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 151 炎烟生死灰-1
乌云遮月,江面上黑沉沉的,远处鄂州城的灯火,耀眼而辉煌。
子夜时分,竹门外的夜肆不但没有收摊,反而进入了又一个**。
瑟瑟秋风中,若有若无的歌声随风传来,仿佛还带着chūn意融融,一片歌舞升平。
曹固站在船楼上,紧盯着远处鄂州的轮廓,目光变幻不定,一会儿双目赤红如火,一会儿又冷若寒冰。“谋大事岂能惜身,”他暗暗道,“若不能五鼎食,必当五鼎烹。”借着这次领兵援广回师之机,忽然直逼鄂州,乃是曹迪和宫中那位商议好的。这一万五千兵马是襄阳行营中拣选的jīng锐。鄂州虽有兵马三万,但兵权分散,城外八军,城内二十营城卫军互不统属。曹家以jīng锐对乌合,以有备对无备,以快打慢,城中还有内应,何愁大事不成。唯一可虑的,便是城门这一关,鄂州城墙高厚,如果强行攻打,折损必重且拖延时rì。
只要大军入城,控制了皇宫,再以陛下名义传檄天下,大事定矣!
“曹将军,大军已至竹门外!”牙将郭继忠上前禀道,“如何行事?”
“先礼后兵,”曹固眼神微凛,喝道,“本将有要事面见丞相,让城卫军打开城门。”
他扫视了一遍身边几个将领,每个人脸sè都有些紧张。
大家伙儿都知道,今晚这桩大事,要么一步登天,立下拥立之功,要么掉脑袋身败名裂。
种种计划,众将早已知道。郭继忠招呼一声,两百牙兵次第登岸列队。
牙兵都是见过血的悍卒,一sè锦袍罩着jīng钢锁子甲,雪花镔铁刀。照郭继忠的法,一个牙兵足以干翻八个城卫军的雏儿。城卫军以火铳为主,统兵官要么是赵行德cāo练出来的士子军官,要么是兵部派到军中的文官,虽然朝廷放心,但却没多少经验。如果能赚开城门,众牙兵一拥而上夺下城门,后继大军鱼贯而入,这鄂州城就算是姓曹,也少却许多血光之灾。
两百卫士簇拥着少帅,队伍迸发出一股隐隐的杀气,直直地穿过竹门外的草市。
市肆中的百姓纷纷避让,百姓虽然惊骇莫名,但谁也没想到这是要谋反,只是怕了这些凶神恶煞的军汉,小贩们纷纷把摊子移开,无人敢挡路,道路两旁的人家关门闭户,妇人赶紧拉着小孩的往屋子里躲,生怕童言无忌,惹出天大麻烦。曹固自不把这些蝼蚁放在眼中,摆足了朝中大将的架子,带着一众牙兵直趋城门。兵贵神速,就算沿途有人密报,朝廷恐怕也来不及反应。前队几个大灯笼高高地挑起,牙兵们扯着嗓子,七嘴八舌高声叫城。
“曹家国舅有事进城面见丞相大人!”
“赶快的,打开城门,让我等进城!”
“误了大事,小心曹大人一本奏上兵部,扒了你们的皮!”
竹门底下闹闹嚷嚷,曹固是国舅身份,位列城外八军头之一,在鄂州城内外算是气焰最盛的几个之一。马前牙兵指着城头大喊大叫,或言语威胁,或戟指大骂。曹固端坐马上一言不发,城上城下的灯笼火把一照,显得面sèyīn暗不定,到真有几分不怒自威的煞气。
巡城军兵不敢怠慢,连忙找来在城楼中睡觉的竹门守将。
“他***,莫曹国舅,就是曹国丈来了,这城门也开就开的吗?”
营指挥杨成务被人从睡梦中扰醒,无名火冒三丈,戴上头盔,瞪着眼骂道:“惹毛了老子,莫开城门,开炮轰他娘的。”骂完了稍觉出气,杨成务眼珠一转,吩咐道,“光叫老子有什么用,赶快把典护军一起请过来。”打发亲兵立刻请护军使典博古,二人在营中虽然明里暗里较劲,这个节骨眼儿上,杨成务却没忘了这个兵部派下来的秀才。典博古到来之前,杨成务只冷眼觑着城下的人,任他大喊大叫,也不做声。他是相府卫队炮军都头出身,廪生围攻相府时,第一个开炮轰击的有他一个,因此记功升为营指挥,从相府卫队调到了城卫军。
这曹家公子,他也不是很怕,只不过不愿平白得罪这个人罢了。
“底下的,若有相府和兵部军令,立刻便大开城门。若没有,明rì再进城吧!”
杨成务看着灯笼底下曹固铁青的脸sè,悠悠道:“吼大声点,让他们先老实呆着。”
这般大模大样,在城底下大吼大叫的,铁定是没有兵部令箭的。“你那张脸长得还不像是大令!”杨成务腹诽道。曹国舅在别处作威作福尚可,在城卫军这里,却找错了人。城卫军诸营先后历经岳飞、赵行德二帅整训,留下的习xìng,城卫军中的军法比天都大。都头以上的军官都有来历,内部虽然争权夺利,对外可是铁板一块,针插不进,水泼不入。城外八军都是大营的jīng锐,可若要过鄂州城门洞,是龙就得盘着,是虎就得趴着。
“国舅算个鸟,”杨成务看着城下喃喃道,“到相府告状,我还怕你了?”
没过多久,典博古从军营中赶来,他衣衫不整,匆匆往城下一看,嘴里不禁倒“”了一口凉气,“这不速之客,可不简单啊”忙转头对杨成务道,“杨指挥,万不可打开城门!”
“城门严实着呢!”杨成务有些不耐道,瞪了典博古一眼,“典大人什么意思?”
俗话,一山不容二虎,营指挥和护军使这一营中两个同级军官,互不隶属,关系相当尴尬。城卫军把军规看得天还大也与此有关,一旦有一方稍有差池,不定另外一方立刻就背后告发上,或是借势打压一番。典博古脱口而出的一句提醒,听在杨成务耳中却是刺耳得很,好像他打算卖曹固一个人情,为他打开城门一般。统兵官知法犯法,这罪状可轻可重。
“在下唐突了,”典博古抱歉后又焦急道,“事关重大,让军卒全上城头戒备,速报兵部。”
他望着城下,脸上浮起一层忧sè。
典博古深知北伐之时正是鄂州空虚之际,曹家外拥重兵,通中宫,曹固统帅援广军,已是足以动摇大局的一支力量。他现在突然出现在广州城下,事先兵部并无通报消息,不知他只带了几百亲兵回来,还是裹挟了整支援广军谋反逼宫?
“会不会动静太大了?”杨成务疑惑道。他开始不过是以为皇亲国戚耀武扬威而已。
这帮权贵子弟有一样恶习,不以循规蹈矩为善,而以逾越法度为荣,若是别人惧了他的权势,也许就怕得罪了他,冒险开城门放他进城了。却没想到典博古的反应如此激烈。杨成务看着典博古,脸现犹豫之sè。不开城门,曹固大不了折返城外驿馆住一宿,若禀报兵部,这就把事情闹大了,他这个小小营指挥就和将门曹家结下了死仇。典博古文官出身,军中混不下,大不了回当御史,杨成务世代军户,他是打算在军中一直干到死的。
正在这时,城中忽然喧哗大作,似乎四面八方同时有人闹事,隐隐还有火光闪烁。
“内外呼应,”典博古脸sè一变,厉声道,“有人要造反!”
“听典护军的!”城头的军兵脸sè也都变了,杨成务下令道:“城门锁死,上城头戒备!”
他看了城下簇拥着曹固人群,犹豫了一瞬,沉声又道:“铁桶炮准备开火,让城下的人让开,否则,出了什么误会,打死打伤不要怪我们!”刚才城下那一番吵闹,竹门守军早就醒得七七八八,各队闻令立刻cāo持火铳上了城头,炮揭开笼在铁桶炮身上的油布炮衣,填上弹药。赵行德主持鄂州城防之时,在城楼正面加筑凸角,两头修筑了角堡,布置的炮位完全没有死角,若同时发炮轰击的话,城楼底下就是一片死地。曹固麾下牙兵也是常年驻扎在鄂州的,晓得厉害,听见城上的动静,忙簇拥着曹固往后退却,一直退出交叉shè界之外。
“少帅,攻城吧!”郭继忠指着城头,大骂道,“冲进,杀他个片甲不留。”
“再等一等,”曹固犹豫了一瞬,吩咐道,“派人到清远、武昌、汉阳门外再试一试!”
竹门城楼,已经点起了三倍与平常的灯笼,将城下照得亮如白昼。城头的炮位和垛口上,不时露出守军的身影,显然,这里已经严阵以待,如果强行攻打的话,折损必重。曹固下只有一万多兵马,本钱不算雄厚,他不得不谨慎行事。更何况,虽然不能控制城卫军,城内还有其他一些暗棋,如果能够发挥作用的话,不必付出重大的代价就能进城。
“杀人啦,着火啦!”“大兵进城啦!”
鄂州城内各处,忽然响起无数鼓噪声,还在许多百姓聚居处点起了火头。
鄂州城虽然在夜间关闭城门,但城内城外的市肆一直没有宵禁之,夜市里摩肩接踵的都是小商小贩和南来北往的客人,不亚于白rì的热闹会一直延续到早市之前。各处突然爆发的混乱,一下子让夜市里的百姓四散奔逃,惊慌失措的人流涌进大惊小巷。在鄂州府反应过来之前,动荡和sāo乱很快就蔓延到了全城范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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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 151 炎烟生死灰-2
牛马都是温顺不过的牲畜,但是,受惊了的牛群马群奔跑起来,连狮子恶狼都不敢阻拦。
在鄂州城里,百姓便是最温顺不过的绵羊,但是,当成千上万的绵羊受惊的时候,就甚为可怖,让人想起“水可载舟亦可覆舟”这句古话来。鄂州城内这阵sāo乱突如其来,猛烈地扩全城,开封府、刑部、兵部、城卫军都猝不及防,当值的官员分不出人手,外面有人喊“反贼作乱!”“清君侧!”“扶保赵氏!”城卫军军官更轻易不敢调兵出营,怕给自己惹上麻烦。
“范班头,外面闹得挺凶的啊?!”新到的衙役脸sè煞白。
“怕什么?”范昌衡拍了拍腰刀,“拿好吃饭的家伙,咱们出去!”
他模仿宋安的神态,颇有威势地一挥手,带着三十几个衙役上街去了。
普通惊慌百姓不管,一旦发现有趁火打劫,故意蛊惑人心地,先一抖链子抓起来再说。“有反抗的,格杀勿论。”范昌衡恶狠狠地喝道。“好嘞!范班头指东,咱们就不敢往西。”几个有眼sè的衙役跟着咋呼道,范昌衡满意地点点头,压抑住心中的一点激动。在别人眼中,城中的sāo乱意味着危险,但在范昌衡这样的人眼里,每一次动荡都代表着机会。
上次廪生之乱,他因为办事得力,被破格拔擢为班头,范昌衡就意识到了这一点。
这是乱世,乱世出英雄的话,不单单在战场上才成立。
“衙门宵禁巡城,”范昌衡大声喝道,“闲杂人等速速回避,不得逗留。”
这一行几十个衙役,水各持火棍,铁尺锁链,气势汹汹地跟在范昌衡后面,不时挥舞铁尺jǐng告一下街面上的乌合之众。“大老爷,我们都是本分人啊。”“那边,那边有人放火!”偶尔被拦下的百姓,一个个惊慌失措,问话丝毫不敢隐瞒。沿途还真没遇到敢于公然捣乱的叛贼。“过了今晚,又是大功一件。”范昌衡心中暗暗得意,自从入了刑部以后,他就彻底断了进学出仕的念头。好在朝廷用人不拘一格,科举进士越来越少,学校选任官吏越来越多。
出于“丞相必起于州部”之说,原先胥吏和官身之间鸿沟也渐渐消失,范昌衡亲眼看到几个由胥吏一跃而成为品官的例子,他的心也不禁热切起来。像他这样上进的在六部衙门不知多少。朝政不稳,丞相、尚书一拨一拨的换,底下空出来的位置也多,特别是温尚书辞官回乡,赏识范昌衡的宋侍郎升任刑部尚书以后,范昌衡的心就更热起来,各种场合拼命表现。
“呔?!前面小子,在宫门外徘徊不去,可是作jiān犯科之辈?”
来到行宫外面,远远地觑见有人在宫门外大街上,范昌衡就先喊出声来,他jīng神抖擞,故意大声喊叫挥舞铁尺赶上去,那几个行人吃他这一吓,莫不抱头鼠窜,根本不敢停下来,若被这些公人缠上,那就无事惹官非了。范昌衡得意洋洋地赶到宫门外面,对着宫城门楼上的军官大声道:“我等乃是刑部衙役,奉命宵禁,巡行城内。惊扰了各位,还望海涵一二。”
“哪儿冒出来的家伙?”兵部职方司郎中蓝绍忠皱着眉头。
虽然这些衙役帮忙赶走了宫门外可疑人等,但这个班头一副趋炎附势的嘴脸,叫蓝绍忠心生jǐng惕,鄂州的六部中,最不缺少的就是这种削尖了脑袋抓住一切机会往上爬的人。蓝绍忠对他们一向没好脸sè,却不能不用他们,只得挥手让底下军官让刑部衙役上别处巡行,勿要在宫门外面多做逗留。底下那个小班头没见宫门上面喝问自己这群人来历姓名,有些失望地姗姗而去,蓝绍忠这才回过头来,低声问道:“陛下那边的动静又如何?”
“陛下留在皇后宫中,有几个侍婢想要靠近宫墙,都被我们的人拦回去了。”
“曹娘娘么?”蓝绍忠冷冷一笑,“好好盯着她手下的那几个,不但不能靠近宫墙,也不能让他们和宫门禁军有任何瓜葛。”属吏点头称是,口气自然而然带着几分对皇家的敬畏,但蓝绍忠却并无这种感觉,自幼“士大夫与天子共治”的观念是一方面,邓素的知遇之恩是另一方面,既然决心报答相公的知遇之恩,他就是别人眼中铁板钉钉的“邓党”,就是宫中恨不得斩首夷族的仇敌,这时候心中再存了妇人之仁,那就是白痴了。自从担任职方司郎中这一要职之后,蓝绍忠就想明白这一点了。他朝皇后宫室的方向望了望,眼中毫无敬畏之sè。
鄂州城内外天翻地覆,宫城之内却是一片寂静,甚至有些yīn森可怖。为防叛贼趁机作乱惊扰圣驾,除了禁军加派岗哨内外隔绝之外,连平常值夜的宫女和奴仆也被告知老实呆在自己的房中,不得四下走动,如有违令者格杀勿论。惨白的月光将庭院中梅花芭蕉的映在窗棱纸上,往rì优雅的花树剪影,今夜随风摇曳摆动,却如无数张牙舞爪的怪兽一般令人可怖。
“娘子,国舅,这是国舅在外面有动作了?”
赵杞双手手握着曹皇后的手,满脸忧sè道:“可是,内应怎么还没入宫?该不会......”
平心而论,曹固在外面起兵清君侧,为免牵连,赵杞本不该留在皇后这里,然而,他就忐忑不安,若不留在福宁殿,只怕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曹皇后是将门之女,贤良淑德,素识大体,这次联络内外出力不小,和她在一起,赵杞才觉得心下稍安。特别是当他的目光落在曹皇后的另外一只手上,目光又柔和了许多。皇后一只手被赵杞握着,另一只手轻轻覆在隆起的肚腹上,过不了多久,曹皇后就将诞下龙种,皇位也将后继有人了。
“官家勿忧,国舅他一向做事稳重,不会误了大事的。在大军入城之前,城中的内应若不入宫说不定更好,免得将乱党借故扰乱宫中,反而......这些乱党虽然有野心,但总是满口道德仁义的,不管外面怎么样,只要宫中不乱,他们没有借口,就不敢进宫来伤害陛下。”
皇后微蹙峨眉,柔声细语地宽慰着赵杞,自从嫁给他以后,曹氏很快就摸清了夫君的脾xìng,风流儒雅,吟诗作画,就算没有皇家身份,在外面也是一等一的才子,正是chūn闺梦里人。然而,夫有一利必有一弊,这郎君面临大事时,就没有曹家大营中那些军将的狠辣果决,甚至连曹氏都比不上。所以,这次曹固回师清君侧,曹氏也只在这两天才大概告诉了赵杞,更没向他说起,城中的内应,除了曹家的细作之外,夺宫门还要靠另一将门刘家在城内的部属。
“娘子说的是。”赵杞神sè稍缓,将一只手覆在她扶着肚腹那只手上,柔声道,“你这儿也要将息身子,休要动了胎气,若是个男孩儿,我大宋的江山,最终还要他争气。”赵杞尚未有子嗣,他这番话似安慰,似承诺,说得自然而然,发自肺腑又温柔之极,饶是老夫老妻,曹氏心中也涌起一阵蜜意,轻轻靠在他的胸口,低声道:“臣妾代孩儿谢陛下的隆恩。”
窗棱花影摇曳,紫铜香炉轻吐芬芳,外面再多腥风血雨,龙凤帷帐之内一片甜蜜。
“宫门那边情况怎么样?”
刘光国全副戎装,四五个心腹牙将也满脸紧张地看着两个刚回来的探子。
“禀将军,兵部职方司蓝的人已经先进了宫,蓝绍忠亲自把守着宫门,小的们根本没法和里面联络,正想等待机会,可是后来巡街的衙役又来多事,小人怕生出枝节,这才先回来禀报大人再做定夺。”探子头领小心翼翼地禀道。如果范昌衡在此,必然认得出这就是宫门外面,被他那一喝惊走的“市井闲汉”之一。
“大人,我们当如何行事?”牙将看了看左右,低声问道。
二百多名牙兵已经穿戴好盔甲,一个个挺胸凸肚,站在在刘府庭院中待命。
刘府之中,知道今夜要谋干大事的,也只有刘光国身边这寥寥几个心腹牙将而已。这些牙兵都是分散偷偷潜入鄂州的。不过,他们现在只知道保护刘府,要刘光国亲自下令,这些如狼似虎的悍卒才会知道,今夜他们将影响天下大势。刘光国的兵权虽然不如曹固,但刘延庆却曾经执掌东南行营,在鄂州附近的潜力却比曹家要大些,再加上刘家军近水楼台,先到圣驾面前。这一把如果赌对了,陛下如果真的重掌大权的话,刘家的好处未必少于曹家。不过,直到现在,刘家也没有仍和把柄罗在外面,这一把赌还是不赌,全凭刘光国现在临济决断。
“抢夺宫门,不是小事,一旦形迹昭彰,就再没了退路了。”刘光国抬头看着城中若有若无地火光,脸sè有些狰狞,“这一把,赌还是不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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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151 炎烟生死灰-3
竹簰门外,往常黎明之前,河边市肆已经热闹起来,今rì却静悄悄的。
百姓已经感觉到气氛不对,半夜就纷纷收了摊子,白天也不敢开门,有挑担划船远道而来的,不是被官军远远地拦下来,就吓得自己离去,码头边的店铺都紧闭大门,住户要么逃散,要么只敢从门缝里往外看,原先依着码头而居的船户渔民也不敢逗留在这里,将安家的小船远远地划开。
“这曹家,真是jiān臣啊,大jiān臣!活该满门抄斩!”
张十一从门缝后面缩回脖子,街面上一个人都没有,看来外面兵荒马乱还没结束。就算张十一不怕死挑着摊子出去,外面也没人买。这一天生意看来就耽搁了,张家的汤茶摊子小本买卖,一天不出摊,就是坐吃山空,张十一回过头,看看搂着两个孩儿的浑家,心头一阵焦躁,不紧破口低声骂道:“书生讲得不错,曹迪这父子都是jiān贼,老天怎么不收了这jiān贼!”. .
“世道又要乱了吗?”
“唉,咱们吃力气饭,一天不下力,就一天没得吃。”
“不知道造反的是哪一家叛贼,真真是jiān贼!”
“唉,赵相公,岳大帅在的时候,哪容这些乱贼猖狂!”
不仅竹簰门如此,鄂州城内外,原先一片太平景象,顷刻间,变得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起来。原本鸡鸣之后,rì出之前,城门就应该开启,可今rì鸡鸣已经很久,各处城门仍然紧闭。口耳相传,一早准备进城的纷纷打道回府,人吃了惊吓,又耽误了买卖,人人无可奈何,或唉声叹气,或破口大骂,指望着官军早点平了乱贼,重开市面,聊以维持生计
“秉少帅,清远门紧闭城门。”
“望泽门没有动静,守将执意要见相府和兵部令牌。”
“汉阳门守军不但不开城门,反而朝我等放箭!”
竹簰门码头上,曹固的脸sè越来越yīn沉,派往各处城门查看的裨将陆陆续续回禀,却没有一个好消息,整个鄂州城,居然没有一座城门为他打开。“难道真的豁出去攻城?刘光国这个家伙,到底有没有动手?”他眼中浮现出浓浓的怀疑,“还是中计了?”曹固抬头看了看竹簰门城楼,却发现城楼的上空,东方天际浮现一片鱼肚白,鄂州城周围二十四里,私下查探回禀,再加上各处犹豫不决,不知不觉,竟已耽搁到了天明时分。
“攻城,还是”
刚刚兵临城下之时,曹固还踌躇满志,以为鄂州守军无备,再加上刘光国在城内发难,只要大军一到,自然就掌控大局。然而,他在城外折腾了整整一夜,不但没控制一座城门,城内的喧闹也渐渐平息了下去。鄂州城高炮多,兵部虽然调遣了近半守军北上,城内外仍有三万余人马,若没有刘光国的配合,单凭曹固麾下这支不足两万人的军队,要攻克鄂州城,他不但没把握,而且失了出其不意的先机,还可能被陆续赶来的朝廷援军围困。
“管他娘的,少帅,叫船上的开炮攻城吧!”牙将徐振大声劝道。
“是啊,少帅,这城卫军的底子咱们还不清楚吗?”另一牙将张元也道。
“都是些没上过阵的雏儿,只要一登上城,他们就只有哭爹喊娘的本事了。”“少帅,下决心吧!”“攻城吧!”“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啊!”其他几位牙将纷纷劝道,援广军千里回师,在鄂州城下折腾了半夜,各处城门碰壁,还受到城头守军的奚落甚至箭矢相加,平rì眼高于顶的襄阳众将都憋着一肚子火,哪怕打不下鄂州城,也要给守军一点颜sè看看。
“且慢,且慢”曹固额头微微见汗,“且慢”
曹迪素以儒将自居,曹固也颇有父风,父子二人还同有一个习惯,军中除了文官幕僚之外,最喜粗鲁不文,有勇无谋的将领,曹固觉得这样的人少私心计算,用起来才放心。援广军回师以来,凭借这批心腹军官的支持,曹固将主帅林师益软禁,又把心怀二意的文官、护军使尽数亢起来,然而,到了此时,曹固这才发现,身边尽然没有几个能出谋划策之人。城外受挫,他心中已微微有些怯意,这些牙将没一个看得出来,反而有恃无恐地请战攻打城门,曹固即便想要从长计议一下,也无从说起,他紧皱眉头,环顾众将,踌躇不决起来。
“少帅,兵贵神速啊!”
“少帅,请速做决断!”
左右的催促,不但没有让曹固下定决定,脸sè反而越发yīn沉。正在犹豫不决的时候,一条小刀船在战船的间隙中驶进码头,还未靠上栈桥,一名斥候军官便跳上岸,奔到曹固跟前,气喘嘘嘘地禀报:“少帅,大事不好,鄂州的yīn险小人在汉水沉了铁索,现在已经拉起来了。”
“什么铁索?”
“汉水上游有铁索,我等驻扎许久,怎么也不知道?”
众将一片哗然,援广军都是从襄阳抽调的jīng锐,如今正是汉江枯水的季节,航道狭窄,援广军自上游顺江而下直取鄂州,可若战事不利要退回襄阳的话,即便有合适的风向,逆水船行也十分缓慢,可想而知,稍微不慎,就会被朝廷大军尾追文公。如今铁索横江,更拦住了援广军的退路,只待朝廷调集大军上来,只怕要被瓮中捉鳖。消息一传过来,刚才还气势汹汹要攻打竹簰门的众将顿时面面相觑,有人的眼中更露出一丝怯意。
“少帅,怎么办?”这时候,曹固额头的汗珠更大了。
“铁索到底是怎么回事?从哪里冒出来的?”他厉声问道。
“这个,好像,”斥候吞吞吐吐道,“好像是当年用来阻拦辽贼的铁索,虽然被辽贼用火攻船烧断了,但是桩子和铁索两头的堡寨都还在,不知道什么时候,铁索不但被重新连起,而且沉在江底,这些yīn险的家伙,”说到这里,他愤愤道,“进兵的时候,他们不声不响,等我们的战船全部通过之后,这才将江底的铁索拉起来。不但如此,江岸两边的堡寨中也进驻了兵马,似乎还有重炮对着江面。另外,岳州那边,洞庭水师好像也有动静。”
“他nǎinǎi的,yīn险小人!”有人骂了一句,更多的将领则是沉默。
陷阱,这个念头突然冒出来。到底谁是猎人,谁是猎物?
曹固的脸sè铁青,暗暗想到,难道邓素早就料到今天,甚至他同意自己率领援广军,都早有预谋,刘家到底是那一边的?他心念如电,闪过许多念头,却一个都无法证实,原先手握大军兵临城下的自信满满,顿时烟消云散,剩下的只是惶恐。曹家虽然兵多将广,但常年驻扎洛阳,并不擅长水战,南下援广军虽然乘坐战船,但军中九成是步骑军,绝大部分都是北人,江面上畅通无阻还没什么,如今鄂州在上游早布下了拦江的铁链,洞庭水师只要一rì便可顺流而下,他们虽然船少兵少,但只要配合铁索和岸上的炮垒拖住曹固这支孤军,朝廷从四面八方调兵围困,只怕援广军等不到襄阳方向的援军赶到,就要全军覆没了。
江面上飘着白雾,远了就看不清楚,可是在曹固眼中,江雾中似乎隐藏着重重的危机。
后悔,深深地噬咬着他的内心。“我太看轻了邓素这个小人,这个靠yīn谋把陈东搞下去的小人,又怎么会安心将兵权交给我,他不是不怕我在背后捅刀子,他是怕我不捅!这个小人。”曹固沉默了半晌,终于叹了口气,沉声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鄂州城高池深,既然jiān相有备,咱们也不必和他硬来。传我将令,诸营舍舟登岸,从陆路回师襄阳。”他一边咬牙切齿地下令,一边不甘地望着鄂州城楼。诸将心中惴惴,竟然无人反对,得令后各自招呼部属,一营营军卒从船上下来,准备从陆路撤回襄阳。
襄阳大营援广军气势汹汹而来,折腾了大半夜,灰头土脸而去,士气已堕到了谷底,曹固本打算趁着鄂州军尚是守势的时候,匆匆向北撤去,然而,上岸行军没多久,前面又有大军拦住了北归的去路,前方一看旗号,当先竟是鄂州城外八营统兵官之一岳云的旗号,两军刚刚接触,岳云便亲自带着五百jīng骑冲阵,竟一口气冲垮了曹固的前军,他好容易稳住阵脚,却发现前面拦路的不仅仅是少数骑兵,而是旌旗蔽天的步骑大军,中军方打出了王贵的旗号。
“十荡十决,乱贼已无胆再战,会卿勇冠三军,不负素来赢官人之名。”
王贵立马两军阵前,一边仔细观看襄阳军的士气,一边不紧不慢对旁边道。他微微眯着双眼,目光如刀,一派大将风范,丝毫没有长年投闲置散那种颓丧之气。在他身旁,鄂州城外八营都指挥使,除了曹固和刘光国之外,竟然有六营的都指挥使都在王贵身后列阵相待。
章151 炎烟生死灰-4
“赢官人”是镇**中对岳云的尊称,乃每战必胜之意。
刘如果仔细打量,他观敌瞭阵的神态倒与王贵有五分相似,其实因为二人都出自岳飞的帐下,不知不觉都受其影响。只不过,王贵更像是岳帅沉鹜多谋的一面,而岳云则更是像他勇猛固执的一面。王贵自从自立门户以后,与岳帅帐下部将就有些尴尬地,此刻他握着丞相的钧旨,统辖鄂州城外全部驻泊兵马平乱,对岳云却比别的部将更客气几分,甚至带着点恭维,岳云却视若不见,王贵只得干笑了两声,转头冷下脸,沉声道:“朝廷钧旨已出,刘光国还不肯率军出来平叛,难道非要丞相请圣旨出来,他才肯降尊纡贵地动上那么一下子吗?”
他这话不紧不慢,却让身边的诸将一阵肃然。
鄂州建政以来,皇权与相权之争,民间的议论一直沸沸扬扬,哪怕目不识丁的粗人,也知“世道变了”。朝廷官员,无论文武,一旦涉及这等“名分”“大节”,都是小心翼翼。半夜时分,王贵拿着丞相的钧旨调遣鄂州城外八营平乱,除了曹固之外,八营都指挥使只有刘光国不在,而且副将以都指挥使不在为由不奉命。王贵只能派旗牌官到鄂州城内找刘光国出来领兵,当时,诸将心中就有怀疑。如今王贵又说出这等诛心之语,仿佛一阵寒风刮过,与曹刘二将交好的将领不禁打了个寒战。 ..
“大帅,要不要立刻进攻?”裨将张昶问道。
“不着急,”王贵摇了摇头,缓缓道,“等等刘都指挥使。”
众将面面相觑,不知道王贵到底卖什么药。唯独岳云脸sè不变。
岳云和与王贵都出自岳飞帐下,彼此相知甚深。一方面,王贵和张宪、岳云都不同,他用兵最多谋算,打仗如果有便宜可占,绝不会白白放过。曹固千里奔袭,一挫于鄂州城下,二挫于适才的遭遇战,士气已经降到了谷底。刘光国如果到来平叛,鄂州城外八营都指挥使就是七比一,曹固将彻底孤立,如果刘光国托词不至,甚至或者曹固也在等着刘光国的援军,王贵也稳cāo胜券。火器交战,防守严密的一方占便宜,朝廷平乱占据着大义名分,兵部发号施令,每拖一刻,对叛军的围追堵截就越严密,而叛军的士气则更低落,如果一直拖下去的话,甚至会不战自溃。
“要不要冲过去?”曹固的背心已被冷汗浸透,仍然不能做决断。
叛军诸将脸sè也是犹豫,鄂州城外八营乃是各处驻泊大军拣选jīng锐和鄂州禁军诸营混编而成,各营头的实力彼此间都清楚,虽然援广军势大,但无论如何不能六家都指挥使联手相抗。曹固原先更以为朝中大将都在外,鄂州八营各自为政,不可能有人能立刻协调众将,却是失算了。
“该死的,漏算了王贵这小子,他什么时候搭上邓素的?两个yīn险小人。”
曹固懊恼地想到。王彦、刘光国、赵行德、王贵先后统带过鄂州大营兵马,王贵在这几人当中虽然威望最逊,然而,他也是鄂州大营最后一任都部署。自从鄂州廪生之乱后,王贵投闲置散,被解除了兵权,不但他本人只管新兵营的训练,连鄂州大营也被拆成了八营互相牵制。但是,营指挥、都头这些中层的军官,却大多还是旧人。除了曹固这等肆无忌惮的人以外,其他八营指挥使,谁也不敢肆无忌惮地将这些骨干军官全部换掉。连刘光国也不敢。
以寡敌众,曹固不敢行险,王贵也不着急,其他六营指挥使更加不急,两军便从黎明一直对峙到正午时分,除了偶尔有些小部队的试探之外,双方一直没有发起决定xìng的进攻。
“少帅,刘将军的旗号!”耳闻部将禀报,曹固闻言抬起头来。
只见鄂州的来路方向上,一支兵马打着刘光国旗号正急急赶来。
“难道鄂州事败?”他心中一紧,旋即又是一松,“若两军合力,未必冲不出一条生路。”
曹固正待派人和刘家兵马联络,却发现情况不对,刘家军靠近援广军之时,不但没有放松戒备,反而整理了队形,摆出两军交战的架势,加快速度冲了过来。援广军猝不及防,一下子让刘家军冲入了后阵,援和广军的后阵立刻乱成一片,连带着前阵和中军都乱了起来。正在这时,王贵觑着机会,下令岳云统帅八营骑兵,猛击曹固援广军的左翼,他自己亲帅步卒大阵从正面展开攻势,两军交兵没多久,岳云就突破了援广军的左翼,他极其敏锐地骑兵将进攻的矛头转向中军,使援广军左翼的溃败很快蔓延开来,当王贵统帅的步军大阵赶到时,几乎没有发生激烈的战斗,只剩下收容俘虏的事。
这一战大获全胜,宋军伤亡甚少,曹固则被刘光国的牙将俘虏了。
“末将一时贪杯,险些耽误了大事,请总统制大人责罚。”
刘光国不但没有居功为傲,反而脱掉铁盔,径直来向王贵请罪,他满面羞惭,王贵立刻中曹固这样世受国恩之人,居然也能反叛,他真是贪心不足啊。曹家在军中的故旧甚多,如今正是用人之际,但愿不要牵连太甚,以至于军心浮动,动摇国本。”他这句话不紧不慢说出来,刘光国心下大定,心悦诚服:“总统制大人宅心仁厚,刘某佩服之至。”他的态度恭敬中带着几分感激,王贵微微一笑,目光落在已成阶下之囚的曹固身上,眼中闪过一丝不屑。
胜败乃兵家常事,然而,曹固被俘虏以后,整个人失魂落魄,让王贵不禁心生鄙夷之意。
“记得当初王某到洛阳投军,还曾见过小曹将军一面,当时他可是意气风发啊”
王贵挥了挥手,让人将曹固带下去,这个败军之将,他已经完全失去了兴趣。曹固从前看不起王贵,他心知肚明,然而,从此以后,这个人就被他踩在脚下了,成为他向上爬的一块垫脚石。“曹家父子,妄想螳臂挡车,焉能不败?”他微笑着对左右道,“拿了小的,再看那个老的怎么说,向朝廷报捷吧。”
曹固兵败的消息传来,鄂州城彻底恢复了秩序,刑部和兵部衙役将市面交还给鄂州府。
“真真好运气!”范昌衡艳羡地叹气道。
他将铁尺放在公案上,抓着茶水猛灌一气。
忙碌了一晚上,范昌衡没有抓住几个立功的机会,然而,他刚回刑部衙门,就听人传言,邓相公向陛下请旨意,封王贵为平阳侯,这叫范昌衡艳羡不已,复又懊恼昨晚这桩大事,没有抓住一个立功的机会。
鄂州城内,像范昌衡这等想法的人,直如过江之鲫。自从汴梁之变,废帝北狩后,不知不觉,无数人从底层冒了出头,远的有陈东、赵行德、岳飞、韩世忠等辈,近的有邓素、王贵等人,这些人的xìng格各异,手段不同,唯一的相同之点,就是从最开始全无根基,到成为牵动天下的人物,几乎没有怎么依仗过家族的余荫。他们的成事,更刺激了更多的人如飞蛾扑火一样走上功名之路。另一方面,鄂州建制以来,中枢尊天子不奉乱命,地方学校推举,无论中枢还是地方,似乎到处都有空缺,到处都有机会,刺激这范昌衡这样的人的野心。
不管是劳心劳力,还是yīn谋构陷,还是去偷、去抢,或者趋炎附势,强取豪夺,总而言之,有机会往上爬就好了。然而,正是这些营营役役的小人,让鄂州朝廷汴梁活跃了十倍,朝廷的制度虽然千疮百孔,每到关键的时候,却总有人站出来补上漏洞,飞黄腾达。
鄂州行在大内崇宁殿,君相四目相对,气氛十分怪异。
邓素的面沉似水,神sè和平常一样,仿佛昨夜之事只是一场小sāo动。赵杞脸sè青白,他看邓素的目光,就好像在看一头蛰伏的猛兽一般。担惊受怕了整整一夜,却等来曹家兵败,曹固被俘的消息,失望和沮丧几乎让赵杞哭出声来,根本没有勇气召见邓素,然而,曹皇后泪眼婆娑地哀求,还是让赵杞鼓起了最后一丝勇气,毕竟,该来的,总是会来的,邓素再怎么专横霸道,总要借用皇家这块招牌,只要他还不打算篡位自立,总不会做出弑君之事。
“邓爱卿,我听说,曹固昨夜并未兴兵攻城,兴许,这里面是不是有误会?或许,曹爱卿只是心切回鄂州保护圣驾,忘了统兵大将必须在离都城三百里之外交出兵权这个规矩了。”
赵杞小心翼翼,字斟句酌地说道,他强行按捺住惧意,目光却不敢直视邓素的眼睛。
“哦?曹固是将门子弟,对朝廷掌故最是熟悉,那么,陛下以为,为什么出了这样的误会呢?”邓素慢吞吞道,神情仿佛有些迷惑,“另外,微臣尚且还在等着王贵等城外将领的禀报,陛下这儿的消息,又是听谁说的?”他的语气平和,赵杞的脸sè却更加白了,支支吾吾无言以对,王贵方才又道,“既然不清楚,是不是有误会,陛下请容微臣细细查个清楚吧。”
“是,是,”赵杞连连点头,“那就有劳邓相公了。”
他垂下眼睑,不敢再接触邓素的逼视,这些天下来,这个如温吞水一般的相公,竟然比那个刚直不阿的陈少阳,更令赵杞绝望,如果说陈少阳是芒刺在背的话,邓素简直就是一根套在脖子上的绞索,他想让你吸几口气,就可以让你吸几口气,想让你憋死,你就得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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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151 炎烟生死灰-5
立冬之前这场波澜,其影响的范围并未局限于鄂州。
谋反之心虽路人皆知,然而,曹固毕竟没有真正攻打鄂州城,赵杞以九五之尊为曹固开脱,曹迪更连连上书为子鸣冤,声称曹固身为鄂州城外八军都指挥使之一,统兵回朝交令也是应有之事,他是疏忽了朝廷规矩,没有将暂摄的兵权交回兵部而已。而满朝文武之中,亦不乏希望曹家牵制邓素的大臣,合纵连横之下,如何处置曹固,竟成为大宋朝野议论最激烈的话题之一,直到前线军报传回,曹迪为要挟朝廷,居然擅自断了自襄阳一路给北伐大军输送的粮草补给,更隐隐有“清君侧”之说,朝廷上下这才慌了,诸州学正责成大理寺、刑部和兵部会审,将曹固定为擅专之罪,判决囚禁鄂州刑部大牢十五年,曹固保住了一条命,这才将事件平息下去。曹固回师鄂州时还未到立冬,而这时已经是大雪天气了。
因为后方不稳的缘故,岳飞、张宪、陆明宇等将联名上书,期望在冬季休整兵马,待chūn暖后再继续北伐,夺回三关即幽州故土。宋军北伐进展缓慢,扬州证信堂发售的河北券价格一泻千里,户部、兵部都因此承受了极大的压力,好几位州学正也上书弹劾北伐诸将逗挠不进甚至玩寇自重,请朝廷严加督促诸将从速进兵,朝中又是一片物议汹汹。然而,另一大件事转移了朝野的注意力,举国皆知东宫已孕龙种,孰料大雪之后,皇后不慎小产,小皇子竟然没了!传言曹皇后哭得撕心裂肺,赵杞为此郁郁寡欢,一直不肯上朝,而外间传言,此乃邓丞相为绝后患,使人下毒所致。曹家还没有什么反应,朝野上下又掀起一片弹劾邓素之声。 . .
大宋在喜忧参半一片混乱之中度过了至理二年。
相比之下,夏国统治的洛阳则稳定得多,洛阳人每天已经习惯同时看鄂州发来的最新邸报和洛阳府发出的夏国邸报,然后事不关己地高谈阔论一番。河北战事给洛阳的商贾带来了丰厚的利润,粮食、布匹、兵器、火药、战马,每天一船一船地运到汴梁,又运回宋国廉价的瓷器、白纸、茶叶、矿石。因为连年交战,夏国朝廷的财赋也开始紧张起来,河中与突厥的战事已到了紧要关头,国库藏发行券票已经不够,朝廷不得不在关中和洛阳都增加了赋税。洛阳城内外市肆也有些抱怨之声,但因为军士牢牢控制着荫户,民间也仅止于抱怨而已,上下都盼着战事早点结束,如果丝路的东端从长安延伸到洛阳的话,商贾也能弥补一点损失。
对很多人来说,这个冬天是真正的严冬,只有挺得过冬天的人才看得到chūn天。
“邓素,邓守一,想不到,竟然还有这等手段。”
陈重将最新一期宋国邸报放回案上,长吁了口气,惋惜道:“只可惜了”
“曹固就擒,曹迪不肯干休,一边上书为儿子喊冤,一边按兵襄阳,甚至派兵截留北伐大军补给,宋国乱成一团。关东北伐局面败坏,可别牵连我们在北疆和西京道部落的战事。若是辽人又钻了空子,攻守之势再度转向,万一关东支撑不住,将来我们收拾起残局来倒也麻烦。”陈重摇摇头,对坐在一旁的袁兴宗道。最近关东的风云变幻,引起了护国府和大将军府的注意,并责成陈重和袁兴宗共同草拟出一份奏折,做为三府考虑关东局势的依据。东征行营上将军吴阶已经率军北上会和安北大军,共同讨伐辽国在西京道的势力。
“宋军北伐的赢面颇大,就算不大胜也不会大败,”袁兴宗沉吟道,“就算有所闪失,以宋国境内深沟壁垒,州县团练之多,辽人也很难如同上次那样势如破竹了。我倒以为,关东的局势,从前是外紧内松,又好似一个缩头缩脑的乌龟,只要破了外围的险关要塞,里面便是一马平川,而现在则是内紧外松,看似内斗得厉害,但内里的力量也多,不但外力难以深入,假以时rì,他们国内容纳不下这些力量之时,这些力量说不定就会转而向外。宋国早些年移民屯垦,又与我朝一起建立西南海水师,都只是先声而已。对我朝来说,关东之事,再不能拖下去了,只待西面战事平定,哪怕多付出一些牺牲,也要优先一统关东,否则的话”
“到此为止,”陈重摇了摇头,“再多的话,别人就以为你危言耸听了。”
袁兴宗叹了口气,住口不言,二人的目光重又回到大将军府送来的行军地图。
张善夫与徐文虎统帅大军围困突厥旧都可汗城已经一月有余,夏军并不是没有攻克可汗城的实力,而是希望借此吸引突厥大军来援,最好罗姆苏丹梅苏德亲自率军前来决战,然而,梅苏德却没有上当,他假借体恤勇士劳顿的名义下令大军驻扎在哈马丹等待chūn天,只派了一些不怕死的勇士保护使者进入可汗城鼓舞驻军的士气,实则是拖延时间等待决战的机会。
梅苏德认为,战事每拖一天,远征的夏军压力就越大,然而,与夏军相比,可汗城的突厥守军更加脆弱。夏国不惜代价,不惜耗费巨额的代价,从罗斯、芦眉、河中、甚至其他大食诸侯那儿为前线军队弄到辎重补给。而可汗城的突厥守军只能在一片冰天雪地中挨饿受冻。夏军事先将许多心怀二意的部族百姓驱赶到罗姆突厥一边,冬季到来简直就是这些人的噩梦,许多部落不得不杀掉了为明年留种的牲畜,可汗城和其他突厥城池中挤满了逃难的百姓,贵族用不到十分之一的价钱能买到自愿卖身的奴隶,而平民中更出现了人吃人的惨事。
因为夏国骑兵的封锁,冬至之后,可汗城内饥荒达到了前所未有高峰,连突厥军队也得不到充足的粮食,可汗城守将阙特勤率突厥军队弃城突围,被夏军骑兵拦阻,徐文虎旋即带着夏国大军追了上去,两军在一片雪原之上展开决战。突厥军队中有三万余骑兵,三万余步军,而徐文虎所率夏军有五万骑兵,七万步卒,夏军不但占据着绝对的数量优势,士气、军械、补给上也占据着绝对优势,因此,战斗一开始就没有了任何悬念,几乎是一边倒的屠杀。
“跟我冲”王童登高呼一声,“不要俘虏!”策马冲在全军前锋。
严寒让大地冻得硬邦邦的,正适合骑兵的冲锋,昨夜下了一场小雪,一群群战马疾驰而过,将雪地践踏成一片狼藉,突厥人为了冲破夏军的围困,前赴后继地拼命冲杀,雪地上到处是死伤的人马尸体。先期赶到的夏军骑兵已经和突厥骑兵缠在了一起,挥舞刀枪拼命战斗。在过去的一年时间里,突厥的战马践踏了河中人jīng耕细作的天地,而夏**队报复xìng地将突厥的城市村庄变成片片火海和废墟。到了现在,双方战士都没有任何退路、仁慈或侥幸之心。
“嗖嗖嗖”利箭呼啸着从王童登的耳旁掠过,战场上到处都是流矢。
这个时候,夏军骑兵为了避免误伤,已经基本不再放箭,四处飞shè的箭支,大部分都是突厥骑兵一边逃跑,一边放出的回身箭,这种毫无准头的箭矢,shè中的自己人和敌人一样多,同样,再好的骑手,也很难说自己一定躲得过一支不知从哪儿斜飞过来的流矢。一支支箭飞过王童登的头顶,他拼命催马,冲进了一群逃跑的突厥骑兵当中,挥动大枪连挑带打,将一个个敌人条路马下,然后,他的战马忽然双膝一跪倒在地上。
“呼”王童登猛地低头,避开了旁边横砍过来的一柄弯刀。
他斩断马镫,飞快地从马鞍上爬下来,同时抽出横刀,架住一柄弯刀,伸腿将敌人蹬开。因为冲得太急,王童登陷身于一群杀红了眼的突厥骑兵中,这些人失去了逃命的希望,只想要为自己的xìng命索取最高的代价,王童登不得不拼命地左挡右杀,他不知道杀伤了多少敌人,身上也不知带了多少伤,他边战边走,最后背靠一棵干枯但粗大的树干横刀守御,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突厥人见这个杀神不好对付,虽然不敢上前,却也不肯放他离开。直到最后,有一拨王童登部下的夏国骑兵冲了过来,将这些突厥人杀散。
“王将军!”一名骑兵见着王童登,跳下马,将缰绳递给他。
“谢啦!”王童登大声道,刚要抬腿上马,却发现鲜血顺着皮靴哗哗的往下流,原来,他刚才踩在血泊中战斗,靴子里灌满了血。“他nǎinǎi的,”王童登翻身上马,看着部属关切的目光,咧嘴笑道,“都是突厥人的血。”
章151 炎烟生死灰-6
“都是突厥人的血!”骑兵大声重复着王童登的话,肆意而欣喜。
王童登骑在马上,举目四望,只见大队陌刀队和长枪营已经赶到战场四周,他们的出现意味着骑兵突进的战斗基本结束。因为王童登等骑将拼死拦阻,夏军完成了对绝大部分突厥军队的合围,陌刀手和长枪营在四面八方彻底击碎了突厥人抵抗的信念。夏国步卒全身披挂重甲,列阵如墙而进,仿佛铁磨一样将抵抗碾得粉碎,重甲步卒大阵合围之势一成,突厥骑兵便只剩下两种选择,投降或者死,连以命换命的机会都很少有。突厥大将阙特勤以下,许多将领都放弃了部属军队,逃亡得不知所终。徐文虎也没有着意追赶这些漏网之鱼,他将这些败军之将留给梅苏德去收拾他们,而他的最终的目标则是梅苏德。
冬rì的阳光洒在尸横遍野的战场上,无数鲜血浸透了荒凉的戈壁。
天上盘旋的群鸦发出凄凉惊心的悲鸣,一队队突厥俘虏垂着头坐在地上,他们将长期服劳役直到战争结束。军士们则高兴地搜集战利品,敌人突围时随身携带的大都是值钱的。军官们有战利品的分成,大多数没有亲自去参加抢夺,而是维持着战场上的秩序,或者为麾下军士做仲裁。徐文虎带着一众将领巡视战场,每到一处,都会响起惊天动地的欢呼声。白发苍然的老将军微笑着朝着军士们挥手,回应他们的崇敬,然而,当他低头时,头盔帽檐遮住了眼中一层yīn霾。 ..
徐文虎和张善夫一样喜欢打有把握的战斗,但是,他骨子里却和张善夫完全不同,张善夫好出奇兵,而徐文虎则崇尚以正兵步步推进。然而,夏国与突厥大食之战,战场并不仅仅在正面,也在背后。徐文虎虽然一直呆在前线,却隐隐感到后方的暗流涌动。河中大部分校尉和军士都调到了前线,而乌浒水一带还聚集着许多尚未完全臣服的部族,长途的迁徙,使他们饥寒交迫,离乡背井,让他们心怀怨恨。夏国并不是不想安抚他们,但限于朝廷用度的拮据,只能给予最基本的照顾。这些被夏国和突厥交相逼迫着的白益百姓,如果被人蓄意煽动,再加上有人别有用心地纵容,就可能爆发一场大规模的叛乱。
徐文虎并不怀疑河中平定这些乌合之众的力量,甚至隐隐知道某些人的用心,但他决不允许这些事情影响到前线战事的稳定。哪怕张善夫亲自担任西线大军统帅,徐文虎仍然牢牢地掌握着安西军司大部分的军官,他体察这军官们的情绪,jǐng告他们不得卷入不相干的事。他一直在催促辎重司向前线输送粮草,要求丞相府和河中各州县务必保护好各出征军士的家属。大军出发之前,徐文虎难得地和张善夫进行了一番长谈,试探他对后方那些暗流的态度,并且措辞严厉地表明,他可以不管有些人的小动作,但是如果这些动作威胁到前线大军的安危的话,那就打破了他的底线,所有的军士都不会同意,“有些人”会知道什么是后悔。
张善夫只是笑着让徐文虎不要担心,一切自有皇帝陛下和五府来解决。
到十天前为止,河中后方都很平静,然而,就在可汗城之战前不久,被强行迁徙到乌浒水以南的一些部落发生了叛乱。为了阻止叛乱的蔓延,河中方面的反应是强有力的,河中各县再度征召了退役军士,一支大军被派往乌浒水以南平叛。山雨yù来,徐文虎感到有些心神不宁,幸好在此时可汗城的突厥人撑不住了,这一战让罗姆突厥失去了最重要的据点之一,下一战将在巴格达。徐文虎感觉到后方即将发生大事,可汗城之战后,下达了将突厥俘虏押往后方服劳役的军令,但很快又取消了这个命令,宁可消耗一些军粮,将这些俘虏全部编入肉盾营。他宁可背负“杀俘”的骂名,也不愿冒险把这些家伙添加到就要烧起来的柴堆里去。
“那些人只是不满护国府,但愿他们还不是疯子。”
白天,徐文虎紧锣密鼓地筹备着与梅苏德的决战,如果他避而不战的的话,巴格达将回到新的诸王之王李四海的手里,臣服于梅苏德的各部大食诸侯也将分崩离析。因为李四海的存在,梅苏德已经没有退路。而在寂静、漆黑的夜里,训营的老将军则忧虑着后方越来越汹涌的漩涡,他黑sè的身影仿佛钢浇铁铸一样映在西征军士的眼中,映在黑sè的天幕上。军士们爱戴老将军,将他视为保护神,每当徐文虎经过的时候,原本瑟缩着伏在马背上,将脸裹在厚厚的皮帽子中军士都会挺直腰杆,显得很有jīng神的样子。
“老爷子还很有jīng神呐”爱将王童登的话顺着风飘进他的耳朵里。
“没心没肺的家伙。”徐文虎皱起眉头,“那个赵行德要在这里就好了。”
他眼睛眯成一条缝儿,望着繁星点点的寒冷夜空,老将军的坐骑是一匹身躯高大,肌肉强壮的河中大马,似乎感受到了主人的心思,不屑地喷白气打了个响鼻。一队骑兵紧紧跟在徐文虎身后,整齐有力的蹄声在大营中渐行渐远。
可汗城大捷,罗姆突厥旧都失守,震撼了无数的大食诸侯。
每天都有无数急使被派往各方,数天之后,新的诸王之王,李四海收到了无数的信件,一些诸侯希望通过他与夏国媾和,突厥苏丹梅苏德不得不加紧笼络各路诸侯,他派出一队队的使者,说服那些迟疑不决的大食诸侯,向他们说明,夏国人和突厥人不同,突厥苏丹所需要的只是形式上的臣服,突厥人占领的地方,只是更换了统治者,而夏国人所谋求的是同化,他们所占据的地方就好像一个熔炉一样将各种各样的种族融化,相应的,原有贵族的地位和特权也成为了空中楼阁,取而代之的是建立在军士制度基础上的一批新贵,罗姆苏丹是大食诸侯们最后的希望和保护人,如果他们不希望成为傀儡,就必须与夏国人一战。
清晨,一匹满身泥浆的战马载着信使跑入李四海的临时营地。
一位年轻的信使跳下马来,他表明身份后,跟随卫士进入李四海的大帐。
他jǐng惕地向四周看了看,方才单膝跪下,向李四海呈上了密函:“伟大的赞吉向诸王之王致意。”阿尤布打量着盘坐在上首的诸王之王,用平缓地语气说道,“伟大的赞吉让我转告诸王之王,他非常愿意与诸王之王作战,但是,您应该先夏国划清界限,赞吉愿意与您一起成为哈里发的左右臂膀,而不是和一个夏国的傀儡合作。”这些话本来已经写在密信里了,但是,为了显示自己并不是一个无足轻重,一无所知的使者,阿尤布还是冒着触怒这位诸王之王的风险,大体将密信的内容当着李四海的面复述了一遍。
他的态度虽然不卑不亢,但信的内容还是激怒了周围的人。在无数不善的目光下,阿尤布强行保持着镇定,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诸王之王,这个男人看起来年龄并不大,嘴唇上留着短短的胡须,褐sè的瞳孔里闪动着捉摸不透的光芒。李四海摸了摸下巴,好奇地打量着这个年轻的使者,虽然阿尤布留着络腮胡子,样子显得很老,但他看出这个信使的年纪不超过十六岁。
“有意思,你的父辈是不是得罪了赞吉,或者你不小心拐了他的女儿?”
李四海开口戏谑道,满意地看着阿尤布紧绷的脸上露出尴尬的表情,他摆了摆手,随意地将密信放在火堆上:“年纪还小,就不要学着别人的样子逞英雄,回去告诉赞吉,夏国是我的盟友,李四海绝不会做背叛盟友的事。另外,国家的臂膀,只能是我,”他看着阿尤布,加重了语气,“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在巴格达,只有哈里发在我之上,其他人都应该臣服于我。信我就懒得写了,你把我的话原封不动转告给赞吉,放心,他不会杀你的,否则他就不会派你到我这儿。”
说完后,李四海毫不在意地挥了挥手,示意卫士将这个少年带下去。
阿尤布满脸通红,李四海说话用的大食语,虽然只是寥寥数语,却让他清楚了自己的处境。身为库尔德人领袖的父亲将自己送到为伟大的赞吉的麾下效劳,却没想到赞吉将自己送到这样一个陷阱中去。不过,与赞吉的毒辣相比,李四海的风度更让人印象深刻。在见到诸王之王之前,阿尤布曾经有过诸多想象,但见过李四海以后,就觉得诸王之王似乎天生就应该是这样一种风度。年轻的库尔德少年默默地催马前进,大道在他面前延伸开去,马蹄留下一行行蹄印,他相信李四海的话,并愿意为他做一次信使。银河像一条雪白的头巾,华丽地系在他头顶的天空之上。
章151 炎烟生死灰-7
赞吉的使者离开后,李四海继续和部将商议向巴格达进军的事宜。
在白益王朝的故土上,同时进行着两场战争,一场是夏国和罗姆突厥的战争,一场则是李四海与罗姆苏丹梅苏德争夺正统的战争。可汗城之战夏军大胜的消息传来,李四海立刻加快了联络大食诸侯的步伐。诸王之王提出了“向巴格达进军”的目标,一方面是为了提振士气,另一方面也反映了他内心的想法,要摆脱傀儡的地位,没有什么比亲自收复巴格达这座辉煌之城更有说服力了。李四海深知徐文虎用兵的风格,在做好完全的准备之前,他不会轻举妄动,特别是夏国大军已经深入白益王朝的疆土,四面皆敌的情形下。徐文虎善于拖延时间,制造全胜的态势,这就给了李四海先发制人的机会。
在诸将的簇拥下,他在行军地图上写写画画,为盟友军队制定行军路线和汇合地点。
他就好像隐蔽在两头老虎身旁的狼一样,吸着寒冷的空气,用jǐng惕的目光盯着对手,一旦梅苏德这头猎物露出致命的缺陷,他会争取在另外一头老虎反应过来之前,先扑上去咬断它的喉管,用旧王者的死亡来宣告新王者的到来。在梅苏德的眼皮子底下,借助白益王朝残存的影响力和夏国的支持,新的诸王之王暗中的,不断地积累着力量。这样的情形都让人深受鼓舞。每一天军议的时候,大将桑吉都要遗憾地地小声咕隆:“不用再等了,现在我们就能打进巴格达,把那个该死的梅苏德吊起来抽脊背。”他的话毫无疑问地引来一阵大笑。 . .
桑吉是李家从开罗买来的奴隶,不过,如果不是遇到李家的掌柜,当时还是男童的桑吉很可能被阉割再转卖掉,他博望侯府接受了完善的教养,所以,他并不恨李家,最恨的反而是将他从家乡抓捕到开罗贩卖的突厥商人,他现在还记得从内陆家乡到开罗的路上,许多被奴隶贩子抓捕的黑奴被吊起来抽脊背,并且一直想把这种惩罚回报在那些突厥的贵族身上。
“快了,很快,”李四海随意拍着桑吉的肩膀,含笑道,“我向你保证。”
“抓到梅苏德以后,让你第一个抽他的脊背。”另一个将领笑道。
“在巴格达的城楼上示众!”桑吉嚷嚷道。
“好,就在巴格达城楼上示众。”李四海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摇摇晃晃地向后帐走去。
他虽然聚集了几万兵马,但实力和梅苏德还有差距,现在的梅苏德就像被猎人围住的狮子一样,谁第一个冲上去,就可能被狮子咬伤咬死。而他李四海,还有很多的敌人,芦眉国的皇帝,还有野心勃勃的赞吉,都在盯着巴格达的新主人,如果到时候还要依靠夏**队来打仗的话,还要他这个诸王之王做什么呢?正当诸将准备离开时,大帐的帐门被掀开,又一位信使匆匆走了进来,单膝跪地,将来自芦眉国的一封密函进呈给李四海。李四海当着众将的面打开密信,一边看,一边微微皱起眉头,小声地说道:“这位约翰皇帝,可真够奇怪啊。”
“天眷顾的约翰,”李四海带着讽刺的口吻,对左右笑道,“他不好好守着那点儿可怜的家业,到底打算干什么?邀请西方诸侯一起攻打巴格达,就凭芦眉国那点底子,主弱客强,难道他想找死?攻打巴格达,这位天眷的约翰,他连我的巴格达的城门朝哪边开都找不到吧,再加上一群光有兵力,像瞎子一样的想要发财的家伙,我倒要看看,他们是自相践踏,还是各奔东西,还是在鬼门关前打转转瞎折腾吧,赞吉离他们最近,如果他们真想要进巴格达,就要先过赞吉那一关。不过,约翰这个家伙,最喜欢耍弄他的那点可怜的小聪明,他以为别人都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不过,这个小子既不了解他的部属,也不了解他的敌人,他就是个可笑的玻璃瓶子,外面看上去亮晶晶的,里面就是空的,还特别容易碎,要不是这样,我那个好兄弟也不会那么容易踩着他成名啊。”
他站起身来,将密信随手交给卫士,就待离去,转念一想,又道:“将消息通报军府。”
“是。”亲卫低声退入黑暗中,李四海摆了摆手,示意众将各自回营
海风吹过,叶子沙沙作响,稻穗摇摇晃晃。
绵延的小山像城墙一样将田地围成一圈,在小山的内侧的梯田里,一些田地已经收获,而另一些田地里,耕牛正在犁地,温暖的季风带来充沛的雨量,每天傍晚,龙珠岛都会下一场大雨,多余的雨水随着田垄间的沟渠地潺潺汇入鱼塘,最后流向大海。在耀眼的阳光下,岛上的自然景物显得那么安详,宁静。不远处,龙门港港口上方的小山,龙门城,一座完全按照赵行德的图样修筑的城池已经巍然屹立。
铁铸的炮口闪着寒光,垛口不时现出手持火铳或弓弩的守军身影,虽然战事远在万里之外,但他们仍然随时准备用鲜血去保护这片肥沃的土地。港口中停泊着数百条大大小小的船只,水手们安逸地躺在甲板上晒太阳,而商人则在岸上面红耳赤地争夺港口商会所划定的每一块珍贵的土地。这里还是一个刚刚开垦不久的海外荒岛,但是,任何人只要看过了海图,都不会低估了它的价值,像福海行、牙角行等大商行早已在龙珠岛上圈定了货栈码头,甚至派出了营建的掌柜和工徒,商会自治的区域也划定了出来。
朝廷虽然买下龙门城,但龙珠岛商会自治之事,还是相当尊重李邕的意见。
李邕完全照搬了长安、康国和成都的商会自治,但是,他有意地玩弄了一些小手段,他以低价向牙角行、福海行这样的大海商提供土地,以确保这些商行不会另外开辟港口和龙珠岛竞争,又将现在商会自治大部分土地做为将来的“储藏地”,现在就允许竞买下来建立货栈商铺的土地位置极好,但面积却却是极小,这样一来,对中小商行来说,靠近码头的商会区域内寸土必争,铺面价格也节节攀升,几乎赶得上洛阳的旺铺价钱了,所得银钱不但足以支付龙珠岛守军的军饷,更足以支付未来几年从招揽农民和工徒上岛开垦的费用。
“这场大风,水师的行程可大大耽误了。”赵行德望着西方的海面,沉吟着说道。
“末将查阅了龙门城的风势和海cháo记录,未来这一个多月,像半个月前那样的大风,应该不会再有了。”司南伙长时恒慎重地说道,“从龙珠岛航行前往朱罗国,故临港,再从故临前往大食诸侯的港口,海上航路也比前面半程平顺,大食商人用小船都可以来的,我们的大船更加无碍。另外,船队的一大半商船都只航行到朱罗国为止,不再继续西行,剩下的都是jīng干船只,就算遇到大风吹散了船队,集中起来也会比这次要快很多。”
“希望如此,”赵行德沉声道,“河中已经开始围攻可汗城,水师至少要赶得上最后一战。”
“希望如此。”时恒点点头,神sè也很凝重。
军情司不惜代价建起了从占城到龙珠岛的鸽路。西南海水师抵达龙珠岛后,许多沿途听说夏宋两国的谣传都得到了证实,张善夫和徐文虎会师后坐镇铁摩崖,徐文虎统帅大军向西进攻罗姆突厥腹地,宋国攻下了重镇河间城,但是因为路途遥远,大部分经过的地区又不在夏国的控制下,信鸽飞越的损失也十分惨重。河中大军围攻可汗城应该是一个多月前,战势的进展谁也不知到,徐文虎用兵持重,若按照周砺的作风,只怕现在已经攻克巴格达了。从前在漠北行军会师的话,迟到的统兵将军至少要被降职责罚。若河中与罗姆突厥之战结束以后,耗费巨大的西南海水师才赶堪堪到大食地界,那赵行德在护国府中必将成为一个笑话。
西南海水师的这次远航,几乎没有遇到强有力的抵抗,只和一些海盗和土王发生过零星冲突,水师几乎不费吹灰之力粉碎了这些不是天高地厚的家伙,如果不是赵行德严禁劫掠沿海的村落,就连商船都可以横行海上。大食的势力好像冰雪一样消融了,跟随西南海水师的商船队带着jīng美的货物,公平的买卖在西南海各地登岸,除了宋国朝廷认可的屯垦地之外,每家商行还根据自己的需要建立起一些dú lì货栈,这些货栈和屯垦地一起编织成一张巨大无比的网,将整个西南海都笼罩其内。
傍晚的时候,龙珠岛屯垦村落里升起一团团软绵绵的炊烟,赵行德在楼船的船楼望出去,中原移植的杨柳树隐约可见,耀眼的夕阳染红了烟雾蒙蒙的半天天空,无数海鸟在晚霞中展翅飞翔。
章152 君登凤池去-1
“这一趟出征,计划几乎没有实现过的时候。”
杜吹角走到赵行德和时恒旁边,咕哝这抱怨道。
“计划赶不上变化,这就是咱们水师的特sè。”
刘志坚笑道,他身后刘知远也点了点头。
因为一场大风,西南海水师在龙珠岛滞留半个月之久,他这兄弟二人到是全了手足之情。有了这层关系,水师在龙珠岛得到了出海以来最好的补给,一众水师军官也和刘知远叙上了交情。周和、冯糜等人见夏国在西南海虽然只有这么一个据点,但龙珠岛上两座城池皆修筑得十分坚固,兵马jīng锐,囤积了大量的火器弹药粮草,都是暗暗心惊。不过,在表面上,在龙珠岛这半个多月,先后抵达港口的宋夏两**官都融洽无比。水师这个隔绝的小环境,仿佛一个熔炉一样,有时会让人暂时忘记大陆之上的风云,而专注于一同渡过眼前的波涛,而这正是赵行德做希望看到的。. .
“赵大人,这是最新的军令。”刘知远上前,将一张帛卷交到赵行德手中。
“军令?”杜吹角奇道,“不是半月前才收到过么?”
他看了看刘知远,刘知远也一脸不解,飞鸽传书虽然迅速,但是因为沿途军鸽损失巨大,军府一般不会轻易动用鸽站,若是无事,一般两三个月才有一次来回传递消息,像现在这样,半个月内连续两次传来军令,乃是闻所未闻的事,再加上赵行德用鸽站简短回禀了一份奏折,这半个月三次动用军鸽传递,耗费之大,甚至可能让一些沿途鸽站暂时无法再传递消息了。
“敕令我水师务必于三月末前赶到并占领巴士拉。沿途征集商船,不惜代价,搜集稻米、麦子、木薯,肉干,鱼干,果脯,糖块等一切可充军粮之食物,总数以折合粮食二十万石为限,其余船舱则满载草料,以供河中大军之用,不得有误。购粮所需银钱,由水师开出契据,国库藏将如数兑现给商人。另,龙珠岛原先囤积之军粮弹药,全部交由水师装载运走。”
赵行德沉声道,将军令合拢。他的面sè不豫。刘知远、时恒和杜吹角也一脸惊讶。
“就半月前那场大风,若是普通的船队,早就散了,亏得赵将军的威望素著,各船指挥尽心尽力,这才能重新将水师汇拢。护国府那些一辈子没见过海的人怎么能想象的出来?海上风浪不定,就算是神仙,也不能肯定在三月末之前赶到巴士拉,这军令简直就是乱军!”
时恒没好气道,他是学士府的人,不受大将军府和护国府的节制,说话也没什么顾忌。
在他看来,航海最要紧的就是风向和cháo流,像西南海水师这次前无古人的远航,只要没沉船太多,平平安安到达目的地,就要谢天谢地了,根本不可能像行军司所希望的那样严苛地控制速度。“这帮只知道用尺子算时间的蠢材!”他心里把下达这份军令的人痛骂了无数遍。
“强征商船,船东就要哭死了。”杜吹角哭丧着脸道,“蛮子都是以物易物,现在该装宝货的都满载着香料、象牙、犀角、胡椒,还没装满的就在龙珠岛等着宝货上船,现在要征用商船,这不是要了他们的命吗?再说了,消息一旦传回扬州,南海券的价钱肯定是一落千丈,要有多少人倾家荡产啊!”停泊占城的时候,杜吹角就请托了一个相熟的船东,一回广州,就立刻在当地牙角行将他的军饷兑出,全部买进南海券,照他的预计,这是包赚不赔的买卖。
这一趟西南海远航虽然屡经周折,但是,陆续返航的各条商船都赚得盆满钵满。
在广州,福州,扬州等沿海城市,每天都有人守在港口,等待着船舶靠港的消息。
大食海盗对宋国沿海短期的sāo扰,反而造成了市面对南海宝货的极度饥渴,正在如火如荼进行着的北伐也急需各种物资,因此,大宋市面对远航归来的蔗糖、稻米、香料、犀角、象牙等货物的需求近乎无穷无尽的。每一条船刚刚靠岸不久,商人们就闻讯蜂拥而来,将货物抢购一空,许多船东因此一夜暴富。好消息一个接一个,扬州证信堂的南海券的价钱一天接一天没有尽头似的涨。但是,南海券的价钱,归根结底还是靠这些海上的商船支撑的,如果西南海水师强行征用商船的消息传回去,绝对会使南海券的价钱像洪水一样倾泻而下。
“完了,完了,”杜吹角失魂落魄,紧攥着拳头,拧着眉毛问道,“为什么要征用商船?”
“是啊,理由呢?刘志坚也奇怪道,“军府征用民间物事,肯定不会是无缘无故的。”
“而且”他脸sè有些尴尬,住口不言,叹了口气。
“而且,”时恒却接道:“这些商船绝大部分都是关东的,如果强行征用的话,往小了说,是失信且挑衅宋国,往大了说,是失信关东百姓。下达这份军令的人失心疯了不成?”他不满地摇了摇头,哪怕是夏国国内,丞相府征用民间物资,布告中必然加以详尽的解释,以谋取百姓的理解。即便如此,上柱国、护民官还是会加以抨击,校尉也常常代军士们发出怨声。而这次突然征用宋国的商船形同抢夺,完全无视关东朝廷的权威和本朝在关东的信用,如果没有过硬的理由的话,实在是难以服众。
“军书没有解释理由。”赵行德将军书递给刘知远,“但意思很明确。”
“可是”
“没有可是。军府下达这一条军令,自然有军府的理由。”
赵行德看着杜吹角和刘志坚二人,沉声道:“为免军心浮动,传我军令,军中不得擅自议论此事,另外,去把周大人,许大人、马援、冯糜他们请过来,一同商量一个弥补海商的善后之策。”杜吹角不情愿地应诺了一声,和刘志坚分头去请宋国的军官过来相商,一路还腹诽着,也不知行军司是怎么想的,水师官兵大部分都是宋人,夏国一道军令,便强行征用宋国商船,难道不怕宋国翻脸,官兵哗变吗?刘志坚则是心事重重,事有反常必为妖,军府不说明理由,如果不是昏了头的话,就是在西线发生了极其重大的变故,以至不得传言议论。
时恒皱着眉头看向赵行德,只见他眺望远处的海天相接之处,面sè无惊无怒,不知心里是怎么想的。不过,时恒料想他的内心必然不平静,夏**府这样强横地征用宋国商船,赵行德身居两国之间,必然是加倍的为难。不久,船舱外传来咚咚咚急促地脚步声,周和、许孝蕴、冯糜、马援等军官相继闻讯前来,周和面沉似水,许孝蕴脸sè则异常难看,如果西南海水师的都督不是赵行德,哪怕拼了一死,他也要破口大骂了,现在则是沉默地看着赵行德。
“不瞒诸位,军府原先给西南海水师的军令当中,除了威慑沿海的大食诸侯外,也有相机攻取巴士拉和开罗,为西征大军准备辎重粮草这一项,只不过,这一项军务并非优先也不急迫,和现在的情形截然相反。如果赵某不是寄居于敦煌有些rì子,一看到这份军令,肯定和诸位心中想的一样,做出这份军令的人,简直是失心疯了。”赵行德沉声说道,周和等人的脸sè稍缓,他摆了摆手,又道,“可是,以赵某所知,像这样征发民间物资的军令,肯定不是大将军府单独做出的,还需要大丞相府签署,护国府议论方可发出。虽然如今战事正酣,敦煌护国府议事的校尉,至少也有四十人以上。关西校尉和关东学正一样推举上来,并非幸致,每位都不是等闲之辈,一人失心疯有可能,数十人一起失心疯的情形,就几乎不可能了。”
刘志坚、时恒等人点点头。“不是失心疯,”许孝蕴反问道,“那又怎样?”
“那就是说,这道军令的背后肯定有一个重大的理由,以至于五府不得不如此。”
“所以,军令虽然看来有些蛮横无理,但究其本意,征用宋国船只,也可以说是向关东求助了。军令也中有‘不惜代价’之语,我们可以和商船掌柜们先商谈补偿,开出条件,争取自愿随水师西行的船只,唯有当西行船只不够时,才考虑强征之举,如此将此举对商船队的冲击减少到最小。”赵行德不疾不徐地说道,刘志坚和时恒等人则有些动容,无论军令中“不惜代价”这四个字确有深意,还是起草文稿的书吏随手为之,赵行德和这些商人谈出来的条件,事后在护国府的追认之前,就是自己担着干系了。不过,他在辽东时仅仅是一个校尉权将军,就给汉儿百姓发房契地契,如今身为上将军,上柱国,如此行事,倒不出人意料。
章152 君登凤池去-2
“关西军府要大批征用船只!”
“宝货都得卸了,运送粮草交河西军前听用”
“赔偿?能活着回大宋就不错了,依我看,咱们这是被骗了!”
“船和货看来是保不住了,夏国官府能给个路引回家就谢天谢地了!”
赵行德召集众将议事后不久,夹杂着各种谣言,猜测的各种小道消息不胫而走。
尽管水师正在和牙角行、福海行等大的商行商量补偿事宜,绝大部分的商人却是无缘与会。一时间,龙珠岛上立刻人心惶惶起来,众海商不由觉得海上波涛莫测还比不上朝廷的心意难测。尤其是关西朝廷,关东商贾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就这么轻飘飘的一纸军书下来,到手的金山银山就化为泡影了。这一趟海路数个月下来,商船的船东、水手和水师的官兵,就算不是同舟共济,也算得上甘苦与共。商贾的抱怨不可避免地也影响了水师的士气,岛上到处怨声载道。. .
“完了,完了!”吴大傅坐在人丛之中,目光呆滞像个傻子。
他心乱如麻,满脑子嗡嗡嗡的都是利滚利的债。吴家本是扬州大盐商,传到了吴大傅这一代,因为辽人南侵而元气大伤,为免家道中落,吴大傅凭借在祖宗余荫,自己出头充当纲首募集行钱买船出海,许多扬州商人都是看着吴家的面子才入股的,吴大傅为充大股,自己不但一咬牙变卖了不少家产,又私下借了不少债。扬州的钱民讨债向来以厉害得很,只认钱不认人,逼死人那只是寻常小事。如果这次出海血本无归的话,风光了几十年的扬州吴家立刻就要败落,吴大傅要么被债主逼死,要么隐姓埋名一直躲在外面。
台子上的许大官人说些什么,他全都听不见,反而是商贾中间一些刺耳的窃窃私语声,仿佛根根钢针一样刺入他的耳膜。“这下子完了!”“什么航行权啊贸易权啊,这到底是画了一个饼,挖了一个坑让咱们跳啊!”“赵大人是个好官,但朝廷一纸军书下来,他还不得乖乖照做。”“唉,逃不过,逃不过”“这一趟亏了个底儿掉,回乡如何与父老交待。”
赵行德召集最大的几家商行商议的补偿结果,先是说水师代夏国朝廷开出契据,给予船东运送粮草的补偿,然而,海上输送粮草的费用远远不可能与宝货贸易动辄十倍数十倍的利润相比,就算水师开出如此巨额的补偿契据,丞相府和护国府也绝不可能答应的。于是,赵行德和众商贾商议,将给予参与此次行动的宋国商船龙珠岛以西的航行权和贸易权。
若夏国战胜罗姆突厥,威服大食诸侯,则这些宋国商船在龙珠岛以西的各个港口都和享受和夏国商船一样的待遇,龙珠岛上的夏国朝廷关卡不但给予放行,而且将之按照夏国商船对待,不征收关税,只收靠港的港税和停泊费用。夏国都深居内陆,几乎没有港口,也没有以在夏国靠港的大型商船队,未参与行动的宋国商船则不享受这些优待。如此一来,龙珠岛以西的海上贸易权就由这些随军参与海上行动的宋国商船给垄断了。所以,赵行德提出以航行权和贸易权做补偿时,福海行、四贤行、云山行、贩易行、牙角行、海珍行等几家大商行颇有移动,这才又召集了其他船东,共同商议征用船只补偿的事宜。
许孝蕴站在台上说明情况后,冷眼看着下面窃窃私语的众商贾。
福海行的大执事燕月溪坐在为首的众商行掌柜之间,眼睛半睁半闭着,仿佛没睡醒的样子。这个老家伙不简单,许孝蕴瞥了他一眼,旁人不知福海行与夏国皇室的关系,许孝蕴却是大概知道的。他心中暗暗存着担心,七八分地jīng力应付着商人们七嘴八舌地质疑询问,始终留了两三分心思在这个福海行的大掌柜身上。那rì许孝蕴向武昌侯进言之后,一直在暗暗留心机会,他表面上不动声sè,暗中却联络了好几位心同此意。正所谓时来天地皆同力,这次夏**府突然征用商船,他预计只需顺势而为,就能将武昌侯向那个方向上推动一大步。
“赵大人威望素著,施政对百姓最宽仁,他的承诺,当是信得过的。”
“赵大人一向最重信义,为天下君子之楷模,赵大人的承诺,老夫自然是信得过。不过,朝廷一向是人亡政息,这次关西朝廷征用民船,又事发仓促,水师各位官人与我等商量的一切都是权宜之计,老夫别的都不担心,就担心嗣后朝廷不认这些条款,万一,万一”’
四贤行的纲首尤永杰脸露忧sè,他沉吟了半晌,拱手对许孝蕴告了个罪。
“万一我等返回中土过后,朝廷借故将赵大人调往他处,新上来理事的大人一抹脸不认账,咱们找谁喊冤去?如果是这样,还不如一开始就打开天窗说亮化,大老爷将这些船只悉数取去,我们这些人无颜见家乡父老,早些自谋去路路,一辈子流亡在外算了。”
前任欠账,后人不管,要讨债请找前面那位大官人,这几乎已成大宋官场的惯例,船上的商人多多少少都吃过些苦头,尤永杰的话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顿时许多人撞天叫起屈来,更有人扳着指头一个个历数自己血泪斑斑的教训,满堂一片嗡嗡嗡之声。
一旁的佐吏一见这般“喧哗公堂”,脸sè都变了,频频以目请示是否要弹压一下。
许孝蕴却面无表情,耐着xìng子听众人倒了许久苦水,方才抬手示意众人安静下来,沉吟道:“今rì之事,涉及关东和关西两边,下官受赵大人差遣前来与众位好生相商,虽然做不了主,但赵大人有言在先,请各位休要顾虑,有什么话,下官都会如实向赵大人禀报,请赵大人做个决断。下官不才,人称作许铁面,这个都是虚的。赵大人有一副铁肩,这个确是实的。众位想想,眼前的事情,和赵大人孤军北伐,兴复中原,鄂州平乱,扬州证信堂这些事情相比,也不算什么。各位要信得过赵大人,哪怕是天塌下来,赵大人,他也是担得住的。”
许孝蕴说完这番话,意味深长地看了周围的大商贾一眼,住口不言。
“许大人的话虽不错,不过,尤东家的担忧也不无道理啊。”
牙角行的大掌柜黄元挺沉吟道:“不知道有没有什么法子,能够避免人亡政息呢?”
“是啊,是啊。”“总的寻个万全之策。”
黄元挺和尤永杰本来在众海商当中有些人望,这番担忧更说道众人的心坎儿上。
堂中众人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宋国大开清议,州县学推举学正、地方牧守,自治议决州县大事以来,各地的议论之风越来越浓厚。众海商就算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议论起来倒也热闹。半晌过后,有人道:“关西和咱们订立的条款,换不换人来处置,权在关西朝廷,可是咱们认准了赵大人,不管关西朝廷怎么换人,咱们只找赵大人说话便了。”另一人却道:“名不正则言不顺,关西朝廷换了人来料理航行权和贸易权事宜,赵大人就失了处置的名分,就算你去找他,也只是徒然叫赵大人为难而已。”另一人叹气道:“唉,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可如何是好?”
许孝蕴和尤永杰交换了颜sè,后者对周围几位大海商道:“诸位,赵大人北伐中原,兴复中原,鄂州平乱,若说本事仁心,既能让关西的豪杰心服口服,又是我大宋数一数二的人物。贸易权和航行权的补偿,我们担心关西朝廷可以换人处置,使赵大人不得插手此事,可是,以老夫之见,就算朝廷走马换将,赵大人本心也愿意帮我们一把的,所缺的,无非是一个名分而已。既然朝廷那边的名分靠不住,我等何不共同推举出一个名分来,让赵大人可以名正言顺地为我等担待起这件事。”他轻轻地咳嗽一声,加重语气道,“老夫看如今这形势,除了赵大人,也没别的人能领这个头了。”
“哦?”黄元挺颇有兴趣道,“尤老东家若有计较,何不说出来,大家仔细参详一下?”
“是啊,何不说出来,大家参详一下,再一起向赵大人进言。”
附和的几位都是众海商中极有名望的,他们一起要听尤永杰详加解说,身边的商贾也被带动着住口倾听,不多时,刚才还议论纷纷海商都安静下来。商人最善于察言观sè,即使不明所以的,见众人都如此,也住口不言看着尤永杰。谭月溪瞥了许孝蕴一眼,后者正看着尤永杰,仿佛对尤永杰的提议饶有兴趣,又仿佛他的提议与自己毫不相干。
“这也不算什么新主意,”尤永杰抚着胡须谦虚道,“只是众人同心,其利断金而已。”
“海上买卖因为本钱大,风险大,一人一家不敢做也没这个本钱做,往往众人凑齐银钱买船。蛇无头不行,行船尤其如此。所以大家再推出一位德才兼备之人,担任纲首,总揽船货出海的一切大小事务。在座的诸位,很多都是家乡父老寄予厚望的纲首吧。”他目光掠过下意识地点头的海商,沉声说道,“老夫的提议,我们便是仿照陆上的学校推举之制,推举赵大人做我们这些无根船民的总纲首。有这个名分,将来不管朝廷名义如何变化,只要赵大人还是我们的总纲首,大人就可以为我们出头,确保朝廷承认我们应得的贸易权和航行权。”
他蹲了一顿,目光掠过许孝蕴,有看着众人,含笑道,“诸位大东家的意下如何?”
章 152 君登凤池去-3
“推举我担任总纲首?”赵行德略有些吃惊。
“正是,”许孝蕴直视着对面的目光,沉声道,“赵大人深孚众望,众海商担心将来朝廷另外派人处置此事,后来者不再承认今rì与大人商定的条款,所以才商议了这个附加条件,希望大人能够担任各大商行的总纲首,将来即使朝廷走马换将,赵大人也有个名分来维护今rì所商定的条款。”他的神sè自若,仿佛商人的推举与自己毫无关系。旁边的周和皱了皱眉头,目光转向船舱外面的大海。马援,冯糜等人则神sè期盼地看着赵行德。
赵行德身兼夏国和宋国的上将军,在西南海水师中担任大都督,乃是关东和关西朝廷妥协的结果。水师官兵绝大部分虽然是宋人,包括周和、许孝蕴在内,都对执行关西征集商船的军令心存抵触。他们也知道,要赵行德抗拒执行军令,也是不可能之事。许孝蕴推动众商贾推举赵行德做总纲首,以护民利为引,隐隐将他置于可能和关西朝廷相对立的位置。自从远航出海以来,众军官几乎一有时间就聚在一起议论会讲,彼此行事的段和用心都十分熟悉,一开始许孝蕴只是和极少数几个人商议谋划了推举赵行德做总纲首这件事,而当事情公诸于众之后,像周和、冯糜、马援这些心思机敏之人,在很短的时间内就猜到了他的用意。
对此,宋**官多数都是乐见其事的态度,或明或暗地站到了支持的一方。
杜吹角挺着腰站在靠近门口的位置,赵行德聚将议事时,一向由他负责jǐng卫。
这个军务虽然枯燥,却有很大的优越xìng,杜吹角一向以赵行德最信任的军官自居,议事多数时候,他都“谦虚”地“不出风头”,然而,这一次,眼光似乎比宋**官还要激动。如果赵行德答应担任众海商的总纲首,虽然不能完全弥补军府征用商船对南海券价格的巨大打击,但能最大限度挽回人们的信心。杜吹角心理清楚,从长远来看,如果真的能够拿到龙珠岛以西的航行权和贸易权的话,对此次随军西行的宋国商行来,不但没有损失,反而是大赚特赚了。那样的话,他的南海券不但不会血本无归,还要抓住价格下跌的机会大笔买入。
“大丈夫敢作敢为,答应吧,大人。”杜吹角心中默默念道。
“纲首们担心,如果关西朝廷另派他人来处置此事的话,恐怕那位大人不若赵大人这么了解我等的苦楚,在某些清高之人眼中,我们这些商人就是一根根钱串子而已,要用的时候呼之则来,不用的时候,挥之则,还要骂上一声,像赵大人这样深明事理,又能服众的人物,委实再难遇着一个。所以,大家合计了一下,就差遣老夫厚着脸皮前来求恳大人。”
尤永杰的两鬓斑白,不知是故意还是无意,用袖子抹了抹眼角。
他从怀里掏出一份叠得整整齐齐的推举书,颤颤巍巍地呈到赵行德面前,道:“这是八十三家出海的纲首共同推举赵大人担任总纲首的记录,赞同的有七十五家,人人都签字画押了的。这每一家纲首后面,都有无数的船民,水,连带他们的家人更是成千上万。多少人的身家xìng命,都寄托在大人的身上。只盼大人以民为重,千万不要抛弃我等。”
尤永杰眼巴巴地看着赵行德,一脸如久旱盼甘霖一般的期冀之sè。
周和面沉似水,暗道好一个老狐狸,将视线转向一旁。他身负为宋国朝廷监视赵行德之责,然而,海商们推举赵行德为总纲首,于宋国朝廷的利益并无妨害。而且吴国长公主常年居停扬州,虽然不问外事,但吴国长公主府中人等与扬州等地的商人多少有些关系,尤其是广州之役时,吴国长公主一力挽回局面,深得东南钱民之心。赵行德与这些海商干系更深一步,就隐隐与长公主所为遥相呼应,无论对他自己,还是对吴国长公主来,都是有益无损。
刘志坚心中叹了口气,许孝蕴和尤永杰的算计可谓阳谋。
夏国朝廷并没有禁止贵族和军士经商,而是恰恰相反,皇家和开国公侯是福海行的幕后东家,关中、河中和蜀中的军士当中,参股商行做买卖,或者买卖股券,经营交子契据的,都屡见不鲜。赵行德接受这一总纲首的推举,从法令来,并无不可。然而,这个名分却将他推到了有可能和夏国朝廷对立的位置上了。如果是在陆上,一个上将军或者开国公侯经营产业与朝廷的军国大政冲突尚不足为虑,可是在海上,夏国的势力极度薄弱,对西南海水师的掌控几乎完全依赖赵行德个人的影响,而一旦失赵行德和西南海水师用命,别剥夺宋国商船在龙珠岛以西的航行权、贸易权,整个西南海由谁了做主都成问题。
白虎堂中,有众将中有人不断劝,有人低声议论,但所有的视线集中在赵行德身上。
他将尤永杰呈上来的推举书大略看了一遍,发现这并不是一篇普通的劝进文章。
推举书的第一部分,详细明八十三家海商结盟的条款。总纲首名位最重,总揽大略,但并无多少事权。众海商还推举出了八位大执事,再由这八位执事中的多数同意来任命一位大掌柜,这位大掌柜再任命诸房掌柜来处理各方面的细务。总纲首并不能干涉八位执事任命大掌柜。但如果总纲首反对大掌柜提名的诸房掌柜,大掌柜只能换人,直到总纲首同意为止。这样一来,无论总纲首,还是八大执事,或是大掌柜,都不能大权独揽。在推举书的第二部分则详细列明了入盟的海商的利权和责任,总的来与合股做买卖相差不大,海商实力越强,推举总纲首、八大执事的话事权就越大,相应的,越是大海商,为商盟缴纳的银钱就越多。在推举书的第三部分才详细地列明了推举赵行德担任总纲首的人名,以及各人的印花押。
赵行德先大略过了一遍,然后又从头到尾地看了一遍,他的目光越来越冷。
开始时还在劝的将领,现在都住口不言了。赵行德偶尔抬起头,环顾一下周围的人。许孝蕴感觉他的视线好像刀子一样锐利,又好像有些沉重的光芒,整个人仿佛装填好炮弹的火炮一样,每次都将相遇的目光压下,又沉重地落在那份jīng心炮制的推举书上。许孝蕴心中不禁惴惴起来,赵行德平时给人以谦和宽厚的印象,在许孝蕴眼中,甚至比朝廷大多数文官都要好相处,直到此时,许孝蕴才发觉,他铁青的脸,短短的胡须,透出一股慑人的威严。
在这股无形的威严之下,许多将领甚至暗暗屏住了呼吸。
“你们,”良久,赵行德方才放下推举书,看着众人,苦涩地叹道:“做得好一篇文章啊。”
............
甲板的另一头,海商们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正翘首等待着结果。
有些人唉声叹气,有些人闷闷不乐,有些人满怀期待。
福海行的大掌柜燕月溪则了一处人少的地方,沏上一壶茶,与另一位大执事唐钱塘相对而坐。唐钱塘闻听此事,一脸惊疑之sè。福海行背后就是夏国朝廷,焉能和宋国商贾合谋违抗军令?他看了看左右,压低声音道:“这些人是想把赵大人架到火炉上烤,他们倒是轻松,可这样的事情,咱们福海行怎么能随便参合呢?就算总行不过问,难道就不怕五府问罪吗?”他和燕月溪相交莫逆,不可能卖友自保,也不知如何行事,二人才能从这桩祸事中全身而退。
“老唐,稍安勿躁,”燕月溪到是有闲心,示意唐钱塘先喝口茶消消火气。
“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燕月溪慢悠悠道,“大事决断,还要看赵大人自己的主意。就算上头追究下来,商人中间挑头力主推举也不是我们,只不过是从众而已,又能有多大的责任呢?”他得轻巧,唐钱塘岂是这么容易糊弄过的,闻言不满地将茶杯一放。
“你考虑五府那些人的反应,可是五府那些下军令的人,考虑过我们福海行的处境没有?”他重重地“唉”了一声,就要反驳,燕月溪却将茶杯递回他上,摇了摇头,叹道,“在商言商,我们福海行一百多年的老店,不是靠讨那些走马灯一样的人物的欢心,而是扎扎实实的,每年都为他们赚取大笔的银钱啊!大笔赚钱,这才是福海行的根本!这帮满脑子打仗的人强征商船,如果没有足够补偿的话,这一趟就亏大了。对总行来,这一趟只是试水而已,成败不论。然而,无论对你还是对我来,摆在眼前的机会,绝不能就这么白白的葬送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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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 152 君登凤池去-4
“以赵大人的脾xìng,就算不被推举为总纲首,他也会极力争取朝廷承认补偿条款。”
唐钱塘不以为然道:“推举总纲首,反而将他架在火上烤,我觉得有些多此一举了。”
“单单从眼前来看,确是多此一举。不过,从长远来看,却很有必要。”燕月溪呷了一口茶水,放下茶盏,淡淡道,“谁都不是傻子,龙珠岛以西的航行权、贸易权,就算拿到了又能怎么样?海路迢迢,不是那么容易贯通的。就算是大商行,也要在沿途设立据点,笼络海外蛮部,这些都不是一朝一夕之功。赵将军今次能为我们话,下次不关他事,却又如何?”
“下次主事之人,再着意笼络便是,何必……”
“可是,过了这个村,还真就没有这个店了。”
燕月溪道:“老唐,咱们做了这么多年的买卖,都知道要做成一桩大买卖,那可是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这西南海上的总纲首的位子,如今除了赵行德这人还真没有合适的。”他看着唐钱塘不信的眼神,一一列举道,“照你的,将来朝廷换了个主事之人,咱们着意笼络着他,可是他当真敢为了咱们这些人和朝廷相抗,甚至翻脸吗?进一步,他真敢这么做,可他有这个能耐吗?假如当真有这么大的能耐,他能像赵行德这样,只做一个名位尊崇而不管细务的总纲首,而将我们这些人都变成他的私属或钱袋子吗?没有,没他人会这样。”
“现在?未必不是引狼入室,”唐钱塘绕自反驳道,“知人知面难知心啊!”
“这倒也是,周公恐惧流言后,王莽谦恭未篡时。”燕月溪点点头,却又摇了摇头,“不过,人这东西,本来就是看不穿的。咱们,做买卖,从来都是越大的利,就要冒越大的险。赵行德自从揭帖上书以来,做了这么多的事,立了这么多的言。我和其他的掌柜一样,听其言,观其行,觉得此人的xìng情,并非口是心非的枭雄之属,处事公平,从前也并没做过心狠辣,强取豪夺之事。”他摇了摇头,自嘲道,“当然,我们这些人如果看走了眼,也是活该。”
“唉——”话到这个地步,唐钱塘只得长叹了一声,“要是军府不下这道令就好了。
福海行一向与五府中的争斗保持距离。
但是,这并不是,福海行的掌柜们对朝堂上的风雨不闻不问,恰恰相反,任何一个得力的福海行大掌柜,都对夏国朝廷的动向十分敏感,否则的话,一次大的风波可能把他几十年努力的心血给葬送掉。燕月溪常年往来于敦煌、长安与洛阳等关东大邑之间,夏国朝廷中暗流涌动,不少人对护国府颇有微词,燕月溪也有所耳闻。平心而论,他对护国府也有所怨言,只不过小心谨慎地和“那些人”保持着距离罢了。
“护国府做出这样的决定,我真是一点都不奇怪。”
燕月溪低声道:“不过,导致这样的局面,就一定出乎某些人的意料之外了。”
二人年纪一大把了,唐钱塘很少听他用这么幸灾乐祸的语气话。
“‘种田的荫户养活着整个国家,商人和工匠都是寄生在农夫荫户身上而已。种田的荫户可以自食其力,自己种自己吃,他们本来就不要需要商人,而商人和工匠却不能离开农夫荫户。军士来源于自食其力的农人,也当首要保护农人,其他商户工匠儒生之类,都在其次……’”燕月溪撇了撇嘴,摇头道,“一条大船,用来造桅杆的木料来用辽东巨木,肋条和龙骨用岭南铁力木,有的铁骨要鄂州铁场造,铁钉来自汴梁铁坊,轮桨机关产自扬州造船坊,帆布来自东南绸缎坊,编造又在扬州,这里面要用多少工徒劳力,又要多少商人奔走。现在好了,西南海商一起推举赵行德,我倒要看看他们怎么让农夫来造船出海、打仗?”
“可是,”唐钱塘顾虑道,“护国府不会这样轻易干休的。”
“不用太担心,”燕月溪看了看左右,其他关东的海商还在满脸忧sè的等待着,有人在窃窃私语,没人注意到他们二人,燕月溪再度压低了声音,俯身对唐钱塘道,“看情形,河中必然有大事发生,在这样巨大的波涛面前,不管谁胜谁败,不会有人来理会我们这儿的。”
“啊?”唐钱塘吃惊地瞪大了眼睛,心中腾起某种不想的预感。
他正想问个究竟,这时,人群突然sāo动了起来,有人喊道:“出来了!”
“许大人,尤东家,结果如何?”
唐钱塘抬头一看,只见许孝蕴和尤永杰走出了船楼。
许孝蕴面沉似水看不出端倪,尤永杰面上却带着喜sè。
二人走到船楼栏杆边,未及下楼,尤永杰就对急迫追问的众海商大声道:“诸位,赵大人答应为我等总纲首了!”话音刚落,楼船前甲板上就响起一片欢腾之声,有人拍相庆。
“有救了!”“太好了!”
“神佛保佑,总算有转机了!”
征调船只虽然沉重地打击了海商的利益,但赵行德答应担任总纲首,又承诺了补偿的条件,也算是能够向钱民交待一二,将来还有反败为胜之机。
众海商是久历风浪之人,绝处逢生的事情,也有人曾经经历过。从前一次死里逃生,多数人就念神佛保佑,可不像现在这样,那么多人一起欢欣鼓舞。尤永杰满面笑容,许孝蕴脸上也忍不住露出少许笑意。他原以为会颇费一番周折,还想了好些劝进之语,谁知赵行德只是对海商结盟的章程提了几个小小的修改条件,便答应了下来,其他军官也无人反对。过程之顺利,连许孝蕴也始料未及。
“赵大人身处嫌疑之地,为何还要答应这个有名无实的总纲首之位呢?”
冯糜站在赵行德身旁,若有所思地看着甲板上弹冠相庆的海商们。照道理,赵行德与夏国朝廷交恶,正是一干年轻的宋**官所愿,然而,兴许是在水师呆的rì子久了。在赵行德的有意安排下,冯糜、马援等人与高肃、刘志坚等夏**官相交甚笃,渐渐地相互间少了陌生和敌意,也就不希望两国交恶。赵行德执行征发船只的军令时,军官们也没有坚持反对。
“海疆的拓殖,是百年的事业,若无恒心,半途而废,是在是太可惜了。”
赵行德似是叹息,似是回答,他转过头,对另一旁的周和道:“周兄,前rì和你过,这场大战之后,我便马放南山,解甲归田,修身齐家,治学著述为乐。可惜,若就此抽身,是我不杀伯仁,伯仁为我而死。身上有这诸多牵绊,我想要急流勇退亦不可得。”
周和点了点头,沉默无言。
赵行德和这些宋国商贾的关系,就好像他与河南京东两路旧部一样,唯有他才能将这些人凝聚起来,不至于分崩离析,不至于成为各方强横的口中之肉。若是旁人,周和一定会怀疑他是个居心叵测的枭雄,以此为称王称帝之基。然而,对赵行德,周和却清楚地知道,赵行德并没有比陈东或邓素更大的野心,他只是自己做自己认为应当做的事而已。
“多谢赵大人!”“吾等拜见赵总纲!”聚在甲板上的商人冲着船楼喊着。
“多谢赵大人成全!”
不知不觉,夕阳西下,暖洋洋的光辉,仿佛一层迷离、柔软的大氅笼罩在赵行德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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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152 君登凤池去-5
哈马丹城外十里的地方,夏国和罗姆突厥的骑兵小规模接触战已经持续了十余天。
每天夜里,都有马蹄声和箭矢嗖嗖地天空中飞过。哈马丹是罗姆苏丹大军驻扎之地,再往后退就是巴格达。可汗城丢失,李四海重新竖起白益王旗,都让罗姆苏丹梅苏德不可能再不战而退。夏军骑兵前锋逼近哈马丹的那天起,小规模的战斗就没有停止过。夏国和罗姆突厥大军好像猛兽一样张牙舞爪地嚎叫,试图在决战之前尽量压迫对方的空间和士气。
王童登麾下的花帽第二军是最先逼近哈马丹的骑兵军,骑兵们把营垒修筑在一片树丛后面,白天轮番与哈马丹的突厥骑兵比拼骑shè功夫,夜里就在营垒的保护下睡觉,jǐng惕地监视着对面突厥大军的动向。夏国和突厥军队都有大量的骑兵,两军主力之间的距离已经极近,任何一方的退却,都可能以极快地速度脱离战场,也可能在对方追击下演变成一场大溃退。
一月天气极冷,白茫茫的雪覆盖着大地,突厥人的狼烟散发着恶臭,天空熏成了灰黑sè。
王童登走出营帐,牵着他的战马,顺着营垒的矮墙走到后面那一片树林中。
战马是骑兵的另一条命,哪怕他身为将军也要亲自喂马、遛马,马儿刨出雪地下面的枯草啃食,王童登也靠在一棵歪脖子树上假寐,战场上,也只有这片紧靠夏军营盘的树林才会如此安逸。其他的树丛里说不定就会飞出来一支暗箭。王童登紧了紧军袍,仰头看着天空渐渐暗淡下去,他的心情也渐渐平静了下去。奎、楼、胃、昂、毕、嘴、参西方白虎七宿在夜空中熠熠发光,白虎者,百兽之长也,能执搏挫锐,噬食鬼魅,主杀伐之事。七宿中的参宿与大火星商宿相对,却永远不能在一起。所以,关中人喜欢用参商相隔比喻夫妇分离,而河中则更习惯将长子继承法逼使兄弟分家称为参商分离。
王童登眯起眼睛,遥望着参商星宿,不知为何,他想起了留在后方的家眷。
他闭上眼,任凭记忆描绘出妻子的脸,初见时钟情火热,重逢时抵死缠绵,离别时的依依不舍,回忆起那淡淡的醉人的香味,王童登脸上浮现出温柔的笑容,他深深地呼吸了一口,干冷的空气充满肺部,让他有些发热头脑冷静下来,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躺在一棵歪脖子枯树粗糙的树干上。他想起了乌浒水南岸的动乱。一些被驱逐到后方的白益王朝臣民掀起的叛乱而已,一开始,王童登只以为是疥癣之疾,真不知道留守河中的军队是怎么回事,这么久了,不但没有将叛乱彻底平息,反而影响了大军的供应,连出征军士和后方家眷的书信也变得不稳定起来。
王童登的眼中笼上一层yīn霾,他站起身来,紧紧握着自己的横刀。
身为一个军士,面对一切问题,最后和最终的解决方法,就是依靠胯下烈马,手中的刀剑。当他走出这片树林的时候,已经压下了一切杂念,重新成为徐文虎手中的虎将,军士心目中那个将军。河中正在动荡,为了保护家园平安,军士们只能继续战斗直至战胜全部敌人。
突厥人力图将夏国骑兵的前锋驱离,连续几天,大队的突厥步骑进攻花帽第二军的营垒。第二军的军士将战马圈在内,军士站在营垒上用弓箭shè杀敌骑,王童登亲自带着一个到几个营的骑兵对突厥骑兵进行反冲击。虽然遭到了数倍于己的敌军围攻,夏国骑兵仍然不慌不乱,他们总是jīng准地shè箭,勇猛地冲击。箭矢将一个个突厥骑兵放倒在地,骑兵们随即发动凶猛的反冲锋,王童登自己也有许多斩获。几天鏖战之后,当徐文虎的大军顺利地进军到附近,围攻花帽第二军的突厥骑兵就狼狈撤退了,营垒的战场上留下许多突厥人的尸体。
“我们要尽快打败梅苏德,大军进入巴格达就能获取粮草给养。”
王童登对徐文虎建议道。徐文虎大军到达以后,他才发现情况远比想象的糟糕得多。王童登无法想象河中方面无能的程度,居然让乌浒水以南的小小叛乱扩大到影响大军粮草辎重输送的程度。原先计划中的粮草没有按时接济上来,许多战马掉膘了。现在是寒冷的冬天,在这片夏国和突厥反复交战的地区,光靠军地就地补给根本不可能找到充足的饲料。附近的百姓有的躲进了深山,有的远远地逃走了,军士们冻得脸发青,军官因为补给不足而怒火中烧,而军士们则扒开一切干草的屋顶,并在附近幸存的百姓中毫不客气地搜集粮草。
徐文虎表面上后方的事情,只是和军官们商议尽快击败正面的突厥大军。
“突厥人的rì子比我们好不到哪儿去。”
王童登尽量详细地向徐文虎说明他所了解的梅苏德大军的情形。
“附近的百姓不仅躲我们,也躲着突厥人,他们一听到马蹄声宁可藏在雪堆底下冻死也不肯出来,突厥人的马比我们的还瘦,哈马丹城里能烧的也烧得差不多了,城里打柴草还没我们容易,突厥军队百姓一个个冻得发僵,我们不时在城外见到过突厥人偷偷丢掉的马骨,”
“突厥人开始吃马肉了?”徐文虎追问了一句。
“是的。”王童登补充道,“虽然烧得漆黑,但我认得出来,就是马的骨头。”接下来几天时间,徐文虎一边派炮营猛轰哈马丹的城墙,步骑大军扫荡突厥大军在城外的据点,渐渐形成断敌后路的合围之势,增加对突厥苏丹的压力,一边要求各营队加紧cāo练,准备迎接与突厥大军的决战。与此同时,他暂时封锁了河中过来的消息。这月余以来,河中过来的信使要么立即返回,要么被他隔离起来,以防居心叵测之徒在大战之前扰乱大军军心。
天气越来越冷,腊月三十,夏军收回了挑战的骑兵,准备休整两天。
当军士们准备在哈马丹城外的田野度过除夕夜时,罗姆突厥大军却突然开出城外,列阵向夏军挑战。徐文虎也不示弱,传下口令“灭此朝食”,军士们士气大振,暂且放下准备中的年夜饭,各营出发列阵迎战突厥人。花帽第二军的营盘里,王童登带着随军的铁匠从伙房赶回铁铺子,军士帮他一起将风箱拉得呼呼地响着,炉火熊熊,铁锤叮当,战马在长声嘶鸣,在大战之前,所有缺损的马掌都被重新钉上,军士们一边修整马具,一边擦拭刀枪,忙着做大战前的准备。
“突厥人憋不住了,再拖下去,他们会先比我们饿死。”
王童登看着远方连绵的突厥军阵,有些得意道。他早就料到了这一点。
冬季的天空冷得干净,北风劲吹,骑兵们瑟缩着脖子,把脸藏在立起来的军袍领子里,这正是一年中天气极冷的时候,人若赤手空拳地摸着铁盔铁甲,说不定就会被冻上撕下一块疲弱。不过,寒风虽然把人吹得直皱眉头,眯缝眼睛,但相互间传递的目光却很是兴奋。徐文虎大军赶到以后,花帽第二军就退到二线担任预备队,这次也是在大军军阵右侧后的一个山丘上列了一个松散的骑阵。在花帽第二军左前方,是夏军的中心炮垒,以及保护炮垒的两万步军。五万步军和一万骑兵的军阵向两旁伸展开去,将中心炮垒严密地保护起来。在中军大阵后,四万骑兵分军分营列阵,等待着出击的军令。花帽第二军就在骑兵大阵最右方。
“大战在即,王将军,有何感想?”行军长史余德成副将笑道。
“大好杀人的天气。”王童登耸了耸肩膀,看着前方突厥人。
天空一片湛蓝,仿佛被风吹皱了似的波光粼粼,天空中飞鸟绝迹。
高空中白云不停地自北向南流去,仿佛逃避地上冲天杀气。凛冽的北风刮过一无所有的苍茫大地,对峙的两军阵前大旗被吹得猎猎作响,军阵后方的麦秸和干草被吹得漫天飞舞。在极冷的天气和咆哮的狂风中,夏军和突厥战士都将围巾拉到口鼻上,只露出一双双情绪各异的眼睛,战马的口鼻喷着白雾,马蹄不安地砸着地面。夏军的大阵,如严冬一般安静而凛冽,响起的每一个军令都清晰而肃穆。而突厥军阵中响起一阵阵喃喃的念诵和祈祷声,越是平常把戒律犯了遍的人,这时候越希望得到神明的保佑。在更远的战场外围,各个方向上,斥候之间的渗透和绞杀战愈演愈烈,不时有无主的战马出现在众人的视野之中。
太阳从乌云中露了出来,冬rì苍白的阳光迎面照过来,王童登微微眯了下眼睛,他看到对面的突厥军阵动了,仿佛孤注一掷般,无数突厥骑兵驱驰战马朝夏军大阵冲过来,万籁俱寂的冬季荒原上,上万匹战马的铁蹄震动着地面,突厥人大声叫喊着拼命打马,挥舞着弯刀仿佛海cháo一样冲向夏军大阵。王童登呼吸一滞,浑身的热血仿佛不受控制一样熊熊燃烧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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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 152 君登凤池去-6
“来了,准备好——”王童登拖长声音道。
他手痒地从得胜钩上摘下马槊,“噗”一声顺手将枪柄浅浅地插在雪地里。
罗姆突厥在大年夜里突然发起决战,显然是有所准备的。
徐文虎在zhōng yāng炮垒上放了六个炮营,一百五十多门铁桶炮。
zhōng yāng炮垒前列阵的步军之中,细柳军乃驻扎于天山北道的劲旅。夏国在葱岭昆仑山以西数十军,除了禁卫军之外,成建制调到河中参战的步军jīng锐仅此一支。细柳军在出发之前,行军司特意挑选天山南北的jīng锐军士充实细柳军,细柳将军刘钰正值壮年,为人谨慎细致,他曾经在河中以西的承影营中服役多年,十分熟悉大食突厥军队的战术,虽然细柳军不属于安西军司所辖,但刘钰却是深得徐文虎的信任,任命他统御zhōng yāng炮垒的防线上的四支步军。
夏军虽然在极短的时间内列阵迎战,但是,不过,因为突厥军队发起突袭来得太快,夏军的阵型不免有些松散,突厥骑兵看似从正面漫天遍野而来,实则在左翼暗藏大队兵锋,企图绕开仓促列阵的步军大阵,一是打算抄袭并击溃夏军大阵的右翼,一是打算冲上夏军的中心炮垒。突厥骑兵的来势极快,以至于游荡在两支大军营垒之间的一支花帽军骑兵差点被突厥人给断了后路,骑兵斥候们狼狈不堪地一边回身shè箭,一边打马逃回,眼看就要被突厥骑追上了,千钧一发之际,夏军右翼的两千弓箭手突然放箭,箭矢划过天空,堪堪避开了前面逃回的骑兵斥候,落在后面追赶的突厥马队当中。
“轰——”“轰轰——”炮声连响。
夏军炮垒上的十数门火炮也朝着这个方向齐shè了一轮。
沉重的炮弹呼啸着穿过战场,在突厥马队之中不时响起一声声惨叫。
然而,因为事发仓促,除了这十几门炮,夏军火炮营的绝大部分火炮都还没准备好发shè炮弹。这一轮齐shè过后,突厥骑兵不但不退,反而从后面涌上来更多的骑兵,他们兜了一个大圈,企图绕开火炮的轰击的地方,再度尝试从侧翼攻打夏军的步阵和炮垒。突厥骑兵弯弓搭箭,每当掠过夏军阵前时便对人放箭,夏军弓箭手也毫不示弱地还以颜sè,天空中箭矢交错往来如群鸟归巢,严寒的天气对双方都有影响,也让战斗变得更加残酷。突厥骑兵一边围绕着夏军步阵放箭,一边不断尝试冲入夏军阵中,但是,步阵边沿如林的长枪手阻止了他们。
长矛手身着重甲,肩并肩半蹲在地上紧靠着一丈多长的长矛。
哪怕骑兵强行驱策战马冲撞进去,也很难一下将长矛阵撞开,而这些逡巡在步阵之外的突厥骑兵,就成了夏军弓箭手和炮手最容易瞄准的靶子。马匹践踏的泥泞不堪的雪原上插满箭羽,不时骑兵中箭落马,有的在雪地上挣扎,有的一只脚还套在马镫里,惨叫着被惊马拖曳,在雪地上划出一道长长的痕迹。相比之下,夏军步阵则要安静得多,虽然不时有弓箭手或者长矛手倒下去,但后面的军士迅速填补了死伤者留下的空缺。周围骑兵不断来去奔驰,多数军士却丝毫也不惊慌失措,一双双的眼睛透过头盔的面罩,冷冷盯着那些马上的身影,放箭,出矛,收矛。有些军士身上插着箭矢,他们即使被突厥骑矢shè中,只要不是伤着要害,也忍着疼痛,照常依着军令战斗,连箭杆都顾不得拗断,最多只是闷哼一声而已。
右翼的军士虽然咬牙苦战,但突厥骑兵一队接一队涌入营和营的方阵之间,shè向箭矢夏军步阵的箭矢越来越密集,受伤退后的军士也越来越多。此时,大阵周围其他各处,大队突厥骑兵只是虚张声势,打马掠阵游斗,与左翼的敌军则不顾伤亡前赴后继的情景截然相反。
大队突厥骑兵不顾死伤的冲击,使夏军左翼的步军营承受了大部分压力。
然而,但仓促间却难以变阵,步军各营虽然竭力苦战,却拦不住越来越多的突厥骑兵突破了步军营方阵之间的空隙,冲向环列火炮的中心炮垒。眼看敌人骑兵挥舞弯刀,就要冲进了数十步的范围,炮长大声喊道“霰弹,上霰弹!”炮手们忙不迭将刚刚搬上来不久的圆铁炮弹推到一边,重新给火炮装填上霰弹。关东战场的火器大兴之后,夏国大将军府虽然极为重视火器,甚至专门设立了火器司,但在河中战场上,火器却还不是主角。这些火炮营炮手也大部分来自城防火炮手,对火炮cāo作瞄准的熟练程度远远不如赵行德麾下的火炮手。轰击不动的城墙已经勉为其难,更换不同种类的炮弹,轰击快速移动的骑兵就难免手忙脚乱了。
“快,快!”“准备——开炮!”
“轰——”“轰轰”数声炮响,横飞的弹子倾泻而出。
冲在前面突厥骑兵顿时倒下数骑,两匹战马悲鸣着拖着尸体向炮垒两边逃走,然而,因为炮兵开火不够集中,霰弹的密度威力并不足以阻止后面的突厥骑兵继续朝炮垒上冲来。“该死!”“shè,shèshè!”“shèshèshè!”霰弹的暴雨过后,弓弩营庶长周琦仿佛受到侮辱一样,一边念念有词,飞快地拔起早已插在身边的箭矢,如闪电般shè向冲来的骑兵。在周琦看来,弯弓shè箭是毕生的艺业,哪怕读书人也尊为六艺之一,哪里像这些常年龟缩在城池里头炮手一样靠着药石之力胡乱发shè一气,朝廷太重视火器,甚至有人说火器必然代替弓弩,简直荒唐。
“大军为了带着火炮一起前进,耽误了多少行程,到了头来,还不是要弓弩手的保护。”
“拔刀!”“拔刀!”
通过步军大阵冲到中心炮垒之前的突厥骑兵越来越多,保护火炮的校尉下了拔刀令。
弓弩手们一边放箭,一边将横刀抽出来插在身旁,准备和冲上来的骑兵肉搏。
细柳军的长矛手列队站在弓箭手后面,行军司马一边紧张地看着将冲上炮垒的骑兵,一边不时回头看着将军,等待他的军令。步军抗衡骑兵全靠阵型,然而,为了保护炮垒,细柳军的弓弩手和长矛手分散在炮垒周围,仓促间,是继续防守炮垒,还是放敌军上来,步军结成方阵自保,将炮手保护在方阵之中,就需要将军的战场决断了。
“该死的,”细柳将军刘钰举起陌刀,大声喊道,“陌刀营准备白刃突阵!”
随着一片细碎的“叮叮”之声,炮垒中盘腿休息的五百陌刀手站起身来,放下铁面罩,气势凛如山岳一般。陌刀营是夏国步军的jīng锐,哪怕对撼骑兵冲阵也是不惧。大军决战,夏军统帅一向都爱将各军陌刀营集中起来做为jīng锐使用,战则先锋,退则断后。徐文虎也是如此,各路步骑大军聚集之后,他就将三千陌刀手集中起来,由有陌刀将之称的横阵将军俞伯岩统帅,只给另一位陌刀将,也就是负责保护中心炮垒的细柳将军刘钰留下了自己的陌刀营。
步军大阵方向,一骑飞快驰来,旗牌官远远便冲着花帽第二军的方向挥舞令旗。
“传我军令,上马,冲阵!”
王童登得意地大声喊道,身为骑将,王童登一直和步军中的两位陌刀将憋着争一口气,他早就看出了突厥骑兵是打算突袭中心炮垒,到了最后关头,徐文虎还是按住了中心炮垒上面的刘钰,舍近求远,点了他王童登的将。“徐上将军究竟是自家人,解决蛮夷骑兵,还是得靠咱们骑军。”王童登得意地对身旁余德成道。
行军长史余德成苦笑着点点头,这个时候,他当然不可能拂了王将军的兴头。
“这也是为了鼓舞士气吧。”余德成想到,长吸一口气,抽出马槊横在手上。
“突厥人利yù熏心,不知死活,强行通过我大军步阵,已是半济而击之之势,只待我军cāo刀一割,冲过来这些蛮骑就算是交代了。”余德成沉声道。“cāo刀一割,”王童登哈哈一笑,“说得好!”这时,花帽第二军的骑兵已全部上马,王童登长槊向前一指,一马当先冲了出去,“跟我冲!让这帮蛮夷见识见识我大夏骑军的厉害!”
众骑兵紧紧跟在他的身后,十人队、百人队、千人队,如风卷残云一般朝着突厥骑兵冲过去。夏军骑兵推崇近战肉搏,骑shè功夫或不如游牧部族的骑兵,但是,无论战马的力量,还是骑兵的甲胄,都远远超过突厥骑兵。左翼战场上迂回奔袭夏军炮垒的突厥骑兵虽然有两万之众,但前后队已被夏军大阵隔开,队形更散乱不堪,王童登率领花帽军这数千骑冲入其中,虽然数量仍然比不上对方,却如虎入羊群一般,所过之处,无不一触即溃,战场的局势瞬间逆转,战场上到处都是夏军骑兵持槊驱赶着逃命的突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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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152 君登凤池去-7
“杀——”王童登虎吼一声,双臂使力,马槊将一名突厥骑兵挑翻在地。
其他几名突厥骑兵竟不抵抗,驱策战马如惊弓之鸟一般逃了开去。
马上交战,一寸长,一寸强,夏国的马槊比突厥人的长矛长,更比弯刀长得多。马槊的前端尖利如枪,两边侧面开锋,既可以像长枪一样刺挑,也能像刀一样横割,只不过马槊的制造,军士习练槊术都十分不易,一旦练成之后,马上却强过其他兵刃。这百多年来,突厥骑兵与夏国骑兵屡次交手,在这马槊底下吃了无数的亏,碰见善使马槊的夏国骑兵,往往不愿与其近身肉搏,而是一边逃跑,一边回身射箭。然而,像现在这种场面,突厥骑兵强行穿过夏军大阵,被堵在了夏军大阵和夏国骑兵之间,没有充足的空间来施展回身箭,只能慌张的被夏国骑兵追得四下躲避。
“好王童登,好虎将!”中军大阵帅旗之下,张善夫微微颔首道。
徐文虎也点点头,王童登算是他最看重的骑将之一。他很快又皱起眉头,他看到王童登率花帽第二军将抄袭右翼的突厥骑兵击退之后,不但不乘胜收兵回来,反而一直衔尾追击不止,夏国骑兵不断催马,一旦赶上,马槊就直挑敌军的后心。然而,眼看数千花帽军骑兵就要追击进入苏丹大军的本阵了。对面已经按捺不住,突厥大军从中军和左翼驰出近万骑,一方面阻止夏国骑兵直接冲入本阵,一方面要将这支孤军包围起来,正如狭窄的战场距离限制了突厥骑兵的回身箭一样,更狭窄的战场既制约了战马的速度,也会限制夏国骑兵施展马槊,在马贴马,人贴人的骑战肉搏中,弯刀威力就会大大增加。
“这家伙......”徐文虎拧紧了眉毛,盯着前方,“我的骑兵!”
王童登在最后关头止住了前军冲进突厥人张开的陷阱,堪堪在陷入对方的合围前退军了。“这个鲁莽的混帐!好像从不知道死字怎么写!”直到王童登安然无恙地退回本阵,徐文虎才怒意未平地松了口气,看着身旁张善夫,他不禁又重重地哼了一声。
“王童登若惜身保命,也当不得你给他安西第一勇将的评语啊。”张善夫似笑非笑道。
“可惜,这小子不懂谋定而后动,”徐文虎沉声道,“入不了你的法眼了。”
大军决战前夕,后面辎重粮草居然接济不上,让徐文虎大为光火。不过,张善夫没有悠哉悠哉地在铁摩崖坐镇,而是尽了最大的力气调拨粮草,不但动用了行军司和军情司原来埋伏在白益王朝的暗桩,还命李四海与白益王朝部落会商,尽量为夏国大军筹集补给,他本人则带着一众行军长史,押运着筹集到手的粮草在大年夜之前赶来安定军心,正碰上这场决战。
“放心,我不插手战场决断,你徐上将军是安西猛虎,最多战事不利,我给你断后罢了。”
张善夫半开玩笑道。他虽然有西征大军主帅的名头,但若论对安西军司,对大食突厥军队的熟悉程度,他自认及不上徐文虎的,而且,张善夫一向以“将将”自居,也不愿与其争功。不过,徐文虎听在耳中,却又皱了皱眉头:“哼,安西军司用不着行军司断后。对了,后面那些狗屁倒灶的,到底是怎么回事,居然连大军粮草都能作怪,难道就不怕玩火**?”
“有些人总以为自己比别人高明些。”张善夫摇了摇头,转了话头,“罗姆苏丹有些古怪!”
“嗯。”徐文虎沉声道,抬头看着前方。
左翼突厥骑兵抄袭不成,又缩了回去,正面的突厥骑兵仍不知疲倦地驰荡奔突。
徐文虎阴沉着脸,看着那些突厥骑兵在夏国大阵面前表演着骑术。
突厥大军和夏军交战了这么久,对彼此的底细都了若指掌,安西火炮手的炮术不佳,无法瞄准稀疏的,速度极快,方向有不断变化的骑兵群,零星的炮弹反而不如弓弩营攒射厉害。因此,突厥骑兵就在夏军大阵弓箭射程的边缘来回游荡,偶尔进入弓箭射程,飞快地射出一箭,打马远远地逃开,在寒冷的天气里,这种白白地浪费马力,不发起决定性攻击的行动,与其说是骚扰,不如说是再拖延时间。
“传我将令,大阵往前压,王童登带他的人绕道突厥人背后去,查探情形不要恋战!”
徐文虎沉声下令道,旗牌官骑马迅速把将令传了下去,没多久,鼓声响起,四万夏军步卒组成的中军大阵向前移动起来,中央炮垒后方的骑兵也纷纷上马,一部分缓缓行进于步军大阵的两侧,另一部分驻守原地,王童登率数千骑兵绕开了大阵,直接向西北方奔驰而去。
夏军大阵俨然是发起决战,让突厥骑兵有些慌乱,驰突骚扰的突厥骑兵纷纷向后退去。
这时,突厥苏丹的大阵也见松动,突厥骑兵和步卒当中也响起乱哄哄的嘈杂之声。因为火炮的关系,两军列阵的间隔有千步之遥,当安西军大阵前行还不到一半的距离时,罗姆突厥大军突然反守为攻,不但骑兵挥舞着弯刀,高声呐打马冲了过来,连步卒也举着各色旗帜往前冲。数万匹战马的铁蹄咚咚的敲击着地面,马蹄声,呐喊声混乱地交织成一片,在夏军大阵前锋步卒的眼中,仿佛天地之间充满了突厥人的骑兵,甚至连跟在骑兵身后的数万突厥步卒都完全看不见了。任何人,包括身经百战的老兵在内,没有一个人不为这景象而震撼的。
“左锋将率陌刀队出阵,两翼骑兵展开,准备包抄敌军后路。”
徐文虎阴沉着脸下令道,张善夫也皱着眉头,心下叹了口气:“可惜了。”
“出阵!”俞伯岩大声喊道,举起右手拳头,他披挂五十斤重甲的身躯如铁塔一般高大,三千陌刀手,站在最远处的军士也能将俞伯岩的手势看得清清楚楚,在校尉和各队队长的口令下,整齐地加快了脚步。陌刀刃长达六尺,刀柄也有三尺,陌刀手选的步军军士当中最为身高臂长,膂力过人者,这样的勇士一旦挥舞起陌刀来,身边一片寒光,刀锋所向披靡,对面的人马俱碎。因此,陌刀队不必像长枪阵那样肩并肩地密集结阵,而是可以排成相对稀疏的队形,每名陌刀手的前后左右有将近一丈的距离,陌刀方才能挥舞得开,当战马冲过来时,陌刀手也有闪避的空间,而不像长枪手那样只能生生地硬顶奔马之力。当军士需要休息或是敌军重甲骑兵冲阵时,陌刀手方才排列成密集的阵列,远远望去,如铜墙铁壁一般。
“来吧。”张世清透过面罩的铁窗,看着不远处奔驰而来的战马,紧握着陌刀。
十几年苦练的武艺,等得就是这一天。张世清身在小农之家,从小便比别的孩子长得高大一些,他的父母也欣喜无比地发觉了这一点,宁可节衣缩食,也让他从小吃饱了饭菜,每天打熬体力,终于在二十岁那年一举通过了军士的选拔,而且两年后入了陌刀营,光宗耀祖。
“来吧,来吧。”张世清望着越来越来近的骑兵,咽了一口唾沫。
这些陌刀手虽然身形高大,身披重甲,但三千人稀疏队形,加上步伐稍快,俨然在夏国大阵左翼形成了一个突出的部位,顿时吸引了不少突厥骑兵调转方向打马冲了过来,骑兵们在原本坚不可摧的夏军大阵左翼,突然出现了这么一个“软肋”。对陌刀手来说,以疏阵对抗马队冲阵是日常训练的最多的,而对突厥骑兵和大多数游牧部落的骑兵来说,陌刀手则不像夏国骑兵那么常见。突厥骑兵们放肆而狂野地打着呼哨,他们仿佛狼群一样招呼着同伴,后面的骑兵看不清前面的情况,只知催马冲向将这群看似稀松平常的重甲步卒。战马的速度虽然快,但它们会本能的拿着武器的步卒。突厥人大多爱惜战马,若非严令,也不会驱驰战马去冲撞步卒,只是利用马速,在人马错身之时,骑兵居高临下以弯刀一挥而就,收割头颅。
一匹战马迎面冲过来,张世清连对方脸上的狞笑都看得清清楚楚,他暗吸了口气。
“呔——”
说时迟那时快,在那马头距离左侧身两步之时,张世清向右移动了半步,堪堪避开了战马的余势,手中的陌刀同时向左一挥,六尺长的刀刃带起一阵寒风,刃口正对着突厥骑兵的侧面。刹那间,战马带着一阵劲风掠过他的身边。微不可闻“哗”的一声,马上的骑兵被陌刀斩为两段,战马的脖子也被划开一个极大的口子,但余势仍然让它继续冲了几步,到了第二列陌刀手身旁时,又被划了一条长长的刀痕,战马冲过三列陌刀手之后,脖子和腹部留下两处吓人的伤口,鲜血汩汩地流了一地。马歪歪扭扭挣扎几下,四蹄一软,哀鸣着倒在了地上。
章152 君登凤池去-8
“呼——”
战马带着劲风冲过,俞伯岩将头微微一侧,避开横削而来的骑兵。
他只是将陌刀在马蹄下轻轻一扫,陌刀又称为刀棒。战马为了躲避它四蹄被迫奋力跃起,还未落地,一位军士的陌刀已直指马腹之下,俞伯岩没有看到他身后军士如何将战马开膛破腹的情形,身为陌刀将,他和许多全军最强的陌刀手一样,站在陌刀阵的最前列,前排陌刀手不但要承担骑兵群最初也是最强悍的第一波冲击,还要在瞬息之间做出判断。突厥骑兵的阵型也是稀疏的,两军相逢之际,每一个瞬间,都是陌刀手和骑兵一对一的决斗,每一个瞬间,都是生死之间的抉择。第一列陌刀手必须要根据对手的强弱来选择战斗的方式,而不是硬碰硬。对强横的骑兵,第一列陌刀手只是骚扰,降低对方的马速,或者制造障碍,给后面阵列的陌刀手创造机会,对付相对较弱的骑兵,第一列陌刀手就会选择一打一地干掉他们。
战马踏出的烟尘笼罩着战场,俞伯岩皱着眉头,盯着不远处一个个晃动的身影。
烟尘让他看不太清远处的马队。战场的尘土是一柄双刃剑,骑兵驱策战马疏忽来去,突袭而来之时,陌刀手的反应时间更短了。不过,对有经验的陌刀手来说,马队所制造的烟尘却更有利于他们,但这让陌刀手的身形在尘土中若隐若现,后排骑兵也看不清前方的遭遇。
一匹战马缓缓经过身边,那骑兵似乎误打误撞冲到俞伯岩身边。
“嘿——”俞伯岩一声虎吼,跨前一步,六尺长刃如风扫去。
“哗——”的一声,战马的脖子几乎被陌刀一切两半,鲜血噗嗤喷涌而出,几乎将俞伯岩淋成一个血刃,无头的战马双膝跪倒,突厥骑兵猝不及防,跟着战马跌倒地,眼看没命了。一名陌刀手正想上前补上一刀,却不防他身后方向突然冲来一名突厥骑兵,陌刀手几乎没有任何反映的时间,骑兵长长的矛尖直抵后心,长矛借着战马的冲力,几乎将浑身重甲的陌刀手整个人带到在地,深深地扎入铠甲,那突厥骑兵顺势丢开矛柄,抽出弯刀,驱马向旁杀去。
“呼——”一匹战马从张世清身旁掠过,弯刀扫过头顶。
几乎在一生死的瞬间,他悚然一惊,几乎下意识地闪开,刀锋擦着铁盔过去,张世清正口干舌燥着,有一匹战马从烟尘中窜出来,不过,这骑兵似乎并没关注地上着陌刀手,没有驱策战马做任何闪避的动作,张世清顺势将刀棒在战马侧面一拖,骑兵的披在腿上的皮甲被轻易地切开,突厥人惨叫着跌下马来。左边的一名陌刀手顺势结果了他的性命,这时,汗水才顺着张世清的脊背流淌而下,他却无暇惊恐,无暇回味刚才那一生死的一瞬间。
有一匹战马直撞眼前,张世清“嘿”地低呼一声,挺刀上前。
原本还算完整的骑兵阵型,通过了数列陌刀阵之后,已然变得残缺不堪。
滚滚的烟尘中,无数号令大声响起,陌刀手迈着统一的步子,沉稳地向前,已然超出整个夏军大阵不少,在他们身后,突厥骑兵已经深入到夏军大阵之中,无数骑兵环绕着营方阵奔驰放箭。然而,夏军方阵以重甲长矛手在外,训练有素的弓弩手在内,无论是冲击还是对射,突厥骑兵都占不到任何便宜,只能徒劳地驱驰战马,一遍一遍围绕着军士的方阵转圈,企图找到一两处薄弱环节突破方阵,然而,在近距离内,夏军弓弩手不需要开满弓,故而放箭极快,游荡在方阵中的突厥骑兵承受着四面八方交叉射来的箭羽,无时无刻都有人跌落在烟尘中,却丝毫不能阻止夏军大阵的前进。少数突厥骑兵费劲千辛万苦,终于穿插到夏军大阵的侧翼和后面,然而,他们遭到夏国骑兵的凶狠凌厉地截击,不得不更加辛苦地打马逃窜。
随着时间的推移,夏军的火炮声渐渐密集,黝黑的炮弹不断飞越空中,落在突厥骑兵后队之中。罗姆苏丹所召集的骑兵大多来自各个部落,这些骑兵何尝见过火炮,甚至连火药都没听说过,他们只是将火炮和炮弹看成是喷着黑烟的魔鬼而已,虽然起先有念诵经文护身,但是,炮弹所过之处,要么血肉横飞,要么惊起一片人喊马嘶。整个战场都笼罩在硝烟和尘土中,中军大阵后侧却看得清清楚楚,整个夏军大阵步骑配合着,不断地压迫向前。三千陌刀手更在左翼形成一个坚实的拳头,不但深深地楔进了突厥大阵的右翼,而且已经开始向右转,自南向北破坏着整个突厥大阵的秩序,在侧翼的冲击之下,大阵中的突厥人已经混乱不堪。夏军骑兵则远远地张开展两翼,形成一张大网,将数万突厥步骑围在当中。
“关西陌刀手,果然名不虚传。”大胜可期,张善夫点头赞道,他的话音一转,“不过,东线的火器得力,若是炮队能够向前推进发射,甚至随着大阵到敌阵的侧面布置一个炮垒,一起轰击密集之敌,只怕突厥人这时候已经全军溃散了。”看了眼徐文虎阴沉下来的脸色,悠悠道,“火器司的赵行德原先也是安西出身,听说徐上将军对他还颇看重,这次赵行德率水师夹击大食诸侯,与安西大军会师之后,可让他将安西的火炮手教训一番,免得落了人后。”
徐文虎“哼”了一声,未置可否,目光看向突厥大阵后方,两道花白的蚕眉皱起。
在战场的西方,王童登率领的数百骑兵遭遇到了最凶狠地抵抗。大约两千突厥骑兵簇拥着一群状若达官显贵的人,正在向西退去时,被花帽第二军衔尾追上,突厥骑兵当即分出千余骑前来拦住,王童登意识到可能抓住了大鱼,虽然敌众我寡,他毫不犹豫地当先冲了过去。
烟尘滚滚,两支骑兵毫不减速地撞在了一起,霎时间无数人跌落下马。
在花帽军骑兵严整结阵的冲击之下,突厥骑兵吃亏极大,然而和往常一触即溃不同,这支断后的骑兵极为悍勇,哪怕队形散乱,死伤累累,仍然高举着弯刀,死命阻止夏国骑兵前进,有的突厥骑兵被花帽军冲散了却不逃跑,复又整队而回,有的突厥骑兵战马受伤了,就在军官的带领下原地结阵射箭,阻止夏国骑兵向前。以王童登之骁勇,花帽军之精锐,废了九牛二虎之力,刚刚摆脱了这支突厥骑兵的纠缠,正待继续向西追击,东面又有大队的突厥骑兵溃散下来,这些骑兵遇见花帽军,以为被抄了后路,有的作鸟兽散,有的却如红了眼的困兽一般,举着弯刀长矛直冲过来。
因为溃兵的数量众多,王童登不得不下令部属结成圆阵对敌,直到夏国大队骑兵杀过来,王童登才得以脱身,这时,战场上才传来遍寻不到突厥苏丹的消息,原先站在苏丹王旗下面,骑着白马,浑身甲胄戴面罩的那个人只是苏丹的副将。整个突厥大军都崩溃以后,他下令众禁军杀掉了战马,以战马和人的尸体堆积成营垒,一直抵抗到了最后一刻。直到军士们粉碎了最后的顽抗,杀死这个假冒的苏丹,揭下他的铁面罩之后,方才发现了这个李代桃僵之计。
“这个懦夫,他丢弃大军,就算保住了性命,哪还会有人肯跟他?!”
王童登悻悻复命道,他虽然斩获颇多,但是,却让罗姆苏丹从战场上逃走了。
“丢弃大军?”徐文虎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张善夫却反问道:“谁说他丢弃大军,他的替身不是在战场上战斗到了最后一刻吗?罗姆突厥的禁军中,难道每一个人都被这个副将给骗过了吗?”他摇了摇头,看着语滞的王童登,叹道,“如果梅苏德能让亲近的人这样为他效死,只需稍加修饰,这些人的牺牲,足以洗清丢下大军的耻辱。梅苏德既然早作了丢弃大军的打算,就必然保存着一部分实力,他要是不肯和我们决战,又再阴魂不散的话,我们有的头疼了。不能在战场上击杀梅苏德,我们要在短期内结束战事,就得费更多的功夫了。”
“可是......”王童登看着张善夫,一时有些语塞。
“我们是军士,不是躲在远方玩弄阴谋的小人。”徐文虎看不过眼,为他解围道,“可汗城,哈马丹两战大破敌军,梅苏德聚集起来的人马已十去五六,而且,哈马丹一失,从这里到巴格达再无阻碍,用不到多久,军士们就可以进巴格达过冬了。”他扬起马鞭,朝远处坐着的一群陌刀手挥了挥,这些勇士顿时欢呼起来,陌刀在战场上所向披靡,但却极为消耗体力,大战过后,左锋将俞伯岩以下几乎全都虚脱乏力,军法禁止军士在战斗过后立刻脱下盔甲休息,陌刀手们就穿戴着五十斤重的铠甲围成一圈盘坐休息,连打扫战场的事都不管了。
战场上,夏**士们一个个士气高昂,缴获的盔甲兵器堆积如山,俘虏战马成群。
“进入巴格达越冬?”张善夫面色复杂,淡淡道,“也许吧。”
数日过后,消息传来,梅苏德丢弃大军逃走之后,并没有返回巴格达,恰恰相反,为了报答和补偿跟他一起参加大战的部落,梅苏德将整个巴格达的财富都许诺给了他们,结果就是,整个巴格达的所有城门大开,从前方溃退下去的突厥人、大食人、波斯人,附近的各部落都涌入巴格达肆无忌惮地抢掠了一天之后,在夏国骑兵赶到之前,不知是谁放的火,大火整整烧了两天一夜,当夏军最终进入巴格达的时候,除了瓦砾和焦土,绝望的居民,几乎找不到任何可以称作是战利品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