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132 江鲍堪动色-5
自从邸报司用飞鸽传以后,各地的新闻比从前快了很多。**南海水师和广州府不和,赵行德被软禁,水师哗变炮击广州后离去,海寇趁火打劫上岸抢掠广南州县的消息,一个接一个地传到扬州。扬州证信堂,证信堂主事苏同甫全力筹措银钱,又放出稳定市面的消息,却阻止不了这兵败如山倒的局面。股券的价钱如江河rì下,官府束手无策,众多买了股券的百姓更如丧考妣一般。
“完了,完了!”肖三叹气道,“早该卖掉的,现在连一半本钱都没了。”
这几天他有些神不守舍,只要一闲下来就出神,张口便是叹气:“唉,我早该卖掉的。”
大势如钱塘江cháo,涨落都不是如肖三这样的升斗小民能够左右,家产万贯的富商巨贾也有不少人血本无归,有的低价卖掉股券,仓皇而却,更有人血本无归投河自尽。这些天来,整个扬州,乃至整个东南都一片哀鸿遍野之声。虽然买卖股券都是自愿,事先也知道海路风险莫测,但很多人还是将气撒在了广州府和南海水师,甚至赵行德本人身上。
民间怨声载道,连瓜州渡公主府也不得清静。
“唉,你也是昏了头,信了赵侯爷的水师。”
“我听说公主殿下买了股券,心想跟着公主总不会错,唉......”
廊窗对面有人低声地埋怨,赵环与宫女芍药正在花园中散步,闻声眼神一凝吗,停住了脚步。她身份高贵,本不必偷听旁人说话,但涉及夫君,竟不自禁地听了下去。芍药则一脸紧张的神sè。吴楚园公主府已改建成了博物园,赵环难得去一趟,常年都住在瓜州渡的公主府里,说是公主府,其实只是水师大营的后花园中几处单独的院子,比寻常富绅之家的宅邸还要小。地方小了,所需宫女自然也少。只从刚才那一句话,芍药便听出来,说话的正是从鄂州跟着公主过来的两个宫女,其中一人还与自己交好。
见公主停住了脚步,芍药心中暗暗着急,却是不敢出声。
好在那两个宫女还有分寸,自怨自艾一阵之后便自离去,芍药也松了好大一口气。
“殿下......”
“股券之事,我也略有耳闻,只没想到,这事态演变下来,竟已经影响到驸马的清誉了。/”
赵环眉宇又多笼罩一丝愁绪。自从赵行德被扣留以后,芍药便再没见殿下展露过笑容。她站在亭廊中蹙额沉思了片刻,叹了口气,吩咐芍药将公主府何中使请到花厅相见。中使何宣赞负责处置公主府中公事,闻听赵环召见,何中使不敢怠慢,立刻带了两个随从前往后花厅参见。
“公主召见下官,”何中使低头行礼道:“未知有何吩咐?”
“有劳何中使。”赵环低声道,“我想将公主府库中银钱、布帛全部取出。”
“啊?”何中使脸sè微变,“府中尚存钱帛百十余万贯匹,这么多财物,不知将用在何处?”
何宣赞乃朝廷正七品命官,并非公主的私属,他的仕途却和公主息息相关,如果公主行止有荒唐、失当之处,中使未尽劝谏之责,便是失职了。大宋皇族被辽人掳掠北狩后,吴国长公主府是仅存不多的金枝玉叶,非但陛下赏赐丰厚,朝廷也十分优待,她自奉又十分节俭,除了施舍贫民之外,财物多藏在库房之中,现在赵环突然要将财物全部取出来,令何宣赞十分震惊。这些是公主的私产,怎么使用都是公主的事,但他生怕长公主受人欺骗,或者做出什么惊世骇俗的事情,将来吏部考评,他这个公主府中使便很难过关。
他的心思,赵环洞若观火,答道:“何大人费心,这些钱帛,将用来买进南海股券?”
“啊?”何宣赞差点就要抬头直视赵环,劝道,“殿下,这南海股券现在可是卖得,买不得。若是买了,将来想卖都卖不出去了。”他也买了数千贯的股券,现在一肚子都是懊悔,简直像烫手的山芋一样捧在手里,听闻公主还要买股券,何宣赞怎能不大吃一惊?
“无妨。”赵环柔声道,“南海海路是夫君在照看着。只要夫君平安,商路自然畅通,若是驸马......”她眼眸微黯,旋即转为坚定,“驸马不会有事的。但是,南海股券的价钱这么跌下去,却于夫君的清誉有损,任凭价钱这么跌下去,只恐寒了众人的心。所以,我准备将公主府库中的钱帛全部取出来购买南海股券,让旁人知道,我是相信夫君的。夫君一定会平平安安。”
“这......”何宣赞一时语塞,劝谏的话便说不出口。
辽军南侵,清流主政以来,朝廷标榜节cāo,对妇人“三从四德”也极尽褒扬之能事。女子一生最高的荣耀,莫过于牌坊旌表。上至皇后公主,下至村妇村妇,都不能例外。听长公主解释,之所以倾尽家财去买南海股券,也是在出嫁从夫这一条之下,举动虽然有些激烈,但和夫死守寡一生相比,也不算是惊世骇俗之举,甚至够不上牌坊旌表的资格。因此,何宣赞也不好阻拦,反而隐隐对她生出一股敬意。
“南海股券原先十贯钱一股,今rì价钱只五贯有余......”
何宣赞也是一名能吏,既然同意长公主动用府库中的钱帛,自然就要将此事办得妥妥帖帖。他心想如果这一大笔银钱拿到证信堂去买股券,说不定就会把股券的价钱重新抬高,必须一点一点,神不知鬼不觉地吃进股券,甚至可以趁着现在人心慌乱,再把价钱往下拉一拉。他是个持重之人,估算着说不定能买三十余万股,在长公主面前仍是留了余地。
“按殿下吩咐,一百一十余万贯钱帛如果全数买进股券的话,大约能买入二十二万股券。””
何宣赞一边躬身领命,一边已经在脑子筹划。
“不,不是这样的。”赵环轻声道,“按照股券印好的价钱,”她蹙了蹙眉,迟疑道,“十贯钱一股,就按这个价钱买就好了。我不要百姓吃亏,免得有损将军的清誉。”她看着何宣赞,不容质疑地吩咐道,“你拿我的金章,去证信堂。”她虽然久居公主府,但和赵行德有关的事情都留心一二,知道证信堂的股券需要买卖双方的背,赵环以公主之尊,不能亲自和这些卖家交易,便让何中使带着她的印章前去购买。长公主印章共有三枚,两枚玉石印章是信字画用的,一枚铜章是钱财账目上用的,又称为金章。
何宣赞脸sè微变,惊道:“殿下,这是明摆着吃亏啊?”
“就这么办。”赵环语气坚定,柔声道,“钱帛本是民脂民膏,将军的清誉更重要些。”
长公主平素温温柔柔,但一旦认定了的事情,八匹马都拉不回来。
何宣赞跟随赵环也有两年了,熟知她就是这个脾xìng,心中虽然嘀咕,却只能俯首听命,一边摇头,一边下去办事了。他离去后,赵环仍坐在后花厅中。这花厅悬于水上,柳暗花明,倚栏照水,池水一泓,清澈如镜,水面上漂着片片花瓣,时而有波光潋滟,游鱼浮动吞食水中的落花。赵环靠在栏杆上,恍若未见,秋水中更浮现一层薄雾:“天下人都盼着你平安,你一定要保重,一定要平安无事啊。”
............
证信堂中仿佛开了锅一样地闹,人心又好像寒冬一样地冷。
“五千二百钱!”
“五千钱!”
“四千八百钱!”
“买我的,买我的!”
“让我先来,我先来!”
站在证信堂的三楼,主事苏同甫俯视着人头涌涌的大堂。
无数人挥舞着手中的股券,奋力地晃动,仿佛丧礼上满天的纸钱。无数人大喊大叫,让苏同甫的耳朵嗡嗡直响,他已经听不见这些人的话。对证信堂南海股券,苏同甫其实还有很多想法和野心,开拓南海商路,绝不仅仅是一支船队,苏同甫还打算借证信堂募集巨额的钱款,将南海水师的威慑力发挥到最大,将南海屯垦的产业收拢起来,包括数十个港口、百十家工坊、数百个田庄,最终形成一张巨大的网,将整个南海,乃至更靠近大食的西南海域全部收入囊中。可广州突然扣押赵行德,证信堂里犹如突然起了一场挂台风,将一切都摧毁了。
为了挽回人们对南海股券的信心,苏同甫多方凑错了大笔银钱,拼命地稳定股券的价格,可惜,事与原违,不但没能凑效,还赔了不少银钱。这一笔亏空,广州府不认,苏同甫自己倾家荡产也赔不上。今rì是最后一搏,如果不能力挽狂澜的话,苏同甫也只能放弃了。他已经找了一个信得过的船头,准备去南海隐居,服毒自杀这种事,三得道人是绝对不干的。
“我已经尽力了,”苏同甫的脸sè白得像纸一样:“赵元直,我愧对于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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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133 清水出芙蓉-1
“闹吧,闹吧......”
苏同甫俯视着证信堂大殿,一个个面目狰狞仿佛是催命的小鬼。他额头青筋暴起,暗道,“风高浪急,还不同舟共济,船翻了就都完了。”这时,一名仆役上前道:“苏大掌柜,公主府何中使求见?”“哦?”苏同甫微微一怔,沉声道,“我这就去见他。”
“他来干什么?”苏同甫一边暗自沉吟,一边踱步来到待客的厅堂。
“下官奉吴国长公主之命而来。”何宣赞拱手道:“见过苏先生。”
“不知何大人前来,有何贵干?”苏同甫微微点头,伸手示意何宣赞坐下再谈。
这些天下来,他也算心力交瘁,不但殚jīng竭虑地要挽狂澜于既倒,每天还有无数士绅找上门来,要证信堂包办找到股券买家,恳求威逼利诱各种手段,将苏同甫缠得不厌其烦,索xìng不见外客,这十几天连府邸都不回了,一直睡在证信堂的四楼。何宣赞虽然是朝廷命官,又自称代表吴国长公主而来,然而,利益攸关,在这个节骨眼上,打着各种旗号要证信堂予以方便的人太多太多了。因此,他看向何宣赞的目光不免多了几分狐疑。
何宣赞见状,也不绕弯子,径直将吴国长公主之意告知了苏同甫。
吴国长公主倾尽所有,出一百余万贯购进十余万股南海券,不是一家商贾能卖出的,此刻证信堂中所有人手持的股券加起来也未必凑足一万股。而以远高于市价的价钱收购,一旦消息传出去,一个处置不慎,恐怕会在扬州引起一场sāo动,好心也变成坏事了。所以,何宣赞并没有前往证信堂大殿交易,而是径直来找证信堂主事苏同甫,请他协助完成这一件大事。
“原来如此。”苏同甫点了点头,赞许道,“殿下宅心仁厚,理当助一臂之力。”
他为何宣赞在大殿宽敞处安排了一个位置,派了五名证信堂掌柜在何宣赞身旁帮忙然后又致书谭知州,从扬州府借来了一百五十名衙役州军,衙役在证信堂内维持秩序,州军在证信堂外又布置了一道关卡,防止闻讯而来的人拥挤作乱。
一切都布置完毕后,证信堂方才宣布,吴国长公主将以每股十贯的原价买进南海股券。
这个消息仿佛一滴冷水掉进沸腾的油锅,瞬时将证信堂甚至整个扬州城都炸开了锅。
“每股十千?”“真的十千?”
“你不是听错了吧?今天这样子,能五千脱手就不错了!”
“吴国长公主又不是傻子。就算她家大业大,也不能这么乱来呀。”
所有人听到这个消息,都是将信将疑,大部人都不以为然,把来报讯的家伙奚落一顿,只有极少数的人闻讯赶到了证信堂,并且看到了已经排到证信堂外的长龙,有人做梦一样将手中的股券以每股十贯的价格售出,仍是满脸不可置信,一副做梦跌倒了金元宝一样的神sè。
“真的是一股十千!”
“好人呐!”
“吴国长公主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
“真的!比真金还真!千真万确!”
“我的天啦,这下有救了!”
当肖七听到这个消息,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过他立刻放下手里的活儿。
当他怀揣着三十贯股券一路小跑到证信堂时,这里已经人山人海,所有人都朝着证信堂大门的方向,满脸憧憬,为了应付汹涌而来的人流,州军已经增加到三百人,一部分在证信堂外围成一圈,另一部分则用去了枪头的枪杆维持着秩序。肖七踮起脚尖,像其他人一样努力地朝证信堂里头望去,只能望见几队长龙从外面排进去,不断有人面带喜sè地从证信堂里走出来。十贯一股啊,这可是现在市价的两倍还多的价钱。
“喂,看什么哪?”
肖七回头一看,一个州军拿杆棒指着自己,又指了指一条长龙的末尾。
“看有什么用,到后边排着去!”
肖七赶紧一缩脖子,点点头,笑道:“谢过大哥。”
他不待军爷催促,自己跑到队伍后面排着。
肖七自然不敢和违逆朝廷军爷的安排。军爷除了手里有棍子,腰上还别着刀子,一个不适意,拔将出来,那是要见血的。这年头的百姓看多了生死,不安分的早早上山落草,下海为寇,真正买股券的多数都是过rì子的人,现在大家都既抱着希望,又满腹忧心。谁都不会去冲撞维持秩序的军爷,有些人在队伍里小声地议论着,军爷也不管那么多。
“这么长的一队,还有多久才排到咱啊?”
“吴国长公主也不是邓通,难道能把所有人的股券都买了?”
“你说,轮得到咱吗?”
“老天保佑,老天保佑啊!”
肖七耳听着旁人的议论,伸手摸着怀里揣热了的那张纸票,只觉得心扑通扑通地直跳。
他满怀期待地望着长长地,缓慢的队伍......
证信堂大殿内依旧挤满了人,不过却有序且安静了许多。
吴国长公主以高出市价一倍多的价钱买进南海券,让其他所有买家都失去了交易的资格,此刻,在大殿里面五个掌柜一字排开,他们先逐一核对一个个卖家带来的股券与证信堂的账簿记录无误,然后由卖家在股券后面做好背书,最后由仆役人将股券呈给坐在大案后面的何宣赞。何宣赞只大略看过一眼,便用吴国长公主地金章盖在股券背面,算是完成了交易,掌柜再将相应的银钱付给卖家。因为交子券票的印制殊为不易,无论福海行还是牙角行都不可能一下子做出这么多数额各异的交子,金银也不够用,所以,交易少数是交子和金银,更多还是用铜钱。
一个个大铁箱叠在一起,大铁箱里堆满一串串的铜钱,一箱五十贯钱,足有上百斤重。少数小铁箱里装的是小银钱,白花花的耀眼。证信堂外面还有人不断将一车一车地铁箱子运进来,这是苏同甫与何宣赞并力之下,以吴国长公主所出的财帛为质,从福海行、牙角行乃至扬州府库中兑出来的金银铜钱。正值夏季,大殿里仿佛蒸笼一样热,所有人汗流浃背,看着那些堆满金银铜钱的箱子,有人吞着口水,眼里流露出灼热而贪婪地光芒。
“两股——价二十千。”
“一股——价十千。”
“一股——价十千。”
......
“十股——价百贯”
“三十股——价三百贯。”
“五十股——价五百贯。”
“一百股——价千贯。”
“五百股——价五千贯。”
“一千股——价万贯。”
“三十股——价三百贯。”
......
何宣赞和众掌柜满头大汗地与前来卖股券的人交易着,不少人一边打算盘写账簿,一边不住地用汗巾擦着脸颊,丝毫不敢让汗水滴在了股券和契约文书上,这是证信堂的规矩,字据第一,一旦字迹模糊更改,说不定这一张股券就要重做了。
苏同甫站在何宣赞等人身后,皱眉看着排队进来交易的人。
他眼光老辣,早就注意到每次交易的数额越来越大。按照证信堂的记录,绝大部分人只买了不到十股,而九成以上的南海券集中在不到半成的士绅商贾手中。得知吴国长公主以高于市价一倍的价钱买进股权后,许多人闻风而动,有人使钱买通衙役插队,有人雇人排队,使尽各种手段排在了队伍的前面,想要抢先将手中的股券高价卖给吴国长公主。照现在这个速度,只怕不到两天,赵环拿出来购进股券的百万贯银钱就要耗光,而且大部分升斗小民百姓反而得不到多少好处。
申酉之交,证信堂到了关门上锁的时候,外面依然人cháo涌涌。
“唉,明rì再来吧。”肖七失望地看着衙役用棍子将最后挤进去的人又赶了出来。
肖七来得早,本来是有希望排进去的。可是中途有好几十人在军爷眼皮子底下插到了他前面,肖七认得其中好几个,都是漕运码头上好勇斗狠的无赖,撩起纨绔,两腿都是刺青。这样的恶人,再加上军爷若有若无的偏帮,众多排队的百姓也只能忍了。眼看红rì西斜,众人在证信堂外折腾了一天,早已饥肠辘辘,只得各自回家,明rì再来。
“若非苏先生,”何宣赞擦了擦汗,心有余悸道,“不知要闹出多大的乱子。”
他叹了口气,脸上却浮现出笑容。在苏同甫的安排下,为殿下买入股券一事进展十分顺利。
何宣赞估计再有半天时间,十余万股就能全部买进了。
他心情放松下来,笑着对苏同甫道:“今rì我才知道,什么叫做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即为利往,什么又叫钱能通神。”到了后来,何宣赞也注意到交易的数额都很大,不过,他只管为长公主购入股券,只要安安稳稳地把这事情办妥就好,至于从谁那里买进来的,他就不管了。
章133 清水出芙蓉-2
何宣赞估计再有半天时间,十余万股就能全部买进了。
他心情放松下来,笑着对苏同甫道:“今rì我才知道,什么叫做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即为利往,什么又叫钱能通神。”到了后来,何宣赞也注意到交易的数额都很大,不过,他只管为长公主购入股券,只要安安稳稳地把这事情办妥就好,至于从谁那里买进来的,他就不管了。
“此事并非那么简单,何大人想必也看出来了。”
苏同甫摇了摇头,叹息道:“殿下宅心仁厚,然而,从中得益者,并不是真正需要殿下仁慈的百姓,而是那些蝇营狗苟之徒。”说话间,他打量着何宣赞的神sè。苏同甫心中有个谋算,但他与何宣赞算不得深交,故而先以言语试探,看他到底是个什么态度。
何宣赞也摇了摇头,叹道:“唉,可惜了殿下仁慈之心。”
苏同甫端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翻看着今rì的交易账簿,随意道:“我倒有一个法子。富商巨贾之家,一家购买的股券都是数十股以上,而普通百姓之家,股券多在十股以下。如果吴国长公主限定每次买股都在十股以下,好处就能落到普通百姓身上了。要知道,长公主这份仁慈之心,对富商巨贾来说是锦上添花,对升斗百姓来说,可是雪中送炭,甚至救人xìng命了。”他说话的时候,仿佛自言自语一般,并未看向何宣赞,反而一直翻看着账簿,显得甚是随意,只看是否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何宣赞面sè变幻,沉默了一会儿,叹道:“到了这个地步,我等已经尽力了。”
“哦?”苏同甫话有深意道,“何兄以为,我们尽力了吗?”
何宣赞喝了一口茶水,放下茶盏,缓缓道:“就按苏先生所说,长公主限定每一笔买进的股券都在十股以下,可是那些富商士绅难道不能化整为零,将一大笔交易拆成十几笔,甚至一百多笔么?据我说知,证信堂虽然有南海券的账簿登记,但也只是逐笔记录而已,并没有把归拢到人头上,这就更加防不胜防了。”他压低声音道:“外面的州军,里面的衙役,不知道有多少人给他们买通了。今rì放进来交易之人,没有几个不是打通了关节进来的。苏先生不知衙门中事,如果强要断了底下的财路,不知道要闹出什么乱子来。
说完,何宣赞皱着,长长地呼了一口浊气。
他当初若是同流合污,他也不至被排挤到公主府中使这个闲散位置来。
朝中各种污浊之事,他不知见了多少。好在今rì股券当面交易,账面不曾短少,若是早先在汴梁,户部兵部的库房账簿是压根儿经不起清点的,每一任尚书侍郎都拿这糊涂账没有办法。太仓之谷,陈陈相因,这就是公门。哪怕是理社当政,也只是扬汤止沸,勉强扫清殿堂,在许多yīn暗角落里的积垢仍在,哪怕改朝换代,一时干净了,过不了多久复又堆积污秽。大宋开国以来,无数清流名臣想要澄清吏治,可无不以失败而告终。
“海上波涛莫测,海路的财富也无可估量。南海券,能够让千万人分担海路上的风险,也能够分享海路上的财富。然而,波涛莫测,还比不上人心莫测。邸报明发,南海商队随着水师战船北上,尚未受到损失,可市面上像疯了一样抛售南海券,这其中是不是有人在cāo纵?是不是另有玄机,连我也看不太分明。”
苏同甫脸现复杂的神sè,叹道:“可惜啊,这一场大变故下来,不知道多少人要家破人亡。”
何宣赞也同感地点了点头,那些升斗小民,买股券就跟买赌坊的赌券一样,有人什么都不懂,却在股价节节攀升之际,把大半身价都砸了进去,还有人举债买股券,这一下股价跌下来,顿时就傻了眼,甚至有人跳河自尽。
“所谓可怜之人,必有可鄙之处。”何宣赞摇了摇头,他这么宽慰自己。
他端起茶杯,杯中水面荡漾,飘着几片茶叶,好似那天顺江飘下来的尸体随波沉浮。
何宣赞不禁皱了皱眉,放下了茶盏。
苏同甫却似毫无所觉,继续道:“家破人亡,还是短痛,更可怕的是,经此一役,民心尽失,证信堂,证信堂,虽然并没有做错什么,但在百姓心目中,这个‘信’字,却是不破而破了。”他亲手为何宣赞添满杯中茶,惋惜道,“不瞒何大人,邓相公对我有知遇之恩。邓相公曾对我言,朝廷收复旧疆,北伐辽国,处处都要用钱,然而朝廷府库空虚,又不能无度加税涸泽而渔。这证信堂若是能发扬广大下去,可以发行北疆卷,集大宋千万士民之财力北伐辽国。辽国地方广大,契丹人压榨劫掠的财富堆积如山,若朝廷能够北伐攻灭辽国,自可以与义民分享这偌大的财富。这本是一桩两全其美的好事......唉,可惜,可惜了。此番失信于民,没有十年二十年遗忘,休想百姓再掏出银钱来买北疆券。”
苏同甫叹了口气,放下茶杯,神sè间不尽惋惜的之意。
“北疆券?”何宣赞震惊地看着苏同甫,失声道,“竟有此事?”
苏同甫没有答话,只深深地点了点头。
何宣赞喝了口茶水,脸sè平复下去,心中却掀起了惊涛骇浪。
邓素扳倒陈东,取而代之成为大宋丞相后,与曹迪、陆云孙隐然结盟,对曹陆二人曲意包容,对理社旧人则多加隐忍,朝堂上哪怕是七品小官,他也必拱手还礼,天下人都说这是个“拱手相公”。何宣赞虽然不是理社的人,心里还是有些惋惜,大宋倾颓如此,需要的是一个雷厉风行的丞相,而不是一个好好先生。然而,他没想到的是,邓素居然一直在准备北伐辽国!而在大宋,没有什么比北伐更激动人心之事。宋国以天朝上国自居,被辽国攻破汴梁,皇族就掳,北方百姓流离失所,宋人都视为奇耻大辱。只要以北伐为号,立时就能整顿出一片局面。
“想不到邓相公隐忍如此!”何宣赞想到,“他竟一直在准备北伐契丹!”他本是南迁的北人,心绪激动之下,拿着茶杯的手也在微微颤抖,可一转念又想到三军未动,粮草先行,以朝廷目前之窘境,如果没有北疆券筹集粮饷,数十万大军出师千难万难,何宣赞的脸sè不禁黯了下来。
“可惜!”他紧握着拳头,喃喃道,“真是可惜。”
“南海券市面剧跌,我用尽了办法,维持局面,就是为了不让百姓对证信堂股券失去信心。”
苏同甫看着何宣赞,缓缓道,“本来无以为继,可是今天这场面,倒是让我想到一个办法,或可一时稳住市面。只要稳住这一时,陈少阳和邓守一都不是鼠目寸光之辈,断然不会坐视广南的局面就此糜烂下去,在他二人的斡旋之下,赵元直一定会在近期脱困。海寇背后如果有高人主持起事,也必定是担心这一点,所以才抢在朝廷补救之前,急不可耐地举兵大掠广南。”
苏同甫的信息比别人要灵通不少,又与邓素熟稔,所以才有此说。
何宣赞吃惊地看着苏同甫,开始时他不知对方为何对自己说这些,此时已隐隐有些猜测。
“苏大人所想到的,是什么办法?”
“这些天来,我多方筹措银钱稳定市面,”苏同甫毫不介意地叹道,“但是,墙倒众人推,我一个人也挽回不了。”他摇了摇头,眼中闪过一丝jīng芒,“不过,吴国长公主宅心仁厚,这一番义举,倒给我了一个想法。人心是最贪的,只要有人在市面上以十贯一股购进南海券,十个人里面有九个舍不得以低价卖出去,特别是那些手握着大笔股券的士绅,每个人都以为自己的门道比别人多,必定不肯吃亏,他们会想方设法将手里的股券卖给吴国长公主的。这样一来,只要吴国长公主一直在证信堂购进股券,无形之中,这股券的市价也就稳定下来了。”
“可是?”何宣赞脸sè骤变,“可是,殿下哪儿有偌多银钱?”
单单大半天功夫,他经手了七十多万贯的股券,吴国长公主倾尽府库拿出来的一百多万贯已经花掉了大半,又怎么可能一直在市面上以十贯一股的价钱购进股券。他刚刚对苏同甫有些同情,现在则满怀戒备地看着他。
“无妨,”苏同甫嘴角浮起一丝微笑,“就是做个势而已。”
他喝了一口茶水,缓缓道:“吴国长公主yù使好处给升斗小民,所以,每次交易不超过二十贯,你办理交易拖拉一些,这样一来,你一天交易不超过五千笔买卖,也就是十万贯。我在证信堂这边,以不让吴国长公主一个人霸占了市面为由,将原本给你的五个柜台减少为两个,剩下的几个柜台留给其他的商人交易。不过,我网开三面,却不怕鸟儿乱飞。那些手握着大笔股券的人,绝大部分都会千方百计把股券卖给吴国长公主,这样的人无论是来找你,还是找我,我们都和他们虚以逶迤,不过,我每天都让一些商贾通过化整为零的办法到那里去交易,这样一来,大部分人都有盼头,只要你还在那里,他们就不会抛售,我们就能够撑上一段时间了”
“这?”何宣赞瞠目结舌,“兹事体大,我不敢一个人做主,还要禀报殿下决断。”
“正当如此。”苏同甫见何宣赞已被说服,点头道,“苏某也正想登门拜访,殿下深明大义,苏某一向佩服之至,还请何大人代为引见。”他顿了一顿,微微笑道,“若殿下那边银钱不够,我这里也会尽力支持。”他重重将茶杯在桌上一顿,话语中透出一股凛然寒意,“这市面底下,有人在兴风作浪。只要撑过这十天半月,我倒要看看,究竟鹿死谁手!”
章133 清水出芙蓉-3
天sè晦暗,薄雾蒙蒙,证信堂门外已经站满了密密麻麻地人群。
肖七挤在人群中,衣襟下摆尚留着夜露的痕迹,他本来排在人群前头,可是天快亮时,一些凶神恶煞的无赖闲汉抢占了前面的位置。天亮之前,证信堂外面没有州军和衙役维持秩序的,肖七等老实排队的百姓敢怒不敢言,被挤到了队伍的后面,过了好一会儿,证信堂才开门做生意,当先进去的自然又是那些排在前面的无赖闲汉,这时候,姗姗来迟的州军才开始维持秩序,仍然不时前来的百姓插到长队的前面,对普通百姓来说,证信堂的门槛是那么的遥不可及。
“唉——”肖七叹了口气,再等一天排不到,他就收拾收拾回家了。
长街远处,人群忽然一阵sāo动,“殿下,长公主殿下来了!”
人们窃窃私语。吃惊、好奇、感激、揣测......各种眼神落在长街zhōng yāng的一顶官轿上。
“快看,那是吴国公主!”
“公主殿下怎么亲自来了?”
“废话,南海券闹得这么大的风雨,主家过来看看又怎么了?”
“是啊,唉——我老老实实等了两rì,还不知道有没有福分沾着公主的光呢!”
官轿是云顶黄幔碧纱窗的样式,前后都有杏黄伞仪从。
一队护卫举着回避的牌子,打出来的正是吴国长公主的身份。
长公主自从到了扬州以后,深居简出,并将州城附近的宅院捐出做为百姓增长见识的博物园,在附近州县的声望极好,而这次以十贯一股的价格购买股券,只一天一夜间,便成了整个扬州城街谈巷议的中心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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证信堂前这段道路本来已经挤得水泄不通,但鸾驾所过之处,百姓们纷纷让出一条路来。
碧纱窗后,赵环低垂螓首。何中使说,为了保全证信堂的信用,也就是维护夫君的清誉,这也是为了大宋,大宋需要证信堂。苏先生说,邓相公既是夫君好友,又是皇兄倚重的心腹大臣,他刚刚登上相位,既要安定国内局面,又要筹备北伐辽国,一雪国耻,这证信堂乃是邓相公布局中极其重要的一环,人心万万不能有失。在苏先生与何中使两位的劝说下,赵环终于答应配合他们做这一场戏,出面将购进南海券的交易限制在二十贯以内,拖延南海券下跌的时间。
马车停下。“殿下,证信堂到了。”
赵环点点头,宫女掀开轿帘,她下了轿子,回身一看,证信堂外等着交易的人山人海,恍如当初辽人南侵,成群结队逃难的人们。苏同甫早已等候证信堂大门外,将赵环引进殿内。这时,所有的掌柜都停下手中交易,站起身来向公主殿下行礼,原本嘈杂的大殿内安静一片,若非长公主垂询,无人敢胡乱出声。禁军隔开了交易的人群,为长公主清出了一条通道,这些人丝毫没有不满的神sè,反而兴奋中带着紧张。赵环天生丽质,几个无赖子因不懂礼数,直愣愣地看着她一步步走进证信堂大殿。赵环也不以为意,轻移莲步走到了柜前前面。
众目睽睽之下,赵环有些心慌,这种抛头露面之事,她还是头一回。
竭力维持着庄严与镇静,她完全踩着事先编排步子,走到本来是何宣赞坐着的桌案前。
仆役早将何中使的太师椅撤去,换了一张公主府中带出的软藤椅。
赵环点点头,坐了下来,目光落在放在案左如小山一般的账册和股券上。即使在鄂州的时候,赵环也从来没有亲自查过账,公主府中账册有何中使保管,赵行德在府外的账簿则由刘文谷保管。但是,这时,何中使将一本薄薄的账簿双手送到赵环面前,恭恭敬敬道:“这是交易总账,请殿下过目。”听他口气,别人都以为吴国长公主平时便经常验看账簿,此次南海券交易数额仅仅一天就数十万贯之巨,怪不得长公主要亲自到证信堂来一趟。
只这一趟巡视,不知会生出什么变数?
该不会殿下一时兴起,发现这股券买卖不划算之后,忽然又改变态度,不再购进南海券吧?
想到此节,许多证信堂中人的心不禁悬了起来,落在赵环身上的目光也多了几分揣测。
赵环缓缓地一页一页翻动着账簿,她每一次蹙眉,每一次停顿,都会引来一些人的“心跳”。
大约一炷香功夫,赵环合上账簿,抬起螓首,对何宣赞道:“我听说民间买了南海券的百姓有千千万万,这其中大部分都持有一股两股的升斗小民,刚才在外面所见,等候卖出南海券的人群也有很多。所以,这次以高于市面价钱购入南海券,我希望能够尽量买进普通百姓手中的股券,毕竟对于大富之家来说,在南海券上损失一笔,不过就是账上少了一笔银钱,而对于普通百姓来说,很可能就要举家生活无着了。”赵环美眸中透出一丝忧虑,她沉默了一会儿,仿佛在做一个艰难地决定,问道:“苏先生,每一笔交易只买一股或两股,不知合不合您的章程呢?”
在京城一片的证信堂大殿中,赵环话语虽轻,却有上百人听得清清楚楚。
这句话如一颗石子投进了平静的水面,顿时激起片片涟漪。特别是那些手握着大笔股券,急于卖给吴国长公主的人,连眼睛都红了。苏同甫还未答话,大殿中就响起一片嗡嗡翁的嘈杂之声。“这怎么能行?!”“我们好不容易排到这儿来,只能卖掉一股两股?”“不行,绝对不行!!”
“长公主面前,”何宣赞脸sè一沉,呵斥道:“谁再敢喧哗?!”
他这一开口,禁军卫士齐声喝道:“殿下面前,不得喧哗!”
大宋虽不禁言事,优待读书人,但仅仅是刑不上大夫,皇家体统、朝廷官威丝毫不亚于前朝。证信堂内大都是拿着印信代人跑腿的账房或闲汉,几乎无人有功名在身,寻常一个县老爷出行,远远地听见鸣锣就要避让,瞧见回避的牌子就在道旁恭敬等老爷过去了才能动,否则吃上一记两记水火棍还是轻的,若被衙役一抖铁链子锁拿下狱,不死也得脱层皮。这些人也是一时忘情,一时没想到吴国长公主是陛下同胞亲妹,武昌后之妻,地位尊贵更在普通的知县知州之上。想到这些,殿内众人噤若寒蝉,刚才大声说话之人,此时竟隐约有些后怕。
大殿内气氛骤然变化,安静中带着一股肃杀之气。
“殿下,”苏同甫恭恭敬敬道,“股券交易听凭资源,殿下想要一股两股的买也行,不过么......”他脸现为难之sè,沉吟道:“只不过,证信堂地方有限,若有大买家这么一股两股的买,总也做不完买卖,却将地方都占用了,就让别人无法顺畅交易。所以,鄙人以为,若殿下执意每次只买进一股两股的话,就要将现在的柜台收去一大半,把其它柜台让出来给别人交易,以免有人说殿下仗势欺人,干扰了证信堂的交易。”
苏同甫答话不卑不亢,不疾不徐,这番气度,到让人心折不已。
旁的掌柜,交易大殿中的账房先生大多一边听一边暗暗点头,有人想道:“不愧是笑傲公卿的苏先生,当着长公主的面说‘仗势欺人’的话,若我那是万万不敢的。”那些闲汉却是大眼瞪小眼,一副莫名其妙的样子。
“既然如此,”赵环点点头,柔声道,“那便依苏先生所言吧。”
她交代好下一步买股券的事以后便起身离去。
证信堂为了免得其他人冤枉排队,将吴国长公主为了照顾平民百姓,每笔交易只买一股或两股股券的消息公布了出去,也就是每次交易额只在十贯或二十贯,外面排队的人顿时沸腾了起来,像肖七这样的百姓更是欢声雷动。因为这样一来,大部分排队的升斗小民,都看到了将手中的股券脱手的希望。而有心在今rì将百股千股大笔股券交易出去之人则脸sèyīn沉,不时有人走出队列,小跑回去向东家请示如何处置这突然的情况。
“快看,殿下出来了!”
“公主殿下出来了!”
眼见吴国长公主上了官轿,人群开始涌动起来,肖七也和其他人一样神sè激动。
“恭送公主殿下!”有人开始大声喊。更多的人喊了起来:“公主殿下千岁!”
“吴国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
许多百姓天亮前一两个时辰就守在证信堂外了,这时已经疲累到了极致,连说话都有气无力,然而,此时群情激动,呼声竟如山呼海应一般,当有人踉跄跪倒在道旁后,更多的人跪了下去,,那些站着的人反而突兀,也就跟着跪了下去,一会儿工夫,证信堂道路两旁跪满了心怀感激的人们,人们一边念着善颂善祷的句子,一边目送着云顶黄幔的官轿缓缓离去。
章133 清水出芙蓉-4
临街的酒楼上,田掌柜注视着公主的官轿离去,冷笑道:“无知妇人,小小伎俩,也只能骗骗这些愚昧无知的小民而已。”他将酒杯重重蹲在酒桌上,悻悻道,“不过,这么一来,东家谋算又要推迟几天,这妇人,倒还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啊。”
“此间也就是留个后手,”宋掌柜叹了口气:“东家也没催促,等等就等等吧。”
他二人碰了一杯,各自将酒喝下肚去。
南海券剧跌,二人奉邱东家之命推波助澜。二人总共有五十余万贯的本钱,底下分别找了若干做市的账房,田掌柜手下将股券折价卖给宋掌柜,宋掌柜手下再将股券折价卖给田掌柜,这来来去去,股券价格每况愈下。二人大肆宣扬之下,证信堂内外人心惶惶,许多大笔持有股券的商贾纷纷抛售股券,连苏同甫也无法阻止,于是股券价格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跌落下来。按邱大瑞的布置,当股券跌倒票面值的三成以下,两位掌柜再暗中从市面上缓缓买进,低价囤积股券。这样一来,无论宋国官府与海寇战事结果如何,邱大瑞都立于不败之地。
可吴国长公主突如其来地搅局,让政信堂市面为之一空,田、宋二掌柜便势单力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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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后面事情的演变,却渐渐出乎了他们的想象。
外面传言,武昌侯在北伐时夺取许多辽人来不及运走的藏宝,而且他执掌东京留守司时,河南十数州府的财赋也都截留下来,因此,武昌侯的家财远远超过人们的想象,这一笔财富都储藏在南海水师在瓜州渡的大营中,吴国长公主用来购进股券的银钱,便来自武昌侯的藏银,哪怕将市面上所有股券吃进都毫无问题。这传言神乎其神,却教人不得不信。、
每天在苏府投名帖拜见的人不计其数,苏府的门槛几乎被这些人踩平三寸。
苏同甫也一改往rì的做派,不住在证信堂,而是每天都应酬几个士绅。
外面疯传,单单这几天之内,“三得道人”手底下收授的银钱,是怕以十万贯计。然而,没有切实的证据,传言也仅仅止于传言而已。无论是商贾的聚会,还是内室的密议中,大家都猜测,吴国长公主到底能买进多少股券?抑或是谁又到苏府拜访,出来时一派智珠在握的样子,不知使了多少银钱,得到了什么样的承诺?
羡慕之余,整个扬州市面的商贾,不管有没有过硬的门路,心都跟着热切起来。
几天过去了,眼看吴国长公主仍在购进股券,扬州股券买卖的局势一步步滑出控制之外,田、宋两位掌柜心也慌了起来,不得不动用了鸽书请邱东家亲自示下,然而邱东家一直都没有下一步的命令,二人也只好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熬着。
…………
广州,炮声轰鸣,硝烟腾起,大队匪寇跳下海船。
\因为海寇来得太快,捍海城刚刚打好了地基,城墙才夯筑了矮矮的一截。这道废墟一般的矮墙,甚至比一般村寨的寨墙还要矮小,海寇们起初根本没将他放在眼里,早早地划分了抢掠区域,着要洗劫捍海城与广州城墙的一大片坊市,然而,整整两天过去了,城墙几经易手,南市还一直控制在宋军的手里。
邱大瑞站在一条大船的船楼上,千里镜朝北望去,触目可及,到处都是尸体。
捍海城下死伤枕籍,有的地方尸体堆积得和城墙一样高,也有墙基被炮弹击中而坍塌。然而,城头宋军的赤旗仍在飘荡。刚才这段城墙还在海寇手中,官军又将它夺了回去。为了争夺这道矮矮的城墙,官军已与海寇血战两rì,哪怕海寇冲进了南市,仍然无法放手洗掠,广州知州将老弱都放入了城内,唯独成丁的男子进城躲避,这些男丁与各县赶来的团练壮丁混编在一起,陆续投入到城外的厮杀当中。
千里镜的视野里,海寇一群群地冲上去,和广南州军搅在一起厮杀。
混战中,一个州军被砍翻在地,仍然拼力抱着敌人的腿,连头被砍下来还不松开......
有个团丁失了兵刃,还像野兽一样用牙齿撕咬......
除了少数jīng锐之外,广南路州军多是仓促召集的各县团练,和乡勇壮丁没有太大的区别,然而,州军抵抗得十分顽强,而且人数众多。那怕海寇十分凶悍,付出了数以千计的伤亡,仍然不能越过那一段矮矮的城墙。邱大瑞好不容易将各路海寇聚集到广州城下,这样光啃骨头吃不到肉的战斗再继续两三天,只怕队伍就要散了。
“这样下去不行!”邱大瑞皱了皱眉,道,“催促法麦图大王出兵。他们也该出力了!”手下伙计答应下去,邱大瑞又道,“带话给那卢、曹、李、牛、仆五位大当家,加紧扫荡城外顽抗的余孽。阵亡的伙计,一家抚恤两百贯,打下广州一并发给。大食人甲坚刀利,待会儿定能杀散官军,他们万万不可保存实力,须得一起冲上去,把城外的官军都赶入城里,哪家当家出力多,我邱某心里有数,打下广州以后,自然不会薄待。”
广州城外的抵抗如此激烈,大大出乎了邱大瑞的预料。
按照辽军南侵的经验,攻打宋国城池,最好的方式就和围猎黄羊群一样,兵马先拉开一个大的圈子,然后一步步地缩小范围,将拖家带口的百姓往州县城池逼去。随着包围圈的圈子越收越紧,到了最后就和捕鱼起网一样,网眼满满地兜住肥美的鲜鱼。若宋国守将收容这些百姓,一则可以扰乱城内局势,消耗守军的粮草,二则大批的探子和细作就能混入城内,甚至直接抢占城门。若宋军将领不收容这些百姓,辽军就可以顺势把城外的百姓编为签军,强迫这些宋国百姓去攻填壕沟,消耗守军箭矢,甚至用强壮者攻打城池。
辽军这一套在宋国屡试不爽,然而,邱大瑞第一次将它用在广州便十分地不顺。
他纠集了广南甚至东南沿海几乎所有的大股海寇,从沿海各地登岸,利用官军分散防守州县,不敢轻易出城与流寇野战的心理,从四面八方向广州汇集,也将数以十万计的逃难百姓驱向广州城。然而,知州陈公举既没有拒绝逃难百姓入城,也没有完全接受,他只允许老弱妇孺进广州外城躲避,而将难民中近十万男丁临时编入了团练。许多临时团练没有盔甲,没有军袍,只有一把刀,一面单薄的木盾牌。城内老弱等若人质,城外的男人不得不拼死作战,将海寇的兵锋死死地挡在广州城外。
“一群羊拼起命来也能挡住豺狗,可遇着真正的狼群了,羊再多也没有用。”
法麦图看着甲板等待出发的战士,大声道:“苏丹麾下的勇士们,”他手中的丝帕向前一挥,下令道,“现在就出发,现在用你们的弯刀饱饮敌人的鲜血,让他们恐惧、颤栗、匍匐于伟大的苏丹的脚下!”甲板上的军官和士兵们拔出弯刀,大声叫着回应司令的命令。大食船队抵达广州外海已经整整两天两夜,一直只向岸上开炮,这些苏丹的战士已经憋了好几天了,他们眼神毫不掩饰对战斗和鲜血的渴望。
大食战士一个个从绳梯下到码头上,法麦图也再度举起千里镜观察战局的进展。
天气炎热,战士们脱下身上的长袍,在强烈的rì照下,铁甲和弯刀泛光如波光粼粼的海面。
法麦图的嘴角翘起了微微的弧线,广州的气候让他想起了伟大的热沙海。
然而,那异教徒海盗远远不能和热沙海里部族相比。热沙海里的部族,为了一匹好马,一把好刀,一副好盔甲,可以不惜一切代价,因为部落没有好的武器就会失去一切。而这些宋国的海寇,他们的头目穿着丝绸的鞋子,战士甚至连盔甲都没有,武器也是劣质的铁刀,这种刀大食水师的弯刀相击的话,宋国的刀十有仈jiǔ会卷刃或者断裂。法麦图原先对为数众多的异教徒海寇怀有深深的戒心,然而这两天观战下来,他已不担心这些人的威胁了。
“既然这样,就攻下广州城,那个被他们自己人囚禁的海军司令,我倒有兴趣和他见上一面。”
章133 清水出芙蓉-5
天sèyīn沉,在海面的上空,乌云堆积,仿佛连绵的群山。
赵行德披着黑sè大氅,站在黑sè的礁石上,远处只有一线一线的海cháo。
“这么等下去,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
“除了等,我们没有其他办法。”骆欢低声道,“只能等下去。”
“呸!真他娘的晦气!”张建成望着yīn沉的天空,胸中迸出怒火。
如若天上真有个龙王的话,他宁可让拔出到刀来,一刀劈散这漫天yīn霾,然后与这混蛋大战一百回合。清远营护送赵行德来到雷州。然而,海上忽然风浪大作,赵行德足足等候了五天四夜,也没有见到南海水师一条战船。然而,军情如火等不得。贼势出人预料的迅猛,在十万海寇的围攻之下,广州团练苦苦支撑,若南海水师迟迟不至,只怕不但不能全歼海寇,反而葬送了广州百万生灵。张建成是徐闻寨的守将,也是端州团练的都头,麾下一百人皆是端州兵。端州离广州不过两百里,营中上下都心急如焚,不知道家人有没有遭难。
天sè渐渐暗了,夜sè漆黑如漆,徐闻寨望楼点燃了火把,微弱的光在海风中颤抖。
赵行德皱着眉头,望着远方若隐若现的cháo水。这时已经过了营中晚饭的时间,但是,骆欢、张建成等人都没出声,大家都望着远方。长时间的沉默和等待,从午后算去,已经足足四个多时辰了。忽然,他眨了下眼睛,鹰一样犀利的眼神,透过黑沉沉的天空。
一艘黑sè战船轮廓缓缓地出现就在天海相接处,紧接着第二艘,第三艘……
赵行德轻轻吁了口气,紧捏拳头,掌心全是汗水。
这时,其他几个将领也发现了远处的船队,开始高兴地大叫起来。\
徐闻寨朝天放出火箭,明亮的烟火拖曳着长长的尾迹,在夜空中分外明显。
南海水师战船一艘艘出现在远处的海平面上,赵行德已经能目力辨认出每一条战船,
在起伏的海面上,战船如时钟一般平稳地航行,在靠近海岸时陆续放下了船帆。
船队尚未下锚,先放下了两条小船,水手朝着岸边奋力划桨。与此同时,一艘艘高大的战船在深水区调整了队形。没有停顿,没有犹豫,船首一致向北,船队与海岸线由垂直转为平行方向,赵行德满意地点点头,眼看小船越来越近,他转过身,朝两位护送的将领走去。
骆欢和张建成都有些激动,他们二人是知道赵行德身份的,心中放下一块石头,同时有些遗憾,南海水师即将前往战场,也是二人与赵行德告别的时刻。看着赵行德越来越近,两人的心情也突兀地变得有些失落,赵行德似乎看出两人的心思,含笑道:“海寇猖獗,波澜不静,将来若有机会,愿与二位并肩杀敌!”他拱了拱手,沉声道:“就此别过!”
张建成压抑着心头激动,低声道:“谢赵侯勉励!”
“末将当奋身杀敌,”骆欢也低声道,“恭送赵先生。”
赵行德需掩饰身份,因此,二将只是拱手为别。这时,小船已经靠近,水手在浅水跳下船,将小船推上沙滩,赵行德也不迟疑,转身朝小船走去。水师军官小跑到赵行德面前,赵行德对他点点头,和水手们一起重新将小船推进海水,驶向远处的舰队,这一切都是在无声中进行,四面静悄悄的,只有海风和大海cháo声回荡。
小船靠上赵行德的座舰不久,各水师战船重新升帆启航,没有丝毫迟疑和停顿。
战船向东北方向离去,在黑漆一般的海洋和乌黑的天空的夹缝里,二十余艘巨舰轮廓越来越小,渐渐地至于不见,仿佛被黑暗的大海吞没了一样。骆欢和张建成目送南海水师船队离去,船队消失良久之后,骆欢才长长地吐了口气,沉声道:“但愿能给大食人一个惊喜。”
…………
广州子城西北三十里外,广州城外的八大镇之一,石门镇。
流溪西华岭、石门山、风林岭三条山脉自东北向西南横亘,在被汹涌的小北江切出了一个十余丈的缺口,此地河道狭窄,两岸积石如门,乃南北交汇的要冲,一过石门,江面复又开阔。往rì有无数船只通过石门,顺流直下广州,海寇大举攻打广州后,石门镇守军已经用铁链封锁了河道,北方的河船闻讯不再南下,因此,小北江的江面显得十分空阔。
一艘白帆平底船在距离石门镇十数里外静静地顺流而下。
行至一处江流,两岸怪石嶙峋,树林茂密,枝叶垂落水面。平底船穿过芜杂的枝叶,进入了一片江水在岸边冲击出回水湾,这回水湾面积不大,只能容纳两三条小船停泊,但在礁石和岸山遮蔽下,小北江主航道上的船极难看见,乃是一处天然的隐蔽之所。平地船对此地似极为熟悉,小心地避开了水下的礁石,恰到好处地靠上了岸。这时,岸边树丛里传来三声鹧鸪叫,船上人也回了三声。只见三人弯腰从树林里钻了出来,帮助船上的人将丢上岸的缆绳系好。双方见面后密语一阵,船上的人脸上显出失望的神情,犹豫了一片刻后,复又请出了一位青袍中年人,低声向他说明了广州近来的形势。
“李先生,我们的兄弟说,海寇正大举围攻石门镇,在镇北十数里范围都广布了哨卡耳目,广州的人出不来,外面的人也进不去。海寇大部分都是外地生面孔,六亲不认,李先生若一定要进广州的话,我们兄弟恐怕不能保证先生的安全。”
“此地已深入内陆,”李蕤皱眉道,“海寇竟如此猖獗么?”
“整个广南、东南大股海寇一起围攻广州,”军情司马谭兰溪摇头道,“他们真是发疯了,这些海寇各自称王称霸,此次必定有人居中主事,目标就是广州,这一回海寇堪称孤注一掷,激怒了宋国朝廷,只怕他们将来的rì子不好过,说到底,这些海寇不过是一批乌合之众罢了。气势汹汹而来,倘若不能得逞,获取厚利,必定会一哄而散,甚至相互掣肘攻杀,那个居中筹划之人就算有通天手眼,都不可能再度纠集起这么大的力量了。”
谭兰溪乃军情司关东曹的老人,他接到指令,从洛阳出发,兼程护送李学士到广州。
军令虽然没说明李大人身负何种使命,但谭兰溪也猜测得到一二。
赵行德被广州知州扣留,耽误了联合水师出兵的rì子,而安西军司准备在冬季对罗姆突厥及大食发起进攻,各种准备已如箭在弦上,拖延不得。而李蕤是学士府大学士且出身关东,与赵行德、邓素、陈东、陈公举等人皆有旧,因此,由他做使者,代表夏国方面前往广州,促使其放归赵行德,也是情理之中的。而且国使萧并在鄂州也没有闲着,说不定李蕤身上还带着陈东和邓素等人的口讯甚至手书。兹事体大,赵行德是否平安脱困,不但关系海上的战局,也牵动着安西军司与罗姆突厥的决战。因此,虽然军情司不能强迫李蕤做任何事,但如果李蕤决心穿越海寇的封锁进入广州的话,不管冒多大的风险,谭兰溪也会全力以赴地带他进去。
果然,李蕤沉吟片刻,决然道:“事关重大,无论如何都要试一试。”
“好!”谭兰溪点头道,“李先生且稍待,一切我等来安排。”
他自去和军情司在此地的暗桩商量,当如何避开海寇的耳目,悄悄潜入广州城。
李蕤则站在船头,往江面上望去,这地方山林茂密,枝叶遮天蔽rì,虽然刚过正午,光线却十分昏暗,殊无夏rì午后的炎热,星星点点的阳光透过枝叶投shè到探底,照见水底鱼虾来回游动。他自知潜入广州之事全仗军情司安排,自己也插不上手,因此也只能既来之则安之,闲来无事,也给自己起了一卦,竟是乾上兑下,履虎尾之履卦,而爻辞是九二:履道坦坦,幽人贞吉。这卦辞若是应在自己身上,还有些牵强。可若是应在赵元直身上,那还算好的。
李蕤思量半晌,也没个头绪,只得定了定心神,安心等待下一步的行动。
............
广州子城城头,陈公举满脸尘土,注视着几乎辨认不出来的捍海城外墙。
他和其它官员一样,身上是普通士卒的衣服。海寇的战船若觑见城头有达官贵人,必定朝着这里发炮轰击。双方炮手的准头虽然不够,但一旦被炮弹砸中,就是飞砖走石,非死即伤的,城楼也被海寇船上的火炮砸坍了好几处。火炮给守军心理带来极大的震慑。若非依照守军拼死守住捍海提和南市,说不定海寇早已经把火炮抬上岸,集中将一处城墙给轰塌了。然而,这几天厮杀也使守军伤亡惨重,不断有人建议收缩回来,依靠更高大坚固的子城城墙来抵御海寇。
章133 天然去雕饰-1
“三城内尚有多余的地方,”别驾卢宣义劝谏道,“还是把百姓放进来,倚城而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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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行,南肆绝不能放弃。”陈公举脸sè微沉道,“丢了南肆,不但这数十万百姓不保!海寇长驱直入,子城、东城、西城和扶胥、石门等外围八镇就可能被完全割开。我们左右前后不能相救不,海寇却可以任意选择一座城池攻击,以众凌寡,用铁桶炮抵近了城池轰击,广州这几座城说不定都保不住了!”他略微顿了一顿,望着已是尸横遍野的南肆街巷,以及大批聚集在城下营垒中的团练壮丁,低声道,“这四面八方汇集而来的人群,不知道有多少是海寇的内应,绝不可以放进城内!”
卢宣义望着已成一片狼藉的城外市肆,叹了口气,低声道:“城外的百姓......可惜了,更可惜的是,经此一役,我广州的清流种子恐怕凋零大半。陈兄,你还是为我们理社的将来做想,为本地保留些读书种子。”他摇了摇头,脸sè沉痛。
以海寇之凶悍,捍海城和南市屡失屡复,广南的士子和壮丁牺牲也极为惨重,理社每一个士人几乎都有熟人受命统领团丁,几天血战下来,城内的清流称得上家家服丧,人人戴孝。为了将一盘散沙的壮丁约束起来,广州府不得不用州学、县学的廪生和清流士子都充作了都头、指挥一级的军官。这些士人对朝廷的忠心远胜过寻常人,他们一直担任着都保长、团练官之类的职司,很多人也看过赵行德写的兵书,大多只是纸上谈兵而不知变通之道,约束几十个壮丁听命行事还是做得到的,只是一场场交锋下来,州军的死伤更比海寇惨重许多。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陈公举斩钉截铁道,“我自谓清流,焉能不知舍生取义?!他们先走一步,到了最后一刻,我这知州填上去,未尝不可!”海寇攻势之快之猛,远超过了他起先的预料,而南海水师一直没有出现,这几天来,陈公举的心情一天天沉重。围城这几天,不管外面情势多么危急,陈公举总是镇定自若,好像笃定海寇必败一样。众人也猜测是否他另有安排,此刻一听他竟是与城同殉的打算,有人心中一沉,更多的人却深为感奋,当即应和道:“我等愿追随大人!”“愿随大人死战!”
“好!”陈公举用力一拍城头,“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城头官兵士气大振,一同举刀大呼,“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喊声很快蔓延到城头其他地方,无数人齐声大喊:“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这喊声压过了轰鸣的炮声,远远地传了开去......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声音传到南肆的一座茅棚中,这棚子里横七竖八地坐卧着四十多个壮丁。不过,大部分人都是脸sè灰败,衣衫上带着血迹,他们在城外呆了半个多月,也算是有些经验,知道砖瓦房也躲避不了那天上砸下来圆铁疙瘩,反而因为砖石乱飞徒增伤亡,所以干脆选了个几乎没有屋顶的茅棚。不出阵的时候,壮丁的眼珠转也不转,仿佛死人一样坐着。这个临时凑成的团练都一共百人,按照事先说好的,只需出阵三次或砍掉一个首级,壮丁就可得到二十贯,人可回到城下营垒中休息,如果砍掉两个以上敌人的首级,就能选入厢军,进入瓮城中休息,砍掉三个首级,就可选入禁军,拿军饷,还可以进入城内与家人团聚。
几番厮杀下来,这些壮丁都知道,要砍掉贼寇的脑袋很难,他们更可能被贼寇砍掉脑袋。
猪都没杀过的壮丁,去和穷凶极恶的海寇较量砍人脑袋,确实是有些强人所难了。
“真是一群猪,”刘三七悻悻地想到,“要死你们自己去死吧。”
他低头,指肚在刀背上划着,不敢让人看出他眼中流露出的一抹凶光。
他本是东海霸王大当家的手下,混在逃难的百姓队伍中,若是官府不让百姓入城,就鼓噪造反,若是官府让百姓入城,他就和城里的内应接上头,里应外合为王大当家打开城门,大当家啖个头汤,他自然也少不了好处。没想到的是,官府居然只放老弱妇孺入城,派了一批书生,将百姓中的壮丁编练成队伍,简单地cāo练过后就驱赶上阵与海寇厮杀。
不上阵时,一个十人队的壮丁作保连坐,刘三七根本没有机会溜走,上阵时刀枪无眼,对面也不是东海霸的手下,刘三七好几次想要跑到对面,结果差点被同样杀红了眼的海寇砍掉脑袋。几天下来,刘三七千辛万苦保住了xìng命,却再也不敢往对面跑了。无奈之下杀了对面两人,他被选为厢军,也没有什么zì yóu,不过多了份厢军的而已。两个海寇的脑袋四十贯,一年三十贯厢军军饷,不过,若再砍一个脑袋,他就可升为禁军。若非天大的变故,朝廷是绝不会裁减禁军的,一年铁打的五十贯军饷,旱涝保收,这就比当死后进不了祖坟的海寇要好了。
每当夜阑人静的时候,刘三七的内心矛盾之极,对左指挥的态度也有些古怪,反而被左念远赞为“质朴少文”,任命他做了个伍长。对这位读书读得迂了,满脑子“舍生取义”的左指挥,刘三七在不屑之余,也有一份感念。毕竟人心是肉长的,他原来是本分渔民,落草之后,所遇见的皆是狡诈凶恶之辈,唯有比他人更狠更毒才能生存和出头......
“姓左的,若有来rì,大爷留你一条xìng命。”刘三七暗暗想道,“若是不行,我也给你个痛快,决不让你受零碎折磨罢了。”他眯着眼看着左念远,眼中流露出一抹锐利的光芒。
左念远似有所觉地看过来,刘三七忙低下头做循循之状。
左念远只道乡人淳朴老实,不敢直视上官,便对他微微一笑。在他眼中,这个刘三七机灵又勇猛,算是难得的的一员勇将。海寇到处肆虐,许多村舍田庄都毁了。若大家都能活过这场战事,刘三七又无处安生的话,不管他愿意从军还是种田,自己到可以照顾他一下,也算是栽培一个心腹。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左念远舔了舔干裂地嘴唇,默默念道,“人生之短也,如白驹过隙,而道义也者,不为尧存,不为桀亡,万古长存!是故舍生取义,是舍一时之苦短之生,而投入万古长存之义,此身虽殉道,然则魂魄与大义同归,薪尽火传,千载之下,浩然正气之中,有我一份魂魄在大义之内,我左念远何其惜此身也......”想起城内倚门倚闾的家人,左念远心中不禁一软,旋即又想到,“岂能英雄气短,儿女情长?!”
他硬着心肠,将父母、妻子一一摒出脑海,眼神转为凛然,微闭双目,宛如老僧入定一般,
............
“轰——”“轰——”“轰——”
西澳码头,火炮不断喷吐着火舌,一枚枚圆铁炮弹划着弧线朝广州城飞来。
越过城墙的炮弹,若落在空地上,必然击出一个大坑,若落在房顶,必定直贯而入,落在人身上,则非死即伤,城内百姓的房舍根本不能挡住势大力沉的炮弹,城内的百姓都不敢住在看不到天空的房子里,整天都提醒吊胆地看着天上,每当炮弹凌空飞过,无数人都抱着头躲避。
饶是如此,城中仍而不时响起凄厉的喊叫。
有人边跑便叫:“啊——”“我的娘啊——”
一个老妇人抱着被炮弹击中的老头,声嘶力竭地哭喊:“快来人啦,死人了——”
孩子伏在已经死去的母亲尸体旁哭着:“娘——我怕.....”
不管是白天还是黑夜,炮声一刻未停,火炮给双方都带来了极大的恐慌和压力。
广州城内不断有人被炮弹砸死砸伤,而城头的炮弹也不断落在西澳码头附近。
虽然因为距离远,城头炮弹都打得不准,但谁都不说不准,一旦遭了飞来横祸,就是一团肉泥的下场。所以,绝大多数海寇也宁可留在船上睡觉,离城头火炮远一点。各股势力大当家讨价还价之后,再派人上岸去打仗。大食舰队司令法麦图尤其小心谨慎,几天下来,大食人参与攻打南肆的次数屈指可数。然而,邱大瑞和法麦图达成了协议,将大食武士当做jīng锐使用,每当宋国海寇与官军厮杀得两败俱伤之时,大食海寇突然挥舞弯刀杀出,宋军猝不及防下,往往伤亡惨重,同时也震慑住了其它的海寇。
一次又一次血战之后,城外宋军伤亡惨重,士气越来越沮丧,抵抗也越来越弱......
章134 天然去雕饰-2
南肆一座工棚改成的营房内,数百地铺却排成五纵行。(.)
这座兵营虽然简陋,却比其他营房整齐许多。广南天气炎热,士卒都没发给被枕,随身衣物卷成一个小包袱,放在本来是枕头的地方,晚上可以枕着睡觉。木杆枪则一律靠墙架设,远远看去,各种事物摆放都呈整齐地一条直线。营房虽然没有围墙,但普通士卒起居都沿着地上所划各种黑白线走动,丝毫没有别的团练营房那样杂乱无章。
“全部都有,起立,”一个军官摸样的在门口喊道,“干活啦!干活儿啦!”
短暂的混乱过后,团练兵各自取了长枪,十人一伍,百人一都,在床铺间的过道中列好队列,人人脸sè肃静,没有交头接耳的一轮,在都头和伍长地带领下,老老实实地走出了营房。五百士卒列成阵势,只用了一小会儿功夫,营指挥周瑞鳞仍然皱眉看着这些兵卒,一个个脸sè呆滞,双目无神,就像是被圈在织机旁干活儿的工徒一样,根本没有上所说的“壮怀激烈”,“人人感奋”之状。就要上阵杀敌了。
周瑞鳞原本想了好长一段慷慨激昂的话,可看着这些家伙却顿失了兴致。
“真是烂泥扶不上墙啊。”周瑞鳞腹诽道,马上要上阵见真章了。
他们本是工徒,在周瑞麟刚开始接手这个完全由工徒组成的营时,还觉得这些人十分好管,至少比各地流民要整齐得多,可接触久了,就开始觉得这些家伙简直是朽木。对工徒出身的士卒来说,迫不得已当兵吃粮,也跟工坊里干活儿拿工钱一回事,出工不出力的时候多,真到了上阵的时候也不肯冲在前面,人人左右观望,生怕自己多干了活就吃亏。因此,周瑞鳞不得不按照治兵斋赵先生的方法,将这些工徒狠cāo了一段时间的前进队列,他们不愿冲在前面,那么大家齐头并进,就谁也逃不脱了。
因为队列整齐,广州团练衙门把这个完全由工徒组成的营看做“堪战”的jīng锐。
所以,州学才费了“一大笔”银钱给“堪战”的团练营配上了两当甲,每个兵卒还有一千五百文的月钱。兵部有编制的禁军和厢军营头才有朝廷配发的铁甲。各地州学本着能省就省的态度,认为背后不需要铠甲,所以两当甲前面是一块厚铁板,后面只有楠竹板。所以,这种用细细的绳索穿起来的“两当”铠甲,是广州工坊本地造的,一领只需三贯钱,不到兵部步人甲价钱的十分之一。当然,团练军官也可以自己破费为营头才买兵甲,如同清远营指挥骆欢一样,不过,像骆欢这样肯破家为国的人没有几个,所以,前铁后竹的两当甲也就成了广州团练“jīng锐”的特sè。
“这可不是cāo练,”周瑞鳞拿着棍子绕着队伍一圈,大声喊道:“但是,到了战场上,拿出cāo练的jīng神头来!耳朵只听军令行事,不要慌张,不要乱跑乱动!你们要是有本事和贼寇放对厮杀,就尽管脱离队伍自己跑!”他扯着嗓子喝道:“都听清楚了吗?”
众工徒早已养成服从的习惯,几乎立刻回大声回答:“清楚了!”
“好,”周瑞鳞点点头,“很好!”
看着士卒们的面孔,他迟疑了一瞬,沉声道,“我知道你们大部分都要有妻儿要养活,谁都不相似,记住,战场上越是镇定不乱,你就越可能活着回来!”他提高声量,吼道,“现在,向右转,向前走!”他的嗓子稍稍有些发涩,从没上过战场,周瑞鳞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能够或者回来,不过,大丈夫受命之rì,即忘其家,周家一百八十多口族人都住在广州城内,周瑞鳞死了自有旁人来延续宗族。可若是广州城破,覆朝之下无完卵,周氏宗族就会立刻被败亡。从这点来说,周瑞鳞比他手下的兵卒们更应该为朝廷卖命,事实上也是这样。
一名旗手高举营旗在前,五百团练兵扛着长枪整齐地在南肆的断垣残壁中穿行。
团练兵们都是南肆一带的工徒,这片街坊对他们来说,熟悉得不能再熟悉,许多人甚至参加了捍海城的修筑,然而,前面的战况,唯有指挥周瑞鳞才清楚,周瑞鳞挎着刀行走在营旗旁边,脸sè凝重。午后时分,贼寇再度攻下捍海城,知府衙门调遣十数个营反攻过去,结果被贼寇杀得大溃,捍海城北遗尸无数,宋军的军心亦大沮。
贼寇攻下捍海城墙后,毫不掩饰地调集重兵,要看顺势扫荡南肆,直扑广州城下。
所以,广州府衙集中了二十五个营头近万团练兵,准备趁贼寇立足未稳之际,再度发起反攻,不让贼寇舒舒服服地在岸上休息。陈公举等人对这次反攻寄予了极大期望,广州城南的团练营头,几乎都投入了进去。一支又一支的宋军团练营从破旧的营房中开拔,他们穿过断垣残壁,如同小溪汇成大河一般,渐渐汇集在捍海城北面临时构筑的一道营垒后面。
宋军营垒上空飘起了各种各样的旗帜,示敌以强。
在贼寇围攻下苦苦支撑的广州团练,还没有示弱的本钱。许多驻扎在南面的团练营先到,当周瑞鳞率领的工徒营抵达时,整齐的两当甲引来许多艳羡的目光。“后娘养的,”刘三七低声骂道,“凭什么他们有铠甲,还能缩在城下面,咱们却要拼死拼活。”他的话引起一片共鸣,许多衣衫褴褛的团练兵眼红地看着工徒营的两当,战场上有甲和五甲,很可能就是生死之分。
“他们打仗比我们少,每个月还有一千五百文月钱,他***!”
“是啊,我们只有五百文安家费!”
“都是义勇,咋就差这么大咧?!”
抱怨声传到左念远耳中,他只是无所谓地笑了笑,到了现在,他明白什么叫水至清则无鱼。
这一仗下来,不知道有几个人活下去,士卒们要发发牢sāo,就让他们发。
左念远和周瑞鳞是州学的同窗好友,广州告急,两人分别带兵之后,营中诸事繁杂,战场上这还是第一回在碰面。他特意站在营垒上,对周瑞鳞挥了挥手,周瑞鳞见了也微微一笑,行进中脚步未停,手掌作势虚劈了一下,示意大家都要奋身杀敌,左念远点点头,目送周瑞鳞带着他的营行进到营垒中间位置,加入了步卒大阵。周瑞鳞这营驻扎的地方离捍海城远,所以,当他们到达后不久,参与反攻捍海城的各个营头也陆续会齐了。
按照府衙的部署,“jīng锐”的十营团练结成了如棋盘般的前阵,其他团练营为后阵。
左念远这一营刚刚才受过重挫,被编在后阵,刘三七等人的抱怨才稍稍平复。**辣的太阳底下,宋军的动静被对面一览无余,海寇见官军列阵,也纷纷鼓噪起来,有的挥刀搭箭,有的大声叫骂,广南团练当即骂回去,到了后来,海寇当众冲着对面拉屎撒尿,而团练也毫不客气地还以颜sè。战场上空充满污言秽语和哄笑嘲骂,让左念远等人直皱眉头。
“准备好了?”子城城头,陈公举对旗牌官道,“擂鼓!”
“咚咚咚——”
“轰——”“轰——”“轰——”
第一通鼓,安置在城头的铁桶炮向贼寇发shè了第一轮炮弹。
当年赵行德指教,捍海城筑城一定要在城头铁桶炮的范围内,而且一定要事先校准,此刻收到了奇效,原本十分不准的圆铁炮弹,三三两两地落在捍海城附近,城头只见烟尘四起,近处则血肉横飞,一片凄厉的惨叫,原本严阵以待的海寇阵势顿时乱了起来。擂鼓第二通,宋军前阵缓缓朝捍海城压上去,而城头铁桶炮再度发shè了一轮,扰乱海寇的阵势,擂鼓第三通,前阵宋军距离瀚海城已不过百步,城头铁桶炮停止shè击。
周瑞麟拔出了战刀,大喊道:“向前冲,不要乱!”
团练营的步伐越来越快,到了后来已经是在小跑,后阵也大声地呐喊助威。捍海城后面,海寇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弓箭手在弯弓搭箭,锋利的箭簇在阳光下闪着寒光,对准了直奔而来的团练兵。城墙南面,许多海寇还在集结,大食武士面朝西方做完了祷告,各自拔出了弯刀。
“保持队列!”周瑞麟大声喊道,“向前冲!”
距离贼寇还有三十步,前面的团练兵已经看得到敌人的脸孔。
这时,只听一声锣响,对面箭矢如飞蝗般shè了过来。
前几排的团练兵shè到一片,一枚利箭擦着周瑞鳞的额头飞过去,将他惊出一身冷汗。
这时,宋军前阵顿显混乱,有人犹豫地放慢了脚步。
“往前冲!”周瑞鳞大声道:“背心没有铁甲,向前冲还有活路,后退就是死!”
他奋力挥刀,带动麾下的士卒向前冲去。海寇放过一轮箭后,弓手后继乏力,箭矢立时稀疏下来。这时,宋军前阵距离贼寇还有不到十步的距离,团练兵们齐声呐喊,直挺挺地端着长枪朝城墙冲过去。这道城墙南面挖有壕沟,北面非但没有壕沟阻挡反攻,还提早筑了许多宽阔的土坡,团练兵高声呐喊着,顺着这些土坡冲了上去,和海寇搅在了一起厮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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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134 天然去雕饰-3
辽阔的海面上,二十六条战船在海面列为呈一字纵列。各船皆是满帆,在连续几天的无风天气后,海风终于猛烈起来,海风的鼓荡将硬帆在桅杆上碰得啪啪作响,仿佛再猛烈一些就能将桅杆折为两段,显出惊人的力量。一个又一个海浪涌上船舷,浪头将船身排得吱嘎作响,有的大浪甚至一下子冲上船楼,将站在那里的赵行德从头到脚浇透。
“赵大人,风浪太大了,您先回舱吧!”司南伙长时恒头脸sè苍白地喊道。
“不必。”赵行德双手紧握着船舷。他抬头看着似乎在晃动的桅杆,大声问道,“看这风势,需要落帆吗?”他紧紧地盯着时恒,又一个大浪打来,浇了二人满头满脸的海水。
“这浪头,还挺得住!”时恒大声答道:“咱们的铁骨船还可行!木船可就完了!”
他看了一下风标,冲着几位帆长大吼道,“巽十五分!”“巽十五分!”每个听见的人都重复着吼道,无数人的吼声穿透了暴风的阻挠响彻甲板。巽十五分,也就是目前的风向西北,广州在东略偏北的方向。在错乱的风向中,唯有转硬帆,抓八面风,走之字路线航行。
数张帆必须配合得当,一条海船才能恰到好处地吃上海风,曲曲折折的颠簸前行。
海风咆哮,人在怒吼,水手们不断旋转硬帆,让硬帆始终随着风向的变化而转动。
风浪越来越大,一条船七八面硬帆,海风推动下,战船如离弦之箭一般在颠簸中疾行。
惊涛骇浪之中,十余丈长的战船仿佛被天地巨手拨弄的玩具,船上人如蝼蚁。
船楼上面,有人大声喊道:“大人,斩帆索吧!”
“再等等看!”赵行德大声喝道,他脸sè比天空还要yīn沉。
随着风势越来越大,战船都已经降下了好几面风帆,只维持着最后的几面半帆。在暴风中,斩帆索是不得已而为之的最后手段,硬帆会因自量而立刻降下,不过,帆索一旦斩断,想要再挂上去,就只能等风平浪静以后了,最令人头疼的是,帆船斩断了帆索,就好像军士放弃了武器,甚至无法控制漂流的航向,在这般大风浪下,南海水师的二十几艘战船很可能彻底失散!及时把这支船队聚集起来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天sè晦暗,海水如倾盆大雨板涌上甲板,船舷两边,挡板已全部放下,积水不断哗哗向海里倾斜,有时候,水手们要站在齐腰深的海水里扯着帆索,短衫号衣早已湿透,分不清哪是海水,哪是汗水。暴风仿佛故意和人为难,不断变化着方向,这个当口,风浪越大,推动硬帆所需的力气也就越大。风浪中不断传来帆长的吼声和水手的号子。
“加把劲儿嘞——”“嘿——嚯!”
“拼老命勒——”“嘿——哟!”
随着一声声号子,水手们拼命全力推动硬帆,每一张帆都在应对风向而转动。
巨大的浪涛一会儿将战船高高地抛起,一会儿又让它跌落浪底。
天地之威,让一个老水手脸sè发白地喃喃道:“龙王爷保佑!”
“贼老天!”“我cāo!”“你nǎinǎi的!”有人在不顾一切地大声咒骂,声音很快在暴风中消散。
下层船舱中,杂物“咣当”、“咣当”满地乱滚。杂物本都用绳索绑紧了的,然而战船一次次颠簸让绳索松脱了,底舱的每个水手脸sè都是煞白,那怕常年出海的人也未经过这般大浪,而别提那些从步军营头选拔上船的火铳枪手了。他们只能把自己绑在船舱壁上,拼命忍着呕吐的**,甲板满地狼藉,船舱哗哗哗地漏水,海水已经淹没了膝盖。水手们不得不解开绳索,跌跌撞撞地cāo起木盆,拼命将舱里的海水舀向不住人的底舱。
“快,快!”
“老天爷啊!”
高大的船身在不断地颠簸摇晃着,青铜琉璃灯撞在房梁上发出“叮叮”“咣咣”的声音。
船舱顶的灯火也在不断摇晃。这一点点微弱的光,照着一张张蜡黄煞白的面孔,让船舱中的气氛显得更加紧张而恐怖。火药舱里,水手们紧张地盯着绳索绑紧的一个个圆滚滚的木桶,任何一个有绳索松脱的迹象,他们哪怕拼了xìng命也要把它再系紧。有的船舱里,水手们满头大汗地舀水,跌倒在水中也要挣扎着爬起来,继续舀水。有的船舱里,铜琉璃灯碎了,舱内只剩下一片黑暗,舱门被锁住了,绑在舱壁上的水手毫无办法,只能感受着海水渐渐浸没了脚面,接着又浸没了脚踝,接着小腿......就在有人瑟瑟发抖的时候,船身晃动的幅度却渐渐小了。
“风稳了!”
“风小了!”
船楼上,有人欣喜若狂地叫喊着,水手们扬起湿漉漉的头,期冀地看着变幻莫测的天空。
赵行德也抬头看着远处,天上似有一只巨手将yīn霾的云团破开了一个大洞,金sè的阳光,又如同一把巨大的剑由天空插下海洋,光芒闪闪,耀眼夺目,这束光似乎宣告着暴风的结束。
海风渐渐变得平稳了,海面一片波光粼粼。
到这时候,稍有经验的水手也能判断风暴过去了,甲板上人人脸上都是狂喜。
“风稳了!”“老天有眼!”
“老子又活下来来了!”一些水手们忍不住兴奋、激动地大声欢呼起来。
赵行德脸现欣慰之sè,转头看了看时恒。
时恒乃整个船队的司南伙长,掌管船队航向,整个船队都在狂喜之中时,他表情还很沉着,等风向平稳下来以后,没有继续减弱的迹象,又用观天测地仪测定了点海船的方位,时恒这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对赵行德拱手道:“幸不辱命,风暴已过去了!因为暴风的关系,船行的速度比往常更快,再航行不到一天应该就到穿洲了。”他脸上难得露出笑容,穿洲乃广州南边的一座大岛,南海水师抵达穿洲后,再往东便是崖山,然后过伶仃洋折向东面,就可能封锁住珠江的出海口,将围攻广州的海寇船只堵在广州港内。
“不错!”赵行德笑着点点头,赞道:“乘风破浪,全赖有量!”
时恒也未谦虚,微微一笑,又开始观测风向和风力了。在夏国派入联合水师的将领中,唯有这个时恒是真正jīng通航海的。他与赵行德也是老相识,曾经率船队从宋国秀州出发,途径辽东率宾,东瀛列岛,沿着冰海南缘一直航行到海洋对面的大陆,整个航程一年之久。若论海上经验之丰富,许多宋国水师老水手也比他不上他。只是在夏国,这样jīng通的人才实在太少了点。
“当——”“当——”“当——”各船上敲响了锣声报平安,甲板底下又是一片欢腾。
各船重新生起大小船帆,风正帆悬,调整航向,朝着崖山岛方向驶去。
“转舵——航向艮十二分——”“好嘞!转舵——航向——艮十二分——”
............
“杀!”“杀啊!”
捍海城北,在狭窄的地域里,无数人头攒动,在阳光下闪耀着血淋淋的光。
战斗持续了近一个时辰,双方都没有了什么战术,战场,已经变成一个你死我活的屠场。
所有人都像野兽一样,眼睛都是通红的。
每一刻,都有无数人惨叫着倒在地上。每一刻,都有人挥动刀枪向旁人杀去。
最开始时,团练兵保持方阵向前冲杀,然而,他们的阵势很快就被海寇大乱,团练兵只能背靠背相互保护。海寇则远处放箭,近处则倚仗武艺单打独斗。在各个战团中,大食武士尤其厉害,他们身手灵活,单打独斗的团练很难一枪扎中对方,而大食武士的弯刀十分锋利,往往一刀下去就能将团练兵的枪杆砍断,接下来便一步直取头颅。刀光闪闪之下,无数血花飞溅。团练兵虽然人数众多,然而,他们队形一旦散乱,很快就不能抵挡海寇的凶狠砍杀。
一群群团练兵溃退下来,军官就在后面重整队形,然后再度驱赶上去厮杀。
左念远看见一个重伤的军官被几个军卒拖了回来,那人满脸血肉模糊,眼睛紧闭着,已经看不出本来面目。这些能活着回来的都是幸运儿,很多人倒在捍海城下再没能起来。海寇凶残成xìng,每战不留降俘,宋军溃退以后,海寇还要将留在战场上的官军逐一补刀,甚至拖到城头斩首示众。他这个营因为前几天的战斗中损失了人手,因祸得福,州府一直没有派他们上去厮杀。而今天的战斗的惨烈程度,远远超过前几天。
前方简直是血淋淋的修罗地狱,哪怕是刘三七这样见过血,上过战阵的悍卒也脸sè苍白。
雪亮的刀身映出他苍白的脸sè。明晃晃的刀光在微微颤动,那是因为手在发抖。
鼓声响起,旗牌官传令,左念远率本部进击敌阵。
“该死的!”左念远喃喃骂道,他抽出了佩刀,喊道,“出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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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134 天然去雕饰-4
酉时,广州城头,残阳如血。
城南墙下,一间宽敞的宅院内,陈公举召集州城内官员议事。
这宅院属于一位刘姓士绅,因府衙内落了几颗城外shè进来的流弹,这宅子被陈知州临时占用,这一大家庭的男人、妇女和孩子统统挤到隔着一道墙的后院,留下少数仆役和婢女在前院伺候州府衙门的人。婢仆从来没见过这么多官人,他们怯生生地靠墙站着,低着头,目光羡慕且畏惧地落在官服上的鸟兽锦纹。随着叮咚作响的玉佩声响,一个个大官人陆续前来,武将挎着素sè的刀鞘,文官则腰挂金银配饰的鱼袋。最大的官儿,婢仆们私下这么称呼陈公举,他有意地坐在一个光线yīn暗的角落里。
他脸sè晦暗地看着官员们陆续入内,来人走到他面前,或拱手,或躬身行礼。
书吏梁显嘉走到陈公举对面的轩窗,想要拉开窗帘让光照进来,陈公举皱着眉摇了摇头,光线太亮,反而惹人心绪难宁。在厅堂zhōng yāng摆放着一张巨大的花梨木桌,桌上摆放着地图,广州三城八镇态势皆在其上。来人陆续就座,因为前来议事的人太多,桌旁的位置不够,仆役又盘来几张长凳放在大堂的四边。
官员们有的轻声咳嗽,有的人小声的说话,有的看着地图一副沉思的样子,有的不耐烦地一会儿看向知州大人,一会儿看向门外,还有的人在打量着别人的神sè,不知在打着什么主意。广州左学政黄元龙姗姗来迟,陈公举的眉头皱着更深了。夕阳西下,明黄sè的光线斜shè进来,陈公举将头往后仰了仰,让一丝光线都照不到他的脸。
刘公亮因大礼议滞留鄂州未归,新推举的左学政黄元龙主持广州州学一应事务。
平常州学虽不干涉战守之计,但陈公举执意苦守南肆和捍海城,令充作军官的清流士人死伤惨重。因此,士绅中不满的情绪也在渐渐发酵,有人在州学指责陈公举不知兵,放着坚固的子城不用,将广南的清流种子白白折损在野战之中。不满之声越来越高,甚至有廪生联络弹劾知州。陈公举召集城内官员议事,一大部分原因,便是为了平息清议。
大家都在等着黄元龙,大约亥初时分,他才出现,陈公举见他进屋,微微欠了欠身,做出想要起来迎接的样子,却没有站起身来,只拱了拱手,向屋内的官员们示意议事可以开始。
黄元龙发难道:“各位,海寇来势汹汹,是城外野战白白流血?还是依靠坚城守御呢?”
回答他的是沉默,官员们都低着头,无人愿当这个出头鸟。有人低声咳嗽,偶尔抬头看看陈公举的脸sè,陈公举yīn沉着脸,他看着房间中的众人,目光偶尔掠过黄元龙的脸,带着一丝嘲讽和轻蔑。他可不是别州那样被学政所裹挟的知州。陈少阳在广南经营多年,理社清流势力盘根错节,众所信服的清流第一人是陈少阳,接下来是本地清流名士,州学右学政刘公亮,陈公举受陈少阳之托留在广南经营根基,这些年下来,人望也是极高。而黄元龙不过是近期才在州学得势罢了,笼络了几十个廪生就想成事,未必想得太简单了。
黄元龙难堪地等待了一会儿,脸sèyīn沉得好像要下雨,陈公举突然开口了。
“白!白!流!血!”陈公举一字一句地重复着黄元龙刚才的话。
他的声音十分洪亮,借以表明自己的怒意:“黄大人,我告诉你,你还能完好无损地站在这里,好整以暇地夸夸其谈,你就没有资格说出这样的屁话来!这是对死去英烈的羞辱!”他的身躯向前探了探,红sè的夕阳余晖落在他的脸上,他眼中仿佛有怒火在燃烧,“黄大人,术业有专攻,你不懂战守之道,并不是你的过错,但你要质疑英烈的牺牲!我绝不能容忍!我想知道,你堂堂州学学政,到底有什么理由,居然说出如此哗众取宠的话?”说完这句话,陈公举向后一仰,脸膛再度回到yīn影当中,目光却犀利地盯着黄元龙的脸。
“你,你......”知州的无礼立刻挑起了黄元龙的怒气。
黄元龙原打算步步进逼,现在,准备的措辞全用不上了,他气急败坏,但不愿就此认输,于是大声讲出了自己的理由。尽管外围的血战保证了广州三城的安全,但付出的牺牲太大。黄元龙建议趁着夜间将八镇的兵马向广州内三城收缩,放弃对捍海城和南肆的争夺。一边凭城坚守,一边等待朝廷的援军。这其实也是城中很多官员和清流士绅的主张。
此次召集议事的官员也并非全是陈公举的心腹,当议论进入正题后,就有人委婉地赞同黄元龙的意见,但大多数官员都表示反对,他们争辩起来,莫衷一是。有人用不屑的语气谈论朝廷的“援军”,认为宁可玉石俱焚,也不能向篡夺相权的jiān贼党羽低头,他们将黄元龙寄希望于邓素和刘光国援军的说法指责为毫无风骨的墙头草行为。除了开始那一番话,陈公举都一言不发,冷笑着看着大堂中众人的争辩,然而,所有人都明白,议事其实就是陈公举和黄元龙两个人之间的交锋。谁也说服不了谁,大家只能各自表明各自的立场而已。
“诸位大人,我,”团练官陆乾看了一眼黄元龙,缓缓道,“我不能苟同黄学政。海寇大兵压境,不管是捍海城、南肆还是外围八镇,战况都非常激烈,若要在海寇的眼皮子底下撤回内三城,风险是极大的。至于夜间撤军,因为我军训练未久,退兵中一旦被海寇突袭的话,很可能全军大乱,撤军变成大溃败。另外,八镇和南肆还有上百万的百姓,军队好撤,这些百姓拖家带口,怎么可能悄无声息地撤走?难道把他们都丢给杀红了眼的贼寇么?!神人共鉴,这个责任谁来负?悠悠青史之下,这个骂名谁来背?!”
接着又是一炷香功夫的沉默,有人额头见汗,有人轻轻的咳嗽,黄元龙一脸yīn云,大家面面相觑,都有一种无话可说的感觉,这时,陈公举长长地叹了口气,好像要说话的样子大家一下子都看向陈公举,他才看着众人,缓缓地,却十分坚决地说道:“诸位的意见,我已知之。身为广州知州,”他顿了一顿,沉声道,“我决定,坚守外围八镇和南肆,将海寇阻挡在广州腹地之外!”他看了黄元龙一眼,冷冷道,“如果有人觉得我不配坐这个位子,可以遵循大礼法的规矩来做,可如果有人在背地散布谣言,破坏战守大计,休怪律法无情!”
满堂鸦雀无声,仪式结束了,官员们肃穆地起身告辞,黄元龙铁青着脸离去。
几位官员留下来,和陈知州商议了一些具体的城防事物也告辞离去。众人都离去后,陈公举仍然坐在那张巨大的地图旁,手掌支着下巴,如有所思。今天这次摊牌,他已经做了充分地筹备,不但一早摸清了各个官员的立场,更在州学那边埋下了若干暗子。黄元龙这怒气冲冲回去,就算他有意发动弹劾,也不可能凑得齐联名的廪生人数。先以雷霆之力将他压下去,等度过这一段艰难时刻,德高望重的右学政刘公亮从鄂州返回,黄元龙就更不足为虑了。
“恩师,”书吏梁显嘉走上前,小心翼翼地问道:“不能说服黄学政,来一出将相和吗?”
“将相和?”陈公举抬起头,好笑地看着这个弟子。梁显嘉秉xìng质朴,学问也是不错的,可在衙门中历练得还少,和骆欢、罗烈等人相比,明显多一分书生气,少了许多练达。陈公举将他带在身边参与大事,就是希望他能多吸取实际做事的经验,磨练心xìng。
陈公举看着梁显嘉,低声道:“孝纯,一句话,你且慢慢用心揣摩。”
梁显嘉恭敬道:“是,请恩师赐教。”
“尽信书,则不如无书。”陈公举面无表情道。他长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外面夕阳落山,夜幕渐渐垂落,陈知州一直端坐堂中静思,身形如黑sè雕像般一动不动。
…………
夜幕低垂,西澳码头一带灯火通明,船上挂着许多灯笼,岸上则是处处篝火。
这篝火专是为了防备官军夜袭而点起的。在南肆一带,官军拼死抵抗,几乎是寸土必争,白天占不了便宜,便选拔了不少敢死之渔民,趁夜潜入水中,凿沉海寇的大船。最开始时,海寇们毫无防备,给这些水鬼得手了几次,因此一入夜便小心翼翼地戒备着。这些天来,官军伤亡惨重,海寇的死伤也不在少数,但吃够了苦头,抢掠所获却没有多少。各股人马都心存不满,若不是邱大锐威逼利诱,早就停止攻打坚城,分散四下劫掠去了。然而,大食人一直保存实力,大部分战船都停泊在珠江入海口外,摆出一副随时撤走的样子,让本地海寇头目们恼火,他们一起找上了邱大官人,声称大食人再这么偷jiān耍滑的话,大家就一拍两散算了。
章134 天然去雕饰-5
西澳码头,夜幕低垂,大食水师旗舰高挂灯笼,四下亮如白昼,舰长室内气氛沉默而焦灼。
法麦图这艘旗舰乃是以远洋广船改建而成,船室原本十分宽敞,此时坐满了海寇,竟显得十分拥挤。大食军官坐在法麦图的右手边,邱大瑞和宋国本土的海匪头目坐在左手,双方怒目而视,仿佛仇人一般。大食人保存实力的做法犯了众怒,这些宋国海匪虽然不能与之相抗,但纠集起来也是一股极大的力量。而且,宋国人熟悉当地的情况,没有这些坐寇的配合,大食海军就成了聋子瞎子,要想在宋国劫掠就没这么容易了。
正如海军军官们私下以为那样,司令官法麦图未必有狮子的凶狠,却有狐狸般的狡猾。
大食海军远征东方以来,虽然获取了无数的财富,但人力的损耗则一直无法弥补。特别是哈曼丁分舰队在秀州被宋国水军全歼,更使法麦图极其谨慎,所以,这次攻打广州的战役中,他采用各种办法保存实力,宁可少抢掠一些财富,也尽量让宋国本土的海匪去和宋朝官军交战。
宋国海匪的数量其实已经是大食水师的十倍不止,但却是一群乌合之众,即便是邱大瑞也只能将其勉强凝聚在一起。面对这些宋人,法麦图展现了惊人的如外交家一般的天赋,广州城外的血战进行到这个地步,法麦图仍然用虚假的承诺、推脱拖延等等方法,只偶尔派出大食武士参加几乎必胜的战斗。而现在,各种伎俩似乎都指望不上了。宋人在自相残杀中流尽了鲜血,大小各股海匪的内部怨声载道,打仗也越来越出工不出力。邱大瑞似乎也有些心灰意冷,一改不让宋国海匪与大食人直接接触的做法,带着他们一起来找法麦图谈判。
“邱东家,你不是不知道,战役一定要留有预备队。”法麦图皱眉道,“而且,你们朝廷官军还有一支南海水师,我的舰队主力在虎门外海jǐng戒着......万一他们突然杀入战场,用你们宋人的话说,我们就被关门打狗了。你说是不是?”
法麦图慢吞吞地解释道。这些理由他自己都不信,不过,拖着这个份上,宋国海盗死伤惨重,邱大瑞方面还不知怎么煽动他们的,不管大食海军接下来如何行动,总要给他们一个交代的理由。东方作战一年多,法麦图也懂了一些大宋的人情世故。他深知要统治东方,必先要了解东方人的习xìng和弱点。宋人虽然懦弱,却分外“讲道理”,“讲道理”又和“好面子”紧紧联系在一起,不但朝廷如此,连海盗也是如此。所以,尽管信奉实力为尊,法麦图还是决定给这些宋国海盗一点“面子”,给他们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一个不和大食海军激化冲突的理由。
果然,大食大王亲口作解释,舱房里原本剑拔弩张的气氛也缓和了几分。
“法麦图大王之言虽然有理,不过么......”邱大瑞沉吟道,“贵部乃是们这次结盟攻打广州的主力,战事绵亘到现在,我们各大当家都折损了不少人,但贵部却一直保存实力,我就怕这里的大当家们顾全大局,可各家的兄弟们安抚不了啊。如果再这么下去的话,只怕大家做鸟兽散,贵部虽然jīng锐,却也不能独力吃下广州这个硬胡桃吧。”
“邱大当家说的是。”“对呀,咱们兄弟也是这么说。”
宋国海盗头领们纷纷附和道。这些人来时气势汹汹,真到了凶悍的大食人面前,却是谁都不愿得罪,既然邱大瑞挑头了,大家便不能就这么让大食人糊弄过去。这些海寇当家的心里清楚,大家的实力半斤八两,将来打开广州城才可能论功行赏,可对于大食人,这一套根本行不通,因为大食人的力量压倒任何一股宋国的海盗,一旦打开了广州城,大食人根本不坐等分赃,而是一定会肆无忌惮地进城劫掠,既然如此,那么在攻城的时候就一定要他们出出血才行。
“嗯,”法麦图脸现显为难,沉声道,“可是,预备队还是要留的啊。”
邱大瑞心中暗道,这胡人假惺惺的,不过是多要价罢了。
他使了个眼sè,一个心腹海盗头子反驳道:“法大王,要留殿后军,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咱们轮番攻打广州,轮番休息便罢!”他这一嗓子,顿时又引起宋国海盗们附和声,大食军官们不通汉话,通事只能为法麦图一人翻译,因此,场面显得倒向宋国人这方,不过,众人心里明白,大食人出不出兵,还是这个法大王说了算,他若执意不肯出力,大家也只有放弃攻打广州而已。可宋国海盗已经死伤了这么多人,大食人还没下什么本钱,就这么说放弃就放弃,明显自己这边吃了大亏,谁都心不甘情不愿的。
“世界上还有比这更奇怪的事情吗?”副官亚辛皱着眉头。
“可怜的,充满罪孽的东方人啊,”他低声道,“一群宋人拼命劝说我们去攻打他们自己的城市,他们难道没有一点羞耻感吗?”阿布德站在他身旁,冷笑道:“这并不奇怪,崇拜强者是很自然的事。特别是那些曾经被辉煌的古代君王统治过的衰弱民族,随着一个一个部族被征服,不愿臣服的勇士早已被古老的君王杀光了,剩下来的都是臣服的人。无所谓羞耻,他们习惯,而且随时准备向新的强者屈下膝盖。不过,先知的子孙不也臣服于苏丹的王座之下了吗?”他语调略微有些得意,在罗姆苏丹统治下,罗姆突厥人的地位无疑是最高的,而阿布德的部族恰是最早跟随罗姆苏丹的部族之一。
场面正在乱哄哄之际,忽然外面传来数声锣响,紧接着锣声大作。
“夜袭!”“官军偷营了!”
“不好,官军又来了!”
宋国海盗脸sè大变,一听示jǐng的锣声响起,众人顾不得和大食人讨价还价,立刻围到舷窗朝捍海城方向望去。捍海城上本来就点起了无数灯笼,此刻更是火光大作,数千官军像老鼠一样从南肆中涌了出来,排成数个方阵朝着捍海城冲去。
“真是难缠啊!”有人叹道,官军这种“夜袭”也曾把他们搞得颇为头痛。
“今天不知是哪几家当值。”有人不免幸灾乐祸地嘻笑道。
对他们来说,只要不折损自己的势力,就能把这当成戏来看。
“必须快刀斩乱麻!”邱大瑞站在法麦图身边,脸sè十分难看,“这么拖下去,广州没打下来,说不定我们会先被官军拖垮了。”官军激烈抵抗,战力却是平平,他们就算夜袭夺回捍海城,也未必守得住。然而,可怕的是,这样的消耗战永无止境。
这么多天下来,邱大瑞也算摸清了陈公举的意图,他不怕死人,从一开始起,陈公举就心存了和海盗比拼谁能流干最后一滴血,在广州竭力维持的十三座城保护范围内有上百万的百姓,陈公举根本是将百姓当成签军来用。所以,陈公举根本不在乎每一次战斗的输赢,他只是不断地让前来攻城的海盗流血,并且显示出自己奉陪到底的决心,就立于不败之地。
然而,海盗们从根本上说却是一群生意人,当伤亡达到一定的限度时,他们就一定会退兵。正因为如此,邱大瑞才迫切地需要法麦图将大食军队主力投入战场,一举粉碎官军在城外的抵抗,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反复拉锯。
“不能再拖了。”邱大瑞自言自语道。
这时,捍海城方向爆发出一阵雷鸣般的火铳响。
“不好!”邱大瑞脸sè大变,这是火铳营轮番发铳的声音,在河南战场时,这种声音他再熟悉不过。自从岳飞、赵行德先后在宋国整训火铳军之后,各地宋军都编练了火铳营,然而,广州府一向将火铳营作为最后的底牌,在之前的战斗中,官军还极少以火铳营为主发动攻击。这一次不知为何?难道陈公举就不怕官军jīng锐在城外损失殆尽吗?
............
一片漆黑的夜空,捍海城方向火光不断闪现,南肆的断垣残壁后,许多宋军团团席地而坐。
“这一战能胜吗?”左念远低声对自己道,“不管怎么样,最好能活下来。”
夜晚海寇们多回到船上睡觉,州府决定再度发动夜袭,争取夺回捍海城。
这道低矮的城墙,已成了双方流血之地。所谓夜袭,因为屡次发动,其实已没有多少突然xìng。海寇留下了一部分看守城墙,大部分在船上睡觉,一但有动静就立刻下船参加战斗。这一次,左念远的营被选入了夜袭的队伍里,不过他们不是前锋,前锋是选拔jīng锐而成的先登营。先登营全部都用火铳枪,近半士卒是各州县学籍列名的书生,据说每个人都留下了遗书。这些人如果不死的话,很可能都是地方上的栋梁。此战,无论胜败,广南清流,势必元气大伤。
“活下来,活下来。”左念远心中感到一阵羞耻,他右手摩挲着弯刀,刀纹如水,映着淡淡的月sè,隐隐现出一圈血光。这是前几天的战斗中,从一具大食人的尸体上捡到的。人并不是他杀得,那个杀死大食人的勇士,自己也倒在了战场上。
“左指挥——”旗牌官大声喊道,“城上让我们出阵!”
章 135 逸兴横素襟-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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