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130 宾跪请休息-5
水师驻泊海上,辎重都在西澳码头装运。/西澳也是商船停泊最多的码头。
码头中桅杆林立,海船密密麻麻地停着。这些海船或满载着丝绸瓷器等中土货物准备出海,或装满香药玛瑙等异域奇珍归航。码头附近商铺、货栈一间挨着一间,再往北便是连成一片的城区,远远望去,只见楼阁鳞次栉比,有道是“金柱根应动,风雷舶yù来”,“戍头龙脑铺,关口象牙堆”,好一座贸易兴盛的通都大邑。
而在连绵的街市之南,数道宽阔的土沟时断时续,练成一道长长的黑线,这宛若正是广州正在修筑的捍海城。数万数民夫站在捍海城上,远远望去如同无数蚂蚁一般,一点点地将将沙滩上混着蚌壳的沙土挖去,再用远处运来粘土和石子夯实地基。这些民夫大部分都是因海路断绝而失业的工徒、码头上的脚夫之类。而筑城工地辛苦不提,所得更远地于从前。有人望见西澳码头上又堆起了货物,不禁拄着锄头,朝着码头上指指点点。
“好大的生意,海路又通了!”有人兴奋地叫道。
“这些好了,终于有活儿干了!”有人开心的叫道。
民夫个个嘴唇干枯面黄肌瘦,有些人眼珠仿佛老生一样泛着死鱼一样的白,那不是看多了,是连夜赶工,被烟子熏坏了眼睛。他们可说是整个广南最悲惨的一群人,因为没有田中,不得不到工坊中没rì没夜的干活,命好命坏全看东家,遇着东家刻薄的,就仿佛卖身为奴一般的境地。本来以为没有比这更惨的了,可是海路断绝,工坊纷纷倒闭,工徒顿时失去生计,自己衣食无着不说,还有一家老小嗷嗷待哺,若不是广州府衙赈济得力,只怕整个广南路已经处处饿殍遍地了。所以,一听说有修城墙招募民夫,哪怕是百里之外的工徒也闻讯而来,只为了混口饭吃,再领点工钱让家人能勉强活下去。
“老实干活儿,”工头王安顺不耐烦地叫道,“那些不是海货,是朝廷给赵大人的粮草。/”
“啊?”民夫们难掩失望之sè。
有人便弯腰继续干活,有人则交头接耳地问道:“赵大人又是哪家?”这些民夫因为常年混迹码头,比普通百姓多了许多活泛,虽然有人消息闭塞,有人见识短浅,却总有些人知道,问来问去,便有人绘声绘sè道:“那是南海水师的赵大人,赵大人是当世一等一的大豪杰,麾下战将如云,谋士如雨,更有霹雳铁炮,连环铁马,当年将耶律大石赶出汴梁,平定了北方,只因功高震主才夺了兵权,现在大食狗贼在南方来作乱,朝廷又调赵大人南下平定海疆,依我看哪,这海路很快就要重新通了。”
“谢天谢地!”“大好人长命百岁啊!”
民夫中响起一片善讼善祷之声,赵将军是传说中近乎神明一般的人物,比陈知州,陈相公还要飘渺遥远。王安顺心中却是嘿嘿冷笑,斜眼看着那口沫横飞的汉子,不置可否。这些码头上的工徒不比乡间的民夫那样好管,知州衙门又专门打过了招抚,修捍海城以工代赈,仍是以赈济安抚为主。只要民夫老实干活,像王安顺这样的工头也并不会干预,以免闹出事端,甚至激起民变,他们反而要被上官苛责。不过,州府衙门和水师之间的紧张关系,王安顺却比这些民夫知道得多。州府赶修这道捍海城,一半是为了防海寇,另一半恐怕也对付朝廷水师的意思。
“你们就在这儿空欢喜。”王安顺心头暗道。
他站在挖出来的沙堆上,王安顺回头看了看西城:“那么多天都没出海,货栈里该多少宝货啊。”州府和朝廷水师互相看不顺眼,南海水师得到这批补给,就该识趣地离开了,那时,就该海上的兄弟们一起发财了。西城外的连绵的市肆都在城墙之南,王安顺吞了口口水,他眯着眼睛,目光越过城垣,贪婪地仔细打量起来,仿佛一个饿了十天的人看到了满桌的酒肉。
别的州府都是方方正正的一座大城,而广州则奇怪地由三座小城组成。一座是南越赵佗所修,一座是始筑于南汉,一座筑于熙宁年间。府城五十岁以上百姓,有幸从熙宁年间活到如今,都会津津乐道于府城惊人的扩张的过程。熙宁年间,为应付侬智高叛乱,朝廷不但修补这两座古城修补,还加筑城墙,将两座小城连为一体,除此之外,又在西澳海滩修筑了一座面积比子城东城加起来还大的西城,以专门保护海上贸易。从此以后,这城池格局定了下来,东城、子城为广州府衙门官府所在,西城为市舶贸易所在。
熙宁以后,随着海上贸易的发达,五十年不到,城内的格局又嫌狭窄,广州府百姓又在城池南面延伸修筑了一大片房舍和货栈。和江宁、杭州等东南大邑相比,广州城显得杂乱无章,但充满了生气与活力,胃口巨大的扩张着自己的地盘。
然而,这些延伸的城区没有城墙保护,月余之前,海寇大掠东莞、番禹一代,住在广州三城南面的商贾百姓便是一夕三惊。此时南海水师和广州府对峙,城内的官绅固然惴惴不安,城外的商人生恐遭了池鱼之殃。所以,近rì来,在乡绅的请愿下,知州陈公举确定了以工代赈的方略,招募失业的工徒,准备在城南再修筑一道捍海城,将原本不在广府三城城墙内市肆大部分圈入城墙之内。
因为广州乃海船在大宋靠岸的第一个大港口,水面宽阔足够海船驶入,因此,货栈的堆场完全临水而建,堆场同时也是交易场所。造船、修船在杏花巷,杂货临时存放竹篙巷,香料在白薇巷,珠宝珍玩在象牙街、玛瑙巷,朝庭的药局、商税务、酒醋务在番坊南濠街。金银、丝绸、陶瓷、凉伞、酒、糖等各有买卖之所。这几条街坊乃是广州府最热闹繁华的地方。
西澳码头旁,一座高大的酒楼,如鹤立鸡群般出矗立在街市中。这酒楼一面临着烟波浩渺的小海,一面俯视广州三城,将都邑繁华尽收眼底。此楼名为”共乐楼“,楼高七丈有余,二十四柱三层。庄重巍峨,四壁空阔,八面玲珑,端的是广州府首屈一指的酒楼。
酒楼匾额上“共乐”两个大字,在三楼的照壁上,绿纱裱着前知州程师孟的题诗。其中有“千门rì照珍珠市,万户烟生碧玉城。”“往来须到栏边住,为眷chūn风不肯停。”之句,便是意指海上贸易乃广州开府之基,豪商巨富往往在此欢宴同乐,要么送别故友,要么庆祝平安归来。因此,陈知州宴请南海水师都督,地点便毫无疑问地定在了这座共乐楼。
往rì这间酒楼人满为患,一直到深夜都无法打烊,可这一年以来,因海寇sāo扰路商路,西南海那边更有不少狄夷酋长听了大食商人的挑唆,下手抢夺宋国商贾的货物,广州港无论是归来还是出海的商贾都比从前少了许多,因此,共乐楼的生意也清淡了许多。陈知州有意在共乐楼宴请南海水师赵大人的消息刚刚传出来,酒楼的东家立刻便通知掌柜的张灯结彩,提前准备各种顶级的食材,哪怕是倒贴银钱,也要热热闹闹地大办一场堂会。
府城的客商听说此事,一边议论纷纷,一边极力争取拿到赴会的请帖。一方面,所谓和气生财,知州大人与水师赵大人把酒言欢,这是绝大多数绅商高兴看到的事。另一方面,东南的商船浩浩荡荡地跟随官军水师出海,让广南的商贾也眼热不已,因此,这场与南海水师的宴会,许多客商都不想放过,甚至为此捐出大笔银钱,其热情之高,倒是出乎广州衙门的意外。
此时,三楼一间雅室内两位客人,一人连带疑惑,一人嘴角却挂着微微的冷笑。
王直和王海两兄弟,在广州城的商贾中也算颇有名气,传闻他们囤积有大量的香药、象牙、犀角、珍珠等海上宝货,物以稀为贵,在海道不畅的时候,宝货价钱每天在涨,这二人更是炙手可热。然而,旁人不知的是,他们手中出来的宝货都是黑货。这兄弟二人明理是做着正当买卖,暗地里却是给海寇坐地销赃的掌柜。前些rì子,他们更搭上了大食海寇这条线,那边邱大官人承诺,只要二人做得好,今后广州市面的宝货生意,他们俩完全可以独霸下来。
“官府和水师又联手了,”王海迟疑道:“大哥,看这风声,不会又......”
“那是骗人的。”王直摇了摇头,“我有消息,陈知州在这共乐楼设下的,可不是什么好宴,而是......”看了看左右无人,压低声音道,“鸿门宴!”
章131 主人情未极-1
“鸿门宴?!”王海惊呼道。
他脸sè骤变,不可置信地看着兄长。
南海水师是朝廷官军,赵行德乃是朝廷有数的大将,官拜左卫上将军,爵封武昌侯,又是陛下的驸马。广州知府陈公举等人莫不是失心疯,才会摆出“鸿门宴”招待于他。且不提事败的后果,就算侥幸成功,又如何收场?此外,这事形同造反,抄家灭族都是轻的。按理说,事先准备必然十分隐秘,而王直不过一介商贾,海寇的坐探,却能知悉内情,委实令人可惊可怖。
“嘘——”王直厉声道,“小声点。”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又朝外面望了望。
王海这才醒悟过来,茫然地点了点头。王直见他脸上震惊疑惑之sè。有些隐秘之事,既然话赶话说到这儿,若仍然隐瞒,兄弟间不免起了生分。想到此节,王直压低声音道:“这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咱们这买卖,莫说在水师厢军有耳目,就算知州的心腹当中,也有我们的人。这消息千真万确。”他端起酒杯,“滋——”的喝了一口,缓缓又道,“不过呢,这当官的也并非全无脑子。水师上下如臂使指,若真杀了赵行德,只怕他那些部将立刻就要发疯。官府设下鸿门宴,只是想制住赵行德,仿照汴梁夺军的故事,将南海水师暂时牵制住,然后煽动水师中那些读人跟着他们做更大的事。”
“更大的事?”王海迟疑道,“哪还有什么事?”
“除了争权夺利,还能有什么事?”王直不屑嘲讽道,“茶楼里天天都在传,咱们陈知州与朝廷陈相公是拜把子的兄弟,陈相公被学政弹劾去位,陈知州宁愿豁出去造反,也要为他出这个头。南海水师多少也有万余人,要在对付海上的豪杰,大海茫茫比登天还难,可要是用水师做造反的本钱,甚至攻打鄂州,可不就简单多了吗?”他说着说着,又将一碗酒倒入喉中,“砰”地一声将酒杯放在桌上,恶狠狠道,“且让他们狗咬狗,咱们觑着机会,也干一票大买卖。”
“对!”王海这才恍然大悟,端起酒碗道,“我敬大哥,干!”
王直也不和自家兄弟客气,和他干了,他用袖子抹了抹嘴,意犹未尽,低声道:“干一票大的,用财货把那些大食蛮子留住,”他嘴角浮起一丝yīn测测的笑意,“这也是邱大官人的意思......”他嘲讽道,“大食蛮子徒有勇力,却毫无见识......”
突厥人不过抢了几票大的,便打算满载这金银珠宝返回大食。这可就不合邱大瑞等与海寇合作的枭雄之意了。海寇在沿海劫掠,眼光越来越高,除了丝绸、宝石、上佳的瓷器、茶叶之外,普通的瓷器、布匹、茶叶都属于价值低而徒占舱位的,后来更连香药、象牙、犀角都看不上眼了,这些东西,便都交易给邱大瑞等商人,换取份量轻而价值高的上等瓷器、绸缎等物,或是成易于码放的金块银块。偏偏这些普通物事又是贼赃里的大宗,因此,海寇抢掠有十分的好处,邱大瑞、王直等商贾到能得了四五分。
所谓食髓知味,对邱大瑞等人而言,宋国本地虽然也有海匪可以利用,但人数虽众,实力却不行,没有大食海寇这般攻州掠县的厉害,因此,当海寇首领透露出返回大食的意思,邱大瑞等人便千方百计想把他们留下来。而正如王直所言,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要留住这些大食人,最好的方法,莫过于不断给与其不能拒绝的好处,让他们知晓大宋繁华,根本不是抢掠一次两次就可足够的。而广州城南这一片没有城墙保护的海贸市肆,便是最好的诱惑了。原本南海水师还是个极大威胁,偏生水师与广州官府起了罅隙。有道是强龙难压地头蛇,赵行德是头猛虎,手下更有一批饿狼,此事断难善了......
“这岂非天助我等。”王直摇头晃脑,自顾自端起一杯酒,“滋”的倒入了肚内。
............
鄂州,行宫内灯火星星点点,御房内,新相邓素正襟危坐于赵杞身前。
他的神sè肃然,而陛下的神sè却有些不太自在,自从太祖朝以后,君前奏对,丞相便没有了座位,此事众说纷纭,但大宋的祖宗家法就是如此。然而,黄舟山宣扬“虚君实相”的学说于前,陈东在鄂州搞“尊天子不奉乱命”于后,丞相将大权独揽过后,天子赵杞尚且要看丞相的颜sè,这君臣奏对,又恢复了宋代以前的格局,丞相在君前可随意坐下。邓素取代陈东掌权之后,颜面上虽然恭敬了许多,但这丞相在君前的座位,却是坦然承接了下来。赵杞心中虽然不太自在,但眼下是要依仗邓素恢复君权,要示以优容,故而在细枝末节的礼仪上也不好固执。
“陛下,大好消息。”邓素斯条慢理地说道,话虽如此,脸上却殊无喜悦之sè。
“什么好消息?”赵杞仿佛也受其影响,有气无力地问道,“邓爱卿请讲。”
左右不过是收服了几个学政,相权又稳固了一些,离收回皇权,重振朝纲还早着呢。
对此,赵杞早已习惯了,这些理社出身的重臣读读迂了,平常讲究修身养xìng,胸有城府,“泰山崩于前而sè不变”,整天板着一副死人脸,做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赵杞不禁有些怀念蔡京、李邦彦、童贯这些前朝老臣,这些人虽然年龄比陈东、邓素等人更老,也做一些贪赃枉法的事,可毕竟透着人味儿。而且,不管怎么说,这些老臣贪脏也好,揽权也罢,总没到剥夺君权,悍然将将皇帝架空,威福自专的地步。他们和陈东等人相比,可谓小巫见大巫了。邓素这人如何,赵杞现在也不太托底,不过,他还有几分君臣规矩,总比陈东这个明火执仗的乱臣贼子要好。现在内有邓素,外有曹迪,皇帝在朝中的处境已经比从前大好了。
“继襄阳、淮西、东南三大行营之后,南海水师赵行德上表朝贺。”
邓素缓缓说道,脸sè仍是波澜不惊,新丞相上位又不是新君临朝,从礼法上说,各地方大员用不着特意上表朝贺,可是有心人都在看着呢,各地还有岳飞联手赵行德支持陈东的流言,赵行德这一上表,无疑打消了许多人的疑虑。毕竟,这位在大宋如泰山之重一般的大将,并没有不顾大礼法,以武力强行推翻学政推举结果的野心。加之前段时间赵行德与广州知州陈公举相互弹劾,赵杞几乎以为他已经选择了站在自己这边的立场。
赵杞微微动容,正待称赞两句,邓素又道:“赵行德又上表称,前番与陈公举相互弹劾乃出于误会,两人尽释前嫌,广州市舶司已经开始为南海水师补充军需,陈公举亦将设宴邀请赵行德,他只待军需补充完毕之后,便将挥师南下,直捣大食海寇的老巢,将海患连根铲除。”邓素微皱眉头。南海水师远征大食,对夏国有利,常驻广州剿灭海匪,对宋国有利。然而,若将来陈东返回广州,这二人又碰在一起了,南海水师的动向就难以预料了。所以,权衡利弊,邓素还是决定让南海水师远征大食本土,希望能围魏救赵,大食海寇主力不得不回援罗姆苏丹。
“既上表朝贺,又结交陈东的党羽,”赵杞皱起眉头,“他这是什么意思?”
“没别的意思。”邓素淡淡道,“赵元直这是说,他不想和我们为难,但也不会去压服广州。”
邓素叹了口气,谁不愿走中庸之道,然而,放眼这整个大宋朝廷,有心执两用中的人不少,有力执两用中的人,却是寥寥无几。以赵氏君子之论,有力的人执两用中,那是中流砥柱,无力的人执两用中,那是不自量力,要么玉石俱焚,要么沦为墙头草。虽然不满,但不倚仗武力推翻学政公议的结果,汴梁的岳飞实际上也是这个态度,已经是邓素所能期待最好的结果了。否则的话,他就不得不和曹迪、刘光世等人再做更多的交易,开出更高的价码。
“赵元直且先放下,”赵杞没好气地问道,“廪生又在各地闹事,难道就听之任之?”
“疥癣之疾,”邓素笑道,“何足挂齿。”
“疥癣之疾?”赵杞着闹,愤愤道:“这些狂生!就差指着朕的鼻子骂了!”
陈东倒台,委实出乎吴子龙等人预料之外,相较陈东而言,邓素既无根底,又让人难以接受,因此,这数个月来,各地廪生闹事风起云涌,一些不满邓素的学政也听之任之,尤其以吴子龙门人搅动风cháo最为厉害,这些人既不满陈东,又不满邓素,甚至主张各州重新推举学政,立即再开第三次大礼议。因为邓素最早投靠赵杞,廪生们的揭帖和言论之中,骂邓素的同时偶尔也稍着赵杞,一些“昏君jiān臣”之类大逆不道的话,传到赵杞耳朵里,让他颇为愤怒。
“他们闹得越厉害,我们就越有利。”邓素微微一笑,对赵杞解释道,“打个比方说,倘若这里有一屋子的人,陛下和我是站在右边,而陈东、吴子龙等人是站在左边,大部分的士绅百姓其实并没有什么立场,只不过浑浑噩噩的站在中间。天下刚刚板荡,人心思安才是主流,而现陈东去位,天下人虽未必看好我邓素,却也不愿朝中再大乱一场。”
“人心思安......”赵杞咀嚼着邓素的话。
“正是如此。”邓素肯定地点头道,“现在,吴子龙指使廪生们这般大闹特闹,又是要重新推举学政,又是要大礼议,有人要重农抑商,有人要抑制兼并,这么般气势汹汹,宛如疯狗一般四处狂吠,岂不是为渊驱鱼为丛驱雀,把站在中间的那些人心都赶到我们这边来了吗?”他顿了一顿,冷冷的笑道,“大义名分在我君臣手上,不管他们怎么闹,都翻不了天。所以,且等他们闹去,等他为我们将人心都收拢了,我自有雷霆万钧的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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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131 主人情未极-2
“且等他们闹去,等他为我们将人心都收拢了,我自有雷霆万钧的手段!”
邓素的声音不大,却如斩钉截铁一般。赵杞眼皮突地一跳,他看着邓素,内里竟有些害怕。吴子龙指使门人棒杀蔡李,邓素请旨断了北狩大臣的生路,朱雀大街依稀仍有血迹。本朝所谓祖宗家法几乎破坏殆尽,这些文官动起刀子来,凶险狠辣之处,已不下于武人。
烛火闪烁,邓素原本蜡黄的脸显得yīn晴不定,在赵杞眼中,更有几分狰狞。
陛下心中惴惴不安,忽然想起曹皇后的嘱咐,轻咳了一声,道:“爱卿,收拾人心,安定朝局固然要紧,然则北方大片国土沦于敌手,朕念兹在兹,收复旧疆,万万不容拖延......”赵杞犹豫了片刻,终于道,“如今汴京已复,辽寇退往河北,夏朝又陷在河中战事当中,东西难以兼顾。朕以为正是收复西京的大好时机,丞相以为如何?”他说完后看着邓素,见他面无表情,心中竟惴惴起来,赵杞暗骂自己,又问了一句:“丞相以为如何?”
“陛下,臣以为,宋夏之盟不可破。”邓素沉声道,“若要收复旧疆,这是唯一可行之策,否则的话,我朝东京留守司受辽夏两面夹击,必然疲于奔命,非但不能收复旧疆,中原保不保得住都成问题。”他顿了一顿,似乎没看见赵杞脸sè难看,自顾自地说了下去,“至少在官军收复河北之前,尚须稳住夏国,最好在岳将军北伐时,说动夏国出兵抄袭西京道,使辽军首尾不能相顾......”
“岳飞是陈少阳的人。”赵杞不耐烦地打断了邓素的话,“至今他也未上表朝贺,不是吗?”
“大礼法没有朝贺的规矩,”邓素悠然道,“臣蒙学政推举腆居相位,哪能奢望天下人人朝贺。”他拱了拱手,对赵杞道,“正所谓,普天之下,莫非王臣,天下归心,唯有陛下,邓某不过一介臣子,又怎敢奢望将这普天朝贺之仪呢?岳将军乃国之干城,只要他忠心国事,臣绝不会因私废公,为了这区区朝贺之仪,轻易换帅,动摇河南战守大局。”
这番话貌似恭谨,赵杞也不得不点头,沉声赞道:“若满朝文武皆如邓爱卿这般高风亮节,朕无忧矣。”他愿准备以曹迪代替岳飞出掌东京留守,全权处置北伐西征等事宜,但邓素已把话说在了前面,这提议便说不出口。赵杞本是多疑之人,将北方兵权尽数付诸曹氏一门之手,他原有几分疑虑,今rì既然不好出口,这事情便搁置下了来。
君臣奏对过后,邓素便躬身告退,径自回到相府。
相府后花厅中,吏早已召集了鄂州有名望的林、坊的东家,“小报”幕后的老板等候。坊间比他们财雄势大的商贾不知凡几,而商贾本身也未必有多高的地位。因此,在相府等候的这一个多时辰里面,这些商人都在暗自猜测原委。有个“小报”老板想到前几rì才买通了刑部的人,比“朝报”提前三天刊出了一桩刑案的结果,心中更是惴惴不安。
“丞相大人到——”的通秉远远传来。众商人一起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在作揖相迎。
“抱歉,抱歉,”邓素到不摆架子,笑着还礼道,“邓某叫各位东家久等了。”
他这一作势,又把好几个人吓了一跳。所谓礼不下庶人。哪怕在知县面前,商贾向他行礼,微微一颔首,已经算是礼贤下士。何况是丞相?眼见邓素拱手,几个商人偏过了身子,不敢受他这一礼,有人口中喃喃念道:“不敢不敢,折杀我也。”另外几个人却是吓得呆了。
“各位有礼,”邓素含笑落座,伸手道:“请坐。”
商人们这才木然落座,有人脑中仍在嗡嗡乱响。
有人心中只道:“刚才邓相爷拱手为礼了,可不是我发梦了么?”
甚至有人偷偷地在袖子里狠掐胳膊,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与此同时,丞相府文官也落座,神态恭谨地等待相爷说话。这几名文官都是邓素从礼部简拔出来的干才,准备在相府直辖下新成立一个衙门,唤作邸报司。进过一段时间筹备,今rì邓素把文官和这些商人一起召来,便是将朝廷新成立邸报司公诸于众。邓素为人虽然端方,但一想不太摆架子,兼之爱才心切,这般不拘礼而亲切的做派,对礼部文官来说早习以为常,他们看这些商贾惶恐不安的神态,不禁浮起了一种自豪而优越的心态。
众人皆屏声敛息,等着相爷说话。
“今rì请诸位百忙之中过府,”邓素清了清嗓子,沉声道:“有三件要事与诸位相商。”
诸商人一听是“要事”,且有“三件”之多,心中不禁又“咯噔”一下。官府的事情,不是要钱,就是要人,哪一件是好商量的,相爷说话越是客气,也越叫人悬心,偏偏邓素说话斯条慢理,不带一丝情绪,是福是祸,旁人猜不出任何端倪,只能悬着心听下去,生怕漏了一个字。
“这第一件事,我大宋一向称为礼乐之邦,无论朝廷还是州县,都以教化百姓为第一要务。而yù行教化,当从童蒙做起,使其习与智长,化与心成,可收事半功倍之效。所以,本朝开国以来,除了太学、州学、县学之外,广建蒙馆、家塾、私塾,使每一里皆有一二所小学可以为儿童开蒙。使我大宋国境之内,弦诵之声,往往相闻。说来惭愧,邓某在礼部时却得知,各地许多小学因陋就简,不但学堂破败,连教的字本也颇有错漏,开蒙从头便将孩童带到歪路上去了,将来拐也拐不回来。这样不行!”
邓素忽然加重了语气,让众商心里一突,只听邓相爷声sè俱厉道,“人之初,xìng本善,孩童未染物yù,如一张白纸,正所谓chūn雨润物细无声,开蒙最是重要不过。故而,蒙学字本,所述先贤教训,不可误一字,不可少一字,不可多一字,不可倒一字。”邓素略微放缓了语气,“所以,尽管朝廷有百废待兴,处处捉襟见肘,仍将拔出一笔银钱,为天下小学发下蒙学字本,至于目,初步就选定《百家姓》、《千字文》、《蒙求》、《小学理》这四本。”言罢,他微微颔首,示意郎中王端礼接着说下去。
这四本开蒙由浅入深,《百家姓》和《千字文》是本朝最流行,也是最简单的,《蒙求》的内容就宽广得多,几乎无所不包,包括了待人接物,历朝故事、名人、格言、对联,浅显诗文,以及天文、地理、鸟兽、草木、物xìng、算术、营造法式、农事等内容。在此基础上,《小学理》则由浅入深,将“四五经”以及理学著述以四言简韵概括。邓素在执掌礼部时编写这本,先后经黄坚、陆云孙、陈东、吴子龙、赵行德、朱森、何方等人看过,删改七稿才最终定本,虽然字字句句皆十分浅显,实是蕴含了宋国这一代人心力的集大成之作。这四本礼部已经全部刻板定本,已足够宋国的普通孩童从七岁学到十四岁了。
在礼部之内,这四本开蒙私下又被称为“小四”,由国子监按照《五经正义》的标准一丝不苟地治好了雕版,因为要发放全国小学,印量巨大,礼部估算,国子监及各地官办印坊全部开印,也远远不能满足需求,因此便找来了民间的林印坊,准许他们摹刻国子监印版,代为印制小四,第一版的所有印数全部由朝廷买下,此后再视各地的需要逐步加印。作为回报,国子监亦允许参与印的商摹刻国子监的其他雕版,如钦定《五经正义》等。
郎中王端礼将印的安排说得很详细,商们的脑子里便急速地打着算盘,到了最后,好几个人都流露出既惊且喜的神情。印其实是件一本万利之事,通过这次合作,他们不但得到了名正言顺地摹刻国子监雕版的机会,不再有因“”而被朝廷拿问的后患。而且,按照礼部定下的用纸、制版,每套《小四》官买价为五百钱,扣除工钱,林大约还能净赚百文左右,虽然不如一些jīng美诗集,但胜在量大,若印刷一千本,就净赚了十万钱。这哪里是支差,简直是送钱啊。当王端礼说完以后,众商人人踊跃,甚至有人笑得合不拢嘴。
“诸位当仁不让,邓某深感宽慰,”邓素含笑道,“我大宋教化百年,方有如此众多的义商。”
“哪里,哪里。”“邓相公过奖了。”
“邓相公高瞻远瞩,明见万里,我等不过追附骥尾而已。”
众商也算是终rì与笔墨打交道的人,这时将原先的拘谨也都放下了大半,个别的便谀词如cháo,极力地奉承巴结起来。一场热闹之中,仍有一两个头脑清楚的,顾虑着邓素先前提到“三件事”,仍是小心翼翼,等待他的下文。果然,谦逊了几句之后,邓素恢复了无喜无怒的脸sè,缓缓道:“这印的事,将来要仰仗诸位。接下来第二件事,便是朝廷的邸报,与民间小报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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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131 主人情未极-3
“接下来第二件事,便是朝廷的邸报,与民间小报的事。(.)”
几个商的笑脸顿时便僵住了,气温仿佛立刻将低了几度。
朝廷的邸报,内容多为朝廷政事设施、号令、赏罚、诏、章表、辞见、朝谢、差除、注拟这类官样文章,由枢密使或丞相定本,进奏院严格按照定本内容抄发,不可擅自更改。和邸报相比,民间“小报”的内容既鲜活又迅速,邸报未报之事、捕风捉影的消息、甚至杜撰编造的事,头天传出来,次rì天便印上小报,小贩满街叫卖。朝廷对这些小报向来头疼不已,然而,多次查禁却屡禁不止。朝廷迁到鄂州以后,民面议论的风气更盛,小报消息大行其道,渐渐的也就不管了。而探听朝廷的内幕消息,甚至捏造文章攻击他人,这样的事情,小报也不知办了多少?若按朝廷法度,在座的这些商,人人屁股都有一屁股烂帐,只是朝廷不计较罢了。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邓丞相忽然提这一茬,到底是什么意思?
“子贡曰:君子之过也,如rì月之食焉:过也,人皆见之;更也,人皆仰之。”邓素斯条慢理地说道,“为政者,不做暗室亏心之事,一举一动,光明正大,自然不怕公诸于众。这些吗,本是应有之义。我朝文教昌盛,远胜前朝,除了邸报之外,又有小报,省院之漏泄,或得于街市之剽闻,又或意见之撰造,rì一纸,出局之后,一以传十,十以传百,以至遍达于街巷乡野。使贩夫走卒,乡村野老,也能知朝中之事,街谈巷议,往往有忧国之心,这本是一件好事。”
丞相的语气缓和,似乎并未见责,反而有嘉许之意,众商心下稍安。
说到这里,邓素回顾邸报司文官道:“我听说,京师人喜新而好奇,皆以小报为先,号为‘新闻’,又有专门刺探朝廷中事者,号为‘报料人’。常常是朝报未发,小报已曰‘今rì某人被召,某人被召罢去,某人迁除’。然而,他rì验之,这些消息都或准或不准,甚至以虚为实,以无为有。所以,朝廷才屡屡加以禁止,只是不希望民间以讹传讹而已。不过么,我还是以为,小报层出,正因为我大宋文教之盛,若好生引导栽培,这还是一件大好事。”
众文官皆点头称是,邓素又对众商道:“所以,本相已经禀报陛下,新设邸报司衙门,今后朝中大小事,只要不涉及军机,邸报司都将尽快知会各位,同时呢,各位对朝政有任何的疑惑,也可以向邸报司打听,虽然未必有朝报那般翔实,但胜在一个‘快’字。这样一来,你们不需使钱疏通,也不须顶风冒雨抄写朝报,就能得到最新最快的新闻。可好?”
“甚好!”“甚好!”
“邓大人胸襟,如光风霁月,我等甚是佩服。”
一种称赞之声中,有人面露疑sè问道:“邓相公,邸报司知会的,可就是在座这些人么?”
“当然不止,”邓素微微笑道,“我大宋文风昌盛,莫说天下州府,仅仅鄂州一地,小报就有上百种之多,一个个都要知会到,邸报司衙门的地方便不够用了。所以,朝廷邸报司知会消息,数目只限于一百家,其中鄂州二十家都在这儿,汴梁还有二十家,其余各州府共六十家。当然了,这些全都是声誉素著的新闻小报。邸报司也会根据情势变化,对这个名单加以调整。”周围的文官闻言纷纷点头,显然早已知晓,以此羁縻民间小报,可谓高明之极。
“鄂州的小报,自是近水楼台,可自到邸报司取得朝廷最新消息,王端礼补充道:“鄂州之外的,邸报司每天都用鸽将消息发往各个州府,再由派驻州府的衙门通知各个小报。”他脸上不露声sè,心中却暗暗得意。报司每天动用飞鸽传,枢密院和兵部原本不乐意,斥之为“小题大做”,但邓素却固执己见,称新闻关系着人心的安定,而“攘外必先安内”,对大宋来说,没有比人心安定更重要的事,所以,在相府的坚持下,邸报司才得以每天动用飞鸽传传递新闻,相府还特意拨下一笔银钱,在重要传线路增设、扩充鸽站。
“飞鸽传?”
“这得花多少银钱?”众商不禁倒吸了口凉气。
飞鸽传之风源自夏国,鸽种越好,价钱越贵,平常饲喂驯练都要十分jīng心,一群良鸽耗费钱财和心力并不逊于养数匹好马。而飞鸽传递消息,因为猛禽捕猎,猎人捕捉,以及风雨,乃至地磁变化的因素,信鸽在途中的损耗几乎不可避免。若遇到极端的情况,鸽子的返巢率更低得吓人,因此,飞鸽传的费用也高得吓人。座中好几位大宋有数的商,汴梁、鄂州、杭州、泉州等地有分店,除了有端重要的消息,他们绝不会动用飞鸽来传递消息。
震惊过后,商们暗暗算盘,邸报司特别知会的小报名单,份量可是不轻。
朝廷“特殊”的待遇,这本身就是一个金字招牌。宋国有多如牛毛的小报。对商而言,因为小报卖得多,印版和纸张亦不求jīng美,其中赚头一点不比jīng致雕版的籍少。利之所至,大家便一股脑儿都来印这东西。原本谁也不比谁高出一头,廷邸报司这个名单一出,列名的和没列名的,立时分出了高下贵贱。邸报司能够动用飞鸽传递新闻,外州的小报,若能够进入名单,便凭空得到了绝对的优势。
新闻最重要的是什么,不过是一个“快”字,这鸽一出,朝廷消息至少比快上数rì,远的地方,快上半个月也不稀奇。在名单上的,何不在名单上的,高下立判,这还有什么斗的?换句话说,小报若不能进入邸报司的名单,先输了一阵,要想挽回这个劣势,可就千难万难了。思及此处,诸多商看向邓素,以及在场的邸报司官员的目光,敬畏中更多了几分热切,甚至是......谄媚。
“这第三桩事,”邓素拱了拱手道:“还要在座的各位多多襄赞。”
“诸位真乃我大宋的义商。”邓素如智珠在握,微笑道,“我大宋泱泱大国,六千万百姓,若论人口之众,财赋之多,乃天下第一大国。人心一则大宋强,人心乱则大宋危。所以,邓某有一个愿望,无论朝廷中枢还是州县,无论江湖还是庙堂,大家和衷共济,上下齐心。若能如此,邓某心愿足矣。”他叹了口气,又道,“朝廷广开议论以来,大家各抒己见,这原本不错。可是,众所纷纭。纵使心明眼亮的人,仍不免被奇谈怪论所迷。所以,我希望各位印制小报,切切以大宋为念,不要一味故作怪论炫人耳目之论,多站在大宋的立场,站在朝廷的角度,做公允持重之论。”邓素看着众商人,沉声道,“邓某此愿,非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大宋。如今中兴在望,稳定人心,和气致祥,实乃我泱泱大宋的第一要务。诸位,拜托了。”
言罢,邓素站起身来拱手朝商们施了一礼,文官们跟他一起站起身来。
众商忙慌乱站起身来避过,乱糟糟答道:“邓相公请讲,小人等无有不从。”“只要我等办得到的,绝对不会推脱。”“邓相公忧国忧民之心,实令小人感动钦佩。”“邓相公只管发话,小人甘受驱驰。”“我等绝对站在朝廷的立场,为邓相公摇旗呐喊。”“邓相公但有所命,小人等无不遵从。”
及至此时,大局已定。邓素与商们又闲谈了一会儿,方才起身离去。
众人一起站起身来恭送丞相,望着他的背影,无不流露或敬仰或佩服的神sè。
邸报司的文官们留下来与商一起商议接下来合作的详细事宜。邓相公在做礼部尚时,边一直谋划此事,登上相位后,便立刻推行了下去。和各州学政、廪生相比,这些商并没有太高的地位。然而,收服了这些商,就把宋国的舆论掌握了一半,再加上邸报司掌握协调,定期撰写文章在各个小报上刊出,等若处处都是朝廷的喉舌,处处都有人为朝廷说话。朝廷顿时掌握了清议的主动权,甚至可使攻守易势。
............
广州外海,水师都督白虎堂,众将陆陆续续走进。
和往rì随意的气氛不同,将领们脸sè都有些严肃,在都督大人开堂之前,先到的周和等人并没有闲聊,只是肃立在两旁,满目忧虑地看着赵行德,冯糜一副yù言又止的样子,几次想开口,又忍住了。这是赵行德上岸前的最后一次点卯,按照惯例,水师六品以上武将尽皆到齐,站了满满一堂人,却是鸦雀无声。
赵行德坐在帅位上,手边翻着一本三国魏刘邵所著的《人物志》。他在南海水师的麾下来自各个方面,可谓人才济济,亦可谓良莠不齐。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难知心。这部人物志,恰恰讲的是观人、鉴人、用人之术。其五质九征、八观五视之论,由晋至宋都极为推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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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131 主人情未极-4
点卯的军官渐渐增多,蓄意压低了的议论声,比刚才更多了一点,赵行德却似一无所觉,帅案左手放着一本《人物志》,右手放着一份卷宗,他的目光却落在中间,仿佛在思索着什么。自从鄂州朝中发生巨变以来,他便是一直是这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浓重的眉宇难得舒展开几次。
“赵将军,”杜吹角站在帅案后,小声提醒道,“到齐了。”
“唔。”赵行德点点头,环视堂下,目光所及之处,窃窃私语声顿时停止。
“很好,今rì点卯聚将,宣布一件事。”赵行德沉声道,“本军驻泊广州,前些rì子与地方官府有些误会,如今已尽释前嫌,本将将应广州府之邀上岸赴宴,水师指挥权由周和周统制暂代。不在船上期间,无论发生何事,你等都要服从周统制的军令,不得有违。听明白了吗?”
“遵令!”众水师军官齐声答道。
周和乃兵部职方司的人,在水师中乃公开的秘密。鄂州建制以来,朝廷已废除了阉人监军之制,对各驻泊大军的羁縻监视,皆由兵部职方司承担。职方司虽然在各军中安插了不少密探,但职方司将领的身份却是公开的,派到军中实际上就是“监军”的身份。因此,赵行德不在军中时,由周和代掌水师,既有身份,又有手段,乃最“合理”的安排。
然而,诸将的神sè却并不见轻松,尤其是杜吹角、刘志坚等夏国将领。赴宴前后不过短短数个时辰,赵行德却郑重其事地安排周和代掌水师,说明他对广州方面的诚意并不太放心。党争越来越激烈,各方无所不用其极。陈公举设宴相请,到底是善意还是恶意,谁也拿不准。
冯糜犹豫一刻,上前道:“赵帅,这广州府邀宴,不如推脱了吧?”
“要不然,我等带兵先将广州码头团团围住,”丁禁拍着腰刀道,“广府的人要敢耍什么心眼子,我们放火烧了广州码头。”此言一出,其余众将纷纷称是。“先把陈公举抓起来再说!”“......正是如此,咱们不杀进广州府找他们算账,就是上上大吉了。”这些天来,大家和广州府扯皮扯得烦透了。若不是广州府卡着水师的补给不发,众军官恨不得立刻扬帆远去,再也不和这帮鸡同鸭讲的文官打交道,相比之下,用到刀子杀人倒要简单很多。诸将以为,广州方面既然已经服软,老老实实将水师的给养送来,都督大人也没有必要给他们面子。
周和也上前一步道:“大帅,请三思。”
“你等不必再劝,我意已决。”赵行德摆了摆手,周和却没有退下,其他将领也站在原地。
场面僵了一会儿,赵行德将右手边的卷宗翻开,一封书信显露了出来。
信封上龙飞凤舞的两行字,周和看出这是陈东的笔迹,眼中顿时流露出异sè。
“这是陈相公的手书,他特意修书与我和陈公举二人,做这个和事佬。”赵行德叹了口气,沉吟道:“陈公举倒还罢了,陈相公的颜面,我不能不顾。少阳在大宋最艰难的时候,挽狂澜于既倒,又对赵某有知遇之恩。广州是陈少阳花费心血经营的地方,所以,他才不愿南海水师与广州龃龉。”他抬起头看着远处,语气沉郁道,“大宋风雨飘摇,大家更要同舟共济才是。”
“可是.....”
“罢了,”赵行德沉声道:“莫说去码头赴宴,就算是龙潭虎穴,我又有何惧?”
诸将见他态度坚决,便不再相劝。冯糜、刘志坚等人忧心忡忡,也退后不言。
“陈少阳作保,”周和自言自语道:“陈公举想必是不敢乱来吧。”
“难怪了,原来是陈相公的面子。”参谋官许遵裕暗道。
感觉上面两道目光扫视下来,许遵裕忙眼观鼻鼻观心,恭然肃立。
赵行德又叮嘱众将回去好生约束士卒,这段时间不要出什么乱子,点卯便结束了。许遵裕和众将一起退下,回到参谋官所在的舱房中。这是四个人合用一间舱室。其中值秘阁冯糜官阶最高,许遵裕和刘旰二人是大都督幕府的参谋官,董骁武则是船上掌管司南针的火长。舱室zhōng yāng摆着一张方木桌,四把椅子。四周的床板平常都扣挂在壁上,到了晚上才放下来。因此,虽然住了四个军官,室内空间倒也不显得狭窄。这样的待遇,比统制、指挥等高级军官要差些,却比在底舱睡通铺吊床的水手好太多了。
微风轻拂,议论和脚步声渐渐远去,水师军官们三三两两离开白虎堂,顺着绳梯跳入等候在船舷下的小舟之中。许遵裕站在窗前,目送一艘艘小船驶向远处的战船,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赵大人也太......”董骁武叹道:“唉,防人之心不可无啊!”
“莫说他人,”刘旰也叹道:“陈相公不就刚被陷害去位了么?他应该多留心。”
“赵大人正是当世之君子,个人生死荣辱,他早已置之度外了。若非如此,他在汴梁岂能轻易交出兵权。鄂州平乱之后,又岂能挂印而归,在武昌侯府内甘心被软禁起来。这一次,陈相公必定是劝他相忍为国,只可惜,便宜了广州府那班庸官。”值秘阁冯糜愤愤地骂了两句,忽然看见许遵裕站在窗前发问,便叫道,“许兄,你说是不是?”
“正是,”许遵裕一直在听着房中数人说话,此刻却佯作刚刚回过神来,愣了一下,方才感慨道:“赵将军大仁大义,不是我等能望其项背的。”这时,船身微微晃动了一些,却是水手拉起了锚链,挂了半帆,战船缓缓向港口驶去。许遵裕望着北面的码头,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神sè。
南海水师的战船依旧停泊在外海,赵行德座船独自在西澳码头靠港,并在此等候赵行德回来。码头即是广州的地方,虽然共乐楼紧挨着码头栈桥,从泊位走到酒楼不过两百步而已,广州府仍然派了十辆马车,全副仪仗相迎,市舶司使刘虞亲自在码头上相候,知州陈公举则和众多广州士绅在共乐楼门口等着。而南海水师这一方,不但杜吹角、周和、刘志坚等心腹将领未跟随前往,掷弹手牙营也悉数留在船上等候。
许遵裕站在舷窗后,看着赵行被刘虞请上了驷马高车,又远远望见他在共乐楼前下了马车。
知州陈公举和刘虞一左一右陪着都督大人,宾主似相谈甚欢,周围的士绅也不断往前凑,看情形热闹之极,直到赵行德身形消失共乐楼的大门后。一刻钟后,码头外面锣鼓鞭炮声仍未停止,共乐楼周围聚集的人群不但没有减少,反而越来越多,热闹得仿佛京师闹元宵一样,人群熙熙攘攘的推挤不停,为了场面不至于混乱,广州府调来大批衙役在共乐楼外维持秩序,然而,门外聚集着看热闹的人群还不散去。
“这就完了?”许遵裕暗道,“看起来不像鸿门宴,也许,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自惭之余,他反而松了口气。许遵裕缺钱,他也欠了别人很多钱,他的把柄抓在别人手上,所以,他不得不干了许多昧着良心的事,包括将水师的动向,都督幕府内情,甚至赵行德的脾xìng习惯,都透露了给一些“不明身份”的jiān人。然而,许遵裕毕竟是读圣贤书的,他也不希望广州府当真对赵行德不利,他还剩了一点良心,哪怕只剩下很少的一点而已。
“看来不像鸿门宴。”许遵裕一边想,一边就说了出来,声音比平常还要大些。
“确实不像。”冯糜、刘旰等人也拥在窗前眺望。
岸上鼓乐喧天,鞭炮齐鸣,这般热闹祥和的景象,确实没有一点刀光剑影的味道。
“也许,我等多虑了吧。”
“也许吧。”许遵裕喃喃道,“但愿如此。”
“前些rì子倒没发觉广州府人这样多,”刘旰伸了个懒腰道,“都快赶得上苏杭了。”
众军官都是年轻人,刚才一派紧张,眼见无事,又懈怠了下来。反正不过是一场宴席,好也罢,歹也罢,最多一两个时辰就见分晓,过多的猜测甚是无谓。心里这般想着,众人先后回到座位上各忙各的,董骁武整理辨别航向必须的几样仪器,冯糜沉着脸提笔练字,刘旰仔细地擦着腰刀。许遵裕心中烦乱,他仍旧站在窗前,皱眉地看着远处的广州码头。
忽然,码头向传来数声惊叫。许遵裕定睛一看,只见共乐楼中宾客仿佛受惊的鸭子一样跑了出来。把守在外的州府衙役不但没有阻拦,反而极有默契地将这些人放了出去。人群散去后,共乐楼外面竟显出两道人墙。盔甲鲜明,训练有素,这是明显不是衙役,而是州军和团练的人马了。在这两道人墙的外面,人们惊慌失措地推搡着,尖叫着,仿佛海浪一样层层向外逃去,几乎在片刻之间,成千上万的人竟跑得干干净净,只留下十几个伤者,满地狼藉。
“果真是——”许遵裕满脸震惊,喃喃道,“鸿门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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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131 主人情未极-5
“果真是——”邱大瑞yīn着脸,沉声道,“鸿门宴!”
“果然是鸿门宴。”鲁掌柜一脸不可置信,“陈公举好大的胆子,他就不怕水军反了?”
“这帮生是造反起家的,果然够胆sè!”邱大瑞冷笑道,“和我们也不遑多让!”
“东家,”鲁掌柜小心翼翼地问道,“下一步......?”
“好戏开场,”邱大瑞抿了一口轻茶,微笑着道:“且看他们怎么收场。”
正常的生意几乎都挑不起邱大瑞的兴趣,他只看得上本利翻番,翻番再翻番的大买卖。
他可以冒着被夏**情司缉拿的危险,悍然在郑信堂刺杀东人社生,可以跟着胡人的马队长途跋涉,可以为辽军南下筹措粮草,可以大包大揽下大食海寇销赃的生意。他一向游走在危险和机会的边缘,失败固然付出惨重的代价,甚至万劫不复,但一次次成功却令他乐此不疲。
这一次,得知广州府要对赵行德动手,邱大瑞便带了心腹掌柜提前在附近的客栈住下。这客栈南面望得见码头,东面离共乐楼不到一百步。邱大瑞本人就是客栈东家,大食海寇sāo扰沿海后,广州府秉承相府的钧旨,将大食等蛮夷商人圈禁,蕃坊的店铺货栈价钱狂跌,邱大瑞只花了大约正常价格的一半,就买下了十几家铺面,其中就包括这一间位置得天独厚的大客栈。若等闲商贾,在广州囤积买下这多铺面,自是巴不得南海水师早rì剿除海寇,海路畅通,这铺面价钱自然就水涨船高,但邱大瑞根本看不上这些。他所图的,乃是整个南海海路的控制权。
“这帮人读人天天嚷什么大义名分,临到头来,却一个个忘得干干净净。”邱大瑞不屑地哂道,“陈公举想重复曹良史在汴梁夺帅之事,只怕是徒劳无功,反而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他将背往后一靠,舒舒服服地半躺在躺椅上,“当初曹良史汴梁夺帅,赵行德束手就擒,立刻就掌握了局面,背后靠的就是陈东的支持,陈东是谁?那就是大宋朝廷!只需扣住了赵行德一人,东京留守司了要么造反,要么俯首听命。可是现在,陈东下台,台上的邓素正和广州这些人不睦,水师里既有兵部职方司的人看着,又有夏国掺的沙子,心向着理社的不过都是些毛头小子。赵行德一被扣住,水师虽说是群龙无首,但绝无就此倒向广州的可能。”
“东家高见。”鲁掌柜谄媚道,“陈公举这些人,简直就是跳梁小丑。”
邱大瑞微微“哼”了一声,立时又叫这姓鲁的噤若寒蝉。这么明显的马屁,若在从前,邱大瑞肯定认为这个掌柜不堪大用,不过,近来他的生意路子越走越宽,底下的掌柜们在敬畏之余都竭力奉迎,所以,邱大瑞也渐渐习惯了,只是在内心里仍存这一分jǐng醒而已。平心而论,他并不认为陈东、陈公举这些官面上的人比自己更高明。他目光落在案前,尚未开口,鲁掌柜已会意地取出夏国jīng造的透明金线琉璃杯,倒上了满满一杯葡萄美酒,恭恭敬敬端到东家面前。
邱大瑞满意地端起酒杯,并不立时饮下,而是让阳光透过晶莹剔透的酒杯,让整个广州城南的商肆都染上了一层魅惑的嫣红sè。这里的货栈囤积着全大宋最多的丝绸、茶叶,充斥着犀角、象牙、珍珠,香料和各种奇珍,然而,这里却毫无城墙防护。透过玫红的酒浆望去,只见一轮红rì如血冉冉升起。红rì映照下的南肆,仿佛不着寸缕的处女,令人垂涎yù滴。
“广州城南,是天下底下最适合抢掠的地方啊。”邱大瑞喃喃道。
他眼神有了几分迷离,扬手将玫瑰sè的广州南肆一饮而尽,迎着阳光合上双目。
“葡——伊萄美诶——酒夜光杯——呀,yù——伊饮哪,琵琶——马上催——呀,”隔壁的小姐儿莺喉婉转,正依依呀呀地哼道:“醉诶——卧沙啊——场——君恩——莫笑哦,古唔——来征战哪——几人回。”酒入口,人微醺,邱大官人心情正好,手指敲着牌子,想道:“不知是哪个家伙写的酸曲儿,待此间的事情办完,将他叫过来好生写上几句凑趣的曲儿。须得是‘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光寒十四州’那样霸气不凡的。”
阳光照在他的脸上,迷离光影变幻,风霜留下的伤疤仿佛蜈蚣一样,显得格外狰狞。
这些伤疤的来历,广州酒肆里的姐儿偷偷议论,这位邱大官人搞不好是个逃军,在战乱中发了一笔横财,故意用刀子刮花了脸上的刺青。只有邱大瑞身边的这些心腹掌柜才知道,邱大官人可远远比逃军厉害多了,哪怕是不可一世的大食海寇,也只是他大棋盘上的一颗棋子而已。除了大食海寇,邱大瑞还联络了十几支宋国的海寇,他自己的商行也买下了十几条大海船,船上伙计上千人,平常都按照水师的规矩驯养着,等待将来这支人马得用之后,说不定就一脚踢开大食人,自己做了南海海龙王。
东家闭上眼睛,鲁掌柜可不敢怠慢,他明白,东家之所以躺在长椅子上晒太阳,那是对自己的看重。因此,他打起jīng神盯着码头和共乐楼那边的动静,只见州军和团练从广州城内开出来,不但将共乐楼里三层外三层的围了起来,又有大队的兵马登上了城楼。
鲁掌柜用西域千里镜朝城头望去,将铁桶炮炮手紧张的神情看得清清楚楚。
为了防雨水灌入,城头铁炮平常用软木塞子塞住,此刻全部也拔了出来,黑洞洞的炮口朝着码头的外海,正是在南海水师驻泊的所在。城墙垛口处隐约可见火铳晃动,军官厉声吆喝,当兵的七手八脚地将礌石、滚木、石灰罐之类守城物事往城墙上面搬运,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
这些都在预料之中,鲁掌柜又将千里镜转向外海方向,只见水师战船旗号乱动,码头上赵行德座船上的水师官兵大呼小叫,向着共乐楼方向的船舷上挤满了人,有人一副怒不可遏的样子,许多人还是那副不可置信的表情,这个当口,居然没有人站出来维持一些秩序,可见赵行德被广州府扣押立刻便叫南海水师阵脚大乱了。
对邱大瑞来说,最好的结果,莫过于南海水师被拖在这儿和广州府州军互不相让,双方就这么彼此牵制下去。找个月黑风高之夜,大食海寇和“海上的伙计”突然从海上杀出,顺风放火,必定能一把火将官军水师全数解决掉。到时候,再上岸抢掠广州,莫说城外的南肆,如果运气再好一点,恐怕广州三城也能打开一座两座,那样可就赚大发了,广州自唐时便是通海大邑,城中财富堆积如山......次好的结果,是广州府扣住赵行德不放人,南海水师和广州府一拍两散,待水师离开之后,大食水师和“海上的伙计”大举上岸,在广州南肆好好劫掠一把。
邱大官人闭目养神半晌,鲁掌柜忽然叫道:“不好,水师的人上岸了!”
“嗯?”邱大瑞蓦然睁开眼,站起身来。走到窗前,皱眉低声道,“周和这么沉不住气?”然而,码头上空空如也,连个闲人也不见。赵行德的座船仍留在西澳码头泊位上,向着岸上这一面的炮窗已经全部打开,而南海水师其他战船仍旧停泊在外海。
邱大瑞眉头一竖,厉声喝道:“水师上岸的人马呢?”
“在,在,”鲁掌柜明白他会错了意,两股战战,指着码头不远处道,“在那儿。”
邱大瑞顺着他的指示望过去,见几个人缓缓朝着共乐楼驶去,当中一人穿着水师的军袍,旁边数人都是广州州军的。“使者?”邱大瑞伸出手,问道,“认出是谁了吗?”“小人不认识。”鲁掌柜不敢怠慢,忙将千里镜递到了邱大瑞手上,又道,“只有些面善,大约前几天见过。”
邱大瑞将千里镜凑到眼前,哼了一声后道,“此人叫冯糜,想不到,周和派他做使者。”
早在扬州时,邱大瑞便请丹青妙手将赵行德及南海水师的大将的形貌一一画了下来,又让鲁掌柜看过。鲁掌柜不认识冯糜,是因为那时他官阶还太低,不在这些有图形的大将之内,又说面善,则是因为这些天来,水师方面常派冯糜上岸和广州府打交道,不过,这鲁掌柜缺了个心眼,没弄清这后生军官的身份,而邱大瑞则特意通过水师里的内情打听清楚了。
冯糜进入共乐楼以后,千里镜又转向码头方向。
忽然,许遵裕脸进入了圆形的视野,他正一脸忧虑的望着共乐楼的方向。
“吃里扒外的家伙,”邱大瑞骂道,“装得到还挺像。”他沉吟了片刻,将千里镜交给鲁掌柜拿着,沉声吩咐道:“想办法送个人到水师那边去,拿信物跟那个姓许的接上头,问问水师里面的内情如何?都督大人被广州府扣住,周和、刘志坚、杜吹角这些人到底作何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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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132 览君荆山作-1
邱大瑞喉咙里含混地咕隆了几句,又倒在躺椅上闭目养神,鲁掌柜仍留神地观察动静。
约莫一炷香时辰之后,鲁掌柜报了一声:“使者出来了!”
邱大官人恍若没有听见,鲁掌柜也不敢打扰,只用千里镜看着使者大步从共乐楼中走出。
冯糜脸上犹带忧虑且愤怒的神情,周围陪同的几个州军军官老神在在,仿佛满不在乎一样。这也是广南人共同的心态,这里山高皇帝远,在他们眼中,除了皇帝老儿,丞相大人,知州大人,市舶司大人,就没有什么大官了。对普通人而言,南海水师大都督被扣留,危险程度甚至比不上一次海寇犯境。鲁掌柜暗道一声傻大胆,看着使者头也不回地上了水师都督的座船。片刻过后,水师座船便起锚升帆,离开了码头泊位,驶向外海,与原先停泊在外海的水师船队汇合在一起。
“水师的使者回去了!”
......
“大队州军护送着轿子从共乐楼出来,看方向,是往子城去了。”
......
“码头的战船起锚离港了!”
......
“水师的战船放下了许多小船,都往都督座船上去了,好像在召集军官再商议对策。”
......
“水师的军官从都督座船下来,坐着小船各自回去了。”
......
“都督座船升起一串旗子,其他战船也开始升旗了......有人在船楼上用旗子比划。”
......
“水师战船开动了,朝着港口过去了!”
邱大官人一直在假寐,广南的阳光照在他的脸上,鲁掌柜先前一声声禀报,他脸上连一丝起伏都没有,呼吸均匀,仿佛真的睡着了一样,然而,随着这一声“水师战船朝着港口过去了”,邱大瑞的眼睛猛然睁开,而且比瞪得溜圆。
“水师朝着广州去了?”邱大官人厉声问道。
“是,朝着西澳过去了。”鲁掌柜秉道道,他一边观察情势,一边禀报道,“水师又停下来了,......,唉哟,不好,水师把铁桶炮的炮衣全都扒了,水手忙着往铁桶炮里面填药包,还有些人从甲板底下搬铁弹子,巡哨的小船也放出去了,唉哟,城头的州军也开始往铁桶炮里面填弹药了,不好,滚油锅也烧起来了,这些天煞星,难道是想来真的?”
“广州府到底做了什么事,居然一下子把水师给惹恼了,要兵戎相见?”
邱大瑞躺在椅子上,正自言自语,忽然,“轰——”炮响如惊雷一声,他猛地从椅子上坐起身来,一步跳到窗前,朝外看去,只见南海水师战船在海面上排成两列横队,后面一队战船正对着前面一队战船留下来的空隙,整队战船将所有的炮窗打开,黑洞洞的炮口正依次喷吐着火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炮声如滚雷一般响个不停。邱大瑞也是从数十万大军浴血对战的战场上爬出来的人,可是,如此猛烈的炮火,他还是第一次见到。
天空中硝烟弥漫,整个广州城南这一片都仿佛弥漫着一股呛人的味道
“疯了!”邱大瑞脸sèyīn暗,喃喃道:“水师这帮人竟是疯子不成?”
“真是疯子!”鲁掌柜也道,“难道官军水师反了?”
“谁是官军谁是贼?”邱大瑞摇头叹息道,“那还难说,只是,他们竟真敢!”
这时,广州城头的铁桶炮也“轰轰”的开炮还击,只不过炮火密集的程度远远低于水师战船,没有一颗炮弹击中水师的战船,少数在海面上激起了大片水柱,大部分炮弹甚至只能落在近岸的沙滩上,鲁掌柜在千里镜中分明看到了城头州军一个个满脸恐惧,甚至有人躲在城垛后面瑟瑟发抖,然而,广州城上空却看不见炮弹划过,城墙内外也不见房倒屋塌。忽然,他想了什么,大声道:“他们打的空炮,水师官军没有只放了药包,没有放炮弹!”
“嗯。”邱大瑞点了点头,他也看出来了,水师这一轮炮击还仅仅是jǐng告而已。
可是,jǐng告之后呢?水师战船暂时停止了开炮,广州城头官军也不敢再还击。不过,鲁掌柜却看见船上的炮手刷洗炮膛,紧接着将药包和圆铁弹子逐一填了进去,然后安静地等待着。整个广州海面一片安静,死寂,这局势就好像一张绷紧了的弓,看似安静,却紧张到了极致。
............大海仿佛一块晶莹透明的蓝宝石,赤鲨礁像是宝石中的一点黑sè瑕疵。
赤鲨礁周围暗礁密布,岛上地方狭小,又时常受台风侵袭,因此岛上没有居民,渔民若非迫不得已,也不愿靠近这片海域。东南沿海,万里汪洋,岛屿无数,像这样的无人小岛不知凡几,就仿佛沙滩中一粒沙子一般难以找寻。随着海上商路rì益繁荣,劫掠商船、渔船而生的海盗也随之滋长,这种无人荒岛也就成了海寇的绝佳的藏身之处。
自从大食海寇出现以后,侵州掠县,肆无忌惮。沿海盗匪在某些人穿针引线之下,坐寇与大食海寇勾结在了一起,狼狈为jiān,沆瀣一气,又将许多沿海无业的贫民,劫掠商船上的水手裹挟了进来,海寇的势力急剧膨胀,气焰也越发嚣张。此时在赤鲨礁海域,停泊着数百条大小船只,挂着绿sè新月旗的大食水师停泊在礁盘中间,挂黑旗的本地最大的盗匪郑黒七的船,此外还有挂红旗、黄旗的各股盗匪船只,外围船只的数量远远超过了大食水师本身。
海船摇晃不定,和数个月前相比,舰队司令法图麦的眼眶凹陷更深了。
舰队劫掠的财富却超过普通商船队二十倍都不止,法图麦深信,只要舰队安然返回,他必将成为巴格达地英雄。然而,**是魔鬼,堆积如山的财富不但不能让人满足,反而更加刺激了他的野心,而站他面前这个中年宋国人更像是魔鬼的使者,他正想方设法要使法图麦相信,只需另外派出一支分舰队护航运送劫掠的财富,而把舰队主力留下来继续经营这块堆积丝绸与瓷器的新领地,才最符合罗姆突厥帝国的礼仪,而法图麦所将获得的,也不仅仅是一次xìng的奖赏,而是成为这一方新领地的诸侯。
“邱东家说,这是难得的机会?”法麦图问道,通事将他的问话翻译给使者。
“是的。”莫天宝躬身道,“所谓天与不取,反受其咎,望大王多多思量。”
“我们先商量一下,叫他先下去。”法麦图挥了挥手,“有了决定,我再让他给邱东家传话。”
法麦图还不会说汉语,“邱东家”的发音颇为生硬,但这并不妨碍他的语气中带着一丝戒备,或者说,重视。这个“邱东家”,海盗们都称他为“邱大官人”。华庭海战后,大食水师损兵折将,士气沮丧之时,邱大瑞通过蒲阿宾与大食舰队搭上了关系,但是,蒲阿宾与邱大瑞的关系,其说亲密,不如说是忌惮。法麦图很快发现,在接应大食舰队方面,“邱东家”的能力比蒲阿宾这样大食商人要高出许多,在宋国,几乎没有“邱东家”搞不到的消息。从此以后,大食水师沿海劫掠,“邱东家”事先打探好一切消息,事后包揽所有销赃。
“邱东家”还联络了为数众多宋国海匪,从福建路沿海到广东南路,这股海寇的数量越来越大,甚至超过大食水师数倍。若不是这些海寇明显是乌合之众,法麦图几乎要怀疑他的用心了。当法麦图流露出要在冬季返航大食时,“邱东家”又极力挽留,他劝说法麦图,如果能劫掠广州,一次的收获就将超过此前劫掠所得的全部,如果大食舰队能够长期停留在这一片海域,法麦图就不仅仅是苏丹麾下的一名勇将,而将是这片富饶海域真正的王者。
邱东家的使者离开后,法麦图看着部将,问道:“你们怎么看?”
回答他的是一片沉默。和出征时相比,活着的水手还不到一半,然而,舰队的船长也战死了将近一半。然而,敢将生命交给大海的人,有几个不是胆大包天之徒,更何况,广州城的富庶,他们已经听说很久了。从一开始,大食舰队就已广州城为目标,在旅居宋国的大食商人蒲阿宾的力劝之下,才改为沿海劫掠,就这样,收获也远远超过了他们的想象。人就是这样,得到的多,想要的就更多,法麦图想做东方海域的王,部将又何尝不想拥有一片自己的领地,特别是,这片土地上的人如同羔羊一般驯服。当然,害怕犹豫也不是没有。
副官亚辛皱眉道:“阁下,这说不定是个陷阱。”
他的话音刚落,指挥官赛义夫丁就发出一声响亮的笑声。
亚辛转过脸去,对他怒目而视,赛义夫丁却毫不在,将手放在弯刀上,嘲笑道:“是陷阱又怎样,陷阱这种东西,最大的作用就是造成军队的慌乱,所以,陷阱只能对付懦夫,野蛮人,还有,信仰不坚定的异教徒。就凭这些羔羊一样的宋国人,也配给大汗的勇士做陷阱么?”
“哈哈哈哈。”赛义夫丁的话引起一片共鸣般的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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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132 览君荆山作-2
“哈哈哈哈。”赛义夫丁的话引起一片共鸣般的大笑。
“说得对!”“狼和狗虽然长得很像,可完全不是一种东西啊。”
众人肆无忌惮地笑着,开始的时候,将领们只道大宋乃是和夏国并立的东方大国,大食水师是孤军深入,水师将领们抱着一去不回的准备。他们没有任何把握,只能祈祷神灵保佑。然而,这一年多以来,海盗行为竟然出乎意料地顺利,大大滋长了大食将领们的轻视之心。在西边,无论是呼罗珊还是热沙海,部落仇杀几乎从没停止过,所以,男孩得到的第一件礼物一定是弓箭,而一个部落的成年男人肯定全都是战士。要抢掠一个部落,不遇到惨烈抵抗是不可能。而在宋国,整个村子居然没有一个真正的战士。海盗往往只虚声恫喝,百姓就放弃了抵抗,不但乖乖束手就擒,而且还主动献出金银、绸缎,甚至女人。
“异教徒不配拥有这么好的土地,他们早就应该臣服神的旨意了!”
“狐狸再狡猾,能战胜狮子么?”
“这是海上,又不是yīn暗的阁楼里面。亚辛你想多了吧?”
亚辛yīn沉着脸,除非把自己变得和驴一样蠢,否则不要和蠢驴讲道理。
其他大食将领见他哑口无言,反而更加得意。
“可怜的亚辛,”另外一位副将阿布德笑道:“你不会被哈曼丁那一场大败给吓坏了吧?”
哈曼丁带着一支分舰队寇掠宋国秀州华庭,结果被韩世忠率横海军战船拦截,双方大战一场,哈曼丁分舰队全军覆没,大食水师也大伤元气,士气几乎跌倒了谷底。大小海船几十艘被毁,接近三分之一的水手被宋人杀掉,舰队司令法麦图见势不妙,准备带着抢掠到的财富返回巴格达,就在那时候,宋国人邱大瑞派使者上门,双方谈妥了条件,邱大瑞为大食船队提供岸上的情况,大食船队将不便携带的劫掠品交给邱大瑞卖出去,接下来,大食水师便在在泉州、广州等地接连得手,将领获得的利益也远超过了从前。哈曼丁分舰队覆灭也渐渐不再有人提了。
“你还记得哈曼丁?”亚辛发了翻白眼,冷笑道,“总算没他们那么蠢。”
“先别忙着笑别人蠢。”阿布德低声道,“难道你觉得司令官也一样?”
亚辛脸sè一僵:“司令官阁下也难道忘了吗?”他暗暗摇头,“不会的,我们所有人忘了,他都不会。”罗姆突厥虽然是以游牧部族为基础,但比起热沙海中的大食蛮夷部落来,无论国家了还是军队结构,都要复杂很多。能当上司令官的人,大多数是在yīn谋诡计中踩着别人的肩膀爬上去的,不可能是莽撞的人。亚辛看了看法麦图。司令官坐在椅子上,身子前倾,一只手放在膝上,另一只手无意识地用小刀搅动着宋国的米线,他仿佛没有听见船舱里的喧闹,似乎在认真地考虑要不要攻打广州。
“打败哈曼丁的韩世忠军队虽然厉害,不过,为什么我们在宋国沿海抢掠了那么多地方,他们也没有办法呢?”阿布德冷笑道,“说白了,宋国这么大的地方,像韩世忠、赵行德的军队却没有几支,他们根本守不过来。宋国的村镇还不如芦眉,少数jīng锐军队就好像芦眉国的禁卫军一样,只能守着有限的几个地方,而我们就好像骑兵一样,可以选择攻打的地方,在他们防守空虚的地方来去自如。所以,广州打还是不打,只看宋国有没有得力的军队防守。否则,哪怕魔鬼的宝藏堆在那里,司令官也不会冒险去攻打的。”
“就算宋国舰队离开,难道就不能返回吗?”亚辛疑道,“可是,这很可能是陷阱。”
“嘿。”阿布德翻了个白眼,“我要想清楚了,司令官又何必犹豫不决。”
广州堆积如山的财富,和危险的陷阱,在这两种可能之间,法麦图反复斟酌,门外传令兵禀报,宋国商人使者求见。“怎么又来了?”众将暗暗疑惑,进来的却是另外一个宋人,使者将一封密信交给阿布德,阿布德将信拆开,确信邱大瑞的蜡封印鉴没有问题后,这才交给司令官阁下。
“又发生是什么事情,居然等不及先前那个使者回去?”
法图麦把信展开,眼神微动,盯着那个使者,厉声问道:“宋国海军没救出赵行德就离开了?”
“千真万确。”使者点头道,“不敢欺瞒大王,南海水师开炮威胁广州,两边对峙了三天三夜,最后,广州知府将赵行德本人请上城头,为使广州满城免受刀兵之战,赵行德自己说服他水师的部属撤兵离去了。周和扬言要向朝廷请命,讨个公道。邱东家派人缀着水师的船队,确实一路向北去了。为防朝廷大军南下报复,广州府已经飞檄各县整训团练。广州也在加紧修筑捍海城。邱东家让小人给大人带话,若要动手就得赶快,否则的话,待捍海城修完,城南市肆被圈了进去,要进入南肆就很麻烦了。”
法图麦身体前倾:“这么说,赵行德还在广州?”司令官盘问使者时,其他大食将领也靠拢了过来,都过来虎视眈眈地盯着使者。这些大食将领满脸胡须,有人肤sè黝黑,有人头发卷曲,眼睛瞪得铜铃般大,还有些眼珠是绿黄杂sè,仿佛一群饿狼围拢上来,让人心中直打鼓。
“还,还在。”使者颤声道:“千真万确。”
“好。”法图麦合上书信,闭上眼睛片刻,再睁开时,眼中已没有犹豫,反而绽出慑人的寒光,他看着使者,说道:“回去告诉你的主人,让他无论如何,广东城内赵行德和南海水师的动静一定要监视好。这笔大买卖,我们和他做了。”他顿了一顿,又道:“等南海水师船队北上得远一些,我们就出兵广州!”
“阁下,”亚辛不顾众人鄙夷的眼神,道:“这可能是个陷阱!”
“我知道。”法麦图点点头,“可是,海军没有了司令官指挥,就好比乐队没有指挥,如果这真是个陷阱的话,宋国人也只能搭上他们的海军船队!”他冷笑道,“这个异教徒的国度,勇士太少,而聪明人太多了。”
............
洛阳,赵府,门外的拴马桩上系着一排高头大马。
路过的行人指指点点,两名虎翼军卫士站在外面,各自面露苦笑。虽然在夏国,女子骑马也是等闲,但在洛阳就有点惊世骇俗了。太子妃张采薇平常还依着关东的习惯,乘坐马车出行,今rì驰马过来府拜访赵夫人,若被人知晓了她的身份,恐怕洛阳城中的议论几个月都不会消停。
绣房中,李若雪将阵线放在绣架上,蹙眉望着对面,眼中流露出淡淡的忧虑。
太子妃得知了广州那边最新的消息,立刻亲自匆匆赶过来。南海水师在海上与广州州军对峙了三rì三夜,终于炮轰广州城,炮弹都落到了城内,广州府才允赵行德与水师的部属见面。见面的地点安排在广州城楼,赵行德劝解旧部离去,水师的炮口只能对准外敌,而不可对大宋子民开炮,这样,周和等人才含愤离去。
南海水师战船不再南下,反而转道向泉州驶去。军情司得知消息,夏国上下都十分震惊,除了向宋国丞相府和理社分别施压外,他们暂时也无计可施。联合水师的军官以宋人为主,底下的水手更有九成九都是宋人,杜吹角、刘志坚等人最多指挥得动炮手,要想强迫整个联合水师执行原先的南进计划,就力有未逮了。同时,陈重、柳毅、张善夫也十分担心赵行德人身的安危。张采薇则在第一时间将赵行德的消息通知李若雪,免得她为此而悬心,顺便也了解一些李若雪的看法。
“......上将军也太君子了,上次在汴梁,就被他们利用了这一点,这次又这样!”
“就算他是个老实的好人,吃了一次大亏,也该学jiān诈一些了吧!不过,像他这样老实的人也很少了,万一......”张采薇看着李若雪的脸sè,有些不忍心,将手放在她的手背上,轻轻拍了拍,“我们的使者也在星夜驰往广州,但愿老天保佑,只希望陈公举他们图谋不成,将赵将军礼送出境好了。”她心中着实忧虑,不禁又道,“这些宋国书生,行事也太颠三倒四,动起手来,简直和蛮夷差不多,妹妹你是关东人,你说陈公举这些人,该不会狗急跳墙吧?”
“应该,不会吧。”李若雪轻咬贝齿,低声道,“元直和他们相交莫逆,应该不至于......”
“那样就好。”张采薇叹了口气,“但愿如此。我是真不明白关东这些书生。”
张采薇怕李若雪忧虑伤身,陪她说了一整天的话,直到夕阳西下才告辞离去。送别太子妃后,李若雪独自回到绣房,坐下来愣了一会儿,阳光隔着纱窗透了进来,她拿起针线,下意识地继续张氏来访前的刺绣,一针下去只觉得钻心地痛,低头一看,却见针恰恰扎左手中指尖上,殷红的鲜血在雪白的绸缎上晕染开去,如点点红梅散落在雪地,她微蹙蛾眉,将指尖放在口中吮吸了一回,心中仿佛更疼痛了。
章132 览君荆山作-3
“跌了,跌了……唉,又跌了!”
扬州上空愁云惨淡,人心惶惶,无数人口中说着,心中想着,反复都是这几句话。
南海商船队跟在水师后面南下,一路顺风顺水,眼见抵达广南路,忽然风云骤变,广州知州陈公举以设宴为名,悍然扣留了水师都督赵行德,南海水师与广州府交恶,不但不再南下,还胁迫商船队和水师一起返航。看样子,朝廷若不给出个说法,广州府若不放归赵行德,此事不能善罢甘休。对扬州人来说,广州是死是活,海寇剿灭与否,都无关紧要,可这些几天来,证信堂股券天天都在猛跌,可就要了人的老命了。
“再这么跌下去,恐怕就要血本无归了!”
“赶紧卖掉吧,不过是些字纸,说它值钱就值钱,不值钱就真不值钱啦!”
“广州这么闹下去,何时才能出海啊?”
“听说同升行的张老板已经不见了,债主们现在到处找不着人。”
“找到人又有什么用?他全都压在南海船队上,船队要是没了,同升行就只剩个空壳!”
“水师强押着商船折返,若朝廷安抚不力,官兵乱来的话,只怕……”
“唉,这个年头,怎么就这么难哪!”“唉,这可怎么得了!”
“砰砰!”“砰砰!”“砰砰砰!”
肖七坐在木船的船舷上,仿佛在专心补船板。铁钉早已砸了进去,他还在不断辉锤。
他脑子里满是这些天来的消息。悲观的气氛仿佛会传染似的,两个扬州人见面没有不唉声叹气。自从股券价格开始猛跌,肖七就觉得特别对不起寡居的妹妹肖十娘。股券价钱一跌再跌。扬州人但凡有点身家,都投了点钱入股南海商队,现在处处哀鸿遍野,却对这个局面无可奈何。在这种无奈情况下,每天都有人咬牙低价卖掉了股券,让南海券的价格掉得更低,同时,又折磨着更多股券持有者的心脏。
哪怕肖七自己做生意蚀本时,也不曾如此抓心挠肺过,毕竟那还是看得见摸得着的,不像这南海股券,眼睛一闭一睁,价钱就又噌噌地掉了一截。“卖掉,还是不卖呢?”“现在卖掉的话,已经蚀本了。”各种念头闪电般地在肖七的脑海中交错而过,这时,船舱门打开,肖十娘端着一盆淘菜水,弯腰走了出来,“哗”地一声泼入河水中。肖七也从被这一声惊醒,见妹妹弯腰便要钻进船舱,忙把她叫住。
“妹子啊,股券天天都在跌,三十贯还值不了二十贯,你说把股券卖掉怎么样?”
他睁大眼睛看着自家妹子,肖十娘却满不在乎地答道:“那本是兄长的股券,要买要卖,都凭兄长做主好了。”说完也不待肖七说话,自己一拧腰钻回了船舱,肖七张大嘴,半天回不过神来,最后仍是难以决断,长叹一声,继续“砰砰”“砰砰”地补起船来。
肖七自怨自艾的时候,却不知扬州证信堂已如开锅了一般。
证信堂外面人山人海,里面挤成一团。经过这么些天的煎熬,人们的情绪仿佛到了一个崩溃的极点,就在这天上午,无数人不约而同地赶到证信堂,挥舞着手中的股券,面红耳赤,大声叫着,喊着,拼命想早点将手中烫手的股券卖出去。因为证信堂本身只是中人,并不收购这些股券,此时卖的人多,买的人少,股券的价钱一路下滑,几乎在半天之内,跌去的价钱已经超过过去几天,甚至不足原来票面价钱的一半了,而人心都是追涨杀跌的,眼看价钱如雪崩一般往下掉,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心慌,进而再度降低了股券的价格。\/\/..\/\/
市面一溃千里,证信堂掌柜全都忙着为客人们办理交割手续,个别人脑门已是亮晶晶的汗珠。“苏大人,这,这,这,这可怎么办才好?”扬州知州谭自在已失了分寸,其他几个官员更是脸sè煞白,官员们目瞪口呆地看着满堂疯狂抛售的人们。新任证信堂主事苏同甫皱眉看着眼前这一幕,脑中闪过无数的念头,却没有一策能挽回这山倾雪崩一般的局面。
风暴来的太猛了,证信堂连关闭大门都不可能,那样一定会被愤怒的人们当作jiān贼打死。
…………
广州子城,街上空空荡荡,偶尔可见三两行人。
此城修筑于庆历五年,位于广州三城之中,亦是整个广南东路的中心。皇佑年间,侬智高叛军攻入广州,所过之处皆洗劫一空,唯独子城不能攻破,可见其坚固。城中有各种官衙四十余个。广州知府衙门雄踞子城中心,广州市舶司衙门位于城南,面朝大海。这两座衙门形成了广州子城的中轴线,各种官衙依次坐落,街道如棋盘纵横。因为局势紧张,子城已戒备森严。外人不得入城,俗易人只能在本坊活动,清流士人上街要携带竹牌。
广州府衙坐北朝南,气势极大。门前有一对公母石狮子,照壁长达七丈,东西立着好大两座牌楼,飞椽挑檐,榫木斗拱,每座牌楼各有六根立柱,柱下石础乃汉白玉,直径六尺,立柱皆是金丝楠木,本身直径三尺三,柱高三丈有余,远远望去矗立云表。东面牌楼曰“岭南重镇”,西面牌楼曰“通海名邦”。
府衙本身则严格遵照朝廷的营造法式建造,中轴线上是正房,依次为大堂、二堂、三堂,两侧排开许多辅助院落,左文右武,东面乃吏、礼、户三科,西为兵、刑、工三科,再往后则是知府大人的内宅,宅中有九重高楼名为“望海楼”,乃府衙院落的最高点,也是整个广州三城的最高点。这知府内宅里面,“望海楼”的戒备也最为森严。赵行德被广州府扣押以后,便软禁在这“望海楼”中,知府下了严令,谁也不得议论。
“望海楼”最上面那层是囚禁赵行德的地方,知府顾全赵行德的体面,将这一层布置得和寻常居所无异。下面八层楼,层层都有人把守。为防不测,在楼下,衙役、州军、团练各自派了一队人jǐng戒,动用兵丁总计超过千人,rì夜巡逻不断。莫说赵行德一个大活人,连一只蚊子都难飞近。巡逻的兵丁每rì只见有人三餐送饭上去,另外有人将马桶抬下来。
赵行德偶尔凭栏远眺之时,巡哨兵丁依稀可见他的身影。
““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从楼上凭栏望去,广州城和城外市肆、港口都尽收眼底,这里本应是整个大宋最热闹繁华的地方,此时却冷清的有些凄凉。大食海寇作乱使海上贸易一落千丈,除受害者外,港口的脚夫,工坊的工徒,失去生计者无数。南肆附近的粥棚,饥民早早等候施粥,长队如十数条长蛇盘旋,远在数里之外也清晰可见。
虽然是做戏,但每rì看到这般凄惨景象,令赵行德心生凄然,他拍遍栏杆,心中仍是郁结难平,站在楼上唏嘘良久,估计海寇的内应早看清自己的形貌,这才返回楼内。陈公举和骆欢已在楼中等候了一会。
“此次为引贼入彀,多有得罪之处,还请元直海涵。”
陈公举伸手将骆欢引见上,介绍前:“仲谋仰慕元直久矣。这一次让仲谋带清远营护送元直返回水师,他也是得偿所愿。广州府州军之中,清远营堪称cāo练最jīng,也最可靠。”见赵行德看进来,骆欢一揖倒地:“学生骆欢,见过赵先生。”
他抬起头来,脸上满上仰慕之意。当赵行德提兵北伐之时,骆欢还曾散尽家财,在广南路招募豪勇壮士五百人,准备北上追随赵行德,结果北伐出兵进展太快,他招募豪杰还未满营,北伐已经收复了汴梁,不久之后,朝廷又有汴梁夺帅之举,骆欢招募这一营团练便并入了广州州军。这次赵行德致书陈公举,二人假作不和,引海寇入彀,需要可靠而得力的人做戏,在下面暗暗推波助澜,赵行德那边安排了冯糜,广州这边陈公举便安排了骆欢。
“好,很好。”赵行德伸手将骆欢扶起,“将来的天下,还要靠你们这些年轻人。”不知不觉,他的心态已有些沧桑。
“谢先生教诲。”骆欢像武人一样抱拳道:“哪怕肝脑涂地,骆欢也必保赵先生万无一失!”
陈公举嘉许地点点头,又忧道:“此番大动干戈,做足了戏,不知大食海寇能否入彀?”
广州一地的兴衰,全在海上贸易,和大食海寇劫掠相比,海路断绝不畅对广州的打击,乃至对整个广南路的影响更为致命。所以,当赵行德提出诱敌之计后,陈公举和刘虞当即赞同。赵陈二人在成立理社时便是同道好友,彼此间信任得过,便演了这一出出“文武不和”、“赵陈互弹”、“自投罗网”、“炮轰州城”、“劝离部属”等一出出戏,用意全在炫人耳目,诱使海寇入彀。
南海水师八十余艘战船离开广州后,一部分老旧战船与商船为一路,由周和统领,大张旗鼓佯作水师主力北上。另一部分jīng锐战船则由童云杰统领,在外海改变航线,驶入崖州毕潭港下锚。因为海路不太平,赵行德将走陆路离开广州,在雷州徐闻寨渡海与南海水师会合。
章132 览君荆山作-4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兵法又云,先为己之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
赵行德沉吟道:“海寇猖獗,在广州和水师都有内应,现在这个程度,我也只有六七分的把握。无论海寇来与不来,广州修筑捍海城,cāo练州军和团练,都是当务之急。此番若不能诱其入彀,今后就靠你们自己了。”
他语气沉郁,陈公举也点点头,叹道:“但愿吧。”
剿匪本是水磨工夫,不比两军对垒,但朝中大变陡升,河中战事又紧,联合水师本身都有许多莫测的因素,因此,赵行德才决意快刀战乱麻,以诈术诱使大食水师入彀。无论得手与否,联合水师都将在年底乘风南下,扫荡南海海路上的大食商人据点,直捣红海诸港口,以海军威慑和牵制大食诸侯。
“这位是兴宁县令,罗烈字子刚,靖康元年进士,赵兄离去后,便由子刚暂居望海楼。”
陈公举说着往旁踱了半步,让出身后一名捧着食盒的青衣人。
那人放下食盒,拱手为礼道:“下官罗烈,见过赵大人。”
赵陈二人原本说好要找一位形貌近似者混淆耳目,赵行德没想到陈公举居然找了一位县令,心中微微吃惊,一眼看过去,罗烈的体魄与自己到有几分近似,但赵行德面相斯文,唇上留有短须。罗烈却满脸浓密胡须,样子甚是粗豪,和赵行德相比,他不像是个进士倒像是个武夫。见赵行德眼露诧异之sè,罗烈微微一笑,放下了食盒,伸手将胡须撕了下来,又贴了唇上短须,他皮肤微黑,身形魁梧,这一下去了胡须,和赵行德倒有七八分相似了。两人若再换了衣袍,旁人不抵近察看,就看不出这是移花接木。-. -
赵行德拱手相谢,笑道,“如此说来,有劳罗大人了。”
“自己人不必客气。”陈公举笑道,“元直你有所不知,子刚也是文武双全,若不是时间紧迫,他还要向元直你请教火器和战阵的心得哩。”他这么一说,赵行德便会意,罗烈定然是理社中人,而且和陈东、陈公举的关系匪浅。南海水师离去以后,大食海寇随时可能围攻广州,赵行德若不能及时返回水师主持大局,说不定就要耽误大事。因此,赵行德也就没再多客气,与罗烈匆匆换了衣袍,又将他撕下来的胡须贴在脸上,咋一看上去,就跟罗烈刚才进来时的扮相一般无二。
陈公举端详良久,觉得没有破绽,这才留罗烈在望海楼中假扮赵行德。真正的赵行德则假扮成仆役,和骆欢一起同出了知州府衙,径直来到清远营在城西的驻地。辽军南侵以后,朝廷允许各地自筹粮饷扩充州军团练,各地也多将一县的壮丁编为一团,同族之人编为一队,利用宗族、乡情、亲情将团丁凝聚起来。而清远营则不然,罗列一开始打算北上投奔赵行德,因此,招募地多是愿意离开本乡本土,到外面去闯荡的豪杰。罗烈在营中威望颇高,见他回到营中,沿途兵士纷纷行礼,军官们则主动向他打招呼。
罗烈则一边介绍清远营的情况,一边招呼沿途的军官前来参加赵行德。盖因清远营和别营不同,罗烈为了筹措粮饷连家产都变卖了,营中豪杰也是他一手招募的。所以,虽然罗烈并未兼任军职,清远营中的军官仍然视罗烈为将,指挥由罗烈族弟罗通的都头担任,州学也一直没派护军使下来。这样的情形,在各地团练,以及由团练整训而成的州军中甚为常见。
“参见罗大人,”一个刀疤脸军官,对赵行德笑道“这位兄弟面生啊?”
“这位是张宝张都头。”罗烈对赵行德道,然后招呼张宝道,“这位是邢护军使大人。”
“新任护军使大人?”张宝有些惊异地看了罗烈一眼,纳罕道:“罗大人平素天不怕,地不怕,怎么对新来的护军使这么客气?奇怪?看来这个邢护军来头不小。”他心中有了计较,便依足军中的礼数,对赵行德深施一礼,口称道:“末将张宝,参见护军使大人。”
赵行德却不知这军官心中的小九九,对他点头示意。他一边随着罗烈而行,一边饶有兴致地观察着清远营的情况。他久在行伍,这是早就形成的习惯了。清远营的人体魄很是jīng悍,校场上有两队人在cāo练阵列,三队人在cāo练枪刺,中间偶尔休息,有人相扑为戏,还有人在比试举石锁,不时传来阵阵喝彩声。赵行德暗暗点头,官兵虽然未经过战阵,但举手投足间有一股子劲头。转了一圈,他心中便有了评判。随后,罗烈召集军官,宣布本营移防雷州徐闻寨,明晨出发。众军官凛然遵命,无一人不满质疑。
“陈大人说的不错,”赵行德点点头,笑道:“清远营是强将手下无弱兵。”
“当不起,当不起,”罗烈却忙拱手道:“大人谬赞,晚辈汗颜。”
“我说当得起。”赵行德摆了摆手,让罗烈不必过谦,罗烈乃清远营的主事人,为人又jīng明强干,因此,赵行德也不过多干涉他营内的军务,反而饶有兴致地打量起帅案后面的兵器来,他随手拿起一柄横刀,轻轻抽出一半,刀身晶莹可见发须,花纹如波浪层层叠叠,正是“百炼钢”的特征。
“好刀!”赵行德不禁喝了一声彩,将整柄横刀全部抽了出来。
刀锋与刀鞘摩擦发出微微地“噌”的一声鸣响,如雏凤清鸣,如同无数次听见的一样。
“十六叠?”赵行德又看了一眼刀身,诧异道:“竟是镔铁刀?”
镔铁唯有反复锻打才能得到,丝毫不能取巧。十六叠乃是铁场行话,上好铁坯烧红后叠过来锻打一次为一叠。十六叠乃是如此这般折叠打造十六次,将铁块杂质几乎尽数除去,留下波浪一般的三十二层花纹。而在铁厂里,锻铁最是辛苦不过,不但是个苦功夫,还要看铁坯的品质,一不小心,便前功尽弃。赵行德虽有炼铁的本事,但他没有后世的各种材料,一时也没有别的办法来替代反复锻打这个艰苦的过程。
而在关中,锻铁十六叠以上,方能称为镔铁。再往上三十二叠,六十四叠,乃至百叠钢。不过,战阵厮杀,十六叠镔铁已经够用了。赵行德常用佩刀也是军械司的十六叠横刀。第一等的镔铁常用来打造的好刀,称为青钢刀,最是锋利不过。第二等的镔铁用来打造甲胄,称为瘊子甲,箭矢难入。箭矢、火铳这种消耗的兵器,是绝不会用镔铁打造的。
夏国、大食,突厥,辽国,所谓坚甲利兵,绝大多数都是用镔铁打造的,一看刀身花纹便知真假。若有造假者,必处以极刑。而在宋国,有人用药水蚀刻花纹,冒充镔铁,朝廷屡禁不止,最后只能妥协,先是从关中买镔铁打刀造甲,后来又直接从夏国买镔铁刀,镔铁甲。夏国国内并不禁止盐铁买卖,商贾乐得以此换取宋国的丝绸和瓷器。久而久之,关东的好刀好甲几乎都是关中造了。不过,这些宝刀和盔甲价钱也极为昂贵。
赵行德他掌兵河北时,宋国向关中购买十万柄横刀,其中十六叠刀仅仅五千柄而已。而在东京留守司,除了军官和牙兵营外,只用来赏赐给奋身杀敌的勇士。不意在广州州军清远营中随手抽出一柄刀,看花纹竟然是十六叠镔铁刀的形制,诧异之余,赵行德挥手一斩,钢刀划出破风之声,正是关中十六叠镔铁刀的手感,他不禁又赞了一声:“好刀!”
张宝在旁道:“这是罗大人散了家财,合县乡亲捐助,特意从蜀中买的刀。”
“原来如此。”赵行德点了点头,叹道,“罗大人有心了。”
“工yù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罗烈慨然道,“将士们不惜xìng命,我又何惜家财。”
旁边张宝插了一句道:“正如岳大人所说,文官不爱财,武将不惜死,则大宋中兴可期!”
他一时口快,罗烈想起汴梁有些故事,脸sè微变,赵行德却点头赞许道:“岳相公这句话说得极好。”他将刀横过来看了看,在午后天光下,三十二叠的花纹如流水一般活灵活现,他深深地看了罗烈一眼,沉声道,“刀是好刀啊,只待饱饮敌人之血。”言罢顺手将收刀回鞘。
这天下午,清远营上下收拾行装,安置家眷。次rì天sè微明,五百余官兵便集合整队,移防雷州徐闻寨。雷州半岛乃整个广南路,也是整个大宋的最南端。这一带就算过去也是盗匪猖獗的地方,如今则更是如此。此行安危关系整个广南战局,因此,罗烈心情十分紧张,每天都刁斗森严,把部属抓得极紧。不过,在赵行德面前,他还是竭力表现出镇静的样子。
章 132 览君荆山作-5
清远营保护着赵行德前往雷州,沿着驿道向西,一路晓行夜宿十分顺利。**
沿途所过之处,官府配合十分得力,无论县城还会乡村,都预先派出向导在道旁等候,为官军指引道路,早晚休息时分都有民夫事先做好热饭,担到营中供官军食用,有的地方还提前修补了道路桥梁。赵行德原先还担心清远营出发仓促,携带的干粮不够,见此则完全打消了顾虑。赞赏之余,他又嘱咐骆欢不要太过张扬,以免引起海寇的怀疑,不意骆欢却道,广南路州军团练调动,惯例就是如此,清远营并未得到特别的照顾。
“这倒是厉害。”赵行德再度点头道。
这几天行军下来,他也发现骆欢对自己十分尊敬,如果不是乔装改扮,仰慕之情简直就要溢于言表。因此,赵行德并不怀疑骆欢在自己面前故作夸张之语,为广南路官府贴金。然而,自秦皇以郡县治天下以来,皇权不下州县,而本朝秉“强干弱枝”制,县库往往空虚,衙役也有限得很。因此,官军过境,地方往往力不从心,又反过来造成文武不和。赵行德也曾经过宋国境内其它州府,虽然沿途都有人烟,军队总是预先准备好干粮,否则一旦缺粮,地方官府根本指望不上。因此,他对广南路官府的能力也格外奇怪。
“赵先生初来广南,有所不知。”骆欢解释道:“追根溯源,广南如今的局面,也和先生有些关系,正所谓祸兮福之所伏。当初揭帖一案,前后牵连党人数千家,其中大部分都发配了广南路。广南路地方边鄙,但有一样好处,就是天高皇帝远,教化未开,偶有一二流官过来还没什么,朝廷骤然发配数千家党人过来,人心都是肉长的,我们虽然吃了许多苦头,但总算在这边鄙之地扎下了根基。”
“筚路蓝缕,”赵行德扼腕道,“真是不容易。”
他听骆欢的口气,既有唏嘘又有自豪,骆欢才二十余岁,算是陈东、赵行德的后背,理社中人发配广南还是十几年前的事,当时骆欢还不过是十几岁的少年,但他叙说起来如亲身经历,显然是印象十分深刻的缘故。
“后来新皇即位,清流秉政,苦尽甘来,虽然有很多人返回故里,但大部分人还是留了下来。/紧接着,陈相公主政广州,为了治理一方,启用了许多故人,加上我们本来的根基,只一二年间,这广南路的州县士绅,乡村私塾的教先生都成了我们理社的人。陈相公北上倡义定乱,陈知州、刘学政接着经营这广南一片根基,朝廷令州学议政,推举学政、州县,而广南则更进了一步,在州县之下,以原先社人主持的学堂、塾为根基,每个塾的主事先生,既是数百户人家的都保长,又是召集本地壮丁的团练官。陈相公管这叫做“上面三条线,下只一根钉”。从此以后,上下便如臂使指一般。”
“好深的根基。”赵行德点头道,这广南路的做法与夏士治理百姓倒有异曲同工之妙,当初自己给陈东的信多次详述了夏士之制,不知对他在广南施政产生了何种影响。想到这里,赵行德又问道:“教先生做召集壮丁的团练官,能够胜任吗?”
“赵先生不也是如此吗?”骆欢肯定道,“我们虽没有关张之勇,但教导百姓chūn秋大义,依照先生所著练兵的条令,cāo练行伍列阵还是没有问题的。真要到为难存亡的时候,”骆欢眼中闪过一丝激动,声音反而低沉下来,“诚如张明焕先生所言,舍生取义,正是我们的责任。”他看着赵行德,反问道,“赵先生难道不相信吗?”帐篷中火光照着年轻的脸,骆欢眼中的光芒却比火更加灼热,令赵行德想起了自己一腔热血的时候。
火器大行于世之后,两军交锋,将领个人的勇猛将越来越不重要,军队cāo练娴熟,令行禁止则成为制胜的关键。赵行德从前没有来过广南路,所以对这边的情形并不熟悉,听了骆欢的解释,这才想起,一路上官府征发的民夫来回走的都是纵队,显然是cāo练过的壮丁。广南有这样的壮丁,只要配给火铳枪稍加整训,就是可以上阵的军队了。想来当初辽军大举入侵,广南路虽然在大宋的最南端,理社中人也做了最坏的打算。
“留下来男丁都做好了准备。如果辽贼真的侵入广南的话,我们宁可玉碎,不为瓦全”骆欢唏嘘道,“那个时候,我们这里的大家都把族中一支送到南海屯垦地,就算广南路的族人死绝了,家里也留了后。”他仿佛要说服赵行德相信,理社中人绝对能够舍生取义。同样,如果和朝廷兵戎相见的话,广南清流绝对会殊死反抗,让朝中那些jiān贼后悔莫及。
“疾风知劲草,”赵行德拿起佩刀,站起身来,沉声道:“我们共勉。”
骆欢点点头,跟着站起身来。照时辰,又到了巡营的时候。
赵行德弯腰出了营帐,外面已是万籁俱寂,星光洒在空旷的大地上,营地显得格外安静。赵行德深深呼吸了一口夜气,沿着营帐间的道路慢慢巡视起来。骆欢则紧跟在他的身后。这一路行来,赵行德与营中将士交谈,总令人如沐chūn风,使人人心悦诚服,演了一个极好的护军使的角sè。可是人后独处之时,赵行德总是皱着眉头,仿佛有满怀心事,思虑重重。
骆欢的年龄、经验、阅历都未到赵行德这个地步,自是无法理解,只能以范文正公“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来解释,像赵行德这样的人,本该是如此的。他却不知,赵行德这次为大食海寇设下的陷阱并非十拿九稳,其中有些未知风险,轻则前功尽弃,重则弄巧成拙,给广南百姓带来一迟难。
为了迷惑海寇,南海水师分为南北两路,自己的势力先弱了一分。另外,水师出击的时机有个拿捏。水师出击早了,则打草惊蛇,海寇扬帆远遁,水师出击晚了,万一海寇真的攻下广州,可能在水师赶到之前将广州洗劫一空。正所谓将越老,胆越小,这些天赵行德反复斟酌的,便是这个时机的拿捏,可惜的是,海寇那边的情况了解的还是太少了。
“赵先生。”骆欢正想向赵行德请教一些行军布阵,忽然,远处出现燎天的火光。
“烽火?”骆欢瞪大了眼睛,一时竟不知所措。
海寇侵扰广南路以来,除了州县加强防守外,各处村庄也都赶修了寨墙,一旦遭受海寇攻击,先鸣锣集合团丁守住寨墙,再点燃烽火示jǐng求援。但是,海寇通常早就踩好了盘子,晚上突然杀入村庄,一多半村子还来不及点燃烽火,就已经被海寇攻破了。如果海寇势大,村子就算点燃了烽火,也未必撑得到官军救援。这就是知易行难了,即使像骆欢这般有慷慨赴义之心,又满腹经纶,熟读兵的人才,从未亲身经历战阵,突然看到烽火燃起,脑中也是一片空白,曾经读过的兵都不知丢到哪里去了。
“鸣哨,全营集合。”
“遵命。”骆欢下意识地答应了一声,这才醒悟过来。他看了赵行德一眼,只见沉沉夜幕下,他神sè镇定,脸廓如铁一般,目光中透着坚毅,与平常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骆欢无暇多想,匆匆摸出哨子,“呜”“呜”的吹响之后,方才担心。
“这样大动静,不怕惊动敌人吗?”他心中疑虑,放下哨子,自言自语般问道。
不过,这两声哨响就已经足够,夜间集合是条令中反复cāo练的项目,讲的是“一犬吠影,百犬吠声”,宁可错报,不可疏惰。最初哨声响过,巡哨的斥候、各都的都头听到动静,也纷纷吹响了哨子,不多时,清远营的官兵就从营帐中冲了出来,尽管很多人还是睡眼惺忪,还是在都头、队长的招呼下站好队列,这时候,许多人也看到远处的烽火,脸上露出骇异之sè。“烽火?”“海寇杀上来了”还有人交头接耳。
赵行德皱了皱眉头,低声道:“先派一队斥候过去探探虚实,其余人原地戒备”
骆欢心神一凛,立刻下令道张宝带两个人去前面探路。清远营的营地四四方方,每个方向都安排一个百人队jǐng戒,张宝的百人队留在营地中间,由营指挥骆通亲自指挥,策应四方。在赵行德吩咐下,各都头又命士卒席地而坐,三人之一的人可以闭目休息,等待进一步的军令。这戒备的路数,全都和平常条令训练的一样,清远营官兵虽然未经战阵,但这般套路坐下来,已经不向初始时那么慌乱,只是人人脸上都带着一丝紧张。
不多时,探路的张宝回来禀报,前面有个村子外被海匪围住了面各有数百海匪,好像偷袭没有得逞。那村子距清远营驻扎的地方还有段路程,那边乱哄哄的,清远营这边听不见。这边集合哨子声响,海匪也没有听见正在一边威吓村民,一边准备云梯、撞木等等攻打村寨的物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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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132 江鲍堪动色-1
远处情形什么都看不清,而派出去的斥候陆续回报,前方海寇恐有数千之众。这时,海寇的声势更大了,叫嚣的声音越过辽远的旷野,顺着海风隐约传来。清远营原地戒备着,骆欢看了赵行德一眼,问张宝道:“能绕过去吗?”
“恐怕不行,”张宝摇头道,“前面的道路,海寇都放出了探子。”
“要不要先后退,等海寇抢掠过了.....”有人低声建议道。
“这......”骆欢一时语塞,他又看了旁边一眼。
别人不知赵行德的身份,他却是知道的,这个时候,赵先生就像个拐杖一样,让人忍不住想要向他求援。骆欢乃清远营的主心骨,大小事务都一言而决,张宝等军官虽然是豪杰出身,但未经历过战阵,碰上敌军大至更不知所措,于是,大家也都看着赵行德,期望他能拿个主意。
“不必慌张,”赵行德沉声道,“海寇是乌合之众,敌暗我明,未必没有一战之力。”
“先生万金之躯,安危关系全局,”骆欢犹豫了一瞬,低声劝道,“不如暂避......”
“不用。”赵行德轻轻摇了摇头:“我有把握。”
骆欢见状,不再相劝,对诸将大声道:“此战,我等一切都听护军使吩咐。”
赵行德点点头,他看向远处的天际,黑夜,像一张黑幕覆盖着迷蒙的大地。
现在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一段时间,大概还有小半个时辰,天就该亮了。
赵行德沉吟片刻,沉声道:“海寇虽众在村子没能得手,已先挫了一阵。正是两军相逢勇者胜,我军当面猛冲过去,又在四面点燃火把,就能将其击溃。”他言之凿凿,自有一股慑人之力,清远营诸将都是地方上的豪杰,虽然当面海寇数目为本方十倍之中,也没人露出怯意,当即按照赵行德吩咐,骆欢率两百兵,每人手持两柄火把,远远地向前推进,张宝拣选选jīng锐三百人为前队,趁夜sè靠近村庄,一旦和海寇的斥候接触,就猛冲猛杀过去,正是两军先锋勇者胜,将海寇一举击溃。
赵行德已很久没有亲身参加这种数百人规模的突袭,他披上甲胄,举目四顾,不禁jīng神为之一振。清远营是团练出身,没有统一军袍,为了区别敌我,便用白布扎在左膀。黑暗中点点白sè,颇为醒目。各都整队完毕后,距离天亮已经不久。军官们分发了竹制的衔枚给军卒在口中,这是清远营的首战,官兵们神sè有些紧张。
赵行德则和张宝率三百jīng锐潜行约莫小半个时辰,来到村庄近处,只见前面火光闪烁,海寇大呼小叫已经听得十分清楚。官军援兵一向都是姗姗来迟,所以,尽管村庄点燃了烽火,海寇仍然没有退却之意,反而集合人马将村子围得水泄不通,之所以没有立刻进攻,是因为大小数股海寇没有商量好的缘故。赵行德伏在草丛中,望见海寇的号令不一,队伍不整,对取胜又多了几分把握,他回过头,见几个都头神sè都有些紧张,便对他们微微一笑,伸手拍了拍张宝的肩头,轻轻抽出了自己的佩刀。及至此时,张宝等人都明白护军使是一员久经沙场的宿将,也跟着抽出佩刀,心内稍安。
东面传来数声鹧鸪叫,无数火把点亮了起来,仿佛一条火龙蓦然出现在黑暗的夜空中。
村庄东面的海寇立时发现了远处的火把,各种喊声四起,“风紧——”“官兵过来了!”
“有人!”,“唉哟!”“妈呀!”各种大呼小叫之声未绝,黑暗中猛地杀出一彪猛人,照面也不答话,逢人便杀,海寇们猝不及防,立时吃了大亏。张宝得骆欢叮嘱,紧跟在赵行德身后,只见他勇若猛虎,遇见没有甲胄的海寇,一刀挥过,顿时斩为两片,血肉横飞,遇着有甲胄之寇,横刀直取其首级,当面几乎没有一合之敌。张宝在清远县也是一霸,但从没有见过如此酣畅淋漓的杀法,胸中豪气大增,双手握刀紧跟在身后,一见海寇躲避赵行德下来,便虎吼一声,大步上前将其杀死。正所谓将为军之胆,清远营官兵多是好勇斗狠之人,在两个猛将的率领之下,如虎入羊群一般,顿时将海寇杀得哭爹喊娘,溃不成军,不到一炷香功夫,原先围在村庄东面的海寇已被尽数杀散了。
见此情形,村寨上的壮丁也喊声大作,不待都保彭睿下令,便敲响锣鼓为官兵助威。
“官兵来了!”“我们有救了!”
“杀啊!杀呀!”
“我们有救了!”
不少人激动得眼泪都流了下来。海寇和普通的盗贼不同,村庄一旦被其攻破就是一场浩劫。无论男女老幼,被海寇攻破过的村庄,往往一口都留不下来,从此就成了一片白地。因此,沿海村民恨海寇入骨,也怕得厉害。今夜老天爷保佑,先是村中打更的惊醒,提前发现外面的动静,关闭寨门,然后又有大队官军来援,村子得以保全,怎不叫人欣喜若狂。岭南的民风彪悍,村中的壮丁远远看见来援的官兵人多势众,近处更凶猛若虎,不少人更跃跃yù试,想要打开寨门出去砍杀。
“我们不如杀出去,助官兵一臂之力!”“对!杀了这帮该死的!”“不能做缩头乌龟!”
“等等,等等......”都保长彭睿鬓发花白,额上汗珠亮晶晶地,他是个谨慎之人,眼望着远处的火龙源源不断地往这边赶过来,欣慰地吁了一口气,吩咐道:“兴许是官兵大队人马过路,正好撞上了。不过呢,小心总没打错,依我看,还是紧守寨墙为上。多烧饭食,宰牛杀羊,各家各户拿出钱帛来,万万不可小气了,准备天亮以后犒劳官军,万万不可得罪了。”
彭睿宣和五年被流放岭南,住在这村子已有十三年,教化一方百姓的子弟也有十三年了。可以说,村中的青壮年都是彭睿的学生。理社清流主政岭南后,彭睿是老理社中人,兼任乡学祭酒,都保长,团练官、县学廪生四个职务,在周围数百户人家当中更有一言九鼎的威望。所以,当他说话后,村人便无人反对,外面小心守着寨墙,里面准备饭食,一心一意等着官军大破海寇。殊不知远处官军大举而至乃是一个错觉,赵行德令两百兵丁各自举着两个火把,从东向西赶过一段路程,然后熄灭火把,原路返回后再度点燃火把,这样就形成了官军源源不绝自东向西而来的好大声势。
村子外面,张宝一抹脸上的鲜血,欣喜道:“大人,怎么样?”
一下子杀溃海匪,都头们对赵行德都心悦诚服,如众星拱月一般围着他,敬听吩咐。
“不错。”赵行德微笑道,“初战小胜,正宜一鼓作气,将其他三面的盗贼一举击溃,再进村子去吃早饭。”他不顾脸上斑斑血点,撩起白袍下摆,将刀上的血迹擦了擦,横刀指向村子的西面,沉声下令道:“随我再杀一阵!灭此朝食!”
众将听命,纷纷抽出横刀,大步跟在赵行德的身后。所谓恶人更怕恶人磨,海匪平素稍稍抢掠,无恶不作,本来是极为凶悍之徒,但远处官兵大队声势惊人,近处官兵更浑身浴血,凶神恶煞般一般杀到,海匪们无不心胆俱裂,稍作抵挡便纷纷逃走。岭南少马,因此,无论是海匪还是官兵,都是以步行作战为主。海匪在前面大步地跑,赵行德、张宝等人便在后面大步的追,一直将村庄四面的海寇尽数杀散,赵行德这才下令收兵,先在四下布下斥候,又命张宝叫村寨大门,燃起炊烟,多立旗帜,作出有数千官兵进驻了村寨的样子。直到这时,村人才知官兵不过区区数百人而已,村民们感激莫名,纷纷将烧好的饭食,酒肉端上来犒劳官军。
“本人见将军之勇,真如关张再生。”彭睿端起酒杯,敬道,“我敬邢将军。”
“彭大人过奖了。”赵行德不愿暴露身份,举起酒杯,就yù饮下,这时,外面斥候来报,海寇又纠集了两千多人,在村子外面大声邀战,气焰嚣张之极。这时天sè已大亮,村中官兵和壮丁加起来不足一千之数,彭睿和骆欢均脸露忧sè,张宝等都头却看向了赵行德。
赵行德将酒杯放回桌上,神sè自若,笑道:“诸位稍待,本将去将苍蝇赶走。”
他说完站起身来,骆欢、张宝等也随之起身,彭睿等村中耋老自然也坐不住。一行人跟着赵行德来到寨墙上,只见村子西面聚集了一大群盗匪,一个头领骑着马在队列前头耀武扬威。
张龙王骑在马上,双臂挥动大刀,显得臂力惊人,喽啰们也随之大声呐喊助威,令他更加得意洋洋起来,这次广南七十八股海寇一起上岸劫掠,他这路人马一下就吃了瘪。张龙王不信恰好遇上了大队官兵过路,先将部下大骂了一顿,又召集了喽啰赶过来探探虚实。
望见村中有人上了寨墙,张龙王大声喊道:“我乃东海霸张龙王,对面小儿可敢与我一战!”
“呱噪!”赵行德眉头微皱,取出了强弓,右手夹起三支箭,遥遥对准了张龙王。
不待对方反应过来,“嗖”“嗖”两支箭便放了出去,第三支箭又搭在弦上。这两箭在夏军有个名头叫“燕双飞”,去势不是要害,却让人极难躲避,唯有用镫里藏身之类手段才避得过。
张龙王眼睁睁看着他弯弓搭箭,却是没有时间退后,手忙脚乱拧身闪避,却避上避不了下,避左避不了右,眼看两箭shè到,他只能把心一横,躲开其中一支,却被另一支箭shè中右边肩膀,顿时“唉哟”一声,身形就是一滞。恰在这时,第三支箭矢疾飞而至,这支箭势大力沉,正正地插在张龙王的额头上。张龙王痛呼一声便栽下了马来,尸体一动不动。
赵行德面sè不变,右手又夹起三支箭。城上城下,张龙王的部属,骆欢、张宝、彭睿等人都看得呆了。张龙王既以龙王为号,在海上也有极大的声威,可这个纵横海上的悍匪,竟然如此轻描淡写便殒命疆场,许多人亲眼目睹这一幕,脸上还是不可置信的神情。眼见赵行德再度弯弓搭箭,指向哪里,哪里的海寇就大呼小叫地往后退,一直退出了三百步远,方才一哄而散。
章132 江鲍堪动色-2
海寇气势汹汹而来,偃旗息鼓而去。-. -寨墙上团丁欢声雷动。
赵行德方起弓矢,只见彭睿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张宝等人更流露出敬畏之sè,只有骆欢的脸sè稍稍正常一点。这些年来北方多事,岭南却兵戈不兴,像赵行德这样的神shè术,在北方军中也是凤毛麟角之人,在岭南更是见所未见了。所以众人一时有些呆了,佩服之外,更多了一层敬畏之心,见赵行德转过身形,彭睿挤出一丝笑容,赞道:“邢,邢将军真,真乃神人也!”
赵行德收起硬弓,笑道:“无他,唯手熟尔。”
这是套本朝陈康肃公的一桩典故,几位文官都是熟知的,他本意是谦虚,熟料,他这一手shè术过于惊人,彭睿和骆欢还在震惊之中,谁也没把他当作常人。眼见无人凑趣。赵行德只张了张嘴,无声地笑笑。众人跟在赵行德身后,返回置宴大堂。
置酒高宴之前,彭睿已派人将海寇侵犯的消息禀报上去,请求高州府派官军过来帮助石廉村的防守。赵行德也发了一封文书给高州府,言称石廉村正当驿路要道zhōng yāng,官军最好在这里设立一处寨子,扼住海寇进犯高州腹地的要道。彭睿本yù挽留清远营多驻扎一阵,知道清远营不能停留后,难掩脸上的失望之sè。骆欢暗示他高州府一定会重视清远营的建议,在石廉村新建营寨后,彭睿才稍稍展颜,不住地向骆欢道谢。
对石廉村百姓来说,清远营诸人是实实在在的救命恩人。因此,在彭睿的安排下,宴席极其丰盛,各家各户将饭桌从屋内搬上石板街,每一张桌上摆满了喷香的酒菜,白斩鸡、黄果焖鸭、红烧鱼、扣肉、蛇羹、鸡杂蔬菜汤,再加上岭南的时令蔬菜,一盘盘都香气诱人。比起行军途中官府招待的饭食丰盛得多了。
石廉村的百姓以守清流法为多,讲究“男女不杂坐”,所以,村中女人只在后厨做菜,每一桌上只由两三个男人招待官兵。不过,此间民风淳朴,村民除竭尽所能端上好菜之外,还拿出了自酿的米酒,先把酒倒入一个大碗里,然后用陶制的调羹送到客人嘴边,称为“敬酒”,客人不喝就不给面子。行军途中本来不得饮酒,不过,昨夜血战将士用命,且主人家的盛情难却,赵行德特别允准,饮酒以三羹为限,这农家的米酒醇香甘甜,三羹大约只一两酒,官兵们自然不会醉。不过,一时间羹来羹往,倒也是宾主尽欢。
酒酣耳热之际,清远营官兵与百姓也都聊开了,席上说的都是岭南方言,粗声大气,猜拳行令,鸡同鸭讲,赵行德是一句都听不懂,仿佛置身异国,好在彭睿和骆欢都讲官话,彭睿的祖籍伊川,和赵行德交谈了几句后,便是一口洛阳正音,双方都有不胜唏嘘之感。
“听口音,邢将军似乎是中原人氏?”彭睿感叹道,“宣和年间,我等受jiān党陷害,流放岭南,至今已有十余年了。余之父母都已老死,小儿在岭南长大,这一口乡音,当真梦牵梦绕。”宋人最重乡土,彭睿说到动情处,不禁潸然泪下。赵行德也为之动容,宽慰道:“所谓祸兮福之所倚,后来辽寇南下,北方百姓近半死亡,流离失所,家破人亡者不知凡几。对彭大人一族来说,当初流放岭南,祸事反而成了一桩好事了。”
“桑梓之地,祖宗坟茔,总难忘却。”彭睿以衣襟沾了沾眼脚,看着赵行德问道,“听将军所言,难道邢将军曾经参与北伐,亲眼见过中原残破之景象吗?”得到赵行德肯定的回答后,他咬牙切齿道:“彭氏一族在伊川尚有不少族人,自从中原板荡后,都失去了消息。[. 辽贼侵我中原,杀我宗族,这大仇一定要报。”他自己给自己斟了一杯酒,又给赵行德面前的酒杯斟满,道,“原来邢将军是北伐中原的壮士,难怪武艺惊人,请受彭某一拜。”言罢竟站起身来,深深一揖到地,赵行德忙站起身来避过。
双方礼让一番后,方才重新落座,这时,村民们上来讲空盘撤下,又端上满盆满盘的肉菜,赵行德见状不禁皱起眉头,对彭睿道:“各位的好意,我们心领了,只是欢宴过后,百姓的rì子还得过下去,酒菜能不上就不上了吧。”说完将碗一搁,示意宴席到此为止。骆欢、张宝等将见他如此,也纷纷放下碗筷。
“将军高义,不过,”彭睿笑着端起杯子,“自从陈公主政广州以来,朝廷大力开拓南海屯垦,民间开垦土地归自己所有,广州府又扶植工坊和通商,粮食、铁器、糖、酒、茶叶的价钱都在稳中有降,百姓的rì子却比从前好得多了,单单石廉这地方,开垦的田地就比从前多了一倍,地上养的人却几乎没有增加,只是把原先用木犁、陶犁,现在尽都换作铁犁,又大量用耕牛、驴、骡子等役畜。就算是普通百姓,一月也能吃好几回肉了。”
赵行德脸上犹有不信之sè,骆欢等广南本地的官员却深以为然。“大人放心,民间足有三年积储之粮,一顿宴席是吃不穷的。”骆欢解释道,“岭南曾经历侬智高之乱,朝廷将不可激起民变放在地方施政的第一位。早在宣和年间,我社清流尚未秉政,早早将根基扎在乡村民间,朝廷但有苛捐杂税,一方清流必鼓动百姓群起反对。陈相公主政广州后,也加意厚待百姓,安抚移民,不与民争利。皇粮之外,衙门从民间所取的赋税,只以一年用度为限,若一年之用度比往年更高,还要召集一方贤达公议,倾听民情,能不增税则不赠。久而久之,广南州县的府里仓廪穷得能跑耗子,但民间确实是十分殷实富庶。”
“正是如此。”彭睿感慨道,“子曰苛政猛于虎,诚如是也。岭南本是瘴疠之地,只因蛮夷众多,朝廷刻意怀柔安抚,加上我们理社中人的争取,这些年来休养生息,百姓的生活竟远胜于江南。最开始的移民只有流放罪犯,这些年来,许多东南的贫苦百姓举家迁来岭南,甚至在这里稍作停留,又迁往更远的南海屯垦地去了。”
骆欢也是流官的子弟,深有同感地点点头,叹道:“还记得的刚来的时候,岭南还盛行巫鬼之术,儒道佛三教不昌,流官们想尽办法想让这里的蛮部归化,可都没有太多的办法,甚至汉民迁徙过来不久,许多习惯也变得跟蛮子一样。还是这几年,民间越来越富庶,百姓家家都买了铁器、丝绸、瓷器等rì常的物事,习xìng才渐渐变得和我们中原人一样了。不过,人口孳息以后,容易开垦土地渐渐又不够了,失地的百姓无以为生,有的去做工徒,有的受不了穷,干脆就出海做了海寇。其实在大食人过来以前,广南两路已经有勾结安南人的海匪,只是没有现在这般猖獗。”
彭睿叹了口气,广南两路背山面海,海匪向来是心腹大患,几乎从来没有禁绝过。
宋国海寇的成分十分复杂,真正的悍匪只占很少的一部分,其余要么是被裹挟的渔民,要么是失去生机的佃户工徒,还有被掳掠上船的普通百姓。所以,海寇的数量虽多,正面交锋却不足为惧。在大食水师出现之前,海寇对沿海的sāo扰并不十分厉害,宋国朝廷也并不重视。然而,当大食水师和原来的海寇串通在一起之后,立刻就成为了心腹大患。此番赵行德和广州府合谋对付大食海寇,熟料却先碰上了这些乌合之众。
“原来如此。”赵行德点点头,他久在北方,对广南情形了解不多。
酒酣耳热之后,都保彭睿再度流露出挽留的意思,赵行德仍然拒绝了。他建议在高州官军到来之前,彭睿暂时封锁石廉村,寨墙上多插旗帜,村中多燃炊烟,伪作大军仍然留在村里,而赵行德等人只是一支先行出发的队伍而已。彭睿见赵行德无论如何也不肯多停留,只得吩咐村民多制作些炊饼,再加上风干的腊肉等物,送给清远营士卒在路上食用,赵行德也将缴获的铠甲、兵刃等留给了石廉村团练。
欢宴过后,清远营整装结束,离开了石廉村继续向西行军。
根据降俘供述,海寇并不只是这一支,而是许多家匪盗串谋的行动。赵行德下令清远营抛掉辎重,只携带铠甲兵刃,加快行军速度。原先他还担心海寇不中计上岸,但他刚离开广州不久,便遇上大规模海寇侵袭,不免又担心南海水师反应不及,还没来得及堵住去路,沿海州县便生灵涂炭,海寇在大肆抢掠之后,复又杨帆远遁了。
............
南海赤鲨礁,礁盘中避风的海船少了许多,那些挂着红黄青白各sè旗帜的宋国海盗船早几天便驶出去了。
大食海军司令的座船上,一个青袍宋人站在船舱zhōng yāng。
面对凶狠的大食人,莫天宝罕有作sè厉声道:“法麦图大王,我东家已经联络了大宋海上豪杰一百多家上岸了,你们要是再不出动,只怕广州南肆要被宋国人自己打劫一空,到时候没有你们大食人的份儿,你可不要倒过来怪罪我们邱东家。”
章132 江鲍堪动色-3
“到时候没有你们大食人的份儿,你可不要倒过来怪罪我们邱东家。/\/\../\/\”
通事将莫天宝的话翻译为大食语,司令法麦图还未说话,指挥官赛义夫丁握着弯刀吼道:“你这异教徒,是在威胁我们吗?”他好像立刻就要翻脸,其他将领也大叫起来。远征海军离开大食港口已经一年多,这一路烧杀抢掠,无论军官还是士兵都越来越嚣张,言行举止也越来越像真正的海盗。一时间,船舱充满了粗野的叫嚣声,更有人更抽出弯刀,在船舱中比划来去。
“各位,各位,有话好说。”莫天宝脸sè微变,拱手道,“这只是生意,生意而已。”
这些野兽一样的蛮人,眉毛眼睛都和中原大不相同,这一作势威吓,让莫天宝腿肚子发软,脸sè发白地看着坐在上位的法麦图,结结巴巴解释道:“大王息怒,小人也只是个带话的。这个,这个邱东家说,咱们和法麦图大王是生意,和海上的豪杰也是生意,并不能约束节制他们。若是法麦图大王先打下广州,满城子女玉帛自是予取予求,可若是大王犹豫不决,让其他豪杰抢先洗了广州城,我们邱东家也没理由,更没办法让他们把到嘴的财物吐出来。”
莫天宝说着说着便一揖到地:“愿大王三思,三思......”
见使者一吓便软了,赛义夫耸了耸肩,弯刀回鞘。其实他的立场到和这使者相似,前几天赤鲨礁宋国海盗纷纷离去,说是要上大买卖,赛义夫丁就蠢蠢yù动,甚至还找过司令官阁下,可是司令官阁下太过谨慎,一直担心那是宋人设下的陷阱。宋人虽然孱弱,可毕竟和夏人是统一种族,而夏国人的偷袭和陷阱,在整个两河流域都是出了名的。
法麦图沉着脸不说话,莫天宝连忙又道:“法麦图大王,邱东家说了,我们只是商人,我们只做生意。(. 东家说,做生意的大忌,就是和客人抢生意,所以,这些年来,我们只管在岸上给各位帮忙,绝不和海上的豪杰抢生意,更不可能强取好汉们手中的财物。邱东家在南北道上都是声誉卓著的......”
邱东家富可敌国,做的又是刀头舔血的生意,手底下便豢养了一大批打手,这些人通常只做走镖护院,可这一年多来,邱大瑞更控制了好几支海上的悍匪,暗暗地积蓄力量,一待时机成熟便打出旗号,成为控制南北海道的霸主。也正因为如此,邱大瑞对广州势在必得。不过,这些打算,像莫天宝这样的小人物是毫不清楚的了。
邱大瑞教他说的这些话,莫天宝早已背得滚瓜烂熟,表情也十分诚恳。
可法麦图就是不说话,只目光森然地盯着他,盯得他心里发毛,仿佛被一头狼盯着。
正当莫天宝绞尽脑汁,想要挤出些别的说辞来的时候,法麦图开口了。
“宋国海军的统帅,那个叫赵行德的人,还被关在广州吗?”
“是,”莫天宝恭敬地答道,“我东家在广州有很多眼线,就是广州府衙门里,也有好几个人确认了。赵行德被关押在广州府衙望海楼最上一层,每天他都会出来透透气,底下的人也能看到。”身为宋人,莫天宝的口气不觉带了几分惋惜,不过,他的厄运,正是自己发财的机会。
法麦图点点头,他伸出两根手指:“回去告诉你的主人,两天后,我们出发。”
“是,遵命!”莫天宝心中惊喜若狂,向法麦图再施了一礼,深一脚浅一脚地出去了。
法麦图的话,先是用突厥语说的,然后再由通事翻译给莫天宝听。他是罗姆突厥上层的人物,自然不屑于却学夏国人的语言。所以,海军军官们都明白司令官已经下了决心,劫掠广州城!如果宋国是一群羊,广州就是羊群中最肥的那一只羊,如果宋国是一片树林,广州就是结满金苹果的哪一棵树,如果宋国是一顶皇冠,广州城就是这皇冠上最大的宝石。哪怕在万里之外,突厥人、大食人、芦眉人都在传说着它的财富。
司令官终于下定了决心,许多海军军官都很兴奋,激动地看着他。
副将亚辛微微皱眉,低声道:“司令官阁下......”
“你要说的话,我都知道。”法麦图摇了摇头,打断了亚辛的话,“东方是如此富庶,我已经下定决心,要为皇帝陛下征服这一片神奇的土地。第一步就从广州开始,宋人本来有一支强大的海军,可惜他们就和芦眉人一样喜欢内斗,他们居然囚禁了自己海军的司令官。宋国海军才成立没有多久,没有司令官的舰队,就是就好像没有指挥的乐队,算他们赶过来,也不能对我们造成威胁了。真正的大敌,是宋国的海盗和邱东家他们这些人,我们要征服宋国,就必须要他们依附于我们,而不是像现在这样dú lì行动。”法麦图的声音压得很低,“你明白了吗?”
“明白。”亚辛低声道,“可是阁下......”
“这次行动以后,我会分出一支分舰队运送财富回巴格达,你就是分舰队的司令。”
法麦图满意地看着亚辛大为吃惊的脸sè,继续道:“皇帝陛下一定会非常高兴,封你一个很高的官职,然后会派第二支远征舰队过来。为了雷斯曼家族,你一定好好好把握这个机会。”
“是,叔叔。”亚辛低声道。
毕竟他只是一个初出茅庐的海军军官,而法麦图才是雷斯曼家族中最辉煌的一位将星。
雷斯曼家族也是最早效忠罗姆苏丹的大食家族之一,如果不是因为血统,法麦图肯定能在苏丹的宫廷中获得更高更重要的职位,而不是统帅舰队进行远征。不过,在神的保佑下,这场前途未卜的远征,竟然像辛巴达航海的故事那样,为罗姆突厥帝国打开了一扇财富的大门。
法麦图见亚辛不再反对,满意地点点头,提高嗓子下令道:“明天早晨就起锚,航向东南,愿真神保佑,顺风的话,两天就能到达广州。”说完挥了挥手,让军官们下去准备。
大食海军起航的时间,要比通知宋国合作者要早一天。
当舰队在广州外海出现的时候,应该会让他们感到吃惊吧。
法麦图冷笑着,将血sè的葡萄酒一饮而尽,重重地放在桌上。
广州扣留赵行德,逼走南海水师,就等于是大门洞开了。时间就是机会,无论都邱大瑞还是对法麦图来说,这都是一场豪赌。野心?谁都会有。而可能和不可能的区别就在于人和决心。
邱大瑞以他近乎疯狂的大胆,就在大食海寇犹豫不决的时候,通知本地海寇抢先上岸劫掠。南海水师离开广州不过短短十几rì,七十八家海寇如发疯的狼群一样上岸侵扰,既出乎法麦图的预料,也出乎了陈公举和赵行德预料。
猝不及防之下,大宋南海狼烟四起。
七十八家海匪,加起来足有数万之众,沿海的钦州、廉州、化州、高州、恩州、广州、惠州、cháo州,没有一处未受到海寇的侵扰,到处是一片腥风血雨。
海晏盐场,盐官和盐丁全部被杀死,连老人和小孩都不放过,妇人被jiān.污后掳上海船。
海陵寨被海寇攻破,全寨上下两千人全部死难,海寇一把火将这座兵寨烧为白地。
上万海寇逆江而上,在cháo州府城外大掠三rì,生灵涂炭.....
陈公举派广州军三千驰援cháo州,却只看到尸横遍野和一座座死寂的村庄。
数万海寇上岸,连掠海南、归德、大宁、静康、东莞、黄田六处盐场,所过之处烧杀掳掠无所不为,广州告急,四处救援广州军被迫返回州城,陈公举张贴告示坚壁清野,县城白天关闭城门。州城和县城有正规州军和厢军防守,海寇虽然人多也不能轻易攻克,然而,在大股海盗的攻打下,许多小村小寨都遭受了灭顶之灾。
海丰县,龙山村,老少六百多口退到了祠堂中。
浓烟滚滚夹着呛人的味道不断灌入祠堂,用稻草堵都堵不住,龙山村的祖先是大宝年间从北方迁到此处,在此地繁衍生息两百多年,也算是附近数一数二的大村子,可这一次,两千多海寇突然围了村子,村人来不及上山躲避,只能躲进祠堂,壮丁们拿着刀剑和弓箭勉强守住了门口。这祠堂是石头砌的,墙很高很厚,还有放箭的shè孔,海寇攻不进去就用烟熏,在熏烟的柴草中还加入了不知命的毒物,一下子将门户严密的祠堂变成了一个浓烟滚滚的地狱,好几个守在窗口的壮丁已经晕了过去。
“爹,怎么办?”一个青年从风口奔了回来:“爹,咱们快顶不住了。”
他的语气中带着一丝恐惧,海寇jiān.yín.虐杀无所不为,一旦祠堂被攻破,后果不堪设想。
“列祖列宗啊,”老人浑浊的眼里闪动着悲愤,“这些畜生,为掳掠钱财,jiān.yín妇人而来。我们绝不能让他们如愿。”他手抚着一个清流竹排,“如今只有玉石俱焚,你去告诉各家,先把值钱的东西,粮食,全部都毁了,若不想妇人和孩子受苦,就先送他们归西,然后,一把火将祠堂烧了,叫他们什么也得不到。还好在州城还有你二伯那一房,我们龙家不至于绝后。”他痛苦咳嗽了两声,转过身躯,颤颤巍巍跪在了祖宗牌位面前,喃喃道:“列祖烈宗,我不孝啊......”
片刻后,鲜血汩汩地流淌,大火熊熊燃烧,将一切都化为了灰烬。
章132 江鲍堪动色-4
鄂州,花堤街,陈府门庭冷落车马稀。
陈东去位后,便搬来此处居住,他虽被弹劾去位,但他理社领袖的身份还在,理社同道和门人依旧不绝于门,许多富商巨贾也请他赴宴题字,只不过陈东为了避嫌,除了温循直、曹良史、陈公举等人,一概婉拒,所以才会出现这番门庭冷落的局面。即便如此,鄂州府仍然加派了衙役在陈府外面守着,生怕这位退隐的故相再出什么乱子,给大宋江山带来不可预测的风波。
一台轿子到了陈府门外停下,一仆役递上名帖,不多时,又面带难sè的回来。
“陈相公抱病,不见外客?”
邓素皱起眉头,眼角的皱纹更深了些。
邓素被推举为丞相后,陈东与他的关系便冷落下来,只不过在邓素用人施政之际,并未刻意掣肘而已。因海寇为患为患,邓素与兵部商议,由老将林师益为大将,曹固为副将,统帅一万五千禁军南下岭南,协助广南抵御海寇。然而,曹固大军沿着灵渠进入广南境内后,广南各地不但不供给大军军粮,而且紧闭城门,对官军的戒心丝毫不加掩饰。兵部和户部发了六百里公函去调停,广南州县都以府库空虚为名和朝廷打着马虎眼。林师益用兵持重,见状便驻兵静江府不进,曹固更派出部署勒索地方,弄得静江民间怨声载道,广南各地闻讯后,更加厌恶官军,甚至有“匪过如梳,兵过如篦”之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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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官邓素在此等候,烦请报知陈相公一声。”
邓素语气温和,甚是平易近人。门子却吓了一跳,陈东的客人三教九流都有,这门子的眼界也颇高,但当朝丞相亲自登门拜访,他却不敢怠慢,低声答应了一声,赶忙转身进去禀报,不多时候,门子又转了回来,脸上带着尴尬的神sè,打躬作揖道:“邓相爷,抱歉抱歉,我家陈相公身体抱恙,不见外客。”
“什么?”邓素的门人张孝廉脸sè骤变,失声道,“邓相公亲自登门,陈少阳也太......”
“住口!”邓素沉声喝道,看着那门子,霭声道,“烦请再通秉陈相公一声,陈相公抱恙,我来看望一下病情,也是应有之意,望他念故人之情,若暂时不方便的话,我就在这儿等着,什么时候方便了,我什么时候进府里去看他。”
门子忙不迭进去禀报,邓素竟然站在陈府的屋檐之下等候起来。
“丞相大人,”张孝廉低声道,“何苦如此。”
“相忍为国。”邓素缓缓道,“何苦之有?”
言罢,他微微闭上双目,眼观鼻,鼻观心地等侯起来。
邓素信的便是“jīng诚所至,金石为开”,当初为了拜秦桧为座师,他甘愿在秦府外面苦侯三天,除了早晚用些饭食外,中间都不进水米,将他人的指指点点视若无睹。如今他年近四旬,身体未必有年轻时壮健,心志却仍旧坚如磐石,自信放眼朝堂之中,比他足智多谋者有之,比他心狠手辣者有之,但若论心志之坚,邓素不在任何人之下。这一点,亦为陈东、赵行德等故人素所深知。不过,陈东间或不见,邓素却也吃不准。清流行事一向骨鲠,若门子出来传话“故人陈东已死,邓相公有事烧纸告知可也”,也是毫不奇怪的。
一队禁军在陈府门外保护丞相大人,花堤街却没封,街上行人来来往往,看着站在陈府外等候的这位先生,有人好奇地指指点点:“这位是谁啊?”“难道不知陈相公不见外客吗?”“这年头,,不要皮的狗没有,不要脸的人多了去了。”“嘘——小声点。”“啊?——”“这是刚刚上任的邓丞相!”“这是邓丞相?”“他什么意思啊?”“邓丞相怎么也在外面等着?”“陈相公的度量未免太小了吧。”“我看,这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听说,陈相公就是被邓丞相给搬倒的。”“胡说,他们不是同窗好友吗?”“呸!好友就是用来出卖的!”
行人的低声议论,邓素未必听得见,他微闭双目,心平气静地在陈府外等着。
良久,邓素眼睛睁开,陈府的黑漆大门缓缓向两边打开,一名白袍的书生躬身道:“邓相公久候了,恩师请丞相大人进府。”这人显然是陈东的门生,他往旁边一让,做了个“有请”的姿态,礼数虽然周全,神态却是冷冷的。“你?——”张孝廉脸sè一变,正yù相斥,见对方一副活死人的样子,只能强行把气忍了下去。陈东托病也就罢了,这个晚辈如此作态!
邓素却不以为忤,微笑道:“如此,有劳你前面带路吧。”
这所院子乃是陈东被弹劾以后,第二天临时从一位友人手中买的,虽然清雅幽静,但和相府后衙相比却局促了很多,邓素等三人一路穿花绕树,不多时便来到后花园的书房之外,陈东的门人示意张孝廉等在门外,只让邓素一人进去。
陈东坐在书桌后面,看见邓素进来,放下手中卷册,没有说话,伸手示意他坐下。
丞相弹劾以后,有人欢喜有人愁,鸡犬升天之余,难免弹冠相庆,得意忘形,分肥不均,许多原来秘而不宣的,外面依然不知,陈东却知道听到了某些隐秘。邓素借担任礼部尚书之机,联络各地学政,又和陆云孙结盟,一举发动弹劾,这才取而代之。了解这些事情后,陈东对邓素的态度自然好不起来。
邓素也不客气,坐下来,脸sè冷峻道:“少阳,我非为自己而来,乃是为了广南的百姓。”
陈东冷笑道:“是么?”他看着邓素,沉默了一会儿,道,“守一,君子相交以诚,看似容易,可若这一字丢去了......君子相交,就难了。”“少阳......”邓素还待再劝,陈东却打断了他,摇头道:“广南信不过曹固,如果是他领兵,恐怕朝廷大军会非常不顺利。”
“这又是何必呢?”邓素叹道,“正所谓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大食海寇在沿海烧杀劫掠,天下震动,广南百姓都是我大宋的子民,你让我忍心眼睁睁看着广南一路生灵涂炭么?”他语气带着几分悲天悯人,“我知广南治理极好,号称有团练上百万,可是这些团练当真能与凶残悍勇的大食海寇一战吗?你也是知兵之人,须知剿灭海寇,非得用jīng兵不可。我知你信不过曹家,但远水解不了近渴,襄阳大营的人马离广南最近,朝廷抽调jīng兵,也只有襄阳而已。如果你不放心的话,我可以在通告天下,一旦剿灭海寇,曹固立刻会退出广南。”
“不必了。”陈东摇了摇头,淡淡道,“曹家要做什么事,恐怕你也也阻止不了吧?”
无论他如何劝说,陈东只是不同意。邓素自登上相位以来,总揽各方势力,调和鼎鼐,理社中人对他也并不十分抵.制,为了大宋天下,曹良史、温循直等朝中重臣都没有挂冠离去,而是各司其职,保证了相权的交接。然而,广南是理社最重要的根基,无论是陈东,还是曹良史、陈公举等理社中人,都绝不能容忍曹家的势力进入广南的。所以,陈东的态度才会如此强硬。广南两路二十一州,人口上千万,州军团练数十万。若朝廷强要进兵广南的话,理社诸人肯定会拼死抵抗,只怕是鱼死网破,两败俱伤的结果。
约莫一炷香功夫,便端茶送客,邓素只得告辞离去。
陈东虽然没有送他,在邓素离去后,却站起身来,目光望着窗外空空荡荡的小径,仿佛看到邓素萧索离去的背影。陈东沉默良久,长长地叹了口气。陈东虽没有太多怨恨,但二人之间的信任和故交,已经彻底失去。从此以后,大宋朝堂上,他们可能是敌人,可能会做交易,但绝不会是同道好友了。
门人张确送邓素返回,见陈东神sè郁郁,问道:“广南海寇一事,恩师既然已经有所安排,为何不告知邓相公呢?”张确乃陈东最看重的弟子之一。因为弹劾一事,陈东的门下都对邓素极为愤恨,张确也是如此,然而,今rì一见,邓相公辞情恳切,对广南百姓的关切也并非作伪,张确心下有所触动,陈东素来又不禁门人言事,所以才有此一问。
“邓守一谋事机密,我是比不上的。”陈东淡淡道,“可是,他隐忍太久,手下可用的人才太少,如果将大事泄露给他,成败本来是五五之数,只怕走漏风声,反而是我们害了广南百姓了。”他的眼神略显暗淡,“再说,就算要告知朝廷,也从元直那边通秉才好,否则的话,我们就是陷元直于不义了。维系好邓守一和元直之间的关系,南海水师和朝廷的关系,才能不至于破裂。广南这件事,我是既未参与,也不知道,这才符合朝廷的利益,大宋的利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