本冰冻一般的气氛顿时一缓。被围宋军闹腾得虽然厉害,但总是弱势,辽军的难处,只在初时本没料到这般大胜,而南下兵力不足,只是将宋军分割围困已耗尽全力。兵力捉襟见肘,便须得有个取舍。此时耶律铁哥做主放掉了最为难啃的雄州一部宋军,剩下的宋军就要好办多了。
众将虽不明白为什么耶律铁哥这么有信心,也都一起哈哈大笑起来。
太阳从东方冉冉升起,随着白天的到来。砰砰的火铳声再度激烈地响了起来,昨夜雄州宋军的突围让被围各部宋军都兴奋起来,呐喊声、叫骂声,炮声响彻了天空,战场再度弥漫着血腥味和火药味。困兽犹斗,才能求生,残存宋军鼓起了所有的希望,力图为自己的命做最后的搏斗,夺下一条南归生路。而辽军一边紧急从南京调集兵马前来助战,一边全力构筑营垒,继续将战场上剩余的宋军团团围住。尸横遍野的战场上,每一次交锋都是一场无比惨烈的厮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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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色明亮,大食的土地因干燥而微微有些发白,地面很硬。
经过最后一段平静的航行,庞大的西南海水师终于靠上波斯海的西岸。
在富有经验的海商指引下,顺着海岸驶到距离大食的名城巴士拉最近的一座海边市镇。
“就在这儿登陆吧。”赵行德用力踩了踩脚下坚实的土地。
这里曾经商贾云集,货栈密布,是宋国商人与大食商人交易的一处主要地点,历经战乱劫数之后,已经衰败得不成样子。清澈的海水上漂浮着木板的残片,庞大的宋国船队突然出现在波斯海上令大食人十分惊慌,各地诸侯紧急征召了民夫,日日夜夜都在修补城墙。进入波斯海之后,先后有几波大食水师主动进攻西南海水师。然而,在水师数以千计的火炮齐射之下,这些攻击如同飞蛾扑火一样,轻易被粉碎了。多数商船将暂时停泊在海边市镇,适合内河航行的炮船将溯流而上,前往巴士拉尝试与河中大军会合。
水师军官们现在完全不担心在水上与大食人交战,不过,却有些担心来自岸上的攻击。
溯流而上之时,炮船行驶缓慢,大食人若岸上顺流放火,恐怕应变不及。因此,赵行德下令火铳营上岸,除了五千火铳手之外,又从商船船队中征召了会使火铳,发弓弩的水手两千多人,总共七千余人,分为左中右三军,左右军各两千人,分别由杜吹角、高肃统领,沿着河流的两岸行军,搜索大食军队踪迹,保护船队的侧翼,并尽可能在火炮射程之内征集粮秣。中军三千人住在船上,由刘志坚统领,准备增援左右两翼。抵达波斯海西岸之前,水师原有战马因为不耐长途航行,已经全部死了,只有一些不堪骑乘的驽马和骡子可供驮运和拉弹药车。因此,在上岸的军队没有骑兵,只有火铳手和少量的弓弩手,全都是徒步行军。
这支全是步卒的军队一被发现,附近部落立刻将之视为了盘中餐。
因为西南海水师在海上的战斗中干得太过干净利落,几次侧舷齐射,绝大部分敢于挑衅的大食海船都已变成了木片。宋国水师的威力,还远远没有传播到内陆部落。而且,内陆的部落首领都固执得仿佛石头一样,就算有所风闻,他们也只相信自己看见的。“全是大船,装满了东方的货物!”“他们没有骑兵,没有马!”“居然没有骑兵?!”“还有比这更肥美的羊羔吗?”这两句话简直就是最好的动员令。各个部落首领头人欢欣鼓舞,战士们飞快地上马,人人唯恐落在了后面,在出发之前,有的村子甚至举行了盛大的庆祝。
“切开他们的头!”年迈的父亲高声鼓励着儿子,“不比切西瓜难。”
“这些东方人不是河中的夏人,而是懦弱的宋国商人。”稍有些见识人这样想着,“而且,平原上步兵根本没有用,怎么能敌过骑兵呢?宋人真的只适合当商人啊。别说是几千人,哪怕几万人,也敌不过勇士们几次冲锋。”在这种幻想的驱使下,还没等罗姆突厥的将军招募,他们仿佛见了肉一样的苍蝇似朝着河岸赶去。
水师火铳营上岸行军刚刚半天,正午时分,杜吹角所带领的左翼火铳营就遭遇到了第一波五百多大食骑兵的突袭。沙漠中的部落骑兵的队形十分混乱,但若单论勇悍而言,他们丝毫不逊于罗姆突厥的禁军。为了避免伤亡过大,杜吹角下令火铳营整队收缩,直接将行军队形列改为了便于防守的横阵,并靠拢正溯流而上的水师船队。
这样一来,大食骑兵向火铳营冲锋的时候,除了要面对两千杆火铳之外,还要承受数百门重炮的齐射。
水师炮船的齐射是如此猛烈,在部落骑兵的眼里,这简直跟天崩地裂一样,炮船一轮齐射之后,大食骑兵就纷纷策马往后退,仅有几个控制不住战马窜到火铳营跟前的,也被趁势向前突击的火铳手刺。战场上大食人马尸横遍野,而杜吹角麾下的火铳手却没有一个受伤的。在水师火炮的支援下,他们一次齐射都没有,就上枪刺就把气势汹汹的大食骑兵打退了。
章156 中夜四五叹-4
“真太没意思了。”杜吹角若有遗憾地将枪刺插回皮套。
气势汹汹的大食骑兵,只留下一地狼藉的尸体,除了少数呻吟哀嚎的伤者外,全都像风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去清理一下。”他派了一个百人队过去。火铳营老兵在清理战场方面有十分娴熟的技巧,先挨个儿检查敌人的尸体,发现没断气的就补上一铳枪,然后拾取兵刃,最后才是翻检口袋。老兵们还尽可能将倒毙的战马分解成肉块带了回来,水师战船上盐巴充足,马肉虽然有股腥臊味道,毕竟是新鲜的肉,比广州出海时携带的老腌肉要强多了。
因为船行缓慢,火铳营打扫战场几乎没耽误时间,就跟上了船队。
大都督座船上,马援羡慕地看着岸上:“这仗打的,真是痛快。”
“可惜北方没有这么大的河。”许孝蕴遗憾地摇了摇头,他回头向船楼上看去,只见大都督本人也深深皱着眉头,丝毫不为眼前这场轻易的小胜而高兴。自从登上波斯海岸以来,赵行德便派出牙兵探听消息,然而,海岸小镇遍寻不见一个了中国人,大食人只知道夏军攻占了巴格达,在巴士拉与大食军队恶战了一场又撤走了。“不知北伐的结果如何了?”许孝蕴暗暗思忖,“最好不要大胜,大胜则邓素的权位巩固,再过数年,他的羽翼更加丰满,要扳倒邓素就殊为不易。但也不要大败,大败不但令国家元气大伤,而且以现在朝堂上的势力,未必是理社得益,副相陆云孙很可能借此机会取代邓素。陆云孙久负盛名,根基巩固,又主张还政于陛下,他若上位,理社想要东山再起就更难了。
大块大块地马肉被小船送上来,甲板传来水手们的阵阵欢呼声。
“都督大人,干脆筑一座京观,让他们知道厉害!”
“不必了。”赵行德回过头,看见一群年轻的过分的脸庞,说话的人名叫卞常,是水师学堂学生中的佼佼者。马援、冯糜等人陆续担当方面之后,这批学生军官就递补上来为赵行德担任文吏,另外又从牙兵中选拔了几位传令官。这些人能经常得到将领们的指点,都是作为将来的军官种子。“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们打过仗就算了,留点余地。将来商人们还要一拨拨过来和他们交易,单靠水师也不能包打天下。”他放缓语气,对跃跃欲试地参谋官们道,“不过,这场战斗,如果杜吹角愿意做保姆的话,你们都可以下去见见血。”
卞常等人呢顿时喜出望外,拱手齐声道:“多谢大人。”
他们投笔从戎以来,还没经历过几次血战,他们的战争经验,主要就来自史书里的记载,平常和宿将老兵们相处,别人高谈阔论,他们只能暗暗羡慕。实战机会不可多得,哪怕只下到营里当个普通的火铳手,也兴高采烈地请战。从刚才的情况来看,火铳营在战船的掩护下有惊无险,赵行德这才放他们下去参战。虽然战场之上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但不冒点险,又怎么能锤炼出来。
小船将学生文吏们送上岸,杜吹角体会赵行德的意思,将他们尽数安排在火铳队的第一排。这时,被打散的大食骑兵又在火炮的射程外聚集了。刚才那种惊骇过去以后,溃退让很多部落的战士觉得羞愧,他们极力地向新来的部落战士描述东方人带来的雷火的可怕,特别是哪些在极远的距离散布死亡的邪恶铁球。可是,新赶到的部落骑兵不但不信他们的话,反而把这些话都当成了懦夫编造的谎言。偶尔有人将这些谎言禀告给部落的首领,无一例外引来部落首领们大发脾气,认为他们是被东方人的数量给吓到了。于是,首领们再度向部落战士灌输了“一个英勇的骑兵足以践踏一百个懦弱的步卒”之后,聚集起两千多骑兵,向杜吹角所部火铳营发起了冲锋。
“放近了打,没有军令,不得发铳,听明白了?”
“明白。”卞常压抑地兴奋,低声答道。
铺天盖地而来的蛮人骑兵,震天动地的马蹄声和呐喊声,在这一瞬间仿佛全都消失。
他只听得见自己的砰砰心跳,一瞬间之后,战场上的声音再度充斥耳膜。
卞常朝左右看看,发现除了几个和自己一样,从都督幕府出来的文吏之外,其他第一排火铳手面色平静得惊人,他们脸庞肾铺满尘土,从侧面看好,他们就像泥俑雕塑一样静静挺立着,眯缝着眼睛目视前方。第一排火铳手身后,大部分火铳手面色也十分平静。“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真壮士也!”卞常暗暗叹道,不禁从心底里生出一股惭愧。他心绪平复后,平常所知关于火铳营战斗的条令和经验又重新回到了脑子里。
宋国的火铳营经过多年的战斗,已经形成了一整套与骑兵交战的条令。
如果敌我兵力相差不大,火铳手又足够精锐的话,火铳营将领们通常喜欢采用“临敌不过三发”的反冲击战斗。那就是将骑兵放近,前排在极短的时间内打出三铳,然后全营上枪刺向前突击。这时,已经被排铳打乱了队形的骑兵,每一骑通常都会遭到五六个火铳手的围攻。通过这种办法,火铳营就能在敌骑撤退之前,留下更多的“首功”。刚才第一次遭遇大食骑兵攻打时,杜吹角出于稳妥而选择了稳守,现在他显然有了更多的想法。
“各在队列,不得发铳!”营指挥悠长的口令,让卞常更明了了主将的意图。
大食骑兵加快了速度,数十个号角一起吹响,两千多骑兵撒开了冲刺,当真遮天蔽野,马蹄纷乱如雷,震动着大地,飞快的骏马载着部落的旗帜呼啦啦地急速接近,大食骑兵们喊着宋人听不懂的口号更压过了马蹄声,惊天动地。船楼上,赵行德皱起眉头,水师中只有他在内的几个人听得懂他们的口号“杀光他们!杀光他们!”其他人只当这是野兽的咆哮罢了。
宋军这边,两千火铳手如山岳一般岿然不动,安静得可怕。
突然,“轰”一声炮响,黑色的炮弹如流星般穿过湛蓝的天空。
随着大群骑兵进入射程,水师战船火炮开始连续不断地发射,无数被形容为“邪恶的铁球”的炮弹破空飞过,炮弹是如此密集,一发接一发地呼啸着落在正在冲锋的骑兵群中,血肉横飞,又带起一片片惊呼。后面的大食骑兵清清楚楚地看到,伴随着炸雷般的声音,颗颗“邪恶的铁球”从船上呼啸而出,铁球飞行的距离远远超过普通弓箭的射程,更给冲在前面的骑兵带来巨大的死伤。“这是魔鬼,还是天神的震怒?!”部落骑兵们从未见过这种群炮齐发的场面,阵势,刚才山呼海啸一般拼死冲锋的气势顿时萎靡了下去,冲锋的速度也明显慢了下来。
“他们不会就这么退走吧?”卞常忽然想道。
他双目余光看着严阵以待的袍泽,忽然又为自己的胡思乱想而羞愧。
“该死的,不会又退下去了吧。”
杜吹角嘴里喃喃道,他眯着眼睛紧盯着不远处惊慌失措的大食骑兵。这些都是送上门来的军功啊。“应该不会的。”他身旁的副将低声念叨道,又有些但心地望着前面。果然,除了少数骑兵慌乱地逃到火炮射程之外,在首领们大声地鼓动下,大部分骑兵不负众望地在弹幕下完成重新整队,然后挥舞着弯刀朝火铳营的横阵冲过来,前锋骑兵已经在弯弓搭箭,在马上摇晃着身子朝这边瞄准。“这才像话嘛。”杜吹角一拍大腿,大声叫道:“预备——”火铳营前排的火铳是早已经架好了的,军令一下,火铳手们扶着铳杆的左手愈发用力了一些,右手将火折子送到嘴边,小心地将火苗吹得又红又亮。吹火折子是火铳手最重要的本事之一,小了吹不亮,大了又可能把把火苗吹灭。第一排几乎全是身经百战的老兵,对方排山倒海的骑兵冲锋,颤动的地面也丝毫没有影响到他们的动作。
“呼——”“呼呼——”
卞常第一次上阵,抖着手连吹了几下都没把火折子吹亮,急得额头汗水都下来了。
“卞大人,别担心,打他们比打野猪还简单。”队长在他肩上拍了一下,低声道。
“是,是。”卞常稳了稳心神,“呼——”的一口气吹去,终于,火苗吹亮了。
他的心才落到胸口,忙不迭将右手放在了火铳药引之旁。这时候,大食骑兵已经冲进了射程,战马的冲力再加上强弓的力道,再加上向天抛射,射程略微比火铳长出一筹,箭矢嗖嗖地从天空落下,后排的部分火铳手忙将大藤牌举过头顶,为身旁的袍泽抵挡箭雨,另外一些火铳手则端立不动,准备送火铳或者上枪刺冲击。在前排火铳手的视野里,大群的骑兵冲出了烟尘,越来越近,凶狠地挥舞着弯刀叫嚣着,仿佛一群从地狱里跑出来的恶魔一样。
章156 中夜四五叹-5
“点火!”
一声暴喝在耳畔想起,卞常直觉浑身一颤,下意识地将火折子凑到药引上。
“砰——”“砰砰——”“砰砰砰砰——”爆豆子一般炸响的铳声,阵阵硝烟腾起。
铳子如暴风骤雨射向前方,近处,数匹大食战马哀鸣着前踢软倒在地。战马伤口喷涌着鲜血,马上的骑兵拼命挣扎。卞常吸了一口凉气,他还来不及细看,身后又是一声喝令“递铳”,第一排火铳手忙将放空了的火铳借给后面,顺手接过一杆填好的火铳,刚刚架好,“点火”的喝令又喊了起来。“砰砰砰砰——”“砰砰——”火铳声再度响起,几个刚刚爬起来的蛮子战士被铳子击倒在地。另有数匹战马被打死,这一次冲得更近,战马在惯性的驱使下跌跌撞撞地往前,在浅白的沙土地上划出一道长长的痕迹。扬起的沙尘几乎溅到了卞常的脸上,他也顾不过上,在背后高声“递铳”的军令下,前排火铳手如木偶一般迅速和身后交换了火铳,迎着横冲直撞而来的大食骑兵点燃了火药引线。
“三、二、一......”
尘土铺面,卞常只觉得心脏都要蹦出来了。
大食骑兵只有十数步之遥,弯刀闪耀,火铳药引子“兹啦兹啦”的跳跃着火花。
“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
大食骑兵堪堪冲到近前,铳子如暴雨一般射了出去,被击中的马匹厉声长嘶,有的受伤翻滚在地,战马受惊高高扬起沉重的铁蹄,骑手拼命地驱使受惊战马向前冲,啼声如雷,更多疾驰的战马在惯性下根本停不下来,骑兵的身影遮住了阳光,好像山岳一般压了过来,好像要把面前的矮小的火铳手踏为肉酱一般。
“妈啊——”卞常刚刚放完火铳,连上枪刺都来不及。
战马急冲而来,灰沙铺面,他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
“干翻他们!”“冲啊——”“向前——”“向前!”
正在这时,第二排,第三排火铳手猛跃向前,他们手中拿的,正是刚才第一排放空,上了枪刺的火铳。铳枪如林,仿佛豪猪突然鼓起的尖刺,势如扩弩,节如发机,猛然扎向因火铳齐射而陷入混乱的大食骑兵,两军争锋,争得就是这一线之机,如果大食骑兵稍作整顿,被动应付的火铳营就会受到更大的损失,而现在,原以为可以杀入火铳阵大砍大杀的骑兵陷入了真正的噩梦。“冲啊——”“挑翻他们!”“干死他们!”每一名骑兵都受到五六杆铳枪的围攻。杜吹角麾下的水师火铳手,无一不是百战余生之辈,个个悍勇无伦,莫说是火铳在手,人手一杆铁枪,都是一支奋击百万的虎狼之师。些老兵不用刺的方式,而是枪刺划过战马的软腹部,制造出巨大的伤口,战马鲜血狂涌出,一些骑兵在马上挥刀乱砍,却被更多的枪刺扎下马来,乱枪刺死。大食部落交战,勇士都是骑兵,两条腿的都是懦夫和奴仆,哪里遭遇到过如此强悍的步卒。
“该死的。”拼命控制住战马之后,冲在前面的骑士开始操控战马后退。
有些骑兵一边退,一边弯弓搭箭,咬牙切齿地咒骂着,深陷的眼中射出凶芒。
“邪恶的异族人,该死的。”冲在前面皆是大食部落的精锐骑兵,在火铳营上枪刺冲击之下,本不会如此轻易地溃退,不过,这一退并不是溃退,而是一种成熟的战法,俗称为“放风筝”,步兵战骑兵,只能靠阵型以少胜多,骑兵一退,步兵为了追上去,勇健者在先,懦弱者在后,阵型一乱,便容易被骑兵个个击破,单个散乱的步卒只能任由骑兵箭射刀砍,是毫无抵抗之力的板上之肉。“后退——”“后退——”“有他们好瞧的!”
异族人听不懂,骑兵们肆无忌惮地大声呼喝着,准备陷阱。
然而,火铳手们大杀一阵之后,齐齐停住了脚步,狂风卷着沙砾掠过他们的脸庞。
火铳手呼呼大声喘息,身躯却纹丝不动。“闻鼓则进,虽有刀山火海而不避,鸣金则退,虽有金山银海而不留,”军阵的前排,铳枪如林,经历了刚才那般爆发之后,如山岳一般沉默的火铳营军阵更给了对面极大的威力。第一排和第二排火铳手冲过了第一排火铳手身旁,卞常这时已经回过神来,他看着前方肩并着肩的宽阔背影,神色复杂地自言自语道:“十步一杀!”一步不多,一步不少,随着各队队长的口令,原先站在第三排的火铳手冲了十步之后,猛然一起停步,冲在前方的火铳手也迅速地收拢队形,推到了队列整齐的火铳手身后,这时,卞常所在的原第一排火铳手也上好了火药铳子。
前排火铳手重新架起了火铳,指向前方惊疑不定的大食骑兵。
十数个呼吸,十步之间,火铳阵便从暴发冲阵到重整,不动如山。
“呼——”“呼——”卞常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胸口发闷,刚才那十数个呼吸,他好像一直憋着气一样。
就在那一刻,发了狂一样的骑兵和战马距离卞常是如此之近,仿佛下一瞬间就要被踏成肉泥,卞常已经做好了成仁的准备。然而,几个呼吸之后,后排的火铳手以狂飙一般的冲刺将敌骑杀退了下去,其间生死之交的转换,令卞常这个初次上阵的雏鸟浑身虚脱,紧接而来的,是激动不已的战栗,战栗,仿佛打摆子一样从心里的战栗。这不是因为胆怯,而是因为兴奋。一股热流直贯胸腹,通达四肢,让他不由自主地昂首挺胸,虎视鹰扬。
“这就是强兵,天下精锐!”这种念头随着热流浮现在脑海,盘旋不去。
兵部操典上以步制骑之法,早已刊行天下,敕命各营操练,然而,在两军阵前能够如此娴熟的施展出来,收放自如的兵将,普天之下数不出几支来。在这一霎那,卞常不再为刚才的失态而羞愧,而是从胸口升起了一股浓浓的自豪,一股他从前所无法理解的,只属于火铳营老兵的自豪,同时,也有了为此不惜性命的决心。
风沙扑面,卞常觉得视线有些模糊,用力睁了睁眼睛,忽然,他的肩膀被拍了一下。
“我说的不错吧,杀他们和杀野猪差不多,屁滚尿流。”队长大笑着说道,“野猪可不会这么成群结队地冲过来挨铳子。”他说着不屑地朝远处吐了口唾沫。“正是。”卞常下意识地收住了一个书生的笑,咧了咧嘴,喝道,“干死他们!”他握紧了手中的铳枪。
大群的大食骑兵在火炮射程外逡巡不定。他们不甘心就这么被打败,可是,火铳营的悍勇坚韧,大大地震惊了那些部落骑兵,此外,刚才短促的战斗中,战场上还遗下一些受伤的部落战士。于是,他们就这么远远地徘徊在“邪恶的铁球”轰击的范围之外,操着各部落的土话,用尽最恶毒的语言朝着火铳营大骂、诅咒、威胁着。火铳营这边虽然骂回去,但是,片刻之后,几十名刀盾手出身的老兵越众而出,揪住那些躺在地上的大食人的脖子,一个一个地补刀,杀完人以后,又将地上哀鸣不已的伤马也一一杀死。然后将战死者随身的首饰,钱袋,以及精良的刀剑收集起来。“搜尸”的整个过程,这些火铳营的老兵做得有条不紊,在和契丹人的战斗中,他们早已轻车熟路了。
好马、快刀、兄弟,是部落战士最为珍贵的财产。然而就在他们眼前,这些被一群渺小的步卒被一一收割,这场面落在大食骑兵的眼中,无疑是**裸的羞辱,对面的诅咒和骂声越发的大了。这些丝毫没有影响老兵们打扫战场的动作,不过,一直到他们马肉分割成大块运回船上,对面的骑兵都没有发起一次真正有意义的进攻,他们一边高声诅咒着,一边眼睁睁看着这群邪恶的步兵在战场上完成了“收割”,退回本队扛着火铳继续行军。
“可惜了。”刘志坚十分遗憾地摇头道。
大食骑兵犹豫不前,赵行德手下将领没有一个觉得幸运,只感到遗憾。甚至有人建议示敌以弱,引诱更多的大食骑兵进攻火铳营,再集中火炮猛轰他们。“刚才那一阵,要是有五百精锐骑兵抄他们的后路,哪怕从步卒背后杀出来追上一阵,战果至少要多上一倍。”刘志坚继续遗憾道,他身旁的中军将领一副深以为然的样子。水师的火铳营不在多而在精,因此,这些将领都是赵行德从火铳营里选出来的精锐,有步将出身的,也有骑将出身,炮手出身的,无一例外,他们在船上早就憋出了一肚子火气。水手们和火铳手仿佛天上势不两立一样,私下将这些搭船的叫讥笑做“客商”。好容易有了一次见血的机会,让这些成天缩在船舱里的老鼠见识见识火铳营精锐的厉害,对面的骑兵却又认怂了。
这可真叫人憋着一肚子火无处发泄。
“好了,继续前行。”赵行德摇了摇头,安抚众将道,“巴士拉说不定有大仗打。”
章157 常为大国忧-1
“将来,还有大仗要打。”赵行德低声道。
他摘下帽子,冲着前方挥了挥,兴高采烈的士兵们大声欢呼起来。在他们头顶上,一轮太阳挂在湛蓝天空的正中,炙热的阳光烘烤着白色的大地,战场上飘荡着硝烟、马粪和尸体的臭味,火铳手们买着整齐的步伐向前走着,这些味道对他们来说,这些都是令人心醉的胜利的味道。在那些由南打到北,又由北打到南的火铳营老兵心目当中,只要赵行德领军,世上恐怕没有打不嬴的仗。
刚才这一仗,以步制骑,打死大食骑兵四百多人,火铳营死伤不足十人,端的是军心大振。
岸上远处,椰枣林间时常看见茅屋,原本定居的百姓则不知所终。大食骑兵一直不肯离去,刚才的失败得太过迅速,以至于许多骑兵惊魂未定,却又不敢相信,在平原上,战无不胜的骑兵居然会被一群步卒冲刺给赶了回来。他们顽固地相信,这一切都是异族人施了魔法,就好像刚开始时那些“邪恶的铁球”一样,消减了战士们的勇气。然而,在人数没有足够多之前,这些部落骑兵又无法鼓起再次试探的勇气,并且竭力向新来的骑兵解释着刚才发生的一切。就这样,聚集在远处的大食骑兵越来越越多,却又十分犹豫,他们像护卫一样伴随着西南海水师逆流而上。一直到了第二天早晨,才有三千多骑兵再次发动冲锋。这次骑兵冲锋,又毫无悬念的被打败了,然而,散而复聚的骑兵仍然没有离去。
哪怕是在广南新募的火铳手,对骑兵的恐惧之心也尽数去了。
“如果赵将军让他们去赴汤蹈火,他们也一定毫不犹豫吧。”战船上,马援心情复杂地望着赵行德,低声对许孝蕴道。
在他看来,这一仗是为夏国而打的,宋军在大食无论取得多大的胜利,都是为他人做嫁衣,战斗对这支军队的锤炼才是最重要的。“韩将军曾有渡海击辽之议,如果大军北伐诱使辽军主力南下,二我水师横渡辽海,火铳营精锐挟炮骑登陆奔袭幽州,恐怕有**分成算。”站在一旁的马援低声道,“那时候,赵大人的声望如日中天,出将入相也是指日可待。”“那也要大人愿意才行。”另外一旁的冯糜摇头道,“夏国的国势蒸蒸日上,又素来厚待功臣,不惜裂土封公,若我是赵大人,恐怕也难以抉择。”说到这时,脸色微黯,三人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我等在中原坐井观天,却不知山外有山,出了这一趟西海,方才知天下之大,而夏国疆土万里,格局也远大于我朝。可叹朝中重臣仍在做蝇营狗苟之事,却不知在他人看来,只是图惹人笑的蜗角之争而已。我朝再不奋起,数十年,甚至十数年之后......”许孝蕴声音渐渐地沉了下去,最后仍是一声叹息。
这一趟西南海之航,真正打开了他们的眼界。海外之广大,物产之丰茂,皆不在话下。尤其令许孝蕴等人震惊的是,从大理、安南,朱罗国,一直到大食,几乎无处不见夏国势力的阴影。尤其是夏国以一个内陆大国,居然还步步为营地经营扼守东西大洋要冲的龙珠岛和金岛,这般大气魄,着实令这些年轻的宋国士人叹为观止,进而感到深深的忧虑。
“夏国这次与大食突厥决战,兴师动众,不惜动用水师万里奔袭,对关东我朝与辽国之争,纵然有心,也是乏力。不过,如果夏国东面事了,大军转而向西的话,我朝如何能与之相抗?”许孝蕴眼望着高处的赵行德,低声对马援道,“除非赵大人......”马援却摇了摇头,神色黯然道:“即使赵大人重归朝廷,未必能够,朝廷党争激烈如是,即便是陈相公也难得全身而退,何况他人。”他顿了一顿,压低声音道,“朝廷、州、县、清流各行其是,怎么都不像话。我看,夏国虽是武夫当国,护国府议论来去,决断却总比我朝学正们议事要利落一些,更有军士在县底下牢牢地把持地方,从上到下如臂使指。如果夏国护国府当真不惜一战的话,就算赵大人站在关东这一边,应付起来会很难。”
马援心头涌起一种复杂的感觉。他抬头看着远处荒漠上聚集在一团,却迟迟不敢冲锋的大食骑兵。无论从书生意气还是军官的身份来说,振国威于万里之外,这是莫大的荣耀,哪怕是马革裹尸也没什么。可是,百年前,夏国早已做到了这一点。西南海水师这次远征,说到底也是为了夏国而战。战争胜利得越是彻底,夏国在西方越是没有后顾之忧,东面宋国所感到的威胁也就越大。“难道天命果真在夏吗?”西南海水师名义上是宋国和夏国联合水师,这一年多来,许多武人出身水师军官越来越接受夏国的强大,甚至私底下闲聊一些禁忌的话题,谈及夏国武人做主的时候,不免带着羡慕的口吻。
“如果赵将军站在朝廷这边,以东京留守,河南三镇之力,未必没有一战之力。”
许孝蕴缓缓道,马援正待说话,杜吹角沿着绳梯从船舷边爬上来,见二人站在一起,得意地大声招呼道:“两位好雅兴啊。”在他身后,几个火铳营军官陆续爬上了船舷,脸上都带着喜色。看着许孝蕴等人疑惑的目光,杜吹角解释道:“赵大人体恤,让左营上船休息,刘将军带中军营上岸轮战。”他说着,从腰间抽出一柄弯刀,刀身上的花纹在阳光下颇为显眼,笑道:“二人大人见多识广,这柄大食宝刀在宋国市面上,价值几何?”
“大约两千贯不止。”许孝蕴微笑着答道。
“我就说嘛,大食部落的战士,值钱的都在身上了。”
杜吹角一副我早就知道了模样,得意洋洋地跟身后几个军官说道。
这些军官都是宋人,闻言不禁一个个喜形于色。赵行德在水师中引进了夏**律,出战营队将留下一半虏获,剩下一半上交水师。刚才打扫战场时,除了弯刀之类的兵器,战场上的收获极少,众官兵原以为没什么油水,没想到却是捡了大便宜。刚才杜吹角跟他们说大食弯刀的上品在宋国价值千贯万贯,这几位军官还不怎地相信。许孝蕴和马援这二位大人也这么说,他们便立即信了。刚几个人还觉得在岸上行军行库,现在反而隐隐有点遗憾,把这么一个发财的机会白白地让给中军营了。
杜吹角向许马二人道谢之后,带着一脸喜色的军官上船楼向赵行德缴令去了。
“杜将军官阶,若在我朝应该到统制了吧?还这么市侩气?”
马援压低了声音,一边暗暗摇头,一边好笑。许孝蕴却摇了摇头,低声道:“齐之技击不可以遇魏之武卒,魏之武卒不可以遇秦之锐士。秦人贪利而好勇,故争利于战场,能人自为战。夏国之制,军士与秦之锐士差相仿佛,战场富贵,总比在乡里欺压百姓好。”他神色变幻,目光转而坚定,沉声对马援道:“当今之势,如同战国之时。抱残守缺者必败无疑。夏国、辽国、我朝,莫不变法求存,不变必亡,小变仍亡。不过,风云际会之时,人心思乱,总是会让社稷板荡。对我大宋而言,这个险关过去了,前面就是一马平川,若是过不去,自己就乱作一团,社稷倾覆只在旦夕之间。”
马援神色微动道:“那又如何?”
“这时候,就必须要有一英雄豪杰出来匡扶社稷,定人心,安黎民,立不世之功!为后世开太平......”
许孝蕴喉头动了动,没往下说去,眼中闪出灼热的光芒。马援也赞同地点点头,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傍晚时分,一轮红日沉入远处的山脉之后,天际一片湛蓝。大食河道曲折,适合海船航行的航路狭窄,为防搁浅,天色渐暗以后便下锚停船。很快,夜幕低垂,天空中星星繁密,愈发显得天空高远澄净。水师下锚之后,远处的大食骑兵也搭起帐篷,点起一堆堆篝火,这两天夜里,双方都相安无事,水师留了一半火铳手在岸上值哨防守,一半人上船睡觉,水手们扒在舷边朝着岸上的景色指指点点,大食人宿营的方向更是传来阵阵弦乐和苍凉的歌声。
此时,风力强劲,水手不断转动硬帆捕捉风向,虽然是逆流,炮船仍在河流中心向上游缓缓而行,速度刚好与火铳营行军的速度相当。
经过几次试探性的进攻,大食骑兵也摸着了一些门道,决不再在战船火炮的射程之内久留。
大食骑兵在河流两岸与西南南海水师同向而行,时而有一些自夸耀“勇敢”的骑兵飞快地冲入火炮射程,朝着宋军战船大声咒骂,然后以更快递速度打马离去。虽然大食骑兵多方挑衅,火铳营恪守着操典战术和赵行德的军令,只要对方不过分逼近,对他们就不予理会。不过,这样一来,火铳营就无法远离河岸,不能打探消息或者去沿途村庄搜集粮秣了。这样的情形持续了一天多,外围聚集了将近五六千大食部落骑兵,他们虽然没给宋军带来大麻烦,但如同苍蝇蚊子一样的骚扰却着实令人气闷无比。
“该死的。”刘志坚低声骂道,“五百骑兵,就能把他们赶得屁滚尿流了。”
这样的话,他不知已经抱怨了多少遍,可是,水师编制里面骑兵本来就极少,就算缴获了一些马匹,火铳手们上马去和大食部落骑兵争胜,那就和送死差不错。于是,大食骑兵和水师火铳营似乎形成了一种默契,对方老实呆在水师火炮的射程之外,却总是阴魂不散地跟着,时不时派出一小群骑兵来骚扰一下,就像是一群心存鬣狗骚扰羊群一样。对此,完全是步兵的火铳营也无可奈何。在部落骑兵的不断骚扰之下,西南海水师走走停停,沿着大食河逆流而上的速度并不快,大军缓缓地,却不容阻挡地向着巴士拉靠进。
章157 常为大国忧-2
灯笼高悬,刁斗相望,船上当值水手,岸上火铳手来回巡视,把水师下锚停泊之处把守得密不透风。
甲板下面,各营军士相继就寝,军官居住的船楼上,许多舱房还亮着灯。长途航行以来,军官们养成了各种各样消磨时间的习惯,天文地理、诗文典籍、养花种草等等无所不包。赵行德对此也不反对,还曾经对众将开玩笑说,待得天下太平,朝廷要重建翰林院的话,水师可以出一半的编修。
“马大人。”两名值哨的火铳手一起行礼,马援点点头,抬步上了船楼,在赵行德所在这舱室门还有七八步,又停了下来。他犹豫了片刻,方才下定决心,沉声道:“大丈夫当断则断,有何难为?”大步走到大都督船舱门外,正待叩门,却听见里面隐约有人声传来,不由又停下脚步,在船舱外等候。里面人说话的声音颇大,虽然隔着舱门,马援也隐约听了个大概,似乎是有人正在和赵行德说话。
“当今之世,大人举足轻重,东则宋存,西则宋灭。关西国势强盛,亦以高官显爵待大人......”
声音像是许孝蕴,马援正待离开避嫌,这句话进了耳,却不由得驻足听下去。
许孝蕴在朝中素有“铁面御史”之称,烧船验钉的名声,马援等人虽然和他相熟,心中也忌惮几分。西南海水师中,宋国和夏国之战是忌讳的话题。傍晚时分,他和马援议论那一番话,已经犯了忌讳,没想到他在赵行德面前的言辞也是肆无忌惮。马援这次面见赵行德也有劝谏之意,却没想到许孝蕴一个“外人”,也敢在赵行德面前如此。要知道,赵行德身负着夏国上将军、保义侯等名位,若他真是心向夏国,明的以一个离间两国,扰乱军心之罪,就可以把许孝蕴处斩正法,若是他不欲人知,此地距离大宋万里之遥,只要稍加暗示,他的心腹如杜吹角、刘志坚等将就能让许孝蕴回不去中土。
“然而,梁园虽好,非久恋之乡......夏国久有一击得二虎之意,倘若河中与大食战事了结,西向再无后顾之忧,趁我朝与辽国两败俱伤之机举兵东向,大人当如何自处?”许孝蕴看着赵行德,沉声道,“大人出身太学,当知关东与关西根本不同,无论朝野皆自有道统,大礼议,州学推举之后更是如此。假如夏国举兵向东,急欲一统天下,陈少阳、陈公举、陆云孙等大人,诸州学政,恐怕甘于俯首者少,宁折不弯者多吧?到了那时,大人将如何自处?难道您要和理社同道兵戎相见?大人身兼两国官职,若不早作打算,难道坐等将来身败名裂之日?反之,若大人未雨绸缪,以河南三镇之强兵,兼水师海陆之劲锐,则夏国未必可以逞意于关东?大人挟再造之功,收理社清流之心,只需十数年时间整顿朝纲,以关东州县之人口财富,中兴可期,便稳稳的千古名臣,比之屠戮故人,身败名裂,何异于天壤之别。”
他越说越激动,握紧双拳,双目直视着赵行德,言语已有些冒犯之意。
马援立在门外,越听越是悚然心惊:“他到底是自己的意思,还是为吴大人来做说客来了?”
“你有事禀报,”赵行德打断了许孝蕴,沉声道,“就是来说这些的吗?”
“正是。将军或者打算,在大食战后独自解甲归田,纵然夏宋相争,先生也可以独善其身。”许孝蕴沉声道,“可是,先生岂能料不到,兵戈交侵之下,关东必定玉石俱焚,要恢复元气何止百年。君子之道,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若先生如许某这般,只是一介书生,桃花源避世可也,悠游海外可也,然而,赵大人你有力挽危局之能,却袖手旁观,坐视生灵涂炭,置天下百姓于何地?又置我等这些跟随大人的部属于何地。”许孝蕴一边说,一边观察赵行德神色,见他沉吟似有意动,不由上前一步,声色俱厉道:“大人若认为可以置身事外,只怕是树欲静而风不止。以卑职所见,夏国虽然给大人高官厚禄,但涉及国家兴废之事,大人若存了侥幸之心,稍微犹豫,必定招致嫌疑,轻则如汴梁夺军幽囚,重则身死名裂,遗祸家人......”
“从善,不必再说了,”赵行德叹了口气,低声道,“你太看重我的力量。”
“非也,”许孝蕴还想反驳,赵行德却摇头道:“你也曾监造军械,管过粮草,为何只见精兵猛将,却没看到,国运之争,争的是国力。河南三镇虽有精兵十余万人,但中原残破,疮痍未复,军粮补给全仗着东南半壁,火器大兴之后,则更是如此,大炮之费,一发三十贯,足以当一名步卒一年之费,此外,驮运火器的牲畜,消耗草料,火药铳子,看似涓涓细流,耗费更远胜从前,非举国之力不能维持。你若以为凭借河南数旅精兵,海上坚船利炮,就可以逞意于天下,未必把军国之事,设想得太简单了些。”
“我朝富甲天下,”许孝蕴握拳道:“武力未必比得上西北二朝,若论钱粮供给,当可稳胜一头。”
赵行德打量着他,摇了摇头,正待说话,舱门“咣当”一声打开,马援沉声道:大人,末将也觉得事有可为!就像北伐之战时,真到了危难之时,只要大人振臂一呼,定可以力挽危局!”他拱手向赵行德施礼,自然而然地和许孝蕴站在了一起。灯火照在二人的脸庞上,眼中俱都是期待之光,只要赵行德当仁不让,二人为了社稷,就算是断头洒血,也在所不惜。他们笃信以大宋之大,仁人志士何止千万,只要有人振臂一呼......
“我朝富甲天下?”
赵行德看着二人,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开口道:“当年我因揭帖之祸,逃亡关西时,曾经经过大河,亲眼看见,穷困的百姓逃亡关西,不惜冒死涉险过大河。辽军南下,各地义军蜂起,朝廷准州县自建团练,然而,各州县的钱粮就没有足过,百姓苦不堪言,你们知道,我的部属砸过县衙。我听说,每次有钱粮运大营,岳相公总要叹一句‘东南民力尽矣’。收复边梁之后,中原遍野饥民,生灵涂炭,赈济粮草还要靠关中的工徒募捐。如果说,这仅仅是因为辽军入寇,满目疮痍,倒还罢了,可是在辽军入寇之前,我朝就困于理财,收复边梁之后,同样如此。我知邓相公急欲收复幽燕,可是大军北伐之资,学正们议论纷纷,一直筹措不出。你二人说我朝这样的情况,可称得上富甲天下吗?倘若夏朝当真举兵东向,必定是全力以赴,北出洛阳经略中原,南出三峡收取东南,两边都是倾国之战。河南三镇,再加上西南海水师,只是数枚棋子而已,当真能力挽狂澜?”
马援一时语塞,许孝蕴却踏前一步,沉声道:“满朝庸碌,国用匮乏,难道大人就不能取而代之?”
“取而代之?”赵行德看着许孝蕴,沉默了一会儿,冷笑道,“你也太小看了朝中衮衮诸公吧?”
“大人当仁不让,”马援急道:“何必自谦......”
“史书上,”赵行德打断他的话,摇头道,“以外力入中枢,取而代之之臣,可有善终?”
马援一愣,道:“大人乃众望所归,怎能说是借助外力?”
“如何不是?陈少阳,邓守一,虽说有学正推举,哪个不是起于州部?而赵某,除了博得虚名之外,世人皆知,亡奔夏国,部属割据,倚重武人。”赵行德冷冷地说道,不带着一丝感情,“哪怕是理社之中,陈、吴,朱等大人先生,可谓门生弟子遍天下,而我赵行德,除了军中这些士子之外,可有一点根基?将来,哪怕因缘际会,侥幸上位,若有大人不服,我除了兵马之外,耐掣肘何?总不能事事都将大炮火铳摆上街吧?”
“如何不能?”许孝蕴上前一步,厉声道,“操刀必割,乱世用重典,有何不可?”
话音铿锵有力,马援眼皮一跳,不由自主想起当年鄂州相衙外面血迹斑斑的照壁。
“乱世用重典?”赵行德摇头道,“且不提用不用得了重典,若果真如此,这就比夏国东进更好吗?保住了朝廷正统,还是皇帝的大位?”他走到窗前,扶着栏杆,看着外满天星斗下,露营的军士,缓缓道,“外人说赵某手握重兵,把河南三镇十数万将士,西南海水师两万余男儿,都算作赵某的私兵。可是,你们两位扪心自问,算么?许大人难道真的以为,赵某登高一呼,不管为什么?做什么,陆、罗、邓三位将军,数十万将士,一定会追附骥尾么?未必。”
章157 常为大国忧-3
“未必?”马援震惊地喃喃道。许孝蕴则是神色复杂地保持沉默。
“为天下舍身取义,效张子房博浪之一击。我想,诸军未建之时,陆、罗、邓诸人,区区赵某,还有你们二位,都能做得到。”赵行德看了许、马二人一眼,语气一转,缓缓道,“能做到舍身取义的人,就算百中有一。但是,其他人呢?十万大军,九万九千多人,恐怕都不是这么想的。”“未必吧。一夫拼命,万夫莫当,而后,人心善变,”许孝蕴紧握着双全,辩道:“千人,与千万人之别,好似火种与柴碳,只要大人登高一呼,我等必不惜断头洒血,只要大事起来,成了势头,自有无数人前赴后继的。”“断头洒血?”赵行德神色微动,似乎想起一些往事,最后却摇了摇头,“能舍身取义,不惜断头洒血的,有几个是人云亦云之人?哪怕只有千人,若千人同心,恐怕也能成极大的事业。然而,子曰死有重于泰山,有轻于鸿毛。具体到各人,,何所谓‘重’,何所谓‘轻’,各人胸中所见又有所不同了。军官们外有清浊之分,内有师门之别。上有大义名分压着,局面尚不至崩坏。大义名分若有问题,内里就乱成一团。常胜之军,失了魂魄,便与游兵散勇无异。”
“以河南三镇而言,就算陆将军铁了心扶保大宋,可他手下的兄弟们答应吗?”
赵行德顿了一顿,不待二人回答,又道:河南三镇早已授田,朝廷议事时还有人叫嚷着要将田地归还原主,这可能吗?军中的将士,心大的,盼的是马上封侯,封妻荫子,心小的,望的是田园美宅,现世安乐。夏朝以军士之制,校尉当国,将军显贵,早一步得了之武人心。如今河南三镇形同割据,本也是朝廷逼出来局面。若两朝交恶,三镇十数万将士何去何从,又岂是赵某可以一言而决的?”
“怎么可能?”马援一脸不可置信,低声道,“北伐中原之时,大人登高一呼......”
“那是大势所趋,”赵行德的声音带着习惯性的谦逊,可以多了一些平和,“那时候,契丹人在河南河北倒行逆施,中原流民遍布东南各州县,我大宋子民耳闻目睹,遂拼死抵抗辽寇南侵,一次次战役,一次次激起了澎湃之气,击退辽寇之后,天下民气已经达到了一个顶点。这时候,朝廷北伐已是众望所归,却不意截然而至。所以,天下人心不忿,就好像冬去春来,解冻以后汹涌的河流,猛然被前面河冰塞住了一样,急需一个宣泄。这时候,可以说,天下人心,皆思北伐。无论是赵某,还是谁站出来,振臂一呼,都是一样的。”他看着急于想插话的许孝蕴,摇了摇头,继续道,“可是,如果夏国大军东进,情况却是不同。无论如何,夏国都不可能像契丹人那样倒行逆施。虽说关东与关西各有道统,毕竟分治不过百年,百姓也不会像契丹入寇那样拼死抗拒。就算夏国在洛阳左近强行赎买田地分给荫户百姓,清流士大夫之中,也未必是一片反对之声......”
赵行德没说下去,河风吹过,船身随着水波微微摇晃,烛火摇曳,舱内数人的脸色也阴晴不定。
“大宋朝廷,六千万百姓的未来,决定在内而不在外,不在河南三镇,更不在赵某一个人的去留。”赵行德摊了摊手,走到窗前,外面夜色已浓,乌云遮月,满天星斗在黑色幕布似的天空中闪烁着微光,赵行德沉默了一会儿,缓缓道,“夏国之制,以军士治天下,军士推举校尉,校尉为军士张目发声,护国府决断大事,其余四府,丞相、柱国、学士、大将军府各执一方大权,相互牵制。赵某出仕夏朝,知护国府虽然如大宋学正议事一般争执不休,但有一样‘令行禁止’好处,只要做下了决断。各个校尉能约束军士,军士更能指使荫户,越是到了倾国之战的时候,越是上下如臂使指一般。反观关东朝廷,朝中学正争执不休只是其一,到了州县这一层再往下,却总是涣散无力。乡绅大贾,清流俗易,各有各的打算,对朝廷的律令,择其有利于己者行之,不利于己者便想方设法的拖沓、抗拒。所以,一旦东西两朝以倾国之战,关东的人口虽然比关西多出一倍有余,动员出来的国力,却远不如关西......倾国之战,争的是国力。”
“大人既然知道,我朝与关西只差一线,难道大人就不能事急从权,”许孝蕴争辩道,“匡扶社稷之后,再徐徐还政于民吗?”
“事急从权?”赵行德重复道,脸上浮起一丝莫名的笑容,让人觉得心生寒意,“国之大政,只怕从权之后,就身不由己,甚至变成倒行逆施了。”
“义者,利之和也......关东之异于关西者,在礼义治天下。关西以力服人,关东则以理服人。”
“如果赵某可以事急从权的话,别人也可以从权,”他摇头道,“除了死更多的人之外,和夏国入主关东还有什么不同呢?”
“难道说,”许孝蕴厉声道,“在赵先生眼里,大宋六千万百姓,就只有束手就擒的份儿了吗?”
马援垂下眼睑,默念道:“千人千面啊。”许大人刚才还是苦谏的架势,转瞬已经流露出疏离之意。
“那也未必。”赵行德又摇了摇头,沉声道,“我再说一次,关东的命运,在内力而不在外力。”
“内力?“许孝蕴气急反笑,看着赵行德,忿然道,“先生大才,敢问先生自视是外还是内?河南三镇十数万将士,虽然割据一方,但至今为止,大半钱粮仰给于东南,他们不是大宋的将士子民?算是外力还是内力?”他的话如锥子一样,令赵行德的瞳孔微微缩了一下,他转过身来,狠狠地盯着许孝蕴,许孝蕴亦毫不畏惧地和赵行德对视,船舱内空气仿佛弥漫着火药味儿一样。马援站在旁边,感觉他身上怒意,仿佛下一刻就要迸发出来,不由上前一步,想要为许孝蕴求情。熟料,赵行德沉默了一会儿,自嘲般地苦笑道:“想当年,赵某与少阳诸人所作所为,自以为算是‘内力’的。”接着,他没有顺着许孝蕴挑衅似的言语,似自言自语一般道,“那时候,明焕罹难,少阳出奔,我虽然苟全性命,可是真想找个能豁出命去做的事。”赵行德叹了口气,仿佛回忆起许多过去的事,最后苦笑了一声,叹道,“那是血气方刚吧,到了现在,若只为关东朝廷,我是决然不会豁出命去了,而对朝廷来说,赵某恐怕只算个‘外人’吧?”
他这席话,隐含着几多苦涩之意。感到他并非对关东全无情义,许孝蕴和马援二人脸色缓和下来,却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赵行德在宋国位高权重,但对朝廷中枢来说,却是个实实在在的“外人”,他在中枢呆的最久的时间,恰是他被囚禁的那段日子。
“敢问赵大人,”马援鼓起勇气,大声质问道,“难道关东就没有值得大人豁出命去的东西了吗?”
远处,戈壁的旋风刮了起来,在夜空中仿佛鬼哭狼嚎,疾风将船舱内的烛火刮得明灭不定。
“有,”赵行德转头看着马援,低声道,“值得我豁出命去的,当然有。”他转过脸,望着东方,“但不会是朝廷。”
赵行德说完后,没有继续说下去。马援和许孝蕴对视了一眼,模模糊糊似乎明白了些什么。
“先生,”屋内一时无声,马援才打破沉默,道:“赵大人何出此言?”他顿了一顿,又道,“若夏国动进,难道我朝就真的毫无还手之力吗?”赵行德出身关东,青年出仕关西,壮年返回关东,南征北战,若论对关西关东两朝廷了解之深,当世不作第二人想。在外人的眼中,大宋中兴势头正盛,朝中众正盈朝,军中名将辈出,国力很快就回恢复如初,甚至远过辽国南侵之前。正因为如此,许孝蕴才会力劝赵行德为关东而战,而赵行德刚刚那一番话,却着实给两个年轻的宋国官员心头浇了一盆凉水。马援这一问,不免有些沮丧之意。
“那也未必,今时今日,不只看战场.....”赵行德字斟句酌,却最终摇了摇头,只叹道,“还是那句话,关东的将来,不在外力,而在内力。”
许孝蕴和马援还待再言,赵行德却摆了摆手,示意二人不必再说。
“祸从口出,今日之语,你二人不可妄自传出去。”许孝蕴和马援躬身告辞时,赵行德又多说了一句。
“明白,多谢大人。”马援点点了头,许孝蕴也点了点头。
“赵大人,虽然您丝毫没有对不起夏国之处,但防人之心不可无。”马援犹豫了一瞬,又道:“若关西当真有吞并我朝之意,您好说举足轻重,坏说就是心腹大患,若我为夏国重臣,为免旁生枝节,说不得要编个理由,把您留在河中。可是,大人,为了关东父老,您当自重......和夏国河中大军会合之后,如没有必要,您万万不可离开水师,咱们从水路回去......”
他怕赵行德打断,因此将话说得极快。说完之后,便赶紧退出了房门。
章157 常为大国忧-4
马援和许孝蕴出了都督船舱,都还没有倦意,二人便顺着楼梯来到后甲板上。
这时候,戈壁上风沙渐起,大风吹动漫天乌云翻涌不停,星月无光。甲板上也仿佛比平常冷了好多。二人都是赵行德素所看重的年轻官员,马援和许孝蕴此次向赵行德言事,事先互相都不知道,可谓殊途同归。赵行德下了封口令,他们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是长吁短叹,大宋风雨飘摇,就如远处的风暴一样。
甲板上隐约传来语声,是几个当值的老兵聚在一起打发时间。
“那啥,你们算是捞着了,我们队屁都没有。”这是昨天上岸行军的营头的。
“嘿嘿,刀头舔血的营生,到巴士拉指不定还能干几票。”这是前两天缴获大食军器的营头的。
“唉,几支驻屯大军里面,还属跟着赵大人划算,卖命几年也没白干哪。”一个岳州老兵唏嘘道。
“划算?这算什么?”另一个人却不屑道,“这点散碎银子,关西当兵的都瞧不上。”
“嘘,小声点儿。”见到两名军官转过头来,老兵们议论不约而同地小了下去。
水师一向的规矩,军官和亲兵住甲板上通风敞亮的船舱,普通军卒则住在甲板下阴暗潮湿的船舱。上下尊卑之分比陆上营头要明显得多。这群老兵对军官明显的排斥防范,许孝蕴倒不觉什么,一向与火铳营熟稔的马援不禁有些尴尬,轻咳嗽了一声,道:“许大人,咱们到另外一边去走走。”
许孝蕴叹了口气,点点头,跟着马援朝甲板另一边走去。
管中窥豹,从这几个老兵身上,已经可以看出西南海水师,河南三镇,乃至多数下层官兵的想法。
二人踱步到甲板另一侧,正是大食骑兵扎营的河岸一边。
满天乌云的天幕下,狂风卷起的沙尘越来越大,大食人营地那边火光全无,满地的帐篷已经在风沙看不清楚了。不过,风沙虽然大,大食人的营地却十分安静。显而易见,对这种戈壁中常见的天气,大食部落战士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白天,他们一直骚扰沿着河岸行军的火铳营,把自己也累得够呛。刮再大的风沙,只要帐篷不倒,他们就能呼呼大睡。饱睡到日出之后,做过祷告,把马匹从帐篷中拉到河边洗洗刷刷,然后再开始新一天的战斗。赵行德下令,如果大食骑兵不主动骚扰,火铳营也不必劳师动众出击。
许孝蕴和马援站在甲板上,看着远处的连绵大食人营帐,二人久久沉默不语。
火铳营的士气很高涨,只有熟读史书的人,看到这么大队的游牧骑兵,才会感到深深的恐惧。
夜色如漆,沙暴稍稍小了一些,轰隆隆,天边响起一阵轻微的闷雷声,夜色漆黑,良久,也不见闪电。雷声越来越大,忽然,马援的脸色微变,喝道:“骑袭!”“什么?”许孝蕴还不明所以地看了他一眼,一名值哨的老兵已经大声喊了出来:“大队骑兵!”哨音四起,片刻之后,从睡梦中惊醒的火铳手和水手已经各持兵刃奔上了甲板。稍晚一会,一直以地听监视大食马队的火铳营也在岸上列队,严阵以待。酣睡的大食部落战士最后才惊醒过来,惊叫声、号角声,响箭声,交织成一片。这时,成千的战马已经出现在风沙中。风驰电掣的马队一眼望不到边,骑兵的身影在沙尘中疏忽来去,在漆黑的压力仿佛鬼魂一样飘渺不定,声势浩大的马队又如黑色的沙暴一般冲着大食人营帐奔流而来。
“打起来了,打起来了!”哨兵的喊声由一开始的紧张变成惊讶。
“这是怎么回事?哪支人马?”许孝蕴疑惑地看着马援。
第一波突袭的骑兵顺着风向放出一轮火箭,紧跟在火箭后面冲进了大食人营帐区,因为风沙极大,骑兵都默契地不再放箭,也不和大食骑兵缠斗,只以马槊不断挑杀从营帐中匆匆奔出来的大食人。相隔不远处,又有一队骑兵跟在后面,一对接着一队,连绵不断的从风沙中冲了出来,他们仿佛从魔瓶中仿佛来得魔鬼一样。杀声震天,突袭骑兵借助战马先发的冲力,摧枯拉朽地粉碎了仓促应战的对手,溃逃大食骑兵很快发现,在战场的外围还有更多的敌人冲杀过来。外围的突袭马队以五骑十骑为一排横冲直撞,长槊如林,挡者披靡,大食骑兵不得不在越来越小的圈子里狼狈逃窜地逃命,最后大部分都被围拢了起来,除了反抗死于非命的,剩下的只能老实丢下兵刃,下马跪在地上投降。
这时候,风沙还没有停歇,大食人蹲坐在地上,许多人衣衫不整,狼瑟瑟发抖,狈不堪。
周围骑兵监视,锋利的马槊在他们头上晃来晃去,许多人还是一脸迷茫的神色,不知到底谁袭击了他们,甚至不知到底出了什么事?火铳营也正糊涂的时候,数骑朝着西南海水师方向缓缓驰来,奔到火铳射程之外停下,高声喊道:“通秉赵行德上将军,河中花帽第二军王童登前来拜见。”
火铳手秉报上来,杜吹角立刻就下去相认,片刻后,将王童登请上了楼船。适才他以奇袭大破大食人,虽说占了风沙的便宜,可也让马援和许孝蕴等许多参谋军官暗自佩服,进而对这位夏国的骑将十分好奇。赵行德站在船舷边等候,大家也都簇拥在甲板上,要看看这位片刻间击破大食骑兵的悍将是何许人物。
未几,一位满脸灰尘,军袍带着血迹的将领沿着绳梯上来,站在甲板上赫然比旁人都高出一头。
赵行德当先越众而出,在他肩上擂了一圈,笑道:“我是一番好找,你也不打个招呼,就自己干了一仗。”“我的斥候已经在外围跟了两天,怕通知了你们,”王童登本打算正式参见他,见状便也不拘束,笑道:“这些大食人,滑得跟泥鳅似的,若不是你们做了诱饵,恐怕很难找着这么大一股呢!”他一边说,一边举目环顾,向刘志坚等几个熟识军官颔首致意后,和赵行德一同走进船舱,方才压低了声音道:“老赵,你们可算是来了,军中乏粮,再晚一阵子的话,我们恐怕就要断粮了。”“竟会如此?”赵行德吃惊道,“三军未动,粮草先行,难道河中转运出了麻烦?”
“麻烦,河中出大大麻烦了!”王童登冷笑着说道。
自己找了把交椅上坐下,抓起茶盏猛灌了一口,摇头叹道:“这可真是见了鬼了!”
“怎么?”赵行德疑问道,“出大事了?”他心中本有些猜测,此时更生起了一阵不详的预感。
“嗯,大事。”王童登含糊地咕隆了一声,本想把嘴里的茶叶吐掉,咧了咧嘴,又咯吱咯吱地嚼碎咽了下去,叹了口气,沉声道,“雍王失心疯了,居然作乱自立,龙牙军保护着陛下,却被河中叛军围困在大宛城。”“怎么会是在大宛城?”赵行德疑惑道。“因为康王也参与了叛乱,”王童登阴沉着脸,说道,“陛下虽然提前发觉奸谋,在龙牙军的护卫下离开了康国,反而引起了乱党的警觉,陈昂和康王提前发动了叛乱,叛军围追堵截,终于将陛下困在了大宛城。”王童登一拳捶在桌上,茶盏震得一阵晃动。
“叛乱怎么会这么厉害?”赵行德皱着眉头道。
“还不是因为河中空虚。”王童登恨恨道,“咱们和大食人在前方打仗,他们在后方捅刀子。真他妈的活见鬼了。”
他又喝了口茶水,将河中的事仔细说出来。原来河中有军士二十余万,周砺热沙海之败折损数万精锐,军府屡次动员过后,退役的军士绝大部分都已经出征,留在乡间的数量极少,而且年迈体衰,对付流民匪盗还可以,但却应付不了大事。原以为大军在外,河中又征发整训了十余万火铳营团练,腹地稳固,也不会有什么大事。然而,坏就坏在这不被军府控制的火铳团练身上,雍王和康王正是裹挟了这新整训的十余万火铳营团,再加上陈昂和康王原先在军中潜伏的势力,一下子发动起来,居然势不可挡,一下子控制了整个河中的大城市。
叛军一方面围困了皇帝所在的大宛城,一方面昭告天下,指责陈宣好战残暴,护国府昏庸无道,使得民不聊生,宣布将由雍王陈昂摄政,并且号召各地统兵大将,开国勋贵、护民官、校尉向摄政王效忠,并且齐集到康国,准备公议拥立新君之事。虽然陈宣的威望极高,但因为叛军势大,也有一些百姓被叛军文告所迷惑,当真以为朝廷这是要另立新君了。
张善夫的大军在外,军府靠着留守军士虽然还控制着大部分乡村市镇,却暂时无力讨伐数量庞大的叛军。
章157 常为大国忧-5
“陈昂卡住了西征大军的补给,如果我们不承认摄政王,反对拥立新主的话,恐怕......后果难以预料。”王童登摇了摇头,愤愤不平地道,“他们真是疯了。”西征大军仅攻入大食国的就有十余万步骑,数千里路都是地方人稀,许多绿洲城郭屡经战乱,早已破败不堪,无力支撑大军给养。如果河中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断了西征的补给,大军不但难以继续作战,就连回师都成了问题。“陈昂这个小人,用断绝西征补给来做要挟的筹码,无论如何,都令人齿冷,也失去了绝大多数河中人心,”王童登愤愤道,“只不过他裹挟留守河中的团练,这才鸠占鹊巢而已。他说陛下昏庸,我呸,这个篡位之人!挥刀向自己人,既已见血,定要以血还血。”
陈昂、康王一伙人发动之后,留守康国的校尉猝不及防,大部分就擒,少数当场殉难,几人投降。
这场阴谋打着“为民请命”的旗号,蓄谋已久,声势浩大。目前大多数校尉都在河中前线,军士屡经征发,乱党们早有准备,大都通过各种手段留守后方,特别是在通都大邑的附近,乱党力量远远超过了留守的军士。对河中人来说,与西方蛮夷的战争始终是第一位的。
虽然战争艰苦,但河中百姓,哪怕老弱妇孺都支持要把这场仗打下去。
可是,陈昂一伙所依仗地并不是由河中的军士和普通百姓团练,而是新征召的火铳营团练,其中军官则由乱党的心腹充任,而军卒绝大部分原先都是工坊里的工徒,对上级军官唯命是从。叛军占据了河中的主要城池,短短数天之内,夏国各地有数十州县的护民官檄文响应,其中有不少开国勋贵,甚至于阗王尉迟萨玛也赫然在列,更有坊间传言,在关中影响巨大地长安护民官李蟾也有意响应,长安城内外人心浮动,富商巨贾一边私底下商量着推举的事情,一边疯传屯军洛阳的太子陈重将回师平乱。
若长安倒向摄政王的话,关中的一场浩劫在所难免。
“河中如此巨变,洛阳团练使大人就没有什么反应吗?”赵行德疑惑道。
以他所见,陈重拥兵在侧,即便有人心怀二心,也绝对不敢在关中发动。
赵行德身为洛阳护民官,民间人望所归,耳目众多,有心投效之人更不知凡几。他虽然久在军中,于公于私,对夏国关东州县之事只要有心,夏国官员在关东的一举一动都可明察秋毫。太子陈重担任洛阳团练使,与洛阳令袁兴宗,东征行营上将军吴阶合作得极好,堪称三位一体。以赵行德所见,陈重接掌皇位,必然倚重袁兴宗和吴阶,甚至可能提名袁兴宗接任丞相之位。因此,在袁吴的支持之下,陈重不但能够动员洛阳的十余万团练,更有东征行营的数万军士可用,关中的局面不比河中,军士在地方根深蒂固,一旦关中有变,陈重回师关东,根本不用担心地方不稳的问题。
“本来如此,可是,嗨!”王童登看着赵行德,一拍大腿道。
“你有所不知,关东也出问题了。若不是关东与河中相隔遥远,我真怀疑他们是勾结在一起的。”
他原本还存了些犹豫,说到此处,也不再忌讳什么,不待赵行德追问,便将关东辽宋战局的转折和盘托出。宋国从大军气势如虹北伐开始,一路直逼雄州城下,却在雄州城下功亏一篑,宋国北伐大军与辽军决战失利,兵败如山倒,北伐各路宋军之中,张宪见势不妙,先一步率骑兵脱离了战场,原已占据雄州的陆明宇、罗闲十所部也突围而出。这两部的单独突围让王贵所率的宋军主力更加孤立。
王贵也算是悍勇,尽管被辽军重重围困,仍然收拢溃兵拼死抵抗。
与此同时,耶律大石得悉雄州的消息后,大喜过望,星夜调集南京道、上京道的精骑南下增援。
双方鏖战十余日之后,宋军十余万全军覆没,王贵以下数十员将领战死殉国。
“怎么会这样呢?”赵行德喃喃道,“宋国练兵已久,只需持重一些,不至于这样。”
虽说兵无常势,水无常形,可是以王贵生性谨慎,用兵不大胜亦不会大败。
王童登的说法实在是让他无法相信,可又不得不相信。
“也不知到底是不是,据说两军交战后不久,宋军火铳纷纷炸膛,然后就全线崩溃了。”
“也不知怎么回事。”王童登摇头道。在赵行德面前,他收起了一些对关东军队的轻视。
宋军前线大败之后,耶律大石趁机调集骑兵分略各路州县,南军以步制骑的不利一面被彻底放大了。张宪率骑兵急速退往大名,陆明宇所部人马多为步卒,且战且行,王童登从军报上得到最新的消息,陆明宇所部还未渡过黄河,有可能被解决了王贵所部的辽军大队骑兵追上。
与此同时,雄州大败的消息在宋国掀起的一场风暴才刚刚开始。
宋军从一路凯歌到丢盔卸甲,当汴京新闻以最快地速度将消息发回之后,官绅百姓无不震惊失语,紧接着就炸了堂了,无论朝野,识字不识,几乎所有人都在追问:到底谁应该为这场大败负责?北伐诸大将中,王贵以身殉国,人死为大,自然不能但这个责任,于是,清议抨击都集中在了张宪和陆明宇这两个大将,甚至坐镇大名的岳飞身上。岳飞为了张宪,已上表请朝廷削爵三级,而陆明宇的情况则要艰难得多,河南三镇的军队还在撤退的路上,无法为自己辩白,赵行德不在中原,朝中刘文谷等人微言轻。因此,清议汹汹,到有一大半是冲着陆明宇和罗闲十而去的,甚至有人叫嚣陆明宇临阵脱逃,论罪当斩。
“这......简直是在误国!”赵行德脸色越发阴沉,摇头道,“乱军误国。”
王童登干笑了一声。他无法理解,民间的议论怎么可能决定将军的生死?
赵行德却不这么认为。如果邓素真的迫于压力以陆明宇等的人头来平息清议,正遂了某些人一直的心愿,让赵行德彻底和邓素相府决裂。外面只要放出这样的风声,邓素的态度未明,陆明宇必然不肯自投罗网,束手就擒。陆明宇手握重兵,背后是河南三镇,朝廷要杀陆明宇,陆明宇不肯就死,朝廷就下旨岳飞来率兵平乱,这样一来,岳飞所部和赵行德必势如水火,可谓一石二鸟。这也许就是另一些人冷眼旁观的原因。赵行德更为担心的是,若陆明宇顾忌朝廷的处置,不敢率军撤往大名府,而是不惜冒险绕路回京东路,就很有可能被辽军在半路追上,陆明宇所部师老兵疲,又是孤军作战,可就比雄州之战更加危险了。
“耶律大石本来已打算退避上京,吴阶上将军也准备呼应宋国北伐军队,一同直捣上京了。”
“结果,这些可好,雄州之战后,辽国再度转守为攻。我们在东面的压力也大了起来,吴阶上将军和洛阳团练使大人只能屯兵洛阳防备辽军,所以,长安的狐鼠之辈这才活跃起来。”王童登愤愤道,“我怀疑他们暗地里与罗姆人,甚至耶律大石有勾结,都是一丘之貉。”他的怀疑也是绝大多数军士的怀疑,然而,形势比人强,粮草是大军的命脉,如果河中大军因为乏粮而崩溃,关中也倒向了摄政王的话。皇帝和护国府就很难再扳回局面了。即使最终平叛,因为战争都是在夏国腹地展开,国家也必然元气大伤。
“幸好你们到了,”王童登咬着牙道,“不然的话,我们可能就要吃马肉了。”
赵行德有些尴尬地笑了笑。河中的夏人将马视为家人一般,老马一般都会土葬在主人的墓地之旁。非到万不得已时,绝不会吃马肉。夏国骑兵更是如此,不到万不得已,战场上的马肉也不吃。因为天色昏黑,他没看清水师的炮船两旁晾着一块块的马肉。不然的话,王童登绝不会这么和颜悦色地和赵行德说话。
“徐张二位上将军准备怎么办?”赵行德问道,“回师平乱,还是继续打突厥?”
“这事儿我不知道!我只管打仗!”王童登干净利落地道,“张上将军得知水师到了,必然过来和你商量。下一步打算,你自己去问张上将军吧。”他顿了一顿,沉声问道,“这次,你们带了多少粮草过来?”
“粮食约五十万石,此外,还有,肉干三十万余斤,菜酱各五万斤,兽皮十万张,牛角五万,牛筋两千斤,箭矢五十万捆,铁料二十万斤,火药七十万斤,。”赵行德介绍得很简单,王童登的眼睛却越睁越大,失声道:“竟有这么多?这足以供大军支撑好几个月了!”他按照通常从陆路接力补给的想法,水师万里迢迢而来,所供给的军需够大军二十天支用都难,可没想到,南海水师竟然送来了足足半年的军需辎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