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149 传闻赦书至-3
“李四海这家伙闹这么大动静啊?”
“收拾伽色尼,别人也不是办不到,但达他这个地步,换了个人就不行了。”
“是啊,伽色尼诸侯一下就凑了一万多骑兵给他。”
可汗城外的中军大帐里·,各部将军长史们低声议论着不久前军报的消息。
张善夫、徐文虎两位大帅每日例行点卯军议之后,没到场的李四海俨然成了主角。西海水师船只和水手都不多,却靠炮战加偷袭的战术让突厥人吃了不少暗亏,军报上总是有战果,这位前西海水师都督李将军在前线也算小有名气,然而,在军中,实力总是第一位的,真正的统兵大将却没把他放在眼里。现在李四海成了白益王朝诸王之王的继承者,短短时间内就招揽了两万多人马,叫人再也无法忽视他的存在了。
“这家伙,招揽这么兵马,怎么安抚得住,他养得起吗?”..
连老成持重的徐文虎都有些妒忌这个家伙了。从校尉升到权将军,再到白益王朝的诸王之王,光芒仿佛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一样,特别是他经常率领水师孤军偷袭罗姆突厥人的城镇,单骑降服伽色尼诸侯,在军中传的神乎其神。令军中的老将们暗生长江后浪推前浪之感。
“老徐你不知道,”张善夫含笑道,“李四海这小子是个大富翁呢。”
“哦?”徐文虎一瞪眼,他似乎天生看张善夫不顺眼,故意奇道,“我可不知博望侯老李养得起两万骑兵,就算伽色尼人不要军饷,军粮、犒赏,还要收买部落达官贵人,哼,都不是小数目啊。”普通军士和军官把李四海收服部众之事传得很玄乎,仿佛这个人天生贵胄一样,而徐文虎这些久经世事的将军才知道,合军聚众最根本还是粮饷,就算你是诸葛孔明复生,没有粮饷,大军一样散掉。所以,李四海能收服伽色尼人不稀奇,他在没有向护国府打招呼的情况下,自己就维持起了一支两万多骑的军队,到让徐文虎感到有些意外。
“两万人马啊,”徐文虎摇了摇头,想不通地道,“这小子挖到了金山还是银山?”
“金山没有,不过,银山倒是有啊。”张善夫看了看左右,笑道,“李四海和赵行德合伙,在东瀛找到一座大银矿,又联合其他人将它竞买下来了,这几年来开采的白银越来越多,他这小子是发了大财了。”他眼中闪过一丝欣赏,对行军司众长史“不过,要收买这些伽色尼诸侯,还要养两万人马,估计他也该倾家荡产了,李四海年纪轻轻有这个气魄,博望侯也算后继有人啊。”他顿了一顿,叹道,“可惜啦,这个家伙,不过呢,”张善夫微微笑道,“还有一个李邕撑着博望侯府,也还不错,伽色尼诸侯既然臣服李四海,李邕不久也该脱身了。”
“这么一大笔钱,李四海那家伙居然舍得拿出来,真是可惜啊。”
徐文虎故作惊讶地说道,看了看左右将军,和众人一起哈哈笑了起来。
到了他这个地位,钱财早已经看得不那么重要了,别的不说,打下一座敌人的城池,全城大索,所获得的财务就是无数商贾累世积聚所得。在徐文虎、张善夫这样的人看来,这世界上最好的买卖,不是找到金山银山,而是将别人的金山银山抢过来。虎狼是不会在乎住猪牛比它肥的,再肥也不过是食物而已。但是,在李四海这个年纪,却能散了金山银海来招兵买马,这份胸襟,却比他以白益王朝继承人的身份慑服了伽色尼诸侯更令人注目。
“人才难得啊。”张善夫点头道,他有些惋惜,却并没有丝毫悔意。
李四海做了白益王朝的继承人,自然就退出大将军府的晋升序列。江山代有人才出,他在伽色尼的表现固然令他也惊讶,但这样一个人,放在诸王之王的位置上才能发挥出他最大的作用。至于李四海继承白益王统,有没有可能反而成了后患,张善夫却并没太放在心上。他再怎么厉害,也只是孤身一人,打平大食各路诸侯,休养生息,至少也要十几年以后了,而夏国现在最缺少的就是时间。试问秦国统一六国前,还会在意匈奴人吗?张善夫端着茶杯有些出神,前面有猛虎,后面是暗流,白益王朝复兴的威胁,和迫在眉睫的危机比起来,已经遥远到不需要考虑了。和那些虚无缥缈的相比,张善夫的谋算永远是最实际的。
“老张,”徐文虎低声道,“你准备把压制伽色尼的大军西移?”
“嗯?”张善夫一愣,徐文虎很久没这么称呼过他了,二人都是在西线崛起的将领,在年轻的时候就相互竞争,随着地位越来越高,各自晋升上将军之后,徐文虎见到张善夫,就以“张上将军”相称,他眼神有些复杂,看着徐文虎点点头,“狮子搏兔亦用全力,西线的兵力,多一点总是好的。”
“这么一来,乌浒水以北,河中腹地,康国,就都太虚弱了。”
徐文虎的目光落在别处,也没看张善夫,似乎无意地说道。
旁边的行军长史听了相视微笑,两位上将军斗嘴,大家也不以为意,这两位上将军互相不服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西线的战事本来是徐文虎主持的,张善夫坐镇康国其实就可以了,非要亲临前线来做主帅,换了任何一个方面大将,都不可能没有不满。
“只要前面打得胜仗,突厥人怎么可能越过乌浒水?”
张善夫沉默了一瞬,盯着徐文虎,似乎想看他是不是故意找茬,沉声道:“再说,乌浒水以北,河中诸州县都已经整训了团练火铳营,深沟壁垒,城头有火炮严阵以待,突厥人孤军深入,只能是找死而已。”张善夫说话的时候,徐文虎撇了撇嘴,众军官又是一阵笑,在诸位上将军之中,张善夫最重火器是众所周知的,而安东军司和安北军司则对火器有些不屑。没别的,河中军士中拉出一个弓箭手,站在旷野中能面对面硬撼一个骑兵,火铳手能吗?
“是吗?”徐文虎拍了拍张善夫的肩膀,好像讲和一样,若无其事道,“唉,我就说,我能看出来,你算无遗策,不可能看不出来。”说完他站起身,张善夫目送他走出中军帐,脸上仿佛笼着一层阴云。
章149 传闻赦书至-4
离开占城十余天后,西南海水师船队再一次看到了陆地。
赵行德登上船楼,只见一条长长的绿色海岸线,港口早已聚满了看热闹的人群。
水师的快船早两天航程到达渤泥国做准备,两天来,渤泥的国王、本地商人,市舶司屯垦流官都在翘首盼望着商船队的到来。船队靠港以后,市舶司流官先登船拜访,这流官中等身材,脸颊黑瘦,带着一丝忧色。他身穿宽袍大袖从八品朝服带着褶皱,崭新得似乎才从衣柜里拿出来似的。这流官进了白虎堂,环顾四周,只见赵行德和水师众人都是军袍短打扮,不由微微一怔,心头苦笑了声,没想到自己刻意换上朝服前来拜见赵先生,竟显得格外突兀。
“下官乌孝邦,参见赵大人。”
“不必多礼。”赵行德看着他,含笑道,“少阳对你大加赞赏,今日总算见到了。”..
乌孝邦抬起头,眼中透出一股喜色,原本紧张局促的心情顿时松快了下来。
陈东被迫去相位,让南海屯垦地一片鸣冤之声,屯垦是陈东亲自主持下进行的,各处的流官不是他的门人弟子,就是心腹干吏,众人都担心朝廷改弦易辙,或者邓素干脆派人撤换各地流官。正因为如此,各屯垦州县愈发强烈地向朝廷情愿要求开州县官学,盖因为开州学之后,屯垦地的知州、县令等官职就都由州学推举,而不再由朝廷通过广州市舶司任命了。
开官学事在陈东为相时一直在推动,邓素上位之后又停滞了下来。
各个屯垦地虽然多方奔走,然而,朝中一向来锦上添花的多,雪中送炭的少。众心浮动之际,赵行德巡视西南海,一见面毫不犹豫地表明了态度,立刻赢得了乌孝邦的好感。不说别的,朝廷要撤换各地的流官,得先看他过不过得了这片恶海。赵行德和屯垦地流官士绅都不愿意看到的不速之客,自己就得掂量掂量,是火中取栗?还是小命重要?
“晚生惭愧。”乌孝邦执晚辈之礼问道,“赵先生在出发之前可曾见到恩师?”
“少阳很好,”赵行德点头笑道,“西南海桃李处处,开花结子,他应当更加欣慰。”
“赵先生谬赞了。”赵行德毫不见外的态度,让乌孝邦顿时振奋了许多,他看了看左右军官,拱手道,“渤泥州在西南海上一大屯垦之地,我等略备了几杯水酒,给赵先生和诸位将军接风。”他称呼赵行德为“先生”,是敬重他在理社的辈分,其他人则敬将军,分了亲疏。
冯糜和马援交换了个眼神,马援不满地耸了耸肩膀,冯糜只是微微一笑。
“不必了。”赵行德低头看了看军袍,对乌孝邦笑道:“将受命之日则忘其家,临军约束则忘其亲。我水师立下规矩,若无军务,不得随意在岸上过夜。某腆为主帅,在出海之时,若非军务所需,不离开水师船队一步。”他看着乌孝邦脸上失望之色,又道,“不如这样,水师每天早晚都有会讲议论,渤泥州的同僚如果有兴趣的话,乌大人可以邀请他们上船参与?”
“求之不得。”乌孝邦拱手道,脸上喜色更胜。
他看着好几个水师军官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突然省起一事,拱手道:“赵大人,诸位大人,下官先去交代一下。”他一时失察,刚才将这些水师军官当成普通军将,赵行德提到军中会讲之事,乌孝邦这才想起,赵行德的手下不比寻常,军中书院之称早已传遍了大宋各地。汴梁夺帅之后,许多投笔从戎的士子心中不服,又不愿卷入朝廷的党争,心灰意懒弃官回乡,这批人正是各地州县团练的中坚力量。西南还水师之中,恐怕很多人才学不输于自己,只是现在改口已经来不及,乌孝邦只得尴尬地离去。若晚上会讲要是露了丑,恐怕大笑话要传遍中原了。乌孝邦心里计较着,打定主意,一定要遍邀勃泥州的才俊应战才行。趁此机会,也向中原士人展露一下,海外州县并不是蛮夷之邦,完全有能力可以自行推举自己的牧守。
“乌大人,这身官袍,是刚刚才换上的吧?”
“嗯。”乌孝邦看着许晓蕴,见他神色友善,苦笑道:“屯垦开荒,架桥修路,咱们这些流官虽然用不着亲自动手,但你要是高高在上,谁肯为你出力?处处百废待兴,筚路蓝缕,哪里穿得宽袍大袖?下官平常衣着也和诸位差不多,今日进见赵大人,这才郑重其事换上这一身衣冠,没想到还是突兀了。”说着他还拱了拱手,问道,“多有唐突,还未请教大人尊姓?”
许晓蕴气质端方,谈吐文雅,乌孝邦自不会把再他当成一个普通军将对待。
“本官军器少监许晓蕴,差遣在南海水师勾当战船修造和添补军器。”
“铁面御史?”乌孝邦吸了一口气,惊道,“原来是许大人当面。”
他神色陡然郑重起来,再度深深一揖下去:“久闻许铁面之名,缘铿一面,今幸何如知?”
他暗自庆幸多问了这么一句,不然谁料得到赵行德随便派出一个属官陪自己办事,竟然是清名广布于番邦的铁面御史。许晓蕴是清流晚辈中风头最劲的几人之一,虽然中原有许多人议论许孝蕴行事太严苛刻薄,然而,在南海各屯垦州县,像乌孝邦这些清流流官对他却十分推崇,盖因不如此不能做成实事。加上双方都是理社中人,陈东与吴子龙不睦也是君子之争,邓素上位之后,陈吴两位清流领袖关系正在恢复之中,门生故吏惺惺相惜也是自然。
西南海水师帐中人才之盛,乌孝邦这时算有了个直观的认识。
“哪里哪里,”许孝蕴的铁面浮现一丝笑容,拱手道,“乌大人过奖了。”
虽然许孝蕴是从五品朝散大夫,乌孝邦现在只是从八品流官,但是,乌孝邦主持勃泥州一地屯垦事业,是实打实开疆拓土的功绩,只要勃泥开州学,等同于中原的一州,乌孝邦立刻便成了从五品知州。朝廷惯例是不经州县,不得宰辅,陈东将门人弟子放在州县磨练,将来有了机会,这些人里面,总会有高才捷足跻身中枢的。许孝蕴虽然号称铁面御史,却非不食人间烟火之辈,乌孝邦官阶远低于他,又放低了姿态示好,他却并没有任何轻慢对方之态。
“乌大人主持的屯垦,才是利在千秋的伟业啊。”
许孝蕴是名满天下的铁面御史,哪怕是恭维之语,也绝不会言不由衷。
这是无数人付出无数血汗的屯垦大业,乌孝邦胸口微热,他咧了咧嘴,嘴角浮起一丝矜持的微笑,搓了搓手,感觉掌心干硬的茧子互相摩擦着。乌孝邦正欲谦逊两句,这时,许孝蕴又说出一番话,让他再度惊喜地住嘴。“西南海经营初见起色,不能没有自保之力,为防贼寇滋扰,水师为各地运来一批军器,勃泥州有火铳两千五百杆,精钢刀一千柄,铁桶炮十五门,火药七千五百斤,还望乌大人调集人手,明天在码头上清点交卸便可。对了,前段时间,这里可曾受大食海寇的骚扰?”
“太好了!”乌孝邦喜形于色,“下官明晨亲自带丁壮过来点验交接。”
水师运来这一批火器军械,不但足以将勃泥州宋国屯垦军民的力量增加数倍,而且彻底证明了赵行德的立场,试想任何人如果要对付南海的清流士绅,怎么可能容许这一批军械落到南海屯垦州县手中。赵行德的立场已经如此明显,天下又有谁有能耐强行撤换各屯垦流官。
“大食海寇倒不曾前来滋扰,只是有些大食的商人在这渤泥国颇有些地位,自从我朝和大食开战之后,鼓动奸臣一直向国王进谗言,要国王驱逐我们,但是这渤泥国王颇识大体,一一斥退奸邪。赵大人把大食海贼一网打尽,我朝大军巡行西南海,大食商人都闻风远遁了。”
乌孝邦介绍道。这一年多来的局势,着实让他感慨万千。
这渤泥国的人情和美,当初只送出少许礼物,国王便答允划出一大片荒地给宋人移民屯垦,久居此地的大食商人与宋国商人做着买卖,双方相安无事,因为没多少冲突,勃泥州的武备也十分松懈。谁知到,自从大食水师侵扰宋国沿海州县之后,渤泥国这边也风云突变,大食商人反复游说渤泥国王驱逐宋人,将宋国商人财富都缴入国库,那时候,屯垦地士绅百姓人心惶惶,仓促间修了城墙,兵器又不够用,竟到了斩木为兵的窘迫之境。若非渤泥国王一向仰慕中原文物,斥退了奸臣,还不知会生出多大的祸端。经此一事,勃泥州宋人才知晓忘战必危,开始大兴团练,这一次西南海水师运过来大批火器军械,正是雪中送炭一般及时。
章149 传闻赦书至-5
“多谢许大人。”
乌孝邦拱手道,他招呼随从到跟前听命。
勃泥州流官和名士准备设宴款待水师将佐,因赵行德不能擅离舰队,便反客为主。
乌孝邦吩咐从人的时候,许孝蕴走到舷边环顾了一下四周,一旁的商船上,水手们正忙着将密封严实的木箱卸下,渤泥国的官员就在码头上等着,开箱清点完一批货物,国王的卫士就押送运回王宫。这是国王特意从宋国定制的一批瓷器,瓷器是中原的式样,全部打着“渤泥国麻那氏”的底款,用以更换王宫的瓷器。因为大食海口为患,瓷器到渤泥国已经晚了一年多,所以,许孝蕴才专门安排这条商船优先靠港。
“喂,滑轮边上那个!慢点放,慢点好!”
一个大肚子勃泥朝官向商船大声喊道:“刘掌柜,让你的的人小心干活儿,这可是贡品!” . .
许孝蕴眉头微挑,眼中厉芒一闪而逝。
他看着那个絮絮叨叨的勃泥朝官,确定对方是无心之言,方才收回剑一样的目光。这勃泥朝官汉话说得就和中原人一样利索,可涉及到典章制度,就满口胡言乱语了。若许孝蕴从前,肯定要将此事上奏,请朝廷下旨申斥此邦不臣之意。但是,跟随水师放洋以来,他的心性也在渐渐改变着。“不知者不为过。”许孝蕴低哼了一声道,“不然”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望着窗外的晚霞,赵行德轻呼了口气,合上行军司军报。
他虽然很少直接参与的会讲,但每次都尽量亲临其会。
有他坐镇,众多军官都会全力以赴,无形中也抑制了在议论中恶言相向的可能。
赵行德有意地作壁上观后,水师会讲就进入了“战国时代”,海上的生活是百无聊赖的,清议就成了一种提神醒脑的难得的生活调剂。涉及到道义之争,许孝蕴、冯糜等清流出身的军官看得都很重,一次论辩中,有人破口而出“君子”、“小人”之分,赵行德立刻严厉申斥,确立了论辩只对事不对人的规矩。此后,众军官又立下许多议论的规矩,鼓励面对面的义理之争,严禁使用暗度陈仓,李代桃僵,名实搬运等等诡辩之术,议论中即使不能引经据典,也要言之有据,言之成理,每一理据都必须是大多数人知道的,严禁杜撰。
“今日的议题是柳河东的《封建论》,乌大人你们先请。”
“君子相送以言,既然如此,大家有什么就畅所欲言吧。”
乌孝邦点了点头,他看着勃泥州的流官和儒生,有些中气不足。
众人面面相觑,大眼瞪小眼,乌孝邦尴尬地等待了一会儿,居然没有人开口。
一股羞愧的热气从后背直冲脑门,乌孝邦感觉自己的脸烧得发烫。刚才冯糜慢条斯理地介绍会讲的规矩之时,他就倒吸了一口凉气,这样严密的规则之下,靠胡搅蛮缠混,那是自己出乖露丑。赵行德所在的军中会讲成风,早有带脚书院之称,乌孝邦原先还有些不信,以为其中多半倚仗了赵行德名声,如今身临其境,方才觉得不但不是名不副实,反而是大大低估了这些军官的厉害。在场的流官和儒生都不是等闲之辈,原来还有很多人跃跃欲试,想在赵行德面前出出风头,现在一个个都谨慎起来,一脸深思熟虑,期待别人先上去试试深浅。
“柳子之论,”乌孝邦横下一条心,轻咳一声道,“徒论周制之害,却不知周制之利。”
“若以史为鉴,可以知兴亡,周王分封天下,社稷绵延八百余年,暴秦以郡县易之,二世而亡,汉承秦制,国祚四百年不及周之一半,秦制可称良制乎?汉室之后,狄夷交侵,五胡之乱,华族竟险些夷灭,秦汉以前未曾见也,岂非以秦制代周制之害乎?.五胡之后有唐一朝”他说着说着,心情渐渐平和下来,其他流官一边听,一边微微颔首。
封建与郡县之利弊,乃是各地清流士绅议论得最多的题目之一,在南海屯垦地也是如此。各屯垦州县上书朝廷,一定要开州学推举牧守,本质上也即是要抓住地方官的推举权,不再由朝廷随意任免流官。因为这层利益上的牵扯,南海州县,绝大部分流官都是贬斥柳子封建论,世易时移,他们倒不是要恢复周朝的分封制,而是反对朝廷将州县视为下僚,命官将州县视为驿站。这种呼声,宋国本土州县的士绅也有很多回应,更多人则怀着一种矛盾的心理。
权操中枢还是还政于州县,如今宋朝的争论十分激烈。
自从秦朝以来,天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宋国君臣原先还想着统一天下,然而,辽军攻克汴梁,大大打击了宋人的信心。现在除了少数妄人,已经基本不再说这种大话了。北伐提的最多的,既不是灭辽,也不是一统,而是恢复旧疆,皇帝一再表示鄂州甚好,不愿将返回汴梁,偏安的心态由此可见一斑。假如将来被夏国灭了,关西再来一次“书同文,车同轨”,“焚书坑儒”,强行推行军士制对很多士绅来说,真比社稷易主还要难以接受,他们从心底里对大一统的郡县制产生了怀疑,对父祖被放逐岭南,心底对朝廷犹有恨意的南海流官来说,则更是如此感受。然而,郡县制在中原推行了近千年,有前辈名儒的推崇,朝廷也急欲从州县收权,也有很多人为之摇旗呐喊。
“州县府库充实了,朝廷不免就空虚了。”
“若北伐辽国,十万之师出,日费千金,难道要朝廷无中生有变出来不成?”
“如果朝廷不能聚集大军和粮饷,”冯糜沉声道:“那么,辽人就一定会南侵,生灵涂炭。而且,难道权操与州县士绅之手,就一定会善待百姓吗?就好像舒州学政查某为恶一方,若不是朝廷派人下去查办,这个奸贼还不知要猖狂到什么时候?朝廷命官客居不久任,与地方的利益无涉,命官所倚仗的,唯有王法而已,一不小心就会激起民变,唯有谨小慎微。而一地士绅却盘根错节,推举之事其实皆是结党,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们的利益分也分不开,若是劣绅沆瀣一气,则百姓喊冤无门,恐怕还不如指望朝廷派来一个青天大老爷主持公道。”
渤泥国流官并非全部赞同乌孝邦,水师军官更是分为好几派,各方唇枪舌剑,好不热闹。
而赵行德静静地居中而坐,一言不发地倾听各方的论点。
所谓授人以鱼,未如授人以渔,这一批水师军官学识品行都是上上之选,底子极好,这段时间相处下来,赵行德对他们已经完全放心,哪怕有时候,有些论点他并不以为然,他也不会特意纠正。他起初还将马援、冯糜这些年轻士子当做弟子一样看待,而现在,这些人能够独立判断是非。在赵行德眼中,他们已经出师,一把把剑坯已经锻造成型。水师军官都不是赵行德的私属,但他们也不是简单服从命令的人。只是需要命运的磨练。而这些磨练,赵行德是无法代他们承受的。火炉中炼几遍,水中淬几遍,有的断裂,有的回炉,才铸成宝剑。
长途的航行,封闭的船舱,让人更加内省,明心见性。彼此的了解也前所未有的增长着。赵行德看着一个个部属,有的面红耳赤,有的面色青白,有的沉吟不语,每个人的性格都十分鲜明,没有庸庸碌碌的常人之态。受水师军官们的感染,勃泥州的官员和儒生也越来越活跃,乌孝邦也和许孝蕴针锋相对,言辞短兵相接了好几次,对“铁面御史”丝毫也不客气。
“这一路航行到龙珠岛,都有屯垦州县的补给,过了龙珠岛,就不好说了,搞不好就得因粮于敌,李邕那小子,不知道从天竺诸侯哪里脱身了没有?”赵行德一边听着众人的议论,一边抽空想到,因为海上消息闭塞,他还不知道李四海继承诸王之王,收服伽色尼诸侯的事
金色的阳光落在两丈多高的红色砖墙上,落日余晖辉煌而壮丽,群鸦在城市上空觅食。
李邕眯着眼睛,懒洋洋打了个呵欠,这是他一天中唯一能看得到太阳的时间。
囚室的窗户朝着西边,只有在傍晚的时候,他才看得到红日缓缓落到拉合尔的城墙后面。一股炊烟味道传进囚室,李邕的肚子不禁咕咕叫了起来。他已经记不得被关了多少天,每天只有一个面饼,一碗清水而已。不过,他倒是天生了一副大心脏。所谓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既然答应了出使的差事,被扣留也是意料中事。番邦可不管什么两国相争,不斩来使。不过,番邦人重利,只要博望侯李家付得出赎金,被杀的可能性很小。不过,李邕被关押的日子也不太好受。他虽然富可敌国,却宁可忍痛苦的囚禁生活,绝不敢过分地贿赂看守,因为这些人的胃口很大,完全可能把他榨干到最后一块银币。
“哐当”一声,牢房的铁门被打开,看守陪着一个宦官走进牢房。
李邕抬起头,好奇地打量着这两个人。自从被投入囚室以来,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除了看守之外的活人。宦官的面貌很明显,李邕打量他的时候,他也在打量着这个囚牢。夏国使者盘膝而坐,衣衫污秽,神色平静。牢房中不知名的恶臭让人作呕,宦官连忙走上前两步,一脸同情道:“真神保佑,尊贵的李大人怎么会居住在这种肮脏的地方呢?萨摩可总督特意派我来请您赴宴。”
章150 却放夜郎回-1
十月初八,河间城外,阴雨停歇,天气转晴。
秋天万物凋零,战场显得十分开阔,这天一大早开始,地面就被炮声震得打颤。
天晴之后,宋军就一直再开炮轰击辽军的营垒。,辽军不擅守城,沿着河间城外的河堤构筑了两道营垒,并在第二道营垒上架设了火炮轰击宋军。李若虚向岳帅请命到河间军前效力,他骑了马,沿途遇到每一队兵将,他都亮出腰牌要询问军情,每一个说得清楚点。十月初八这天天明时分,李若虚才到达张宪的前军大营,这里已可以宋辽火炮互相轰击的场面。
张宪正在河间前沿督战,只有一个名叫周定的参谋官迎接李若虚。
张宪为人谦逊谨慎,连他的手下也是如此。周定不住地抱歉河间军前的条件简陋。
李若虚忙向他表示自己并不需要特殊照顾。然而,李若虚本身是状元出身,武昌侯的妹夫,又是岳帅看重的幕僚之一,他的待遇自和普通军官不同。虽然营帐中都挤满了人,但周定还是给他腾出了单独一间茅屋,而且给他派了两名亲兵保护兼照料。因为军务繁忙,周定安顿好李若虚之后,嘱咐他小心安息等待张宪返回,自己又匆匆忙忙去办别的事情了。 ..
李若虚好不容易才赶到军前,哪儿坐得下来,当即带了亲兵观察军情。
宋军从大名誓师北伐,一路推进到了河间城下,除了与辽军小规模的冲突之外,还没有真正大规模地交战。然而,辽军退到河间之后,似乎不打算就这么弃城而走,于是,双方就在此地对垒起来。在宋军营垒的后方,还有一大片更加简陋棚子。为防民夫冲乱本阵,张宪小心地将民夫安置在本阵火炮射程,如果辽军骑兵要绕开宋军本阵践踏这些民夫的话,就得冒着被宋军火炮切断退路的风险。简陋而拥挤的宋军营垒后面,随处可见一队队的步骑穿行,炮兵拖着弹药箱和打.炮急急忙忙地赶往新的炮垒,一名炮营军官甚至大声呵斥李若虚让路。
“放肆!”亲兵刚想呵斥回去,李若虚抬手制止了他,拉着两个亲兵避让道旁。
“哼!”炮营军官瞪了那个亲兵一眼,招呼手下继续干活。
一大堆马车、弹药车轰轰隆隆地从李若虚面前经过,不知道是不是故意,泥点子溅了他满身。赶车的士兵包不在意,一边吆喝一边挥鞭,跑车两旁还有炮手不断来回奔走,齐心合力将陷入泥坑的车轮推出,到了下坡的时候,又要大家一起用力拽住车子,以防前后的弹药车撞在一起。巨大的车轮因泥泞中的石块而上下颠簸着,笨重的炮车和弹药车不断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声,仿佛下一刻就会散架一样。军兵们都紧皱着眉头干活,绝大部分人看也不看李若虚一眼,只有少数几个向这个“寒酸小吏”打了个招呼:“这位小哥,再让开一点。”
“军情紧急,才会如此匆忙吧。”李若虚自言自语道。
大战在即,他心中不但没畏惧,反而有种解脱的喜悦。
自从汴梁夺帅之后,李若虚作为赵行德的妹夫,在东京留守司的地位就有些尴尬。
如果因此而受到排挤,他到可以挂冠而去,可是岳帅对李若虚偏偏十分看重,岳飞十分敬重读书人,堂堂枢密副使之尊,有时竟以李先生呼之。曹良史因为心怀愧疚,对李若虚也十分照顾,以至于在军纪森严的镇**内部,李若虚竟隐然有如客卿一般的超然。
如此尴尬倒还算了,鄂州强行将赵环赐婚赵行德,才让他肝胆欲裂。
当日得知这个消息时,李若虚只觉得晴空中了个霹雳一样。当初与赵环为数不多的几面如潮水一般涌上脑海,他猛然发觉,似乎自己所憧憬的人儿芳心早有所属。这一后知后觉更令他仿佛心肝猛然被人掏空了一般,他只能强行按捺自己的情绪,拼命把自己埋在军务之中,得知河间大战在即,他又主动请缨军前效力。只有战斗和鲜血,才能冲淡那毫无意义的怨恨。
李若虚在宋军营垒上看了一圈,到处都在紧张的备战,愈发印证了他心中所料。
“看来这一趟来的正是时候。”他不禁有些小小的兴奋。因为宋军的营盘颇大,这一路走走停停,中午来不及赶回大营,李若虚就差一名亲兵回去报讯,自己和另外一名亲兵在外面就着清水分了两个面饼子,直到夕阳西下时分,他将宋辽两军对峙的地形分布大致看了一遍,这才心满意足地返回,不料他的居所竟然有五六个客人,其中一人正是白天冒犯了李若虚那个炮营军官,尽管一脸不乐意,还是怏怏地端着茶碗上前来跟李若虚赔礼。
“李大人,白天卑职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大人,还望大人海涵。”
“黄指挥说哪里话,来,咱们以茶代酒,李某敬你一碗。”
李若虚端起茶碗道,不经意地盯了先回去的那个亲兵一眼。
“李大人莫怪他,”周定在一旁解说道,“是我盘问出来的,你宽宏大量固然好,但是怠慢了贵客,我可是在张统制那儿交不了差。”他瞪了黄指挥一眼,笑道,“你们也算不打不相识,大人折节下交,老黄,你绷着个脸干什么?李大人状元出身,乃是天下魁星,和和气气给你让路,跟你喝茶,难道还辱没了你不成?”
他一边说,一边向炮营指挥黄彬使了个眼色。
炮营在军中地位特殊,黄彬这个指挥,连张宪对他也客客气气的。可李若虚也是务必不要招待好的贵客,所以,当周定将此事禀报张宪过后,张宪因为军务繁忙,且他自己不便出面,便叮嘱周定务必要把李若虚和黄彬这两人都安抚好。实在不行,就把赵行德这个炮营军官最心服的人抬出来压黄彬,不过,张宪又叮嘱周定,不到万不得已,能不提赵行德之名,就不要提他。倒不是张宪嫉贤妒能,而是因为岳张乃是一体,夺帅一事,他多少心存着愧疚。
黄彬还在犹豫之时,其他几名军将七嘴八舌道。“李大人果然宽宏大量啊!”“李大人都不说什么了,老黄你还绷着个脸干嘛?”“李大人,你不嫌弃,和老军头我一起喝个茶!”
“瞎吵吵什么?”黄彬涨红着脸,举起茶碗道,“李大人,干了这碗!”
黄彬平常虽然不算嚣张跋扈,但总有几分傲气,他这么说话,惹得众人哄然大笑。为了给李若虚和黄彬两人讲和,周定可是煞费苦心,这次带来的都是和黄彬相熟的军官,另外还有两三个学识不错的幕僚军官,免得李若虚和他们谈不拢。不过,喝了讲和的一碗茶之后,周定很快就发现他多虑了。李若虚完全没有状元公的架子,他真在极短的时间内被军官们接纳为自己人,虽然因为岳帅军规严,军中不能饮酒,众人以茶代酒,当李若虚不是外人,气氛倒也不差。李若虚是性情中人,一边喝茶,一边与众军官打着拍子,唱起军中的新歌。
“萧萧易水寒彻骨,燕云未复愤难平。胡尘煊赫侵中土,奋身报国伟丈夫”
悲壮地调子吼过了,有个军官又捏着嗓子咿咿呀呀哼起勾栏小调:“罗衫半解,不肯入鸯被,盈盈玉背,只道相公先睡”那幅粗嗓子捏出来的声,别有一种叫人捧腹的味道,李若虚和几个幕僚也和军官们一起拍掌大笑,完全看不出他居然是个进士出身。
“李大人果真是状元么?”黄彬偷偷问道,“我看”
“那还有假?”周定瞪了他一眼,低声道,“你小心一点。”
“明白。”黄彬点点头,他提高嗓子,说出一句话叫周定差点跌倒,“李状元逛青楼,头牌小姐都是倒贴么?”众人的目光一下集中到黄彬身上,李若虚也是一愣。
“看我干什么?”黄彬摸了摸肚子,嘟囔道,“话本,戏文里面不都这么编的?”
“难道李状元就没有几个倒贴的相好?”他理直气壮地这么一说,反而将目光都转移到李若虚身上。几个幕僚也微笑地看着李若虚,士大夫风流倜傥也是一桩美谈,只不过通常不会跟贩夫走卒谈论这些事情,李若虚既然表现得和军官们毫无芥蒂,且看他怎么应付吧。
“这个么,晚生倒是没有福分。”李若虚犹豫了一瞬,有些惭愧地说道。
他心有所属,除了雅集唱酬之外,很少出入青楼,现在想起来,不免有些酸楚。
“咳”黄彬一声大喝,将李若虚从走神中惊醒过来,黄彬一脸失望道:“要么李大人不把我们当兄弟,要么话本里面都是瞎编乱造的。”他一边闹,一边冲着其它几人挤了挤眼,这些人能够在军中混得开,个个心里跟明镜一样,李若虚既然肯折节下交,他们也就愿意拉近和他的关系,而军中最通常做法,好交情莫过于一起犯点事,岳帅军规森严大家不敢试法,只能退而求其次,从李若虚这人口中逼问出一些**之事来。
黄彬打定主意,只等李若虚说了后,他们几人也各自说一两件,大家的交情就算更深了。
他一使眼色,其他几个军官当即会意,正准备一起嚷嚷时,李状元却开口了。
“旁的不知道。”李若虚放低声音,一脸神秘地说道,“晚生在太学倒是听说过”
“什么?”周定好奇地问道,太学对大多数士人来说,是充满吸引力的神秘存在。
“当初陈相公和赵嗯哪,他们两位在太学算是同窗,上那个什么地方的时候,都是从来不用银钱的,白那个什么,”李若虚看着全神贯注的众军官,有意含混不清地道,“嗯哪,至于倒贴之类,你看,陈相公,赵嗯哪他们,风流,啧啧啧,就是这样”
“哎呀!”黄彬一拍大腿,指着周兵道,“你说是不是?话本里的不会瞎编嘛!”
“对哟!”议论朝廷重臣的私事,虽然不算犯了军规,也是很刺激的一件事。
章150 却放夜郎回-2
是夜,李若虚一夜未眠。
“后天就要攻打河间,不知会否顺利?岳帅为将士们请赐授田,朝廷至今未有回音,不知会否影响士气邓相公借用北伐的大势,强行要各州学考核、斥退不学无术的廪生,会不会cāo之过急了?”李若虚一整晚都在思索着各种问题。他辗转反侧,干脆披衣而起,站在窗前皱眉思索,神情和宴饮的时候判若两人。
“北伐军中,有许多都并非军户,而是河北、河南的农夫。”
“战场上刀剑无眼,谁不怕死?之所以从军打仗,不外乎为了家园二字。岳将军为北伐士卒每人请授田一百亩,伍长两百亩,指挥以上授田千亩,正是效法关西授田之制,激励将士效死之心。然而,朝廷却将河北的田地尽数许给了买下河北券的商人,要再拿出千万亩地出来授田,岂不是剜去商人心头之肉?可是,若没有河北券,连北伐的粮饷都凑不齐?” ..
“增加赋税?学政们更是不可能轻易答应”
“难怪当初赵元直不得不破家筹集恢复中原的粮饷,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啊!”
“邓相公为了甄别良莠,下令禁止捐生一途。天下官学重新考核廪生,默写五经,有错漏十五字以上者革退学籍,虽然是用是好的,清流大为鼓舞。可是政令刚刚下去,州县的反弹却是出乎意料的强烈。原以为州县官员都是清流占据,可现在才发现,似乎不学无术之人也不少,甚至充斥其中,正是这些人用尽手段要反对重新甄别廪生,坚持要开捐生以弥补赋税之不足,否则州县入不敷出,给朝廷的税赋也交不上来了。邓相公借北伐收揽事权,敲打州县官学的用心良苦,可是,有些结党营私之徒,可着实不好对付。”
“千万别耽误北伐大计才好”
李若虚身在大帅幕府,所知远较普通军将为多,但知道的越多,忧虑也就越多,他越是思索,心头焦虑就越盛,开窗窗户,让寒风吹了半晌,方才稍微平静了下来。
自古以来,但凡才智之人,其思必繁其忧必多。
李若虚有状元之才,又岂能例外。一直以来,李若虚都以赵行德为楷模,直到现在,尽管对赵行德存有心结,仍是如此。每到此时,他就会想,若是赵元直遇到此种情况,他又当如河?刚刚转了半个念头,李若虚就将这个想法从脑海中摒去,他决定要做个一堂堂正正,要让她也刮目相看的大丈夫,又岂能事事模仿别人?后半夜,李若虚就这样站在窗前怔怔地出神,思来想去,难过、煎熬、焦虑,有时回想起自己和赵环难得的相处,有时又整理现在北伐的大局,一点一滴,思绪万千,如果不是天sè破晓,他这么一直钻牛腱似地考虑下去,只怕自己就会疯掉。
“黄彬是个有真本事的人,而且明天就要大战,他赶着将火炮运送到预设的炮垒上去,所以冒犯了李大人,还望你多多海涵。”张宪看着李若虚,面露苦笑道,“我也知道你不是计较这些的人,不然,就不会主动请缨到河间来打仗,岳帅大营里舒舒服服地呆着多好。昨天夜里陪你那几个都是军中的好汉子,到了明天,他们一个两个都要上阵厮杀的,一句话,还我河山,不知多少好汉要断头洒血,不管辽贼多么凶狠,我们就和他们拼到底呀。所以,李状元公也不要多和他们这些粗人计较了。”
“这是自然,”李若虚点点头,又疑惑道,““明天就攻打辽军,是不是太过仓促了?”
他一直在岳帅幕府之中,知道张宪统帅的前军大约有三万人马,这两三天之内才逐步聚集到河间,堪堪于河间辽军数量相当。没想到张宪已经决定要攻打辽军营垒。”仓促?“张宪沉默了一刻,看了看营垒各处中忙碌的军兵,沉声道,”不错,是有一些。”他看着李若虚疑惑的脸sè,叹了口气,又道:“可是,辽军每把我们阻在这里一天,朝廷十五万大军的粮饷消耗,加上数十万民夫转运之资,耗费每天以十万计,李大人以为朝廷能支撑多久?就算朝廷耗得起,再多两个月,寒冬腊月,辽骑愈寒愈劲,而我军不若辽军耐冻,还要向北进军,幽州坚城是一块硬骨头。辽贼如果铁了心守幽州的话,我们未必能轻易拿下。若拿不下幽州?河北整个已成一片白地,大军在野外挨一个冬天?还想攻城?野战?”
“那为什么?”
“为什么拖到现在才攻打河间?”
李若虚沉默地看着张宪,他虽然地位超然,但还是不能明着指摘前军统制。
“辽军筑起营垒,架设火炮,难道六七千骑兵就能攻下河间城?”
张宪嘴角浮起一丝冷笑:“对付辽军火炮,我们就必用火炮,就算炮队上来得再慢,我们也等着。而要越过敌人火炮的拦阻,我就要有足够多的人来填进去,不然的话,死了的人就等于白死。明天,如果辽军和我们打这一仗的话,我这三万人马,至少会战死三千人,受伤也有六千,我这里照料伤兵的郎中、金疮药、马匹大车,全都不够用。”
不远处,一群军卒脱掉外面军袍,满身大汗地挖掘炮垒。
“张某自从跟随岳帅以来,上阵杀敌,生死早已置之度外。”张宪叹了口气,沉声道:“不过,自从有了火炮这个东西,打仗,就成一件脏活,苦活,累活。谁都不想这么熬着,可是谁要不攒够了力气,贸然冲上去,只能被对面的火炮轰得粉身碎骨,你只有把几千人,上万人豁出去冲,才能顶着那些该死的弹子冲过去,然后杀个够本回来!明白了吗?”他拍了拍李若虚的肩膀,道,“李大人,你是状元魁首,国家栋梁。打仗是张某这等武夫的事,阵前效死也不缺你一个,明天打仗的时候,你就跟在我的身边,不过,你自己也要机灵掉,炮子不长眼,我可不想让岳相公和赵大人两位节帅一起找我算账!”
李若虚初来乍到,事事插不上手,张宪也没打算让他上阵。
因此,张宪叮嘱李若虚小心留在前军大营里,不要像昨天那样四处走动。
大战在即,张宪军务繁忙,只陪李若虚了一小会儿便离去。
李若虚目送着他的背影,许多营垒中的士兵都向张宪欢呼,胸中生出一阵怅然。
军卒们汗流浃背,大多敞着军袍,露出因为常年干活而晒得黝黑的脊背。
在某些人眼里,他们是无地的流民,是微不足道的戍卒。
可在李若虚眼中,他们都是为国赴难的好汉子。
可惜,这些好汉,今天还兴高采烈地欢呼,有人或憧憬着一块土地,或憧憬着建个军功。可是,照着张宪的说法,明天注定有将近万人死伤,也许就是这些人当中的一个。李若虚忽然起扬州证信堂中价钱不断攀升的河北券,那些买下券票的商人,是否想得到,河北的每一寸土地,其实都是北伐将士们的xìng命和鲜血换回来的呢?朝廷痛痛快快地答应授田不好吗?
李若虚摇了摇头,将对朝廷的怨言暂时抛开,这一天,他自觉地呆在大营帐中,不给忙碌的前军幕僚添多余的麻烦,李若虚远远地望着明晃晃的太阳东升西落,照耀着宽阔的战场。
“看到契丹人的炮垒了吗?”周定忙完了军务,又过来陪李若虚。
李若虚顺着周定指的方向,只见一条大路通向两河环绕的河间城,大概在离城两里外的地方,辽军构筑了两道营垒,营垒上竖着rì月旗帜,周围的庄稼地全被烧成一片焦土。因为距离遥远,辽军的营垒显得很矮很小,只看到河流、山丘,影影绰绰的人影,不时冒起的炊烟,没有过去两军交战时营帐连绵的样子。这也是因为火炮原因,一个布置好了的炮垒,假设十几门铁桶炮,足当数千弓箭手放箭,。双方的攻守都主要靠火炮杀伤,骑兵是夺取炮垒的尖刀,而步卒则是保护炮垒的坚盾。不知不觉,火炮已经成了战场上的中心,改变了整个战场的面貌。李若虚悚然一惊,有些理解以张宪对岳帅之崇敬,仍然将赵元直和岳帅并提。
“辽军的炮垒在哪儿?”他眯着眼睛,努力地分辩。
辽军的营垒在黄褐sè丘陵起伏当中本来不太明显,一眼要找出主要的炮垒并不容易。
“哪儿,就在哪儿!”周定有手指指着两条河道距离最狭窄处的中间位置。
他脸上的表情十分严肃。“为了试探这几个地方,咱们折损了不少兄弟。”周定指着那高出其他营垒的一处zhōng yāng炮垒,如果仔细看,可以发现它占地很大,足以布置几十门上百门大炮,“看见了吗?明天要拿下这个地方,不知要填进去多少兄弟。”他脸sè微黯,语气低沉道。
金sè的阳光照着两条波光粼粼的河水,仿佛两条金sè缎带绕着河间城,景sè格外壮美。
夕阳无限好,可是一想到这一场大战的死伤,李若虚满腔壮怀顿时消散了许多。
他不禁有些怀疑,张宪是不是故意这么说的,而自己居然被他给吓唬住了,真是赧颜。
这一夜,李若虚也没有睡好,寅正时分,他就被周定叫醒了,点卯过后就要开始进攻了。
章150 却放夜郎回-3
“检查火铳!”
“检查弹药!”
“检查火折子!”
宋军营垒中,队长的大吼声此起彼伏。
整齐的队列里,火铳手手忙脚乱地掏出保命的家什,借着微弱的火光,一一仔细查看。
火铳手不需要弓箭手的膂力,但燃放火铳的步骤繁琐,一旦有个疏忽,杀敌不成,反害自身。“哎呀,我的火折子晃不着了!”有个神sè紧张的火铳手带着哭腔喊道,他一边哆嗦,一边不住地吹,那火折子就是不亮。“嗯?”队长吴壮劈手夺过火折子,鼓动腮帮猛吹一口,火折子一下就亮了。“用点劲儿吹!”队长哭笑不得,这些没上过战场的家伙,平常训练无数次做得对的,现在都可能做不好。这就是新兵和老兵的区别。吴壮将火折子塞到对方手中,走向另外一个叫火折子不亮的新兵,吹了两下,皱眉道:“火纸cháo了!”随手将这个不中用的扔到地上踩烂,掏出一个火折子,随手搓开腊封,递过去:“换个新的!”..
火铳手检查弹药的时候,大群军官已聚集在中心营垒上。
张宪穿着骑兵铠甲,没有待头盔,脸sè冷峻地看着辽军的营垒,又回头看了看众军官,这时,哪怕身经百战的军官也流露出一丝紧张。细作探知,辽军的兵力三万到四万,主力为蔑尔勃骑兵,火炮营,步卒为奚军、宋军降兵。单论兵力而言,辽军甚至超过张宪所部,又占着地利,这一仗对宋军来说,既仓促又险恶,如果宋军进攻不力的话,很可能被辽军骑兵反冲击溃,甚至全军覆没。
“别害怕,待会儿跟着大队人马走,千万别掉队!”老兵低声叮咛着小老乡。
“大,大哥,听说契丹人吃的肉,马快刀子快,伸手就是一个脑袋啊。”
“是啊,契丹人厉害,他们是吃肉的,咱们吃草的”
“契丹人也和咱们一样,两条腿顶着一个脑袋,cāo典上的东西都记住了就成!”
“他nǎinǎi的,你小子不会尿裤裆了吧?”一个粗豪的声音吸引了李若虚的注意。
紧跟着一阵哄笑,一个火铳营方阵从营垒左边转了出来,这是第一批正面冲向敌人的战锋队。“大家都别慌张,按着cāo典来,实在不行的,就闭着眼睛跟着队伍走,你一睁眼,要么死,要么一百亩授田就到手了!”又是一阵哄笑,粗嗓门的指挥军官一边大声鼓舞着士气,一边冲着中心营垒上行了个军礼,张宪冲他招了招手,营队中又响起一阵欢呼。这个营队通过之后,接着又有七八个营队调到了前面,没一个营队都冲着张宪欢呼一次,很快,战锋队在宋军营垒前面列阵完毕,一面面猩红的军旗呼啦啦地迎风飘扬着,等待着出击的军令。
李若虚站在张宪的身边,看着他时而低头和副将商量,不断简短地发布军令。
“是时候了,”张宪沉声下令道,“开始吧!”
天渐渐亮了,今天是个大好晴天,辽军营垒在晨曦中显得十分清晰,一道道燃尽篝火的黑烟在鱼肚白的天空中分外明显。“轰”一声低沉的炮声打破了黎明的寂静,大地分明在颤抖,“开始了!”李若虚心道,目光投向远方,辽军营垒仍一片安静,仿佛没有人。紧接着,第二声、第三声炮声鼓动着寒冷空气,宋军火炮开始轰击对面的营垒,接二连三,争先恐后的,宋军火炮响成一片,一颗颗圆铁炮弹在空中画出道道黑影,落在辽军营垒附近,在宋军炮击的同时,大约五千人的战锋队以营为单位列成方阵,火铳手迈着整齐的步伐向辽军营垒走去。一阵密集的马蹄声传来,两千骑兵调到了宋军营垒后面,骑兵下马随时准备冲击。
宋军的帅营在炮垒的后方,也在对面火炮的shè程之外。从李若虚所站的地方看出去,辽军的主要营垒在黄河两条入海的支流之间,在黎明的阳光照shè下,河滩上的晨雾在慢慢消散、透明,火炮喷shè的黑烟则不断地升腾起来。在烟雾缭绕的广阔战场上,宋军火铳营的枪刺反shè着清晨的阳光,密集的方阵缓缓朝着辽军营垒移动着。
在宋军发起进攻后,大约一炷香功夫,“轰”的一声,辽军的炮垒开始朝行进中的方阵shè击,因为李若虚所在的位置距离遥远,不但没有感到恐惧,反而有一种热血沸腾的感觉。仿佛变戏法似的,一团团浓烟从辽军炮垒上腾空而起,凭借这些浓烟,他才把辽军营垒和周围的树林、洼地,高低,河滩等等自然地势分辨开来,在轰鸣的炮声中,伴随着风势和火炮开火的密度,战场上的黑烟时而稠密,时而稀疏,烟雾混合在一起笼罩了整个战场的视野。
每一枚圆铁炮弹落在宋军方阵中,都会打倒一片火铳手。
然而,这并未阻止宋军的方阵缓缓前进,火铳收前方的一些方阵
李若虚只看得见高高飘扬的营旗,他只能想象火铳手顶着辽军的炮弹向前冲击的场面。
“不要慌乱!”“各在队列!”“大家挺着死!”
回想起当初大名城外,河北行营的老军号,李若虚视野不禁有些模糊。
随着宋军方阵越来越接近辽军炮垒,辽军更换了霰弹,宋军的炮弹也愈发集中在辽军炮垒上面。在辽军营垒前面有一道小半人高的壕沟,宋军火铳手通过壕沟的时候,正面和侧面的辽军火炮突然一起发shè霰弹,开炮的浓烟遮蔽了整个天空,无数火铳手猝不及防,不管是走着,站着,还是倒下,都不可避免地被霰弹所击倒,好几面营军旗也倒下了,在极短的时间内,辽军炮垒正面的壕沟中填了满满一层尸体,然而,惨重的伤亡并未阻止宋军,霰弹的暴雨暂停的间隙,一批不怕死的战锋队火铳手冲过了壕沟,在他们的带动下,受惊的,发狂的,无法明白现在该做什么火铳手们从地上爬起来,扛着火铳冲了上去,在辽军中心炮垒前面,他们遇到了保护炮垒的辽军步卒,双方短兵相接,每一刻都有人倒下!
“张驰所部骑兵上马,立刻冲过去!”
“王权所部火铳营出阵!”
张宪眯缝双眼,紧紧盯着前方,似乎想要穿透烟雾看到辽军统帅的计谋。
战斗一开始就激烈异常,隔着烟雾笼罩的宽阔战场,包括张宪在内的将领都不了解前方战斗的真实情况,这时,将领本人的临阵经验就显得尤为重要。张宪既就要确保以最小的代价拿下辽军的中心炮垒,将自己的火炮推进到河间城下,一个个旗牌官骑着马来回奔驰,传递着张宪的军令,一支支步骑人马因军令而着迅速调动起来。
利用火铳手方阵吸引住辽军炮火的时机,两千骑兵没有任何犹豫,拼命催马朝对面冲过去。宋军的骑兵,每一个都来之不易,张宪目送这群骑兵冲入硝烟弥漫的战场,脸sè又凝重了许多。骑兵的后面,十个火铳营方阵也向前移动。战场瞬息万变,步骑营头出阵之后,基本就由阵前统制官和营指挥来掌握,前方经常会发生预料不到情况,比如突然发现敌人骑兵,敌人隐藏的火炮突然开火,步军方阵遭到霰弹shè击而崩溃,在炮火连天的战场上,每个人随时都可能失去他最宝贵的东西生命,面对死亡的威胁,军官控制营队已属不易,要做出正确的决定更是难上加难,有时候预期的情况并不会发生,而有时候又会有意外的惊喜。
就在宋军骑兵出动不久,大约千骑蔑尔勃骑兵冲出来,径直杀入已经散开了的宋军之中。
霎时间,到处胡刀挥舞,来不及列阵的火铳手一个个像木桩一样倒在地上,瞬息之前还在浴血奋战的宋军火铳手瞬间溃不成军,许多人狼狈不堪地朝后面逃去,蔑尔勃骑兵并没有追击太远,而是在宋军骑兵冲上来之前缓缓退后,这时,歇了一阵子辽军火炮又开始密集的发shè,一道道黑岩腾空而起,密集的霰弹将营垒前面的宋军火铳手如秋风扫落叶一般打倒在地。许多来不及撤回的辽军步卒也被霰弹击中倒在地上。
“混账!”李若虚听见有人咒骂着,不知在骂谁!
“张统制?”副将杜乂低声提醒张宪,这一阵已经失败,是不是先鸣金收兵?
“击鼓!再冲一次!”张宪脸sè严峻,低声道,“辽贼虚实未明,两军相逢勇者胜!”
战鼓声声,带着某种坚定的决心。战场上正在犹豫的宋军步骑军心重新稳定下来。
骑兵加快催促着战马,几乎衔着刚才那一拨蔑尔勃骑兵后队朝辽军炮垒冲去,后面的火铳营方阵也加快了脚步。刚才溃逃的战锋队火铳手穿过后阵的间隙,军官们开始重整队形,等待帅营进一步的命令。统制吴仑带领另外三千骑兵已经出现在战场上,随时准备冲上去。前面来报,步军统制张志战殁,李若虚站在张宪身边,看见每一个军官的脸sè都很凝重,辽军火炮、步卒和骑兵配合得不错,要拿下河间城外的炮垒,不付出重大伤亡是不可能的。
兵战凶危,下一次冲阵,战殁的又不知是谁?
章150 却放夜郎回-4
李若虚远远望去,只见两千宋军骑兵越奔越快,已经越过了两军之间的旷野。
宋军骑兵离辽军炮垒只剩短短的一段距离,马蹄轰鸣,大地震颤,仿佛下一刻,宋军骑兵就会冲上辽军的炮垒。然而,李若虚环顾身边,张宪等将无一人脸sè轻松,反而不少将领的眼中流露紧张、不忍之sè。两千骑兵硬冲敌人的炮垒,成败姑且不论,伤亡惨重可想而知。
“让骑兵先撤下来,炮火准备以后再冲一阵吧?”杜乂再度大着胆子权道。
杜乂是张宪的左右手,建管各部粮草、军械的分派,因此,他对前军每一部人马,营队都了如指掌,甚至认识每一个都头以上军官。正因为此,两千多骑兵强行向辽军炮垒发起决死冲击,他实是不能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他们就这样送死。
“张将军,还是退下来,先让炮队轰一阵子再冲吧!”..
其他几名副将、参谋官也一脸痛惜地看向张宪,宋军中每一名骑兵,每一匹战马都来之不易。两千骑兵整训出来何其艰难,可是在密集发shè霰弹面前,不但几个齐shè之间就会损失惨重,而且未必冲得上炮垒。所谓先退下来一说,也只是给张宪一个台阶下而已。不过,张宪却没领情,他沉默地看着前方,战鼓声继续。
“轰”一声炮响,众军官心往下一沉,仿佛印证刚才的担心一样。
辽军炮垒开始发shè,圆铁炮弹划着弧线在空中飞过。
张宪、杜乂沉默地看着前方。“轰”“轰轰”连着数声炮响,好些宋军骑兵受伤落马,众军官脸sè沉郁,炮击这还只是开始,最惨重的伤亡是进入霰弹shè程以后,辽军现在的炮击还很稀疏,可见他们大部分装填的是霰弹,只等着宋军骑兵进入霰弹shè程,众炮轮流齐发之时,那才是真正的血与火的地狱。
“该死的!”李若虚听见有人低声咒骂道,他的脸sè也yīn沉下来。
“该死的!”更响亮的斥骂声在辽军炮垒上响起。
紧跟着,十数骑战马如旋风一般冲上炮垒。战马沉重的铁蹄翻动着泥土,在为首的蔑尔勃千夫长斡尔帖的带领下,骑兵全都拔出弯刀,刀光闪耀炫花了人眼。
“不许开炮,我们的兄弟还没退下来!”
“刚才是那个混账东西下开的炮?”
斡尔帖一脸乌黑,瞪着火炮营的人,大声骂道:“你们这群白眼狼!”
火炮营的辽军见这一群蔑尔勃骑兵气势汹汹地冲上来,大声喊着谁也听不懂的漠北蛮话,一副一言不合拔刀子砍人的架势。也也紧张地各持兵刃,这里大部分炮手都是汉人,少部分军官是契丹人和奚人,这些军官也都是汉化极深的,连炮营的条令都是汉字照抄宋国的。他说的是蔑尔勃话,正在大家面面相觑的时候,旁边的契丹通事不敢怠慢,立刻将之翻译成了汉话。这时,火炮营都统耶律恕匆匆赶来,他一眼认出斡尔帖乃是萧塔赤的心腹爱将,耶律恕暗道一声麻烦,人在屋檐下,他深吸了一口气,一边示意手下暂时忍耐,一边迈步上前。
“斡尔帖,你再乱来,让宋人骑兵冲上来,萧都统问罪,看你怎么交代?”
“乱来?”斡尔帖冷笑道,一把撤下毡帽,露出额头上草草缠着的裹布,布面沁出一大块血渍,“打死我们好些勇士,要不是我躲闪得快,早就被你们这些混账打死了!要不是我们蔑尔勃人,现在你们早就宋人杀光了吧,该死的!”他不理会耶律恕,转脸看火炮手,再度喝问道,“杀人偿命,刚谁开的炮?站出来!不承认是吧?”见火炮手呆若木鸡,斡尔帖冷笑道,“一个蔑尔勃人的命,你们拿两条命还来!”他一提马缰,战马纵跃上前,其他蔑尔勃骑兵也跟着上去挥刀乱砍,不明所以的火炮手抱头鼠窜,仍被砍倒一片,斡尔帖这才气哼哼地离去。
“jīng忠报国!”骑兵统制张驰举起大枪,“跟我冲!”
宋军骑兵跟在他身后,驱策胯下战马越过堆满尸体的宽阔壕沟。
就在宋军骑兵前方,蔑尔勃骑兵还在慌乱地退出战场,更远处,透过战场的烟雾,前排骑兵已看得见一排黑洞洞的炮口,似乎随时可能喷出夺命的霰弹。然而,骑兵们并没有做任何躲避的动作,这样的距离,这样的战场态势,冲上敌阵的唯一方法,就是前赴后继地用人命去填,哪怕战死大半,只要有一小部分骑兵冲上辽人的炮垒,就为后面跟进的步军赢得了时间。jīng忠报国!”“大家一起冲!”骑兵前阵中响起一片呼喊声,无数人做好了迎击霰弹之雨的准备,眼睛不自觉地盯着那些黑洞洞炮口,加快策马冲向辽人的炮垒,战马的速度被催到了极致,每一个瞬间,宋军骑兵都更靠近炮垒一点。
辽军炮垒静悄悄的,宋军骑兵无暇思索,只能加快催马。“jīng忠报国!杀啊!”
在严阵以待的火炮营垒前,每一个瞬间的过去,都意味着更多生存的机会。
一瞬间,过去了,又一瞬间过去了。
两个呼吸过去了,原本预料中暴风骤雨一般的霰弹并没有迎面打来。
“怎么回事?”张驰心头蓦然升起一阵疑惑。
霰弹的杀伤力虽然大,但它的shè程远远低于实心铁弹,而骑兵的速度极快,短短的距离,战马在几个呼吸之间就能跑过。火炮营为求威力,有意将骑兵放到霰弹shè程之内再开炮,已是冒险或者说大胆的战术,然而,宋军骑兵进入霰弹shè程两个呼吸之后,辽军炮垒除了刚开始发shè两轮实心弹外,现在仍然是保持着沉默。
“这是怎么回事?”张驰虽有疑惑,却一振大枪,高喊道:“冲啊!jīng忠报国!”
统制官带头催马冲阵,“jīng忠报国!jīng忠报国!”宋军骑兵呼和回应声杀声如山呼海啸。
宋国缺马,百姓不谙骑术,所以,骑兵在镇**中一向称选兵最jīng,粮饷最优,擢升最快,张宪所部骑兵更是从岳飞的亲兵背嵬营中选拔骨干,招募河北流民中擅长骑术之人整训而成,单论对辽人的仇恨之心甚至比背嵬营更深。所谓养兵千rì,用在一时,在这生死关头,绝大部分宋军骑兵没有丝毫的畏惧。距离辽军炮垒不过十余丈距离了,一开始是十死无生的决死冲阵,现在有了几分把握,前阵骑兵顿时信心大增,不顾战马已经是大汗淋漓,拼命催马冲上前去。而此时此刻,前方的蔑尔勃骑兵才堪堪从炮垒两边退去,而炮垒上的辽军火炮手还在一片血泊中没回过神来,眼见宋军骑兵就要冲杀上来,急的火炮营都统耶律恕高声喊道:“快开炮!”“赶快开炮!契丹人、奚人、汉儿炮手才哆哆嗦嗦地将火把伸向药引。
“怎么回事?”张宪注视着远方,喃喃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两军战场攻守,就好像两个相扑手顶着对方角力一样,明明有可能承受巨力的反扑,但对方居然到现在还毫无反应,如果说这是陷阱,张宪无论如何想不出到底是什么陷阱,宋军不惜以宝贵的骑兵jīng锐冲击炮垒,对辽军来说是可遇不可求的机会吧?“难道是诱敌之计?吸引我军冲上中心炮垒后再行轰击?辽军哪儿来那么多火炮?即便是有,对峙多rì下来,他们怎么能藏得住?”张宪心头电光石火间闪过无数念头,脸sè一凛,低声再度对旗牌官下令。
颁下军令后,张宪脸sè一松,默默坐到交椅上,盯着战场前方,手臂放在交椅扶手上。
“轰”“轰轰”“轰轰轰”“轰轰”
辽军的火炮终于开火了,炮垒上空腾起无数黑烟,尽管看不清楚,李若虚仍然能够想象得出,霰弹的暴风骤雨穿越硝烟飞向宋军骑兵,就在众人注视下,冲阵的宋军骑兵不断地倒下,减少,战场上的浓烟遮住了他们拼命冲阵的身影,空中除了炮声,还回荡着英勇的喊杀声和一阵阵战马的悲鸣,这个距离,以密集队形承受火炮霰弹shè击,对骑兵来说就是一场残酷屠杀,然而,这一切牺牲都是有价值的。宋军骑兵冒着霰弹不停地冲击着辽军炮垒,“jīng忠报国!”“jīng忠报国!”倒下无数袍泽之后,他们冲过了最后十几丈血与火的距离,骑兵直接策马冲上辽军的炮垒,“杀光他们!”骑兵们早已红了眼,大枪不断挑杀惊慌失措的辽军炮手。战场就是这么残酷,穿越了这一段时间和空间距离,屠杀和被屠杀的一方瞬时翻转。
“好样的!”宋军营垒上空响起一片欢呼雀跃之声。
张宪紧紧盯着前方,顺着他的视线,李若虚看到战场上十几个火铳营组成的步卒方阵加快了脚步,不知是得到了张宪的军令,还是前阵统制官发觉战机直接下令,火铳手原先是肩并肩缓步前行,现在则将火铳枪抗在肩上小跑起来。另外一边,另一位骑兵统制官吴权率领三千骑兵飞驰出阵,穿过战场上凝聚不散地硝烟直薄敌阵。从方向上看,吴权率领的骑兵并不是直冲着中心炮垒而去,而是打算从侧翼再撕开辽军营垒的一个口子,然后迂回侧击辽军炮垒的后背。
章150 却放夜郎回-5
辽军统帅似乎也没料到宋军居然一下子就冲上了炮垒。扼守炮垒的辽军几乎被砍杀殆尽,剩下的纷纷跪地投降时,辽军既没有用隐藏的火炮轰击炮垒,也没有发起有力的反击。
“好家伙!”这时候,观战的宋军军官开始喜形于sè,“拿下来了,杀光他们!”
张宪也意识到,辽军是出了什么岔子,而非陷阱什么的。
“擂鼓!助我军威!”他立刻下令,催促前方火铳营加快进军,又调遣了五个火铳营保护着一百多名炮手快速朝辽军炮垒赶过去,其他宋军炮手则集中炮口朝着辽军中心炮垒的后方轰击。宋军营垒上空笼罩不散的硝烟,火炮轰轰地不停地发shè着,许多炮长都下达了双份装药的命令,黑sè圆铁炮弹,从辽军炮垒上空划着弧线掠过,落在炮垒后方,那是李若虚目力不能及的地方,他想象得到,如果辽军大队人马想要从后方夺回炮垒的话,在宋军炮弹之下,辽军定会死伤惨重。但是,现在辽军炮垒上仅有两千不到宋军骑兵,如果辽军统帅不惜伤亡也要夺回炮垒的话,骑兵是挡不住的。. .
随着宋军火铳营越来越靠近辽军的营垒,张宪身边的军官们陷入了一致的沉默中。
“快点,快呀!”李若虚仿佛听到有人在念叨。
他左右一看,每个人都闭着嘴,那声音仿佛来自己脑海中的想象。
没有什么比付出惨重伤亡后的胜利从手中溜走更让人沮丧的了。所有的军官都盯着辽军的炮垒,因为紧张,有人不断地抻平军袍上并不存在的褶子,有人不断地将军袍束带扎紧再扎紧,有人摩挲着发汗的手心,有人从地上捡起土坷垃揉碎,又再度捡起。辽军其他营垒上的火炮已经开始冲着中心营垒和宋军火铳营开炮,但是,这些零星分散的炮弹并不能以阻止火铳营前进。
炮弹呼呼地在宋军头顶飞过,火铳手们穿过弥漫的硝烟,踏过同袍的尸体,朝着辽军炮垒跑去。“好样的!”“没有给岳帅丢人啊!”张宪身旁的幕僚军官中响起一片赞扬声,这时候,刚刚退下来的战锋队已经回到本阵,有人满身都是鲜血,战锋队出阵时将有四千火铳手,此刻撤回来的两千不到,这一批火铳手个个脸sè苍白,低着头,有人背着受伤的同伴,许多人脸sè疲倦,一些人仿佛失魂落魄,有些人还在为刚才的溃逃而羞愧。战锋队的惨状,让军官们暂时停止欢呼赞叹,有人对这些败兵投以异样的眼光,有人看向张宪,不知他会怎么处置。
“张将军,步军营张志将军战死,请大人降罪。”一个营指挥跪在张宪面前道。
“起来,张志是好汉子,”张宪看着他,脸sè沉郁,张志是他的同族,跟随张宪也有十数年了,没想到战殁在这里。他扶起请罪的军官,沉声道,“张志麾下的儿郎,也个个是好样的。回去告诉他们,我张宪必为他们请功!战殁、受伤的,也会厚恤。”说话的时候,张宪一直注视着前方炮垒的争夺,第二波出阵的火铳营离辽军炮垒已经很近。请罪的军官站起身来,脸sè稍稍放缓,前方大战正酣,他也不敢多耽误张宪时间,仍是告罪下去了。步军战锋队折损近半,已不能再战。张宪着这军官安抚幸存将士,侥幸生还的众人的心神稍安。
张宪不但不怪罪战锋队火铳手,反而要为他们请功,李若虚也轻舒了口气。
战锋队不可谓不勇,但他们毕竟是溃败下来了,是逃兵还是胜兵,全看战场统帅的态度。
张宪再度举起千里镜,将目光投向战场前方的辽军中心炮垒。
这时,第二波五千火铳手几乎登上了炮垒,他们一部分检查火炮,利用辽军的营垒四面架设火铳,另一部分则在空地上分列方阵,弥漫的硝烟中,每一个火铳手神sè都很紧张,在火铳手方阵的间隙中,不时出现辽军的身影,旗帜,有时两军骑兵交错而过。战场形势已经发生了逆转,宋军火炮不断朝对面炮垒后方发shè炮弹,大批队伍严整的辽军步卒从后方冲上来,又狼狈不堪地被宋军打退回去,当第三波宋军火铳手增援上了炮垒,三千骑兵迂回到辽军防线的侧翼,并打垮了大约三千辽军步卒的方阵之后,宋军火炮手将辽军来不及捣毁的火炮调转炮口,发shè了一轮霰弹之后,面对严阵以待的宋军,辽军只能放弃夺回炮垒的努力。
“萧大人,炮垒丢失,一定要治斡尔帖的罪!”
萧塔赤坐在铺着虎皮的长凳上,垂首看着满面怒容的耶律恕。
萧塔赤并不关心耶律恕告状的内容,蔑尔勃人以血还血,在萧塔赤看来并没有什么大错,只不过斡尔帖这个莽夫选择的时机不对罢了。若是旁人,杀了也就杀了,但耶律恕乃是契丹人中少有jīng通火炮的军官,连耶律大石都记得他的名字。萧塔赤盯着他的脸,目光十分凌厉,耶律恕不自觉地低下头,避开他的目光,炮垒丢失,同时丢掉的还有河间辽军一多半重炮和火炮手,没有人承担责任是不行的。他硬着头皮来状告斡尔帖,也是不得不为。
一个时辰的苦战,中心炮垒丢失,宣告辽军在河间城外苦心经营的营垒防线告破,除了蔑尔勃骑兵外,步军和炮营都损失惨重。河间的辽军步卒大部分都是奚人和宋国降兵,战斗意志十分薄弱。在反攻炮垒的时候,辽军步卒成群地崩溃,军法队的弯刀都阻止不住他们的逃跑。宋军巩固了防线,将在炮垒上架设起重炮,河间的城墙根本挡不住多久。今天这一场战斗,可以说决定了整个河间之战的胜败。而从战场局势看,如果不投入蔑尔勃骑兵强行冲击炮垒的话,辽军步卒要夺回中心炮垒是毫无希望的。
“斡尔帖行事莽撞,我会抽他鞭子的。”
萧塔赤站起身来,拍着耶律恕的肩头,安慰他道。耶律恕身子僵硬,看着他紧张的样子,萧塔赤嘴角浮起一丝轻蔑的笑容,回头对其他辽军将领道:“我们守河间半个月,和宋人血战数场,大炮、将士折损近半,宋军来势汹汹,如果再苦守下去的话,不但河间保不住,将士们恐怕也保不住,地方丢了不打紧,将士们要是折损了,就再也活不过来。对皇帝陛下来说,勇士比土地更加重要。”他毫无芥蒂地挽起耶律恕的肩膀,看着众人道,“这里河流纵横,土地松软,不利于骑兵奔驰,在河间与宋军前锋决战,是拿我们的短处去碰宋军的长处,所以,我觉得,与其死守河间,不如趁着宋军立足未稳,退往雄州再做打算,你等以为如何?
耶律恕抬起头,吃惊地看着萧塔赤。
河间辽军损失近半不错,但是,河间辽军主力,一万蔑尔勃骑兵几乎分毫未损,对宋军并非没有一战之力。耶律恕的喉头动了动,低下头没有说话,其他辽军将领也没有反对。
萧塔赤是萧后爱婿,又深得耶律大石的器重,当初北院将他放在河间前线,萧塔赤老老实实就来了,而且在河间城外摆出深沟壁垒的样子,众将都以为他要死守河间城,直到现在才恍然大悟,萧塔赤压根儿就没想困过守河间城。正是因为不愿意被宋军围困,他才将防守的重点放在城外凭借地势修筑的营垒,城外的防线一失,萧塔赤便毫不犹豫地准备撤退。
“谁要反对,谁就留下来守这座孤城好了。”萧塔赤沉静地看着帐下辽军将领。
没有人反对,萧塔赤的威严,已经深深渗透进了河间辽军每一个将领之心中。
哪怕他明摆着保存蔑尔勃骑兵的实力,在河间,也无人敢提出异议。
将领们更没人怀疑,萧塔赤绝对说得到,做得多。他们只能尽量避免自己的损失。这时,有一些将领心下甚至松了口气,萧塔赤做了决断,大家不用在河间与宋人死打硬拼了。契丹人、奚人都不喜欢被动守城,宋国降将更没有死战的决心,于是,撤军之事就这么定下来了。
为了掩人耳目,也为了不激怒宋军,辽军是静悄悄的趁夜撤退的,也没有放火。直到第二天拂晓时分,斥候试探接近辽军第二道营垒的时候,才发现对面已经空无一人,河间城门大开,幸存的百姓见宋军骑兵入城,无不欢天喜地相迎,斥候稍一询问,便明白了辽军动向。
“张大人,辽狗人撤了!”斥候一脸惊喜,声音都有些颤抖地问道,“要不要追击?”
“追击?”张宪抬头看了看周围,又垂下眼皮。
夺下辽军炮垒后,为了防备辽军的反攻,宋军连夜调动人马,加固了这个炮垒。在炮垒后面,大车、战马、帐篷到处拥挤不堪,而更后面一点的地方则临时建起了医治伤兵的医帐,许多血迹斑斑的伤者或坐或卧,呻吟哀嚎之声整夜未绝于耳。更远处的战场上,来不及收殓的数千具尸体遍布疆场,人的尸体,马的尸体,宋军的尸体、辽军的尸体,很难计算出几个宋军的生命兑换了几个辽军。天上乌鸦不断的盘旋,它们闻到了血腥味,急不可耐地狂叫着。
“不必追击了。”张宪垂首摘下头盔,摇了摇头,道,“加固营垒,向岳帅报捷吧。”
章151 暖气变寒谷-1
“各司其职而好整以暇,军中好议论经义……”
“将官各自发奋,学识rì增,谋略亦深,雅量jīng致之处,不输文人,常言士别三rì,当刮目相看矣。船队每至驻泊处,百姓老小欢喜,清流雅士必不邀而自集,堂前常满,诗礼唱酬,一时盛事,人所谓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周和提着笔沉思,皱起眉头。再这么写下去,给朝廷的密告就成歌功颂德之词了。
过犹不及,对自己不利,对赵行德也没什么好处。朝廷锦檐府粮饷开支一直在增长,耳目之众,也远远超过前朝。周和每天事无巨细地记录下来,每到一地,都有锦檐府的桩脚前来接头。他自己虽然是锦檐府的老人,也是朝廷专门放在水师中监视赵兴德的,却不知有没有别人在监视自己,每天将自己的一举一动事无巨细地禀报上去。
每思及此,周和心头就有一种如履薄冰的感觉。..
船身微微摇晃着,刚刚出海的时候,周和吐得一塌糊涂,直到现在,不管怎么清洗,船舱中都弥漫着一股腥馊酸味。不过,两个多月来,他总算适应了。整个水师当中,像周和这样的不在少数。水师漂浮在大海上,就像一个小小的国家一样,即使对军官来说,船舱也好像一间牢房一样,只不过这间牢房比普通水手的稍微大一些而已。生活枯燥乏味到了极点,这也是很多像周和一样原来对清议丝毫不感兴趣的军官参加会讲的原因。海上没有酒楼瓦舍,又禁赌,大家伙总得有个消磨闲暇,宣泄.jīng力的渠道。对普通水手来说,旁听会讲也是难得长见识的机会,虽然半懂不懂,但只要记住只言片语,就足够回去和人吹嘘了。
周和合上出海笔记,正待拿起一本《太白yīn符经》观看,但觉船身猛然一震,他抬起头朝外望去,这时,亲兵禀报道:“周大人,离州靠港了,赵都督请周大人前去赴宴。”
“好!”周和对镜整了整衣冠,待船停稳当了,方才摆着方步出去。
若是别处,他自不必如此慎重,但离州与别处不同。
先皇被jiān贼所惑,将元佑旧党之后及揭帖大案牵连的清流士人举族流放岭南,若干年后,陈东等人复起,朝廷又大兴南海屯垦事业,所有的流官,最初甘愿举族迁移到南海屯垦的大族,都来自这批被流放的清流。这些人虽然都是忠良之后,耕读传家,但因种种遭遇,对朝廷多少都心怀怨恨。而流离州一地的屯垦士绅,在整个南海都是对朝廷怨望最重的。为了防范jiān党斩草除根,早在朝廷大兴屯垦之前,这些士绅就将子弟送出避难,此岛原名为金岛,他们却称为离岛,后来,此地虽随着朝廷屯垦的制度改名为离州,不但自行开了官学,士绅还一直和朝廷若即若离,不光不买蔡李jiān党的帐,对陈东、赵行德等清流领袖也不甚信服。
南海各个屯垦地有九分心力花在休养生息上,一分心力花在造城练兵上,而离州则花了五分心力在练兵备战上,当时大食水师尚未进犯宋国沿海,他们防备的是谁,明眼人一见便知。偏偏夏国又看出了离州与宋国朝廷之间若即若离的关系,将整个金岛加封为保义侯封地,虽然赵兴德上表推辞了,但消息已经传开,赵行德、宋国朝廷和离州之间,变多了一层不好明说的尴尬。这也是赵行德一反常态,特意和周和等水师军官一起设宴款待离州士绅的原因。
周和一边想一边走,忽然,旁边一人抓住他的胳膊,道:“兄台?”
周和一惊,他出身锦檐府,又是习武之人,防身已成了习惯,一时不察被抓住胳膊,他心头一惊,猛然将手一甩,一转身反抄住对方的肩膀往下一按,那人顿时杀猪般地惨叫起来:停,停停停,停手,兄台,有话好好说?”这时,周和才定睛一看这个动手之人,只见他二十左右,头戴逍遥巾,身穿一件宽袍大袖的葛衫,手里还抓着一把折扇,苦着脸求饶:“大人想是误会了,申某并无恶意,不过想打听河北战况而已。”
“哼!”周和一把放开他,闷声道,“有话说话,一上来便动手,你家大人这么教的么?”
申立言冷不丁被这军将说了一句,心中老大不愿意,适才他看着周和背影轩昂,好像也是二十多岁的人,谁知这一转身过来,竟和父亲差不多年岁,而且拿着长辈身份教训自己,他不得不恭敬地解释道:“在下州学廪生申立言,祖籍乃河北高阳县,适才心切故园,有所失礼了,还望将军大人赎罪则个。”说着深深拱手为礼赔罪。他家里再怎么言传身教,屯垦地总比中原要蛮荒得多,礼教也不可能那么森严。申立言又是随和佻脱之xìng,不然也不会一把拉住一个素不相识的水师军官的胳膊说话。
“嗯。”周和点点头,“既然如此,下次小心则可。”
他目光凌厉,对方是不是真心赔罪,一见便知,这个申立言虽然举止佻脱,却没有普通廪生那种骨子里的狂傲,到让周和不好再怪罪,他摇了摇头,道:“说实话,水师从广州出发的时候,岳帅大军还未渡河。北伐大军究竟如何,我等也不知道。”他一边说,一边朝楼船的前甲板走去,申立言忙跟上他的脚步,边走边问道:“那将军以为,北伐的成败如何?”
“战势不过奇正,然运用之妙,存乎一心。”周和随口敷衍道,“胜败乃兵家常事。”
“将军言之有理。”申立言心中道,赵大人麾下人才济济,果然不是虚传。
周和颇有高人风范地微微一笑,他暗自得意,也不说话,带着申立言向前甲板走去。
他官阶虽高,但一直都是武夫一个,在赵兴德麾下呆久了,正是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这次三言两语,居然廪生佩服不已,可算是搔到了痒处。连带着他看申立言也顺眼起来,暗道:“百闻不如一见,都说离州士绅和朝廷离心离德,这姓申的还有点良心,给朝廷的密报上到可以提上一句,朝中相公看不看得上他,未来前程如何,都看个人造化了。”
申立言不知自己有眼不识泰山,但这一面之缘,便得了对方随手的提携。
他跟着周和来到前甲板上,摆好的十几张圆桌之旁,离州士绅和水师的军官正在入座,在宴会正式开始前,话题果然还是围绕着朝廷的北伐。周和在水师的地位仅次于赵行德,他拍了拍申立言的肩头,径自走到上席,申立言目瞪口呆看这个“有点学问的将军”坐到他的伯父,学正申名琛的身边。知州林佑和申名琛中间坐着一位,正巧因为他和周和一同入场而来过来,对申立言微微颔首。
申立言的脑子顿时一片空白:“赵先生居然对我点头?”
在这里,这个位置,除了大名鼎鼎的赵元直,还有谁人能坐?他忙深深朝对方行了个礼,然后手足无措地寻自己的位置去了,因为过于激动,差点碰翻了身后的凳子,才被好友徐敩一把拉住坐了下来。徐敩一脸艳羡地看着申立言:“你小子发达了,赵先生怎么认得你的?”
“我,”申立言的脑子还沉浸在不可思议中,喃喃答道,“我也不知道。”
经过简单的布置,水师都督座船的前甲板已经完全变了模样,虽然天sè未晚,一串串大红灯笼已经挂在桅杆上,甲板上摆着十八张大圆桌,桌布全是江南最上等的绸缎,码头上相侯的离州士绅和水师军官们很快坐满了桌子,除了上座之外,水师并没有给每一个宾客指定位置,因此一桌十几位,总有那么几位是不太熟的,在宴会正式开始前,大家寒暄认识,到是好一番热闹。赵行德麾下人才济济,称得上是藏龙卧虎之处,离州清流虽然自视极高,也不至于孤陋寡闻,把水师军官当做粗鲁不文的鹰犬爪牙一般看待。
“小儿辈没什么见识,让赵大人见笑了。”
申名琛对赵行德道,又对周和拱了拱手:“适才我等正向赵大人请教岳帅北伐之事,正好周大人也一起参详一番。”他的态度十分谦冲,若不是周和看过此人的卷宗,绝不会想得到,这个年逾五旬之人,曾经一力赶走了三任朝廷派来的流官,逼迫广州市舶司不得不捏着鼻子任命了离州所谓“州学”推举出来的知州林佑,甚至还建立了一支威震金岛的离州团练。在金岛酋长驱赶宋人的时候,申名琛和林佑带领离州团练毫不退让,申名琛还抬棺上了城头助战。后来他被敌方以议和为名骗去扣留,申名琛一直绝食相抗,十一天之后,宋军在广州取得大捷的消息传到金岛,申名琛才被放归离州,当时这个五旬老人只剩下半条命,却强撑着剩余jīng力,借势逼迫金岛酋长斩杀了当初进谗言的国师,极大削弱了大食商人的势力。
“这才是老狐狸。”周和打起jīng神,暗暗对自己道。
章151 暖气变寒谷-2
“这才是老狐狸。”周和打起jīng神,暗暗对自己道。
“申学正和林知州二位,对战守之道也颇有心得啊。我们来之前,还有些担心金岛的大食势力,没想到已经被离州压制住了。”赵行德对周和道,他察觉申林两位确实是对诸城、火器以及练兵之术都感兴趣,在周和没到之前,三人的谈论中,林酉居然能随口引用自己所写的炮战的条令,让他大为惊讶,普通团练使都未必能达到这种熟悉程度。
“孙子有云,十万之师出,rì费千金。一支有步卒、骑兵、重炮齐全的军队,如果不犯大错的话,肯定能打败缺少任何一个兵种的军队。重炮几乎不能离开大路行动,而大军在运动的时候,全军的速度就是速度最慢的兵种的速度。大军如果步骑炮三军齐备,敌我大军的运动,将领可能做的选择都十分有限,难以凭借奇谋制胜,两支大军更容易形成面对面的决战,以力取胜成为正道,轻骑突进和分兵奇袭都难以奏效。” ..
“当今火器大行之后,辎重转运的耗费,除了粮草之外,又加上火药、重炮、炮弹,拖运大炮的马匹粮草,然而,统兵大将又会千方百计地集中更多兵力进行正面决战,这样一来,打仗的消耗将数倍于从前,而打仗也越来越不单单是军队的事,而是要靠两国的国力,正所谓倾国而战。”
“耶律大石与岳帅都十分熟悉火器,以赵某所料,河北之战,岳帅必然持重进军,以步骑炮三军俱全的一部jīng锐为前锋,一旦遇到辽军的大队人马,则前锋转为前卫,主力迅速跟上,与辽军形成正面决战之势。正如赵某适才所言,两国交兵,如果两边统兵大将都不犯错误的话,胜负将取决于国力。”
“所以,辽军虽然敢战,耶律大石必不敢与我朝轻易决战,而是会拖着我朝大军步步北行,河北一片焦土,岳帅大军每向北移动一程,辎重压力就重上一分,而辽军决战获胜的机会就多一分。而辽军又不希望岳帅进军太迅速,这是因为北伐大军每多拖上一天,我朝就要保持粮草输送,国力就多消耗一分,这样一来,辽军取胜的机会就又多了一分,若能拖到隆冬季节,就更是辽人所愿。反过来看,岳帅就既要持重进军,免得大军贸然深入,又要保持一定的速度,免得战事迁延rì久,后方辎重不继。”
申、林二人都熟悉兵事,赵行德也没有敷衍,而是详尽地分析了一遍北伐的形势。
“以大人之见,”林知州入神地听着,忽然插口道:“北伐胜算究竟有几何?”
“胜败如何,赵某只能说,只要持重进军,至少不会大败吧。”
“兵者国之大事,”赵兴德十分慎重道,“不好轻易揣测。”
林知州脸上闪过一丝失望,旋即谦然道:“是林某孟浪了。”
他向左右看了看,离州的清流士绅已经到的差不多,水师军官也济济一堂。
高朋满座,水手不断将做好的菜肴端上来,这些菜肴却是离州当地特意为犒劳水师而备好的。各桌的金银壶中满的是离州特有的水果茶,榴莲、芦橘、香蕉、山竹等鲜果在五光十sè的琉璃器中堆得小山也似,大盘大碟更是肉香四溢。南海水师军官以文武双全,藏龙卧虎而名闻大宋,离州清流虽然自视甚高,也多少怀着些好奇心打听军官们的来历,暗暗与传闻中的情形相比较。而众将在船上一天到晚都是腌肉腌鱼,一个个眼神灼灼地盯着,喉咙都快伸出手来,恨不得立刻大快朵颐。
赵行德也体察军心,简短祝词后便开席,此次会讲不限议题,各桌宾客可一边议论,一边享用美味佳肴。孰料,会讲开始议论后,立时显出离州清流与别处的不同之处,百无禁忌,远远超过其他地方,各种论题,议论之激烈,马援、冯糜等许多军官都被激起了好胜之心。
不过赵行德却像往常参加会讲一样,沉默是金,他端着酒杯,旁观军官们和离州清流唇枪舌箭,申名琛和林酉好几次出声议论,赵兴德要么一言不发,要么略微劝说两边勿伤和气,倒显得他置身事外一样。申名琛和林酉相视了一眼,对旁边的州学教授张泰禾使了个眼sè。
“陈相公换了邓相公,一蟹不如一蟹。邓相公耳目遍布天下,授意邸报司钳制言论,实乃以一己之私,愚天下人耳目。他若得逞,是恶比秦始皇焚书坑儒,赵高指鹿为马更加可恶,秦始皇只焚书坑儒不过是闭塞言路而已,而当朝相公却以国家之公器蛊惑人心,岂不是要天下人以相公之喜而喜,复以相公之仇雠为仇雠,心智为上所牵引,人形同木偶一般”
“朝廷好用密探,以邸报司牵制言论,”张泰禾沉吟道:“周将军,你怎么看?”
“嗯?”周和正在夹菜,闻言也不禁眼神一凛,一看说话的是个白衫文士,刚才听知州介绍,乃是州学一位教授,也算是离州有名望的清流。周和在锦檐府的身份,军中除了少数人外,谁也不知,这张教授也肯定不知道,为什么莫名其妙地冲着自己来发问,周和不明白,不过对方指着和尚骂秃驴,是可忍孰不可忍,他放下筷子,看着张泰禾,义正辞严道:“古人有三人成虎之说,虽说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朝廷治理天下,广开言路,但总不能让天下人心就这么乱着,邓相公以邸报司引导天下人心,我看妥当得很啊。再者,现在天下动荡不定,朝廷为了抵御胡虏,放开州县团练,使地方充实,可这样一来,怎么防备天下许多野心勃勃之人,朝廷若不广布耳目,防范于未然,万一乱起,岂不是又要生灵涂炭了吗?”
士别三rì当刮目相待,周和能说出这一番话,到让赵行德微感吃惊。
周和自己也觉脸上有光,得意地看着张泰禾,张泰禾却只是见周和在水师地位尊崇,想必是个有学问的,而听他议论,完全是站在朝廷和邓素一方,便不假思索反驳道:“周将军之言看似有理,其实谬矣。”他看了一眼赵行德,说道,“赵先生重述周人以德配天之道,朝廷施政当合天道,何谓天道?天使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朝廷唯有体会民心,才能体会天心。然而,朝廷以邸报司钳制清议,伪造民意,岂不是混淆视听吗?长此下去,到底什么是民心?恐怕朝中那位也看不清楚了吧?自古以来,上有所好,下必甚之,前朝的昏君受jiān臣蒙蔽,将来恐怕朝中相公弄巧成拙,自己自做自受,他自己被邸报司变成聋子、瞎子,看不见天意民心之变,自以为国泰民安,其实等到大祸临头的时候,犹自不明所以吧?”
“这个?”周和一时语塞,张泰禾却不待他答话,径自又往下说。
“以密探遥控天下州县,此乃法术治天下,非仁义治天下。与前朝守内虚外,毁名城,收州县钱谷,如五十步笑百步而已。仁义治天下之道,首在得人心,人心安则天下安。若吕后篡汉之时,朝廷遍布吕氏党羽,更将南北军兵权据为吕氏所有,然周勃单人奔入北军,一呼拥吕者右袒,拥刘者左袒,众军尽皆左袒,吕氏多年经营,顿时冰消瓦解,局势顷刻翻转,此乃人心在汉不在吕之故。而以法术治天下,法术破而天下危。如周厉王使卫巫监谤者,国人道路以目,然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三年相与叛,国人逐厉王。如秦皇收天下兵戈铸金人十二,然天下苦秦,大泽戍卒斩木为兵,天下豪杰群起,暴秦二世覆亡。如汉武好用酷吏,乃有巫蛊之祸,父子兵戈,骨肉相残,牵连诛杀无算,汉室之衰,由此而起。以上这些,皆是以法术治天下,既种恶因,必得恶果,朝中相公若一意孤行,当知前车之鉴。”
这样的长篇大论,并非周和所长,他的脸上有些挂不住,正搜肠刮肚想要应付过去,这时,林酉却出来解围了,笑着对赵行德道:“赵大人赎罪则个。我们离州流人,对朝中总是担忧的多,放心的少。每听到朝廷两个字,心下寒意顿生。不过,思来想去,还是黄舟山老先生说得好,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非一家一姓之天下也。若朝廷是天下人做主,我们就认这个朝廷,若朝廷不是天下人做主了,不管他是帝王,还是将相,恐怕就也不能由他做主,嘿嘿,说到底,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既然自己做主了,就再用不着别人来做主。”
“这还没喝酒,好像就有些醉话唐突了,”林酉端起茶杯,看着赵行德道,“不过,赵大人以为如何?”
章151 暖气变寒谷-3
“好像有些唐突了,”林酉端起茶杯,看着赵行德道,“赵大人以为如何?”
赵行德见周和脸sè有些尴尬,本有为他解围之心,闻言却略有沉吟。
张泰禾与周和素不相识,对他却毫不客气,步步进逼,大失州学教授应该有的风度。
如果不是此人秉xìng刻薄好斗的话,就是项庄舞剑,志在沛公啊。
赵行德正在犹豫间,林酉低声又道:“赵大人生在关东,已是皇亲国戚,却出仕于夏,官拜上柱国,上将军,爵封保义侯,带甲十万,护地方千里,数十州百姓,可谓举足轻重,左右逢源。可是,赵将军想过没有,当下宋辽相争,夏国忙于西陲,将军尚可左右逢源,可是,宋辽之战终了,夏国回首东顾之时,若宋夏交恶,甚至倾国相战,将军又当作何选择呢?”他看着赵行德沉下来的脸sè,道,“下官只是一时好奇,赵先生如果不便明言,也就罢了。”说完殷勤地给赵行德面前的茶杯斟满。他的话音虽然不大,上席的众人却都听得清楚,赵行德身兼两国之任的尴尬位置,平常大家心知肚明,谁知在这个场合,被一个流官挑明了。..
周和、许孝蕴,刘志坚、杜吹角等宋夏两国将领脸sè都沉了下来。
许孝蕴更以刀子般的目光打量着林酉,仿佛想把他立刻拿到刑部大牢里拷问一番。
此人到底是什么用心,居然在此挑拨离间?
林酉也似乎感到了无形的压力,讪笑着低头喝茶,避开了众人逼视的目光,暗道:“水师中两边的军官本应是水火不容的,是不是相互倾轧不知道,但在维护赵元直的地位方面,到是出奇的一致。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他是怎么办到的?素闻他文能附众,武能威敌,看来传言非虚。”
此时,其他桌的宾客尚未察觉,还在热烈地议论其他的话题。
“你们当年来的时候,也是坐船坐得上吐下泻啊?果然如此”
“船也是颠,马也是颠,不过,晕船听说过,晕马没听说过吧?所以呢,要想不晕船,与其躺在吊床上吐啊吐得,还不如在站马步,你们把海船想象成一匹烈马,马步扎在甲板上,就像站在马镫里一样,想象着身子随着战马一起一伏,一起一伏,习惯了自然就不会晕船了。”
冯糜正在讲出海的事情,“这位仁兄,”邻桌一个青袍文士却插话道:“大家坐而论道,怎么说起这些不相干的事。”冯糜转头过去,看着他鄙夷道:“朱先生有云,男女夫妇,吃饭穿衣,乃天理人伦,妻妾成群,酒池肉林,是穷奢极yù,正所谓万丈高楼平地起,不可只修最高层,‘顺天理,制人yù’之道,适才说解除晕船,正是最基本的明天理之功夫,又有何不相干之有?”那人没想到冯糜搬出朱森的,脸sè一滞,脸憋得一阵红一阵白,半晌后终于想好说辞,正想反唇相讥,旁边一位离州文官拉了他一把,以目示意他先别说话。
席上众人安静下来,大家都不说话,看着赵行德,仿佛等着他表明立场一样。
“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在大礼法上已经清清楚楚。”
赵行德沉声道:“所谓帝王者,如庙中泥塑,丞相者,执事也,所做作为,当以天下大义为重。不过,若要问何为大义?你既看不见,又摸不着,虚无缥缈,那么,大义岂不是成了任人使用的幌子了吗?恐怕这才是诸位真正担心的吧?然而,因为这样的担心,而置大义于不顾,又岂是智者所为?”他看着林酉,缓缓沉吟道,“但是,大义虚无缥缈,远远望去,如在云雾中,有时候,很是让人迷惑。人之目力,隔墙尤不可见,人之耳力,数里之外亦不可闻。州县与朝廷相隔万里之外,耳所不能听,目所不能见,除了相信之外,谁又能说自己真正看得清楚大义所在呢?而朝廷与州县远隔万里之外,虽有耳目,然朝廷诸公,亦非是千耳千眼,人力有所不及,以秦始皇每rì批阅奏折无数,宵衣旰食,又不能避免二世而亡。朝中相公,各执一端之时,谁又能说,自己看到的大义,是真正的大义所在呢?”
座中寂寂,赵行德的话如在空谷回音,在人心中震荡。
“谁又能看清楚呢?”林酉面露沉思之sè,他身为一州守牧,感受更加深切。
他对上面,鄂州朝廷远在万里之外,邓素、陈东、吴子龙等人明争暗斗,尘埃落定一两个月以后才有消息传来,而一两个月以后,才能知道更确切的消息,而离州虽然草创,但也有数万百姓,这里面千头万绪,士绅间的勾心斗角,胥吏的欺上瞒下,他虽然大概知道,但也只大概而已,多数时候“难得糊涂”,明察秋毫不过是说说而已,除非像包公那样役鬼通神的本事,谁也做不到。“一个知州尚且如此,若我做了当朝相公,面对天下数百军州,又能够明察秋毫么?”林酉如是想着,胸中忽然觉得有些怅然若失,“人力有时而尽啊。”
“谁能说自己的大义,才是真正的大义?”冯糜和许孝蕴几乎同时叹了口气。
冯糜了当初鄂州的惨事,廪生是为民请命,围攻相府,而官军进城平乱,也是为了国家。冯糜当初虽然强项带头拒绝执行军令,但心中未必没有困惑,或者说,正因为这种撕裂心肺一般的的两难抉择,让他忘记了禁忌,做出了足以杀头丧身的举动。
“若非赵先生体谅,只怕我”他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许孝蕴想到的却是恩师吴子龙与陈东之争,这两位是理社中泰山北斗一样的人物,却因为对道义的见解不同而分道扬镳,虽说在陈东去相位以后又渐渐地修复了关系,但道义之争丝毫未减,许孝蕴虽然是吴子龙的得意门生,但从心底里也有部分是赞同陈东的,可是,这两位所固执的大义,难道就是真的大义吗?还有浮休先生陆楚州,赵行德本人,东林朱何二位,被砍头机砍下首级的金宏甫,哪一位又不是深信自己的固执呢?
“万里之外事,若非明月,怎能看得清呢?”
高肃仰头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不禁悲从中来。天上一轮明月高悬,照着地上无数的人,可是无数的人,却不能通过明月看到万里之外的事情,所以才会有离愁,有猜疑,有苦痛,有背叛吧。场中气氛有些凝重,无论是水师的军官,还是离州的士绅,都不是闭门造车,坐而论道的人,每个人都经历过离乡背井之痛,“人力有不能及”,甚至“天下事不如意者,十常仈jiǔ”,是这里一个人都曾经切身体会过的。
“名分大义,”申名琛叹了口气,“大义,大义,可惜,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
白发苍苍的老学政,眼神竟然有了些萧索之意。无论信与不信,大义这两个子,在天下士人心中重如泰山,为了大义这两个字,多少人不惜xìng命?有人为民请命血溅朝堂,有人在州县胼手砥足的做事,有人投笔从戎赶赴国难。可是忽然意识到,大义两个字,夸夸其谈尚可,可要落到实处,落到朝堂政争当中,却是陷得越深,越是看不清楚。到底是为了什么,让众人皓首穷经,粉身碎骨?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让人心生一种空虚而无力之感。
“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赵行德点头道,“赵某从前亦有此惑。不过,近来略有所得,还请诸位不吝赐教。东林朱先生常言‘男女夫妇,穿衣吃饭,乃是天理人伦,酒池肉林,三妻四妾,乃是穷奢极yù,是故,修身养xìng,务必顺天理,制人yù’。这句话流传甚广,大家耳熟能详,渐渐地已成公论了。”座中众人纷纷点头,朱森与何方开设东林书院,有教无类,只传授圣贤之道,不卷入朝堂政争,虽然朱、何二人在朝中影响力远不及陈东、吴子龙,然而,东林书院在民间的名声鹊起,隐然有后来居上,号称天下书院第一的名头。朱森的顺天理制人yù之说很合清流的口味,乃是各宗族修家谱最常写在前面的几句时人名句之一。相比之下,陈东的赵行德的道德辨,清浊辨,君子国等等著述,在民间流行反而没那么广泛。
“夫妇人伦,穿衣吃饭,这是我们看得清的地方,朝廷党争,勾心斗角,暗室交易,这是我们看不清的地方。既然如此,言及大义,为何还要舍近求远,把大义放在看不清的地方,而不放在看得清的地方呢?大义,并不在万里之外,而是在此身,在此心,也在我们的身边。正所谓聚沙成塔,万丈高楼平地起,大义这座高楼,也是在一个一个的穿衣吃饭的基石上的。所以,当我们言及大义的时候,大义若落脚在朝廷,那绝大多数人都看不清楚的,那为什么不干脆倒过来。只有把大义落脚在每一个人身上,每个人才能把大义看得清楚。每个人的平安喜乐,聚沙成塔,这就是大义。”
章151 暖气变寒谷-4
“义者,利之和也。”在众人的目光中,赵行德继续道:“若只是虚言大义,一切便成了空中楼阁。所以,天下大义,必须有个落脚之处。朱先生所言,夫妇人伦,穿衣吃饭,这是天理。趋利避害,这是本心。而天下大义,便是天下人利之和也。既然高远之处渺茫,为何不从底下实在之处着手,以天下人人之利为根基,确立基本的制度。顺天理,制人yù,正需大处着眼,小处着手,从根基之处一层层做上来。百姓得保其身,固其益,趋其利,方能安享夫妇人伦,穿衣吃饭这些,顺着天理而活。这才是天下大义的根本所在。唯有认清了这一点,从乡里,到州县,再到朝廷,层层往上,每一层皆以此要,使百姓能保其身,固其益,趋其利。如是一来,人虽不能难知千里之外事,但切身的利害,却不但清楚,而且必定是趋利避害的。苏三得先生尝言,世人多愿得财、才、寿这三益,远离穷、愚、弱三恶,而排斥盗窃钱财,蒙昧人心,伤害人身这三贼。周人所谓敬天保民,明德慎罚,归根结底,还是要使人皆能保其身,固其益,趋其利,以此为要,人人平安喜乐,聚沙成塔,则天下大义得矣。” ..
“人人平安喜乐,聚沙成塔,就是大义……”
马援喃喃念着,他心中若有所悟,可又模模糊糊不甚清晰,好像抓住了什么,可往深里一想,又是“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之类的涌上头脑。“不,不只是这些老套的。”马援摇摇头,再度将目光投向赵行德,期待他再解释一下。
“千里之外,看不见的大义,飘渺难测,而看得见的大义,就在我们的身边。”
“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耳目之内尚且不能澄清,还能指望解决千里之外的难题吗?若世间一切屋宇都洒扫干净,那天下也就干净了七八分了。这是聚沙成塔的道理,也是小事不做,大事难为的道理。所以,天下大义,根本着落还在维护每一个人的利益之上。”
“若将天下大义的根脚扎在民本二字上,则举一纲而万目张矣。”
“孟子之道,民为本,不仅仅是一句虚言。”
“民为本,这里面藏着真正的天下大义之道”
“民为本,并非仅仅把万民当做放牧的牛羊,也并非仅仅是一个仁政的结果而已。”
“民为本,不但是仁政的根本,更是实现天下大义的坦荡通途。”
“使天下百姓,包括你我在内,人人皆能保其身、固其益、趋其利,而不靠为上者的仁慈,施舍,这是真正的以民为本。天生一人,两对耳目,一副心肝,皆为此一人之用。只有以民为本,使才能使人各逞智力,各出气力,各尽其才,方才能真正达到天下大义。这才能叫做,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正为如此,舟山先生首倡学校推举州县学正,以学正推举丞相,自下而上,正是民本之道。民为本,社稷次之,朝廷者,乡里,州县,六部,丞相,层层向上,一切都是民本之辅弼,首要之任,在于确保百姓能‘保其身、固其益、趋其利’,而不是与之背道而驰。民本也者,天下一家,天下人能保其身、固其益、趋其利,就等于各自坐着主人之位。丞相者,若管家而已,官员者,执事而已,胥吏者,仆役而已。君为客为轻,尊贵但垂拱而治已矣。”
“天下大义,应当落脚在百姓‘保其身、固其益、趋其利’这三者之上”
“适才说到,人皆愿趋利避害,则天下百姓,必以为大义之敌为我之敌,大义之害为我之害。人人张其耳目,竭其心智,大义与千万人之利益切身相关,而一切尽在天下千万人耳目之前,jiān贼枭雄,不但难以遁形,一旦败露,则人人yù除之而后快。如此一来,仁者爱人,复将天下大义落脚在每一个人,朝廷为政与民有益,百姓复又各出气力,齐心维护天下之大义,如此一来,天下人之耳目,天下人之气力,天下人之心智,皆为大义所用,若涓涓之溪流,终将汇成大川碧波万顷,浩浩汤汤奔流入海,试问世间,有谁能阻挡天下大义?”
赵行德语气平缓,甚至没多少起伏,然而,水师军官,离州士绅,无不全神贯注听着。马援攥着拳头,目露激动之sè,不住地点头。这番话可真振聋发聩。赵行德久已不在军中会讲传道授业,众人也就没抱太大希望,没想到,今rì居然阐发出这样一番宏论。
孟子在宋儒当中最为流行,许多儒生都自称孟儒,也最为世人所接受。
“民为本,社稷次之,君为轻。”这句话早已成了口头禅,甚至在茶楼酒肆中都是时常有人念叨。然而,赵行德这一番阐发,如同他当年重述道德之辨,君子之道一样,发前人之所未发,这如同打破了一层看不见的壁障一样,打开一片天地。众人才恍然大悟,每天打转的屋子外面,一墙之隔,竟有着这样一个闻所未闻的阔大空间,民为本。学校推举之说,不过稍发其意而已,直到现在,才稍见全貌。只是惊鸿一瞥,景sè已令人心神俱醉,流连忘返。
“人人平安喜乐”
“民为本,社稷次之,君为轻”
“涓涓细流,聚沙成塔,这便是天下大义。”
赵行德话音落后,有人在凝思,还人小声重复着刚才的句子,仿佛空谷中低微的回声。
后辈不敢轻易插口,申名琛、林酉等离州士绅有的还在回味,回过神也不愿贸然开口。
赵元直的文章流传天下,而他高屋建瓴,别开生面的阐述,显是经过一番深思熟虑的。
谁也不愿意,一个不小心,就成了众口悠悠中那衬托主角的小丑。
“敢,敢问赵大人,大人”
沉默了良久,才有一个离州士人期期艾艾地问道:“先生所说民为本,从下而上的治理天下。可是,子曰,唯上智下愚不移。还,,还有,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何解?”
话音未落,已经引起了几声嗤笑。“真羞人哪。”申名琛也朝那面红耳赤的孙姓士绅瞪了一眼,腹诽道:“满罐水一声不响,半罐水倒是叮当响。礼部一直要重新考核州学廪生的学业,虽然不无私心,但也不是不有道理的。”
“他们笑什么?”周和瞪了瞪眼,有些莫名其妙,“许大人,你知道么?”
“周大人,夫子所谓‘上智下愚不移’,并非是某些人所想象那样,鄙薄贩夫走卒之人。”
许孝蕴看了旁边离州的士绅一眼,低声解释道:“这一句语出《论语》,上智下愚这句之前的句子乃是,‘子曰:xìng相近也,习相远也。’而后面缀着这句,‘子曰:唯上智与下愚不移。’乃是对前面那句‘xìng相近,习相远’的补正。何为上智,何为下愚,论语中另有一句解说,‘子曰,生而知之者,上也;学而知之者,次也;困而学之者,又次也;困而不学,民斯为下矣。’所谓上智者,生而知之,自然不移,所谓下愚者,困而不学,正所谓朽木不可雕也。无论如何,只要学而知之,困而学之,都算是‘xìng相近,习相远’,这其中的关键,便是一个‘学’字,这正是夫子有教无类的微言嘘待会再说。”
许孝蕴声音不大,同桌的离州士绅若有若无的听见。申名琛和林酉脸sèyīn得要滴出水来,发问的廪生虽然不知道他说什么,总知道闹了个笑话,满脸通红。赵行德不得不轻咳了一声,让许孝蕴适可而止,不要这么刻薄。周和和许孝蕴这才住口不言,正襟危坐。
“这位孙先生,”赵行德请那位廪生先坐下,方才答道:“愚以为,上者未必智,若晋惠帝,便是一个愚人,下者亦未必愚,英雄起于陇亩之间,历代不知凡几。不过,就算上者智,下者愚。俗话说,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愚者千虑,亦有一得。夫天下人千千万,千万愚者各自之一得,是千千万万之得,足以敌得过智者千虑了。至于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之语么,俗话说,他山之石,可以攻玉,赵某身为武夫,到想起了《李唐问对》里的一句话,《孙子》千章万句,无外致人而不致于人。而孙子兵法计篇则道,夫未战而庙算胜者,得算多也;未战而庙算不胜者,得算少也。多算胜,少算不胜,而况于无算乎?夫子之劳心与劳力之语,与孙武子多算与少算之语,似有相通之处啊,如哪怕进士及第,到了部曹州县,若不熟悉政务,劳心竭虑,只怕也会被人玩弄于股掌之上。”
“原来如此,”孙廪生轻吁了口气,他站起来不过是想出个风头,可在赵行德面前,正如头顶着一座山一样的压力,甚至根本没仔细琢磨赵行德的话,就要拱手称谢,赵行德却又道,“刚才那些,只是他山之石。孙先生的这一问,赵某也曾存疑于心,还有些所得与大家参详。”孙廪生忙把到嘴边的“在下佩服,佩服”咽了下去,强打着jīng神,做出津津有味的样子听他继续说下去。
章151 暖气变寒谷-5
“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自有它的道理。然而,天下士绅百姓,大多是治于人的,哪怕是治人者,在很多的时候,也有被人治的一面。治人者,如刀俎,被知者,如鱼肉,市井俚语:‘破家的县令,灭门的知府’,诸位自中原流落自此,当是有所体会。适才所言,天下大义,应当落脚在百姓‘保其身、固其益、趋其利’这三者之上。然而,诸位都知道,无论是升斗小民,还是富绅巨贾,家中若没有人支撑门庭,破落起来,那也是一阵风儿也似。”
赵行德不疾不徐地说着:“所以,无论如何,家也要供一个有功名的人出来。这是为什么?说穿了,也很简单,没有权,就没有利,即使有利,也保不住。不过,官位,功名都是有限的,对天下人来说,有功名之人,恐怕万中无一。那么,没有功名的人,又如何傍身呢?天下人大多无权无功名之人,对他们说什么‘保其身、固其益、趋其利’,最终都只是一句虚言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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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上月华如水,楼船甲板上亮如白昼,离州士绅的神情惊讶、尴尬、异样。
正如赵行德所言,他们都是从中原逃难出来的,大厦将倾的恐惧,胥吏的逼迫,颠沛流离,生死一线的航程,很多人都记忆犹新。没有人想再来一次。这也是朝廷开学校推举州县牧守之后,各地士绅无论贤愚,哪怕捐生,都要挤进官学挂一个生员的缘由。“没有权,就没有利。”这话如此直白得有些俗陋,本心还有些遮遮掩掩,模模糊糊意识到这回事的离州士绅,脸sè渐渐有惊讶变得异样。如此豪不遮掩地说法,若是换了别人,说不定已有人站出来指斥一番,可赵元直鼎鼎大名,总不可能只是故作惊人之语吧,所有人都静静地听了下去。
“没有权,就没有利”
“官位,功名只有这么多,没有功名的天下人,他们的利益怎么办?”
随着赵行德的诘问,许多人陷入了思索。
而赵兴德也没有卖关子,径自往下道:“天下百姓要‘保其身、固其益、趋其利’,归根结底,还是一个利字。然而,无权之利,只是虚的,如海市蜃楼,镜花水月,有权之利,才是实利。所以,百姓必须有权,而这个权,却与官府治人者之权不同。官府之权,乃是治理之权,可称为治权。那么,普通百姓之权,乃保护自己利益之权,可以称为利权。官府治权落到实处,在于行赏罚也。而百姓‘保其身,固其益,趋其利’之权,利权落到实处,一在百姓zì yóu处置之权,二在受旁人,甚至官府侵犯之时,可有抗拒,举告之权。适才我说,天下人自坐主,官府不过执事,而胥吏不过仆役也,百姓依照律例行其利权,便如同主人驱策执事仆役一般,只要在律法有据,官府亦不能置之不理。”
“无权则无利。这么一来,百姓‘保其身、固其益、趋其利’,便落在各种各样利权之上。穿衣吃饭,夫妇人伦,皆是天理。百姓之利权,便是天下大义。适才所言,人之耳目有所不及,而趋利避害乃人之本心,百姓之利权,第一是他自己处置,只要合乎律法,旁人,官府,皆不可横加干涉,所谓清官难断家务事是也。官府之治权若与百姓之利权相犯。若朝廷律法并未明文改变,则治权不可侵犯利权,所谓官不与民争利是也。若是形势格禁,官府之治权需压过百姓之利权,又在朝廷律令之外,需州县学议论,甚至礼部召集学正议论,特别为此通过一道律令乃可以。”
除了赵行德朗朗之声,少许夹菜咀嚼的声音外,再无别的声音。
一些水师军官便开始夹菜吃饭,而离州的士绅听得反而更加用心,涉及到“权”和“利”,这些颇有身家的人比光棍军官要重视得多。按照赵行德的说法,如果真的将利权凌驾于治权之上,对士绅来说,当不当官就不那么重要了。然而,真的能够实现吗?许多人虽然还是持着怀疑的态度,眼中却流露出某种热切。毕竟,官府之权是僧多粥少,即使缙绅之家也是要一代一代你争我夺的,成败未必由人,每一家都不能保证,会不会在自己这一代,或者下一代败落下去。而个人之利权,则要牢靠得多,假如真能实现的话
“如是一来,则百姓在其利权之内行事,官府、律法,为其辅弼,‘保其身,固其益,趋其利’,俨然一方主人矣,利害cāo于己手,这便将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落在了实处。”
赵行德说完治权、利权之分的时候,再度出现了满堂寂寂无声的情况。
孙廪生都忘了刚才赵行德在对自己说话,自己应该说两句“大人高见,小可佩服”之类的场面,只呆呆地看着上席,满脑子是“权”和“利”,虽然他听得不懂不懂,但隐隐感到有些激动。一些听明白了“治权”和“利权”其中三味的清流士绅则是叹为观止。这些人多饱读诗书,晓畅朝廷制度,又经历过许多具体的事请,于“权”“利”都有切身体会。
适才赵行德将重述民本之道,天下公义落脚在百姓“保其身、固其益”之上,犹如为他们打开一方新天地,正心向往之的时候。赵行德又在官府的“治权”之外,找出一个百姓之“利权”,而听他娓娓道来,种种考虑、如何着手,都十分周详,直接打通了一方新天地的道路。民为本,刚才还有些仙山楼阁一般,现在竟是如在眼前,反而更令人生出一种不震撼的感觉。
“生而知之者,上智也。”林酉看着面sè平静的赵行德,忽然想到。
“世上难道真有生而知之者。”越是平常自负才高于人,今rì越是暗暗心服。
马援喃喃道:“夫子步亦步,夫子趋亦趋,夫子奔逸絶尘,而瞠若乎后矣。”
水师中的士子军官,不管是否赞同赵行德对“民为本”、“使民保其身,固其益、逐其利”“治权”、“利权”提法,但一下子听到并理解这么多别开生面的东西,无疑让每一个人心神都大受冲击。尤其是经常参加会讲的水师军官,平常赵行德就坐在那里一言不发,仿佛心不在焉,又仿佛心事重重的样子,有时几乎让人忘了他的存在,可是,元直先生就是元直先生。
“适才林大人请教,若宋夏交恶,将军当如何自处,赵大人似乎忘了。”
正寂寂无声时,离州学正申名琛忽然说出了大煞风景第一句话,将众人从有些压抑的震撼中拉了回来,复又惊讶地看着申名琛。“这个老学究,莫不是失心疯了吗?”周和眼神不善地盯着申名琛,心中暗骂道,“赵大人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把大家伙儿唬得一楞楞的,你这老家伙还不肯放过,非要挑拨离间么?”座中大多是宋人,所谓关心则乱,刚才越是心神震撼,对赵行德的越是心悦诚服,此刻心里就越不是滋味,脸上不由自主流露出忧sè。
“其实,这也不难,”赵行德看着申名琛,反问道,“大人可知关西为何一直不大举出兵?”
“难道不是为了等‘一击必得二虎’的机会吗?”
申名琛悻悻道。夏国“一击必得二虎”的国策,几乎没有任何遮掩,坦白,而蛮横。
“一击而得二虎,只是护国府希望的结果,而不是原因。”
赵行德看着众人,脸sè淡然,坦白道:“开国遗训,将来若一统关东,关东人与关西人一视同仁,大军在关东当善待百姓,尤其不可行掳掠之事。”他见在座众人没有太大触动,又问了句,“大人可知,夏人是怎么对待敌国的么?”不待申名琛等人反应,便自答道,“若是征服敌国,王国府库,大族贵人的财物悉数充军,其中近半钱财会分赏军士,百姓则打散分给军士做为荫户,反叛者尽数杀死,家人妇孺送到北疆为奴。”
赵行德的语调平平,申名琛等人心头却是一冷,夏国得到洛阳后,行怀柔之策,对士绅的土地也是赎买为主,没想到对付敌国却如此辣手。从前他们听到的不过是传闻,现在亲耳听到赵行德口中说出来,别具一种森然的威慑。“若不是这开国遗训。”有人暗暗想到。
“仅关中一地,便有军士二十余万,成年男丁皆cāo团练。如果关西如虎狼之秦,不顾军士百姓的伤亡,大举发兵向东,恐怕洛阳早就不为大宋所有。但是,关西的朝政,却偏偏不是如此,国家大事皆决断于护国府,而校尉又是各营军士所推举的。适才有言,趋利避害,乃是人之天xìng,关东若众志成城,深严壁垒,护国府若大举出兵向东,军士折损必重,又不能肆意劫掠来回报,便是得不偿失了。除非关东自己出了问题,仿佛破屋子一样,一踢就倒,或者,,辽宋相争,折了元气,虽然在宋未必能抢得到多少,在辽军那边也能抢到不少。”
赵行德缓缓地说道,刘志坚和杜吹角交换了个眼sè。
在北伐的时候,二将也从辽军手中缴获了不少财物,可也不算违背了开国的遗训。
“如果大宋自好好的,国泰民安,壁垒深严,进兵关东要死伤十几万甚至几十万军士,护国府一向的做法,几乎不可能牺牲众多军士的xìng命,只为了图一个一统天下的虚名。而如果护国府真的举兵向东的话,到了那个时候,两朝之间,我想,我和在座的各位,都要认真的想一想,天下为主,君为客,”赵行德叹道,“做一个以民为本的决断吧”
章151 暖气变寒谷-6
“天下为主,君为客,做一个以民为本的决断吧”
赵行德的话在许多人心头萦绕,每个人想法各有不同。
没有人继续发问下去,各桌的宾客重新回到各自的一起,但就好像刚刚经历过一顿饕餮大餐,谈xìng忽然寡淡起来。好几桌都干脆接着刚才赵行德言及的“民为本”、“治权”、“利权”等题目谈论下去。尤其高肃等几个坐在众人中间的夏**官,成了被人发问的对象。
“高将军,赵大人所言的开国遗训,真有其事吗?”
秘史遗诏一类的总是引人好奇的,高肃点点头道:“此事众所周知,所以”
他看了一眼同桌的宋国士绅,心道,洛阳完璧归夏,为了在这一地推行赎买土地,国库藏就不得不卖出债券来筹措银钱,护国府对此颇多微词。打关东如果损兵折将太多,便铁定成了蚀本买卖。离州士绅对宋国朝廷的好感有言,闻言顿时有几位啧啧点头,大赞开国帝乃是仁德之君。又有人问道:“听说,关西在洛阳府强行授田制,以军士治理荫户,假如将来宋夏当真交兵的话,夏国会在关东也如此行事吗?”随着此人的问话,同桌的离州士绅都看了过来,就连邻桌的士绅都竖着耳朵听。田庄,就是士绅的命.根子。虽然南海许多大家族都兼营工坊商队,但仍然将田庄视为根本。. .
“那也不尽然。”高肃感受到周围的目光,吐了口气,含混道,“将来如何,自有护国府和丞相府决断。据高某所知,新收之地,如罗斯,仍然保留了旧制,只分封了一些土地。”
他完全了解这些宋国士绅的担忧,因此并没有直接断掉全部的期望。
而事实上,护国府对在关东和罗斯推行夏制都有争议,但争议的内容却大不相同。
在罗斯,各公侯贵族极力反对,一再上书护国府,坚称军士推举之制只适合东方人,与罗斯人世代忠诚于强者家族的传统习惯大不相同。如果护国府要强迫罗斯实行推举制的话,罗斯就会立刻大乱。而在关东,大将军府主要担心的是关东的人口是关西的两倍多,现在重文轻武还好,将来如果出现另一个人数众多的军士集团,似乎对关西的统治并没有实质好处。但也有很多人坚持,关东关西应该一视同仁,打下关东之后,土地和荫户都要分给有功军士。
“罗斯只分封了些公侯,那为什么在洛阳一定要强行授田呢?”
离州士绅低声嘀咕,虽明知没有什么用处,仍然不住地口地劝说。
高肃微微一笑,没有太理会这些人抱怨,只是随口应付着。
一切取决于实力。谁都不是傻子,这就是现实。士绅对乡村的绝对统治,是建立在土地的基础上的,只要将土地收归朝廷,就等于将整个士绅集团的统治力连根拔起。而无独有偶,军士的荫户的治理,虽然靠的是武力威慑,也有大半的基础是在朝廷的授田制上。只要在关东推行军士治理荫户,就势必要行授田制。洛阳是进攻关东的桥头堡,自然不可能姑息士绅,然而,将来在整个关东将采取何种政策,还要看护国府中讨价还价的情况。如果实行军士制的话,东征军就会有大批空缺官职和晋升机会,另一方面,征服关东的代价也会成倍增加。
申名琛、林酉等人继续和赵行德推敲着“治权”和“利权”的划分问题。
这两位都是老狐狸,很快便推断出“民为本”的基础虽然是“利权”,也就是百姓“保其身、固其益、逐其利”,但对官府来说,朝廷、州县、乡里之间“治权”的划分更为重要。因为从前官府的“治权”几乎是无限的,一级一级往下压,最后全部压在百姓身上就可以。而现在百姓以“利权”自守,等于一级一级下压的余地骤然消失,上下级之间的“治权”的冲突,立刻就空前紧张起来。不过,对各地士绅来说,这也未必是坏事,甚至可以民利自重。
从学校推举之后,朝廷和州县治权之争来看,两者的力量并不是此消彼长的关系。某种程度上说,朝廷和州县,双方的力量都大大增加了。州县得以名正言顺地以学校推举官员、囤积钱谷、招募
“老夫有生之年,不知看不看得到赵大人这‘民为本’、‘利权’之说写进大礼法。”
月上中天,宴席近了将散的时候,申名琛和林酉一起起身告辞。
已年过五旬,虽然谈xìng仍浓,神sè却已经疲倦了,他站起身告辞是,有些遗憾地对赵行德道。任何一个学说,特别是“民为本”这等和朝政相干的学说,都不是那么轻易实现的。黄舟山年轻的时候提出学校推举之说,被目为离经叛道的另类,甚至有人出首告他谋反,几乎身败名裂,幸好当时党争还没有现在这么激烈。学校推举之说,各地士绅几十年时间才慢慢琢磨到其中的妙处,然而,若不是辽军入寇,朝廷中枢几乎被一网打尽,根本没有机会推行。赵行德的民本之说,将来对天下的震动,未必下于学校推举,虽然他位高权重,不会因此身败名裂,但申名琛却觉得自己不可能看到“民为本”大兴天下的一天了。
“申老大人过奖了。”赵行德谦虚道,其身将申名琛二人送到舷边。
竹篮一次只能送一两个人下船,船舷边甲板这一块地方狭窄,离州士绅和水师军官都站起身,但没有人上前来打扰三人话别,赵行德虽然位高权重,却也执晚辈礼,亲自送申名琛下船。“赵大人,适才多有唐突。”申名琛目光往两边扫过,又回到赵行德身上,不待他客气,又低声道,“大人以民为本,将来若真要抉择的话,我们离州数万百姓与赵大人共进退。”
“申老大人”赵行德心中惊讶,强自维持着神情不变。
“赵大人不必多虑,以民为本,我们是同声相应。”
申名琛含笑道,林酉也在旁微微点头,二人也没有多说,一起拱手告辞离去。
显然,在赴宴之前,二人就已经商量过。离州士绅一向对朝廷没多少归心,今rì和赵行德一晤,彼此试探过后,终于下了这个决心。赵行德旧部据有京东三镇,影响数百万百姓的归属,又通过政信堂和海上贸易与东南一带许多士绅过从甚密。他的势力,在宋夏之间可谓举足轻重。将来若天下真到了作抉择的时候,离州只看看他的态度,便知晓天下大势所趋了。
申林两位告辞之后,离州士绅也纷纷起身告辞,没多久,楼船甲板已经空空荡荡。
“赵大人。”
“何事?”赵行德还在目送码头上的人影,闻言转过身来,却是许孝蕴站在身边。
“大人宏论,民为本,治权、利权之分,孝蕴甚为叹服。”
许孝蕴正sè道,深深一揖下去。以他的端方品xìng,自然不可是奉承之语,赵行德忙把他扶起来。“可是,大人想过没有,大人之说,无论道德辨、君子论,还是民为本,都是更切合我关东士大夫与天子共治的形势。若夏国当真举兵东进,强行授田,以军士治理荫户的话。夏国的施政,自有其传承,关西也未必像我们关东人一样接受大人之说。这一套施政良方,只怕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实现了。”许孝蕴叹了口气,惋惜道,“难道大人忍心将它束之高阁?”
“许大人,你言重了。”赵行德语气低沉道。
“赵大人,所谓朝闻道,夕死可矣。”
“孝蕴以为,民为本之说,实乃我关东之良制,”许孝蕴打断了赵行德的话,沉声道:“关系大宋中兴,千万百姓的福祉。如果大人有心回天,许某愿辅佐大人,肝脑涂地,在所不辞。”许孝蕴眼睛盯着赵行德,一幅文死谏,武死战的样子,以他的个xìng,又是吴子龙的门人,若非心神激荡,根本不可能向赵行德说出这些话来。假如赵行德点头的话,将来万一赵行德与吴子龙交恶,甚至争权夺利的话,许孝蕴就难以自处,甚至会负上背叛师门的骂名。然而,正如他所言,朝闻道,夕死可矣。这张年轻的脸,让赵行德想起多年前的陈东,当初不惜冒犯蔡京,跑到码头去送黄舟山流放岭南,差点被官兵抓捕,他们都是这样的神情吧。
“朝闻道,夕死可矣。好志气!”赵行德点点头,道,“但是,我之道,乃是民为本,而非民为本之说。假若为了后者而放弃前者的话,那我就是叶公好龙了。正所谓逐二兔者,不得其一”他看着许孝蕴,缓缓道,“昔年晁师教我,天道者,如南北之方向,大义者,如指引之磁针,云数如山川险阻,人生在世不是坦途,可以权变绕到,但不可以失却大义这个磁针,失却本心。民为本,便是我本心之磁针,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今时之人,为今时之事。民为本之道,不会永远束之高阁的。我与你共勉吧。”
“多谢先生指教。”许孝蕴沉声道,他直起身,站在赵行德身旁,心情复杂而沉重。虽然赵行德所说乃是至理,但他心头却有如火山一般的不甘心。二人沉默着目送离州士绅的灯笼缓缓离开码头栈桥,在远处称为一个个小小的闪烁光点,最后完全消失在黑sè的夜幕之中。
章151 暖气变寒谷-7
赵行德在会讲中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民为本,利权治权之分,关东士人,无论水师军官还是离州流官,无不心神震动,甚至如许孝蕴一样,直接将此当做中兴的希望所在。相比之下,关西军官的反应则平淡得多,五府治国的体制巩固无比,身为军士,只希望国泰民安。对民为本之道,即便如高肃、刘志坚这等文武兼备之人,也只是觉得新奇而已。
赵行德的部下中也有一些水师老军官,几乎不关心这等道义之论,对他们而言,“书本上的东西”,太多虚无缥缈,远不如军规实在,他们只关心具体的事情。这些老军官,反而是锦檐府最放心的人,在周和眼里,这些老军官,只要粮饷给够,就绝不会惹出大事。对许孝蕴、马援、冯糜等人,周和反而没这么放心,一把刀如果有思想,主人无论如何都不会放心的。不过,南海水师的主帅是赵行德,赵行德虽然很少参与会讲,却是这些清流军官最大的靠山。周和一则敬重他的为人,二则出于吴国长公主的关系,也就在密报中尽量为他遮掩。比如赵行德今rì发这一番宏论,周和也把它描述为一种书生议论,尽量刻意地淡化它的影响。 ..
“夫妇人伦乃是天理,啧啧,赵大人三妻四妾,这是人yù啊。”
做完当天的航行记录,周和从船舱中出来,见赵行德独自在后甲板眺望岸上,便走过去,对他开玩笑道。这样的打趣,也只有周和等少数几名将领才有敢做。赵行德正满腹心思沉在宋辽夏将来局势的演变中,被周和打断了思绪。周和这个密探的身份,与吴国长公主的渊源,赵行德早已知之。他素来心头有亏,一时来不及细想,尴尬辩解道:“周将军言重了,赵某三妻是有,何来四妾?”话一出口,自己就后悔了。周和是何等样人,立刻凑上去,笑道:“周某代劳禀报吴国殿下,见赵大人深宵dú lì甲板,长叹何来四妾?大人觉得怎么样?”
“万万不可。”赵行德知道他开玩笑,佯作勃然怒道,“周大人岂能构陷赵某。”
“赵大人的面子,说不报那就不报也罢。”周和哈哈一笑,站在赵行德身旁,好奇道,“将军一直站在甲板上,在眺望些什么?”锦檐府分管一方的密探首领,与统军大将的关系如此融洽,是极其难得的,除了吴国长公主的渊源之外,周和的八面玲珑也是很重要的原因。赵行德为了取信于朝廷,在组建水师之时,就放手让周和招募军官,周和只是安插了有限的暗桩,南海水师的军官大多数都是难得的人才,赵行德本人亲自招募军官,也只能做到这样。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赵行德看着天上悬着的一轮圆月,不知何故,这晚上的月亮显得非常之大,犹如一个大银盘挂在海面上空,月影朦朦胧胧,仿佛有桂枝摇曳摆动。“这一仗打完,天下太平无事的话,我便解甲归田,处理一下家事,静心著书立说。周大人你看如何?”赵行德若随意道,周和瞪大了眼睛,失声道:“大人正值壮年,怎能急流勇退。”
不知不觉,周和心下却是微微一松,赵行德有功成身退态度,他也就不那么为难了
“北伐之后,岳曹刘韩这几个人的兵权,且得徐徐削去……”
邓素放下朱笔,轻呼了一口气,有些疲乏地揉了揉太阳穴。
他是个善谋多虑之人,满心满腹都是各种各样的计算,哪怕看上去人在休息,其实脑子还是转个不停,就是想休息,都停不下来。因此,暂且放下眼前的大事,思索一下遥远的将来谋划,成了他的一种特殊的放松手段。不过,哪怕心里面打定了要削藩的主意,此次北伐,他仍秉着“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的态度,几乎全权放手曹良史和岳飞二人,丞相府只管尽力筹措自重粮草送到军前。北伐进军十分顺利,邓素的这种态度,起到十分重要的作用。在朝中,邓素的威望也与rì俱增。
在邓素面前几案上,摆着礼部重新甄别考核廪生的奏折,圈圈点点,朱批十分详细,他几乎从头到尾地修改了一遍。和北伐相比,邓素更在意的是控制各地的州学。在礼部尚书任上,他将州学摸了个透,理社的势力表面煊赫一时,实际上,州县学中大部分还是中间派,只不过原先汴梁重臣被辽军一网打尽,学校推举有对这些人有百利而无一害,所以理社稍加鼓动,他们立刻就借此把持了各地的大权。这些士绅最好拉拢,然而,也最容易背叛,邓素自己就深有体会,因此,一登上相位,他就不遗余力,软硬兼施地要控制各地州县学。
礼部推动考核甄别廪生,便是相府控制州县学的突破一环。
黄舟山倡议由州县学推举之制,只说地方牧守既然由廪生推举,学正等地方官就不应该干涉廪生的考核,甚至学校的教授也只有教授之责,然而,黄舟山自己也未料到他所倡导的学校推举之制实现的竟会这么快,他起初并未特别解说如何廪生考核之事,到了后来,因兹事体大,黄舟山轻易不再出言干政,更何况,他声望再高,也只是一介文人,说话也未必管用了。因此,争权夺利之下,各州县的考核标准不一,廪生更良莠不齐,特别是为了筹措钱粮,广开捐生之路,更使斯文扫地。这样一来,不但民间的非议颇多,士绅当中的声浪也越来越大,希望州县学廪生亟待甄别良莠,革退滥竽充数之人。邓素正是看准了这一点,授意礼部率先提出天下一格,由朝廷统一制定一个廪生考核的标准,趁着北伐和天下物议汹汹的大势,压服各州县遵照执行,以达到间接影响各州县学的目的。
正沉吟间,门外突然出来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和和大声呼喝。
“邓相公在不在?赶快让路,我有急事求见邓相公!”
邓素听出了这是兵部职方司郎中蓝绍忠的声音,眉头微皱,沉声道:“何事喧哗?”
“卑职蓝绍忠有要事禀报!”蓝绍忠瞪了阻拦他的相府卫士一眼,尽管邓素对他信任有加,禁军相府卫队仍是几个兵部职方司不能染指的禁区之一。一见卫士让开一条路,蓝绍忠蹬蹬瞪大步迈进书房,一脸焦急,沉声禀道:“卑职刚刚得到急报,曹固大军已经过了岳州,却未西归襄阳,反而顺江而下,沿途若不阻挡的话,大军明rì就兵临城下了。”也怪不得他如此焦急,得到岳州水师的急报之后,蓝绍忠大惊失sè,兵部职方司在曹固大军中本有若干密探,竟然一点消息都没传回,曹固的用心可见一斑。如今鄂州城内外虽有三四万人马,但各营互不统属,曹固既然能瞒过兵部职方司过了岳州,焉知他在而鄂州军中没有内应。
“鼠辈敢尔?!”邓素圆睁双目,拍案怒喝道,“林师益呢?难道他也要谋反!”
曹固只是副将,而林师益乃南下援广的主帅,此人一向老成持重,没想到还是出了事。
“林将军怕已被乱军裹挟,”蓝绍忠忧急道,“军中还有些护军使,参谋官,只怕也……”
邓素夺得相位后不久,就让蓝绍忠做了兵部职方司,他以邓相公的心腹自居,效命不遗余力,但是,因为历练太少了些,一遇到这等谋逆大事,便忍不住惊慌失措,急匆匆来见邓素,也是希望他拿一个主意。邓素见他神sè,心中暗叹,若论手底下的人才,自己比陈东,甚至比赵行德远逊。不过,他并未怪责蓝绍忠,略作思索,便沉着下来,吩咐道:“不必慌张,派人知会刘知府,请他调集衙役上街宵禁,一应宵小作乱,可当街格杀勿论。当务之急,我这里有一封钧令孝扬,你亲自带领人手,去保护陛下的安危。务必隔绝内外,万万不能让宵小之徒进宫惊扰升圣驾,也不能放一个宫内的细作出来。”说完,他竟然随手从书桌下抽出一张早已用印的丞相钧令,将皇宫的禁卫大权都交给了蓝绍忠,显然是早已准备好的。
蓝绍忠能坐到职方司郎中的位置,自然不是傻子,曹固手中也就是一两万兵马,之所以悍然兵临鄂州,必定是有内应的缘故,打的是一举取而代之的主意。邓素身为丞相,与曹家势不两立,那么曹固唯一占据大义名分的可能,就是宫中陛下。无论陛下有没有卷入其中,都绝不能让他落在曹家同党的手里。
“卑职遵命!”蓝绍忠心绪也安稳了一些,立刻领命出去办事。
“城内,城外……”邓素沉吟了片刻,叫来卫士,吩咐道:“速召王贵将军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