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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鼓元吉     帝国的黎明txt下载     帝国的黎明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章 146 青鸟明丹心-5

    “待大食战事了结后,我朝是否会出兵一统关东三百州?

    赵行德看着王武威,目光有若实质,连高肃和刘志坚面色也是微变。

    这十几天来,这个蜀中将领几乎天天都上船来禀报联络,与赵行德及水师众将都混得极熟。王武威貌似没有城府,实则是个非常精细的人物,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他心中都清清楚楚。赵行德身兼两国之任,夏国攻宋之事,是个再敏感不过的话题。可就在临别的时候,王武威偏偏把这话题挑明了。若非犯了糊涂,就是背后有人在试探赵行德的态度。

    数道审视的目光面前,王武威脸带着恭敬的笑容,等着赵行德的答案。

    “这个要看护国府的意思。”赵行德轻轻道,抬起茶盏,喝了一口。

    王武威脸上闪过一丝失望,隋将军授意他问赵行德这个问题,他知道隋将军也是为五府高层的人物向赵行德传话。这言外之意,赵行德必定是明白的,若他只抬出护国府来回避实质,姿态未免过于暧昧,甚至叫人轻视了。难道护国府决断攻打关东,他就一声不吭地领兵出征不成?哪怕他随意开出个价码,五府中大人物也会和他商量。最怕的就是两边相互猜疑,日积月累,终至失去信任,酿成不可挽回的恶果。他正心下暗叹之际,赵行德又开口了。

    “吾一愚之见,以宋国之大,人口之众,如果政通人和,上下齐心的话,强行出兵攻宋并非善策。哪怕战事一时的胜利,也不是短期内能结束的。若不能将宋国土地百姓分给东征军士,士气难以维持。可如果将关东的土地和百姓划分给军士的话,宋国的地方就难以平定,战事会更久地拖延下去。若损兵折将太过,护国府又会再起争执,”赵行德沉声道,“若是这样的话,赵某必定会谏阻护国府不要冒险挑起兵戈。如果不行的话,赵某自解甲归田罢了。”

    “说到底,本是同根生,”赵行德将茶盏放在桌上,叹道,“相煎何太急。”

    “如果是另外一种情况,关东不能自守,上下离心,赵某自当为一统天下出力,”赵行德看向窗外海天一色,“兵民才是最大的本钱,能少死伤,就尽量少死伤。眼睛不要光看着一隅之地,外面的天地还大着呢。”他转过脸来,看着王武威、高肃等人,沉吟道,“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大食之战后,我朝是否会进兵关东,权在护国府,不过,究其根底,还是要看宋国能不能自守。”他说完后,目光平静地看着王武威。

    王武威惊讶地看他,刚才觉得他态度暧昧,现在这答案却太坦荡了。

    这样亮明态度,丝毫不顾忌会不会得罪五府的上层,难道他就不怕大食战后,大将军立刻捋夺他的兵权吗?还是他有恃无恐,仗着自己的关东的根基牢不可拔,乃是宋夏之间举足轻重的人物,不怕和五府的高层人物翻脸?他难道不知道举足轻重这个典故,乃是形容楚汉之韩信吗?而韩信的下场他这是胸怀坦荡,还是有恃无恐,抑或兼而有之

    “上将军的意思,末将知道了,请上将军恕末将唐突之罪。”

    王武威低头拱手道,他不禁有些汗颜。赵行德在辽东、东南、河南的战绩,连海外藩国中都广为流传,蜀中与荆湖、东南通常已久,蜀人对宋人的态度也较为亲近,不过,蜀中校尉不但在五府的影响力很小,还分成数派相互争斗,所以,蜀中校尉对护国府的影响力几近与无。正因为如此,以隋将军在蜀军中首屈一指的地位,也只能为五府来试探赵行德的态度。若是安西军司的徐文虎,安东军司的吴阶等人,根本不可能接受人指使的事情。赵行德坦然的态度,已经和徐文虎、吴阶无异,不愧他这西南海军司上将军、柱国府上柱国的地位啊。

    王武威暗暗生出一股敬畏之心,恭恭敬敬地向赵行德告辞离去。

    水师座船停泊的栈桥旁,一群安南士绅还在等候着王武威,见他下船便凑了过来。

    “王将军,可否到寒舍一叙,商量一下如何划地给商会自治的事情?”

    众安南士绅脸上堆着深浅不一的笑容,露出来牙齿黄黑不一,好像旧铜钱一般颜色。

    他们看着王武威的眼光好像盯着一大堆银子。赵行德上书夏国朝廷准备在云屯港划出商会自治区域的消息透露出来后,这些当地的士绅就盯上了这块肥肉。如果能先将商会自治区域的地买下来,将来再高价转手给宋国的商贾,就凭空发了一笔横财。

    安南风物人情十分特殊,在中国人看来,这是瘴疠蛮荒的化外之地。而在安南人自己看来,远在秦汉的时候,安南已经和中国无异,只不过自立为王而已。安南百姓大多目不识丁,士绅和商贾却都是读汉书,识汉字的,宋朝的邸报、新闻之类,往往一两个月就传到安南,而这里的士绅商人也对宋国和夏国的不睦的洞若观火。商会自治区域的土地买卖只是一个风标,假如朝廷有扶持安南商人制衡宋国海商的意图的话,这里头将来不知有多少利益可图。

    利欲熏心,若是再放纵他们恣意的猜测念想下去,将来还不知要弄出多大的乱子?

    “王将军,赏个脸嘛。”“王将军,王将军,请”

    俗话说伸手难打笑脸人,一双双炽热的眼睛盯着王武威,盯着那青楼拍卖开.苞的雏妓一样。王武威感觉自心头一阵燥热,猛然间又一冷,赵行德宛若实质的目光仿佛悬在冥冥之中,他打了个激灵,伸手分开众人,粗声粗气道:“不好意思,赵上将军已定下大计,先派人过去广州发榜招引商贾过来,然后再与众位一起商量如何划地开埠,筹建商会自治的事情。”

    “不好意思,王某军务在身,让一让,让一让,改日再去府上叨扰。”

    王武威两膀用力一分人群,众人不敢拦阻让开一条路,他便匆匆回云屯城禀报了。

    白虎堂中,高肃和刘志坚二人面带异色。

    刚才,王武威问出了他们心中疑惑的问题,而赵行德这番话,既证实了他们心中的部分猜测,又让他们暗暗生出担心。这些年来,高、刘二人与赵行德一起东征西杀,结下深厚的情谊,对赵行德的立场也有些猜测,并一直担心他因为宋国之事和五府闹翻,今日王武威明显是有人授意来试探赵行德态度的,赵行德如此坦然回答,真不知是福是祸。

    “赵大人,王将军背后不知谁那位高人,这么传话不会有麻烦吧?”

    高肃沉声道,刘志坚也点点头,二人明显是为赵行德担心的表情。

    “无妨,”赵行德摇了摇头,宽慰道,“我身为洛阳上柱国,护民官,担着一份责任,对关东大势提些建议是分内之事。本来就写了一本东西,离开云屯之前,正好要交军驿送给丞相府。”他一旁的书箱中抽出一本奏折放在案上,已经封袋打好漆印,显然早已准备好了。

    高肃见他早有准备,接过驿囊点了点头,笑道:“差点忘了这一遭。”

    上柱国和护民官身份,尊崇非凡,在朝中言事绝不可能获罪,不管谁授意王武威来探听口风,赵行德正式上书,自己的态度昭然,反而让谁都无话可说。大不了将来朝廷不用他领兵东征宋国,只要赵行德不倒过来为宋国打仗,他就不会有任何问题。至于夏国和宋国之争,在高肃和刘志坚这样的夏国人看来,统一天下不过是迟早的事,根本不是人力所能抗拒的。

    “赵将军做这个上柱国,不止对洛阳百姓,对宋国人真是福气啊。”

    二人笑着开玩笑道,赵行德却摇了摇头,叹息道:“生在此乡,我才是福气。”

    他脑海中浮现出过去的一小面,缓缓道:“人生而无知,如一张白张,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当初我随家父流放黄州,颠沛流离,差官处处为难,近千里路途,若没有仁义之士的关照,我们早成了冢中枯骨。有的时候,我们前脚刚刚离开,后脚权奸的党羽便上门构陷,然而,一路上倒履相迎者依然不绝。那时候,我就知道了什么叫古道热肠,宁折不弯。”

    赵行德眼中流露出唏嘘之色,仿佛想起曾经照顾过自己的那些老人的音容笑貌。

    “宣和三年,朝廷解除党锢,我上汴梁求学,可以说是茕茕孑立形影相吊,身无长物,唯有一个元祐后人的虚名。当时蔡京、童贯尚当权秉政,而陈少阳、张明焕等人不避嫌疑,与我为友,相互砥砺以学问。晁先生、李先生时常面提耳命,甚至”他心中闪过一丝甜蜜,又生出许多愧疚,“当年揭帖一事,理社的众人只凭一腔热血,不惜将前程做孤注一掷,也要搬倒权奸,宋师兄冒着身败名裂的风险助我逃到关西,那时候,谁又考虑过生死荣辱。”

    “一饮一啄”他深深吸了口气,沉声道:“如果没遇见这些宋人,也就没有如今的赵行德。”

章 147 五色云间鹊-1

    “没有这些故人,就没有我赵行德。”

    赵行德脸上满是追忆的神色,话音很轻,却很坚定。

    高肃和刘志坚相视了一眼,同时叹了口气。赵行德这种关东情怀,他们两人早已知之,虽然能理解,但不希望他被这种情怀蒙蔽了神智,甚至作出徒生遗恨的事。五府虽然看重人才,但一旦和国家的利益相冲突,处置也绝对不会留情。甚至越是重视,手段越是决绝。当年的狄青堪称一代名将,护国府、大将军府中仰慕敬重他的大有人在,但每次宋国遣使要人时,无论护国府和大将军府中绝大部分人都坚决不允,到死都没有放狄青回归关东。

    “洛阳赎买土地,编户齐民,”高肃沉吟道,“现在还不错。”

    “为关东百姓着想的话,军士治理荫户,恐怕膨的日子会比现在更好。”

    “但是,这未必是长久之计。”赵行德摇头道,“洛阳弹丸之地,有太子坐镇,袁大人宰辅之才来治理,方才波澜不惊。关东偌大的地方,户口众多,士绅盘根错节,穷文富武,用不了多少年,豪强仍旧是豪强,只不过换了一些人罢了。”他看着刘志坚和高肃不信的神色,示意他二人坐下来,不必执以部属之礼。

    “强行推行军士之制,只怕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

    赵行德自己给自斟了一杯茶,他沉默了一会儿,白雾从茶水上腾起,稍微整理了一下思绪。高、刘二人是赵行德的部属,也是相交莫逆的朋友。赵行德的想法一直没打算瞒着他们,只是他们二人都有所避忌,而赵行德忙于处理军务,没有合适的机会谈及而已。

    “关东百姓之苦,在人多地少,兼并严重,贪官污吏不过是助长了这一势头。”

    “越是人多地少,人力越是低贱,土地就越贵重,地主自然可以挑肥拣瘦,将甚至七成、八成的粮食都收了地租。反之,如果地广人稀,人力贵而土地贱,地主就得求着佃户来租佃田地了,地租也不会太高。不过,如北疆、河中、罗斯这些地方,土地虽然不缺,但胡汉混杂,战斗频繁,军士的勇力和保护甚至比土地本身还要重要,荫户也特别要依靠军士勇力的保护。所以,在这些地方,军士治理荫户,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了。”

    “开国立下军士之制,为大夏开疆万里,赵某若生在当时,自当仗剑随之。然而,如今关东的情势,与当年大有不同。假如天下一统,朝廷以军士来治理关东的话,关东州县深处腹地,军士没有打仗的机会,若万里迢迢去西北参战,又过于耗费粮饷人力,所起的作用多半还是对内。士绅也可以走穷文富武的路子,用不了多久,原先的士绅会和军士成为一体,,对普通的百姓而言,恐怕负担反而更重了。这正是古人所言,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叶徒相似,其实味不同。所以然者何?水土异也。”

    “可是,关中、蜀中,也是久不经战事,百姓的日子也比关东好多了。”

    “关中和蜀中,推行军士治理荫户之制,当时正是乱世之末,地广人稀,膏腴之地抛荒也甚多。开国帝推行军士治理荫户之制,不但阻力极小,土地也足够,从此以后,民间不得买卖土地,更不可能有地连州县的大地主存在,富商唯有经营商路、开设工场、矿山而已。而五代之后,无论士绅还是普通百姓,天然就敬畏军士,无人敢于反对军士料理民政。而此后,关西百姓的日子一直不错,最重要的原因,还是因为不断向西移民垦殖。长子继承法之下,长子继承父辈的田产,而次子、三子则得到盘缠,向西迁徙领取授田。上百年来,亩产不断提高,而一家一户所拥有的田地一直没有减少,所以,百姓的日子就越来越好。”

    “让关东百姓过得更好,我有上、中、下三策,这也是远、中、近三策。”

    赵行德看着高肃和刘志坚,详细地解释道。面前虽然这两位只是他的部属和朋友,但他的郑重态度仿佛在护国府面对数百名校尉阐述国策一样。他身边的人往往有种“推心置腹”的感觉。他本身却非有意为之,而是仿佛与生俱来地这样对待身边每一个人。这副脾性虽然有些迂腐,但往往在不经意间收服了许多人心。

    “所谓下策,是抑制兼并。膨有地,不受地主盘剥,自然日子好过了,但难就难在于人心相悖,正所谓,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则不然,损不足以奉有余。这是因为人的贪念不足,而且弱肉强食。抑制兼并是逆水行舟,无论开始多大的决心,最后都抵不过天下地主的贪欲,故而历朝抑制兼并鲜有能长久者。所以,抑制兼并只能解决眼前的问题,单靠此策却不能长久,所以只能是近策,也就是下策。”

    “而中策,则是移民拓殖。海外诸番皆地广人稀,土著局限于物力不足而没有能力广开荒地,正好为我中原缓解人多地少之困。这样一来,贫民可以在海外授田开荒获得家业,有了一条新的生路,中原潜在的佃户不像从前那么多了,地主也不可能像从前那样压榨佃户,田租就会下降。结果就像过去夏国百年来所看到的一样,无论是迁移的还是留在本地的,日子都会越来越好。向外屯垦拓殖起初虽然艰难,却是顺人心而为,没有反复之忧,可算中策。”

    赵行德端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润了润喉咙。

    “下策,中策”高肃听得入迷,失声问道:“那上策呢?”

    “海外土地虽广,总有穷尽的一天,所以不足以称为长远。长远之计,还是要大兴工商,将佃户从土地上吸引到工坊中去。如果工徒一年所得大大超过了佃户劳作一年交租之后的剩余,地主仍不降低田租的话,就没有人种地了,或者应该说”

    赵行德又摇了摇头,沉吟道:“如果地主不想办法让佃户的所得不低于工徒的话,就没人种地了。这里有几个办法,一是同同样的人种样的地,但降低田租,佃户留下的粮食更多。二是让同样的人种更多的地,也许田租比例不变,但佃户留下的粮食同样也增多了。关东人多地少是个痼疾,虽然我们明明知道用牛马,革新农具可以节约人力,但因为人多地少,无论是地主还是佃户都没在节约人力上使劲,反而不惜耗费人力,哪怕多收成哪怕几斗粮食。因为佃户的人力在过去是卖不出去的,闲着也是闲着,多收一升粮食也是好的。当工商大兴之后,佃户的人力不再是没有价值的,还像以前那样靡费人力种地就不划算了。海外的土地吸纳土地有穷尽,工坊只要货物卖得出去,对劳力的需求几乎是无穷无尽的。所以,这条路才是长远之计,也是让关东百姓过上好日子的上策。”

    刘志坚和高肃出神地听着,和赵行德相比,他们二人更像是纯粹的军官,很少会从治理国家的角度去考虑问题,赵行德为关东百姓所考虑的这上中下三策,听起来很有道理,只不过,似乎没有看到军士在其中的位置,让身为军士的高肃和刘志坚心里有些怪怪的感觉。

    “既然不能治理荫户和土地,那占领宋国有什么用?”刘志坚本能地想到。

    “难道说,军士之制当真不合在关东推行吗?”

    高肃自言自语中带着难掩的苦涩和矛盾。在他看来,军士之制乃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良制,这也是绝大多数夏国人的认识,世界上只有三种国家,实行军士之制的天朝上国,和实行各种各样因为过于野蛮而无法实行军士推举的番邦,以及误入歧途,未来一定可以推行军士之制的同文同种的宋国。这也是为什么护国府笃定要在关东推行军士之制的最大原因之一。高肃和刘志坚虽然早有成见,然而,赵行德却是他们最信任,也最敬佩的人,三人既是袍泽,又是兄弟。赵行德说出来的理由十分令人信服,动摇了高肃和刘志坚对关东推行军士制的信心,他们甚至对本朝有没有必要一统关东都有谐疑起来。

    “也不尽然。”赵行德摇了摇头,他思索了一会儿,沉吟道,“军士之制的本质,乃是自守之道,虽然世易时移,关东关西形势不同,吕二先生从军士之制体会出来的道理却是不变的。”高肃和刘志坚的眼神同时一亮,赵行德继续道,“所谓自守之道,使民能自守,而致天下之守,这才是军士之制的本质。文武两途,只是皮相而已。关东崇文抑武太过,这点也是必须要改的。君子之道,执两用中。假如真的天下一统,虽然眼前未必在关东推行和关西一模一样的军士之制,但久而久之,两边将来却未必没有融合的可能。”

章 147 五色云间鹊-2

    “自守之道?”刘高二微微点头,脸上仍带着狐疑的神色。

    “关东很可能由身份的区分转向信约的自守,这是另一种自守之道。”

    “身份?信约?”高肃的脑子已经完全糊涂了,“这和自守之道又有什么关系”

    “赵将军何出此言?”刘志坚也疑惑道,“关东从前的情形不说,如今清浊身份区分得泾渭分明,怎能说是由身份的自守转向信约的自守呢?”他早年被父亲寄希望继承家业,一直习文并监管家中的账目,直到他兄长刘知远不愿从军,家里没人支撑门楣后,才被被迫弃文从武加入了火炮营。因为习文的经历,刘志坚对宋国清浊分治的情况清楚一些,身份的区别只比从前更大了。

    “清流与俗易择法自律,未尝不是从身份区分到信约认同的转折。”

    赵行德缓缓道:“周王封建诸侯,血脉决定了身份,身份决定了君子与庶人之别。而秦汉之后,魏晋士族依然如此,直至盛唐,其后朝廷大力提倡科举,寒门士人也越来越多的跻身朝堂,这才打破了士庶之分。然而,所谓士农工商各安其位,并不来自于本身的自守,而是来源于本身以外的东西,一是来源于官位,二是来源于在地方的势力、财富、土地等等。表面上看来,所有人遵守的都是大宋律法,均平如一。然而,官位、财势这些都是外物,仍然只是身份的另一种形式而已。寒门士子,升斗小民,哪怕他如颜回、闵损之贤,也会备受轻贱。而清流法和俗易法,其实就是每个人和其他人,百姓与朝廷之间所立下的信约。清流与俗易择法自律,人自择法,就是以信约自守,以信约来代替身份的区别。对于那些希望做君子而不可得的人来说,这就是由身份转向信约的时代,只要守清流法,就能得到清流君子的对待。”

    “原来如此。”刘志坚有行然,拱手道,“谢大人指教。”

    他忽然想起金昌泰在率宾府废除了长子继承法,转而行率宾的乡约,曾经激起不小的声浪,现在看来,金昌泰在率宾府所为,竟与赵行德所称的信约代替身份的趋势竟似殊途同归。

    “由身份转向信约的时代,”刘志坚出神地想着,低声道,“这真是大势吗?”

    “这是大势。”赵行德点点头,“就像火器大兴于世一样的大势。”

    虽然火器已经在战场上大行其道,但绝大多数人都却还没有意识到,火器取代冷兵器,乃是战争史上最根本的一次变革。虽然战争的本质仍然是人和人的争斗,但决定胜负的,已经不是军人的武艺和勇敢,而是体力、智力、技能、组织能力、动员能力等多种因素的综合较量,甚至是国家和社会综合实力的较量。如果用猛兽之斗来打比方的话,军队只相当于国家的獠牙利爪,不可不锋利,但真正决定胜负的,更大程度是肌肉、骨骼、灵活的神经,这些潜藏在猛兽躯体之内的东西。军士选拔若只看重武艺,迟早会被历史所淘汰。军士制度迟早会来一场大变革,但是,军士制度所体现的自守之道不但不会变,反而会越来越重要。

    以赵行德所见,夏国的掌舵者,如柳毅、陈重、张善夫等人,未必没有预见到这个问题。

    然而,军士制度是夏国立国的根本,如何改变军士制度,不能不慎之又慎。

    站在夏国朝廷的角度,天下一统之后,与其步履维艰的试探改变军士制度,不如暂时在关西维持军士制度的原状,而在无关紧要的关东不断地做出新的尝试。在此之前,耗费巨大的代价,强行将关东整顿成为军士制度就有些得不偿失了。而另外一方面,站在夏国朝廷的角度,关东的人口是关西的三倍之多,假如真的实行军士制度的话,军士数量亦将是关西的三倍,关中的十倍之多。这无异于倒持宝剑,一旦关东出了乱子,单凭关中的力量根本弹压不住,这也是护国府绝不希望看到的。

    “如果,我是说如果,将来”高肃沉吟道,“夏国和宋国,大人会站在哪一边?”

    刘志坚也看向赵行德,期待他的答案。推心置腹的话说到这个份上,这个憋在心里很久的问题也能问出口了。赵行德虽然出生在关东,可说没有关东的故人,就没有赵行德。但是,刘志坚和高肃等人都是同他从战场上出生入死下来的,他们都一起为夏国流过血,二人哪怕平常有些揣测,也绝不相信,赵行德会将宋国看得比夏国更重。他在宋国有亲朋故旧,在夏国同样有兄弟袍泽,而柳毅、陈重、张善夫等人对他的看重,丝毫不在宋国的陈东等人之下。

    赵行德看着二人,久久不语,眼神十分复杂。

    诚然,他出生在宋国,然而,对夏国的认同,他丝毫不下于高刘二人。

    若非如此,以柳毅、张善夫的目光如炬,岂能容他在夏军中一路晋升上将军高位。正因为这一份认同,张善夫才会容忍他在关东放开手脚大干了一场,柳毅才接受洛阳百姓推举他为上柱国,陈康兄弟与他相逢于陌路,彼此却能结为好友,陈重更将赵行德引为最看重的年轻将领,甚至有意让他成为自己的左膀右臂。基于认同感的信任,相互引为同类的这种信任是十分微妙的,却比任何承诺、担保,以及通过第三人打听出来的东西更可靠。这都是建立在,他们了解赵行德,并确信以赵行德的秉性,他将不会背叛这份信任,也不会背叛夏国。

    而赵行德也不负重望,从辽东,到江南,再到河南,没有耗费夏国太多的资源,几乎一力阻挡了辽国气势正盛的扩张步伐,为夏国腾出手来彻底解决突厥留足了空间。同时,他所过之处,辽东率宾府、河南三镇、流求汉军帅府、南海水师,无一不和夏国保持着某种协同,这和从前辽宋相争,夏国除了出兵干预外几乎插不上手的情形相比,不啻有天壤之别。

    这些功绩,别人不清楚,赵行德的部属,高肃和刘志坚二人却是再清楚不过的了。

    偏偏马援、冯澯等人天天在水师中念叨赵都督迟早要回归宋国,甚至议论着等班师回去就要联络清流一同推举他出将入相,从邓素手中夺回权柄。刘高二人不屑与他们争执才有此一问。二人都是夏国人,自然不希望赵行德将来因为宋国而与夏国作对,既然直接问出了口,眼睛就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以他们对赵行德的了解,赵行德虽然智计过人,言辞便给,却决不会虚言欺骗一同出生入死过的兄弟。赵行德沉吟不语,屋内,就这么难堪地沉默下来。

    “如果一定要选边站的话”

    良久,赵行德抬头,看着二人,沉声道:“我想,没有如果,不管是夏人,还是宋人,都是我不能放弃的骨肉同胞。生于大宋,是我不能选择的,流亡出仕于大夏,也是命运的安排。这两边的人,都和我血肉相连。老天爷既然安排了这一切,如果,他还一定逼要我选边站的话,”他摇了摇头,眼中流露出坚毅的神色,低声道,“那我就只能和这个该死的老天爷斗到底!这就是我的答案。”

    刘志坚和高肃惊讶地看着赵行德,这种口气,真不似他们平常那个温文尔雅的人。

    然而,这邪从赵行德口里说出来有那么自然,以至于高肃和刘志坚在惊讶之余,不约而同地同时松了口气,这才是他们认识的那个赵行德。如果说赵行德在党锢结束,孤身一人上汴梁求学的时候,还有些迷茫和惶恐不安,有着种种患得患失的杂念,那么,此后河北从军,揭帖案发,逃亡关西,南征北战的经历,重重考验和磨难,铸就了他温文尔雅的外表下面,坚韧不拔的内心。他早已不再是一块师长眼中浑金璞玉,而是经过千锤百炼的钢铁。他的命运,别人做不得主,老天爷也做不得主。正是这种深藏与内的坚韧心性,才让部属归心追随,才能折服陆明宇、罗闲十、金昌泰这样的豪杰之辈,心甘情愿奉他为首领。

    此事说开以后,刘高二人便再无疑虑。

    “哈哈,”愣了片刻后,刘志坚笑道:“赵大人好气魄,两边都是骨肉兄弟,都不能舍弃,便都不舍弃,这才是真汉子!难怪李学士、宋朝公主和韩元帅都为大人倾心,果真是男儿本色,一个都不能少,家事国事天下事一以贯之,刘某佩服,佩服不已。”他这一插科打诨,赵行德差点被一口茶水给呛着。国家大事与儿女私情,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扯在一起。

    高肃一愣,和刘志坚一起呵呵呵地古怪地笑了起来。

    他三人多年出生入死的交情,随意惯了,白虎堂中过于严肃的气氛顿时消散于无形。

    高肃和刘志坚笑够了,眼看赵行德脸色越来越多阴云密布,恐怕憋不住要佯怒发火了,二人这才知机的告退,独留赵行德一人坐在白虎堂上。窗外一轮明月弯弯如眉,点点繁星闪烁,仿佛眨着笑眼看着这个面色尴尬的男人。

章 147 五色云间鹊-3

    脚下似乎是一片斜向上的草坡,赵行德朝左右一看,周围模模糊糊。

    有几个人和自己一起在往上走,有点像是陈东,邓素他们,又有点像李四海。

    虽然天气十分清朗,但就是看不清楚他们的面目,而赵行德也没有去思考这是为什么?好像是太学时候的一次远足登山,众人都没有说话,低着头往上走,风吹动着绿草起伏,他们喘着粗气,一步步地往上走着。地势渐渐变得陡峭,山上的风越来越大,也野草越来越短,但是还能让赵行德他们抓着草茎往上攀登,他手脚并用,不知道爬了多少时候,终于登上山顶,举目四顾,一片空旷辽阔,四周静静得一个人也没有。

    “他们人呢?这是这么回事?”

    赵行德转身看了看前后左右,唯有片片浮云飘过,山顶的风吹动衣襟飘荡。

    他的身影由意气风发而变得有些寥落孑然,这时,前面忽然出现一个熟悉的人影,他便信步走了上去,脚步越来越快。李若雪忽然转过身来,她的脸庞有些微微的浮肿,嘴唇上咬出一道很深的齿痕,容色看起来十分憔悴,她的眼神黯淡,看着赵行德的目光中有几分凄苦,几分委屈。赵行德只觉得心中一痛。“若雪——”他闷哼了一声,但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不由得加快脚步朝她走过去,然而,无论走多么快,二人之间的距离仿佛一直没有缩短,这让赵行德格外心焦,就在他想要跑过去拉住李若雪的时候,她的身影却渐渐黯淡模糊了。原先站立的地方只有山顶的罡风呼呼地刮着

    “若雪——”赵行德猛然睁开眼睛,眼前一片黑暗。

    他慢慢回过神来,这才发觉刚才只是一场噩梦,后纨衣已经被冷汗浸湿了。

    外面的夜色如漆,还有很久才到天明,而他再也睡不着,脑子里嗡嗡作响。

    梦中那一瞬间的惊慌、恐惧、不舍,全都化作一片苦涩,赵行德长长的吐了一口气,按捺住起伏不平的心绪,披衣而起,这种时候,强行睡觉是不可能的,只能起来,挑灯观书,眼睛定定地落在书页上,思绪却如奔马猿猴一般难以控制。在梦里,李若雪委屈的,凄楚的眼神,仿佛就在对面托着腮看着他。压抑已久的思念如火山喷发一般喷薄而出,难以遏止。

    有生以来,赵行德在这世界就有一种外人所不知的孤独感。自小随着父母过着流放的生活,虽然得到许多清流士人的照顾,此后更有陈东、邓素等人与之为友。性格也一步步发生了很多的变化,但这种根深蒂固的孤独感始终未变,甚至渗透到了骨子里。正因为如此,他才比任何人都更看重情义,却给人一种的淡然超脱的感觉。李若雪则是在他最初所遇见的那个,可以让自己不再有这种孤零零的感觉的人,因而也在他心中占有了一个最特殊的位置。

    而韩凝霜和赵环也是在特殊的情形下,与赵行德建立起了形如伴侣一般的亲密关系,让他割舍不下,甚至生出了某种占有的**。所以,他并不是迫于宋国,或是别的压力,而是要她们两人留在身边的,更不希望别人触碰这两个和自己所珍重女子。也正因为如此,赵行德才对李若雪有一种深深的内疚,甚至一度不敢,不知如何请求李若雪原谅自己的过错。

    “若雪,凝霜,环儿”思潮起伏中,赵行德低声念着她们的名字。

    一直到天色渐渐发白,外面响起了卫兵换岗的口令声,他才推门出去,巡阅当值的官兵。

    一轮红日从东方升起,阳光洒在万顷碧波之上。

    今天是南海水师从云屯港出发的日子。云屯港守军特意搭建花楼和台子,以及祭祀龙王、祈福船队平安的祭坛。山坡上,平原上,栈桥上,沙滩上,礁石上,到处都是是人。若不是云屯守军颁下了禁令,不少渔民还打算划船送水师和商船队离开。

    在周和眼中,赵行德明显休息得不好,眼角有血丝,眼袋也十分明显。不过,都督的眼神还是很亮。身边的人都很熟悉他的情绪,这说明他的心情不是很好,人非圣贤,这种时候,要尽量少和他说话,否则就很容易撩拨起他的脾气。赵行德平常从不言及家事,故而部属都猜测,这大概是因为风浪莫测,不知南海水师能不能及时赶到大食作战而心忧的缘故。

    “大帅,”周和小心翼翼地问道:“是不是可以起锚升帆了?”

    行德淡淡答道。

    “出发!”周和没有多言,朝下面用力挥手,大声传令道。

    号角吹响,火炮齐鸣,南海水师大小战船依次升帆起锚,在海上列成两列纵队。

    水师缓缓离开云屯港口,两倍数量的商船紧随在水师战船后面,云帆遮天蔽日。

    岸上观者如堵,人群不时爆发出雷鸣般的喝彩声,许多孩子高兴地又蹦又跳,有的老人激动地指着布满大船的海面,向子女念叨着,这样大的场面,这一辈子还从来没有见过,将来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到,果真是天朝上国的才有的庞大船队啊。

    “姐姐就在那船上吗?”衣衫褴褛的少年拉着母亲的手。

    “对啊。”母亲转过头,偷偷拭去眼角的泪水。

    “姐姐为什么要嫁到那么远的地方去?”少年站在突兀的礁石,遥望着渐远的船队

    “那边有好人家啊,你姐姐嫁过去可以天天吃饱了。”

    哽咽的语音带着异样,少年的心中尽管装着满满的愁绪,却强作笑颜道:“这样啊,妈妈别哭啦,那等我长大了,能干活挣钱了,我带你一起坐船去看姐姐吧。”他只顾依依不舍地望着天际。却没发觉母亲背过身去,浑浊的泪水顺着枯黄的脸颊不断流淌下来。

    碧空远影,最后一列孤帆消失在天际,岸上的人久久流连未去,一些人就地做起小买卖,另一些人在打听宋国船队下一次什么时候靠港,商会自治的地方什么时候准许摆摊开店

章 147 五色云间鹊-4

    “赵上将军准备在云屯港划出商会自治区域。”

    “西南海水师已经从云屯港出发。”

    云屯距洛阳万里之遥,但宋国和夏国都关注着那里。

    快船、鸽驿以最快地速度将那边的消息传递回来,犹如一颗石子激起无数浪花。

    今日的洛阳纸贵,城里每个角落充满了热烈的议论。

    除了西南海水师的消息外,安西军司已经出动大军讨伐罗姆突厥,宋辽河北大战一触即发,安北军司如约进兵西京道打击辽国的侧翼。宋国扬州的河北券和南海券价钱节节攀升。而最为热烈的一个话题,莫过于辽宋河北之战的走向和夏国对此的态度。无论如何,洛阳人在心理上更亲近宋国,而且大多数人都不熟悉河中的局势。

    洛阳的论者大略分成两派,一派认为宋国和夏国乃是同出一源的兄弟之邦,应该同心同德灭了辽国,永结盟好;另外一派则认为宋夏迟早有一战,既然安北军司已如约出兵,剩下的就是坐山观虎斗,完成“一击必得二虎”的国策。

    前者指着后者忘本,而后者指责前者心怀二意,双方由论战甚至爆发了好几场斗殴。

    洛阳府和团练使府联合发了布告才将这股骚动弹压下去。

    不过,不知出于何种目的,除了制止斗殴之外,洛阳府并没有压制议论的意思。

    种种议论之声中,赵行德的名字又被反复提及。无论是主张联宋灭辽的,还是主张作壁上观的,都引用他的文章来为自己佐证。反正赵行德在广州出发之后,几乎没有任何机会来否认自己被引用的立场。无论在关东还是关西,他的声望同样巨大,这张老虎皮不扯白不扯。连累洛阳赵府的围墙上,被贴满大大小小的揭帖,赵府西侧的的德邻坊已成为儒生们聚集的固定场所,从早到晚,充满汹汹议论和奔走呼号之声。

    “有辱斯文,真个有辱斯文!”李格非愤愤将一张新闻摔在桌上。

    就在昨日,与赵府隔一条街的德邻坊爆发了一场数百人规模的斗殴,参与者全都是儒生。

    双方先是口头论战,发生口角继而相骂,继而拳脚相加。洛阳归夏国所有后,儒生们也都练习射箭、拳脚、刀兵之类,有的打算弃文从武投考军士,有的自量走不了这条路,丞相府下面的文吏也不要手无缚鸡之力的人。所以,这场斗殴虽然没有操家伙,但双方也没留手,不但很多人头破血流,还砸烂了茶馆里不少桌子板凳,吓坏了的德邻坊商户找人报官,洛阳府这才派了衙役过来驱散这伙斗殴的儒生。第二天的新闻就登上这件大事,特别提到斗殴就发生在与赵府一街之隔的德邻坊,参与斗殴的很多都是“东人社”的儒生。

    李格非余怒未平,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姜桂之性,老而弥辣。

    “爹爹息怒。”李若雪见状,也不好劝他,双手捧了一杯清茶给他。

    “荒唐,荒唐。”李格非抬起茶盏喝了一口,差点呛着,“简直斯文扫地。”

    “年轻人火气大,”晁补之见状,笑道,“你老人家又何必与他们一般见识。”

    他泰然接过李若咽上的清茶,虽然同为学士府的同僚,但他是长辈,他自是受得起李若雪亲自捧茶的。晁补之轻轻呷了一口茶汤,叹息道,“和军士相比,书生们太过文弱了!斗殴虽然不妥,但矫枉过正,总比无所作为要强。”他叹了口气道,“洛阳有府衙和团练使衙门压着,也就是小打小闹而已,关东的可是开炮流血了的。”

    他话一出口,方才觉得不妥,觑着李若雪脸色未变,只得讪讪地笑了一声,低头喝茶。

    晁蘅也嗔怪地看了父亲一眼。苏犁过世之后,她一直都郁郁寡欢,两位老人看不过去,这才以访友为名,让晁蘅陪自己前往洛阳散心。在李府住了半个多月,晁蘅和李若雪竟颇为相得。两人当初便是认识的。晁蘅比李若雪年纪大了许多,当她出嫁到蜀中的时候,李若压是一个垂髫女童,她还很喜欢这个小妹妹。今日相见,李若雪竟然已是一位端庄明.慧的夫人,令人颇有些唏嘘。晁蘅察觉李若雪对赵行德并非绝情,她自己感怀身世,平常也就时不时地劝解于她。赵府之中,除了老夫人之外,也只有她能和李若雪说上些体己话儿。

    赵行德之名在外面传得轰轰烈烈,在赵府之内提起来却是尴尬得很。

    李格非也看了女儿一眼,眼神黯然,叹了口气。李若雪的性格是外柔内刚的,他们夫妻之事,只能留待她自己慢慢解决,外人强行劝说,哪怕是父母之命,都只能起到相反的效果。

    “和关东相比,我们这里可算是安静得很了。”

    “种种奇谈怪论,真如鸦雀一般呱噪不已。”晁补之把话岔开道,“学校推举牧守,虽然能够制衡权奸,可是近年来弊病也不少,无论教习还是廪生,一个个为了炫人耳目喜发新论,故作离经叛道之语也越来越多,简直令人瞠目结舌。”他皱起花白的眉毛,呈一个深深的川字,“泰州有个僧人程惠,居然说才思和口水一样,是脑子分泌出来的一种物事,虽然看不见,摸不着,但是只要刺激脑子,就能分泌得更多。所以魏晋有服散之法,李白斗酒诗百篇,都是刺激脑子分泌才思。许多人受了他的蛊惑,不下苦功,去饮酒,服散,可谓流毒天下。”

    “程诚惠不过是一个野狐禅罢了,”李格非摇头道,“学风不正,这是上梁不正下梁歪的。”

    他看了看左右,孙儿孙女这都不在,不怕小儿辈听到这些事情坏了心性,这才继续道:“梧州有个学政吴渊才,尚未被推举为学政时,见着范文正公画像,大呼有奇才必有奇形,自谓形貌与范文正公相似,只少了数根耳豪,居然取了胶水之类,剪下头发沾上。翌年此人被推举为梧州学政,又见了狄仁杰公画像,又说自己与狄梁公相比只少了飞眉入鬓,于是取了女子画眉的笔天天画了眉毛斜飞入鬓,自谓将来必有和狄梁公一般的功业。就这样的妄人,蠢材!居然也能做得了执掌一方教化的学政?!”

    “种种斯文扫地,想必舟山也颇为后悔吧。”

    晁补之轻轻叹道,他看了李若雪一眼,见她的眉间忽然展开一些,似是好笑那个梧州学政,晁补之忽然明了李格非的意思,不禁暗叹可怜天下父母心,于是也凑趣道:“刚才那吴渊才也自己作践自己也不算什么,还有个更奇特的。”他清了清嗓子,徐徐道,“鄂州建制以后,朝廷渐渐以太学代替科举取士,小州的州学第一,中州的州学前两名,大州的州学前三名,可以由学政推举到太学读书,然后取士为朝廷命官。前不久,苏州有个叫丁简易的廪生,被学政考评为州学第四,敲失去进太学的机会,他愤愤不平向州学申诉,结果苏州学政陶承裕答他,甲乙丙丁,位列第四,丁某既名‘简易’,做个第四名,何怨之有?”

    想像那丁简易哭笑不得的神气,晁蘅和李若雪都会心地莞尔一笑。

    “学政既然是推举而来,就不再是靠德才,而是看他们在地方上有多大的势力。今天还是廪生,明天就被推举做了学政的也大有人在。这些人故作炫人耳目之举,不过是另外一种炫耀罢了。想必这个丁姓士子在当地没有势力,又或者他正好是那个陶学政的对头,所以陶承裕才会如此轻慢于他。”李格非喟然叹道,“各地官学里面,廪生争来斗去,根本就不是读书做学问的地方,反而私学的学问做得还算不错,东林书院的朱森做了一篇‘通才论’,引得黄舟山出手,写了一篇‘专才论’,这一老一小你来我往,辩得相当精彩。”

    他的目光落在李若雪身上,意思是让她自去找来黄舟山和朱森的文章研读。

    李若雪目露思索之色,微微点了点头。从小大大,李格非都将她和兄长幼弟一起教养,并未因为是个女儿而有所偏向,如今李若冰就掳辽国,李若虚在岳飞军前做参谋官,都不在二老膝下。李格非更是将这女儿和儿子一样面提耳命,他知道李若厌好诗词歌赋,唯独对经术文章不感兴趣,为不让她的学问有所偏废,外面一旦有精彩的经术文章,不但会让李若雪找来研读,而且他还会提问检查功课。李若雪尽管已经嫁为人妇,是一儿一女的母亲,在父亲的眼里,她就是需要自己教导和关心的女儿。

    晁蘅见状,侧身在李若雪耳边低声道:“李伯父真是严厉。”

    姐妹二人耳鬓厮磨,李若雪俏脸微红,横了她一眼。李格非教女若子,她心中却不觉得父亲太过严厉。

章147 五色云间鹊-5

    晁蘅见状,侧身在李若雪耳边低声道:“李伯父真是严厉。”

    姐妹二人耳鬓厮磨,李若雪俏脸微红,横了她一眼。她心中却也不怪父亲严厉。

    倘若是在过去的宋国,自己不读经术也还没有什么。但如今之世已经和从前大不一样。关东不但有黄舟山、陆云孙等长辈的经术大家还在著书立说,赵行德、朱森、苏同甫、金宏甫、吴子龙、何方等后起之秀与之相比丝毫也不遑多让,除此之外,各种经术论说的流派仿佛突然间爆发了一般。几乎每隔几个月,关东就有令人耳目一新的经术学说传过来。

    究其原因,实因为关东取消了科举,州学和学政已成为争权夺利的工具,而凡事有利必有弊,州学的混乱导致朝廷对经术学说的钳制大减,加上国家动荡,黄舟山、赵行德、金宏甫等人立论对经术治学的冲击,于是各种各样的人物和论说纷纷粉墨登场,立论者只要能自圆其说,往往就不乏追随者,甚至能够自成一家。经术一道自从汉朝以来还从来没有如此名家辈出过,让人有目不暇接之感,甚至有人以春秋时期的“百家争鸣”与之相比。..

    不但学者热衷,求学的士子更是怀着极大的热情参与到各家的辩论中去。在宋国,无论官学还是私学,谈论经术已蔚然成风,仅次于军国时政,一个士子若对当前流行的题目一无所知,那将是一件极为丢人的事情。

    李若雪虽然是教授诗词的大学士,但她既然在学士府开筵设讲,就难免会碰到同僚间讨论经术的场合。一见人家提及经术,自己就避退三舍,这可不是李若雪的风格。当下最流行的经术问题至少要知道个大概,否则的话,不但她自己没有面子,别有用心之人还可能会以此诋毁赵行德,所以,尽管心中不喜经术,她还是会尽量看上一些经术名家的文章。关东的经术文章浩如烟海,好在有李格非预先做了范围选择,李若雪并不需要为此耗费太多的精力。

    “学士府有人和你辩驳经术的话,待赵将军出征归来,挨个儿找他们算账就是。”

    “哦,我错了,莫非你不服赵元直在经术上的造诣,想要和他一较高低不成?”

    从两位老大人那儿告退出来,晁蘅与李若雪一同回到书房中,随手拿起书架上最新的一卷《东林文集》,只见里面勾勾画画,似乎主人已仔细看过一遍,而且还认真作了眉批。晁蘅调笑了她两句,见她默默不理,也没有生气,“得寸进尺”搂着李若雪的削肩,握着她的柔荑,低声笑道:“你既然不喜欢,何苦为难自己,看这样枯燥的东西不气闷得慌。来,让姐姐看看,好标致的美人儿啊,真是我见犹怜。”蜀中因为百年无战事,民间富庶,风气也比关东开放得多,晁蘅在蜀中呆了多年也深受感染,从蜀中到关中,这一路行来,又在李府住了半个多月,渐渐释怀了亡父之痛。姐妹二人相处,反而是她调笑李若雪多些。

    “谁要和他比。”李若雪将手抽出来,劈手夺过文集。

    她低垂着头,脸颊却隐隐有些发烧。晁蘅无心之语,却恰好说中了她的心事。

    在旁人眼中,李若雪是一代才女,愧煞多少须眉。然而,经术之学上,赵行德隐然已是一代宗师之相,大江南北不知多少士子是他的私淑弟子。建功立业上,赵行德身兼两国的重任,在宋、夏三国之间举足轻重,在关东关西都深孚众望,以至于出现了他人还不在洛阳,却被洛阳士民推举为上柱国护民官这样前所未有之事。因此,哪怕在学士府中,李若雪也被尊称为“赵夫人”,而不是“小李学士”,不知多少人当着李若雪的面盛赞过赵行德。

    然而当夫妇二人发生龃龉之后,赵行德偌大的名声反过来给李若雪平添了许多压力。

    赵行德功成名就之后,特别是以武事建功立业后,李若雪曾经过有很大的压力。盖因从汉唐到宋朝,建功立业的武将大多数都是广纳妻妾的,就是军士的妻室之间,也经常谈论在外出戍的男人和可能会寻花问柳。赵行德常年孤身在外,李若雪自是十分担心此事,全靠不断暗示自己维持着对他的这份信心。虽然他没有眠花宿柳,但先后赵行德与韩凝霜、赵环结下男女私情,给了李若雪极大的打击,她从前有多信任赵行德,心中所受的打击就有多大。最初她也说服自己,接受韩凝霜和自己分享一个男人。然而,当她在前去关东团聚的路上,听说赵行德接受了赵环为妻之后脆弱的心弦就再也绷不住了,怦然断裂,立刻返回了洛阳。

    然而,当夏国皇后摆明态度支持李若雪与宋国公主分庭抗礼后,那些心向宋国的士人便开始明里暗里指责李若雪不顾大局,使赵行德不能归宋。若不是李若雪本身是学士府的大学士,有品评士人文章的讲台,李格非在儒林中又既有声望,几乎就有人公开指责她了。这些风言风语传到李若雪的耳朵里,她虽然不至于迁怒于赵行德,但心中总怀着些委屈。作为一个女人,她无法像乐府词里的花木兰和唐朝的平阳公主上在战场上证明自己不输于赵行德,但在文事上,无论是诗词还是经术,她都不希望不如赵行德。为此,李若雪的治学比寻常的大学士还要努力许多,许多学者起初对学士府中一女子十分不屑,跟李若雪打过几次交道后,就不得不心服口服,知道她不仅有德高望重一个父亲,一个十分厉害的丈夫而已。

    随着时间的推移,那份创痛虽然渐渐平复,但李若雪始终难以真正释怀,原谅。

    晁蘅见她托着腮,心神不知飘到什么地方,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笑道:“想什么呢?”她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再这么一直出神的话,恐怕到了天黑了都回不过神来。再晚的话,就来不及给孩子们准备晚饭了。”晁蘅嫁到苏家之后,一直是做少奶奶,过的是手不沾水的日子。而李若雪在敦煌的时候,一直是亲手料理家务,直到现在也是亲手给孩子们做饭菜。她兰心蕙质,厨艺也堪称一绝,只不过有幸品尝的人寥寥无几。晁蘅在赵府尝过李若雪的手艺之后,顿时惊为天人,总是找各种理由要吃李若雪亲手做的饭菜。

    她这点小心思,李若雪自然是一清二楚。

    “雍儿和卓儿都跟着鲁都头出去玩了。”李若雪白了她一眼,这位姐姐,有时候心性比小孩还天真,“鲁都头带他们在乡下吃完饭再回来。”鲁都头名叫鲁达,乃是虎翼军的百夫长,也是赵府卫队的队长,赵行德胜任上将军之后,保护赵府的虎翼军就由十人队增加到百人队。至于“带出去玩儿”云云,乃是鲁达受太子妃张采薇之托,每次治理荫户,都会带赵雍去看,从小养成他军士的品质,赵行德常年不在府中,如果堂堂西南海军司上将军的嫡子成了软绵绵的文弱书生,以至于继承不了爵位的话,安西、安东和安北军司的人都笑掉大牙了。

    “你也真舍得。”晁蘅脸上闪过一丝失望之色。不过她也没多说什么。

    她在蜀中就知道,一个家族要兴旺发达下去,至少要有一个支撑门楣的士人,最好是军士,以为每一个军士都在营伍中有许多交好的袍泽。赵雍是上将军的独子,如果他不能晋身军士的话,不管李若雪有多高的才华,多大的名声,在关西人的眼里,他都是一个失败的母亲。张采薇正是早已洞见了这一点,才特意叮嘱鲁达从小教赵雍习武,又教他如何管治荫户

    “看好啦!”鲁达低声对赵雍道,将生牛皮鞭子在井水里浸了一下。

    “是,师傅。“赵雍点点头,目光落在远处大槐树下跪着的一个满脸惊恐的人身上。

    这人是另外一个军士的荫户,因为强夺一个寡妇的田产,而这个寡妇恰好是鲁达的荫户。鲁达和对方军士商议之后,罪不至上县衙,便给他定下了十鞭子的惩罚。虽然只有区区十鞭之数,但军士打人的鞭子可不是寻常,乃是用三股生牛皮绞结而成,浸过井水之后,一鞭子下去立刻皮开肉绽,力大的军士行刑常,普通人根本熬不过十鞭子。关西的军士十分有经验,为了防止那个受刑人胡乱叫喊,咬断了舌头,早用破布将他的嘴堵得严严实实。

    鲁达手里拎着皮鞭,面无表情一步一步朝受刑人走去。

    那人上身衣物已经扒掉露出脊背,仿佛小鸡似地吓得瑟瑟发抖,他的双手都被绑在行刑的木桩上,仍然不断扭动身子挣扎不已,嘴里不断发出“呜呜,呜呜”的声音。鲁达去不管不顾,径直走上去,挥了下皮鞭,在空中发出“啪”的发出一声爆响。虽然没有抽到那人背上,那人却是浑身一震,额头上冷汗已经下来了,正当他感觉背上不痛,为鞭子还没上身而暗松一口气时,只听“啪”的一声爆响,因为剧痛,受刑者整个人弓着身子从地上蹦了起来,鞭影过后,背上留下一道深深地血痕。

    围观的人群发出一声惊呼,不少妇孺都闭上眼睛,那个被无赖所欺负的寡妇也吓得闭上了眼睛。

    “你别看他可怜,他欺负人家孤儿寡母的时候,

章147 五色云间鹊-6

    晁蘅见状,侧身在李若雪耳边低声道:“李伯父真是严厉。”

    姐妹二人耳鬓厮磨,李若雪俏脸微红,横了她一眼。她心中却也不怪父亲严厉。

    倘若是在过去的宋国,自己不读经术也还没有什么。但如今之世已经和从前大不一样。关东不但有黄舟山、陆云孙等长辈的经术大家还在著书立说,赵行德、朱森、苏同甫、金宏甫、吴子龙、何方等后起之秀与之相比丝毫也不遑多让,除此之外,各种经术论说的流派仿佛突然间爆发了一般。几乎每隔几个月,关东就有令人耳目一新的经术学说传过来。

    究其原因,实因为关东取消了科举,州学和学政已成为争权夺利的工具,而凡事有利必有弊,州学的混乱导致朝廷对经术学说的钳制大减,加上国家动荡,黄舟山、赵行德、金宏甫等人立论对经术治学的冲击,于是各种各样的人物和论说纷纷粉墨登场,立论者只要能自圆其说,往往就不乏追随者,甚至能够自成一家。经术一道自从汉朝以来还从来没有如此名家辈出过,让人有目不暇接之感,甚至有人以春秋时期的“百家争鸣”与之相比。..

    不但学者热衷,求学的士子更是怀着极大的热情参与到各家的辩论中去。在宋国,无论官学还是私学,谈论经术已蔚然成风,仅次于军国时政,一个士子若对当前流行的题目一无所知,那将是一件极为丢人的事情。

    李若雪虽然是教授诗词的大学士,但她既然在学士府开筵设讲,就难免会碰到同僚间讨论经术的场合。一见人家提及经术,自己就避退三舍,这可不是李若雪的风格。当下最流行的经术问题至少要知道个大概,否则的话,不但她自己没有面子,别有用心之人还可能会以此诋毁赵行德,所以,尽管心中不喜经术,她还是会尽量看上一些经术名家的文章。关东的经术文章浩如烟海,好在有李格非预先做了范围选择,李若雪并不需要为此耗费太多的精力。

    “学士府有人和你辩驳经术的话,待赵将军出征归来,挨个儿找他们算账就是。”

    “哦,我错了,莫非你不服赵元直在经术上的造诣,想要和他一较高低不成?”

    从两位老大人那儿告退出来,晁蘅与李若雪一同回到书房中,随手拿起书架上最新的一卷《东林文集》,只见里面勾勾画画,似乎主人已仔细看过一遍,而且还认真作了眉批。晁蘅调笑了她两句,见她默默不理,也没有生气,“得寸进尺”搂着李若雪的削肩,握着她的柔荑,低声笑道:“你既然不喜欢,何苦为难自己,看这样枯燥的东西不气闷得慌。来,让姐姐看看,好标致的美人儿啊,真是我见犹怜。”蜀中因为百年无战事,民间富庶,风气也比关东开放得多,晁蘅在蜀中呆了多年也深受感染,从蜀中到关中,这一路行来,又在李府住了半个多月,渐渐释怀了亡父之痛。姐妹二人相处,反而是她调笑李若雪多些。

    “谁要和他比。”李若雪将手抽出来,劈手夺过文集,“又胡言乱语了。”

    她低垂着头,脸颊却隐隐有些发烧。晁蘅无心之语,却恰好说中了她的心事。

    在旁人眼中,李若雪是一代才女,愧煞多少须眉。然而,经术之学上,赵行德隐然已是一代宗师之相,大江南北不知多少士子是他的私淑弟子。建功立业上,赵行德身兼两国的重任,在宋、夏三国之间举足轻重,在关东关西都深孚众望,以至于出现了他人还不在洛阳,却被洛阳士民推举为上柱国护民官这样前所未有之事。因此,哪怕在学士府中,李若雪也被尊称为“赵夫人”,而不是“小李学士”,不知多少人当着李若雪的面盛赞过赵行德。

    然而当夫妇二人发生龃龉之后,赵行德偌大的名声反过来给李若雪平添了许多压力。

    赵行德功成名就之后,特别是以武事建功立业后,李若雪曾经过有很大的担忧。

    盖因从汉唐到宋朝,建功立业的武将大多数都是广纳妻妾的,就是军士的妻室之间,也经常谈论在外出戍的男人和可能会寻花问柳。赵行德常年孤身在外,李若雪自是十分担心此事,全靠不断暗示自己维持着对他的这份信心。韩凝霜和赵环的出现,给了李若雪极大的打击,她从前有多信任赵行德,心中所受的打击就有多大。最初她也说服自己,接受韩凝霜和自己分享一个男人。然而,当她在前去关东团聚的路上,听说赵行德接受了赵环为妻之后脆弱的心弦就再也绷不住了,怦然断裂,立刻返回了洛阳。

    然而,当夏国皇后摆明态度支持李若雪与宋国公主分庭抗礼后,那些心向宋国的士人便开始明里暗里指责李若雪不顾大局,使赵行德不能归宋。若不是李若雪本身是学士府的大学士,有品评士人文章的讲台,李格非在儒林中又既有声望,几乎就有人公开指责她了。

    这些风言风语传到李若雪的耳朵里,她虽然不至于迁怒于赵行德,但心中总怀着些委屈。作为一个女人,她无法像乐府词里的花木兰和唐朝的平阳公主上在战场上证明自己不输于赵行德,但在文事上,无论是诗词还是经术,她都不希望不如赵行德。为此,李若雪的治学比寻常的大学士还要努力许多,许多学者起初对学士府中一女子十分不屑,跟李若雪打过几次交道后,就不得不心服口服,知道她不仅有德高望重一个父亲,一个十分厉害的丈夫而已。

    随着时间的推移,那份创痛虽然渐渐平复,但李若雪始终难以真正释怀,原谅。

    晁蘅见她托着腮,心神不知飘到什么地方,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笑道:“想什么呢?”她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再这么一直出神的话,恐怕到了天黑了都回不过神来。再晚的话,就来不及给孩子们准备晚饭了。”晁蘅嫁到苏家之后,一直是做少奶奶,过的是手不沾水的日子。而李若雪在敦煌的时候,一直是亲手料理家务,直到现在也是亲手给孩子们做饭菜。她兰心蕙质,厨艺也堪称一绝,只不过有幸品尝的人寥寥无几。晁蘅在赵府尝过李若雪的手艺之后,顿时惊为天人,总是找各种理由要吃李若雪亲手做的饭菜。

    她这点小心思,李若雪自然是一清二楚。

    “雍儿和卓儿都跟着鲁都头出去玩了。”李若雪白了她一眼,这位姐姐,有时候心性比小孩还天真,“鲁都头带他们在乡下吃完饭再回来。”鲁都头名叫鲁达,乃是虎翼军的百夫长,也是赵府卫队的队长,赵行德胜任上将军之后,保护赵府的虎翼军就由十人队增加到百人队。至于“带出去玩儿”云云,乃是鲁达受太子妃张采薇之托,每次治理荫户,都会带赵雍去看,从小养成他军士的品质,赵行德常年不在府中,如果堂堂西南海军司上将军的嫡子成了软绵绵的文弱书生,以至于继承不了爵位的话,安西、安东和安北军司的人都笑掉大牙了。

    “你也真舍得。”晁蘅脸上闪过一丝失望之色,“赵雍才多大点。”

    “让他早点多接触这些,也看看孩子到底适合什么,将来走哪一条路才最合适。”

    “你也知道拔苗助长的典故,”晁蘅摇头道,“过犹不及,别给孩子太大的压力。”

    “虽说虎父无犬子,但是要做到赵将军那样的功业,不是一个普通孩子承担得起。”

    二人平常经常交流一些教养孩子的心得,几乎到了无话不谈的地步,所以才能直言不讳。

    “我只是希望他们成为于家于国的有用之才罢了。”李若雪轻轻挽起垂到额前的几缕发丝,提起孩子,她的美眸闪过一道亮光:“按黄舟山先生所说,人天生有各种各样的才能,只要于国有用,便不一定要走固定的文武晋身之途。我倒觉得很有些道理。趁着雍儿,卓儿的年纪还小,文物两道,诸子百家都让他们有所接触,能够走通那一条路都好。”

    李格非适才所提及的黄舟山“专才论”和朱森“通才论”之争,在关东士林沸沸洋洋。这不止是学说之争,而涉及到朝廷与民间,中枢与地方,各个衙门之间的事权之争。在吴子龙鼓动,陈东的默许下,理社清流绝大部分都支持黄舟山的“专才论”,以反对朝廷中枢干预各项事权,而邓素则通过邸报司暗示朝廷支持“专才论”,礼部更将之与朝廷取士联系起来,推波助澜,在儒林起了轩然大波。李若雪近日耳闻了不少议论,自己也找了不少两方的文章来研读,感触颇深,是以随口就引述了黄舟山的论说。

    晁蘅点点头,她对关东“通才论”和“专才论”了解不深,也没多说什么。

    不过,李若雪让赵雍拜一位军士为师,她倒是十分支持的。

    蜀中虽然百年不经战事,但人人就知道,军士是地位的象征,一个家族要兴旺发达下去,至少要有一个支撑门楣的士人,最好是军士,以为每一个军士都在营伍中有许多交好的袍泽。太子妃张氏正是早已洞见了这一点,才说服李若雪让赵雍自小习武,又特意叮嘱鲁达不但要教赵雍习武,更教他如何管治荫户,以及教他军中袍泽相处之道,务必不能堕了赵行德的名声。赵雍是独子,如果他不能晋身军士的话,在关西人的眼里,不管李若雪有多高的才华,在关东文士中有多大的名声,他都是一个失败的母亲。

章147 五色云间鹊-7

    作者:前天因为我的电脑无法上网,原先设置的一章草稿定时上传为“五色云间鹊5”了。非常抱歉,因为删除稿件会给vip订阅用户和无限更新造成不必要的麻烦,所以只能将错误章节保持原状,本章是免费的,再度向各位书友郑重抱歉。另外,再次感谢以订阅、月票、推荐、登陆点击本书等各种方式支持我的各位书友,多谢大家长期以来对本书的大力支持。

    “看好啦!”百夫长鲁达低声对赵雍道,将生牛皮鞭子在井水里浸了一下。

    “是,师傅。“赵雍点点头,目光落在不远处木桩上绑着的一个满脸惊恐的人身上。

    这泼皮因强夺一个姓刘的寡妇田产,而这个刘寡妇恰好是鲁达的荫户。鲁达和对方军士商议之后,觉得罪不至上县衙,便给他定下了十鞭子的惩罚。虽然只有区区十鞭之数,但军士打人的鞭子可不是寻常,乃是用三股生牛皮绞结而成,浸过井水之后,一鞭子下去立刻皮开肉绽,力大的军士行刑常,普通人根本熬不过十鞭子。关西的军士十分有经验,为了防止那个受刑人胡乱叫喊,咬断了舌头,早用破布将他的嘴堵得严严实实。..

    “娘,我怕。”刘寡妇的孩子一会儿将头藏在母亲怀里,一会儿又钻出来。

    他可怜兮兮地望着那个被绑起来的恶人,哪怕是现在,这孩子对“坏人”还是心有余悸。

    这种泼皮无赖在乡间算天不收地不管的破落户,却最是横行霸道,所犯的罪过又不至于拿上县衙治罪,百姓只能敬鬼神而远之,像刘寡妇这样死了丈夫失去支撑的女人,更是不敢冒犯他。这个无赖前来谋夺田产时,村子里更没人敢管上一管。幸好她的丈夫在去世之前,因缘巧合投为鲁达的荫户,刘寡妇抱着试试看的心情找鲁达鸣冤,没想到这个官老爷竟真的伸手管事了。眼看着鲁达召集乡邻,将这恶人绑在木桩上准备狠抽鞭子,可真是解气。

    “得罪了这恶人,”刘寡妇旋即又想到,“他不会将账我们孤儿寡母头上吧。”

    她心中担忧,仿佛那恶人求饶的目光也藏着凶狠,忙伸手将孩子的头埋在怀里。

    鲁达却不管那么多,他手里拎着皮鞭,面无表情一步一步朝受刑的无赖走过去。

    那人上身衣物已经扒掉露出脊背,仿佛小鸡似地吓得瑟瑟发抖,他的双手都被绑在行刑的木桩上,仍然不断扭动身子挣扎不已,嘴里不断发出“呜呜,呜呜”的声音。鲁达去不管不顾,径直走上去,挥了下皮鞭,在空中发出“啪”的发出一声爆响。

    虽然没有抽到那人背上,那人却是浑身一震,额头上冷汗已经下来了。

    正当他感觉背上不痛,为鞭子还没上身而暗松一口气时,又听“啪”的一声爆响。

    “啊哦”受刑者凄厉地一声惨叫,整个人弓着身子从地上蹦了起来。鞭子飞起,背上留下一道深深地血痕。触目惊心。围观的人群发出一声惊呼,不少妇孺都闭上眼睛,刘寡妇当时也吓得闭上了眼睛,不过,再睁开眼睛来时,看着那无赖翻着白眼,裤裆下面居然滴答答的淌水,背上一道深深鞭痕,正在不断涌出鲜血,刘寡妇心中也是一阵说不出的解气。

    赵卓轻呼了一声,双手捂着眼睛,赵雍却睁大眼睛看着这一幕。

    陈思和陈婕站在他们身旁,这种鞭刑的场面,他们在关西也见过,所以神态还很镇定。不过,军士对荫户施以刑罚毕竟少见,所以,这次赵府的鲁都头出手惩治恶徒,张采薇也特意让陈思和陈婕一同来观看,不但要学会不心慈手软,而且要学会军士对荫户负责的态度。“皇帝首先是一个军士!”这句开国帝的名言被历代皇室奉为遗训。哪怕太子陈重,也如同普通军士一样荫庇着十几户百姓,藉此磨练身为一个军士的心性。如果陈氏子孙最后连军士的勇气也不具备,心怀妇人之仁的话,那些被陈氏族灭掉的世家豪强岂不是要在阴间发笑。

    泼皮被绑在木桩上,拼命扭动身子,被布堵着的嘴发出像狗一样“呜呜”的求饶声。

    鲁达却不管不顾,趁他还新鲜着,“唰”的又是一鞭子抽过去。

    “呜”那泼皮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惨叫,声音虽然不大,却足以令闻者从心底里生出一阵寒意,甚至起了鸡皮疙瘩,那泼皮更整个儿人都随着鞭子的方向歪向一边,却没什么用处,脊背上再添一条深深的血痕,鞭痕纵横,仿佛一个大大的“十”字,鲜血再度喷涌而出。鲁达却不罢手,趁着那泼皮还清醒着,挥手又是“啪啪”两边,在那泼皮背上又添了两道血淋淋的鞭痕。那家伙仿佛死狗一样拼命蹬了几下腿,终于一翻白眼晕了过去。围观村民不由自主地发出有一阵惊呼。而人群之中,两个青衫读书人不约而同地皱了下眉头。

    “真是粗鲁,”黄惇易低声道,“残暴不仁。”

    “简单,”贺及深吸了口气,“但是管用。”

    两位好友相视了一眼,各自又将目光转开。

    黄惇易已经决定迁往关东,而贺及则打算留下来,争取能投考一个文吏。今日本是贺及置宴送黄惇易,二人听说这里有军士对荫户行刑这就一同赶来了。不料,仅仅这简单的一件事,两位各奔东西的好友都有了不同的看法。一别去也许十数年后再相见,又不知怎样光景?

    “呸!诈死么?”鲁达用鞭柄捅了桶昏死过去的泼皮。

    “看你横行霸道的样子,还有点份量,谁料却是个软蛋。”见那无赖毫无反应,鲁达狠狠地吐了口唾,骂道。他斜睨着看了看那昏死的泼皮,又看了眼些又惊又怕的村民,闷声发落道,“谁要是被你这个软蛋吓到,那真是瞎了眼了。下次再犯在我手上,十鞭子就抽死了你。按照朝廷律令,鞭刑昏死过去就要暂停,养伤十日之后继续行刑,你们各位乡邻见证恶人伏法,这便散去了吧。”说完,他瞪着眼对刘寡妇道:“看清楚了,下次这厮再敢来扰攘你们,立刻来报,哪怕他逃到天边,也要抓回来给你出气!”

    刘寡妇忙不迭地点头。她虽然儒弱,但看那泼皮的惨相,仅仅四鞭就昏死过去,心下也不信他还敢来寻仇,逃到天边也要抓回来云云,并没放在心上。殊不知鲁达这话虽然有些夸张,却并非无端而发,在关西的时候,有个贼人报复荫户之后连夜逃到塞外,十几个军士联手将他抓了回来,报复荫户,且潜逃罪责非小,最后将他发配北疆苦寒之地为奴。

    “那人就昏过去了?鲁伯伯真是难道军士都要这么凶狠吗?”

    赵卓眼中闪过一丝不忍之色。她不明白为什么平常看起来很和善的鲁都头为什么会变得凶神恶煞起来。不仅那个被鞭子打昏过去的犯人,连其他的百姓看鲁达的目光也带着畏惧。

    “我的大小姐呀。”陈婕比赵卓年长一些,低声道,“你一门不出,二门不迈,可不知道关东衙门里面,那些大老爷,刀笔吏勾心斗角,玩弄文字,好像是手上不沾血腥一样,实际上底下的折磨人的把戏比鞭刑更凶恶十倍百倍,可一旦办错了事,上下都是一味推诿,最后找不着个有担当的人。而鲁大叔,自己做的裁判,自己亲自行刑,是非对错都是一人承担,他行的是刑罚,实际上肩上所担负的,却是整个朝廷对黎民百姓的责任。”

    “可是”赵卓睁大眼睛看着陈婕,最后只能闷闷地点了点头。

    另外一边,鲁达已经把赵雍和陈思两个孩子叫在一起,教导他们什么是军士的责任。

    像这种公侯府第所寄予厚望的嫡子,最重要的一功课就是责任感,对荫户、对家门、对国家的责任,这门功课从孩童懂事的时候便一层层累积而上,将完全渗透进他们的心性之中

    红日西沉,天上星星闪烁,大地也彻底陷入了黑夜。

    小小的帐篷外面拴着三匹马,为了避免被人发现,帐篷中没有灯火。

    然而,单薄在被子里里面,空气却却比火堆旁边还要燥热。李若冰和朱颖紧紧相拥,好像用彼此的身体来取暖一样。自从逃离上京后,李若冰料到辽军一定会在南下的道路上堵截,而且辽宋正在交兵,边境之处肯定封锁严密。所以,李若冰计划投奔他在放牧途中结识的一个漠北部落的越冬地,先躲藏一个冬季,待到春暖花开之时再相机南下,或是绕道夏国安北军司,然后再回洛阳隐居下来。因此,李若冰出乎意料地并没有直接南下,而是带着朱颖一起向西北行进,看看避开了向南寻找朱颖下落的辽军搜索人马。

    越往西北走,辽军的势力越是单薄,有时连续走上一天都不见一个人影。

    一开始时两人还提心吊胆,夜里也都是和衣而眠,天苍苍,野茫茫,二人仿佛同乘一叶孤舟在无边无际的大海中漂流一样,除了彼此温暖,再没有任何安慰,自然而然地发生了男女之事。朱颖跟随李若冰出奔以来,已经决心抛弃了一切矜持。李若冰三十多岁,正是精力饱满的时候,初尝温柔滋味,竟有些乐此不疲。白日里他对朱颖温柔备至,而每当夜幕降临,便喜欢将她安静地拥在怀里,闻着她的体香,感受着她柔软的身体,轻声跟她讲述自己经历过的一些趣事每天白日初升时候,他的疲劳就完全消散一空,要不是干粮和食水有限,他几乎不那么着急赶路了,颇有些只要和佳人在一起,哪里都是极乐世界的感觉。

    而朱颖也非常享受这种感觉,缩在李若冰的怀抱里,彼此肌肤无间的接触,静静地听他诉说,感受温馨亲密的气氛在两人之间蔓延,这种男女灵肉相融的滋味,竟是她从未感受过的。而每当她听到李若冰曾经受过的折磨时,自己也会仿佛堕入冰窖一般地发抖,这时,她也会主动地抱着李若冰的身子,将身子紧紧地贴在他的身上,仿佛要让两个人融为一体,彼此再也不分离。

章148 飞鸣天上来-1

    小海西岸往西南方千余里之外,纵贯漠北的游牧路线上有一个名为石番的山谷。

    这地名取自西边石勒碦河上游而来的石垠部落和自望建河下游放牧过来的番尹部部。

    许多大大小小的溪流发源于鲜卑山,使得山谷的水草丰美,溪水顺着山谷汇入望建河,最后东流入海。严格说来,石番谷也夹在大鲜卑山的两条余脉之间,这里不但水草丰美,更难得的是高耸的大鲜卑山余脉挡住了北风。漠北苦寒,这一带每年十月就开始下雪,有时候到了次年三四月份还未消融,每到冬季,相对温暖的石番谷就成了漠北部落越冬的好地方。

    李若冰所打算藏身之处,就是在石番谷越冬的一个小部落。

    这里的牧民既要给强大的部落贵族缴纳牛羊,又要应付辽国的征发差遣,日子过得苦不堪言,穷困潦倒,稍有不服,就会引来灭族之祸。十数年前,夏国击败海都汗,势力渐渐向辽国西京道北部渗透,各部落更是人心惶惶,有的人担心夏军东进征服此地各部落,也有勇士盼望着夏军赶走辽国的势力,铲除部落贵族,在这一带推行军士之制。 . .

    清晨,一缕阳光从帐篷的缝隙照了进来。

    李若冰正准备起身,只觉右侧的肩膀一沉沉,他睁眼一看,看见朱颖的头靠在自己的肩头睡得正沉,听着她细细的呼吸,看着她微微张开的嘴唇,嘴角渗出一丝湿润,胸口一片雪腻露在了毡毯外面,随着她的呼吸而一起一伏。李若冰不禁吞了一口口水,目光却是变得愈发温柔,他右肩一动不动,左手小心翼翼地为她将毯子向上拢了一拢,然后缩回来支在腮下,侧身爱怜地看着熟睡中的玉人。朱颖似乎做了不好的梦,蛾眉轻蹙,然后呼吸变得急促,李若冰轻轻握着她的手,她的呼吸才又渐渐缓和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朱颖才从睡梦中醒来。

    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只觉阳光耀眼,以及比阳光还要温暖的笑。“清卿我还是在做梦么?”朱颖呢喃了一句,她似乎还没睡醒,于是闭上眼睛,抱着李若冰的右臂还想继续睡下去,李若冰也就由得她如此,宠溺地看着她绵软地缩在被窝中赖床。

    片刻后,朱颖方才“呀”的一声,双手扯开杯子,惊呼道,“睡过头了。”

    李若冰好笑地看着她,伸手将朱颖扶起来,掌缘不经意擦掉她嘴角的一点晶莹水渍,笑道:““今天路程不赶,很快就到了。””朱颖这才低声答应了一声,仍是满脸歉疚。李若冰怜爱地看着她,心头有种欣慰地感觉。二人刚刚从上京逃出来的时候,朱颖在夜里睡得很轻,一点点响动就能会醒过来,每天早上她总是更早起,睡觉的时候经常做噩梦,哪怕不做噩梦的时候,她睡觉时身体是僵硬的,几乎一动不动,呼吸也很轻微,仿佛身边没有躺着人一样。二人同行这段日子来,朱颖做噩梦的时候得越来越好,性格也渐渐恢复了从前的几分活泼。

    “哎呀,”朱颖被他看得害羞,卷起毡毯蒙着脸,道,“睡过了,你也不叫醒我。”

    她背对着李若冰轻轻地整理了一下鬓发,又对着镜子轻擦了下脸,这才转过身来。

    “石番谷还有不到二十里路,”李若冰笑着宽慰她道,“天黑前就到地方了。”

    朱颖点点头,她很好奇将要到达的避难之所是个什么样的世外桃源,然而,她并没有多问,只帮着李若冰一起将帐篷收起来,再用羊皮索紧紧捆成一卷,又把支撑帐篷的木棍绑好放在驮马上。这几年困苦饥寒,朱颖早已不是饭来张口的皇后娘娘,手脚虽然不若从前那般娇嫩,这些活计却能做得同村妇一样麻利。在上京的时候,赵柯四体不勤,又拉不下面子干活,连劈材、担水这种通常男人干的粗活都是朱颖承担的。这段逃亡的日子,李若冰已教会了她骑马,二人并辔而行,仿佛年少时并肩踏青郊游一般,彼此的心情也变得十分愉悦起来。

    “快要到了就快到了。”李若冰低声念道,他眯着眼望着远方,仿佛在寻找什么。

    “好美啊!”进入石番谷,朱颖发出一声惊喜的欢呼。

    石番谷的山坡五彩斑斓,一排排树冠从金黄到朱红,层次分明的各种颜色。

    层林尽染秋霜色与草原上一片枯黄相互衬托,写意出一副绝美的塞外秋山长卷,直令观者目不暇接,醉心不已。看着朱颖喜形于色的样子,李若冰只是微笑着微微点头,不是他见惯了这般壮美的景色,而是因为,石番谷这边也不是太平之地,所以,他时刻都保持着警惕。这里虽然是辽国势力的尽头,但是,仍然是一个弱肉强食的世界。

    从上京逃出来后,李若冰一开始就让朱颖改换了男装,她和李若冰远远望去好像两个在草原上游荡的牧人。每次遇上别的部落或者牧人盘问,李若冰就说自己二人是在寻找被马贼偷去的几匹好马。在草原上,偷马是足以和杀人偿命相比的大罪,别人也分不清他到底是丢了马寻找马贼复仇的牧人,还是游荡在草原上的马贼,这两种人都称得上亡命之徒,所以,普通牧人都对他们敬而远之,二人身边也没有驱赶羊群牛群,强大的部落也对榨不出多少油水的流浪牧人不太感兴趣。

    二人在草原上可谓是弱者中的弱者,唯有时刻小心谨慎才能幸存。

    李若冰之所以一路寻来石番谷,一是因为这里是夏国和辽国势力交错之地,辽军一般不会深入这里,二是因为在随日连部落放牧路过附近时,他结识了一个名叫莫齐的关西皮货商人,二人谈得投机,莫齐虽然不知李若冰真正的身份,但见他惯于和塞外部落打交道,对中原的人情世故又了若指掌,便起了招揽的心思,李若冰当时答应了,但推脱家人还在上京要接,于是两人约好了在石番谷见面。莫齐主要做貂皮的买卖,尤其以冬天的紫貂皮为最好,所以,这一整个冬天他都会呆在石番谷附近,不时派人向各个部落的搜购貂皮和其他皮货。

    莫家商队在石番谷一带名气很大,各部落首领贵人都要和他们做生意,一般也不会得罪莫家的伙计。李若冰希望万一南下道路不通的话,可以随莫家商队一起绕道夏国前往洛阳。李若冰三天两头都听契丹人提到这个妹夫的名字,知道赵行德被洛阳百姓推举为上柱国,在夏国受封保义侯,赵行德的家眷也被“扣留”在洛阳。因为不清楚父母和妹妹在洛阳的处境到底如何,虽然莫齐是夏国人,李若冰还是谨慎地没有向他吐露身份。进入石番谷后,李若冰按照依稀记得的路途一路寻找,距离莫家商队的营地越来越紧,他心情反而有些忽上忽下。这么多年来,他极少将希望寄托在别人的帮助上,尤其是身边还有一个最珍贵的人。

    朱颖似乎感受到了他的心情,由雀跃变得沉默,按辔紧紧跟在他的马后。

    天空中不知何时布满了乌云,寒风刺骨,二人在罕有人际的山谷中策马缓缓前行,忽然,前面传来阵阵急促的狗吠声,朱颖神色一惊,李若冰凝神细听了一会儿,面带喜色道:“是了,我们要找的人就在前面行猎。”他伸手拉过朱颖坐骑的缰绳,以免发生什么意外。

    这时,猎狗的叫声更近了一些,远处更传来猎人的呼喝声,李若冰愈加笃定了莫齐就在前面不远处,于是加快催马前行,没多久,就看见林间一块开阔地上,七八只猎狗围住了一条野猪,不远处有四五个人在大声呼喝。野猪哼哧哼哧地不停叫着,试图冲出猎狗的包围,然而,无论它向哪个方向冲,前面的猎狗都会猛扑上去咬它的脖子,野猪稍微躲避停顿一下,后面的猎狗又追上来咬它的屁股。野猪的叫声越来越凄厉,在狗群中左冲右突。

    这时,几个猎人也看见了李若冰,一人大声地招呼道:“穆兄弟真是信人。”

    李若冰能够不远千里将家眷接过来,足见其诚信,让莫齐对他更高看了一分。

    李若冰小心地护着朱颖,大声答道:“莫东家,好兴致啊。”

    莫齐哈哈笑了两声,得意地看着自己的狗群,又皱起眉头。两拨人中间隔着围猎野猪的空旷地,野猪发起疯来连老虎都要避让,在解决掉野猪以前,人是更不可能穿过空旷地见面的.莫齐喃喃骂了两句,跟身边人交代了两句,举步朝野猪走了过去,眼看离他野猪越来越近,野猪被撕咬得皮破血流,一见有人上来了,立刻调转了方向,拖着好几条狗拼命朝莫齐这边冲过了来,眼看就要撞在人的身上,说时迟,那时快,莫齐不退反进,堪堪让开野猪的獠牙,整个人合身扑在,手中的匕首狠狠刺进了野猪的心脏,得手之后,他立刻放开吃痛踉跄的野猪,一个翻身滚到一边的空旷地。

章148 飞鸣天上来-2

    “呀当心!”直到这时,朱颖才惊呼出声,双手紧紧抓住李若冰的胳膊。

    李若冰也吃惊地看着场中央,莫齐行若无事挺身而起,也不看挣扎地野猪,大步走到二人跟前,先和李若冰打过招呼头,又对朱颖拱手为礼道:“商洛人莫齐,穆夫人有礼了。”朱颖在心神震惊之下,还有些恍惚,听莫齐称自己为“穆夫人”,这才省起李若冰化名为“穆若水”,自己则是“穆夫人”,她心头涌起一阵甜蜜,检纫为礼道:“莫先生万福。”

    莫齐见她举止端庄大方,不禁暗暗惊讶,没料到在漠北还能遇见这样的女子。

    他看向李若冰的眼神多了些了然,这样的璧人,难怪千里迢迢也要将她接来团聚。

    三人见礼之后,一起朝着山谷下方的空旷地走去。

    这时,那头野猪已经倒在地上一动不动,猎狗欢叫着扑上去撕咬着野猪的皮肉。. .

    直到被别的猎人赶开,猎狗们才又跑向莫齐这边,围绕主人摇着尾巴撒欢儿。

    “好啦,好啦!”莫齐一个一个拍着在自己裤腿上蹭的猎狗,笑呵呵道,“别担心。”

    他向李若冰二人告了个罪,带着猎狗大步走到野猪跟前,弯下身子用匕首将野猪的肚子剖口,也不嫌脏,直接伸手进去将猪心猪肝等内脏全掏出来喂给猎狗,猎狗欢叫着围了上去,只留下一副野猪胃就地煮猪肚汤给人喝,不是他舍不得,而是有讲究,胃是粮食口袋,决不能抛弃或者喂狗,所有猎物的胃,人一定要吃掉。

    几个猎人接着处理猎物的时候,莫齐又回到李若冰和朱颖跟前。

    “见猎心喜,大概就是如此,”他搓着手笑道:“倒叫二位见笑了,恕罪恕罪。”

    李若冰和朱颖忙道不必如此。莫齐给他们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他年纪在三四十之间,满脸风霜之色,但筋骨强壮,精神也十分旺盛。不过是个商人而已,但他常年带着商队,又喜欢驯狗行猎,当他站在猎物旁边的时候,流露出一种类似漠北蛮人的那种野性,而当他开口说话时,有全照着中原的礼节,仿佛又是一个愤世嫉俗的隐士,当他乌黑的瞳仁打量着对方的时候,才像是一个真正的商人。总而言之,这是个让人一眼看不透的家伙。

    在漠北闯荡的中原人,谁都不是是等闲之辈。

    正因为莫家商队在石番谷的势力足够大,李若冰才携朱颖前来投奔。所谓物以类聚,莫家商队的人给李若冰和朱颖的感觉正是如此,和他们呆在一起,好像距离中原更近了些。朱颖是妇道人家,只站在一旁饶有兴致的看着猎人喂着猎狗,如果不是这些猎狗太凶猛,她也想去摸摸他们的脑袋。莫齐则兴致勃勃向李若冰问起上京那边的风物。李若冰的口才便给,又曾经在都亭西驿供职,接人待物最是娴熟,让莫齐觉得他是言无不尽,又巧妙地隐藏了二人在上京的真实处境。

    “穆兄上次留下来的家书,我已经托商队带往洛阳了。”

    李若冰脸色一喜,忙拱手相谢,这地界,说是家书抵万金也不为过。

    “不过举手之劳而已。”莫齐浑不在意地摇摇手,笑道:“穆兄还是考虑一下,干脆留下来,和我们一道做貂皮买卖如何?”他那幅因为常年呼喝猎狗而变得嘶哑的嗓子,在劝说别人的时候显得格外低沉,带着一股奇怪的诱惑,“貂皮可是价比黄金的玩意儿,我看穆兄也是有大志向的人,莫某不敢让你久居人下,什么时候你想自立门户了,咱们哥俩也是好兄弟。只要你能从漠北收得上来皮子,罗斯、芦眉那边多少货都能吃得下。那边银钱哪里赚得完?”

    “莫东家抬爱,”李若冰含笑道,“我这不是到东家这儿来讨生活了吗?”

    他含糊避开了莫齐的建议,莫齐也听出来了。

    他沉默了一阵,打量着李若冰,低声问道:“穆兄弟,明人面前不说暗话,你和保义侯府赵上将军,是不是有别的关系?”李若冰托他往洛阳带家书时曾说,他的族妹在保义侯府中当丫鬟,当时莫齐不虞有他,此次和李若冰相见,他夫妇二人都有一种沉稳之气,似乎是见过大世面的人,而自己诚心相邀李若冰做皮货的买卖,等于将金矿指给他看,若是普通人绝不会毫不动心,而李若冰仍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这叫他不能不生疑。

    “莫兄说笑了,若有那样的强援,”李若冰苦笑道,“我夫妇二人怎会流落漠北。”

    “也是。”莫齐拍了下脑袋,笑道,“瞎猜,瞎猜,老弟莫怪莫怪。”

    他回味过来,也觉得刚才的猜测太没意思。

    赵保义是什么人?连契丹皇帝在他面前也要避让三分,一双儿女还未成年,宋国和夏国都册封了爵位。如果这位穆兄弟和赵保义真有什么瓜葛的话,正如他所言,又岂会流落契丹部落,潦倒到暂时托庇于自己的地步。算他是赵保义派到契丹的细作,又怎么会千里迢迢带一位我见犹怜的夫人在身边。这世上总有些才高孤傲之人,不欲久居人下之辈,自己若把都当成身后有强援人家才如此,未免器量太小。想到此处,莫齐不免有懊恼的摆了摆头。

    李若冰见他神色,心知已暂时遮掩过去,心下稍安。

    看着不远处正在帮着烧水做猪肚汤的朱颖,李若冰眼中流露出一抹温柔,他不禁低头沉吟,二人这样的关系,无论在夏国还是宋国,一旦被人发现,不但身败名裂,而且令家人蒙羞,父亲大人更是万万不能接受这个儿媳。他二人本来就要避世,再无可能借重从前的身份。这么想来,刚才莫齐的建议,隐姓埋名地做个随波逐流的商人,也不失为一条可行之计

    从安南出发后,南海水师一直都西边的沿海岸航行。

    航行途中看到过好几条河的入海口,也发现了一些浅滩和小渔港。

    因为时间紧迫,赵行德来不及派人上岸查看,也没有进港停泊,只下令各船避开浅滩,小心暗礁。然而,天公似乎有意和人为难,九月底的信奉还不是很稳定,连续几天都是逆风,水师船只不得不整天逆风而行,商船队则因为逆风航行白白耽误时间,不能随意上岸交易而抱怨不已,但赵行德并没有改变主意,一直航行至占城港,方才允许船队占城停泊两日,一边为船队补充新鲜的食水,一边让商人们上岸和本地的坐商交易买卖。

    俘获安南王室之后,大理国代占城王呈递了归顺的上表,护国府答应保留了占城王位,但大丞相府力主应缩小占城王管辖的范围,逐步在大理和占城实现改土归流。占城乃安南之南方第一大城,从前在安南形如国中之国,只是被迫臣服于安南而已。大理国与安南交战的时候,占城王也出兵自南向北攻打安南,虽然屡遭败绩,但也因此而博得了大理国的同情。

    西南海水师挟大胜之威途经此地,占城王诚惶诚恐,亲自同流官一起拜见赵行德。

    此时还有大批商人正在从内地赶来的路上,占城王和流官都劝说赵行德在占城多逗留几日,给这些商人交易的机会,也给他们亲近上国大臣的机会。大规模的宋国船队已经很久没有来过,占城的坐商早就准备了大批宝货,此时竞相将存放许久的象牙、犀角、沉香木、肉桂、胡椒、珍珠等宝货换取越州的瓷器、开封的铁、关中的白叠布、福建的茶叶,东南诸州县的五色缎、花宣缎、杂色绢、丹山锦等等。

    他们的好意,赵行德却婉言谢绝了,他肯定两日后南海水师将离开占城。不过,为了回应占城王的好意,赵行德答应留下十几条宋国商船停泊占城港,一矣交易完成,这些商船将直接返回宋国。为了保护商船的安全,他留下了几条分舰队的战船。同时,赵行德又在占城附近选择了一处良港修筑炮垒,以供分舰队战船和商船停泊,以及堆积往来的货物之用。因为西南海水师上百条战船就停泊在占城港里,赵行德这一片好心,占城王不答应也不行了。

    “你没见占城王那个脸色,简直跟吞下一只苍蝇一样的难受啊。”

    马援看着那些港口上搭建的帐篷笑道,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哈哈哈大笑了三声。

    “真是可惜,”冯糜端着酒杯,一脸遗憾道:“自东汉以来,中原王师踏足占城之土地,数百年来这还是第一次啊,此所谓不战而屈人之兵也!我竟然错过了,惜哉!惜哉!”他亦将杯中甘蔗酒一饮而尽,皱着眉头咂了砸嘴。赵行德和占城王见面的时候,他正在港口协调宋国商人登岸交易的事情,所以没能亲眼目睹这一场好戏。

    占城王没料到赵行德直接提出了修筑堡垒,划出港口以及商会自治区域的要求,加之冯糜等水师的幕僚早已制定了完整的方案,占城王猝不及防,又力不如人,只得捏着鼻子认了。好在赵行德也言明,分舰队和炮垒驻军只负责保护过往的商旅以及航道畅通,并不干涉占城地方的事务,占城王才稍稍有些欣慰。南海水师驻守占城的分舰队和占城堡守军一共才一千五百人,对占城军队来说微不足道,但强大得过分的西南海水师随时可能返回占城。

    所以,只要占城堡守军的行为不太过分,占城王也就准备容忍这根钉子的存在了。

章148 飞鸣天上来-3

    此事一成,马援、冯糜等水师中效命的幕僚无不大受鼓舞。

    “汉代以来未尝有过,兵不血刃,建流芳百世之功业!”

    马援送走占城王,在码头遇见冯糜时,已压抑不住心中的兴奋,低声对他道:“你我都要上史书了!”

    冯糜满心奇怪,交涉完互市的事情,当即前来寻找马援,问他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正碰上冯糜在自酌自饮,书桌上摊开一册记事簿,墨痕尤新。马援说此事将来必上史书,不管史官怎么写,如无亲历之人的佐证便是一件憾事,所以他文思如泉涌,送完回到船舱中,便提笔记下王师重回占城之事,下笔前言一挥而就,意犹未尽,便拉着冯糜小酌了两杯。

    熙宁年间,宋国发大军十余万征伐安南,损兵折将却只草草收场,没得到一寸土地。

    占城尚在安南之南面,南海水师轻描淡写便取得了开港口、筑堡垒、驻兵保护商旅的权利,怎不叫人大喜过望。就连冯糜这经手之人,都没料到这事居然轻描淡写就办成了。马援闻言也大为感奋,船上水手只是单纯地和那些羡慕占城分舰队可以靠港停泊,不用再冒险远航大食,文官幕僚们更能体会到在占城驻军的巨大影响,像马援这等年轻士子,身上涌动着的都是开疆拓土,建功立业的热血,反而更盼望着再度起航,见证更多的名垂青史之事。 . .

    海上开疆拓土,孤立的港口城堡,实际上布下了笼罩整个西南海域的一张大网。

    每处驻屯的兵马虽然不多,但背靠着大海,随时可以得到来自海上的后援,当地诸侯也不敢轻举妄动。这种一步一跳的法子,能够在很短的时间内将水师的势力布满整个稀罕海域。

    赵行德将港口布子做“大飞”,将水师船队叫“鸟群”,私下又管这些港口叫做鸟巢。

    马援和冯糜等幕僚刚开始知道这个计划时,几乎无人以为这是可行的。甚至有人私心揣测,赵行德受到了夏国方面急速进军的压力,又担心孤军深入,所有才不得不做出这个几乎不可能实现的保障水师后路的计划。熟料在占城谋取第一个据点竟易如反掌,叫人大喜过望。

    这只是囊括这万里海疆的第一步而已,未来想想都心潮澎湃。

    “逢此盛事,当浮一大白!”二人心绪激动之下,不免推杯换盏。

    一来二去,由兴奋而微醺,继之以酩酊大醉,犹自大声说着醉话。

    “秋冬射猎,春夏读书,图死后得题墓道曰‘汉故征西将军曹侯之墓’,平生愿足”

    冯糜的仰面朝天,一手拿着酒杯,一手拍案道,声音似断似续,带着一股悲怆激烈之气。

    话音未落,他已经一头栽倒在书桌上,伏案呼呼大睡过去。

    “冯兄,冯兄?!”马援吟了一首古诗,没有听到喝彩,低头再看,这人已梦周公去了。

    “安坐家中,醉生梦死?!酒色财气,全都是暮气呀暮气!”

    “听好了,男儿要死于边疆,以马革裹尸还葬!”

    马援不由得有些不满,拍案而起大声唱道:“何能卧床上在儿女子手中邪?!”他举目四顾,居然有种遗世独立的感觉,豪情满怀之后,酒意上涌,只觉天旋地转,倒下大醉了过去

    “当初三千人守孤城南山堡,十万辽贼尚且不能攻破,占城港一千守军足矣。”

    白虎堂内,刘志坚展开的地形图,一一对照了拟修建的角堡图样,沉声禀报着。

    “原先的地图有些差错,不过,这两天现场勘测下来,误差已经初步修正,并不影响修筑角堡。大概半年以后,占城堡就有自守之力。城内储存的粮食足够一万人支撑半年之用。”

    船队到了占城以后,冯糜等关东文官与占城小朝廷“协商”分舰队驻扎事宜,刘志坚、高肃等谙熟守城的将领则负责军城和港口的选址建造事宜。占城堡是仿南山城样式构筑的一座角堡,虽然守军只有千人,却安置了铁桶炮三十多门。赵行德是根据锦檐府细作带回来的地图选定的地点筑城,营造图样早在杨州便设计好了。锦檐府细作绘制地图之精细,就连刘志坚也暗暗心惊,暗道关东并非无人。根据再度实地勘测矫正,营造图样稍作修改就可以用。

    “守军虽只有千五百人,”赵行德沉吟道,“算上家眷和逃难百姓,万人存粮并不多。”

    “这里水道开阔,如果断粮断水太久的话,暂时撤走也是可以的。”

    司南伙长,大学士时恒指着港口外海的海图解释道。

    新建的占城堡距离占城王城有一段不短距离,王城背靠内陆,面朝大海,占尽了水陆地利,而占城堡则类似于南山城修筑在一整块深入海洋,三面环水的岩石山上。石山上虽然没有泉水,但占城一年四季雨水极为充沛,只需挖好储水池,就没有缺水之虞,若论易守难攻之处,还在南山城之上。商会自治的区域和货栈修筑在附近,这条陆路虽然很容易被占城军队封锁,但就军城本身来说,三面环海,既易守难攻,后路也畅通无阻。以分舰队的力量,外敌从海上完全封锁宋国船队。

    “很好。”赵行德笑着点了点头,“这几天,辛苦了你们三位了。”

    在扬州、广州之时,南海水师幕府就在做着在西南海各处要地筑城驻军的准备。

    虽然如此,三人能够在水师停留占城这短短两天时间,便将占城堡的修筑和诸军事宜大体规划完成,也确实是令人惊叹的成绩。时恒水文造诣极高,刘志坚和高肃均是跟随了赵行德多年的部属,用起来真左膀右臂一般顺手。三人因为勘测筑城的事,水师停泊占城以来,连王城都还没有进去玩过一趟。不过,若非他们三人,换任何别的人来办这件事,赵行德也不会这么放心。

    “时大学士,觉得西南海这一片怎么样?还算是个百姓安居乐业之所吗?”

    赵行德这一问,刘志坚和高肃的目光都看向时恒,他虽然是水师的司南伙长,但他另外有大学士身份,所以算是西南海军司的客卿。夏国人人识字,尊师重道并不逊于关东,学士府又掌管着天下教化。因此,赵行德对时恒另眼相看,刘志坚、高肃等军官也视为理所当然。此次时恒跟随南海水师出征,同时肩负了学士府的在西南海观天侧地,采集各地物产的任务。远航完成之后,时恒很可能返回长安学士府。因此,赵行德对待时恒也存着一份客气,如果不是军议的正式场合,都尊称他一声“时大学士”。

    “怎么不是安居之所,稻米一年三四熟,蛮部又分散衰弱,简直是天赐之地。”

    “天与不取,反受其咎啊。”

    时恒常年在海上漂泊,豪爽不下漠北的军士,他毕生以勘测海路,寻找新的土地为业。赵行德就此事问他,他自然不会扭扭捏捏,直截了当道:“上将军继受了开拓西南海疆之重任,应该早有成算才是。占城王答应我们在这里筑城屯兵,可不是他一时糊涂,更非侥幸。然而,蜀国和大理联兵能够速战速决灭掉安南,实在是侥幸。如果不是安南朝廷自恃称霸一方,居然起倾国之兵和蜀军约期决战,以至于一败涂地,安南战事还不知拖延到什么时候。所以占城距离蜀国,或是宋国最近的城池,有数千里之遥,如果从陆上发兵征讨,胜败先不说,单单一个粮草转运的耗费,安南王只一个拖字诀,就能把大理和蜀国给拖得罢兵言和。”

    “时大学士之言不错。”刘志坚点头道。

    “正因为此,安南王、占城王,向来都不服中原上国,给予好处便来朝拜,不给好处,说不定就要出兵侵扰。为何这次占城王如此好说话?说白了,不过是主客易势而已。我水师大军浮海而来,大海就是通途,一条大海船所载之粮草,足供数百人半年,不需牛马转运耗费,就节省了九成的粮草了。占城王若忤逆了上将军之意,水师战船今天可以来,明天也可以来,他占城王临海筑城,唯有日防夜防,只有吃亏的份儿,却没有足以匹敌的水师,明明知道我们志在囊括整个西南海域,这张网将来必然会越收越紧,网中的这条鱼却只能蹦跶几下而已。”

    时恒要说服护国府为勘测海疆出钱出力,自然有所准备,再加上在西南海水师中耳闻目睹,平常不时与水师军官讨论军略,更是头头是道。他说完之后,高肃和刘志坚都颔首赞同。

    “大学士就是大学士,”刘志坚笑道,“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行军司马呢!”

    “时大学士,”高肃也笑道,“干脆来我们西南海水师算了。”

    时恒的性格直率,听了二人没口子的夸赞,竟然没有随口谦虚,而是低头呵呵笑了起来。

    “正是。”赵行德也笑着附和道。他看向高肃、刘志坚二人,似乎是随意说道:“你们也考虑一下,西南海既然是安居乐业之所,干脆把家眷都接过来好了,这里有万里海疆,列岛无数,正需要你们扎下根来开枝散叶,若经营得好了,功业也未必逊于在大食裂土封侯。”

章148 飞鸣天上来-4

    “时大学士,”高肃也笑道,“干脆来我们西南海水师算了。”

    时恒的性格直率,听了二人没口子的夸赞,竟然没有随口谦虚,而是低头呵呵笑了起来。

    “正是。”赵行德也笑着附和道。他看向高肃、刘志坚二人,似乎是随意说道:“你们也考虑一下,西南海既然是安居乐业之所,干脆把家眷都接过来好了,这里有万里海疆,列岛无数,正需要你们扎下根来开枝散叶,若经营得好了,功业也未必逊于在大食裂土封侯。”

    高肃和刘志坚不由一愣,西南海这般大的局面,情况二人都心中有数。

    在西南海定居的官绅百姓,一千个人当中有一千个关东人,一万个人当中未必有一个夏国人。理社清流更将西南海屯垦地视为根基之地,竭尽全力争取在各海外州县开设学校,向朝廷争取推举学政和议政之权,甚至有人提出若鄂州朝廷不肯答应的话,海外州县只有自行推举学政另行议政。西南海水师中,关东宋**官大都不排斥在海外屯垦地定居下来,而高肃、刘志坚等夏**官则大多没有这个打算,无它,西南海个屯垦地离夏国实在是太远了。. .

    赵行德的提议虽然看似随意,实际上却是认真的。

    高刘二人和他共事多年,二人都很明白,赵行德从不会拿正事开玩笑。

    此刻正值宋夏两国都全力支持水师,西南海军司势力大张之时,然而,对赵行德来说,这只是表面煊赫而已。西南海军司和辽东、河南、京东路的基业不同,前三个地方,一兵一卒都是他从战场上带出来的,从上到下,可谓针插不入,水泼不进。正因如此,曹良史和岳飞可以一天在汴梁夺帅,第二天整个河南三镇都另立旗帜,不再奉东京留守司的号令。辽东汉军与承影第八营的联合也是如此。而西南海军司则恰恰相反,除了调入分舰队的京东路旧部之外,西南海水师的许多军官士卒都是宋朝各地水师整编而成。朝廷因为防范赵行德行河南三镇故事,在组建水师的同时,就安排了周和等人加以掣肘。而西南海各屯垦地更完全掌握在理社清流手中,赵行德虽然是理社清流中的元老,但他也只是个元老而已。

    换句话说,赵行德虽贵为西南海水师大都督,西南海军司上将军,但他无论对军队,对地方去的掌握,都远远不能与他在辽东、河南的时候相比。目前他虽然占据了一切有利因素,但他对局面的掌控却远不如从前。正因为如此,赵行德才会不遗余力地在水师中拔擢年轻的士子军官,然而,如冯糜、马援这些士子虽然满腹的热情,但毕竟年轻,担当方面大任尚缺火候,因此,高肃、刘志坚等能征惯战的承影营旧部对西南海军司的态度就显得格外重要了。

    “西南海虽然一片大好局面,如果不好好经营,将来不知几人称帝,几人称王?”

    “占城在东汉时反叛出去,数百年游离在中国之外。”

    “这西南海许多屯垦之地一旦分崩离析,甚至与各处土王合流作乱的话,将来想要再收拾回来,还不知道要耗费多少钱粮?流多少鲜血?所以,当务之急,是要以西南海路为经纬,以各地母港诸军为绳结,紧紧地将这一大片笼住中国的范围之内。待到将来天下大定时,叛乱自立之心自熄,这西南海疆便永如中国版图了。”

    “如今西南海正是创业艰难之际,你们几个要是中途离开,我都不知该怎么办好了。”

    赵行德半开玩笑般劝说道。他摊开双手,看着高肃和刘志坚,二人只是沉默着。

    对夏国人来说,西南海可比北疆还要神秘莫测周围都是关东人这决定可不易做。

    “赵将军,我只是会发炮打仗而已。”

    “我也没有金司马,不,没有率宾侯老金他上马管军,下马管民的本事啊。”

    沉默了一会儿,高肃和刘志坚先后讪讪笑道。

    和金昌泰相比,他们二人更像是纯粹的军士,对赵行德、金昌泰封侯拜将的功业,他们当然羡慕,但是,要一辈子呆在离夏国最近的也有万里之遥某个海上岛屿,对他们来说是十分困难的决定。直到现在,军士们还时不时谈起富贵还乡后的打算,杜吹角也时刻关注着长安的田地价钱多少?扬州和洛阳的又是多少?

    “二位不必过谦。西南海与辽东的情况不同,无为而治,民政上的事情不会太多的。”

    赵行德缓缓说道,话音不大,时恒和高肃、刘志坚三人脸色却为之一变,齐声惊道:“无为之治?”这和赵行德从前的作为可是大异其趣,他无论在辽东还是河南,那一次不是把地方搞得天翻地覆,深深刻上了他赵行德印记?夏国虽然海上势力单薄,但大将军府为此专门建立了西南海军司,就是希望赵行德能有一番作为,借助安南、龙珠岛等几个不多的支点,强行在海上伸展一片出势力来,三人谁也料不到赵行德口中竟会说出“无为而治”这四个字。

    “无为之治?”时恒皱眉问道,似乎不相信赵行德刚才说过这话。

    “正是如此。”赵行德肯定的点点头。

    “可是,这一片大好的局面?”

    高肃也迟疑道。兵不血刃拿下港口、筑城、屯兵,哪怕他并不打算久居此地,迟早是返回夏国去的,胸中也充满要在西南海大干一场的豪气,谁知赵行德竟是“无为而治”的打算。

    “没什么奇怪的。”赵行德向三人解说道,“庖丁解牛,听说过吗?”

    “听说过。”时恒点点头,“可这和无为而治又有何关系?”

    “你可以把西南海水师看做一把刀,”赵行德含笑解释,“将西南海上疆土看做一头牛。”

    高肃、刘志坚、连时恒在内,都是他十分看重的部属,而且,南海水师是宋国和夏国联合水师,如果夏**官无心于此,即便赵行德有天大的本事,也不可能在其中维持平衡。

    “刀?庖丁解牛?”时恒奇怪地看着赵行德,喃喃道:“良庖岁更刀,割也;族庖月更刀,折也。今臣之刀十九年矣,所解数千牛矣,而刀刃若新发于硎。彼节者有间,而刀刃者无厚;以无厚入有间,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是以十九年而刀刃若新发于硎”

    他虽熟悉《庄子》,确实在难以当前的局势联系起来,高刘二人更疑惑不解。

    “无为而治,并不是无所作为,而是舍难求易,舍弊求利。”

    “西南海上最大的利益”赵行德沉吟道,“只在海上通商、移民屯垦这二者而已,改土归流,教化土著,都还在其次。而这与各地土王和酋长的利益恰恰相反,在土王和酋长看来,海上商路不过能带来一些奇珍异宝,各岛都是地广人稀,刀耕火种,我们移民屯垦的土地应有尽有。土王和酋长最担心的,莫过于失去从前的权柄。具体就是我们强行干涉部落藩国内部之事,甚至谋夺他们的权柄。”

    “所以,如果我们在西南海各地筑城驻军,一意只在维护海上商路的安宁,保护屯垦汉民的安居乐业,而不强行去干涉蕃国部落内部之事的话,并不会触及到当地土王太大的利益,再加上海上通商和屯垦地带给他们的好处,各地土王虽然不满,但就像占城王的反应一样,斟酌利弊总还是能容忍下来。偶有一两个土王挑事不服的,也难以诱惑其他人与我们为敌。”

    “我们西南海军只需要镇之以静,临之以威,平常对蕃落无为而治,偶尔杀鸡儆猴一下,若庖丁之刀以无厚入有间,我们不需损耗多少元气,就可保这西南海上数十年太平无事。”

    “如是相反,我们在各地的城寨驻军涉入番国部落之事太深,甚至像有些人寄希望于广教化于蛮夷的话,恐怕不但处处树敌,甚至可能会激起蕃落百姓的反抗,哪怕每一次我们都能打胜,但这就跟牛刀去生割硬砍一样,总有一天会将我们的元气和锐气全部消耗掉的。”

    时恒等三人一边听,一边频频颔首。这可不是无的放矢,无论夏国在罗斯等地推行军士制度,还是宋国在西南海教化当地百姓,都是十分麻烦之事,稍有不慎,就会引起反弹。以西南海疆域之广,一两处造反还可以强行压制,若是有个四五处火头,水师就只能疲于奔命了。如果不能速战速决的话,军队甚至可能像宋军在安南之战中那样陷入泥坑中爬不出来。

    “我们水师虽强,”赵行德看着三人,沉声道:“可我们的作用,也只是一把利刃而已。”

    “所以,你们两人虽短于民政,保一方的安宁也已经足够了。而且”

    赵行德故作神秘地低声道:“我正准备上书护国府和宋国朝廷,将各个港口以及商会岁赋的三成发给驻地军兵,而这里面,又有三成是各地都督的薪俸。两位若是做着富贵还乡的打算的话,也可以好好考虑一下。”他抬头看着二人,刘志坚已有意动之色,而高肃犹在沉吟未决。高肃在虎翼军的时候曾经结识了一位大家闺秀,俩人郎情妾意,女家也答应了提亲。只等他衣锦还乡之后就要大办喜事了。这件事承影第八营的袍泽都知道,大家时常拿来打趣。他一心要会关中,也与这们婚事大大有关。

    “钱多事少,这些可都是肥缺,”赵行德嘴角浮起一丝笑意,开玩笑道:“高长史,你也要抓住机会啊,说不定,你那个未来老岳丈会巴巴地把女儿送过来结亲的。”

    “多谢大人费心,”高肃的眼神一黯,低声道:“不过,长安那边已经嫁人了。”

章148 飞鸣天上来-5

    “多谢大人费心,”高肃的眼神一黯,低声道:“不过,长安那边已经嫁人了。”

    赵行德和刘志坚都是一愣,赵行德拍了拍高肃的肩膀,没再说什么。

    第八营的老兄弟都知道高肃对这门亲事十分看重。刘志坚颇为同情地看着高肃,在广州的的时候,高肃拉着刘志坚一起喝了半夜的酒,此后高肃的精神一直不是很振奋。虽然他什么都没说,但刘志坚已经隐约有些猜测,他多少理解这种心情,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女人嫁给别人,尤其是高肃算是情有独钟,简直是不能忍受的。在扬州的时候,军官们相约去喝花酒,高肃总是最“老实”的一个,在攒钱置家业方面,他还是杜吹角的好搭档。

    “明天又要起锚了。”赵行德从桌旁的柜子里拿出一瓶血珀色的蒲桃酒。

    赵行德带着淡淡的歉意,将几个琉璃杯一一斟满。高肃的遭遇,在承影营中并不是唯一的。承影营不比其他营头常年驻扎一地,军士们总是在外征战,虽然先皇颁布敕令,出戍军士三年后可与家人团聚,然而,像赵行德这样,每次和家人都是匆匆别过,夫妻间聚少离多。像高肃这样,因为出戍时间太久,家乡的亲事也告吹了。关中、蜀中富庶,商民又多,军士的地位尊崇,大户人家通常要有一个军士支撑门楣,如果自家没有的话,哪怕招赘也要招一个。然而,家中有了军士以后,他们又极力避免这个支撑门庭的军士出外打仗。..

    对长安的富商巨贾来说,战场上流血送命,还不如做生意挣银钱来得容易。

    “嫁人也没什么,为什么还要嫁给一个鳏夫”

    高肃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他痛惜地喃喃道:“后母是那么好做的吗?””

    如果那女子嫁给了一个如意郎君,他或许没有这么痛苦,可偏偏嫁给了一个死了老婆的鳏夫,那人比她大了十几岁,还有亡妻留下来的三个孩子。高肃知道这里面有家世的因素,然而,他仍然为心中那人感到抱屈,怎么能这样委屈自己一辈子。又或者,这一切都是自己的错。如果自己不是先去了辽东,后来又出征宋国,好几年没下决心退役回乡,也许,一切都不会是现在这个结局。每当想到此处,自责就如无数的虫子一样啃咬着他的内心。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刘志坚低声吟道,打断了高肃怨妇一般的自责。他没说什么“天涯何处无芳草”之类无聊的话,而是将话题岔了开去,分别四人面前的酒杯斟满劝饮。他那慷慨激昂的语气,依稀令人想起当年,每回出征之前的情景。海船上的酒禁不像陆上行军那样严格,为了消毒防腐,许多水手习惯将烈酒掺在清水中来喝,但配给官兵的只是普通的米酒。关中的葡萄酒,特别是三蒸三酿的英歇,不仅是难得一尝的美味,更让人想起关中家乡的味道。

    “来,上将军,我敬你一杯!”

    “什么时候上将军多指教两招,三妻四妾呀,怎么都能安抚得住呢?”

    高肃喝得有些迷糊了,端起酒杯对赵行德道:“老高要是有上将军三分之一的本事,也不至于落到现在这步田地,什么允文允武,真是个没用的人啊。”他这是有口无心,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说什么,赵行德脸色有些尴尬,揉了揉额头,叹了口气,也没有解释什么,和他满饮了一杯。夏国人从上到下,大多数军士都是一夫一妻的,像他这样聘有几位妻室的是少数,别人在艳羡之余,也有不少非议,大多是说赵行德对不起原配夫人之类。高肃为人端方稳重,虽然是他的部属,底下恐怕也不以为然,此刻借着酒劲什么都说出来了。

    “老高,”刘志坚皱眉道,“你喝醉了!”他将高肃面前的酒拿开。

    “我没醉!”高肃却不依不饶地护着酒杯,“明天就要出征,今日还不能大醉一场?”

    正因为人稳重,得知长安那边的消息以来,高肃一直将积郁压在心里,直到今日才倾吐出来,酒入愁肠愁更愁,葡萄酒并不算是很烈的酒,四五杯下肚,他的手就微微抖了起来。

    刘志坚叹了口气,刚想把他面前的酒换成蜜水,却被赵行德伸手拦住了。

    “让他喝吧,”赵行德看着刘志坚询问的眼神,“老高这次发泄出来,有好处。”

    刘志坚点点头,把手缩了回来,高肃得这机会,口里喃喃道:“干了!”又给自己满饮了一杯,刘志坚和赵行德、时恒都是浅尝辄止,船上虽然不禁酒,但宿醉的滋味可不好受,特别是明天就要起锚出航,赵行德照例会在船楼上观礼,让岸上和各船的水手都能看见自己。

    “赵将军不必担忧,大家当初加入承影的时候,就知道要常年出征打仗的。”

    刘志坚宽慰赵行德道:“老高只是一时想不开,这场酒醒了以后,慢慢会放下的。”

    赵行德点点头,他何尝不知如此,只是心里有些沉重而已,他心中闪过几位佳人的面容,如烟似雾地眼眸,一次次惜别,漫长的别离,更有许多愧疚。刘志坚也叹了口气,他早就定下了家室,但这些年也是聚少离多。高肃已经醉倒,气氛不但没有轻松,反而愈发沉重。

    “关中还好一点,”时恒放下酒杯,忧道,“河中那边,民间已有福福脚的说法了。”

    “天下承平年久,人心不比开国之时,再这么下去”

    刘志坚叹了口气。所谓福手福脚,就是断手断脚。河中大规模地动员退役军士与大食突厥作战,又征发团练营上阵。总的来说,河中的民风彪悍,大食突厥激起了百姓同仇敌忾之心,然而,周砺兵败热沙海损失极重,也在河中民间引起了阵阵恐慌。因为断手断脚之人不必上阵得以留在家乡,所以对不想上战场的人来说,断手断脚又被称为福手福脚。虽然厌战的人只是少数,但这样的说法在民间也并不是没有,只是一直被护国府压制住了而已。

    护国府并非没有考虑过和罗姆突厥缔结一个和约暂时稳住西线。但是,罗姆突厥人从来没有遵守和约的习惯,若夏国为了统一关西与突厥人缔结和约,他们很可能利用这个时机完成对大食诸侯的统一。在大多数护国校尉眼中,一个统一的突厥王朝,意味着河中直面人口达两千万的新兴帝国。两千万突厥臣民的威胁要远远大于六千万宋人,也超过了以几百万契丹人为核心的两千万辽国人,更别提关东辽宋两国还在互相牵制着。

    “河中以一地的军民人力,直面整个大食突厥的军队,承受的压力太大了。”

    赵行德放下酒杯,叹道:“我们这支偏师或许能派上些用场,希望这场仗早点打完吧。”

    他完全能理解河中的校尉们的心理。一旦罗姆突厥统一了大食诸侯,就将真正成为一个庞然大物。白益王朝灭亡之后,河中的校尉就将罗姆突厥视为必须拔掉的眼中钉。热沙海一战,河中军士牺牲惨重固然刺激了护国府,罗姆突厥得到了热沙海以南的埃及诸侯的帮助,也是促使护国府决心斩掉这个心腹大患的重要原因。

    而关东的局面,在最好的情况下,也许等河中解决了罗姆苏丹之后,因为辽宋相互消耗,两败俱伤,夏国反而能够比现在更轻松地解决掉关东二虎。而最坏的情况,失去的最多只是一个机会,近百年来,夏国失去的机会并不少。好像是上天不愿一个横跨东西方大陆的帝国出现似地,每当河中刚刚打败蛮夷,东线就开始不稳,每当东线辽宋两虎相争的时候,西线往往也出现了威胁。护国府总是优先考虑巩固已有的地方,按照护国盟誓保护军民的安居乐业,而不是舍弃任何一条战线,或是冒险同时在东西两线作战。

    赵行德思绪飞快闪过,身为西南海上将军,护国府的策略他自然了如指掌,只不过,在有条不紊的布局之下,似乎总有些不清不楚的暗流涌动,十余万军士组成的大军都压在了西面前线上,后面还有几十万团练营陆续展开保护着后路。丞相柳毅、上将军张善夫等人的亲临前线,皇帝陈宣亲临康国坐镇,整个国家重心似乎都随着这场战争而发生了严重的倾斜。每当他看着大将军府送过来的军报时,都隐隐有种心惊的感觉。所以,广州出海之后,他就竭尽全力地督促水师加快航行,希望能及时赶到战场,能够为胜利的天平最后增添一点砝码。

    高肃醉了过去之后,刘志坚、时恒自将他弄回船舱,三人各自休息不提。占城这种地方,对中原人来说已经是遥远的蛮荒了,但是常年行船的人都有眷恋港口的感觉。船队停留占城两天复又杨帆起锚,竟然又勾起乡愁来了。对很多人来说,前面的航程似乎看不到尽头一般。

    这一夜,是许多人的不眠之夜,因为明天又要再度扬帆起锚

章149 传闻赦书至-1

    拂晓时分,西南海水师的艨艟巨舰一艘艘驶离占城港口。

    宋国造的海船船舷几乎和城墙差不多高,栈桥上送行的占城君臣不得不用力地仰着头,这样才能望见船楼上的赵行德和簇拥着他的水师军官。炮船的甲板上下整齐排列着一排排炮窗,虽然为了防风浪而关闭了炮船,但炮窗曾经在占城做过一次表演试射,令占城人印象深刻,谁都知道,猛虎的爪牙平常是不露出来的,一旦出现,很可能就是要捕猎了。

    占城世子制亚那垂下眼睑,掩饰住了眼中一缕复杂的目光。

    “终于走了”

    国相杨宝坷八心中松了口气,这两天来,占城国上下承受的压力太大了。

    西南海水师正徐徐离开,国王和世子率领一众大臣,恭敬地立在码头栈桥上相送。

    在杨宝坷八眼中,国王制麻那的背影有些佝偻,看起来比实际的年岁要苍老一些。世子制亚那身形挺拔,双手下垂笼在袖内,大袖随风飘动,露出捏紧的一角拳头。“年轻人,还是血气方刚啊。”杨宝坷八安叹道。世子殿下的背影似极了当初的国王。制麻那即位之初便出兵讨伐安南,企图从安南手中夺回被侵占三州之地,然而,很快就被安南打败,西北真腊国也趁火打劫,不时骚扰攻打占城,这些年来,占城军队在东西夹击中疲于奔命。虽然国王制麻那从来没有说起,杨宝坷八却知道,他十分后悔当初贸然挑衅安南国。..

    “你一定要忍,”没有得到回答,制麻那皱了皱眉,低声喝问,“知不知道?”

    “是,”制亚那语气顿了一顿,低声道,“父王。”

    “只要西南海水师还在,”制麻那压低了声音,“就一定,一定不要挑衅大国。”

    “是。”制亚那低声道,语气不服中暗含了些气沮。

    对占城人来说,大国只有一个,从前是中原宋国,现在则多了一个夏国。虽然无论夏国和宋国,对占城来说,都是难以想象的庞然大物。因为距离遥远,占城对大国并没有多少畏惧,在表面上臣服中原大国,以借势对抗安南的同时,占城隐隐为祖先曾经对抗过大国而怀着自豪或得意的心情。大理归附夏国,然后蜀中出兵一举灭掉了安南,令占城人大为震惊,但是,占城朝廷上下也只是震恐而已。商人们固然欢欣鼓舞,然而,西南海水师的突然到来,对占城君臣来说,却意味着,大国这个庞然大物,忽然一下子将爪牙伸到了面前。

    双方实力悬殊如此庞大,此时还妄图抗拒简直就是愚不可及的行为。

    “风神保佑,把他们都吹到大海里去吧,永远不要再回来”

    制亚那即不理智,也不争气地诅咒道,拳头在袖中捏得咯咯作响。

    西南海水师是大国的爪牙,本身也是这样一个庞然大物,绝不是占城能够抵抗的。所以,占城国王制麻那没有任何犹豫,对赵行德的任何要求,占城国都尽量满足,只求他早点离开。占城本身也有一支不弱的水师,但越是如此,和庞大的西南海水师相比,就越是令人沮丧。

    “但愿风正浪平。”赵行德低声道,“我们才能赶得上时间啊。”

    他笔直地站在船楼上,望着占城港渐渐消失在海平线上。对占城人,甚至制麻那父子来说,赵行德的地位只比天神稍低一点,整个王朝的存续,甚至整个藩国的命运,都握在他手中。然而,对赵行德而言,世上有许许多多的事是他无法左右的。海上的飓风和暴雨,在广州一举击败大食水师后,就成了他的主要敌人。很多时候,赵行德对这些敌人无能为力。

    宋辽在河北这一场大战,无论胜败,几年前辽军席卷中原的场面恐怕很难再出现。

    这几年来,各州县都拼命修筑城墙,火炮也铸造得也不少,处处都是坚城重炮。这些城池还是赵行德亲自设计的。辽军骑兵很难在重演势如破竹那一幕,一个一个城池攻打下去,安东军司就会有很好的时机出兵干预。夏国的出兵,犹如一把悬在头上的剑,邓素和耶律大石如果没有疯的话,都一定会刻意控制战争的规模,就好像两个人只用一只手打架,还要留着另一手防备别人一样,稳妥倒是稳妥了,只是既然留有余地,就很难一举击垮对手

    连绵的山丘,空旷的戈壁,寂静的山谷中,只有风在尖声呼啸。

    千余骑兵沿着山谷缓缓而行,骑兵铠甲外面罩着黑色的长袍。

    为了防风沙,骑兵们一律用黑色方巾掩着口鼻,方巾上只露出一双双冷峻的眼睛。

    当先的骑将却是一袭白色长袍,头裹着白色的头巾,宽大的一条黑色腰带上挂着一柄月牙弯刀,胯下一匹高大的白马,在黑色的队伍中前面格外醒目。山谷中十分安静,只偶尔传来被惊起的乌雀扑棱棱地振翅声。骑将目不斜视,似乎是信马由缰,又似乎在思索着什么东西。他身边几名骑兵却一脸警惕,几乎山谷中每一次意外响动,他们都会注意到,不时有斥候从前方返回,将十里之外的军情向本阵禀报。

    “大人,伽色尼诸侯就在山谷出口外,他们带了不少人。”

    “好。”李四海沉声道,对吴迈点了点头。在夏国大军的压力下,伽色尼王和各部诸侯终于吃不住劲了,夏国提出来的条件就是,伽色尼诸侯放弃向罗姆苏丹效忠,改向白益王朝正统继承者,诸王之王的后裔李四海效忠。伽色尼诸侯并不是罗姆苏丹的嫡系,李四海保证他们效忠后将不会失去现有的封号,如果他们出兵帮助白益王朝恢复正统的话,他会在攻克巴格达之后付给的慷慨军饷,并且将再度加封他们的土地。双方接触过几次后,伽色尼王杜乌拉只答应召集诸侯,大家要一起商量向白益王朝效忠的事,也要一起见见诸王之王的后裔。

    夏国和伽色尼诸侯的和约十分脆弱,为了避免引起伽色尼诸侯的猜疑,他这次带在身边卫士仅仅一千余骑。除了吴迈的几位承影旧部,其它都是陆续收服的各个部落的骑兵。李四海派出使者到短短时间之内,以白益王朝的名义招募了一万多骑兵,各部落骑兵集中起来后,通过箭术、骑术、刀术比试的结果,选拔出了一千王室骑近卫军,李四海这次全部带了出来。

    这些骑兵虽然武艺精湛,但行军打仗的作风却只有一个勇猛,根本不成阵列。

    吴迈等人都说要加强军纪,李四海却反其道而行之,除了生死攸关的一些禁忌,他将夏军的军律几乎删去了十之**,跟随他的军队就得跟在部落中差不多了多少。然而,军心非但没有涣散,李四海的威望反而涨到了一个高点。普通的战士只是喜欢这个年轻的领袖而已,在一些白益军官眼中,李四海简直是媲美四大哈里发一般的人,真正是大食帝国未来的希望。

    白益人不像几个夏**官一样称李四海“大人”,而是称他为“我的主人”。

    他能说汉语、波斯语、粟特语、大食语,刀术和骑术都是极好的,他出身高贵,却丝毫也不傲慢看不起人,他经常和最底层的士兵一起喝酒烤火吃肉,但在长途跋涉艰难行军的时候,他也和士兵一样,在马背上带着自己的清水和干粮,没有享受任何特殊的待遇。

    白益禁卫军骑兵大都来自世代生活在地形开阔在沙漠戈壁的部落,谷道两旁的高山耸峙,天上云层也压得很低。许多人感觉好像呼吸都不顺畅,在山谷中穿行了大约三个时辰,道路渐渐变得平坦。转过一个山弯,视野顿时开阔,出现了一望无际深黑色戈壁,更远处则是一些起伏平缓的山丘。

    许多人情不自禁地深吸了一口干冷空气,不过,呼吸刚刚畅快了一下又屏住了。

    远处的沙丘下立着连绵的营帐,在营帐前面,一道长长的褐色阵线不断绵亘着。

    骑阵两侧和后方,一队队伽色尼骑兵正从营帐中奔出来加入队伍。在李四海等人的视线之内,轰鸣的马蹄踏出烟尘滚滚直上云天,伽色尼诸侯的骑兵阵不断地变宽变长,很快如连绵的山丘一般占据大半个视野,所有的伽色尼骑兵集结完毕后,只见密密麻麻的骑兵中弯刀不时挥舞,尖尖的长矛如林。不久,一个使者骑马过来,请李四海过去和伽色尼诸侯见面。

    “这是陷阱?!”吴迈脑海里立刻冒出一个想法,“他奶奶的!”

    “诸王之王,我的主人,他们至少有一万人骑兵。”侍卫长库思老低声道,“如果一会他们动手的话,你只管立刻骑马逃走,我们会誓死挡住这些背信弃义的叛贼,将来请一定为我们报仇就好了。”

章149 传闻赦书至-2

    “如果没有夏国在他背后撑腰,宰了这个人,就像宰一只羊一样容易。”

    莱伊总督高塞姆不忿道,在护闻之战中,他的军队损失极为惨重。如果不是这样,他绝不会同意向白益王朝的继承者低头的。伽色尼诸侯曾经长期和白益王朝作战。哪怕是道莱家族最鼎盛的时代,伽色尼诸侯也时叛时降,只在夏国的威胁下对白益王朝名义上的效忠而已。

    “你没看见,杜乌拉的脸都青了。”贾赫德低声道,“他肯定要给这小子一个教训。”

    “对,要给他一个深刻的教训。”“一个月前,谁都不知道这个人,现在他要我们舔屁股。想都不要想!这个混蛋。”

    拉马丹总督贾赫德低声骂道。其他几个伽色尼总督相互看了看,没人反驳他。

    博望侯李氏世代与白益王朝通婚,夏国也一直支持白益王朝,在各个大食诸侯间合纵连横,李四海为博望侯世子,在各部也早有名声,贾赫德却说没人知道,实是因为不得不以想白益王朝效忠的方式来向夏国低头,众诸侯都心怀怨愤,才故意这样说话。正是在畏惧而不服的心态驱使下,这次商议效忠的事,各个诸侯总共带了足足两万多骑兵前来。. .

    众诸侯一起讥讽、嘲骂所谓新的“诸王之王”,都没有蓄意压低声音。

    这些话传到杜乌拉耳中,也让他心里解气,杜乌拉脸色稍微缓和一些。

    “先看他有没有胆子过来,”杜乌拉低声道:“待会儿吓吓那个小子。”

    “遵命,伟大的埃米尔。”几个心腹点头答应。

    “但是别杀了他,也别伤他的太厉害。”

    杜乌拉嘴角浮起一丝冷笑笑,他又叮嘱道:“我们要和夏国暂时停战,少不了这个傀儡。”他压低了声音,只让身边的几个人听到,“这仗还没打完,等罗姆苏丹和夏国快打出个结果来,我们再做决定。”伽色尼诸侯和罗姆苏丹一样,他们都是突厥的种,底层的部众则是呼罗珊各族都有。从语言、习俗和心理上,伽色尼诸侯更亲近罗姆突厥胜过白益王朝,更胜过夏国人。但是,即使是同一种族之间,各国各部的争斗也是你死我活,现在罗姆突厥还在和夏国对峙,伽色尼人就冲到前面去和夏国打仗损耗势力,那简直就是傻瓜中的傻瓜的做法。

    在伽色尼人对面,白益禁卫军中的骚动已经平息下来。

    有什么样的将领,就有什么样的军队,李四海是个胆子大的出奇的人,他拣选出来的白益禁卫军也个个是如此,说好听一点是勇猛,说不好听一点是鲁莽。他们都完全相信李四海。

    “库思老为我掌旗。”李四海望着黑云压城一般的骑阵,平静地道,“你们都留在这里,”

    “大人!”吴迈脸色大变,刚要劝阻,“这是军令!”李四海脸色一沉,低声喝道。军令如山,吴迈只能退后,眼睁睁看着库思老从掌旗官手中抢过王旗,故意以单手高举大旗,跟在李四海身后。两军对峙之间,只见两骑缓缓朝对面驰去,李四海白衣白马,在旷野中缓缓而行,仿佛面对的不是两万心怀敌意的骑兵,而是在自己庄园中中郊游行猎一般从容,在他身后,白益的王旗在风中猎猎飞舞,告诉对方军旗前面这个引人注目之人,就是新诸王之王。

    “这是?”杜乌拉皱起眉头,其他诸侯也惊讶地看着一幕。

    对方的举动大大出乎他们的预料,李四海没有讨价还价,没有约双方的头面人物在两军对垒的旷野中间见面,也没有在他的禁卫军的重重护卫下过来见面,而是只带了一名掌旗官,孤零零两骑就直奔本阵而来,这样的气魄,如果不是勇猛,那就一定是莽撞了。可是,突厥人、大食人、波斯人,越是勇猛的战士,就越是喜欢莽撞的行事。

    伽色尼诸侯目瞪口呆的时候,他们的部属已经在交头接耳。

    列阵的骑兵当中,大部分人人根本还不知道突然间列阵是为什么?直到这时,他们才被告知是为了“迎接”新的“诸王之王”,伽色尼的大将和总督总算还是有脑子和顾忌的,并没有直接告诉所有的部属,这一举动就是要给新的诸王之王一点颜色看看。骑兵们议论纷纷,许多人本来对白益王朝就没多少敌意,此刻更是七分好奇和三分敬畏地看着两骑缓缓驰来,越来越近,前排的伽色尼骑兵已经能看清楚诸王之王年轻而又威严的面容,就跟想象中一样!

    “库思老,你害怕不怕?”李四海尽量维持着仪容,沉声对护卫长道。

    库思老单手擎着白益王旗,只比主人落后半个身位,李四海问话的声音不大,库思老都听得清清楚楚,他望着李四海,脸上露出愤怒的神情,库思老怎么会是怕死的懦夫?!因为太愤怒了,他不但没有说答话,反而忍住才没破口埋怨主人。李四海在前面,没有听到答话,也看不到库思老的表情,但他好像背后长了眼睛一样,将库思老的心理“看”得清清楚楚。

    “一会儿,他们都朝我下跪。”李四海悠悠道,仿佛理所当然一样。

    “嗯?”库思老一愣,刚才的怒色一僵,李四海没有等等他慢慢反应过来,自顾自说下去道,“他们下跪以后,你就跟着我,带头大声喊‘诸王之王’,听见了吗?”“是,主人!”库思老不假思索地答道,直到此时,李四海每一句话他都听得懂,但他说得到底是怎么回事?库思老就不能理解了,不过,这并不妨碍他明白主人的命令。

    “要是他们不跪呢?”片刻之后,库思老才反应过来,疑惑道,“我怎么办?”

    “见机行事吧。”李四海似乎不在意地道,他的声音低沉的只有自己才能听见,“不管他们怎么做,我只知道我要做的,我不会是就一个傀儡。”他嘴角浮起一丝笑意。

    说话间,两骑已经到了伽色尼诸侯面前,驻马停下,李四海平视着惊讶的伽色尼诸侯。

    因为事发突然,伽色尼王杜乌拉以下的十几个诸侯还在驻马在大军阵前目瞪口呆。

    他们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李四海主从二骑驰到近前,这时,杜乌拉因为过于震惊,居然忘了应该怎么开口,本来他想在叫出“诸王之王”这称号时,刻意带上一种嘲讽的口气,可是,在这种情形之下,这种嘲讽似乎显得过于轻浮了,一点没有伽色尼王应有的王者之气。“或许应当让这小子先开口?”杜乌拉想到,他脸色阴沉不说话,其他伽色尼诸侯等着李四海开口说话,伽色尼的贵族和骑兵们更面面相觑。

    数万大军屏息等待,无数目光落在白马白衣的诸王之王身上。

    白色,在白益王朝,甚至整个大食帝国都有特殊的意义,传说真神的天房就建筑在一片洁白的沙漠之上,每一粒白色的砂子,就对应着一个虔诚信徒的灵魂。不管你是王公贵族,还是贫苦百姓,死后都化作一粒白色的细砂,平等地沐浴着真神的仁慈。所以,真正的王者,似乎就是眼前这位诸王之王的形象,高贵得仿佛目空一切,又仿佛在天上注视着每一个人。

    “这才是真正的王者!”“诸王之王!”许多人如是想到。

    “该死的!”杜乌拉羞怒地想到。夏国商人有句话,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此情此景,哪怕有一千零一个佞臣在他耳边谄媚,也不能让他觉得自己比李四海更高贵,他甚至有种相形见绌的感觉,真不该在众多诸侯和大军面前见面,没有身临其境的人永远也难以想象的出,一个人的气势竟然压倒千军万马,这是一种怎样的情景。

    无形的压力似乎笼罩每一位诸侯,气氛沉默得有些诡异

    杜乌拉后悔着,正打算开口说点什么挽回颜面,抬头看向对方,他的眼睛忽然睁得更大。

    李四海平静地看着一众伽色尼诸侯,伸出马鞭向下一指,直直地指向了地面。

    “这?”杜乌拉惊怒地看想李四海,迎面的平静目光仿佛冰冷的剑。

    从他那双褐色的瞳仁里,杜乌拉看到了无比的决心,要么下马,像一个下属一样和他相见,要么两边一拍两散。如何收场,这位诸王之王根本就没考虑过由此可能导致的后果,他的目光中只有坚定,要么下来,要么,大家就准备战斗吧。“要继续开战吗?”这个问题蓦然浮现在每个伽色尼诸侯的脑海里,李四海的每一个举动都出乎了他们的预料,如果不是为了和约,他们一起到这里来干什么?直到这时,诸侯们才想起效忠于白益王室这个条件。如此想来,像一个谦逊的封臣那样,下马参见白益王朝的继承人,似乎也不是不可接受的礼节。

    总不能一直这么僵持,难道杀了这个狂妄的小子,然后大家继续和夏国打仗?

    杜乌拉低着头下马,十几个伽色尼诸侯几乎同时翻身下了马,库思老最后一个下马,时,他们已经无法与李四海平视,每个人都要抬头才能看着诸王之王的脸说话,然而,一件更加令人惊怒的事情发生了。李四海手中的马鞭不但没有收回,反而继续向下一指,这一次,指着的就是杜乌拉和十几位诸侯脚下的土地,这个举动虽然令人震惊,但意味无疑是明确的。

    “跪下?”“诸王之王让他们跪下?”

    伽色尼王杜乌拉,各地总督和军团将军们,连同他们身后的副官,无一例外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反而是士兵们并有太大的反应。许多人经常下跪,而另外一些人,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向谁下跪过了,哪怕是面对伽色尼王杜乌拉的时候,诸侯们也只是微微一躬身而已。杜乌拉脸色铁青地看着李四海,因为过度地愤怒和羞辱感,他浑身微微颤抖。

    近在咫尺,诸侯们看清李四海的平静而坚定的目光:“效忠王室,那就跪下宣誓吧。”

    气氛沉闷得仿佛要爆炸一般,也许有一个人怒吼一声抽出弯刀,就能把这个高高在上的诸王之王掀下马来,将他砍为肉酱,然而,尽管众诸侯心怀不忿,却终究没人先拔出刀来,僵了一会儿之后,不知是谁带的头,反正事后说法很多,刚开始没有一个伽色尼诸侯承认自己带了头,很多年后又有很多人争抢将这份荣誉揽到自己头上。总之,有一个人先跪下来了,其他十几个人也就陆陆续续单膝跪在了地上,完全是一副封臣向国王宣誓效忠的姿势。

    这一幕,让他们身后两万多伽色尼骑兵,以及对面一千余白益禁卫军全都看呆了。

    “伟大的诸王之王,请您,”杜乌拉的嗓子有些干涩,“请您接受我等的效忠。”

    “我,李四海,”李四海的目光看着大军,平静中透着自然,“接受并将带领你们。”

    这时候,整个大军都安静了下来,只有北风在呼啸着横扫过无垠的旷野。

    杜乌拉等诸侯动作很僵硬地跪在地上,不知下一步该如何做。李四海瞥了库思老一眼,忠心耿耿的护卫长似乎被眼前这一幕惊呆了,瞪大了眼睛,嘴巴却紧紧地闭着,似乎完全忘记了先前答应的话,就这么干看着伽色尼诸侯跪在地上。

    “都起来吧。”李四海狠狠地瞪了库思老一眼,“看看我们的勇士们!”他轻轻一提马缰,白马缓缓绕过跪了一地的伽色尼诸侯,朝着一望无际的骑兵军阵驰去。库思老下意识地跟在他的后面,两骑穿行过一个方阵,伽色尼王杜乌拉和其他诸侯都跟了上来,一行人静静地在长矛如林的骑兵阵中缓缓而行,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李四海的身上,没有人敢交头接耳。

    气氛安静得仿佛凝固,这时,李四海轻咳了一声,库思老才惊醒过来,记起自己的使命。

    “真神在上,”他恨不得将舌头扒出来,用进了全身力气大声喊道:“诸王之王!诸王之王!”

    仿佛一颗火星落进了火药桶一般,这一声喊还没到一半,周围的骑兵全都大声呐喊起来。

    “诸王之王!”“诸王之王!”

    汹涌的欢呼声如潮水一般,从李四海所在的地方扩散开去!一直扩散到所有在场的伽色尼骑兵,扩散到了对面的白益禁卫军。欢呼声惊天动地,仿佛一道洪流冲开了堤坝,很多人蓄积已久热情完全激发了出来。他们拼命地朝着诸王之王的方向,向天空声嘶力竭地大声喊着。整个大地都被这欢呼声所震撼,整个天空都仿佛充满了暴风一般的激情。

    “诸王之王!”“诸王之王!”

    “诸王之王!诸王之王!诸王之王”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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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国的黎明介绍:
一个如梦如幻的帝国,一场热血淋漓的穿越,一段亦真亦假的历史。
宋辽夏三足鼎立、女真、蒙古,北方的蛮族仍旧此起彼伏。历史的大潮蠢蠢欲动,仁人志士前赴后继,流不尽的英雄血,老大帝国的命运,是被征服?......,还是被征服?帝国的黎明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帝国的黎明,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帝国的黎明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