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153 忽弃贾生才-1
广州西澳码头,海市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广州是西南海船队返回大宋的第一个大港口。自从西南海船队出海以来,每隔一段时间,都有满载宝货的船只抵达广州,天南海北的商贩重又汇集广州,因海寇作乱而沉寂了许久的海市热闹的不得了。部分海船在广州卸货,部分海船则在广州补给一批食水,重新,满载宝货驶向北方的扬州、泉州等大港。原先广州城西的瞭望楼已毁于战火,如今虽然海波清平,但为了更早看见海船,南市商会集资在捍海堤上重新建起了瞭望楼,楼高十三层,此层用铁石筑了七层,上面六层是木塔,足足比从前官府修筑的七层望楼高出了一倍半,这还不算,商会还集资在珠海上修筑了一座灯塔,塔身做华表之形,晚间点起灯笼,光芒四射,宛若昼间,一白玉柱立于海上,数十里外看得清楚。
“哎哟,人说地运南移,北边儿打契丹乱成一团,怎比我岭南安享太平。”
“这太平岁月,赵大将军剿除海寇,当居首功啊!”
“当初咱们避祸南来,现在想来,倒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岭南山温水软,又得海上宝货之利,再过若干年,只怕比江南都不差。有些人还张罗着要迁回去,真不知是怎么想的?”
“嗨,人各有志,我倒是和老哥想法一样,千辛万苦地南来,不想再动了。”
“诶?”头戴子瞻帽的葛袍老者放下茶碗,站起身来,喜道,“宝船驶入珠海了。”
“果真?”孙绅也又惊又喜地站起身来,拱手道,“傅老,告辞,我且去码头上看看。”
“孙东家请。”葛炮老者堆笑道,“若有好的货色,还望给转给老夫点儿份额。”
“好说,好说。”孙绅不在意地点点头,客气了两句便匆匆出去了。
他是入股了西南海船队的大商贾之一,按照商行的规矩,每一艘宝船靠岸,他们这些入股的商人可以优先竞买一半的货物。如今的市面如烈火烹油,如饥似渴一般地需求宝货。每一条满载宝货的海船驶入广州,立刻就被一抢而空,简直就跟不要钱一样,孙绅等人的这个优先购买权,立刻就显现出优势来了。当日有幸参加赵行德和广州市舶司邀宴,并且花大价钱竞买宝货,入股船队的商人,在行市中的地位无不随之水涨船高,他也日益趾高气扬起来。
码头上早已聚满了熙熙攘攘的人群。
有些是得知消息,匆匆赶来想要饮头啖汤的商人,更多的是凑热闹的小商小贩。
找活儿干的脚夫四处张望,看热闹的市井闲人翘首企盼,还有不少小孩儿骑在大人的肩上遥望着海面。每一次海船靠岸,码头上都热闹得像过节,众人一边等候,一边热烈议论着。
“船呢?船呢?怎么连个影儿都没有?”这是有人不耐烦地问道。
“嗨,这位兄台少见识了,殊不知这地面之状若一个大球,船在大球的另外一面,望楼看得见,咱们就看不见了。对了,我说地面若一个大球,你可能不信吧?”那书生还没来得及掉完刚刚从新闻上看到的奇谈怪论,旁边立刻有人嗤之以鼻道:“穷酸,不知道别装,这海船靠岸的风声,是海上的灯塔先看到,再打棋子通报给望楼的,可不是望楼直接看见的啊!”
“这......,不过,小生所说,地是圆的,千真万确啊,不信可看最新一期的鄂州邸报。”
书生结结巴巴,没来得及解释,有人高声喊道:“来了,船,船!”顿时没人再理会他。
孙绅站在人群中,同众人一起望向远方,只见两艘船出现在海天相接之处,一艘五桅硬帆快船,一艘三桅快船,众人都欢呼起来,孙绅却有些失望叹了口气。这种快船快是快,可惜装得货物太少,哪怕他有权优先购货,那么多人一分,还有人情要应付,自己也落不下多少。海货是一本万利的生意,不知不觉的,这些日子来,孙绅的胃口被养得比从前大了不少。
海船从出现到靠岸用了小半个时辰。当船舷上抛下锚链,水花四溅的时候,岸上等待的众人都齐声欢呼起来,脚夫们急急忙忙地朝前面涌去,远航归来的商行执事出手最是大方,他们为宝船卸货干一天的活儿,足以低得平常四五天的进项。孙绅反而退后了几步,不和别人挤,站在离海船有一段距离的码头上。两条海船又放下来数艘小船,分别靠岸之后,执事忙着找脚夫,掌柜的忙着找各大东家禀报。一名掌柜的远远望见孙绅,立刻快步走了过来。
“吴掌柜,海上情形怎样?”孙绅蔼声问道。他看出老吴的心神不定,心头就是一紧。
“孙东家,大事不好。”吴掌柜见问,苦着脸道。
“怎么?龙吸水还是风暴?损了几条船?”
孙绅强按着心头焦躁,一边问,一边将吴掌柜带出人群,早有牛车停在外面相侯。
“都不是,东家,是朝廷,夏国朝廷,强征了大部商船为西面输送粮草。”
“什么?”孙绅袖中掌猛地捏紧,心头一沉,不可置信道,“真的?”
“千真万确。”吴掌柜苦着脸点头,迟疑着又道,“还有,赵将军拟了一个补偿的条款。”
“先别说了!”孙绅粗暴打断他的话,“大事不好!”他不理会吴掌柜,伸手猛拍牛车的车厢,用嘶哑的声音道,“去福海行的邸报站,要快!”牛车动了起来,孙绅轻吸了口气,这时觉得手掌隐隐传来阵阵疼痛,他看着噤若寒蝉的吴掌柜,沉着脸解释道:“南海券要出事。”
“南海券?!”吴掌柜的脑子一时没转过弯来,“什么?”
孙绅沉着脸不理会,他已心乱如麻,除了赶紧卖掉南海券,满脑子再没其他。
一夜,两艘海船靠岸广州仅仅一夜之后,次日清晨,扬州证信堂的南海券就开始莫名其妙地下跌,一些流言开始在大商贾之间流传,有些人将信将疑,到处打听更确实的消息,另一些人则同孙绅一样,不惜降价求售,差人以最快的时间将手上的南海券在证信堂卖出。“快点卖吧,再抓在手上就还不如草纸了,草纸起码还能擦屁股。”证信堂中一片风声鹤唳,很多商贾不仅南海券,甚至连手上的河北券也一并卖出。更多的人不明所以,有人刚刚还在为低价买到了南海券、河北券而高兴万分,一炷香之后又心急火燎地要以更低的价格把他们卖掉。一个多时辰之后,焦头烂额的证信堂主事苏同甫也得到了夏国征用商船的切实消息。
“该死,邸报司这帮人真是该死!”苏同甫拿着迟到的邸报,望着楼下乱成一团的大堂。
书吏战战兢兢地在一旁伺候,不知是怕苏大人的怒火,还是怕堂中的乱子。邸报司已然用了最快的鸽驿,但因为驿卒的稍许拖沓,证信堂得到消息还是比一些商贾迟到了很多。这一夜的功夫,一个时辰,两个时辰的耽搁,看似微不足道,但如果能早作安排,事态“兴许”不会像现在这般不可收拾。不会像现在这样,证信堂里的混乱甚至超过了当初广州之乱时候。
突如其来的坏消息,仿佛一阵飓风刮进了证信堂,空气中飘浮着震惊、谣言,和绝望。
任谁也想不到,夏国和突厥之间的一场战争,既然会影响到数万里之遥的大宋。
可这是真的,甚至关系身家性命。这可能吗?许多人不可置信。然而,它就发生了。
这样荒谬的事情都能发生,还有什么不可能发生的呢?仿佛一座塔轰然坍塌。
许多人像疯了一样想要把纸片换成踏踏实实的银钱,不管它是南海券,还是河北券。
朝廷的信用?本来就不如一张草纸,不过再被证实了一次罢了。
证信堂里面人潮涌涌,似乎全扬州买了南海券的人都涌进了这里。
无数手臂挥舞着一张张薄薄的纸片,仿佛坟头上粉白的蝴蝶扇动着翅膀。
“便宜卖了!要不要?”“买我的吧,我的比他更便宜!”“喂,我先到的,先给我登记要卖出去!”往日满脸堆笑,甚至附庸风雅的富户商贾,此刻满面青筋,瞪大眼睛,声嘶力竭地吼叫着,仿佛落入陷阱的困兽一样惊慌失措。前一段时间,南海券、河北券涨得实在是太好了,许多人大发横财,叫人看得眼热心动,于是更多的人卷入了进来,还有一些胆大的,不惜抵押了商铺田产,以厚利向钱民借贷来买进南海券、河北券,一旦血本无归的话,很多人不但要倾家荡产,甚至连命都保不住了。
“大厦将倾,独木难支啊。”苏同甫喃喃道,他走到外侧的窗户,掀开帘子朝外望去。
证信堂外面的情形和里面同样触目惊心,邻近的几条街巷挤满了闻讯而来的人,越靠近证信堂的地方,人越是密集,真真是摩肩接踵,连脚都插不进去。因为大堂之内已经挤满了人,证信堂外面守卫的厢军和衙役奉命拦阻更多的人涌进堂内,然而,这更加引发了人群的担忧和愤怒,更多人大喊:“让我进去!”“抢钱了!”厢军大声打骂,甚至抽出腰刀来恐吓,都不能阻止人们拼命往前挤,拦路的鹿角早就被推到一边,厢军只能挺着枪棒阻止百姓靠近。更远处,还不断有人从四面八方赶来,证信堂仿佛成了一个凤眼一样,不断将风暴扩散出去。
章153 忽弃贾生才-2
邓素从堆积如山的文书中抬起头,他的眼中布满血丝。
“邓大人,河北又催粮饷了,可是......兵部确实是没粮了啊。”
刘端阴着脸地秉道,在他旁边站在户部尚书寇敏中,兵部职方司郎中刘鹤鸣,工部侍郎张英等人,吏部侍郎王务观,礼部司郎中程子由,邸报司郎中王梦得等大臣,如众星拱月一般将围坐在邓素左右。邓素为相以来,并没有动摇尚书等大臣的位子,然而,不知不觉间,他所亲近信任的同党臣僚已登上了侍郎等各部高位。以雷霆之势处置了曹固的叛乱之后,曹家为了保住曹固,竟擅自断了漕运要挟朝廷,后来,在参知政事陆云孙的斡旋之下,邓素免了曹固的死罪,但将他囚禁在鄂州。除此以外,又大力提拔王贵等鄂州驻屯的火器营将领,亦让鄂州的地位巩固了不少。然而,因为曹家叛乱之故,河北战事竟然一直拖延了下来,大宋朝野上下这个冬天收复幽州的愿望落空了。物议汹汹,朝廷也因此受到极大的压力。
“扬州,扬州证信堂的河北券发出去了吗?”
“尚未,”户部尚书寇敏中忧虑道,“扬州市面忽然大跌,商人都只愿意卖,不愿意买。”
“唉,都是关西朝廷强扣下了我们西南海上商船所致。”他顿了一顿,不待邓素追问,沉着脸禀道,“各州县亦坚持不肯再增加赋税,北伐迁延日久,每日耗费粮饷以十万贯计,礼部学正那边颇有微词......”寇敏中摇了摇头,叹道,“汴梁的粮草仓已经快空了,漕船还在扬州等着,本官也曾让陆参政前去淮南淮北的学正相商,州县府库若有粮草,先赊借一些出来,可是,反而被陆参政训斥了一通。”陆云孙以参知政事兼礼部尚书,在清流中辈分也比邓素等人要高得多,结果礼部非但不劝说州县,寇敏中反而被陆云孙斥责一通。
“此事缘起夏国强征我朝民船,形同劫掠,是可忍孰不可忍也!”兵部侍郎刘端愤然道,“西南海水师大多数都是我堂堂大宋子民,却听从夏国朝廷之命,反手强征我大宋的民船,简直形同叛乱,水师大都督赵行德居心叵测,罪不容诛。”刘端啪地一拍桌子,站在旁边的职方司郎中张慕兰脸色阴沉道,“正值北伐紧要时候,夏国突然出这么一招才是居心叵测。”
“是啊,现在想来,和夏国联合建立起这支水师,不啻与虎谋皮。”
寇敏中随口感慨了一声,让邓素的心情更加糟糕,内心并不赞同,还腹诽不已。
难怪此人去劝陆云孙,反倒被陆云孙斥责一通。当初宋国和夏国联合建立水师,一是大食海寇猖獗的形势所迫,二是夏国要挟,中间还涉及归还襄阳半城,释放赵行德重新出山等等讨价还价。如今时过境迁,寇敏中一个大臣再来空发议论不但于事无补,反而和学正当中裁撤水师的呼声相应。不管西南海水师的官兵是不是大多为宋人,宋国一旦真正裁撤水师的话,必然被夏国顺势接手过去,而以大食海寇为祸沿海州县之烈来看,水师若落入关西的掌中,宋国等若腹背受敌,形势将恶劣无比。
“外有强敌,诸将跋扈,内有掣肘,这时局可真是艰难啊。”
“粮草吃紧,也不能全怪兵部和户部。”
刘端站起身来,对邓素和众大臣道:“东京留守司自从收复河中府以后就一直逗挠不进。”
“兵法有云,食敌一石,当吾二十石。辽军退守幽州后,我们原来还打算让北伐诸将因粮于敌,就地征集一些军需,孰料不但没有成效,反而将大军的军粮拿出去赈济了不少,前面一直往后面报捷,可是输送的负担不但没有减轻,反而更加重了,唉!外面物议汹汹,说岳飞与张宪等将有意效法赵行德,故意在河北拥兵自重,所以才故意拖延战事,朝廷若纵容下去,只怕将来尾大不掉。如今北方折将两家据有河东,赵行德旧部强占河北,再加上岳家,北方三镇,任意一家都拥兵十数万,还有曹韩刘驻屯大军,形势之恶劣堪比唐末割据之时了。”
“从速进兵之事,”寇敏中问道,“难道兵部就没催促么?”
“怎么没催促?”刘端将双手一摊,无可奈何道,“三催四请,邓相公的钧旨都下了好几道,可是,东京留守司就是一动不动。不光是岳飞,坐镇汴梁的曹良史也不替朝廷着想,和统兵的岳飞异口同声,只道天寒地冻,河道干枯,最利辽国骑兵奔驰,大军劳师远征,河北又饥民遍地,到处乏粮,所以持重用兵,打算拖到春暖之后,还要粮草充足,再出兵收复幽州。殊不知天下财赋已尽数供给汴梁,兵部和户部,整个朝廷都在替在他们承担着压力,别的我不怕,只怕这压力再多一分,战事再拖延一段日子,不但兵部户部,整个朝廷就要被要压垮了。难道钱粮是变得出来的吗?莫说增加赋税,连从前摊牌到州县那些,已经引起了极大的不满了。”他叹了口气,曹迪作乱,北伐进展迟缓,本是前后相继的两件事,加起来却沉重地打击了朝廷的声望,刘端是邓素登相位以后拔擢起来的兵部侍郎,自然忧心如焚。
“所以说,”他摇了摇头吗,叹道,“果真要攘外必先安内吗?”
“刘大人慎言。”寇敏中沉声道,他看了看左右同僚,心中暗自摇头。
这些人皆是邓素上位之后一手简拔的大臣,亦与邓素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外人谓之曰相公“小朝廷”。然而,寇敏中这户部尚书却是学正单独推举出来的,当初即意在制衡权相。邓素虽然对寇敏中多加尊重,但寇敏中偶尔置身这“小朝廷”之间,感觉还有有些不太舒服。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若要强行遥制,是谓乱军引胜。!”
寇敏中沉声道,他的态度俨然与几位侍郎、郎中完全不同。
邓素抬眼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其他人,沉吟了片刻,断然道:“既然如此,那户部再与扬州证信堂商量一下,为了筹措粮饷,有没有法子以河北的田地作抵押,再发三千万贯河北券,兵部也与东京留守司商量,请岳帅从速进兵,”他叹了口气,沉声道,“北伐之事是攘外,说到安内,各州县廪生甄别之事,邸报司和礼部司当下要大力推动。”邓素看了一眼寇敏中,并没有在意他还不算是“自己人”,又多说了一句,“天下州学廪生推举学正,州牧,学正推举丞相、户部,所谓士大夫与天子共治天下,落到根子上,一个是清议,一个是推举,而这两者的中坚,便是州县学廪生,抓住了根子,一切都会迎刃而解。”
“下官明白。”礼部司郎中程子由,邸报司郎中王梦得异口同声道。
寇敏中将目光转向窗外。礼部甄别廪生,乃是大宋朝野仅次于北伐的另一件大事,在礼部,在各州县学,影响甚至还超过了北伐,邓素试图以甄别廪生的方法来控制各地的州县学,进而巩固朝廷的权威,然而,此举涉及到的人和利益太多太多,底下更交织着各州县内部的争权夺利。寇敏中本人对此并不以为然,以他户部尚书的身份,自己也不愿卷入到漩涡中去。
窗外的游廊高高挑着灯笼,照着数枝寒梅在北方中摇摇晃晃,梅花上的白雪颤颤巍巍,寇敏中等人过相府议事之时,天上才开始纷纷扬扬下起细沙一般的小雪,不知何时,庭院中、街道上已经被雪覆满,举目望去,天地一片素白。雪天极冷,鄂州大街小巷的行人稀少,商贩也都早早收了摊子,一顶用厚厚的毡毯盖住的轿子匆匆经过,轿夫在一座深宅大院的墙外停下轿子,这是大宋举足轻重的第二人,参知政事,礼部尚书陆云孙陆相公在鄂州的府邸。
随从将名帖递给门子,很快就出来一位仆人,将这位嘉宾从东侧小门引进去了。
陆府后院的书房里已经聚了五六位,这些都是与陆相公交好文人雅士,这次他们约好了一起过来,却不知是吟诗作对,而是别有怀抱。外面是漫天的大雪,书房中却温暖如春,紫铜炉子的炭火烧得通红,一位中年士绅一边擦着汗,一边叹息道:“陆相公,朝廷收复河北本是一件好事,可是,将河北的田地许给军中的兵将,乃至在证信堂公然发售,实在是有些说不过去,要知道,无论河南河北,这些田地都不是无主的。契丹侵入中原,咱们这些北人不愿做异族之臣,对朝廷忠心耿耿,这才舍弃家园流亡南下,谁想到朝廷北伐,竟会是这个结果呢?这不就是明抢吗?朝廷此举与劫掠成性的辽寇何异,真真是寒了我等北人之心啊!”
章153 忽弃贾生才-3
“朝廷此举与劫掠成性的辽寇何异,真真是寒了我等北人之心啊!”
说话的这位名叫韩延陵,原来也是地连州郡的,在河北乡绅中颇有人望。
他一边说,其他的人也纷纷附和。今日来访陆相府的这一群士绅都是原籍河北,在家乡广有田产的。辽寇南侵之时,他们逃离了河北,支持朝廷北伐最激烈的也是他们,原本满心盼着官军收复河北之后能够收回庄园田产,谁料想到头来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按照户部和证信堂的安排,河北收复的失地,所有的田产都要用银钱来购买,这些田庄的原主人整个被晾到了一边,就便不算是被连根拔起,也是元气大伤了。失望之下,这些人由原来鼎力支持朝廷北伐,变成了邓素和证信堂的死敌,一些人甚至已公然称邓素为国贼,积极联络,誓要扳倒邓素一党。
“韩老说的是,朝廷如此强取豪夺,与契丹人何异?”
“是啊,朝廷如此待我等,岂不叫南渡北人寒心?”
“邓素为相以来,一向骄横跋扈!”
“是啊,东宫曹娘娘小产,小龙种不保,外面流言说就是邓素使人下毒了。”
“朝堂上目无君王,侵凌同僚,打压异己,任用私人,结党营私,又以邸报司钳制言论,妄图塞住天下人悠悠之口,种种作为,比当初的陈东有过之而无不及,陆相公,您虽为副相,却是清流前辈,邓素这个心胸狭窄之辈,又何尝将您放在眼中?”
众人议论纷纷,言辞越来越出格,陆云孙微微皱了皱眉眉头,却没有表示什么。
这时,门外仆役秉道:“魏承吉魏先生来访。”
“魏承吉?”陆云孙微闭的眼中闪过一丝凛色,对面的韩延陵不由低下头去。
众河北士绅目光交错,有人错愕,有人却是了然。魏承吉乃是曹太师的心腹幕僚,今日河北众士绅前来拜访陆云孙,本是一件隐秘之事,魏承吉自然不会是不请自来。曹太师刚刚因为曹固之事,与朝廷交恶,甚至为了要挟朝廷,切断过北伐大军的粮草,清流名士大多不耻为伍。河北士绅为扳倒邓素,居然联络了魏承吉甚至曹迪,陆云孙的神情当即便冷了下来。
大宋朝廷一向以文御武,早在汴梁之变前,清流士人若不到走投无路之际,绝不会自己投靠在藩镇大帅的幕中担任清客,因为一旦“失节”,从此便受朝廷猜忌,失去晋身庙堂的机会,更会被清流疏远。是以当初揭帖之乱,陈东、赵行德、邓素、张炳等人,或隐居,或去国,或悔过,或死难,竟无一人投靠节镇大帅。这魏承吉却是个异类,他早年便投在曹迪帐下,也因此而深得曹迪的重用,他虽然不是正途出身,却也保举了品官。不过,在陆云孙等清流眼中,朝廷保持河北、西京、东南、河东诸行营,豢养藩镇武人是形势所迫,这种委身投靠的文人甚至比藩镇武人更为居心叵测,若没有这种人推波助澜,唐代未必有安史之乱。
“不才魏承吉,见过陆相公。”魏承吉深深一揖。
“老夫正在招待河北的贤达,”陆云孙请他坐下,淡淡道,“魏推官来访,不知有何贵干?”
“这个......”魏承吉语气一滞,旁边韩延陵不得已,堆笑着解释道,“邓素跋扈,天下人神共愤,,我等考虑着,邓素在朝中势力极大,又拉拢了王贵等将为羽翼,而朝中不欲与之同流合污者,除陆相公与曹太师外,已无他人能与之相抗,两边分则力弱,合则力强,所以......”
陆云孙捻着胡须,沉默不语,韩延陵讪讪地越说越是小声。
“陆相公,下官前来,不为别的,”魏承吉拱手道:“只为曹太师带两句话,倘若能够搬到邓素奸贼,拨乱反正,陆相公是众望所归,曹太师别无所求,出则就藩戍边,入则将相和睦,和衷共济,必使大宋重现中兴。”他似是久在军中,也没有拐弯抹角地劝说,说完后便看着陆云孙,等待他的决断。众河北士绅也沉默下来,期待地看着陆云孙。他在朝中是一人之下,百官之上,又俨然为江淮盐场州县士绅的代表,而曹迪手握襄阳军权,又与宫中遥相呼应,他二人如果能联起手来,扳倒邓素就指日可待了。
书房中一时安静了下来,陆云孙脸色阴晴不定,他缓缓地抬手端起茶盏。
“魏大人。”
“下官在。”魏承吉不由自主道。
“诗云,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如今北伐紧要关头,上下正需和衷共济,一雪国仇家恨,曹太师若念大宋养士百年,存着将相和的气度,与其留待将来,不如便从现在开始吧。”
陆云孙说完,平静地看着魏承吉,手里端着的茶碗却一直没有放下。
茶雾氤氲,让人有些看不清他的眼神,魏承吉却觉得仿佛赤身**地站在一个衣冠整齐的人面前一样,心头涌起无限羞耻之意,脸一阵红,一阵白。到了这个地步,旁边的河北士绅亦无人敢于开口圆场。“这些人倒也不是全无羞耻之辈。”陆云孙叹了口气,他虽然在朝中隐然与邓素相抗,但究其本质,二人秉持之道不同而已。道义之争,若仅仅为了扳倒邓素,便以北伐国运为赌注,这是“小人”所为。“国家疮痍未复,北伐若有差错,只怕最后一丝国运也丧失了。邓素藐视皇室,权倾朝野,钳制言论不假,但这个关键时刻,整个大宋却再也经不起一场折腾。”
想到此时,陆云孙叹了口气,只挥了挥手,让魏承吉和众河北士绅退下。
“邓素小儿,老夫所能做到的,也只是这个地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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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房中的蜡烛快烧到尽头,邓素批阅完堆积如山的奏折,喝了一口参茶,精神不觉一振。
人参和海参,这两种辽东盛产的东西,经过赵行德介绍到中原,如今已大行其道。
人参有提神醒脑的大用,普通人晚上喝了就睡不着,但邓素却恰恰相反,因为日理万机过于疲乏,睡觉前若不喝上一杯参茶,回一回神,反而会睡得不好。他长长地呵了口气,站起身披上黑色的大氅走出书房,静静站在台阶前,仿佛在观看相府中的雪景,良久之后,他才缓缓步入相府中的签押房,在休息之前,还要再处理一些突发的情况,已成习惯。早已等候在签押房外的邸报司散官卜准志走上前,恭恭敬敬地低声禀报了陆相公上发生的一切。
“相公,魏承吉身为朝廷命官,擅离驻地,私会朝廷重臣谋乱,要不要......”
“不必,”邓素摇了摇头,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先看着他,北伐要紧。”
“是。”
“扬州那边,代我传一封书信给苏同甫先生。”
邓素的语气流露出一丝歉意:“户部和兵部那边,未必体会得到苏同甫的难处,不过,国事要紧,河北兵民无御寒之衣,无隔月之粮,无杀敌之箭。河北券若不能如数凑足银钱,北伐大事危矣。我知道苏先生的难处,但为了国家中兴,不得不请苏先生全力筹措,切切,切切!”毛笔饱蘸徽墨,在宣纸上运形如风,写到最后这“切切”数字时,执笔的书吏的手不禁微微一颤,字迹墨色又浓,又黑,仿佛带着无数的期望。
窗外,圆月高悬在漆黑的夜空中,天阶夜色凉如水,二更天。
.............
天色拂晓,扬州证信堂的衙役胆战心惊地从门缝往外望着。
三楼的主薄房中,众账房掌柜聚在一起,人人唉声叹气,有人从窗户缝儿里偷偷往下看,很快又受惊地转开目光,面如死灰。证信堂外面的大街小巷聚满了人群,整整一夜没有离去。虽然厢军和衙役在竭力维持秩序,但不安和愤怒却在人群中不断积累、发酵,嘈杂的议论和不时发出的喊声,弥漫着难以言喻的危险。
短短两天时间,南海券和河北券的价格从山巅跌落到了谷底,从证信堂发售价钱的好几倍,跌倒了不足发售价的一半。饶是如此,还是卖不出去,因为已经没有人敢再买了,只有一大堆惶恐不安的人挥舞着手里的纸片在大吼大叫。后来,不知谁带了个头,有人喊道:“让苏同甫出来,我们买的河北券都不要了,退银子!”一时间群情汹涌,局面顿时乱作一团,甚至有市井刁民企图冲上三楼直接找苏同甫理论。把守证信堂的衙役和厢军将闹事的百姓赶出大堂,这些人又在堂外的大街小巷聚集不去。天知道这些“凶徒”会做出什么样的事?证信堂的管事都不敢回家了,只能挤在账房里过了难熬的一夜。
“百姓聚众闹事如此厉害,简直就和宣和年间砸了织造局衙门那次不相上下了。”
章153 忽弃贾生才-4
“百姓聚众闹事如此厉害,简直就和宣和年间砸了织造局衙门那次不相上下了。”
“这些人真是疯了!”
“刁民,刁民!简直没有王法了!”
“王法?你知道王法?狗急了还要咬人呢!”
“全城大乱,可不只是咱们这儿,听说,州府衙门哪边也被堵了,知州大人不知所终。还有,......,连吴国长公主府也被乱民扰乱,若不是赵大帅的余威尚在,水师的坚船利炮保护着,只怕长公主也要受此连累,唉......,赵大人怎么就那么糊涂,干什么不好,给夏国做狗子强征咱们大宋的民船呢?”说到后来,这人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另外一人却不干了,骂道:“我呸,你哪只眼睛看见赵大帅给夏国做狗子了。关西和我朝有约在先,打跑了大食海贼,水师就要直捣巴格达的,两国交兵征用民船运载辎重本来就是顺利成章的事,再说了,水师那边又不是没有补偿,我看,都是受人挑唆!”
“受人挑唆,到底何人挑唆?”
“哼,我怎么知道,只看这场面,没人挑唆能成这么大阵仗吗?”
“唉,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可不是吗,上一次吴国长公主倾力托市,可这一回,连吴国长公主也自身难保了。”
书吏们窃窃私语着,这种风雨飘摇的时节,一切等级和秩序仿佛都失去了原本的威压。
话音透过重重帷幔,传到书吏们看不到的一个偏僻角落,苏同甫静静地站在乌木的轩窗前,面沉似水地看着拥挤在证信堂外密密麻麻的人群。短短两三天,他仿佛苍老了两三岁。南海券方面,今日不同于广州围城之时,那一次不过前后数十天的事,拖一拖也就过去了,最后还来了一个空前的大捷。而这次,夏国朝廷征用民船千真万确,短期之内,事情也看不到反转的迹象。而且,和南海券相比,河北券才真正是一个大窟窿。各州县学正拖拖拉拉地不愿增加赋税,北伐催粮催饷又急,所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在邓素书信劝说下,苏同甫一次次在证信堂为户部发售河北券,直到现在,河北券售出的数目更远超过南海券了。
“苏大人......”一个书吏匆匆上前。
“如何?”苏同甫回头看他,眼神一亮。
“外面谣传,河北券其实与朝廷无涉,全都是证信堂经手蒙骗百姓的,所以,乱民们叫嚣着要把您,您,......,还有,还有两淮,两淮转运衙门不同意用盐引为河北券作抵,还有......”书吏满面羞惭,吞吞吐吐地说着,全都不是什么好消息。他满面尘土,鬓角带着几根枯草,刚才还是钻狗洞才进来的。苏同甫摆了摆手,让书吏不必再说了,长叹了口气,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现下唯一的指望,就是鄂州方面能够出面,户部想方设法为河北券担保做抵也好,或者相府调集禁军、厢军弹压也好,总之将事态平息下去,再作打算。
正沉思间,证信堂外人群忽然大声嘈杂起来。“苏奸贼出来!苏大奸贼出来!”
“老贼出来!”“苏大奸贼出来!”
苏同甫低头朝下望去,双目不觉大睁,流露出痛楚之色。
只见拥挤的人群两边分开,有人将几副蒙着白布的竹床抬了过来,揭开白布,居然全都是尸体,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老的须发苍然,小的尚是垂髫童子。尸体旁边有人一边嚎啕大哭,一边指着证信堂好大骂不止,原来这一家之主自觉血本无归,兼之尚有许多借贷未还,居然动了轻生之念,他又担心死后妻儿老母受苦,又买了砒霜先哄家人吃掉,自己再投缳自尽。次日债主上门逼债,才发现了这一家五口的尸首。
“造孽呀!”“太惨了!”
“户部已经说了,河北券不干朝廷事,朝廷不管退赔,全是证信堂的账。”
“都是赵行德,苏同甫这两个奸贼!”
“今日定要苏同甫这奸贼出来给大家一个交代!”
南海券,河北券市价大跌以来,倾家荡产而自尽的并不鲜见,有富户也有穷人,居住在运河两岸的船民尤多卷入,只不过这一家竟至绝户,情形尤其惨烈,因此,尸体刚一出现,立刻在人群中掀起了巨大的波澜。“这是怎么了?!”“官府还让不让人活了!”“赵奸贼扣留了南海船队,血本无归,河北的地本来就是有主的,苏奸贼欺哄我等将之拿来卖,人不能这么白死了,我等一定要找他算账!”“烧了这证信堂,打死苏奸贼!”人群闹闹穰穰着。
“好好做,一鼓作气!”一个面目阴沉的廋高个对身旁人道。
“好嘞,看兄弟我的。”那人低声应道,一边朝另外几人使眼色,一边大声喊道,“不能便宜了这帮贪官污吏,大家一起使力冲进去!”另外几人亦一起大声鼓噪:“冲进去!”“打死苏奸贼,烧了证信堂!”“证信堂里囤了大笔的银子,都是咱们的民脂民膏,一起冲进去啊!”
“冲进去!”“冲进去!”“冲进去!”人潮中的喊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急促。
“冲进去!”“冲进去!”“冲进去!”“冲进去!”后面的人推搡着朝前面涌动,前面的人一步步朝官兵衙役把守的衙门挪动,成千上万的人,有船民,有小商贩,有小地主,有工徒吗,有士绅,仿佛中了魔障一样,一个个赤手空拳,不但不怕证信堂门口手持枪棒的官军,反而恶狠狠地威胁他们,许多人眼中布满血丝,狠毒地瞪着那些明显露怯了的衙役,就好像吃草的样一夜间变成了吃肉的老虎,反过来威胁狼一样。
“来了!”“来了!”人群后面又是一阵骚动。
肖七闻着浓浓的烟味,转身朝后面看去,只见一辆堆满柴草的大车推了上来。
火头已经点燃,推车的人大声叫着:“让开,让开!”
拥挤在道路上的人群一边躲避,一边兴奋地大声叫着。
“这是要来真的,造反了吗?”这念头带着些许怯意,一刹那间闪过肖七的心头。
他摸了摸怀里的南海券,有一刹那,他又被周围人的狂热所裹挟。
“叫苏老贼出来说话,不然我们烧了证信堂!”“大家一起往里冲啊!”
人们嘶吼着相互壮胆,有人把点着了火的小车往官兵跟前推动。证信堂门外的厢军和衙役平常吓唬吓唬市井无赖,升斗小民还行,哪里经历过这般形同造反一样的景象。各人都念着性命和家小,外面人群气势汹汹往前逼迫,有的口水吐在衙役的脸上,石子儿扔在身上,甚至挨了拳头,他们都不敢还手,生怕激怒了众人被群殴致死。此等情势之下,着了火的推车一上来,立刻摧垮了众厢军和衙役的防线,推推搡搡中,有人退入证信堂,有人四散而逃。
退入证信堂的厢军用木杠子顶死了大门,百姓推不开,就将柴火堆积在门外准备放火。
“苏大人,苏大人,该怎么办呢?”书吏恐惧的脸色煞白,带上了哭音。
“罢了,罢了,”苏同甫痛苦地闭了闭眼,“今日之事,既因我而起,我自去给他们一个交待。”说完,他站起身来。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事到如今,饶他有天大的本事,也无法平息局势。这自寻死路一般的举动吓坏了旁边的书吏,这书吏不可思议地睁大眼睛,然而,另外一种念头,又将小吏劝阻的话堵在了喉咙里,他就这么看着苏同甫沉重地一步步走向楼下。
“苏大人。”
“苏大人。”
所过之处,掌柜和书吏们都向苏同甫行礼,苏同甫只是微微颔首,并不说话,有人上来问计,他也不理会,只是一步步朝楼下,大门走去,和证信堂外杀气腾腾,沸反盈天相比,气氛显得压抑而沉重,一些掌柜和书吏望着苏同甫的背影,已意识到苏大人的举动不同寻常,然而却没有人站出来阻拦。“也许苏大人出去安抚一下,乱民便自会散去吧。”许多人自欺欺人地想着,退到道路两旁,目送苏同甫的背影走向证信堂的大门,他还没说话,几个厢军已经把手放在了门杠上,在他们想来,也许把这个“罪魁祸首”交出去,自己就能保平安吧。
众叛亲离一般的情形下,苏同甫缓缓走到大门前,叹了口气,就待下令打开大门。
“苏先生。”一声喊从身后传来。
证信堂中大小官吏,掌柜书吏对苏同甫都敬称“苏大人”或“主事大人”,唯堂外之人,方才以“苏先生”或“三得先生”相称。这个时候,证信堂中能脱身的都脱身了,更没有任何外人留在这死地,因此,这一声“苏先生”,令苏同甫不自觉地回过头去,目光更是惊讶。
刘文谷一身常服,袍袖和裤脚都用布条扎紧了,拱手道:“赵先生有一言转告,慷慨赴死易,从容负重难。如今时势,与其玉石俱焚,不如留得青山,将来风波过去,还要仰仗先生收拾残局。”刘文谷的话语甚轻,只有他和苏同甫二人听得清楚。赵行德的密信和南海船队被扣的消息几乎同时到达。刘文谷安排好瓜州大营方面诸事后,立刻又马不停蹄赶到扬州。他主持扬州水师衙门以来,历练甚多,比之从前更多一份沉稳之气。赵行德密信中的话只前面两句,后面的话,都是刘文谷为了说动苏同甫而自己加的。他一边说,一边眼神灼灼地看着苏同甫。
作者:今日二更,第一更送上。感谢诸位书友对帝国的黎明不离不弃的支持。
章153 忽弃贾生才-5
刘文谷一边说,一边眼神灼灼地看着苏同甫。
“慷慨赴死易,从容负重难。”
苏同甫沉吟着,眼神微变,怀疑地看着刘文谷。
他虽然应赵行德之托担任了证信堂主事之位。然而,因为邓素的故交,以及救命、知遇之恩,苏同甫就任以来,在河北券的事宜上,不可谓不尽心,河北券筹措的银钱远远超过了南海券。对此,赵行德从未有一言见责,亦不做过多干涉。此次南海船队被扣,连累河北券大跌,苏同甫初始内心也有些埋怨赵行德行事偏向夏国,以致连累证信堂,然而,当他仔细思索之后,却发现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短短的时间,这么大的声势,若说背后没有人做鬼是不可能的。上次吴国长公主出钱托市,这次闹事的人索性先往赵行德和吴国长公主身上泼污水,令吴国长公主身处嫌疑之地。苏同甫思来想去,又派人打探了消息,终于确认是南渡的士绅不满朝廷强行变卖河北田产而发难,东南的士绅因不满北伐迟缓,袖手旁观者有之,落井下石者亦有之。滔滔天下,他苏同甫本不是官场中人,此时竟是形同孤家寡人了。
“赵大人言道,当年明焕公汴梁死难,乃平生憾事,可一二不可再,请苏大人三思。”
刘文谷上前一步,背后给亲兵做了个手势。
八名亲兵散开,呈一个半圆形,隐隐将苏同甫“保护”了起来。
这些亲兵赵行德牙兵营出身,平常保护公主,百战余生之辈,各自挺兵上前,煞气散发开了,不是证信堂中的衙役和厢军可比,若要强行带走苏同甫,更不是那些书吏、掌柜能够阻拦的。赵行德给刘文谷的密信中下了军令,证信堂这次所遇到的风暴因他而起,若有大乱,哪怕苏同甫不同意,也要保住他的性命,否则,就是子不杀伯仁,伯仁因子而死。刘文谷虽然也同情那些在券市风波中倾家荡产的人,但他更坚信赵行德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天下百姓,所以,当赵行德要他尽可能保住苏同甫的性命时,他就毫不犹豫地挑选了精锐前来相救。
周围的证信堂文吏不明所以,只疑惑不解地看着刘文谷数人。
苏同甫沉默了一会儿,终于抬起头来,他看了看左右,叹道:“老夫悉听刘大人安排。”
“好!”刘文谷沉声道,“那就委屈苏大人了。”
他一挥手,亲兵一起上前,将苏同甫拥在当中朝证信堂后院走去。
在证信堂后院有一条排水渠通向外间,因为出口处于陋巷之中,平常无人注意。此刻证信堂外面围满了闹事的人群,刘文谷和众亲兵便是通过这条排水渠进入证信堂的,此时亦带着苏同甫通过排水渠出去。巷子深处停着一辆没有标记的轿子,苏同甫上去之后便匆匆起轿离开,在城外换乘双马大车,日落之前,刘文谷就护送苏同甫进入了瓜州渡的水师大营。而他们离开证信堂不久,乱民就冲入了证信堂,遍寻苏同甫不见,没有找到什么银两,又“顺手”砸开了证信堂附近的几个店铺,临去又放一把火泄愤,幸而扬州府派出的厢军终于姗姗来迟,在火势蔓延开之前,厢军的水龙队才止住了大火的蔓延。
这一天,整个扬州都充斥着焦躁不安的情绪和烟火的味道。
肖七在浑浑噩噩中回到家中,看着妻子和妹妹担心的眼神,他后悔得想死。
“我到底干了什么?”他看着自己的双手,悔恨地想到,“完了,就算官府不追究,这证信堂垮掉了,将来河北券的事情,还有谁来管?”肖七这一辈子都在江湖上混饭吃,也称得上见多识广,此时回过味儿来,便发觉事情不是那么简单,像自己这样的小民只怕被人家当了枪使,然而,天下没有后悔药吃,面对老婆和妹妹询问的眼神,他只是一问三不知,将白天的事情都推说得干干净净,只说自己去证信堂碰运气看看能不能将河北券换回一些现钱,却没想到遇上了一场大乱,于是在一个小铺子里避了避风头,这才耽误了归家的事情。
他这番话吞吞吐吐,肖十娘和嫂子也不由得不信,只但愿神佛保佑,破财消灾罢了。
经历了充满动荡的一天,这一夜,对许多人来说,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
“这些家伙真够狠的,如果不是苏同甫跑得快,只怕要把当场打死。”
福海楼头一间安静的齐楚阁子,一名中年掌柜推开门,讪笑道:“这帮人失心疯了吗?烧掉证信堂,毁了账簿,岂不是死无对证?人家要想赖账的话,就更容易赖账了。证信堂就是个纸糊的架子,全宋国上下,人人私心自用,就只苏同甫一个人念念不忘要维持这个‘信’字,好了,现在赶跑苏同甫,看谁敢来接这个烂摊子。”
他一边说,一边从袖中拿出一叠券票,摊在桌上,摇头道,“不知上面怎么想的,虽然便宜,但竟是一堆废纸,买回来又有何用?这一趟南海船队被征用,老燕和老唐也算是倒霉,再加上这一大笔支出,只怕总行也吃不住,到了年底,给上面分红必定是十分难看,又说咱们这些人无能,唉,真是难做啊。”中年掌柜一边抱怨着,一边给自己倒了碗参茶,咕噜一声喝进肚里,又笑道,“不过,你真该看看那些人的嘴脸,一听说咱们还收河北券,一个个跟见了腥的猫儿一样寻上门来,有的简直恨不得给我当场上香下跪了,嗤,也好,老唐出海以后,行里在这一片的人情寡淡了很多,门路也少,这大把撒银子倒打开了扬州的局面。”
中年掌柜掌柜自说自话,坐在对面的年长之人并不理会。
他将桌上的河北券左券仔细清点了一遍后方才点头道:“二百三十万贯,做得不错,这几天再收一些,还要低调一点,免得惹人注意。”中年掌柜忙点头称是,心中暗暗提醒自己,唐钱塘大掌柜随南海船队出海以后,福海行扬州分行交到他手上,不免有些得意忘形了,可莫要得罪了这位总行派下来的大人物。总行专门将这位老掌柜派过来布置暗中吃进河北券之事,还特别交代东南一带的掌柜悉听安排,必有深意,自己出力奔走便是,何必多嘴多舌。
中年掌柜禀报了低价搜购河北券的事宜,便知趣地告退了。
老掌柜莫玉斋才将这些左券收好,取出一张帛笺,用针笔简短写了几句。
待墨迹干透之后封入芦管,他以蜡将芦管封了,这才唤来随从,纷纷以鸽书发往洛阳。
没多久,三只灰鸽子振翅飞出福海楼,莫玉斋负手目送鸽影消失在夜空中,方才坐回书桌前,暗暗思量,“上面”只交代了福海行全力吃进河北券,并未说明原委。莫玉斋却能从自己所知猜测到一些。安东军司和安北军司虽然按照宋国的要求,并未直接派兵参与河北之役。敦煌、长安、洛阳那些位高权重的大人物从未忘记过去一统关东的大业。“区区百千万贯又算什么?就算我们这些人,也不过是飞鹰走狗罢了。”莫玉斋暗暗摇了摇头,不禁有些妒忌那些南海船队的船东,外面虽然一副天要塌下来了的架势,他却知道的清楚,赵行德给予被征发的南海船队龙珠岛以西的航行贸易权,在将来会带来何等巨大的财富。
整个福海行的大掌柜之中,没有一个不认为应该抢先抓住这个机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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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海面一片漆黑,只有远处海船桅杆灯火微动,仿佛浮动的鬼火。
从大将军府的军令来看,河中军情急迫,因此,只要不是大风天气,附近海域没有暗礁,西南海船队夜里也只是稍稍降低了航速航行而已。所有的水手都被分成了三班轮流上甲板,爬桅杆。各船后甲板上的清议的气氛也凝重了许多,夏**官和宋**官之间仿佛多了一层看不见的隔膜,为了避免不必要的纷争,众人甚至达成了某种默契,这些天来,许多条战船的军官议论最多的不是各地战局,不是兵书,不是五经正义,而是各地的乐曲。
夜阑人静,赵行德巡视甲板之后,回到自己的后舱。
航行这些日子来,虽然风平浪静,但他为了安抚船队官兵,以及被征发的商人、水手的情绪,表面上不动声色,内里可谓心力交瘁,好在周和、高肃、刘志坚等人在关键时刻最后还是站在了他这一边,水师从上到下没有离心离德,还是一个完整的水师!
赵行德解下佩刀,坐在书桌上,有些疲乏地揉了揉太阳穴,随手拿起一本论集,这是一本水师军官们自行编纂的《南海论丛》,书名还是冯糜请赵行德题的,早在龙珠岛上时便呈给赵行德,不过,龙珠岛上是非多,忙碌了一个多月,赵行德方才有精神来翻阅这本论丛。
作者:二更如约奉上。
章154 桀犬尚吠尧-1
不过,龙珠岛上是非多,忙碌了一个多月,赵行德方才有闲心来翻阅这本论丛。
所谓云从龙,风从虎。从保义军开始,大批清流仰慕赵行德之名,投入其帐下效力,故而,赵行德麾下一向以人才济济著称,如刘文谷、马援、冯糜、许孝蕴等人,在各地士林皆是一时之选。南海水师更因为吸纳了观天测地,航海炮术、百夷通事等专才,水师军官称得上群贤毕集,军中早晚研讨,每个时日聚会讲义,海上书院大名播于中土。而冯糜、马援等青年军官的心性也和清流士子类似,勇于任事,而且对朝局和时势充满热情,总有一种不吐不快的冲动,众人更将文辞俱美,众人膺服的文章结集成册,委托返航的商船带回去刊印,好叫中土士人见识一下,不至于将水师军官与鲁莽匹夫等同视之。
对年轻军官们的这种心态,赵行德也只是一笑置之而已。
“‘本朝与辽夏鼎立形势’、‘开言路论’、‘养廉去赃论’、‘伐辽论’、‘移民屯垦篇’、‘新封建论’、‘为政者当致人而不致于人’、‘去掣肘论’、‘兴工商论’、‘财赋论’......”水师军官的议论文章与中土书院有很大不同,仅仅小部分专注于经义文章,绝大部分走的都是朝廷取士用的策论路子,对时势朝局,可谓无事不敢言,言则无不尽,给人以一种痛快淋漓之感。
月下读书,对赵行德和其他士人来说,都是一种难得的休息和享受,更何况这些水师军官都深得赵行德的栽培点播。他曾经想过,将来天下太平之日,这批水师的军官能文能武,若解甲还乡的话,许多都足以执掌一县,俊彦者足以执掌一州,再磨练些时日,未必不可能入主中枢。赵行德拘于身份和威望,克制自己着不参与军官的议论,但他本心却对他们的论题都极感兴趣。浮生偷得半日闲,他就这么坐在船舱里,一页一页翻阅着军官们的《南海论丛》,右手执笔不时加以圈点。
“礼部甄别州县廪生动摇国本论”几个字映入眼帘,赵行德的眉头微微皱起。
许孝蕴这篇策论,毫不客气地驳斥了礼部要重新甄别州县廪生的种种理由,并指出礼部此种做法,意在钳制言论,甚至意图以“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方法影响州县的推举。事关《大礼法》,诸州学正,廪生,清流士人要一起抵制礼部甄别廪生,以维护大宋的国本。这篇策论是《南海论丛》的最后一篇,翻过之后,赵行德叹了口气,邓素企图以礼部甄别廪生来牵制诸州学正,未免想得太简单了,许孝蕴是朝廷命官尚不忌惮,那些起落与朝廷无关的州县学正、廪生更不可能对朝廷卖帐。地方的守牧、廪生,无论是谁,尝过了推举的甜头,就再也不会心甘情愿将手中的权柄交出。邓素的初衷对错,如此操之过急,恐怕不利于北伐。
“咦?这是......”
在《论丛》的末尾,竟有一行题跋小字,记述了末年某月某日,此论丛结集于西南海疆,请海商某某带回中土,使世人知军中匹夫未敢忘忧国云云。“集子在这时候发回中土了。”赵行德心中摇头道,“只怕有些不妥了。”这些文章议论时事,虽然都发于公心,但如此传回中土,难免不被人和朝堂的争斗连在一起考虑。赵行德自从返回大宋执掌保义军以来,一直都尽量避免卷入朝中政争的漩涡。他背后有夏国的支持,又是清流中声望素著,因此,无论陈东还是邓素为相,都没有视赵行德为朝中之敌。然而,水师军官中多理社中人,有人对邓素扳倒陈东愤愤不平,文章中对朝廷多有指摘,这样一卷“论丛”传了回去,一旦被人胡乱猜测,赵行德却没有转圜和解释的机会,以讹传讹,只怕会引起邓素极大的误解。
“前日只想到维持水师的士气,没想到这件事疏忽了。”
“事已至此。”赵行德叹了口气,将《南海论丛》书卷轻轻放下。
赵行德的身份,自然是要保护部属的。而以他的地位,实力,倒也不怕邓素的误解,只不过,当年同窗之人,现在各自身居高位,所谋所虑甚多,相互间反而没有了从前那样无所不言的畅快。赵行德就算坦言无意,邓素也未必相信。将来如何消解误会,只能等待时机了。
窗外圆月高悬,皎洁的银光洒满整片海面,波光粼粼。
在海风的推动下,船身一边微微摇晃着,一边向前航行。西南海水师和商船队自从离开龙珠岛之后,海上风平浪静,极其适合船队航行,然而,即使这样,一直向西航行,也要月余后才能抵达大食。海上传讯不便,自从离开龙珠岛之后,水师就再也没有得到过河中的消息,不知道罗姆突厥与夏国之间的战事到底如何,也不知道本军抵达之后,还将承担什么样的军务。对绝大部分西南海水师的将士来说,河中,是一片仅仅见诸于文字的神秘之地。那一片完全陌生的蛮夷之地,距大宋故土足足有数万里之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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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国,国王的王宫上空飘扬着龙旗,四处也增添了许多禁卫。
皇帝陈宣抵达河中之后,便住进了康国的王宫。这是应康国王康恒明之邀,也是历来的传统。康国王宫原先是统治河中的萨曼王朝修筑的王宫,乃是王权的象征。夏国征服河中之后,开国帝曾经将此做为行宫,后来因为常年闲置不用才赏赐给康国王室。而每次夏国皇帝驻跸河中之时亦应康国王的邀请入住这座宫殿,宫中大殿的圆穹顶上升起皇帝的龙旗,皇宫的禁卫也由龙牙军接管,权贵朝拜络绎不绝,无一不象征着夏国皇室才是河中真正的统治者。
河中苦寒,大族无不在家中筑有蒸汽浴室,不但是沐浴之所,也是款待朋友宴饮之所。
王宫中也不例外,占地广大的蒸汽浴室始建于萨曼王朝之时,足可同时容纳数百人。
历经百年来历代康国王室的扩建,庞大的宫中浴室美轮美奂,奢侈已臻极致,正方形岩石地面上铺满精美的波斯地毯,布满花纹的石墙上层层叠叠地饰以金银图案,墙边站立着玉石雕像,到处镶嵌着闪闪发光的宝石玛瑙,墙上挂着中土名家的工笔仕女图,浴池里飘着娇艳新鲜的玫瑰花瓣,香气馥郁,乌木几上摆满各色干果和乳酪,犀角杯中盛满河中的美酒。
同样,自驻跸康国王宫之后,这里也成为陈宣接见亲信大臣的所在。
陈宣,康国王康恒明、世子康德裔、虎翼军指挥使陈昂,环坐于浴室四周,各人除了肩头搭一条白汗巾之外,身上一丝不挂。康恒明是康皇后之兄长,康德裔原名陈康,乃是陈宣第三子陈康过继给康国王当世子的,陈昂乃陈宣的二弟。在这里都是一家人,袒裎相对也没有什么尴尬的,彼此反而更加亲切。陈宣自少年束发从军,和军中的弟兄不分彼此,当了皇帝之后,不得不守着各种规矩,因此,这种没有君臣上下那种拘束感的地方,反而让他放松下来。热水不断潺潺地自池底涌上,水雾蒸腾而上,在屋顶凝结出颗颗露珠,“滴答......滴答”落入浴池中,在雾气蒸腾中,陈宣微闭双目养神,然而,不经意间,陛下的眉头微微皱起。
康恒明和陈昂对视了一眼,俱都叹了口气,陛下是心忧国事啊。
夏军在哈马丹大胜罗姆突厥大军,斩首三万,俘虏四万,突厥苏丹梅苏德被迫率千余骑掏出战场,数日后,夏军进入大食国都巴格达,然而,接受的却一片饿殍遍地的焦土,巴格达连久负盛名的白色城墙,也被大火熏成了黑色。哈马丹大败之后,梅苏德仿佛消失了一样,夏军骑兵始终捕捉不到他的主力,然而,在巴格达附近,尤其是南北两片热沙海,以及巴格达与河中之间的戈壁里,突厥骑兵仍在不断袭击夏军的小队。这样的战斗中,双方虽然各有死伤,但夏军始终无法完成最后一战,取得一个“决定性”的战果。
看不到战事结束的希望,这让出征军士的士气越来越低,相应的,河中校尉们当中,将巴格达交给“诸王之王”李四海来收拾残局,大军班师回河中的呼声也越来越高,只是在皇室和大将军府的力主之下,才稳定了远征大军的军心。然而,正月刚过不久,又接连传来了两个坏消息。原本坐山观虎斗的赞吉苏丹宣布将发兵收复巴格达,与此同时,盟友芦眉竟突然和夏国反目,芦眉皇帝“幸运的约翰”宣布,基于他祖母的血缘关系,他有权得到罗斯的土地。他驱逐了居住在芦眉的夏国使臣、商人,还大肆招募西方的军队,积极准备远征基辅。
章154 桀犬尚吠尧-2
“‘幸运’的约翰,找死!”陈昂捏紧拳头,恶狠狠地道,“等收拾了突厥......”
皇帝尚在闭目养神,因此,他刻意压低了声音,然而,这一声却似惊醒了酣睡的猛虎。
陈宣原本微闭的眼睛睁开,双目如电扫视过来。
“如今四方不平,芦眉孺子也敢来挑衅,与我们争夺罗斯。”陈昂心神一凛,沉声道:“陛下,河中孤悬于中原之外,兵民只得数百万人而已,周围的蛮部加起来人口何止千万,一个个早就对河中垂涎三尺,全靠兵威震慑,这形势,就好像身处都是狼群,万万退避不得。我们一旦露怯,就壮了他们的胆子,到时候四面八方都铤而走险,一起扑将上来,那时不知要流多少血才能把他们重新镇住了。”
“嗯。”陈宣发出一声粗重的鼻音,转头看向康恒明。
河中是东西交通的要冲之地,粟特人,突厥人,吐火罗人,波斯人,都在此经营过。
夏国收取河中之地后,虽历经百年移民屯垦,又一直推行诸族归化融合之策,汉民户数大大增加,但是,河中各地各族的利益仍然错综复杂。康王与方方面面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在法度允许的范围之内,康恒明经常为各族各方居中调停。对本地军心民情的了解也最为深切,他又是国舅,因此,虽然康王权势并不大,涉及到河中之事,陈宣都要听取他的见解。
康恒明头发粗而直,眼仁是黑褐色的,神态也和汉人十分肖似,只是眼窝和颧骨比普通的汉人要高一些。他的汉话十分流利,没带河中口音,而是字正腔圆的敦煌腔:“河中与罗姆突厥这一场苦战,两次劳师远征数千里,河中府库多年的积累为之一空,军士经年不得归家,民间确实多有怨声......”陈宣背靠着浴池边,微闭双目,听康恒明转述这些民间的怨声。
康国王侃侃而谈,从民心一直讲到军心,陈宣不时微微点头。
陈康叹了口气,陈昂的眉头拧了起来,正要忍不住打断时,康恒明话锋突然一转。
“不过,我倒觉得,正如先贤所言,民可以乐终,不可以忧始。罗姆突厥是我河中百年的宿敌,怎能容他坐大。中原有句话,行百里者半于九十,罗姆苏丹梅苏德现在避我锋芒,就是盼着我们支持不住退兵,如果真的如所愿退兵的话,它必然卷土重来,那不但是前功尽弃了,而且恐怕打蛇不死反被咬。”康恒明坚定地道,“吾以为,不但不能退兵,还要增兵。”
“增兵?”陈昂摇摇头,“现在护国府校尉们态度,不退兵就不错了,还能增兵?”
“当初辽宋交战,关东一击得二虎正有机可乘的时候,他们义愤填膺,非要大举在河中挑起倾国之战......”他忿然道:“现在河中到了关键的时候,正当犁庭扫穴,这些校尉又开始叫苦,装出一副体恤军士的样子,开始吵吵着乘胜退兵!国家大事,怎能委诸于这群鼠目寸光之辈呢?”陈昂的须发花白,却是姜桂之性,老而弥辣,长叹了一口气道,“百年以来,我陈氏有过多少次一统天下的机会,都葬送这这帮蠢才手里。依吾看,五府之中,护国府中的蠢材最多!”陈昂越说越愤愤,越说越是大声。
“二弟!”陈宣猛然喝止陈昂,“别说了!”
“陛下!”陈昂还不肯停止,“眼下形势......”
“我叫你别说了!陈宣厉声道,他重重一掌拍下,激起一片碎片也似的水花。
“百万军士,是我大夏立国之基。军士们推举护国校尉,在护国府共商大事,此乃我大夏的根本之制,绝不容动摇。”陈宣严厉地看着陈昂,陈昂眼神似有些躲闪,随即毫不退让地和陈宣对视,怒道:“大哥,时势变了!就连昏昏之宋朝,也知道变法图强,我朝先祖一百前立下五府议事的规矩,怎能一点儿不做变动!你焉能不知,如今天下的大势,是火器大兴,胜负已不取决于人力。一个农夫、工徒只要稍加训练,就能使火铳上阵。五府之中......”
“够了!”陈宣看着陈昂,怒道,“今日到此为止,你好好做你的虎翼军指挥使!”
他又将目光移向康王恒明,康恒明的脸色如常,并没有出言劝解。
陈宣紧皱双眉,重重地“哼”了一声,站起身来走了出去。“父皇!”陈康吃惊地看着父皇和二叔,不明白刚刚还其乐融融的局面,怎么突然变得如此,见陈宣起身离开,他看了看康恒明,康恒明叹了口气,点点头,陈康忙起身追出了浴室,只见陈宣已将一件厚厚的大氅披在身上,接过龙牙军卫士递上来的宝刀挎在玉带上,在一队龙牙军卫士的簇拥下大步离去。
“父皇!”陈康忙紧随上去,“二叔他是意气用事,无心的......”
“无心?”陈宣反问道,他看着陈康,从他眼中看不出装假作伪。
陈昂和大多数将军一样,对护国府校尉决断一切军国大事有所不满,然而,这是护国誓约所确定下来的立国之基,也为夏国皇帝所坚持,因此,即便是陈昂与陈宣兄弟二人一向交好,他在陈宣的面前也从不曾这样直率地指斥过护国府。另一方面,陈宣同样知道陈昂和许多将军、世袭公侯一样,对护国府有着诸多不满,但是,只要他们不耽误国事,不违背护国誓约的话,皇帝还是可以接受的,甚至乐得这些世袭公侯和将军们与护国府形成一种相互牵制的关系,以使得双方都有求于皇室。然而,最近夏国内部发生的一些事情,却让陈宣感到局面渐渐划出了可以接受的程度。此番御驾亲征,未尝没有震慑的意思,然而,陈昂刚才那一番话,让陈宣大感意外,这番话如此露骨,若传到护国府耳中,陈昂只能赋闲养老了。
“你二叔他貌似鲁直,却绝不是那样的蠢人,你常在河中,对此事有什么看法?”
陈宣忽然开口问道,眼睛盯着陈康的脸。陈康呼吸一滞,脸色既惊且疑。
数十年前,在护国府和世袭公侯的力主之下,柱国府定下法令,若没有真凭实据在手,无论是军情司还是察奸曹,都不能暗中监视世袭公侯和五府的士大夫。因此,军情司尽管察觉了一些异动,对于陈昂、康恒明这样位高权重之人是否卷入,军情司也不甚分明,亦不能以无端的猜疑来构陷对付朝廷大臣。这些天来,陈宣一直在观察着这两个在河中举足轻重之人,今日的答案却是令他失望。这个过继康王的儿子的立场到底是和谁更近一些,他已没耐心试探了,便单刀直入地问了出来。夏国皇室尊卑不如宋国那般森严,父子二人在宫中并肩而行,龙牙军卫士手握刀柄,紧紧跟在后面。
“父皇......”陈宣如鹰隼般锐利的目光下,陈康只略微犹豫了一瞬,便脸色微变道:“前段日子,父亲,康王也召见过不少本地的世家大族,我还以为是安抚他们,响应朝廷平叛之事,如今看来,只怕不是那么简单......”
“若有人挟持兵马作乱,”陈宣打断他的话,沉声道,“康国,可稳得住吗?”
“这个......”陈康脸色更是尴尬,陈宣这一问,已经把怀疑的对象直指现在的康王,国舅康恒明。康王是康皇后的亲弟,无子的康恒明就一直很疼爱这个外甥。而陈康成为康国王位的继承人之后,康恒明对他更是看重,几乎把他当成亲生儿子来对待。今日听陈宣的口气,在康国有人要挟持兵马叛乱的话,舍康王还有谁人?局势竟然演变到这个地步,更让陈康难以置信,一时间竟讷讷不知如何回答。不过,在陈宣眼中,陈康这样的反应反而更令他放心。
““别担心,”他拍了拍陈康的肩膀,脸色微沉,低声道,“就看他们有没有这个胆子了。”
另外一个方向,康恒明送陈昂到了王宫的另外一个门口。
“陛下从军的日子太长了,他更像是一个军士而不是皇帝,要说服陛下自己把大权从护国府夺过来,简直是不可能的。”陈昂不满地道,康恒明则是一脸的懊恼。陈昂本打算突出奇兵,控制住陈宣,然后挟天子以令诸侯。如今陈宣有了警觉,整个王宫又在龙牙军的控制之中,戒备起来,再要想挟持陈宣,只怕非得发动兵马不可了。这样一来,军中和康国密谋的势力就大部分都要暴露了,一旦变乱失败,就是败家丧身的后果。
“今日已经把事情挑破,”陈昂翻身上了马背,低声对康恒明道,”万不可再犹豫了。按照事先的谋划,以龙牙军叛乱挟持陛下为由,你去布置发动团练,先把皇兄‘保护起来’,再试试说服他把。从关东战场来看,火器才是战场决胜的关键,团练中火铳营若用得好,不但可守住河中腹地,挡住半残守缺之辈的反扑。待各方并起,大势底定以后,河中的团练火铳营还可渡过乌浒水,先荡平叛乱,再应付西征大军回师的事情。”
章154 桀犬尚吠尧-3
“你看......”康恒明面露迟疑,“陛下会不会抢先下手。”
“应该不会,”陈昂低声道,“只要我们动作够快。”
他直起身子,叹息道:“我这皇兄,说好点,是宅心仁厚,说不好听,是墨守成规,妇人之仁。”他看着康恒明吃惊的眼神,低声道,“总之,不通过五府,他是不会做什么大动作的。话说回来,如果他有这般魄力,一切我都承担了,为了大夏的基业,区区一颗首级有何惜哉!”说完,陈昂摇了摇头,在亲兵的簇拥下径自催马离去。
康恒明站在宫门口一直目送他卫队的身影消失,方叹了口气,神情泱泱地回身。
他心中尽管不愿局势走到这一步,但事到如今,每一个被卷入密谋者都深陷漩涡,他也无法独善其身了。康国王宫虽然做了陈宣的行宫,但康王一家人仍然住在里面,甚至连卧室也没有更换。一方面,陈氏皇族与康国时代联姻,留康王在宫中“伴驾”是亲近之意。另一方面,康恒明也好就近观察陈宣的动向。龙牙军虽然接管了整个王宫的宿卫,但众多宫中的礼官、乃至婢女、奴仆中间,处处都有耳目。
漆黑的夜空,鸽子腾空而起,一道道黑影飞向四面八方。
数日后,长安城,韩国公世子李导匆匆进入父亲的书房,李蟾将一份译好的鸽书给他看。
“这,”李导细细浏览了一遍,紧张地道,“父亲,果真要做大事了吗?”
“嗯,”李导面色平静,点头道,“如今局面,敦煌空虚,成大事还看河中和康国,长安紧邻着太子坐镇的洛阳,咱们先不要动,如果康国那边动手了,我们就要阻止太子调动团练进入长安,再邀集世家大族一起上表。太子虽然掌握着十数万团练兵,但洛阳孤悬关东,只要国内大事底定,派一个能言善辩之士,未必不能说服他以国家为重,将动乱消饵于无形。”
“消饵于无形?这,可能吗?”李导有些担心道。关中已经数十年没有经历过大的战乱,如果陈重强行兴兵攻打关中,或者征用关中军民为他夺回帝位的话,必然掀起一场腥风血雨,这结果不但和“他们”的初衷背道而驰,也将大多数关中世家元气大伤,李家更是首当其冲。
“应该不会,数十年前,护国府弹劾陛下,不也黯然退位了?”李蟾有些惋惜道。
李导点点头,没有接话。数十年前那场弹劾风波,他也听李蟾说过。
书房一时静了下来。数十年前,夏帝陈坚喜乾纲独断,重世家勋贵,竟然被护国府弹劾以致退位,当年亦有人进谏陛下,与其束手就擒,不如召集各地开国公侯勤王,与护国府做鱼死网破之争。然而,陈坚权衡利弊之后,接受弹劾的结果,黯然退位。陈坚及子孙被夺爵并押送甘州居住,直到两代以后才得到入仕为官的机会。这件事对世家勋贵的打击亦十分之大,从那以后,护国府对开国公侯的防范之心日重。而楚国公、韩国公、秦国公等开国公侯也渐渐淡出了朝廷中枢,直到陈宣继位之后,开国公侯的后人方有一个张善夫入主大将军府。张善夫十四岁从军,在河中北疆屡立战功,直到晋职将军之后,才被人得知他乃楚国公次子。
紫铜香炉中散发阵阵轻烟,房中弥漫着宁神的沉香,然而,李导的心绪就是宁不下来。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顾虑吗?”李蟾见李导沉默不语,眉头微皱,问道。
“没什么,”李导一愣,叹息道,“我与陈重也算是相交一场,他若即位,当是个好皇帝。”
“你不是已经多次试探过他了吗?”李蟾摇头道。
“关东火器大兴,你我都看得清清楚楚,哪怕是普普通通的工徒、农夫,只要有执兵之力,稍加整训就能成军。再有数千精锐的军官,十数个老成之将,就能把他们几十万,成百万地带上战场。火器大兴的背后,是工坊,是辎重,是把这些工徒数十万、成百万的选练出来的本事,而不是骑术箭术。武夫决定天下归属的时代已经过去了。这是大势。陈重和他父亲一样,他只要点点头,就可以从五府手中夺回大权,可是他不但不肯点头,还执意维护五府的威权......只能说,这是他自己选的。我之所以赞同改弦易辙,并非背叛国家,亦非不忠于陈氏,而且是恰恰相反!”李蟾不自觉地加大了说话的声量,仿佛在自己说服自己一样。
“若陛下身故,太子必然不肯干休,到时候挥军西向,关中可能生灵涂炭,不管哪边得胜,都是一片废墟。可是,陛下即位多年以来,未尝有大过,体恤军心民力,威望如日中天。倘若陛下仍然健在,哪怕是被拘禁起来,雍王若取而代之,也是废长立幼,我朝以长子继承法为根基,雍王只怕难以服众。”
李导皱着眉头,他犹豫了一瞬,又道:“再者,能做出手足相残之事的人,心狠手辣,全无情分可言。父亲也不可不防他一手,万不能让他大权独揽啊。”
朝堂以《护国誓约》为重,在民间,《长子继承法》则要更加重要。
老百姓最重要的家业,土地只能有长子继承,不得分割,次子要么做买卖,做工徒,要么远走他乡领取一分新的授田。自从《长子继承法》颁布之后,在民间就一直被人质疑,很多人恨不得拼了命去废除它,但是,更多的人拼了命去维持它。废长立幼,在关东已并非不可逾越的原则,然而,在关西,百年激辩下来,哪怕最底层的荫户从心底里本能地反对此事。
身为韩国公长子,李导自然也对废长立幼没什么好感。
雍王能谋夺兄长的皇位,上行下效,其他开国勋贵的次子,岂不是也可以谋夺爵位,百姓家的次子可以继承家业,又或者雍王将大权独揽之后,会不会因为己身不正,故意把“废长立幼”推而广之。对长子的顾虑,也是这么一步步走过来的李蟾自是心知肚明,从前走漏风声,许多密谋之事,李蟾都只告知李导一个大概而已。大事将至,也就没有必要再隐瞒了。
“就算大事底定,雍王在朝中的地位,大概同如今之柳毅、张善夫相类。重组柱国府、护国府之后,公侯们虽然没有校尉那么多事,但制衡君权,防范权臣这两点,谁都不会含糊。”李蟾看着长子,眼神有些黯然,低声道,“吾与陛下,雍王二人,托名君臣,实有朋友之义。若为私谊,拥雍王而害陛下之事,我是断然不做的。如今之事,都是为了国家,你放心,于公于私,我在参与之初就与雍王、康王明言,长安改弦易辙可以,断不可害了陛下性命。”
李蟾眼神和话语,都十分的笃定,然而,李导的神色却愈发疑惑。
“若雍王不取而代之,又能是谁?难道是陈康?”李导和陈氏兄弟都是旧识。想起陈康当年为了韩凝霜,不惜偷偷逃出敦煌,万里迢迢赶往关东,又被军情司押解回去的旧事,他不禁皱起眉头,如此荒唐糊涂之人,怎可为君?况且陈康代替陈重,也还是废长立幼。
李蟾微笑道:“康王自属意陈康,不过,雍王和我心目中却另有人选,名分可以服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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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又是一年元夜时,河南河北的战乱,丝毫没有影响洛阳。
这里是乱世之中的一片净土,今年洛阳灯市不但没有萧条,其热闹喧嚣之处,较往年犹有过之。洛阳城墙内外,一百二十行,三百余坊,东南西北四大市,一万余店铺,每一处都在大放花灯。尤其以洛水河畔的六坊最为热闹,大小街巷,无一处不是人头涌涌,花灯处处,坐车灯、球灯、日月灯、诗牌绢灯、镜灯、字灯、马骑灯、凤灯、水灯、琉璃灯、影灯、诸般巧作灯、平江玉珊灯、罗帛灯、沙戏灯、火铁灯、像生鱼灯、海鲜灯、人物满堂红灯......璀璨的花灯照耀下,洛阳城美轮美奂,仿佛仙境不似人间,游人如织穿梭于花灯之下,或猜灯谜,或买卖各种物事,涌涌人潮中,不乏忽而四处张望,忽而脸红心跳的游士仕女。年年元夜,猜灯谜,拾香囊,听曲对对子,都是男男女女耳鬓厮磨,甚至私定终身的机会。
熙熙攘攘的人海里,洛阳府书吏陈宪手里紧攥着一个锦囊,脸色忽明忽暗,心情忽上忽下,脚下仿佛踩着棉花一样,两旁的花灯全然不看,女子的青眼全然不理,就这么随着人流往前走着,甚至忘了看路让人。对他这种神情,旁人也见怪不怪,甚至为了给他让路,人流分开向两边,给他空出一条若有若无的路来。每年元夜,像这种神情恍惚的青年男女在洛阳不知有多少.不管是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还是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谁都是这么过来的。
章154 桀犬尚吠尧-4
“快了,就快到了吧。”陈宪眼中闪烁着灼热的光,他满怀着期待,不禁加快了脚步。
洛阳的人情和美,又是上元佳节,对这样的年轻人,大家对会心给他让开一条路。
璀璨的花灯下,陈宪的脸上浮现出发自内心的笑意,仿佛走在鲜花铺就的道路上。这时,两个人忽然挡在他面前,这二人仿佛黑白无常一般无趣,并没有像其他路人一样知趣地让到两边,陈宪脚下一滞,身子转向右边,然而,前面那两个陌生人也随之挪动身躯,恰恰又挡住他的去路。如此这般再三挡路,就是傻子也明白对面的人是有意为之了。
“两位兄台,到底要怎地?”陈宪抬起头,对这二人怒目而视。
“陈长史勿怪,因涉及一桩大阴谋,察奸曹请陈公子去问话,这边请。”
一人对陈宪亮了下腰牌,花灯光影下,黑檀阴刻的“察奸”二字一晃而过。
察奸曹专司纠察百官,特别是丞相府和各地的文吏。夏国在洛阳赎买土地,涉及到巨额的银钱往来,又不得不使用了一批关东的士人文吏,前段日子,就爆出一桩内外勾结,虚高地值骗取朝廷赎地银子,察奸曹正在追查此事,因此询问了许多洛阳府的文官,陈宪也隐约知晓此事,却没想到,察奸竟然查到自己头上来了。他面色难看,朝前面望了一眼,洛阳东门就在前头不远处。诗云“其出东门,有女如云”,不知从何时候起,洛阳东门之外,有一片花树林子,就如汴梁朱雀大街金水桥下一般,成了青年男女相约相聚的一个地方。
“到底是何事?”陈宪强按捺住心头怒意,反问道:“非得赶在今日问话?”
“此处说话不便,”挡路的一人堆笑道,“核问一些小事,耽误不了陈公子多少时间。”
话说得客气,另一人却上前一步,站到陈宪身边,做出一副“你不去也得去”的模样。
陈宪见事难善了,只得拱拱手:“好吧,我便随你们走一趟。”
陈宪心下腹诽不已,察奸曹也不能这么趾高气扬,不近人情吧。自己也没什么亏心事,待问话事了,非得参他们一本不可。自称察奸曹官员的二人仿佛没见到陈宪浮在面上的不满之色,一人在前,一人在后,便带着他离开了东门大街。大街上人潮涌涌依旧,方才那蹊跷的一幕,仿佛浪花中的一个细小的泡沫,刹那后便被欢度元夜的人群所忽略了。
人潮顺着东门大街朝前涌动,到了洛阳的东门,仿佛一条大河汇入了海洋。
东门市肆乃是洛阳四大市之一,而元夜之时,这里比平常繁华了百倍不止。花灯如海之中,衣香鬓影之间,朱灵乌一袭白衣,亭亭玉立于一株花灯树下,如出水芙蓉一般惹人注目。
月至中天,人潮已不如前半夜时那样拥挤。
朱灵乌等候了许久,然而,陈宪的身影一直没有出现。
好几个登徒子上来搭讪,都被她的随从给挡了回去,她的容颜也愈见清冷。
“那人多时不至,”婢女韩蕊气鼓鼓地道,“小娘子,咱们回去了吧。”
朱灵乌与陈宪这对冤家在洛阳重逢,她是一直看在眼里的。原以为陈宪自辽国归来以后,性情沉稳了许多,人有了个正形儿,这二人终于可以花好月圆了。韩蕊也给他说了许多好话,却没想到,这次相会,陈宪连个招呼都不打直接爽约,而且还是洛阳男女最看重的元夜之约。
朱灵乌没有答话,仍站在花树下等着,灯火照在她身上,孤独的影子长长拖在地上。
“这个负心薄幸的......”韩蕊不敢多说,只能一边跺脚,一边在心里腹诽着。
东门之外,人影双双对对地离去,夜气渐冷,沁人,伤人,韩蕊苦劝不过,只得从轿子上取出一天青色雀裘披在朱灵乌肩上,元夜后半夜,随着行人渐少,商贾收摊,繁华如梦一般地花灯也零落了不少,行人冷落车马稀,更鼓声声,天色渐渐的亮了,陈宪始终没有出现。
“小娘子,咱们回吧。”韩蕊眼中满是怒火,“这不知好歹的臭家伙。”
“下次他用八抬大轿来抬,下次,咱们也不见他。”
朱灵乌的俏脸冻得青白,倔强地紧咬着发紫的嘴唇,忍住眼中的泪花。
听了这话,她微不可见地点点头,任由韩蕊搀扶着上了轿子,这一回去,就是一场大病,十几天不得出门。朱家就这么一个女儿,上上下下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四处延请郎中。然而,朱灵乌她自己就是一位名医,自己生了病治不好,更没郎中能开得出药方来。婢女韩蕊知道病根儿,却不敢在人前嚼舌,尽心服侍起居之余,更将在暗地里将陈宪骂了个狗血淋头,直到某天,两个面目可亲的官人来府上拜访,才让某人从口舌地狱中解脱了出来。
“下官军情司长史林修,敢问朱小娘子,上元那夜,可曾见过洛阳府长史陈宪公子?”
林修微笑道,眼神却有些锐利,他丝毫不避嫌地盯着对方,仿佛时刻都在窥探她的内心。
朱灵乌一场大病下来,整个人都削瘦了不少,漆黑的眼睛如一泓冰冷幽静的湖水。就算是林修这样见惯了各色人等的老练人物,也在心中暗赞了一声我见犹怜。然而,查找陈宪下落事关重大。无论是谁,任何线索,军情司都不会放过。即便这位女郎中久负盛名,不但与长安、洛阳的许多家夫人是至交,出入宫廷,深得康皇后的喜爱,军情司也是如此。这种冒犯的态度,直令韩蕊翻了个大白眼,陈宪这人负心薄幸也就罢了,居然还将麻烦惹上门。
“那人负约,.故,.....未曾见过。”朱灵乌低声道,语气里透着一股涩意。
对林修来说,有这句话就已足够。陈朱二人之间的纠葛,军情司早有备案。
林修点点头,茶水未喝,这就抱歉告辞。朱灵乌因病体沉重,精神也是萎靡,这时也不能相送,然而,在林修起身之时,她还是多问了一句:“请问林长史,陈宪他,......可是出了什么事么?”林修回过头去,只见一双清冷地眸子看着自己,有期待,有关心,他犹豫了片刻,叹了口气,低声道:“不瞒朱小娘子,上元夜之后,陈长史便不知去向,到底去了哪儿,出了什么事,我们也在找。”
这时,林修敏锐地发现对面的眸子里情绪,原来是静水幽潭一般,忽然有了一丝波动。
这种欣慰和担忧混合着的复杂心绪,林修是个过来人,自是一清二楚。“看来她确实是不知。”林修当下也不多言,抱拳道:“我等也是担心陈长史的安危,倘若朱小娘子知晓他的消息,抑或想起了什么,还烦差人通知军情司衙门,这是我的信物。”说完便告辞离去。
“他是有事,还是,菩萨保佑,......但愿他平安无事。”
朱灵乌只愣愣地坐在花厅中,凄楚苦闷,不知不觉间,化作了深深的担忧。
从一开始敦煌初见,到洛阳重逢,陈宪,不知不不觉,她心里面深深印上了这个人的影子。愁绪如跗骨之蛆一般,外面“乒乒乓乓”放起了爆竹,也没将愣愣的她惊醒过来。
“天下事............这次第,才下眉头,又上心头。”
天空无限广阔,海面好像一块巨大晶莹的蓝色宝石,西南海水师船队在航行着。
桅杆微微摇晃着,每一张硬帆都撑满了追逐着风向,船身微微倾斜,不断地劈波斩浪。
赵行德站在船楼上,不自觉地吟哦出这有些不合时宜的句子出来。
此时中原应是隆冬天气,而西南海上却丝毫不觉寒冷。
在赵行德的身旁,每条福船都如同城楼般高大,辽阔无垠的海面上,数百条海船呈数列纵队整齐向西北方向航行,如一片移动的城池。这样恢宏壮观的景象,举世罕见。
西南海水师从龙珠岛出发,沿着北方海岸一路航行,途径大小港口数十个。
每至一处,当地的土王一睹水师壮盛军容,无不胆战心惊。沿途藩部,就算从前与大食人交好的,也丝毫不敢生出反抗之意,只老老实实接受了贸易条件。另一方面,赵行德是个至诚君子,严禁水手和商贾仗势对藩落行劫掠之事。因为大将军府的军令,西南海船队此番不要奇珍异宝,只要粮食、肉干、腌菜等。这些日常物品,当地大族和百姓倒是都能拿得出来。这样搜购粮食的船队十分罕见,积储下来的宝货还可以卖给其他的客商,双方贸易往来,竟是皆大欢喜。中国的船队规模之大,远远超过了沿途港口居民的想象。
当地大族也有不少对中原的物产之丰,人情之美,甚至礼仪教化心向往之的。赵行德便顺势而为,以西南海军司和南海市舶司双重的名义,招安了不少西南海上势力,部落几十个,敕封土王数人,镇守使数十人,一路顺风顺水,竟是势如破竹一般。诸参谋官汇总下来,海疆不计在内,单单岸上受封的土国藩落,单论疆域竟远远超过了大宋的长江以北土地的总和。
章154 桀犬尚吠尧-5
自龙珠岛出发后一个多月的长途航行,开拓海疆之顺利,大大超过众人的预料。
众军官心情放松之余,又生出其他的一些想法。他们原以为南海上都是生番聚居的瘴疠之地,然而,如今亲眼所见,一片一片都是难得的沃土,大宋若要开疆拓土,相比西北两面强邻,向南海的阻力就小得多了。许孝蕴便在军议中提出“失之于西北,取之于南海”,与其劳民伤财北伐,不如放弃河北,让辽夏两国在北方相争,大宋固守河南甚至江淮一线,集中人力物力向南海扩展势力,待将来国力雄厚之后,再做徐徐北图之计。
此议经由许孝蕴提出,当即在水师军官当中引起了不小的反响。
此时朝中的大势是倾国力收复旧疆,因此,水师中的“北伐”和“拓海”两派争论也十分激烈,连赵行德也不得不亲自告诫众军官,汲取朝廷新旧党争致使国势衰败的前车之鉴,军议止于君子之争。南海水师虽然不是只会执行军令的死物,但此等国策大事,还当以朝廷中枢的决策为准,总算将争论限制在了军议的范围之内,没有恶化到“党争”的地步。经此一事,赵行德豁然发现,就连他自己也只是能稳住局面,哪怕他亲身说法,也无法完全将军官们说服。水师中不少年轻士子从军的军官,与赵行德实有师生之谊。赵行德倾注在这些人身上的心血,实不下培养至亲子弟。发现这一点后,他的心绪有些复杂,既为许孝蕴、冯糜等人越来越独当一面而欣慰,心中又有些隐隐的失落。
“他人将将,不外乎以威临之,以利诱之,以义结之......”
赵行德转头看去,却是周和立在身旁,低声道:“似赵将军这样的,任由诸将军议,吾还真是从没见过。可是,诸将如此忠心效命的,我也是闻所未闻。这其中难道有什么诀窍吗?”
“哪有什么诀窍。”赵行德摇头道。
周和年纪要比他一些,二人带船出海以来,和衷共济,和朝廷其他大营中诸将和监军之间的关系迥然不同,说话也随意很多。看着周和不信的神色,赵行德沉吟了一会儿,解释道,“譬如木匠做器,必顺木材之纹理,方得长久。军议论的是国家大事,对诸将来说,也是明心见性。正所谓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智者见智,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军中诸将都是栋梁之才,本身也有济世救民之心,刚开始时,赵某还有些因势利导,强作解人,到了后来,他们相互切磋,也就越发看清自己的内心,其后道路都是个人的修行,不需要赵某再多做什么了。”
“可我怎么觉得,每天在那儿空谈,和我们水师的军务也不相干啊。”
杜吹角不知何时到了后面,一脸不解道。他虽然偶尔也参加军官们的军议,但对大宋的国家大事始终都没什么兴趣,杜吹角整天为证信堂券票的价格忧心忡忡,不过身为一个夏**官,他还有些为国分忧的觉悟的,他看着赵行德,忧道:“赵将军,不知咱们打下巴士拉后,那边弄到的战利品是就地分掉?还是是陆路送到河中发卖?还是海路运回宋国发卖?按道理说,河中大军该抢的也抢够了,咱们水师本来就是分遣军务,这万里迢迢给他们送粮,他们吃肉,总得让我们喝口汤吧。”按照他的看法,河中大军既出,大胜就没有悬念了。安西军司就是仗着在护国府和大将军府中势力庞大,强迫水师干苦活儿而已。
“你说呢?”赵行德一愣,嘴角浮起一丝笑意,问道,“运到哪儿划算?”
“当然是运回宋国发卖了。”杜吹角来了兴致,眉飞色舞道,“大食的物事,在的宋国的价钱要比河中高得多了,而且,高价出售还是其次,这一船船的宝货运回去,南海券肯定要暴涨的啊。”他的拳头在空中狠狠一击,又懊恼道,“他奶奶的,现在的价钱肯定特别低!”
“那你也不用遗憾。”赵行德被他逗乐了,接道,“因为别人也不一定买得到。”
众人都是哈哈一乐,然而,赵行德的笑容后面,却藏着很深的忧虑。西南海水师看似一帆风顺,然而,东西方两场正在进行的大战,水师都不能左右结局。任何一场大战的失败,都将带来惨重的后果。海风微醺,吹动着他的衣襟,而此时此刻,他的心思却不在平静的海上,反而比任何时候都希望能够身处战场,在凛冽的寒风中带着自己的军队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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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出正月不久,鄂州就降下大雪,鹅毛般的雪片纷纷扬扬而来,城内外整个成了冰雪世界。
深夜,丞相府依然挑着灯笼,北伐已经到了关键时候。
“岳帅那儿,有消息了吗?”邓素盯着书吏,沉声问道。
整顿了州县廪生之事因绝大多数学政反对而作罢,北伐已经成了朝廷扳回局面的最后机会。州县已经谤议如潮,如果北伐再没有进展,只怕过不了今年,相位就得更替了。可是,邓素这儿忧心如焚,河北前线的岳飞,坐镇汴梁的曹良史却似抱定了一个“拖”字诀,始终借口辎重不济,拒不发兵攻取三关和幽州。邓素屡次催促不果,不由得怀疑这二人的用心,是不是与理社在州县上的势力勾结在了一起,已经有人提出,吴子龙为相,曹良史为参政了。
再三催促之后,邓素终于失去了耐心。
正月初二,鄂州新整训的二十营禁军誓师出征,一万名马步火铳手押运粮草前往河北增援北伐大军。吏部侍郎王务观上书,建议任命王贵为河北路制置招讨使接掌河北前线的兵权。岳飞虽然还保持着北伐主帅的名义,但实际上被王贵分去了前线的统御兵权,帅帐也被安置在大名,负责北伐大军身后的二线防御和辎重输送。同时,兵部侍郎刘端代替曹良史兼任东京留守之职,曹良史除兵部尚书之职,改任河北河南转运使,专责督促各路各州县向大军转运粮草辎重。
邓素犹豫良久之后,终于同意了王务观的上书。
同时,邓素以岳云护卫京畿平叛之功,奏请陛下加封为定西侯。
当年曹良史和岳飞在汴梁夺帅,导致河南三镇形同割据的局面,如今旧事重演,若岳飞拥兵自重,籍故拒绝交出兵权,来个“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甚至“清君侧”的话,朝廷的脸就难看了。岳云年不及三十,虽然有平叛的大功,兵部的意思本来还是要压一压,以免将来功高难赏。邓素之所以成全岳氏父子两代三十封侯的佳话,也就是要让岳飞知道,只需退让眼前这一局关,朝廷回报他一个如杨、曹、刘几家一样的世代将门。然而,诏书和钧旨同时发出之后,邓素仍然有些忐忑,几乎日夜都等待着北方的反应。
他虽然深信岳飞是个忠勇之将,但以他刚烈的脾性,老实接旨也不容易。
“相公,岳大帅的奏折递上来了!”书吏小心翼翼地将一封奏折呈上来。
“怎么不用急脚递?”邓素一见这奏折居然只是普通漆黑封皮送来的,眉头一皱,厉声斥责道,“两国交战,军前换帅,最是轻忽不得。此等大事岂可马虎处置?”他正着急等待汴梁的消息,因此大为光火,口气不由带着几分严厉,相爷威风如山之重,平常只见他和颜悦色的书吏那经得住这般惊吓,当即结结巴巴辩解道:“这,这,从汴梁发出来时,就是如此,原先以为是普通军书,小人,等,等,也是拆开之后,才发现这是岳大人的奏折。”
“哼!”邓素无暇理会,打开奏折看来起来。
黑色漆皮的奏折,乃是各州各营上奏中最不要紧的一种,不但在路上走得慢,到了丞相府里,也是压到最后才会分类上呈的奏折。从汴梁到这里,也不知道耽误了多少时候了。然而,随着目光的移动,邓素的脸色并没有好转,反而越发阴沉,甚至带着些怒意。这奏折并不算密折,所以,书吏事先看过内容,他小心翼翼地看着脸色阴郁的相爷,暗自懊恼:“怎么就让自己碰上这回事儿了呢?”他赶紧又把头深深埋了下去,“神仙打架,莫要殃及小人。”
正默默念叨着,“啪——”一声巨响,几乎把书吏的魂儿都下了出来,他抬头偷看去,邓素正几乎怒不可遏地将奏折拍在书案上。相爷如此这般震怒之态,连曹固反叛攻打鄂州之时,书吏都未曾见过。“解甲归田,回乡养伤,岳鹏举,你这不算挟朝廷,那什么才是要挟?”
奏折里,岳飞居然以足疾发作,不能视事为由,请求解甲回乡养伤,北伐军中大事,皆可交予王贵及诸将主持。奏折虽然写得恭敬委婉,但仍然让人感觉到一股淡淡自傲、不满、疏离之意。邓素看罢,只觉一股怒气涌上头顶。“这就是要挟朝廷。”他坐实了这个判断,“而且必有所恃!恐怕就是和吴子龙、曹良史他们勾连的诡计。用不了多久,清议上就会编出些‘嫉贤妒能,残害忠良’的桥段来了吧。”他原先以王贵夺取岳飞兵权还存着有三分惋惜,此刻连一分都不剩下了,甚至顾不得发泄怒意,只思索如何将这个釜底抽薪的局面破去。
章155 匈奴笑千秋-1
“岳飞已经离开汴梁,据说只带了几个亲兵,回相州侍奉老母亲去了。”
兵部职方司郎中刘鹤鸣失声道。“什么?”邓素脸色大变,签押房内众大臣无不大惊失色。邓素接到岳飞解甲归田的奏折后,邓素立刻召集了心腹大臣商议,众人计议来去,均觉得岳飞久掌北伐大军,兵将均熟。朝廷原先的安排,虽然走马换将,东南王贵在前面统兵进攻幽州,岳飞在后经营,也是稳妥之策,如今岳飞居然撂挑子不干了,贸然换将就有些危险了。然而,如果就此收回成命,则朝廷的颜面无存。所以,当务之急,既不能继续激怒岳飞,让他一意孤行,又不能让王贵就此打道回府,须得想个两全其美之策。
丞相的签押房内,众大臣正你一言,我一语,字斟句酌,准备再次下旨宣慰岳飞之时,兵部忽然收到王贵和刘端送来的鸽书急报,王贵和刘端赶到北伐大营之后,岳飞虽然接旨,但言辞间对王、刘二人极其冷淡,甚至连接风宴也没有摆,当夜就托辞离开大营了。现在大营中人心惶惶,张宪称病不来点卯,罗闲十和陆明宇两将一直在前线未归,其余众将也乱哄哄的,还有人说要联名上奏朝廷把岳飞给请回来,否则军心溃散,辽军打过来大家都是死路一条。王贵好容易才安定了大营,他也是岳飞麾下出来的将领,此时不敢擅专,只用最快的鸽书回报鄂州,是请岳飞回来主持军务,还是依照先前钧旨行事,请朝廷火速拿个主意。
窗外,鹅毛雪已经停了,天色仍阴沉沉的,邓素的脸色比天色更阴,仿佛一块青铁板。
“跋扈,太跋扈了!”吏部侍郎王务观怒而拍案道,“简直不把朝廷放在眼里。”
这一句仿佛一石激起千层浪,众大臣纷纷斥责出口:“以一己之私,不惜败坏北伐大业,这么看来,当初就是养寇自重了。”“王贵有朝廷的钧旨,岳飞的部属也不服他,这到底是朝廷的军队,还是岳家的军队?”“正是,兵骄将惰!”太骄横了!”“相公,这是有预谋的。岳某人早已计算好了王贵到达大营的时间,这才用普通奏折来托病请辞,就是要陷朝廷于不义。朝廷若派人将他请回去,这人必然气焰更加嚣张,东京、河北这支大军,从此不为朝廷所有!”
众人七嘴八舌之际,邓素的脸色越发铁青,阴得仿佛要滴出水来。
“既如此,你等以为,当如何处置当前局面?”他冷冷道,看着周围的大臣。
王务观等人心中一凛,丞相这种神气,在“解决”曹固兵变等事件时都曾有过,邓素已经下了决心,他所需要的,只是众人把他心里所想的说出来,再表示赞同而已。
这些人位列邓素的心腹,自然知道他心头想法,再结合语气略作思索,便能“意会”。
果然,邓素的问话话音未落,王务观便沉声道:“如此,当以快刀斩乱麻!”
“诸将跋扈,若犹豫不决,日子拖得久了,不定生出什么变故,不如令王贵从速进军,直取幽州,以战事凝聚人心,一则借势掌握住兵权,二则,也好安天下人之心。”王务观说到最后“安天下人之心”时,他着重了语气,北伐大军与辽军在边境对峙,每拖延一日,钱粮耗费不计其数,夏国在海外强征宋国商船之后,证信堂券票价格暴跌,扬州百姓围攻证信堂,逼走了苏同甫,如今,朝廷再没有别的渠道来筹集军饷,而诸州学正一又不愿意增加“河北税”,二还有大批流亡的河北士绅闹事,不允许朝廷将河北土地用以发卖和赏功。
再这么拖下去,宋国几乎就要不战自败了。因此,王务观之论,迅速得到了众人附和。
“王大人之议甚好!”
“一面催促王贵进军,一面令差人劝说,让他顾全大局,赶快到大名统筹全局方为稳妥!”
“为从速进兵,兵部和户部可再筹措一批犒赏三军的银钱。”
邓素默然良久,终于点头道:“既然如此,就命王贵火速进军,不可再拖延下去了!”
他长长叹了一口气,望着窗外,东方已是微明,星辰寥落。
从得到岳飞告病的奏折到现在,整整一夜过去了。众大臣商议来去,最终还是把最重的担子压在了王贵的肩上。而诸多武将,王贵是邓素为相后最为重用的一个。“吾以国士待王将军,王贵,你这次可不要令我失望啊。”邓素握紧了拳头,望着天边寥落的晨星,暗自祈祷道。夫战者,庙算多者胜。众人皆以为朝堂高位者能左右天下兴亡,然而,身居庙堂之人,才知人力是有穷尽之时,许多时候,庙堂庙算之后的等待,与赌徒投下骰子也没有多少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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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鄂州到河间,将近三千里路程,金字牌急脚递六日夜方至,然而,丞相府催促进军的军令用最快的鸽书传递,只用一日两夜,便送到了河北前线大营,河北路制置招讨使王贵的手中,相府钧旨加封王贵为河北诸路安抚使,将统御北伐大营的重任彻底放在了王贵肩上,大营四品以下武将有不听将令者,王贵有先斩后奏之权,四品以上武将有不从将令者,王贵可将其就地免职,押送鄂州治罪。钧旨催促王贵火速统帅大军北伐三关,直取幽州,另有三五万贯的钱粮犒赏在扬州发运,希望三军用命,攻下三关直取幽州之时,便是大行犒赏之日。
“请向丞相复命,末将等奋身报国,哪怕朝领命,夕就死,绝无二话可说!”
当天早晨,王贵在大营中向诸将展示钧旨,然后当众对书吏口述了一封奏折。丞相府严命,哪怕张宪这样的悍将,也不敢当面有所违逆,于是,王贵接着吩咐诸将各自回去清点人马,整理火器兵刃,准备七日粮草,此后每日诸将都要到大帐点卯,会商北伐军务,一矣雪停天晴,随时便挥师北上,先夺雄州、霸州等三关之地,略作休整,再视情相机攻打幽州。
“末将遵命!”诸将的齐声应命,吼声盖住了帐外的北风呼啸之声。
“好!”王贵满意点点头,
王贵原先便是岳飞帐下第一大将,此番携丞相府钧旨而来接掌北伐大营,底下的将官虽有不满,但许多人也还念着他旧日的威望和恩义的。这一次又有丞相府的严命催逼,不管愿意与否,至少在表面上,整个大营的气氛为之一变。前几日人心惶惶,在王贵的手段和相府的威压下,似乎漫天阴云被清扫一空了一般。
“大人,怎么样?”副将韩铭走过来问道。
“准备准备,近日就要发发兵北上。”张宪阴沉着脸从韩铭手中接过马缰。
“什么?天气酷寒,大军北上和辽军野战,怎能有胜算?”韩铭失声道。
张宪望了望天空,细小的雪花纷纷扬扬,这场雪已经下了五日。
斥候往北出河间三十里外,回禀道路积雪深达没膝,战马只能勉强前行,宋国大军若要强行通过,只怕困难重重。不过,从另一方面来说,大雪也给辽军骑兵行动带来了很大的困难。在如此严寒的气候下,野外的一点小伤就能致人死命,所以,这几日,辽宋双方犬牙交错的前沿,斥候和拦子马之间的零星战斗几近于无,辽宋双方军兵都默契地没有主动挑起战斗。然而,这寂静竟是电闪雷鸣的前兆,伴随着来自鄂州相府的严命,河北平原上短暂的平静很快就要打破了。
“咄,咄,驾——”
战马旋风般地踏出四蹄,泛起一片雪花,战马忽然一顿,在一片雪地前面立主。
“吁——”贾元振长声喊道,双手猛地一勒缰绳。
他朝前望去,虽然只是白茫茫的一片雪,却已经不再是陆地,而是冻结了的湖面。
这一片水面位于宋辽边境,乃是宋国历经百年所营造出来的人工屏障。为了阻止辽国骑兵纵横,在西北自保州绵延向东,东至沧州,引来徐河、鲍河、沙河、唐河等河水,又往东汇合滹沱河、漳河、淇河、易水、白水等河水,甚至凿泉灌入洼地为湖,形成这一片水网地带,东西绵延八百多里,南北宽的地方也有六十里宽阔。夏天的时候,宋军可以凭借河汊抵御辽军,到了冬天,湖面和沼泽尽数结冰。在冰层厚实的地方,骑兵足以缓缓通过。因为每年的冰情都不一样,每到冬季,这里各处冰面的情况,就成了宋军斥候们要豁出命去弄清楚的头等大事,而全力阻止对方探明湖水的冰情,成为宋军斥候豁出去命去执行的另一桩头等大事。贾元振所在的营头每天都派数队人马出来巡行各处,哪怕连续下了五天的大雪也不曾间断。
章155 匈奴笑千秋-2
“吁——”
贾元振轻拍着安抚战马,放开缰绳,单手提着刺枪,跺了跺脚,缓缓地走入冰湖。
每向前五步,就狠狠地用枪刺向下扎去,试探冰层的厚度。雪白的冰湖看似一片平静,实际上危机四伏,这一片冰湖是贾元振曾经试探过的,但他仍然十分小心翼翼,不知什么地方就藏着窟窿,一不小心就吞噬掉性命。枪尖击刺着冰面,砰砰做声,白色的冰屑四溅。在冰湖上探路是十分耗费体力的事情,有的斥候随便刺些白点,根本不管冰层是否厚实到能通过战马战车,也有的斥候宁可猫在湖畔吹两个时辰的冷风,然后回去编个幌子交差了事。不过,贾元振却是个踏实做事之人,他身为十营护军使,却每每单人匹马,亲自出巡查探虚实。
“还好,这帮混小子,没给我打埋伏。”贾元振咧嘴道。
冰面上行走十分费劲,步行不长的距离,已让人气喘嘘嘘,体力将要耗尽之时,他才折返了回去,打个呼哨,爬上马背之后,他感觉双腿仿佛惯了铅似的,所幸从军这段日子来,他的马术已颇为了得,又是老马识途,不需如何费力,战马便随心意得得得往回奔驰。这一路十分顺利,回到大营时,已是人为雪人,马为雪马。在大营门口,贾元振敏感察觉有几分不同,将战马料理好,踏入大帐,见到左念远和骆欢的神色,贾元振愈发肯定了自己的判断。
“大军要北上了?”贾元振将头盔放下,沉声问道。
“正是。”骆欢有些激动地道,“贾兄,你看,这一回有几分胜算?”
贾元振摇了摇头,伸手接过左念远递过来一碗暖酒,微闭目喝了下去,热力散发出来,冻僵的身子方才暖和回来,看着一脸兴奋之色的左、骆二人,他心下暗暗叹息。广南营乘船一路北上,虽然器械精良,奈何都是南方人,除了一腔热血之外,连带兵的将官,如左骆二人都没见过下雪。广南准备的冬衣不足,又是客军,到了北地样样都缺,特别是御寒的衣物鞋袜,从广南带过来的在河北几乎毫无用处,还是陆明宇看着赵帅的面子上,从京东路的补给中分出一部分给他们的。饶是如此,从广州出兵时盔甲鲜明的六营精锐,如今衣甲杂乱,但从军容上看去,就和普通的州县团练差不多少。不过,广南军上上下下,特别是左念远和骆欢二人也憋着一股气,平常也盼着早日在战场上打出广南营的声威。
故而,他们得到大军即将出征的消息后,立刻联袂来找贾元振,希望听听他的看法。
贾元振乃太学生从军,赵行德旧部,北边久历戎马,对左骆二人来说是最好的结交对象。
“王大人如果分派北伐军务,广南营一定争取要和陆、罗二位大人同路行军。”
贾元振看着左念远和骆欢,沉吟良久后,低沉地说道。
左念远一愣,和骆欢对视了一眼,从对方眼中看出明显的失望之色。
骆欢满怀一腔热血,而贾元振这话无异于一盆冷水。
相比之下,左念远反而冷静了下来,他在广州城下经历过一番血战,亲眼目睹许多同窗和袍泽血染沙场,他又是广南营的主帅,也比骆欢要多想一些战场之外东西。广南营数千里千里北上而来,坐了几个月船,将士们正晕晕乎乎,到了河北之后,几乎未经休整,六营广南子弟就被调到最前线,和河南三镇兵马待遇相似。而且,粮饷补给也比其他营头要麻烦得多。那时候,还是岳飞和曹良史主持北伐大营。广南营遭遇的这些虽然未必出于岳曹二人的授意,更可能是军中陋习,朝廷倾轧所致。如今岳曹退位,换了王贵,北伐大营中的明争暗斗也更加激烈。广南营身为客军,无论如何,战场上保命存身还是要多考虑一点,否则的话,数十万大军角逐生死的疆场,就是一个吞噬生命的黑洞,吞掉这三千广南子弟只是一瞬间事。
“多谢贾兄提点。”左念远诚心谢道。
骆欢也跟着他拱了拱手。对方在此等情形下邀请形同孤军的广南营与本军同行,本身就是一种关照。骆欢虽然心里觉得贾元振有“暮气”,但他久在公门历练,这点人情还是心领的。“彼此,彼此,”贾元振亦拱手还礼,又道,“二位都是南人,初来河北,虽然看似适应了这里的天气,但旷野之中行军,又与呆着大营里截然不同,所以贾某这才多嘴了一句。大军出征在即,我也不说那丧气的话来。大军出营以后,就不能再畅饮了,来,我们满饮此杯。”
“好,干!”三只酒杯碰在一起。
河北苦寒,所以军中平常不但不禁酒,而且非烈酒不饮。岭南州县盛行淡味的黄酒或淡甜的蔗酒,左念远和骆欢初到河北时,还大醉过几次,至今还不能完全适应烈酒。骆欢被呛得咳嗽了一声,却抹了抹嘴边的酒渍,大笑道:“说夏国有烈酒名英雄血,可惜不层尝过。”
“我认识几个关西的军官,他们应该有,”贾元振点头道,“下次带过几壶过来。”
“好,一言为定。”左念远微微笑道,骆欢也笑道:“愿在在幽州城头与贾兄痛饮。”
他和骆欢的背后的广南理社,贾元振言语间涉及到河南三镇、京东汉军与关西朝廷在暗地里的暧昧关系,他们虽然不是迂腐之人,但涉入太深也有不妥。虽然在东京留守司的阴影下,河南三镇兵马与广南营形成了事实上的盟友关系,但左念远和骆欢还是十分谨慎,别一不留神就卷入了朝堂争斗的漩涡。哪怕名满天下的赵先生,也差点被这漩涡撕了个粉身碎骨。
大军出征在即,不便耽搁时辰,三人喝过几杯之后,左念远和骆欢便告辞回营。
“南方来的斯文人,打仗还不知如何?这要到了野外,怕不冻掉了鼻子。”
指挥简天良不知什么时候钻了出来,站在贾元振身旁,目送左念远和骆欢二人乘马离去。
简天良是关西的军士,他和太学出身的贾元振相处甚得,却和左念远和骆欢格格不入,因此,每当这二人前来拜访贾元振,甚至是向他们道谢时,简天良都能躲则躲,而且每次都能躲掉,仿佛隔着一两里就能闻着二人身上的酸气一般。简天良对左骆二人这种莫名的排斥感,贾元振只能报之以苦笑,岔开话题道:“老徐,雪一天小似一天了,天气该转暖了吧?”
“暖,卵?”简天良伸手接过一把雪花,捻了一捻,摇头道,“这雪沫子越来越小,天气不是转暖,应是越来越冷了。”他见贾元振不信的神色,将发髻拉开,指着残缺的左耳朵,赌咒发誓道,“老子在漠北打仗的时候,天上下的雪细得跟沙子似的,这半拉耳朵,就是那时候冻掉的。”贾元振顺着他指点看去,只见左耳剩一半的耳朵触目惊心。漠北苦寒之地,安北的军士虽然有毛皮大氅,羽绒袄子,身上有冻伤的仍然比比皆是,因严寒而残疾的也不鲜见,不过,对军士来说,这些都是资格。简天良在夏国退役行商之后,平常虽对残损处有所遮掩,却不惮向军中同伴展示它们,在他眼里,贾护军有这个资格,也能理解自己的骄傲。
“水寒风似刀,不过,血总是热的。”贾元振低声道,目送马上身影消失在漫天风雪中。
“陆将军是左军,即是前锋,咱们广南营随陆将军行军,也必然是先锋啊。“
骆欢侧头对左念远道,脸上带着兴奋之色。陆明宇是赵行德麾下大将,他也见过两面,并无排斥之意,反而隐隐为能够做为北伐的前锋而兴奋。原先岳飞执掌北伐大营时,张宪的前军和陆明宇、罗闲十的左军轮流担任大军的前锋或者前卫,如今岳飞去位,张宪和王贵面和心不和。王贵用左军当前锋的可能极大,唯一可虑的,是陆明宇是否接受王贵的调遣。
“曹岳与赵先生有夺帅之恨,陆罗二将因此反出了东京留守司,即便这样,两位仍然不计前嫌,以大义为先,率军参与北伐大业。如今岳帅去位,张宪等人或尚有心结,对陆罗二位来说,却是两可的,他从前怎么样,今后亦当怎么样。”左念远按辔徐徐而行,沉吟道,“再者,左军有三万之众,陆、罗将军,这都是跟着赵先生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猛将悍卒,他们不论做前锋还是断后,都应该有自保之道。咱们和左军一同行军,应该也是稳妥的吧。”
他这心思还是受了贾元振的影响,骆欢也点点头,毕竟是三千广南子弟,性命都压在了二人身上,二人心头也是沉甸甸的。不知不觉,白茫茫的前路上出现一片鲜艳的旌旗,广南六营的营垒已然在望,骆欢深深吸了一口气,将阴沉沉的那些想法暂且摒出脑海,沉声喝道:“管他呢,眼看出征在即,我再去搞点酒肉,这两天杀猪宰羊,大家伙儿吃饱了,奋力杀敌破阵,复我三关,直取幽州!”
章155 匈奴笑千秋-3
听着骆欢的豪言壮语,左念远苦笑着摇摇头。
广南营样样都缺,唯独不缺银钱。虽然朝廷对他们另眼相看,广州府却另外贴补了一笔开拔北伐的银钱。然而,到了河北,左念远等军官却发现,银钱在这里几乎买不到什么东西。河北历经战乱,契丹人撤退的时候,几乎将田庄尽毁,壮丁要么带走,要么流为盗匪。宋国北伐大军在河北不但难以从民间征购补给,反而要分出军粮来赈济百姓。军械,棉袄,各军都缺,猪羊的价钱是广南的几十倍。好在骆欢等军官出手豪阔,一意维系军心,不惜重金四处搜求军需物品。虽然外面天寒地冻,广南营垒里面倒是其乐融融,大家一心想着早日南归。
“左大人——”“骆大人——”
营门口的军兵见了左念远、骆欢二人,都主动行礼。
“嗯,很好。”左念远满意地点点头。
营里的军兵一个个脸带着笑容。看样子,大军就要出征的消息,并没有给他们带来过多的负担。军官们想的是建功立业,兵丁则想着早日克服幽州,大家好早点回家。在众多广南士子心目当中,大宋土地人口数倍于辽国,北伐大军十余万,聚集了天下精兵猛将,只要朝中没有奸臣作梗,打平辽国是理所当然的事。广南营重用士子为军官,这种乐观的情绪不可避免的影响了全军。因此,上下一意求战,并没有畏战怯战的情绪。大军出征在即,进进出出的人都带着一种格外的利落劲儿,营房里飘荡着一股烤肉的香味儿。骆欢咧嘴笑了笑,看来广南营其他的军官想法和他一样,就要打大仗了,先让士卒吃饱,才好上阵杀敌。
北伐大军即将拔营北上的消息,以河间府为中心的整个宋军大营都动了起来。朝廷的犒赏虽然还没运到,但已是许下了,除了钱粮之外,王贵再度当众向众将确认,一旦北伐成功,上至将佐,下至兵卒,根据官阶和功劳大小,人人都在河北分得一份田地,当兵吃粮。这样一来,底下士气立刻就有所回升了。对东京留守司的绝大部分将士来说,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当兵吃粮,图的就是银钱土地而已。特别是那些从军多年的老军,他们与辽军鏖战多年,哪怕在旷野作战也并不惧怕,反而隐隐盼望着早点结束这场战事,领得犒赏解甲安歇。
相府极为看重此次进兵,曹良史被左迁河北河南转运使之后,不但没有和朝廷置气不理,反而全力督促各地辎重军需的转运。他是理社大佬,又执掌东京数年,曹相公这一杆子插下去,居然见了奇效,各地转运官吏丝毫不敢怠慢。在东京、大名、转运司和兵部严加督促之下,后方的辎重补给骤然加快了速度,一车一车的粮草、火药,冒着大雪不断地送到河间。曹良史估计,只待二月雪融,各处运河渠道解冻,北伐大军的辎重问题就将全数解决。
然而,他的奏折上达相府之后,只被当做是他为自己和岳飞辩解的另一种手段。
二月开春,虽然气候格外寒冷,北地大小河湖都还在封冻着,相府还是催促发兵。
于是,二月初十,北伐大帅王贵再度聚将议事,决定二月十五出兵。
王贵颁下将令,陆明宇、罗闲十率左军三万先期出兵攻打霸州,张宪率前军攻打雄州,都统制杨文忠率三万兵马留守河间城,王贵自领大队人马跟随在左军和前军之后,相机与辽军主力决战。出乎某些人的预料,无论赵行德旧部陆明宇、罗闲十,还是岳飞旧部张宪,都没有在军议时反对王贵的安排,三将领命各自回去准备出征的事宜,让一直遥遥关心着河北大营的朝廷重臣把心放下了一半。二月十五,便是左军出兵的日子了,左念远、骆欢的广南营原被配属前军,张宪担心南风不竞,未必能和辽军在隆冬季节野战决胜,便以前军的补给不够而推辞不收广南营。于是广南营又被踢到了左军,陆明宇便安排他们和炮队一路行军,炮队是和左军大营一同行动的,保护最为周全,这已是看理社的面子而对广南营格外照顾了。
“想不到,阴差阳错,还是跟了陆大人一起行军。”
骆欢牵马行走在炮车旁边,阴着脸道。左念远走在他身边,闻言笑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若是为此上下活动,保不齐后面又生出什么风风雨雨。”他看着不远处的陆明宇,感慨道:“听贾兄说,左军的掷雷手,个个都有数个辽贼头颅的军功,这才是奋击百万的精锐强兵。”“精锐?”骆欢苦笑道,“该有个精锐的样子。可左军这些家伙,哪儿像是朝廷禁军?”
贾元振所在的马步火铳营已经作为左军的前锋先行进发。
按照斥候事先查探出来的冰面上的道路,左军大队两万余人马列作整齐的数列纵队,一队队的战马拖动着笨重的炮车、弹药车、辎重车、铁匠车行走在队伍中间,一营营火铳手扛着铳枪行进在炮队的两侧,端的是盔甲鲜明,气势雄壮。然而,和以军容军纪著称的前军相比,左军的行军队列还是显得有些松散。张宪麾下的前军,号称是东京留守司的第一强兵,岳飞罢将之后,除了少许亲兵,原先的中军精锐,包括背嵬军都归了左军,左军由原先的三万人马膨胀到了四万余人。王贵知反正无法令岳飞的亲兵归心,也就听之任之地默认了。
这样一来,原先东京留守司的猛将精兵都归了前军,端的是军威如铁。
虽然从广南营的利益计较,和与赵行德有些渊源的左军一同行军更为妥当,但被前军踢出来让骆欢有些郁闷。岳飞张宪亲自训练出来的左军最重军纪,无论军容、军纪都极为整齐,相比之下,陆明宇、罗闲十荆襄好汉为骨干的左军就显得松散许多,有的指挥以上军官甚至还带着匪气,令骆欢等士人出身的广南军官为之大皱眉头。
不过,骆欢皱眉归皱眉,即使是他也要承认,左军的武备与广南营最为接近,绝大多数步卒都操火铳枪刺,骑兵也大多数以操火铳的马步人为主。相比之下,无论是张宪的前军,还是王贵的本部,都保留了大量的冲阵骑兵。因此,左军的战守完全是围绕着火器来进行的,即使进攻,也是以火炮轰击为先,火铳手列阵如墙而进,关键时候便以精锐掷雷手突破敌阵。
“陆将军,晚生是‘鄂州新闻’的报料人,您身为左军主将,此番出兵有何感慨?”
陆明宇皱了皱眉头,顺着声音看去,只见一名青布棉袍的书生一脸热切。
在这书生的旁边,还有其他几个人,一眼看去便是普通的文人。牙将王麟站在这群文人身旁,不动声色地对陆明宇点了点头,示意这些“报料人”是左军幕府精心筛选过的。
自从朝廷大开清议以后,清浊分流之后,宋国国内的报业大兴,像鄂州、汴京这样的大都市,各种邸报、大小新闻不下数百种,有的时候,内朝昨夜商讨过的政事,次日清晨就能上报,传得满街都是,很快就天下皆闻。有信誉,有流品的新闻,已成为朝廷邸报之外,州县学廪生共商国是的依据。尽管邓素设立了邸报司来钳制舆论,也不能完全控制新闻和清议的走向。“鄂州新闻”就是影响极大的一家,几乎每天都有一期刊行,影响遍及全国各州。
“记得有人曾说过,只要文官不爱财,武将不惜死,则天下太平指日可待。”
陆明宇看着“鄂州新闻”的报料人,一脸正气地道:“此番北伐,将士们浴血沙场,我河南三镇担当左军前锋,先取霸州。哪怕我陆明宇朝闻命,夕就死,只要有益于国于民,也在所不辞!左军三万男儿人同此心,心同此志,不惜肝脑涂地,誓要驱逐北虏,恢复旧疆!”
陆明宇面容严肃一字一顿地将这义正严词的番话说完,不待几个报料人再发问,只微微颔首,便拨马朝前驰去,旗手和几名传令军官催马跟在他的身后,仿佛有什么紧急的军务在等待着大将前去处置一样。左念远和骆欢相顾一笑,骆欢低声道:“这位陆将军的本事,可不只是在战场上啊。”左念远朝左右看了看,低叹道:“树欲静而风不止,河南三镇支撑到现在,甚至左右逢源,岂是单凭兵精将勇能够做得到的。天生豪杰之士,只看他为善为恶罢了。”
几名报料人书生还在愣原地,左军牙将王麟含笑招呼道:“几位大先生,昨夜大伙儿喝出征的酒,还余下许多酒肉,正好送给几位大先生带回去打打牙祭。”几个书生忙堆笑着道谢,河北的各种物资缺乏至极,他们虽然是清流文士,但其中有人已一个多月不尝肉味了。
“陆将军,真当今国士也!”一人目送陆明宇的背影感慨道。“无愧赵先生栽培。”另外一人附和道。“鄂州新闻”那名报料人则若有所思,喃喃道:“文官不爱财,武将不惜死......难不成河南三镇已经和岳相公言和,不再计较夺帅之事?真此一时也,彼一时也。”这时,
章155 匈奴笑千秋-4
“王将军出兵北伐了!”
宋军再度誓师向北的消息,还没隔夜,便有各大新闻的报料人以最快的鸽书报回。
当丞相在鄂州签押房内看到王贵北伐的奏折之时,汴梁、广州、襄阳、扬州等通都大邑的早市已经满是叫卖邸报的声音。北伐三关,夺回幽州之役,在大宋举国上下万众瞩目中拉开了帷幕。整个国家因为这个消息而再度沸腾起来。辽军南侵,使大批宋人流离失所,无数河南河北的衣冠士族流落南方,更多的流民百姓离散在大宋各地。因此,各地的宋人也和他们一样,感受着辽人南侵所带来深深的屈辱和创痛。北伐辽国,收复故土,早已成了无数人憋在心中,不吐不快的一团火。此乃国家大义所向,与之相比,朝廷中的勾心斗角恍如衰草之于大风,在举国一致的舆论之下,对丞相府和朝廷种种非议迅速销声匿迹。偶有一两声杂音,也淹没在无数人的热情所汇集起来的汹涌澎湃的舆论的洪流之中。
“朝闻命,夕就死,为国为民,觉无反顾!”
“朱先生,这陆明宇,真是大宋第一条好汉!”
“辽人在北地废汉字,剃发蓄辫等种种手段,南侵之后更加乖张,这就是以夷变夏。”
“而我堂堂中国,正义之师,北伐讨逆,是顺天应命,维护天道之举。”
“自古以来,顺天者昌,逆天者亡,所以,此次北伐,一时胜败不论,咱们大宋举国上下,只要抱定一个决心,不计一时得失,胜也好,败也好,咱们就和他打到底!久而久之,辽人必败,大宋王师必胜!王将军等用命北伐,田园美宅,封妻荫子,流芳百世,俱可期也!”
竹林掩映,一群白袍的书生,激情激昂地围在一起。举国汹汹之下,哪怕是标榜“绝不干预朝政,不议论时事”的东林书院也不能例外。天下板荡,人心激奋,又岂能容得下一方安静的书桌。课业之余,众学子都围在一起,毫无顾忌地议论时事。就连朱森也难以苛责他们没有沉下心来讲学理。人非圣贤,孰能无情,就算是朱森自己,心下亦难免为之澎湃不已。面对着一张张年轻而激动的脸,朱森面沉似水,并不给他们分辨北伐将帅各怀心机,也不向他们指出,平常反对朝廷增加赋税与声援北伐是背道而驰。东林的规矩是绝不议论时事,不干涉朝政。学生们偶有违反可以,朱森却不可以不以身作则。再者,他笃信万事万物都逃不出一个“理”字,学生们只要精研理学,再多经历一些世事,这些俗务迟早都能参得透的。
书生面红耳赤地议论没有多久,数声云板声响,短暂的休息结束,讲习重又开始。
这一课是的道德,书生们按捺住心头激动,各归原位,朱森看着座下的学子,心头微动,他并没有引经据典,而是缓缓道:“我堂堂中国,四千年传承,一以贯之,延绵不绝,薪火相传,这一代又一代相传的薪火到底是什么?它不是冷冰冰的东西,它也不是虚无缥缈的东西,它映着那个软绵绵、暖融融的天理、大道。道德譬如天上的北极星不断牵引着天下人心,又如日头照耀着我们,温暖着我们,安慰着我们,给我们以荣誉、希望、信心、力量。四千年以来,至今让世人仰望,让四夷羡慕、惊讶、妒忌,这个,就是我们中国人的德性......”
座中寂寂无声,朱夫子难得如此平白一回,众书生讶然之余,无不专注倾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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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油干呐!朝廷王将军出兵攻打幽州了!”
运河上,肖七抬起头,爽快地朝对面的民夫大声答道:“好嘞!”
他低下头,目光落在自己满是补丁的棉袄上。
大运河的河道上,肖七没有驾船,而是步行走在冰爬犁旁边,胡子上结满了雪白的霜花。
寒冬腊月,本来是船工停歇的季节。然而,运河尚未解冻,鄂州朝廷便效仿北人赶制了一批爬犁,大举向河南输送粮饷,若是从前,无论是船商还是船工,都是有耗无补,能留一条命回来就不错了。然而,这次却是不同,扬州知府和州学站出来反对转运使衙门使白条子强征民夫,又为民间的船工争到了一个好价钱。肖七当然就报了名,以他汴梁的出身,少年时玩过爬犁雪橇,又能赶马车,而且常年在运河上讨生活的经历,肖七不但通过了录用,还被任命了分管十条爬犁的队长,加入了往北运送军粮的行动。
愣了一会儿,肖七回头又冲着船舱里喊了一声:“朝廷攻打幽州了!”他期待地望着后面。
和往常一样,肖十娘也跟着哥哥在队里当差,挣点口粮贴补家用。
自从扬州证信堂关张以来,肖七家里也好像下沉的船似的一片愁云惨雾。
“真的么,真好呀!”船舱里脆生生的回答,肖七眼神一亮,心中莫名地松了一些。
“官军北伐,很快就要打败辽国,收复幽州了!”
民夫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人人脸上挂着一丝振奋和喜意。这不是因为官军收复河北,很可能让河北券、南海券恢复价格,自从证信堂关张之后,肖七就当家里藏的那些是废纸了。不过,官军打败辽国,收复河北,总是是一件能让人人高兴的大好事。
“咱们加把劲儿嘞!”“得儿——驾!”
一声声响亮的吆喝在爬犁队里响起,民夫们舍不得抽牲口,只变着花样儿在空中甩出一个个响鞭。“噼——”“啪——”“叭——”鞭子作响声中,骡子、毛驴、驽马喘着粗气,在结实冰面上得得得快步走着,将堆满辎重军需的爬犁拖着忽忽滑行,穿越寒风,一路向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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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物冰封,白茫茫一片冰面,飞鸟绝迹,此地桥梁早已被破坏,往北不远即是瓦桥关所在地界,辽人骑兵在北岸巡视得十分严密。宋军大营所在的河间城距辽军占据的雄州不过区区两百余里。而左军驻地几乎就在雄州边界,因此,向北行军数日之内,兵锋就抵达了易水南岸。易水早已结了厚厚一层坚冰,丝毫没有解冻的迹象。不过,辽军十分狡诈,早在河水刚刚结冰的时候就开凿冰窟,有的冰层看似没有不同,其实远比别的地方单薄,一但冰面上的人马多了,冰层就会吃不住劲儿而碎裂。贾元振率领火铳马步营为大军斥候,在辽军不断袭扰之下,终于在茫茫冰面上勘察出一条足以承载大队人马通过的道路。
未免孤军深入,宋军前锋抵达易水河南岸后便停了下来。待大队人马聚齐之后,左军各部纷纷请战当锋渡河,而这个军务终究落在广南营的身上。诧异之余,众人也捏了一把汗。
“过了南易水,前面就是瓦桥关了。”贾元振以马鞭指着冰面,对身边人介绍道。
“此地别燕丹,壮士发冲冠。昔时人已没,今日水犹寒。”
左念远深吸了一口寒气,对贾元振拱了拱手:“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贾兄,今日就看我广南子弟,亦有豪杰。”他回头看了早已列队完毕的广南营,挥手道:“听我号令,过河!”
随着这一声令下,两千火铳手排成四列纵队,如一条长蛇般小心翼翼向对岸爬去。
“左兄,兵战凶危,辽人狡诈,广南营为先锋,当以谨慎为先。”
贾元振看着对岸,低声道。左念远拱手道:“多谢贾兄提点。”
他无暇过多思考,匆匆作别便走向前方,快步超过了大队,赶上了贾元振派出的向导。
北风劲吹,各营都将大旗裹了,但旗手仍然奋力将旗枪高高举起,枪头下面三角形的小旗猎猎飞舞。宋军此番北伐乃是正兵,白茫茫的冰原之上,大队人马蜿蜒向前,左念远身先士卒走在队列的最前方。“这姓左的是个人物。”简天良看着他的背影,自言自语道,脸上浮现一丝古怪的神色。简天良这营常担当左军的斥候营,而他自己才刚刚从雄州附近查探回来。他带回来了一个意外的消息,辽军不但没有坚守的准备,而是在大队向北撤退。为免轻敌大意,陆明宇下令各部仍按原计划行军,同时命简天良等人严守秘密。此时,除了贾元振、简天良等寥寥几名将领之外,连带队先行渡河的左念远也是不知,雄州眼下只剩下一座空城了。
“瓦桥关乃幽州的门户,辽人究竟打的是什么主意?难道真的不战而逃?”
贾元振看着前方。暗暗思索道。他揣摩着,以简天良的能耐,不至于连辽军是不是真的撤兵都弄错了。陆明宇也是肯定了这一点,才会将这份首功让给广南营,全了河南三镇与广南情分。
“不过,辽军到底是怎么回事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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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州城头,一颗血淋淋的人头挂在高高的旗杆上。
章155 匈奴笑千秋-5
“胆敢擅自弃城逃窜者,这就是下场!”
耶律铁哥斜视一眼旁边的萧塔赤和完颜斜也二人,咬着牙挤出一句。
血淋淋的人头下面,萧塔赤低着头,他的脸色铁青。
数月前,萧塔赤不战而弃河间,北院枢密使耶律铁哥大发雷霆,不过,他背后有萧后势力的支持,铁哥也无可奈何。宋国大兵压境,南女真大王完颜宗弼孤军难守雄州,也学萧塔赤,虚张声势一番便放弃了雄州。谁知道,这一回,耶律铁哥居然将完颜宗弼当场斩杀,并且将他的部众悉数分给了南下助战的被女真大王完颜斜也。杀鸡儆猴,不过如此。物伤其类,完颜斜也虽然得到了完颜宗弼的万余女真人马,在完颜宗弼的头颅下面,脸色也好看不起来。
耶律铁哥看了看左右,北院军将簇拥在他身后,手握着刀柄,若有若无地将萧塔赤和完颜斜也四周围住,显得这两个人势单力孤。幽州城内外,契丹大军与蔑尔勃、女真军的态势也是如此。常年征战已将青壮的女真男子消耗殆尽,完颜斜也南下之前,已经将十二岁以上,六十岁以下的生女真部族男丁全部征发。因此,斜也的南下大军和宗弼的余部加起来共五万余人,不过,女真军充斥老弱,缺少老兵。相比之下,萧塔赤麾下的两万余蔑尔勃骑兵更具威胁。此时,幽州已经集中了近五万契丹骑兵,三万奚军。北面还有皇帝亲军七万精骑准备南下,与宋军决战幽州城下。大军环绕,耶律铁哥根本不怕萧塔赤和斜也这二人犯上作乱。
南朝大举北伐,皇帝耶律大石的打算是消耗疲惫宋军,再以骑兵袭扰其后路,寻找战机一举击破宋军。若不能在幽州打败宋军,也要让南朝付出重大代价,失去北进之力。而北院枢密使耶律铁哥则另有打算,在他眼中,无论萧塔赤,还是女真人,都是不下于南朝的敌人。而且,对耶律铁哥而言,这些辽国内部蛰伏的毒蛇,比南朝大军更令人防不胜防。
“雄州城池残破,不过,它却是幽州的门户,若放任宋军站稳脚跟,休整好了再进攻幽州,我们是无法像陛下交代的。”耶律铁哥盯着萧塔赤,徐徐道,“前段时日,萧将军丢弃了河间,尚没有责罚。南女真军也有弃守雄州之罪。我看,不如这样,女真军和蔑尔勃军两部人马加起来,足有七万之众。而南朝大军左路陆明宇左军,是赵行德余部,不过三万余人,”提及“赵行德”三字时,耶律铁哥咬了咬牙根,“他们虽然向称能战,但孤军深入雄州,正是送死。你们两部就戴罪立功攻打雄州。若王贵的大军不救,你们便合力将这支孤军吃掉。本将亲率大军为你们压阵,若王贵前来为雄州解围,大军便在易水河边决战。你二人如何?”
耶律铁哥的目光有若实质,盯着萧塔赤和完颜斜也二人,等他们答话。
萧塔赤沉着脸,一声不吭。他因弃守河间,耶律大石曾大发雷霆,好容易才脱罪,如果此次再抗命的话,只怕过不了关。完颜斜也更感受到压力,背心凉津津的,衣物竟被汗水浸透了。契丹诸将交换了颜色,隐隐得意,无论萧塔赤怎么嚣张跋扈,他只是契丹人的一条狗。
辽国,终究是契丹人的大辽国,狗可以吃肉,但绝不能爬到主人的头上。
如果它敢冲着主人狂吠的话,大家就一拥而上把它宰了。南朝大军,再说吧。
辽国用兵远比南朝灵活,皇帝不遥制,军前统帅有临机决断之权。耶律铁哥所说,大军在易水河畔与宋军决战云云,可能确有其事,也可能是骗女真人和蔑尔勃人去雄州送死的鬼话。最终如何,只看他自己的用心。几个耶律铁哥的心腹将领暗暗转着心思,萧塔赤始终低着头,看不清神色,而完颜斜也额头已经见了汗水。耶律铁哥也不说话,抚着嘴角的胡须,冷笑看着二人。他执掌北院日久,威严已经极盛,曾几何时,辽军中盛传,北院的军法,铁哥左手捉须子,必杀一人,右手捉须子,必灭一族。完颜斜也不禁心中打鼓,再也熬不住了。
“北院大人发话,女真部就算是上刀山,也一定会攻下雄州。”
完颜斜也口不对心地大声道,虽然极力忍着,仍忍不住抬头瞥了一眼旗杆上的宗弼。
时至今日,完颜斜也已经没有了当初女真勃兴时的野心,无论才干还是胆略,完颜斜也自认宗弼远胜于他,可就是被视为女真人希望的宗弼,刚刚却被北院大人像宰猪一样给宰了。“耶律铁哥,我是陛下钦命的南女真大王,你敢擅自杀我!”惊怒交集的吼声,仿佛还在完颜斜也的耳畔回荡,不过。耶律铁哥一句:“不尊军命,杀了就杀了。”更让他心惊胆寒。
“北女真大王已经答应了,萧将军,你怎么说?”
耶律铁哥的声音,冷得像漠北的雪风,萧塔赤猛地抬起头,冒犯地直视着他的眼睛,他目露凶光,仿佛一头欲择人而食的猛虎,周围的契丹将领感觉到森森杀意,好几人都握紧了刀柄,而耶律大石却毫无动作,只冷冷地看着萧塔赤:“萧将军,你怎么说?”萧塔赤看着他,又看了看周围剑拔弩张的将领,沉默了一会儿,沉声道:“你既然下令,我也没有话说。”
众目睽睽之下,萧塔赤向耶律铁哥微微躬身,将手按在刀柄上,倒着身退了下去。
完颜斜也也以要准备攻打雄州为名,告退,逃命般追着萧塔赤商议两军合作的事去了。
他二人离开以后,城头的气氛才稍稍松了一些。望着城外的营帐,有的将领目露出嘲讽之意。虽然皇帝陛下严命不得放弃幽州,但在契丹人心中,南朝城池的得失从来就不重要,上京附近的肥美草原才是契丹人的家园。守城也是交给汉人和奚人的苦活儿,从来不是契丹骑兵的差事。皇帝虽然有守幽州城消耗宋军锐气的意思,但刚才耶律铁哥这么一说,众将还是觉得还不如在易水河畔和宋军决战,又或者,让雄州的七万大军和宋人拼命,契丹人等待机会给南朝大军致命一击。拔营北归上京也不是不可以,只能能在皇帝面前交待得过去就行。
“铁哥大人......”北院将军萧靳上前一步,低声提醒道,“这是狼崽子。”
“由他去吧,”耶律铁哥看着城门下萧塔赤的后背,意味深长道,“狼崽子,他还不敢!”
蔑尔勃部落早已结怨于夏国,安北军司对其恨之入骨,伯升豁·蔑尔勃得到云州做休养生息之地后,曾经多次遣使向夏国求和,得到的都是拒绝。萧塔赤生性好杀,辽国南侵以来,他手上宋人的性命,只比契丹将领更多,凶名早就传到南朝,就算他有心投靠,重视清议的南朝朝廷也不敢收留。在辽国内部,尽管萧塔赤贵为驸马,有萧后护着,但是,如果他一而再,再而三的违抗军令,甚至举兵作乱的话,绝对会引起耶律大石的雷霆震怒,到时候,谁都保不住他。萧塔赤这个人虽然年轻狠辣,是头狼崽子,但他还不是傻。听命攻宋,他还有一线生机,而不识时务的话,无论是他这个人,还是蔑尔勃这个部落,瞬息间就会碾为灰烬。
耶律铁哥没有料错,萧塔赤虽然愤愤而去,但这次却不敢抗命,而是整顿兵马,次日率领一万蔑尔勃骑兵先行出发,另外万余蔑尔勃骑兵交由副将带领,携带攻城辎重与女真部一起行军。完颜斜也不敢怠慢,齐集三万余南下的女真军队跟随在蔑尔勃骑兵身后,又在半路会合了完颜宗弼的残部。耶律铁哥借口雄州的城池残破,并没有为蔑尔勃骑兵和女真军配属攻城的火炮营,只派了一万北院骑兵远远地在后面监视,不断将南面的消息报回幽州。
对萧塔赤这个人,耶律铁哥虽然视为眼中钉,却不得不承认他是一员悍将。
兵贵神速,蔑尔勃骑兵只用了两天不到,便直迫雄州城下,辽军来势如此之猛,杀了宋军一个措手不及,差一点就被蔑尔勃人一举冲进雄州城。不过,守城的宋军也十分顽强,虽然不过区区数千之众,却一边点起烽火,一边凭借城垣拼死抵抗。此时,陆明宇所率的左军主力已经度过易水,得知辽军骑兵围攻雄州城后,陆明宇非但不惧,反而下令全军结阵,大张旗鼓向雄州行军。尽管不断有蔑尔勃骑兵前来骚扰,但宋军火铳营的阵势严整无比,一旦有蔑尔勃骑兵接近,远处用火炮轰击,近处则火铳齐射,再近了就以枪刺对付。
严寒中的战斗一天下来,蔑尔勃人死伤了不少,亦无法阻止宋军大队进入残破的雄州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