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128 对客小垂手-2
“晦气。访问下载txt小说 ”王敏仪吐了口唾沫,抬头看了看天上盘旋的乌鸦。
空中仿佛挂着重重的黑幕,深重的夜sè将大地笼罩着,远方的天空与大地更是一片纯黑,朦胧看不清楚的界限。在颍阳望族王家三老爷王敏仪眼中,家族世代繁衍生息的中原大地,此刻竟是如此陌生。天上乌云密布,晦暗的月轮偶尔露出一点苍白,这种冷冰冰的月光反而显得格外渗人,以至于让人感到惴惴不安。
“黑灯瞎火的,该不会碰到劫道儿的吧?”
王敏仪心中忐忑,不禁暗暗怪责老祖宗,非要说举族迁居是愧对列祖列宗的事,不能在白天张扬,结果一大家上百口子只能在晚上走夜路摸黑到县城,第二天再往洛阳进发。四爷王敏礼已经在洛阳郊区置办好庄园。王敏仪的目光落在一百多肩扛火铳枪的团练身上,心中稍安,夏国在洛阳的施政,别的还褒贬不一。剿匪将山贼盗匪一扫而空,各大府城县城门口筑起的京观,虽然有立威的意思,但着实让人交口称赞。要知道中原大地一马平川,没有逃难的地方,土匪祸害起来真真是生灵涂炭。有的地方匪患不知几百年了都没清净,可夏**队进驻没多久就全部剿灭了。
王家宗祠里面火把晃动,一家家的王氏族人拜别了祖宗牌位,从祠堂出来便登上侯在大门口的马车。按照老祖宗的安排,二房老爷王敏事和一个孙男留在老家,这一脉伺候老祖宗并照看宗祠,其他几房都要搬到洛阳府上去了。三代一百多口族人都将在洛阳登记为城廓户籍,也就是关西俗称的商户,虽避免了投靠一个粗鲁武人自认荫户的尴尬。而且,城廓户在夏国的地位并不低,许多开国列侯的后裔,未能晋身士人的话,也是工商营殖为生的城廓户。
宗祠门口的马车队伍渐渐坐满了人,不时有女眷从车厢中探出头来。
三老爷王敏仪不断朝着宗祠里看。这一大家子再晚点出发的话,只怕赶到县城就已是破晓时分了。但在这个关系家族前程的转折时刻,他根本不敢进祠堂去催老祖宗和兄长。王家的五房当中,王敏仪既比不上长兄王敏中那么稳重深沉,更比不上五弟,黄州知州王敏时那样聪颖过人,他只算是王家庸碌常人一个。
宗祠里面,王嵪站在祖宗牌位侧面,王家人一个个拜别而去。
老祖宗的脸sè蜡黄,两颊深深凹陷下去,他看着最后一家人离开祠堂,长长叹了口气。身躯颓然坐了下来。王敏中担心地看了老祖宗一眼。八十多岁的老人,挺着腰板一动不动地站立两个多时辰,身体确实受不了。族人一一拜别,老祖宗可以休息了,但是,也到了最伤心的时候。王敏中和二弟王敏事交换了眼神,叹了口气。
“爹,不孝男给您磕几个头。”王敏中正sè道,“还望二弟代我们几个多尽孝道。”
他双手一撩葛袍下摆,正正地跪了下来,“咚——咚——咚——”三个响头磕了下去,王敏中也是六十多岁的人,但在老祖宗面前,丝毫不敢以老迈自居,三个响头磕得比刚才那些晚辈还要用力。他须发花白,再抬起头时,额头已经青紫,这场面凄凉得令人潸然泪下。
老祖宗王嵪却没有太多表示,只是闭着眼睛,无力地挥了挥手,示意王敏中不要耽搁,尽速带着王氏族人前去县城。王敏中不敢耽搁,看了二弟王敏事一眼,目光中尽是叮嘱之意,这才转身离去。不久,宗祠外车马喧哗,火把晃动,颍阳县王氏宗族五房共一百余男女,另有一百多不肯离开的忠仆奴婢,在颍阳县一百团练兵的护卫下,踏上了迁徙的路途。
外面声音渐渐远去,祠堂中静得落针可闻,王嵪仍端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
王敏事担心地看了老祖宗一眼,发现浑浊的老泪从紧闭的眼角流了出来......
夜sè四合,群山耸峙,奇石或如刀锋,林木又如怪兽,隐藏在黑暗中,直yù择人而噬。
乌云遮月,一支骑兵正急速地奔驰到了少室山下。骑军似有示威之意,前锋到得山前,非但没掩饰行藏,反而人人都点亮了手中火把,从山顶往下望去,仿佛有几条凶恶的火龙横空出世,在山下盘旋往复,蹄声在群山之间轰鸣,战马长声嘶鸣,间以数声鸣墒,惊得密林中栖息的群鸦纷乱飞起。这般声势浩大的场面,值哨的武僧何曾见过,惊得差点没摔下山涧,他顾不得察看虚实,便连连滚带爬地入寺禀报少林寺僧兵首领。
少林寺乃天下闻名的禅宗祖庭,自达摩祖师传法于慧可以来,历朝出过无数大德的高僧。
然而,世人津津乐道的则是隋唐易鼎之时得一段掌故。当时天下板荡,少林寺庙产柏谷坞乃是隋文帝赐给少林寺的庙产,在寺西北五十里处,因其地势险要,属兵家必争之地。因此而王世充窥觎,王世充悍然发兵将少林寺庙产柏谷坞夺取,筑城让侄子王仁则据守。当时因兵荒马乱,施舍较少,庙产既失,斋粮都成问题。少林僧人心有不甘,于是联合王仁则手下的州司马赵孝宰,里应外合,抓住了王仁则,将之送给了唐军;三rì后,李世民将柏谷坞四十顷土地,以及水碾一具赐给少林寺作为庙产。
这段掌故在民间传得神乎其神,甚至演绎出了“十三棍僧救唐王”的传说。
由唐入宋,得益于朝廷赏赐和无数布施,少林寺在登封县占据了大片田产,朝廷显贵和地方官都对少林寺都礼敬有加,这少室山下几成一个与世俗官府无涉的佛国天下。然而,这寺庙名气极大,僧人也特别的傲气。唐朝初立时,因为中原一带寺庙兼并土地眼中,太祖李渊下旨让洛阳一带寺观尽兴废除,而且收回了李世民赐给少林寺的田产,当时少林寺的僧人就一直拖延不遵圣旨,竟一直拖到了秦王李世民即位,取消了废除寺观的圣旨,还将收回的田产赐还寺庙。
这一回,夏国朝廷颁布《均田赎买法》,洛阳所有的地主都必须将田产按照市价卖给朝廷,然后朝廷再按照一户六十亩的标准授田给中州百姓。世家大族抗拒过一阵之后,别处都纷纷服软,接受了朝廷赎买田产,而少林寺僧人居然一直拖着不肯交出田契。因寺中僧侣凶狠,数百年来在租种寺田的佃户积威甚烈,没得到寺中僧侣的准许,即便朝廷张贴榜文,佃户们绝大多数都不敢领取少林寺的寺田做授田。
少林寺乃是登封,甚至整个洛阳最大的地主之一,这情况让洛阳府如鲠在喉,洛阳本地的世家大族也隐隐存了看笑话的心思。洛阳令袁兴宗多次派人跟寺庙协商无果后,终于痛下决心,将此事摊到了上将军吴阶和洛阳团练使陈重的面前。陈吴都是武人出身,态度也很简单,吴阶派了校尉杨任带五百骑兵为先锋,陈重派出一个火炮营,十个火铳营后继。大军总计六千人马,陈兵少室山下。如果少林寺继续抗拒《均田赎买法》的话,那就强行进入寺庙搜求田契。
吴阶已下了军令,若关东僧人胆敢动武,大军就可立刻当做马贼剿灭,全数诛杀以儆效尤。袁兴宗也通知了宗教裁判所,万一玉石俱焚的话,只能从洛阳白马寺请一些高僧前来主持少林。裁判所长老慧真法师闻知此事,星夜兼程从长安赶过来,总算赶在官军动手之前赶到了少室山下。慧真法师乃长安宗教裁判所首座,兼全国宗裁判所的长老。他赶到之后,立刻求见杨任,请他暂且勒兵,不要攻打少室山。
杨任与慧真虽然有旧,但闻知他的来意后,拒绝道:“少林寺虽然是寺庙,但我等此番处理的事情,只为该寺抗拒‘均田赎买法’一事,与宗教无涉。所以,这件事情,法师和宗教裁判所都是无权干涉。天明之后,洛阳府将派出书吏进山下最后一道通牒,如果寺中僧侣冥顽不化的话,我们就会攻山了。”他摇了摇头,将慧真法师留在原地,自己走到一边,与行军司马再度核对进攻的细节,如何将火炮搬到既定位置,寺庙哪些部位要重点轰击,火铳手如何网开一面,放任僧众逃到平原,再如何用骑兵轮番践踏冲杀,一网打尽等等。
慧真法师是关中有名的高僧,但在军营中,他只能远远地看着军官们商议如何攻打禅寺。
跳动的火光将军官们的脸照得明暗不定,他们的影子长长地拖在地上,显得十分高大。
慧真法师愣了一会儿,终于一跺脚,再度上前。“杨校尉,”他不顾军士的阻拦,大声道,“此事尚有转圜余地,且容老衲随洛阳府使者一同劝说寺中僧人,老衲愿以xìng命作保,他们一定甘心情愿地将全部田契都交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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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128 对客小垂手-3
少室山,五百余武僧各持刀枪守在寺庙山门后面。
院落中火把燎天,照出一片闪亮的光头。这阵势看似盛大,但谁都知道,夏**士如狼似虎,火炮无坚不摧。一旦官军杀上山来,只怕这五百武僧还挡不住官兵一次冲阵。危急存亡的时刻,高僧们都聚集在大雄宝殿中,脸sè惨白,焦虑地围绕在方丈惠能法师的周围。
上一次会昌法难是三百年前的事了。少林寺是千年名刹,历代备受恩宠的禅宗祖庭。而夏国朝廷毕竟还是尊重佛、道、祆教等各教门的,朝廷专门建有宗教裁判所,请各教德高望重的长老列席裁判所,以甄别教派良莠,防患于未然。这一次朝廷强行赎买田产,众僧人还以为和从前一样,少林寺必定是个例外。当初来谈赎田的洛阳府文吏被拦在山下,大家都参禅不见的时候,当寺院墙外的告示被撕掉的时候,僧人们都想不到有这一天。
大雄宝殿宽敞宏伟,殿前檐下,幢幡飘拂,佛案上整齐摆放着钟鼓香鱼磬等法器。
释迦摩尼佛像前摆着一座巨大沉重,花纹jīng美的大香鼎,三百年从未间断香烟。这尊释迦摩尼佛像乃是会昌之后,唐宣宗大中二十年所铸,距今已经两百七十余年,不知目睹过多少世间百态、**和兴衰。金银、血汗、珠贝、宝石、玉器,人们将人间最宝贵的种种呈于佛前,所求的更是五花八门,求温饱、求逸乐、求土地、求生意、求中举、求升迁、求长生。人间种种**,应有尽有。香烟缭绕间,释迦摩尼只高居莲台之上,手结钵印,俯视着众生。
“主持方丈,官兵围山,咱们该如何应对啊?”
惠能方丈却只在蒲团打坐,双目微闭,仿佛在默诵经文。其他僧众没这份禅定的功力,官兵突然围了少室山,大家顿感大厦将倾。大难临头之际,心猿意马之间,不免议论纷纷。
“法难啊,这是法难啊!”
“官府欺人太甚!”
“难不成真将寺产田契交出去?”
“寺产是隋唐皇帝就赐下来的,怎么能随意交出啊?”
“他们要田契,就踏着我等尸体来抢好了!”
“我等以身殉法,死不足惜,可是这千年道统就此断绝,你有何面目见达摩祖师?”
争论纷纷更多僧人望着主持方丈,一个个脸sè惨白,不知能不能度过眼前这一遭劫难。可是,主持方丈却始终闭目诵经,哪怕大殿中吵翻了天,也没睁开过眼睛。这时,门外匆匆奔入一名沙弥,大声道:“方丈,方丈。”众高僧纷纷为之侧目,持戒律的长老差点就没出言斥责,那沙弥又道:“山门外面来了一个客人,自称是慧真大师,要见方丈!”
“慧真大师?”
“可是大慈恩寺的慧真法师?”
“这些有救了!”
“真的是慧真大师本人到了么?”
僧人们窃窃私语,有人喜出望外,有人却脸现yīn霾。
法相宗与禅宗虽源出佛门一脉,然而,前者为有宗,后者为空宗,不仅仅同美相妒而已。
在东土,少林寺是禅宗祖庭,大慈恩寺乃法相宗的祖庭。禅宗乃达摩祖师创立,传至六祖以后,一花五叶,又分为沩仰宗、临济宗、曹洞宗、法眼宗、云门宗,俨然为东土佛门第一大宗。而法相宗乃唐玄奘师徒创立,因道场设在大慈恩寺,又称为慈恩宗。法相宗虽然没有禅宗那么源远流长,但因为唐玄奘西游的渊源,大慈恩寺与天竺诸佛寺,特别是那烂陀寺交往极为频繁。这百多年来,那烂陀寺藏经号称九百万卷,法相宗弟子几乎全部誊写了副本运回大慈恩寺。若论藏文典籍之丰富,大慈恩寺在东土世界可谓一枝独秀。
在佛门诸宗之中,法相宗与朝廷的关系也最为紧密。法相宗祖师,唐玄奘自称“毕生行道,尽忠报国”,因此,被唐皇尊为“法门之领袖”。玄奘之后,法相宗经过了一段衰败,夏国将长安立为东都,境内各地建立宗教裁判所,该宗很快又在关西复兴。法相宗以逻辑严密而著称,得意弟子大都jīng通汉、梵语、大食、波斯等多种文字,与人论辩,往往旁征博引。宗教裁判最讲究言之有据,法相宗在唇枪舌战中往往能脱颖而出。禅宗弟子虽以机变见长,但在宗教裁判所中的往往相形见绌。所以,大慈恩寺也被信众奉为东土第一佛寺。
慧真法师多次在关东开设道场,虽然舌灿莲花,却始终不能完全折服禅宗诸高僧。如今少林有倾覆之危,却要法相唯识宗的高僧来解难,众僧人心中难免不是滋味。慧真法师不仅是法相宗的大德,而且还是夏国宗教裁判所的长老,这个身份若在关东,那也类似国师高位了。而在关西,慧真法师的影响力也不仅仅局限在佛门而已。
一直闭目的惠能方丈睁开眼睛,沉声道:“请慧真法师到方丈室相见。”
方丈室,一丈见方之意。《维摩诘经》载,维摩诘居士身为菩萨,其卧室一丈见方,但能广容大众。这方丈之室若在俗世便是一间陋室,然而,寺庙僧侣苦修佛法,普通僧人只能共居一室,唯有高僧大德才能如别室而居。哪怕官军陈兵少室山下,空有两宗僧人相遇,一番唇枪舌剑总是少不了的。惠能方丈让慧真和尚到方丈室说话,倒不是自矜身份,而是考虑到大殿里人多嘴杂,慧真和尚必然有许多话不宜宣诸于众,万一有两三个不逊之徒当场与慧真和尚争论起来的话,只怕会葬送了整个寺庙道场。
慧真和尚虽然大名鼎鼎,但其实也其貌不扬,披着一件粗布袈裟,任何人第一眼看到他,都会以为这只是一个的扫地老僧而已。当他走进大雄宝殿时,少林寺僧人不管相识与否,无论好恶如何,全都起身合十为礼,慧真法师亦合十还礼,方丈弟子在前面带路,没有为慧真法师引见大雄宝殿内的僧人,也没有停留寒暄,径直穿过了大雄宝殿。
大雄宝殿中,众多高僧只能目送望着慧真法师,直入后面的方丈禅室。
弟子送到禅室门口,慧真推门而入。这两个佛门高僧,一在关西,一在关东,从未谋面,却仿佛旧识。慧真和尚打量了一下禅室的布置,只见四壁萧然,室内除了经文数卷,茶具一套之外,再无别物,不禁笑道:“久闻师兄持戒jīng严,今rì一见,果然非是虚言。”
他这话并非无端而发,夏国宗教裁判所最重的教法,慧真和尚在佛门中也最重戒律著称。然而,关东空宗中却有不少佛门败类,不但戒律松弛严,而且以逞口舌之利曲解佛法为用。远有唐朝之时,武则天大杀李氏宗室,便空宗僧侣为其辩称菩萨杀害父母。这些行径,都为慧真和尚所深恶痛绝。他在关西便听说,少林寺有僧侣不守戒律,不但饮酒吃肉,还自称“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此时见惠能方丈居所清苦自奉,想来是个能持戒的僧人,心中对他的观感也好了许多。
慧真和尚言语中虽有赞赏之意,听在惠能方丈耳中,却是另一番滋味。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惠能环顾室内,合十道,“大师着相了。”他神情如常,语调平和,仿佛这是某个平常rì子,在方丈室接待一名慕名前来参禅谈佛的高僧大德一般。这番镇定功夫,慧真和尚心中也暗暗点头,直言道:“惠能方丈,夏国大兵陈兵山下,稍有不慎,便是一场法难,贫僧此来不为空有两宗之争,而是劝说方丈,勿以禅宗一脉祖庭为赌注,试探朝廷用兵推行‘赎买均田法’的决心。”
“空即是有,有即是空,何来空有之争。”惠能答道,“老衲还是以为空宗略胜一筹。”
慧真和尚本是脾气极好的人,此时也忍不住要跳脚大骂。他连夜驱驰数百里前来挽回局面,少林方丈居然一副不疼不痒,顾左右而言他的做派,着实令人不能忍受。就在慧真和尚几乎忍不住脾气的时候,惠能方丈总算触及正题:“师兄念在同为佛门一脉,少林上下同感大德。不过,师兄的觉得,此番陈兵少室山下,是要夏国要胁迫我少林顺服,还是真的要抢夺寺产?如果少林不交出田契,难道他们真的会攻打山门吗?”
“如果不交出田契,他们绝对会动手。”
“洛阳府已经做了最坏准备,若少林全寺罹难,就从洛阳白马寺请一批僧人过来,不过,真到了那个地步,少林就成了白马寺的下院,少林禅宗一脉从此就真的断了。”慧真语气中带着一丝jǐng告之意,他途径河中时,亲眼见到所谓“千头坟”,“遗尸谷”之类的地名,因此,少林僧人或许还会猜测朝廷不过是示威而已,而慧真绝不怀疑夏**队动武的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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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128 对客小垂手-4
“真到了那个地步,少林就成了白马寺的下院,少林禅宗一脉从此就真的断了。”
出家人不打诳语,惠能方丈不怀疑慧真和尚危言耸听,犹豫道:“可若将寺田交出去,近两千僧人,吃饭穿衣都成难题。”看着惠能脸上的忧sè,慧真和尚不禁腹诽道:“原来禅宗也是要着紧穿衣吃饭。”不过,他脸上却没流露出来,反而双掌合十,低声诵道:“云何名比丘?比丘名乞士。比丘绝一切生业,乞食于人,以资sè身,故曰乞士。佛陀制定乞食之法,于一rì之中,仅以七家为限,若不得食,则不更乞......沙门以乞食为正命,乞食有诸多益处,有十利尽形乞食者:一、所用活命自属不属他,二、众生施我食者令住三宝......”
惠能听他诵念佛门乞食制度,脸sè顿时yīn沉了下来,一言不发。
乞食是天竺佛门早期的定制,严守戒律的比丘,要遵守佛的制度,便必须乞食于人。然而,历代以来,禅宗名寺宝刹无不广蓄田产,既让低级的僧侣亲自躬耕垄亩,又招募佃户收取田租。僧侣托钵乞食已没有必要。禅宗在东土能欣欣向荣,各大寺院的禅林经济出力非小。
“......六、行破憍慢法,七、无见顶善根,八、见我乞食余有修善法者亦当效我......”
“慧真法师,”惠能打断对方的诵经,脸sèyīn沉地辩解道,“托钵乞食盛行于天竺,那是因为天竺气候炎热,野果极多,即使乞食不到,也可采野果充饥。可是,东土的情势与天竺不同,佛门要在东土传播广大,就不得不变更制度。僧人若真以乞食为生,若不得食,便只能忍饥挨饿,数rì不得食,便只有饿死一途了。僧侣每rì困于三餐温饱,佛门焉能广大传播?正因为佛门传入中土后,乞食制度难以为继,所以,僧侣要修行必须要禅林田产支持。”
“东土与天竺不同,因此,佛门不得不变更制度。”慧真和尚重复着惠能方丈的话,赞了一句,“师兄说得好!”惠能神sè复杂,不信他真心赞同,果然,慧真和尚语气一转,叹道,“禅宗祖师看明了东土与天竺情势不同,师兄为何看不明夏国与宋国情势也大不相同呢?”
惠能方丈一愣,反问:“有何大不相同?”
函谷关两侧的朝廷彼此口诛笔伐,恨不得灭此朝食。两国若说不同之处,可真是太多了,然而,在许多人眼中,宋夏两国同出一源。惠能方丈尽管也参与一些俗务,但总是个出家人,佛门说众生平等,对惠能方丈来说,函谷关两侧的差别更几近于无。惠能知道佛门在关西同样深受尊崇,却没想到夏国大军一朝进驻洛阳府,便在强行赎买田产这件事情上,对禅宗祖庭少林寺采取了如此激烈的手段。
“虽然很多关东人不承认,老衲还是听说宋国官绅一体,不立田制,不抑兼并,近世以来,世家豪族占地数万亩,十数万亩都不鲜见,因此,少林这数万亩田产不过是其中的一桩而已,算不得惊世骇俗。可是在夏国,田制实为立国之基,每一户授田六十亩,除了长子继承之外,授田不得买卖、分割、转让,授田制使夏国百姓能安分守己,自食其力。”
惠能方丈吃惊地看着他,慧真和尚是一名高僧,谈起宋夏两国田制的差异来,却如数家珍。
慧真和尚继续道:“荫户有了授田,三成岁入奉养军士就有保证,而军士是夏国的基石,内镇jiān邪,外却强虏。国家疆域万里,全赖军士奋勇守御。反之,如果夏国田制崩坏,必然致使荫户不能奉养军士,上下离心离德,不必外敌来打,这个国家自然就分崩离析了。所以,授田制是夏国的根基和命门所在,既关系国家兴衰,又关系军士切身利益。哪怕将洛阳杀成一片白地,夏国朝廷也会推行授田制。赎买田产已是格外优容了。”
惠能方丈“哼”了一声,却没有出言反驳。
慧真和尚见他不置可否,继续劝道:“关东和关西情势的差异,这难道还比不上天竺气候与东土的差异?既然东土禅宗祖师可以顺势而为,变动了佛祖定下托钵乞食的规矩。时移世易,难道弟子们就不能效法祖师的气魄,将田产交出去?授田制是根本,夏国是决不可能妥协的。就算赌上少林一脉的传承和三千僧侣的xìng命,也不过是螳臂当车而已。”
“少林弟子并非冥顽不灵,”惠能方丈叹道,“只不过,实在有不得已的苦衷啊。”
他脸sè十分难看,到底什么苦衷,吞吞吐吐不说,慧真和尚也明白一二。
少林寺有两千多僧人,若将田产交出,哪怕得了一大笔银钱,也不过是坐吃山空而已。失去田租供奉,寺庙立刻入不敷出,至少要裁掉一半以上的僧人。此外,寺中僧人又分为若干门头,门头的当家和尚握着田产放租的权柄,借此勒逼佃户。寺产一旦交出去,这些人的权柄也就落了空。惠能方丈心腹弟子也难免心生怨言,恐有更多的人会怀恨在心,少林必然从此多事。
惠能法师犹豫了半晌,慧真和尚正待说话,外面忽然有人道:“启禀方丈,官军派使者请慧真大师下山。”惠能法师一脸带忧sè地看着慧真,只见他眉头微皱,答道:“请转告朝廷使者,请杨校尉再给老衲一些时间。”听他如此回答,惠能方丈不觉松了口气,他虽然强作镇静,但在内里却十分看重少林禅宗的传承,以慧真大师在夏国的身份,不论劝说的进展如何,他人在少林寺内,官军总是投鼠忌器,总不至于开炮乱轰。他的脸sè落在慧真和尚的眼中,他不禁叹了口气。
“山下的官军等不及了,”慧真和尚摇头道,“大师还是速作决断,以免玉石俱焚。”
“不瞒师兄,”惠能方丈犹豫了一瞬,叹息道:“若将授田交出去,寺庙是维持不下去的。”他摇了摇头,“少林僧人两千余人,单单一天粮食就是两千余斤,僧人要坐禅,诵经,也不可能天天都出去托钵乞食。再说了,如果都出去乞食,寺庙周遭百姓又哪有那么多施舍?”
“方丈所言差矣。”慧真和尚摇头道,“关西的寺庙,如慈恩寺等,都没有田产,但百年以来也未见衰败下去。方丈知是为何么?”惠能流露出疑惑神sè,他参禅讲经,稍有余暇,也要治理寺中事务,实在没有时间去了解关西的寺庙是怎么维持的,他情愿慧真法师一直呆在少林,山下的官军也多一份忌惮。
他藏了一份私心,心中有愧,不敢直面慧真法师,只能垂首做虚心状:“愿闻其详。”
慧真法师叹了口气,也不点破他的用心,细细为他讲解起来。
关西的寺庙不能广蓄田产,僧人倒也并不是只能托钵乞食度rì。寺庙的用度,主要来自信徒的施舍,对僧侣而言,这也是另一种形式的“乞食”。因此,关西寺庙对信徒的依赖远远超过了关东寺庙,佛门、道家、祆教、景教、大食教争夺信徒也比关东要激烈得多。
为了平衡各自的势力,也为了压制惑乱人心的邪道,各大教门自上而下建立了宗教裁判所。每县为一个教区,朝廷根据户口多寡,册封教士三至七人,组成最基层的宗教裁判所。每一州有长老九人组成高等宗教裁判所,全国有十一位大长老组成的最高宗教裁判所。
教士、长老身份等同士人,可以荫庇二十户荫户,通常都是随伺的弟子。
慧真和尚缓缓地说着,丝毫没有自矜之sè。佛门在秦蜀西域的根基深厚,最高宗教裁判所大长老三人就有是佛门弟子,而慧真和尚就是其中之一。但是,没有册封,也没有教士认可的僧人,在夏国传道要冒很大的风险被定为邪魔外道,一旦宗教裁判所做出了最终裁定,就可能被终身囚禁在镇魔石塔中,以关西的恶劣气候,很少有人能在囚禁中挨过十年。
惠能方丈神sè复杂地听着,少林寺主持方丈虽然在佛门位望尊崇,但影响力毕竟局限于佛门。而慧真和尚身为最高宗教裁判所的大长老,能够裁断所有宗教的公案。数千教士,千万信徒,哪怕是道教、大食教、景教的人,在慧真和尚面前无不是恭恭敬敬,丝毫不敢造次。世易时移,对有些人来说,这变化是灭顶之灾,对另一些人来说,却是金鳞化龙的千载良机。
惠能方丈心底泛起一丝异样的波澜,问道:“这教士、长老的册封,规矩究竟是怎样的?”
一轮皎月在黑云中探出半个脸,将银光洒向人间......
少室山下,大军临时营地中,骑兵牵马伺立,团练兵怀抱着火铳盘膝而坐,远远望去黑压压一片人头。使者传回了慧真大师不愿下山的口信,杨任脸上便浮现了明显的不满,下意识地看了看更香。火炮营校尉已经派人问了两次,原计划开炮的时间已过了一个多时辰了。
“本以为能痛快杀一回!”百夫长高君保怏怏道:“左等右等,打个鸟仗!”
他和杨任也是十几年的老交情了,也不避讳场合,低声道:“杨校尉,等踏平了这所破庙,你就放我去河中吧,我看这关东老打不了痛快仗,不如去河中立功杀突厥人算了。”颖昌一战之后,安东军司蓄而不发,可把某些人憋坏了。白羽军中人心浮动,猛将悍卒纷纷自请去河中打仗,正好河中奇缺军官。大将军府也准许部分将士所请,调派一些军官去加强西边新建的营头。
“不想死就住嘴!”杨任沉下脸骂道,马鞭一挥,喝道:“让炮营先开炮轰一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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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128 对客小垂手-5
夜sè深沉,大雄宝殿四周,青灯都已点亮,殿内仍显得十分yīn暗。
佛门本是清静之地,此时大雄宝殿内却弥漫着焦虑甚至焦灼的气氛。大慈恩寺慧真法师进入方丈禅室密议已经快一个时辰了。香烟缭绕中,高僧们窃窃私语,大部分人神sè晦暗,少数人则越来越没有耐心,议论的声音渐渐大了起来。
“这么久还不出来,难道真要将寺产将出去?”
“强抢寺产,隋炀dì dū不敢干的事啊!”
“慧真大师就是来为关西朝廷做说客的。”
“简直是蛮夷!”“夏国和耶律大石就是一丘之貉!”
“寺中有僧兵五百,个个都是以一当十,官军真敢赶攻上来,就叫他们见识见识少林功夫!”
“嘘——小声点,连西京大营都降了,听说西军火炮厉害......”
大雄宝殿正闹嗡嗡之际,外面传来一阵沉闷的雷音,先是“轰——”的一声,紧接着又是数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一部分僧人脸上流露出狐疑兼且惊恐之sè,他们听出来了,轰轰声与平常的雷音大不一样“怎么回事?”众僧人相互问道,却又面面相觑。这时,一个满脸鲜血的武僧踉跄着奔入大殿,顾不得礼数,大声道:”不好啦,官军开炮轰啦!”
随着这一声喊,大雄宝殿内的僧众齐齐变sè。“到底怎么回事?”站在武僧身旁一名长老问道。这时候,无论是刚才大声说话的,还是闭目诵经的,目光全都集中在奔进来来的武僧身上。许多人看出来,那武僧只是额头破了一角,没来得及包扎,弄得满脸鲜血淋漓,虽不是重伤,但看上去十分狰狞。
“官军,官军开炮了。”武僧语无伦次道,“山门外面,好大弹子。”
“延刚,说清楚点,”一名皱脸长眉的老僧人沉声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官军在山门外面开炮,弹子,好大的弹子乱飞,落在地上,就一个大坑,落在人身,沾着就死,落在屋上墙上,就是一个大洞,山门,还有前殿,前殿的拱檐都给弹子砸塌了,弟子的头也是被檐角给砸破了的。”那名叫延刚的武僧平常也是勇武之辈,此刻心有余悸地抚摸着自己的额头,脸带流露出一丝恐惧。这般地动山摇,炮弹横飞场面,他还是第一次见到。前院的武僧已经乱套了,有人四处躲避,有人叫着要出去“降魔”。延刚的尚存一丝灵明,这才赶紧跑来向大雄宝殿中的众多高僧禀报。
“轰——轰轰——轰轰轰——”炮声再度传来,如同千钧的鼓槌重重敲在人心上。
方丈禅室内,惠能方丈和慧真法师都听到了轰轰的炮声,惠能方丈派去查问情况的弟子还没回来,大雄宝殿内报讯地已到了门口,将官军开炮轰击的jǐng讯禀报主持方丈,炮弹落在山门,前殿及前面的院落中,连天王殿殿顶都被炮弹打塌了,前院卫寺的武僧死伤数十人。
“难道他们一刻都不能等?”惠能方丈脸sè苍白,看着慧真大师。
“洛阳府屡次派人过来,朝廷的耐心已经耗尽了。”
慧真和尚摇了摇头,叹道:“这件事交到了军府的手里,他们便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杨任这个人并不是嗜杀之徒,但行事也从不拖泥带水。主持方丈,他们开炮还只是jǐng告而已,方丈若再不速做决断的话,只怕军士冲进来,两边面对面的见了血,这事情就再难以收场了。”
慧真和尚满怀希望地看着惠能,惠能法师紧拧着眉头,在这个危急关头,心中颇不平静。慧真大师刚才仔细解说了宗教裁判所的长老、教士产生的程序,总的来说,就是有各教门内部按照自己的习惯推举产生,再由朝廷册封加以承认。以少林寺方丈在关东禅林的地位,惠能法师十有**能成为裁判所的长老。而慧真法师之所以关心少林一脉的存亡,除了佛门一脉的香火之情外,更有在弘扬佛法上有着全盘的考虑。
佛门诸宗当中,法相唯识宗以逻辑严密,对佛法条分缕析而著称。
然而,夫有一利必有一弊,法相唯识宗的教义也十分艰深,能够参透法相唯识的无不是深具才力的聪颖之士,所以,唯识宗不像禅宗、华严宗等易于为普罗信徒所理解和接受。在夏国,佛教既要与其它宗教相抗衡,就必须既保住宗教裁判所的地位,又争夺各个层面的信徒。而法相唯识宗、净土宗、华严宗、禅宗各有所长。达官贵人,宗教裁判所的长老中,信奉法相唯识宗的居多。而村夫村妇,下里巴人之中,仍以信禅宗、净土、华严的为多。
在夏国朝廷看来,授田法之争并不在宗教裁判所的裁断权限之内,而在慧真大师看来,少林禅宗一脉如果因此而玉石俱焚,将直接影响到佛门在夏国的地位。佛门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祆教、景教等其他宗教的威胁下,佛教诸宗之间必须相互借重。禅宗式微,佛门势力大衰,唯识宗、净土宗、华严宗的佛门弟子都可能受到影响。所以,他才会昼夜不眠不休地从长安赶过来,不惜以身犯险前来说服少林寺方丈交出授田,保全少林禅宗一脉。
慧真法师望着踌躇不觉的主持方丈,好几次强忍住开口催促的冲动。
素香悠悠然烧着,外面的炮声也暂时终止了,禅室中恢复了平静,却像暴风前的安静一样令人心慌。惠能方丈脸sè变幻了数次,终于长长叹了口气,抬头合十道:“既然洛阳归顺了下夏国,少林寺自当遵守夏国朝廷的法度,愿意交出寺产田契。之前的事情,还请师兄居中斡旋,就当做一场误会,请山下的大军解围吧。”他语气虽然萧然,却带着一分坚定。
少林寺主持自有其担待,外面的僧众再多反对,也不会影响他的决定。
“砰——”“砰——”“砰——”
漆黑的夜空中,红黄蓝三sè烟花分明而绚烂。
少室山上下一趟来回就小半个时辰,为防耽搁时间铸成大错,慧真法师事先和山下的人约好的信号。山下的官军看到这三sè烟火,便知晓少林寺僧人已经同意交出田契,不在对抗朝廷赎买授田的事。不需与寺中僧人血战一场,团练兵露出庆幸的神sè。百夫长高君保却脸sèyīn沉,失望溢于言表。最勇悍的军士里面,不乏像高君保这样的人,成天打熬气力,磨练武艺,却常年不能见血,就好像一柄上好的钢刀常年深藏在匣中,不知不觉便多少染上了yīn晦之气,须得常常用细布擦拭才不至于生锈。
“杨校尉,无论如何,放我去河中打仗吧,再这么下去,老子骨头都要生锈了。”
“准备收兵!”杨任面沉似水,沉声喝道,“保持戒备!”
他不可能答应高君保的请战。白羽军之所以是白羽军,就在于这些猛将悍卒的存在。这些人如果被尽数抽空,白羽军就只剩一个空壳子而已。“是该打仗了。”他暗暗沉吟着,如今辽宋休战,行军司不愿在东方大动干戈。附近的马贼都被剿杀殆尽,不过,安北军司一直想和漠北蔑尔勃人了结恩怨,朝廷也想借机联合宋国河东镇会攻蔑尔勃,到时候说不定会有见血的机会。
“如果有机会。”杨任暗暗想道,“不能错过了。”
他一边收刀回鞘,一边朝少室山上望去,眼中透出深深的遗憾,刀不磨不利啊。
少林屈服,交出数万亩授田。消息很快传到了洛阳,观望的士绅,现在都绝了侥幸之心。
原先蓄意拖延的士绅,也很快交出了田契,加紧用朝廷赎买田产的银钱在洛阳附近置办产业。按照相府的估算,关东千夫之乡,佃田耕种的客户达九百多人,其中田里的收获如果有十成的话,五成都交了地租,加上租牛、农具,种子、饲料的耗费,佃户实际能留下的粮食不过二到四成。采取授田制以后,农户只需上缴三成岁入,而且再没有别的税赋,根据租牛和租农具的耗费,田里的产出归农户所有的大概在四到六成,比从前是大大增加了。
而按照夏国制度,授田是不可买卖的。农户想要增加岁入,必定要自备农具,牛马。贫苦百姓不可能像地主那样把银钱窖藏起来。佃户们都是家徒四壁,衣不蔽体,各种物事缺到了极致。现在rì子宽松了,必然也会置些陶罐瓷碗,添些针头线脑,打二两香油,买半瓶陈醋,贴张年画,做上几身新衣,甚至买一块茶饼糖块之类的“奢侈之物”。每一户人家的花销虽小,整个洛阳区域,上百万人的需求加起来,可就不是一笔巨大的数目。
洛阳附近的工坊如不加快扩张,到时候恐怕还满足不了突然涌现出来的巨大需求。
章129 罗衣舞春风-1
洛阳强推授田制,总的来说,还算是顺利。访问下载txt小说
府衙县衙里,各种文牍簿册堆积如山,赎买田产、编制户籍、授田簿册,文官书吏们忙得不亦乐乎。宋国征收赋税的簿册上不但有田产数字,还对田产划分了等级,如今洛阳府也按照簿册,对田产一一定价赎买。洛阳附近州县的田产总计三百八十余万亩,视膏腴瘠薄不同,一亩田值钱两百文至两贯钱不等。这法子看似公允,可急坏了不少富户地主,盖因为从前大家为了逃避田赋,不但藏了数量极大的隐田,还和官府胥吏勾结,刻意将良田登记为荒田、薄田。而朝廷按田赋簿册赎买的话,富户地主吃亏就大了。
这几个月以来,地主富户奔走于官衙,多如过江之鲫,大部分都按着老套路,私下托请州府县衙的老吏,偷偷改动田赋簿册,更改登记田产的数量和等级。而夏国自从入主洛阳以后,为了稳定局势,对宋国官吏以安抚留用为主,并未大加裁汰,官吏们最初还战战兢兢,后来发觉平安无事,胆子也就大了起来。富户托请更改簿册,胥吏们趁机上下其手,大发一笔横财。
然而,洛阳府冷眼旁观三个月之后,府令袁兴宗突然从关西调来税吏三百余人。
干练的关西税吏开始逐个清查,洛阳官吏则惶惶不可终rì。州县田赋历年都有账簿,这一清查,田赋簿册顿时漏洞百出。贪墨在关西是重罪,祸及子孙。洛阳府严查之下,州县官吏自尽五人,下狱询问四百六十七人,定罪二百七十二人,革职一百五十八人,仅仅三十六人官复原职。
袁兴宗将州县衙门彻底“清洗”了一遍,洛阳士绅中也风声鹤唳,深恐这把火烧到自己身上,有人甚至准备逃亡到汴梁。袁兴宗又上书丞相府,力主重新丈量田亩,按照实际田产的面积和等级发给赎金。因为赎田涉及银钱数目庞大,丞相府发行了赎田券,核定年息为四厘。地主既可以要求现银给付低价,也可以直接领取赎田券,将来旱涝保收的吃年息。消息出来后,洛阳些动摇的局面立刻安定。丞相府很快同意了重新丈量田亩的计划。
关东弥漫着的怨气、恐惧的气氛,一夕之间全部烟消云散。
重新丈量田亩后,洛阳一带赎田总数由三百余万增至五百余万亩,世家富户欢欣鼓舞。
官场空出来许多位置。除了少部分被关西的税吏取代外,大部分还是由关东人担任。袁兴宗周围也聚集了一批关东出身的幕僚和文吏。前面的教训竖立了律法威严,新上来的官吏就要谨小慎微得多。这次大换血以后,关东官场陈腐习气被一扫而空。袁兴宗下狱治罪的数百官吏,顿时被大部分士绅忘在脑后,取而代之的是对关西朝廷和洛阳府令袁兴宗的歌功颂德之声。有人猜测,以安抚关东之功,又和驻军洛阳的太子交情不浅,袁兴宗甚至很可能成为下一任夏国丞相。
洛阳府后衙,几名青衫书吏坐在堂中,关注地望着上首。堂中危襟正坐着的一名文官,正是近来炙手可热的洛阳府令袁兴宗。然而,他却丝毫没有chūn风得意的样子,反而满脸凝重之sè,一卷奏折平放在桌面上。几位幕僚脸上都是紧张,洛阳府对授田提出了其它一些想法,一个月前上书丞相府,不知结果究竟如何?只看府令大人这神情,显然有些不妙。
“府令大人,丞相的意思如何?”
“授田制不可动摇,”袁兴宗沉默良久,叹道:“变动田制,以后不可再提起。”
他一手将书案上的公函合拢。这份公函实际上是一封密信,对袁兴宗这个得力臂助,丞相柳毅的语气罕见的严厉。丞相府得到洛阳府变动授田制的建议后,算是十分机敏地秘而不宣了。但在有心人的推动下,护国府和大将军府还是听到了风声,护国府以动摇国本为由,不但强烈反对。许多校尉都要求丞相罢免洛阳府令,好在柳毅将压力一力承担了下来。然而,这种事可一不可再,田制就是护国府的逆鳞,如果洛阳府再次触动的话,乱了军心,就算皇帝陈宣出面,也未必保得住袁兴宗。
“可是,府令大人?”幕僚冯国才犹有不甘,似乎还想争取一下。
“还真以为我朝是武夫当国,军士粗鲁不文么?”通判潘少微心中暗道,“护国府的厉害,你们这关东人是绝对想象不到的。”他是从关西衙署中一点点历练出来的,从一开始,他就不看好这一次上书。四面烽烟再起,校尉们大都在各地领兵,在敦煌护国府议事的人数由两百人减少到了不到一百人。然而,人数的减少反而更容易统一意见,护国府对各种事件的处置和反应也比平常要迅速了很多,特别变动授田制这种“危及国本”的事情。而这些“关东人”却偏偏建议变动授田制。
他们认为一户六十亩授田,太过死板,农户有的勤恳耕种,有的却懒惰愚钝,与其一视同仁,不如根据经营田产的情况,逐年增减每户授田的数目。粮食收获多的,授田可由六十亩增加九十亩,一百二十亩,甚至两百亩、三百亩。粮食收获少的,朝廷将逐年收回授田。不善稼穑的农夫将逐渐被排挤出去,洛阳工商大兴,正好需要大量招募工徒。此外,关东民间的旧俗,壮丁们可以组成播种、耕地、施肥、收割的队伍,在农忙时帮却劳力不足的户主干农活儿。
粮食的产出肯定会大大增加,最大的受益者,还是朝廷的国库。不过,农户的数量将会减少,授田又不不均匀。那些复杂而又困难的事务,还是要靠州县,里正、乡役来做。每个地方,都由官府统一收取三成的田赋,并转交给各地军府,再由军府分配给军士。这样一来,地方上大部分权柄就转到了文官手中,军府虽然省事,可对地方和荫户的控制力也大大下降了。校尉们都是军士推举出来的,一个个如jīng似鬼一样,焉能看不出来?
潘少微不为人察觉地撇了撇嘴,将目光移向窗外。
“袁大人,”书吏黄敬之低声道:“我们可以再度上书相府......”
“住口。”袁兴宗打断了他的话。他神sè萧然,叹道:“我们行得端,坐得正,问心无愧便好。变动田制的事情,非同小可。本官从前是太过轻忽了,今后也不可再提。”他看了看书房中几名属吏,都是可以信任的人,摆了摆手,让他们退下。柳丞相虽然保住了袁兴宗,但护国府校尉却不肯善罢甘休,他们怀疑洛阳府有人被收买,以至与关东士绅沆瀣一气。因此,在袁兴宗看到这封信的时候,十数名察jiān曹的官吏已经在来洛阳的路上了。
幕僚们退下去后,袁兴宗无力地靠在椅背上。他清廉自守,自不怕别人来查,望着窗外的树影婆娑,有些疲惫地想到:“关东人多地狭,授田六十亩,不过惠及这一代人而已。要治理关东,死守授田制终究是不行的。百姓繁衍生息,人口滋长,就要提高粮食的产出才能养活。还要大兴工商才有事做。一户六十亩不变,局面终究维系不下去。除非,......,像宋国那样往海上拓展垦殖去,可是,波涛险恶,这条路当真这么走得通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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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有经验的水手望见乌云密布,便大呼天象不对,言之凿凿称一场大风雨即将到来。
暴风雨中航行,哪怕是在近海也是极端危险的,赵行德只得下令船队靠岸,寻了一处海边的港湾避风。明明是正午时分,天空却是漆黑一片,天空像漏了一般,大雨瓢泼而下,即使在港湾内也是海浪汹涌。闪电如火蛇般划破长空,伴之以霹雳般的雷声。此时此刻,全体水师将士,连同赵行德本人都无比庆幸昨天的英明决断。
港湾中,八十余艘海船不断颠簸起伏,仿佛随时可能颠覆的纸船。
海风劲吹,拍天浊浪一个接着一个,拍击着船身乱晃。船身不断剧烈摇晃,锚链一次次绷得笔直,底舱的水手听见了令人牙酸的吱吱嘎嘎的声音。如果不是回头浪很大,肯定有船只被风浪卷走。各个舱中,没固定好的整个柜子倒了,各种瓶瓶罐罐满地乱滚。外面风浪声忽大忽小,或如鬼哭狼嚎一般尖利,或如攻城锤“砰砰”地撞击船身。
除了极少数在甲板上望风的人,大部分水手用绳索绑在木板床上。
有人面sè苍白,有人不断呕吐,每个人都瞪大了眼睛,不断地祈求神佛保佑。自从南海水师出海以来,还从没遇到过这么大的风浪。这凛然天威让每个人都生出了莫可抗御的无力感。赵行德也和大多数人一样吐得一塌糊涂,他现在更后悔没有让军队上岸扎营。这船万一沉了,水手们不知有几个能在风浪里逃出生天。虽然泥石流同样十分危险,但呆在岸上毕竟会好受一些,泥石流也不一定会发生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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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129 罗衣舞春风-2
狂风在天空中咆哮,电闪雷鸣,滂沱大雨整整下了一天。
直到深夜,风浪才稍稍减弱,风向由正北转为正东,浪头大部分被港湾外围的岛礁挡住了。在风雨到来之前,所有船帆都已经落下,随着浪头降低,船身也渐渐稳下来。暴雨停歇后,水手们才将船舷板放下,让甲板的积水泻入海中。舷边上的小艇中也积满了水,水手们不得不松开外侧缆绳,小艇中的积水水哗哗地流进海中,宛如一个个小瀑布。
船队在风浪起来之前已入港避风,仍有两条船底舱出现了漏水,水手们就站在齐腰深的积水中一边舀水,一边堵塞漏洞。一部分水手逐个检查缆绳,将松动的再度绑紧。两条小艇不知去向,估计因为缆绳松脱,小艇飘到了远海,或者已在礁石上撞成了碎片。
经历过风暴,许多人才知道海洋的可怕,从此虔信起神明来。
按照航程和观天测地来看,此处应该是惠州地界,水师避风的港湾周围是一片荒山,远远望去不见人烟。昨夜刚一下锚,暴风骤雨就接踵而至,水师还没来得及派人上岸联络。暴雨停止之后,海面上一丝风也没有,水师只能继续停泊在港湾里,等待风向合适再起航。
周和派了两名军官上岸。一是探听附近的情况,二是找到当地官府,通过邮驿向朝廷禀报行程。两名军官一个叫田熙,东京人氏,曾经在武昌军节度使朱伯纳身边效力;另一个叫何雷,水师学堂的廪生,广南人氏,通晓百越族方言,还略懂安南、大食、东那夷语。此外,尚有五名禁军跟随,五人中一人是京东人,两人是福建人,还有一名将动人,一名广南人。南海水师乃整编各地水师及招募水手而成军,水手籍贯之混杂可见一斑。
使者出发后,周和又另外派一些水手到附近的村落买些新鲜的蔬菜和肉食。
以往官军过境,补充给养都是半买半抢,不sāo扰女眷已算是军纪好。匪过如梳,兵过如篦,百姓恨官军更胜过土匪。赵行德执掌南海水师后,军纪严明,不但不准士卒抢掠百姓,还命令买卖必须略高于市价,尽量满足百姓的要求,以争取民心向着南海水师。这一路南下,成效颇为显著,水师每至一处,百姓先是躲避,后来便对水师极为亲善。水师打听海寇的情况,暗礁、河流的位置、沿途避风港,百姓都介绍得极为详尽。
周和要求每一队登岸的官兵都必须在天黑前返回。留在船上的官兵则忙着清理检修战船,岸边的荒山多柴草,一些水手在沙滩上点起火堆,烘烤被海水浸透的衣服被褥。冯糜等幕府军官则登上港湾附近的一座小山观察整个地形,发现方圆数十里林木茂密,不见人烟,唯独西南方向有一座大岛,岸边大片水面如镜,反shè阳光耀眼,似乎是沿海的盐田。于是周和又派出了一队官兵前去探听消息。
午后时分,便有盐官带着随从挑了十多担礼品前来犒军。
两边接洽之后,才知此处叫做红海湾,岸上是惠州归善县境,西南面的盐场是淡水盐场,北面还有一座锡矿。周和当即带着盐官觐见都督大人,将情况尽数禀报赵行德知晓。赵行德再问朝中大礼议情势,盐官却是不知。淡水盐场地势偏远,人烟稀少,朝廷的邸报也并不送到这里。这个盐官不关心大礼议的进展,其他的消息也是几个月以前的,一问三不知,赵行德还好,周和和其他一些幕僚军官倒有些气恼。
“左也不知,右也不知,”周和斥责道,“你到底知道些什么?”
“大人,大人息怒,”盐官林波战战兢兢道,“敝处偏僻,别的没有,盐场附近有座大星山,山上林木秀美,芳草葳蕤,东西海湾环抱,沙滩雪白如蛾眉,又如弯月,又如二龙戏珠。大人在船上住得闷了,登山可以排遣情怀,满目胜景目不暇接,鸟雀啼鸣婉转,颇令人忘俗。”
林波五十多岁才谋到这盐官位子,虽然连品级都没有,他已满心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打算。这淡水盐场地势偏僻,只有灶户三十个,灶丁一百多人,盐官油水也不多。惠州的达官贵人到这里来,不为别的,也就是看一看天海相接的景致。赵行德名满天下,林波听闻虎驾到了,心想把只能送些海产山货,再就是满目美景了。
他这一说,周和等人相顾哑然,冯糜沉声问道:“就这些?还有什么?”
林拨心中一突,暗道,大官人还要什么?难道是嫌孝敬不够?我自己卖了也值不了几两。他绞尽脑汁,额头上黄豆大的汗珠都出来了,终于想起来了,答道:“有,有。大人来得正是时候,在盐场西南边有一大片沙滩,这个季节,每年都有鲎龟上岸来下蛋,多的时候好几百只,大的鲎龟背壳有八仙桌那么大,堪称南海奇景,大人若想看此奇景,小吏可以带路。”
“好个奇景!”冯糜最看不惯这种颟顸老吏,正待斥责他两句。
“别的话且先放一放,”赵行德微笑着问道:“大食海寇祸害广南,你盐场没遭抢掠么?”
这一问倒是打开了话匣子,林波用力点头道:“禀大人,小吏亲眼见到大食船队就从海上经过,不过没有靠岸,绕过大星山,便往南去了。”他摇头苦笑道,“人家都说海寇有眼线,我们淡水盐场只有几十户灶户,一个个穷得叮当响,连海寇都看不上眼,算是抱住了一条命。广州府那一边,东莞、黄田、归德、静康盐场,大食海寇这一路过去,抢财帛抢女子,男人也杀了不少,听说家家挂孝,户户发丧。好多人丁不兴的灶户,这一下就成了绝户。”
“静康盐场也被大食海寇洗掠了吗?”冯糜皱眉道,“广南水师呢?海防形同虚设吗?”
从东莞到静康,这几个盐场从南向北分布。大食海寇洗掠静康盐场,已是深入内陆了。静康盐场距离广州府城也不远。可见广南官军只是龟缩防守而已。冯糜语气不善,听得林波心里发毛,他不敢接话,偷眼瞧着周围的军官,心中念道,各路神仙在上,赶紧把这些上官军爷送走,我不过是个边荒小吏,何苦与我为难呢。
“海疆数百年太平无事,松懈久了,这也难怪。”赵行德摇头道,又问道:“盐场离海边多远,你亲眼看见大食船队经过?”越大的船吃水越深,海船为了避免撞上暗礁,通常会远离岸边航行。对于大食海寇来说,利用宋国海岸绵长,避实击虚是其最大的优势。所以,海寇若不上岸抢掠,船队就更会远离海岸航行。至少从淡水盐场是绝对望不见船只动向的。在这盐官其他含糊其辞,却说亲眼看到大食海船经过,赵行德便感到有些奇怪,他这一问,其他军官也察觉出蹊跷来,目光重新聚到了盐官林波身上。
“千真万确,”林波点头道,额头上的汗却更大了,“那天恰巧小吏想着上官不知何时又要来盐场巡视,别的倒还好,大星山上观景亭有些破旧,听说还有些漏雨,小吏便带了几个灶户上去修葺,谁知却望见大食船队,上百条大海船从海面上经过,绕过大星山,朝西南方去了。”他还算有点良心,虽然他自己吓得半死,也没忘了派人回盐场报信。
林波做主让灶户赶紧带着干粮入山躲避,此后三天都不要回盐场。林波自己也足足在大星山上藏了三天,再没发现大食海寇的踪迹后,这才带着几个灶丁回到盐场,又过了十几天之后,才听到了广州沿海被海寇大掠的消息。他毫无内疚未曾通知广州方面,反而暗暗庆幸。
“大星山?”赵行德看了看诸将,笑道,“左右无事,随我一同去观赏南海绝景吧。”
他当即命林波带路,带着诸将前往大星山。南海水师只一支主力舰队,大宋海岸线绵长,海寇是无孔不入的,只要有一船悍匪登岸,岸上的百姓就要遭受灭顶之灾。所以赵行德这一路带船队南下,除了抓紧训练战船外,还沿途勘测地形,选址修建炮垒角塞,与州县军寨、水师母港一起构筑岸防体系。这是先求己之不可胜,再求敌之可胜的稳妥做法。
大星山是深入海洋的一处半岛,左右是两处海湾环抱,仅仅通过一条狭窄地峡和大陆相连,这地方视野开阔,易守难攻,与辽东苏州的地形有几分相似,赵行德一见便决定在这里筑一座炮垒控扼南北海湾。诸将跟随他一路南下,自然体会得到其中的意思。从大星山返回时,天sè已晚,惠州知州陈克刚,海丰知县郑严已在水师驻泊的岸边等候了大半个时辰了。
章129 罗衣舞春风-3
南疆偏僻,一向是贬谪之地,这边知州、知县已是了不得的大官。
惠州知州,海丰知县等地方官吏在海港附近一块较平坦地方列队相迎,在州县仪仗的外围,还有不少随行乡绅和来看热闹的百姓。望见知州仪仗,赵行德便下马步行,知州陈克刚、知县郑严见状,也快步迎上来。
“晚生惠州知州陈克刚,”陈克刚执下属之礼,躬身道:“参加赵大人。”
“武昌侯虎驾莅临,”郑严也行礼道:“惠州一地幸何如之。”
赵行德拱手笑道:“劳动两位大人,赵某惭愧。”
这些官场客套,他已做得熟极而流。赵行德名望素著,南行每至一处靠岸,地方官必定召集乡绅名士,亲自到港口拜见。赵行德所过之处,一言一行都被人所津津乐道,主人以款待过武昌侯一次为荣。水师要清除匪患,少不了各州县地方的配合,因此,赵行德也不避嫌疑了,用心与这些地方官结交。
周和、冯糜等军官,品级也在州县之上,赵行德也将他们一一介绍给二人。
众人寒暄起来,这才知道陈克刚乃是丞相陈东的入室弟子,所以才对赵行德执晚辈之礼。
广南路是陈东苦心经营的地方,当年揭帖案子牵连,众多清流全家被贬谪岭南,许多都曾在陈东的门下奔走供事。不过,正所谓法不轻传,陈东择徒极严,像陈克刚这样的入室弟子仍然不多。这陈克刚看起来也是jīng明强干,赵行德不禁好奇,为何陈东不将他调到鄂州以为臂助。当年许多清流士人被贬谪岭南,此后朝廷又有移民屯垦南海的举措,他一直只是耳闻而已,陈东在鄂州rì理万机,南边的情况,也未曾和赵行德说起过多少。
“陈师常言,丞相的弟子非但不是终南捷径,反而要经历更多磨练才能不孚众望,所以我们这些陈相的入室弟子,除了二三人跟随在恩师左右,其余都在广南州县,甚至在南海屯垦地历练。”陈克刚叹道,“不瞒赵先生,当年晚生被jiān贼所害,举家流放岭南,晚生初来这时,见此地土地卑湿,汉人与蛮夷混杂而居,虫蛇瘴疠,人xìng轻悍,不知衣冠礼乐,晚生做梦都想回中州之地,可是这些年下来,亲眼看到中州移民越来越多,人口滋长,土地开垦,礼乐教化也也见成效,晚生竟有些舍不得离开这里了。”
“陈大人说的是,”郑严点点头,感慨道,“若假以时rì,岭南瘴疠之地将是一片乐土。”他忽然想起一事,笑道,“下官应命,为水师募集了一些本县的货物,如茶叶、腊肉、稻米、木薯之类,虽然不贵重,但正合赵大人所用,水师若到了广州再才买这些东西,价钱就要贵上三成。”海丰县户口不众,仓廪不丰,所以郑严也只是代水师募集货物,而不是出资犒军。陈克刚与郑严二人过来拜见,除了礼数隆重之外,没有准备任何贵重礼物,送给赵行德本人的,也仅仅是些岭南土产而已。
“多谢郑大人费心。”赵行德点点头,问道,“不知朝廷大礼议进展如何了?”
他见陈克刚乃陈东的弟子,想必平常十分关注鄂州的消息,果不其然,这一下问对了人。陈东没有忘记这些远在岭南的亲信,陈克刚每天都会收到来自鄂州的邸报。据邸报上说,赵行德漂在海上这段时间,大礼议进展十分顺利,公议改元“至理”,代表天下人承认再次确认赵杞的正朔地位。参知政事侯焕寅判了弃土误民之罪,被解除官职,由礼部羁管十五年洗心悔过。礼部将建立一座省身院,专门羁押侯焕寅这样的犯官。
朝廷和州县都做了巨大的让步,公议决定各州学再推举一位副学政。从此以后,各州均有两位学政,两位学政轮流进京,二人一在京师,一在本州,这样一来就既不会耽误地方事务,也不会耽误朝廷中枢公议大事。不过,各州学政对朝廷的方案也做了修改。为避免两位学政,相互掣肘误了大事,大礼法规定,两位学政并非各自单独推举产生,而是由州学“一同”推举出来,两位若是有了龃龉的话,也只能一同辞职,再由州学推举出两位能够齐心协力的学政来。
而朝廷方面最关心的问题莫过于丞相推举。经过威逼利诱,学政们终于同意不再直接推举丞相,而改由各州学推举出一名“举贤士”,再由这名贤士推举丞相。贤士只是州学意愿的代表而已,学政和朝廷命官不得兼任“举贤士”。此外,学政不再单独推举参知政事,但又明确了一人担任丞相不能超过十年,而且学政还将单独推举御史大夫和户部尚书。而参知政事同其他五部尚书一样,皆由丞相任命。总的来说,这一轮权力的重新平衡中,朝廷中枢略胜一手。虽然学政保留了弹劾丞相的权力,但当年侯焕寅与陈东为了争夺大位而竞相收买学政的情形也将有所缓解。
陈克刚笑道:“从此以后,中枢的掣肘和牵制大大减小,陈师也可放手做事了。”
郑严也点头附和:“内政修明,朝廷才好用兵于外,收复河北,继续北伐的事业。”
他二人无疑是站在朝廷中枢这边的,赵行德既是陈东的好友,又用兵平定鄂州廪生之乱。这些支持朝廷中枢的官员对他都抱有好感。鄂州事变后,许多人都觉得,赵行德堪称果断,能担当大事。此人文武双全,有军功有威望,若他能备位中枢,在陈东之后继任大宋丞相,则京东河北路三镇自然归心朝廷,将来北伐大胜可期。然而,赵行德却被派到了南海水师,在许多人眼中,这无疑是一种变相的放逐,是有心人不yù赵行德入主中枢故意所为。
岭南、南海曾经贬谪出身的地方官员,对赵行德尤其同情。
州县学推举地方官之后,地方牧守的地位并不逊于京师大员,甚至隐隐有相抗之势。赵行德虽官居左卫上将军,爵拜武昌侯,也不能强迫地方官出城相迎。然而,据陈克刚所说,广南两路,如果赵行德肯弃船走陆路的话,所过州府县邑,地方官必定出城十里相迎,再送出十里。甚至有人可能到州县边境等候,再送到边境为止。而这一路过去,各地官员送的礼品只怕真要用大船来装。见赵行德满脸不信,陈克刚又笑着保证郑严所言不虚。
“如此折杀赵某,”赵行德摇头笑道,“人言可畏,腆为水师都督,更不能走陆路了。”
“赵先生,”郑严语气有些异样,“你功高盖世,有什么当不得的?”
郑严未曾出仕之前,最喜读着赵行德的书。这次赵行德被贬南海水师,郑严心中颇为他耿耿抱屈。心道朝廷如此慢待,就不怕天下英雄寒心么?今rì见了赵行德,就如往rì想像中的赵先生一样,与之当面,只觉如沐chūn风。统领水师这趟差事,赵行德不但没有心怀怨恨,反而尽心尽责,兢兢业业地做事。对比朝中争权夺利的情形,郑严只觉得老天不公,但他身为朝廷命官,举止有度。即使赵行德当面,上下有别,这番感慨若如实告知,岂不让赵行德觉得自己是个攀龙附凤的小人。
“大人说笑了。”赵行德摇了摇头,“赵某一介莽夫,因缘际会做了些事情,薄有声名,却并不以为自己比别人高明多少。”他感慨了一句,又笑道,“巩固海防的事,赵某本想修书二位大人,不想两位大人亲自过来了,却是正好。”
赵行德将大星山炮台选址解说了一遍,陈克刚与郑严都点头称是,他又正sè道,“水师剿灭海口,斩首容易,防范sāo扰却难。各州县要保一方平安,须为其门户上锁。大宋海岸绵长,而而海寇行踪飘忽,可任意选择一处登岸劫掠,这是反客为主之势。如今,我们可以修筑炮台角寨为据点,以望楼而耳目,以巡海舟船为触角,再以烽烟互通jǐng讯。只要一处发现海寇的踪迹,立刻就呼应四方,或张网待敌,或御敌于门户之外。我为主,敌为客,门户森严,以逸待劳,则海寇不能趁虚而入。”
............
鄂州,第二次大礼议已经进入最后的阶段。
所有议题都已达成了协议,三天后就是盟誓的rì子。这段时间,礼部上下绷紧了神经,现在总算可以松一口气。刑部借用到礼部的书吏范昌衡每天尽心竭力地打听对朝廷不利的消息,绞尽脑汁地撰写密报,但一直没有引起上面大人物的注意,随着大礼议诸事尘埃落定,范昌衡也被调回了刑部。
不知为何,范昌衡有些失落,第一天居然睡过了时辰,来不及在路上吃汤茶便匆匆赶到了刑部当差,迎面正碰上熟人秦生。“昌衡,这些天到哪里去了?”秦生挤眉弄眼,笑道,“该不是去抓捕江洋大盗了吧?”其实,刑部的人被礼部暗中调走听用,在部内稍加用心就打听得出来,秦生是祖传的胥吏,自是知道这些事情,之所以这么说,不过是和范昌衡打趣罢了。
范昌衡翻了个白眼后,秦生又神秘地问道:“今早这一件大事,你可知道底细?”
“出了什么大事?”范昌衡不解问道,心中隐隐有些莫名激动。
“弹劾。”秦生看了看左右,压低了声音,“一大早到处都在传,楚州陆学政纠集了五十多个学政,联名弹劾陈相公,你帮礼部做了这么多天的事,还没听到什么风声么?”他皮笑肉不笑道,“范大官人,在兄弟面前,你还装什么装啊?”
章129 罗衣舞春风-4
“弹劾。”秦生看了看左右,压低了声音,“一大早到处都在传,楚州陆学政纠集了五十多个学政,联名弹劾陈相公,你帮礼部做了这么多天的事,还没听到什么风声么?”他皮笑肉不笑道,“范大官人,在兄弟面前,你还装什么装啊?”
“什么?”范昌衡失声道,“谁说的?哪儿来的消息?”
“还能是哪儿,茶楼里小报上写的呗。”秦生见范昌衡神sè不似作伪,叹道,“礼部密探的消息还没茶楼快,看这样子,要出乱子啦。”他拍了拍范昌衡的肩膀,懒懒散散地走开了。
“啊?”范昌衡则还在原地发愣,自言自语道:“难道真的要出乱子。”
茶楼小报传出来这种消息,范昌衡本身并不怀疑。不知何时起,鄂州的三教九流越来越多,茶楼也越来越兴盛,人们花钱不多,却能茶楼碰面聚会。范昌衡常去竹簰门码头那一间,也是一间茶楼。茶楼里除了必备的朝报之外,还流行着各式“小报”。
小报里往往爆出朝报中没有的新鲜消息。有专门写宫闱秘史的,号称“内探”,有写各部内情,官员受贿与否,又没有包养别宅妇的,号称“省探”,有写各种惊悚凶杀案件侦破进展的,号称“衙探”......甚至在蔡京当政时,有小报伪称陛下将蔡京明正典刑的,弄得朝廷专门在朝报上澄清事实真相,至今都有人还在说这份“伪报”是当年陈相公、吴相公他们的手笔。因为“小报”往往提前爆出朝报上没有的内幕,弄得官府头疼不已,礼部、刑部和鄂州府都曾经提过封禁这些小报,奈何一直未见成效,“小报”更在茶楼中长盛不衰。
京师各种各样的消息,往往都是首先登在“小报”上,然后通过茶楼迅速地传播开来。
如今,茶楼几乎成了鄂州的一种象征,京师有别于江宁、广州等通都大邑的重要标志。
达官显贵,甚至六部尚书都会亲自或派人去茶楼中打探消息,甚至长期聚在某所茶楼中商量事情。鄂州城内,有二十几座茶楼是排的上号的,每一间茶楼都有一群能言善辩的老茶客,这些人虽然未必有官身,但消息却比常人灵通百倍,更有jīng彩的谈吐,议论起时事来,往往比说书的先生更能使人入迷。朝野各党,政见不同之人,也往往有固定聚会的茶楼。朝廷不愿或不敢封禁小报、关闭茶楼,和这批人有莫大的关系。
无独有偶,昨天夜里,陆浮休纠集了五十多位学政,准备联名弹劾丞相的消息,陈东也是在茶楼中听见的。据说,当时陈相公正陪夫人看一出新出“西厢慧真”的戏曲,戏文说的是张生和崔莺莺的事。这也是大礼议诸事妥当,陈相公难得有心松散一下。结果戏听到一半,有一人掀帘而入,在陈相公耳边低声禀报此事。陈东倒是十分有宰相气度,略略点头,仍陪夫人听完了这场缠绵悱恻的新戏。
早晨,丞相府中,林贞干满脸惭愧,自责道:“末将有罪,职方司早探知这消息的。”
职方司主要关注军中动静,陆学政弹劾丞相的事,若非闹得太大,林贞干也不知道。从昨天傍晚到今天早晨,一夜之间,鄂州城中几乎无人不知道这件事。到处有人地津津乐道,他们未必赞同陆浮休的主张,但只要有人能为难一下陈东,他们就会兴致勃勃地看戏。另有一批人纠集在茶楼里,人口沫横飞地历数陈东的诸多罪状。这些事情毫无端倪,来如骤雨,透着十分蹊跷,若说没有人在背后yīn谋主事,林贞干绝对不信。
陈东对着铜镜整了整朝服,平静地道:“不关你事。”
“这是礼部的疏忽。”邓素满脸惭sè,低声道,“不知陆浮休怎生和他们联络好的。”
“哦?”陈东的目光如电,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叹了口气道,“也许吧。”
陈东顿了一顿,似是自言自语,又似问两人道,“按照大礼法,五分之一的学政联名弹劾丞相,丞相就必须亲临学政公议大殿,接受全体学政的公议弹劾,若一半以上学政同意弹劾,丞相就必须去职,是这样的吧?”尊卑有别,丞相亲临弹劾现场,在别人看来,这绝对是无法忍受的羞辱。而礼部若不失职,完全可以提前动作,使陆浮休凑不齐五分之一的学政人数来发动弹劾。
陈东越是若无其事的口吻,邓素的心情就越难受,脸sè就越难看。
林贞干抱拳道:“丞相大人,这些乱党目无朝廷,您还是去大礼议那边。”
“我为什么不去?”陈东一振朝服,看着外面,缓缓道,“大礼法的规矩,丞相岂能不守?”他顿了一顿,目光在二人身上一转,沉声道,“天下事,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于心,陈某倒要看看,大宋到底有没有一半的学政要我去位!”
他一甩袍袖,沉声道,“走吧。”大步走出了丞相的签押房。
邓素对林贞干苦笑了一声,神sè复杂地紧随其后。事涉弹劾,温循直等六部尚书都已等候在外面,他们都会亲临大礼议纤长,以示与丞相大人共同进退。相府的书吏纷纷起立,或站在院中,或在窗后,目送这一群大人的背影。若非地位卑微,他们都会到礼议大殿去为陈东鸣冤叫屈。这几年来,陈相公殚jīng竭虑的cāo劳,宽容大度的胸襟,礼贤下士的风范,书吏们都看在眼中。而理社秉政,可谓众正盈朝,jiān邪遁迹,陈东等人齐心协力,硬生生力挽狂澜,使大宋恢复了中兴之势。
晨曦迎面照在陈东身上,在他身后投下了巨大的yīn影,仿佛一个巨人站在他的身后。
这些年来,内忧外患从未断过,但大宋国势却是蒸蒸rì上。朝廷放开了盐铁盐酒茶等多项专卖,去除一切苛捐杂税,在各地撤除关卡,取得了立竿见影的效果,工商业蓬勃兴盛历朝以来仅见。在民间富户成倍增长的同时,丞相府又迫使各州学政同意重新丈量田亩,清理隐田,使民间的负担更合理而均匀。朝廷励jīng图治,不但遏制了辽国对江南的入侵,更收回河北,大宋对辽国已经是攻势。河北岳飞屡次上表,很多人估计数年之内,宋辽必有一战,那就是直捣上京,报仇雪恨的时候了。
在身边人的眼中,陈相公不仅是一个真正的君子,也是历朝有数的良相。
陈东少时xìng烈如火,及至后来.经历渐多,一副热肝胆深自内敛,犹如一团温暖的火,能在严冬中为人去寒,哪怕是在局势最艰难的时候,他也给身边人以大宋必定中兴的坚定信心。他身为丞相,却从不毫无道理地强占上风,也不用尖酸刻薄的语气和下属说话。他目光远大,,事务繁忙,总是无暇对付那些毁谤,他同时又深明大义,每yù尽可能争取多数人支持朝政,而不是斤斤计较一些琐碎小事。
来到礼议大殿门口的时候,陈东没有忙着迈步进去,而是站在门槛外,负手环视殿中,目光所及之处,许多学政或拱手见礼,或不自觉地垂下目光。唯有楚州学政陆云孙等人,联名弹劾已属图穷匕见,也不再虚以逶迤。陆云孙更直视陈东,两人目光交错,仿佛迸出火花。
“好,好。”陈东一边对两旁的学政拱手,一边泰然走到为自己准备的座位前。
礼议大殿高大宏伟,照壁上供奉着孔孟圣人像。殿中朝廷百官和学政各有座位,不过,为了议事方便,座次的安排并非自上而下的两行,而是如太极两仪相对的一个圆形。议论的时候,所有人都能看到说话人的脸。丞相的座位在中间,恰好置于在阳极之上,而他的对面,yīn极的座位却是空着的,那本是参知政事侯焕寅的位置。在整个议事殿的上首,陛下的龙椅也是空空如也。除了对天盟誓或丞相特别要求,陛下都不会亲临这里,龙椅也就一直空着。
陈东坐了下去,百官和学政这才落座,这是朝廷礼数,即便是陆云孙,也遵守着礼数。
“我倒要看看,”陈东微微一笑,身体后倾,对温循直道,“有多少人跟着陆云孙胡来。”
他的声音不大,但身边这七八个人听得清清楚楚。温循直点点头,邓素微微叹了口气。
陈东是动了真怒,不过,他也并认为多数学政会跟着陆云孙一起“胡闹”。原因很简单,陆云孙主张还政于陛下,回归强干弱枝的祖宗家法。如果陆云孙秉政,是必要收州县之权,甚至会改动大礼法,不再由州学公议推举地方学政、知州,重新由朝廷任命州县牧守。然而,学政们尝到了权力的甘美滋味后,就绝不可能放弃手中的权力。陈东有信心,大多数学政不可能跟着陆云孙走,因为,那就是自己绝了自己的后路
章129 罗衣舞春风-5
大礼仪由礼部筹备,因此,这一场弹劾也是礼部尚书主持程下进行。
首先由楚州学政陆云孙带头发难,他念了一篇讨伐陈东的“檄文”之后,另有些联名的学政站出来指责陈东的不是。这时候,不时有人暗暗观察丞相大人的动静,却发现他毫不在意,丝毫没有恼羞成怒的神情,反而显得镇定而悠闲。陈东背靠在椅背上,半闭的眼睛并没看正在说话的学政,而眼神打量着大殿高耸的穹顶。议事大殿是礼部专门为学政议事而修筑的,可容纳八百人议事,大殿建成之后,陈东忙于国事,还一直没有仔细看过。
大殿从台基到屋顶高达二十余丈,内壁是无数斗拱堆叠而成的天穹。斗拱的宽幅渐窄,最后穹顶的顶端合拢,三座重檐凌空架与穹顶之上,一层层天光透过重檐间缝隙照shè进来,使殿内的光线显得明亮而柔和。在恬静光线的照耀下,大殿每一处都美轮美奂,恢宏而不压抑,jīng致而不奢靡,细腻而不繁琐。殿中的学政加官吏总共有五百多人,既不觉得yīn暗,也不觉得憋闷,足见这大殿建筑之巧妙。“这座议事大殿,邓守一倒是费了不少心思。”陈东暗暗想到,“可惜今rì才注意到这里。”他目中只透出赞赏之意,在别人眼中,便是对弹劾者的无言的蔑视了。
陆云孙等人的发言虽然慷慨激昂,但除了对陈东的连篇诛心之论外,到没有无中生有的编排附会。按照大礼法,弹劾一方走完第一轮过场之后,便轮到被弹劾这一方起来为自己辩护,然后弹劾者将根据辩护者的说辞再度发言,如是者反复三次。其间,如果涉及双方指认的事实相互出入,任何一方都可以要求推举出三名立场公允之学政,经由双方认可之后,由这三名学正共同来澄清双方出入的事实,学政再接着进行公议弹劾的程序。
陆云孙等人结束,邓素沉声问道:“丞相大人,对陆学政他们的话,你有什么要说的么?”
“陈某?”陈东抬起头,环视着众多学政投来的目光。
他摇了摇头,沉声道:“君子之过也,如rì月之食,过也,人皆见之。陈某蒙众位推举,腆居相位这几年,做了些什么,说了些什么,众位都不是瞎子,自然清清楚楚。陈某还有什么说的呢?”他目光如电,扫过学政们的面孔,回头对邓素道,“相府还有很多国事要处理,我就不要浪费时间,逞口舌之利了,这就让学政表明态度吧。”这句话出口,整个议事大殿寂静如空,只有人倒吸了一口凉气的声音。这份洒脱,就好像七步成诗,立马成文般的从容,连陆云孙眼中也闪过一丝敬意。
“那么,”邓素神sè复杂,他点点头,对着众人沉声道,“既然如此,现在就唱名议决!”
书吏点点头,翻开一本登载两百四十多位学政的议决簿,提起狼毫在砚中蘸了墨,对礼部尚书微微点头,示意自己做好准备。邓素面前也摆着一份名册,他轻叹了口气,翻开第一页,沉声道:“陆云孙等五十一位学政联名弹劾丞相陈东一事,现在开始唱名议决。在座的各位可有异议?”他略微顿了一顿,无人站出来异议,便大声唱名道:“鄂州侯方雄。”
“我反对!”侯方雄的的声量极大,议事殿中嗡嗡回响,不少人脸sè一变。
侯方雄是鄂州本地人,又是理社元老。当年众太学廪生齐聚潘楼倡立理社,有他一个。揭帖案扳倒童贯,有他一个。陈东千里赶赴鄂州,倡议“尊天子不奉乱命”,仍有他一个。侯方雄鼓动鄂州士人响应举义,顺理成章被推举为鄂州学政。礼部的学政名册乃是根据各州学推举学政的先后排序的。当初鄂州倡义,多是理社骨干在州府带头响应,因此,礼部的学政名册上,这些学政都排名靠前。鄂州侯方雄打头唱名,气势上立刻就把压过对方一头。理社先天占着这个便宜,有人面露得sè,而另一些人愤愤不平,却也说不出任何不是。
陈东对侯方雄微微点头致意,陆云孙面sè淡然,似不以为意。
邓素面无表情,继续念道:“广州刘公亮!”
“我反对!”刘公亮还不罢休,南蛮子脾气耿直,狠狠瞪了陆云孙等人一眼。
刘公亮有明显的广南口音,他乃陈东主政广州时的同僚,两人相交莫逆,肝胆相照。当陈东北上后,吴子龙和他二人便在广州筹备响应,此后吴子龙北上襄助陈东掌控大局,而刘公亮被推举为广州学政,并鼓动广南路各州县响应鄂州推举学政。他虽没有吴子龙的鼎鼎大名,但在广南诸州县的影响却远胜过吴子龙。陈吴二人决裂后,刘公亮还曾修书劝和,只因吴子龙婉拒而作罢。
“潭州许子壮。”
满座目光都看向潭州学政,沉默了一瞬,许子壮面sè沉郁道:“中庸。”
殿中响起数声惊呼,一片叹息,侯方雄、刘公亮等人面sè复杂,而陈东眼中闪过一丝憾意。潭州也是最先驱逐地方官,举义相应的几个州之一。许子壮这个态度,可谓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当初潘楼九十六人当中,便有许子壮一个。然而,许子壮与吴子龙道义交好。吴陈交恶之后,许子壮站在了吴子龙一边。赵行德在朱雀街上开炮,打死的廪生,就有许子壮在岳麓书院的门生。从此以后,许子壮与陈东割席断义。他固然不愿捧保皇党陆云孙的臭脚,但同样不愿放陈东一马,斟酌之下,便选择了“中庸”。
邓素面sè如止水无波,徐徐念道:“黄州郭渊。”
“我反对!”郭渊对侯方雄点头示意。
陆云孙那边,有学政掩饰不住失望,有人咬牙切齿道:“还说不是结党么。”“慌什么?”有人低声道,“有点定力好不好。好戏还在后头。”学政共有二四十多人,逐一唱名议决,有人还要再三犹豫斟酌,非常耗时。这对攻守的两方来说,这一场大战才刚刚拉开序幕。
............
学政弹劾丞相,整个鄂州,甚至整个大宋的目光都聚在学政议事大殿。
继“尊天子不奉乱命”以来,还没有那件新鲜事能与此相比。因此,无论是否在意党争,这件事本身就激起了人们的无限兴趣。学政们在议事大殿里公决,而议事大殿外,鄂州城几乎所有的茶楼酒肆里,富绅商贾,贩夫走卒,人们都在津津乐道着这件事。或各执己见,争论不休,或者仅仅好奇猜测此事最终的结果。
到处都闹嚷嚷的,反衬得城南登云楼三层的一间雅阁格外的安静。十个豪奴挺胸凸肚站在门口站成一排,拿眼睛瞪着门外,一股杀气与煞气便扑面而来,吓得旁的客人不敢在这一层逗留喧哗。雅间之内,二人相对而坐,一块玉佩平放在在两人中间的桌上。
“这就是信物。”曹固将玉佩轻轻往前一推,低声道:“拿着,先收起来。”
“遵命。”那人略微迟疑道,“真到了这一步了么?”
“怎么,怕了?”曹固冷笑道,眼中闪过一抹寒意。
“末将不敢。”城卫都头江念低声道,将玉佩揣入怀中。
当年方腊作乱,朝廷命王彦选拔各部jīng锐组建东南大营平定方腊,曹节帅便布了江念这一颗冷子。江念在东南行营先后经历过王彦、刘延庆、赵行德、王贵四位大帅,他却始终是曹家的人。表现只称得上中规中矩,十年念来积功升到了都头,鄂州廪生之乱之后,朝廷将东南行营一分为九,四万人马驻扎城外,分别由岳云、曹固、刘光国等八位将门子弟统帅。二十营步卒组成城卫军,分别驻守鄂州各城门及维持秩序。皇宫、相府、六部、州学等要害地方另由御前班直分兵把守。也就在那时候,江念谋到了一个城卫营都头的军职。
“你放心。不到万不得已,我们也不会走那一步的。”
曹固压下心中的厌恶,安慰这个曹家的细作。城卫军都头以上军官大多是投笔从戎,又心向理社的士人充任,极难渗透和收买。要不是如此,曹固怎么会和颜悦sè地和一条狗说话。在他眼中,江念只是一头有用的狗罢了。而且这条狗在外面太久,不知道是不是忠心耿耿。不过,形势格禁之下,曹迪下了决心要赌这一场,曹固也不敢违抗父命,只能起用了这颗很可能把自己带入险境的暗子。
鄂州城北,曹固统领的神卫军营垒中,五百心腹jīng骑早已做好了准备,万一局势演变成最坏的那种。五百骑兵就保护曹固和别的大人物星夜直奔襄阳。局势若真到了那一步,曹家和朝廷必然撕破脸皮,襄阳大军见顺江而下,传檄讨伐陈东这个篡逆的乱臣贼子。
章129 罗衣舞春风-6
鄂州行宫,寝殿四周落着厚厚的窗帷,莫说是光,声音都透不进来,也传不出去。
寝殿烛火明灭不定,重重幔帐之间,更显得暗影重重。即便rì上三竿,陛下不召唤,宫中内侍绝不敢擅自打扰。若是从前,君王不早朝,必然有臣僚犯颜苦谏,而在鄂州,此等小事似乎无人关心了。天大的重担落在丞相肩上,堂堂大宋皇帝陛下,自是可以乐得清闲。
“爱妃,”赵杞坐在榻上,脸sè惨白地道:“这,这是真的么?”话语竟带上了丝丝颤音。
他的左手抓着榻沿,右掌则紧握着皇后的左手,因为紧张而十分用力。曹皇后眉心微蹙,仍柔声安慰道:“陛下勿忧。父亲已经做了万全准备,如果事情不谐,便由曹固护卫陛下前往襄阳,到那时候,父亲大人在襄阳举帜讨逆,陆浮休先生等人在江南遥相呼应,东西夹击,必定能让天下重归大统。”落针可闻的寝殿中,低低的声音宛如珠落玉盘。
赵杞略微安心,仍问了一句:“非要如此吗?”
在鄂州安顿下来,赵杞除了不能秉政外,也没有太多烦心事。宫中用度倒是不缺,国势蒸蒸rì上,特别是前年,眼看着耶律大石挥师南下,赵杞都起了御驾巡幸广南的念头了,结果各路官军用命,生生将辽军打了回去,非但如此,还收复了中原,大宋隐隐有中兴之势。他平常虽恨不能将陈东贬斥岭南,但平心而论,他也知陈东等人乃国之干城。近些rì子,陛下读三国志,读到后主刘禅尝言“政由葛氏,祭则寡人”,而后又称“此间乐,不思蜀”,不禁深为触动,提笔批下了“大智若愚”四个字。可惜,赵杞刚习惯了太平rì子,却又被迫卷入yīn谋与刀光。
“陛下,”曹皇后轻握着赵杞的手掌,“若陈相公有篡逆之心,鄂州看似安稳,实则是凶险无比啊。特别是这一次若把他逼得急了,连那些表面功夫都不愿做了的话,陛下的安危和......”
“似危实安,似安实危....”赵杞低声咀嚼这两句。
曹皇后见状,不再多劝,右手轻轻抚着小腹。不久前,御医诊出皇后又有了身孕。赵杞从前虽xìng好渔sè,但所出却是寥寥,特别是汴梁之乱后,后宫一直没有喜讯,所以这次陛下娘娘都十分重视,赵杞不愿平生波折,也有这上面的考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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鄂州城南,捧rì军营垒,赭红的金乌旌旗下,一队队步骑往复巡逻,戒备森严。
岳云自从护送赵行德南下后,便被兵部留在鄂州,及至东南大营改编,便被任命为捧rì军都指挥使。岳飞治军极严,盛传岳云掌兵颇有乃父之风,于是,东南分兵之rì,各部军官视捧rì军为畏途,惫赖浮滑之辈更避之如蛇蝎。结果,东南大营分兵,御前八军之中,捧rì军号称军纪第一,军容第一。几次大校阅之后,岳云名声鹊起,朝野都有将门虎子之说。
中军大帐中,捧rì军将领各自顶盔贯甲,眼观鼻,鼻观心地端坐着。
在大礼议开始之前,捧rì军就禁止军卒告假出营。都头以上军官,在大营外安置有家眷的,这段时间也不得外出。指挥以上的军官,除了当值带兵巡哨的外,全都留在岳云身边候命,哪怕是吃饭睡觉,和岳云的亲兵一样,全都在中军帐里。因为上次鄂州变乱,东南大营调遣不灵,兵部甚至将兵符和军令先给了岳云,命他秘密监视城外诸军动静。以一军监视诸军,意味着非同小可的信任。
“刘虞候,”岳云用兽皮擦拭马刀,轻声问道:“神卫军、天武军,动静如何?”
“两军大营没有异动。”虞候刘玉沉声秉道:“刘光国还呆在营中。曹固在登云楼喝花酒。”
“好。”岳云点点头,不再说话,脸sè无喜无怒,继续擦着刀身。
岳云少年老成,喜怒不形于sè的气度,别人学也学不来,捧rì军许多年宿将也只能甘拜下风,不敢因为年龄而对这位少帅生出丝毫轻视之心。自从兵部提前颁下节、符、令之后,众将心中明白,这位年方及冠的岳小将军,只怕陈相公最信任的将领之一。因此,对岳云一切安排,诸将都没有任何异议。
刘光国执掌天武军,曹固执掌神卫军,曹刘两家与朝廷多少心存芥蒂,天武军和神卫军没有动静,不知为何,捧rì军一些将领心中也有些淡淡的失望。鄂州内外五万兵马中,唯独捧rì军全是带甲骑兵,号称战马最多,盔甲最坚,刀枪最利,军心最忠。可惜,常年驻扎在鄂州行在,没有多少立功的机会。因此,只要城外任何一支兵马有异动,捧rì军一定不会放过这个立功的机会。按照捧rì军的说法,一千岳家铁骑就能踏平曹家神卫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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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政议事大殿,气氛凝重如山,又如紧张的弓弦,一百多位学政已表明了立场。
现在支持丞相的学政占据多数,足足比支持弹劾的学政多了二十多位。然而,吴子龙一系的学政,多数立场“中庸”,甚至有五名学政赞同弹劾,理社内部的裂痕公诸于众,丞相的脸sèyīn沉难看。这时,轮到京东路诸学政表态。因为侯焕寅已经彻底垮台,京东路州县又被赵行德部将占据,所以,这些京东学政的立场非常尴尬。
礼部尚书邓素将学政名册翻页,微微一顿,沉声道:“莱州,王禹。”
王禹一脸蜡黄,眼皮浮肿,显然没睡好觉。
听到唱名,他有些迟疑地抬起头,先看了邓素一眼,在看了陆云孙一眼,再看了陈东一眼,王禹垂下眼睑,沉声道:“莱州赞同弹劾!”这声音不大,却立时在议事大殿中激起一片窃窃私语声,众人看向王禹的目光顿时不同,刚才是好奇,或者有些轻蔑,此时有惊讶的,有愤怒的,有赞赏的。许多人一向以为王禹是个懦弱之人,没想到侯焕寅都倒台了,而京东路诸学政中,王禹第一个站出来,他和朝廷公然决裂,不想回京东了吗?
“呸,丧家之犬!”“疯狗一条!”有人骂道。
“王学政,好!”“有骨气!”有人大声激赏道。
王禹表明立场后,议事殿里一片嘈杂声,他自己却眼观鼻,鼻观心,脸sè仿佛死人一样。
邓素不得不连敲了几下醒木,才让众学政安静下来,邓素看了书吏一眼,见他已在王禹旁边画了个红圈,便翻开学政名册下一页,唱名道:“青州,吕希烈。”众学政的目光又去找看吕希烈,还未找到人,吕希烈便大声道:“青州赞同弹劾陈相!”说完后,还恨恨地瞪了陈东一眼,仿佛和他有血海深仇一样。陈东眉头微皱,直视着他的眼睛,毫不退让。
“曹州,齐延。”
“中庸。”
......
“登州,郭烈。”
“登州赞同弹劾陈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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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东路一一唱名过后,两府十四州学政,居然有十一位赞同弹劾丞相,两位中庸,仅三位反对弹劾。众人原本以为随着侯焕寅倒台,赵行德部将和辽东汉军进驻京东路,这些学政迫于形势,不可能公开与朝廷决裂。可是,现在的形势不但与众人预料的大相径庭,也和礼部跟相府禀报的情况截然不同。因为理社内部分裂,反对弹劾的学政并不占着多大的优势,京东路这些学政突然易帜,形势一下子变得诡异而险恶起来。
理社一方,侯方雄、刘公亮等人已经意识到情况不对,脸sè开始变得疑惑而紧张。
陆云孙为首一方,那些联名的学政也紧张起来,好多人本来对弹劾成功不报希望,只是想借此羞辱陈东一番,没想到居然横生变数。按照学政名册顺序,越是在后面的州,响应鄂州越晚,学政当中和理社走得近的人也越少。陈东的脸sè越来越yīn沉,他看向邓素,而邓素仿佛没有察觉他如直刺人心一般的目光,只按照学政簿册缓缓地一一唱名。
“漳州,崔钊。”
“漳州崔钊赞同。”
......
“楚州,陆云孙。”
“楚州陆云孙赞同弹劾丞相。”
......
“汀州,钱若水。”
“中庸。”
邓素合上了学政名册,环视议事殿中,一片鸦雀无声。
在座的学政,无不是才冠群伦之辈,许多人的记xìng极好。
此番弹劾丞相,诸州学政二百四十三人,一百零九人赞同弹劾,一百零七人反对,二十七人立场中庸。有些人口中念念有词,满脸不可置信地震惊之sè,有人心中明悟,却仍然看着别人,企图从别人脸上看出个结果。联名弹劾的人这边,分别安排了三名学政,一名记录赞同的人数,一名记录反对的人数,一名记录中庸的人数,三人匆匆核对了数字,惊喜无比地对着陆云孙点头,嘴唇微张,却没有任何声音,激动得连话也说出来来了。
章129 罗衣舞春风-7
“邓大人,这,这个,唱名公决......,结果如何?”
一位学政期期艾艾地问道,众人的目光都聚在邓素身上,邓素目光微动,看了一眼陈东,正待开口,侯方雄脸sè一沉,抢先道:“慢着,这弹劾丞相,须得学政总数一半以上赞同才算成功,这是既定的规矩吧?”现在赞同弹劾的学政人数超过了反对者,但只多两人而已。如果要将立场中庸的学政算上的话,便没有超过在场学政总数的一半。侯方雄看到了希望,他担心邓素一开口,局势便难以挽回,所以不顾嫌疑,抢在了邓素前面。
“胡说八道!”另一位学政当即吼道,“侯方雄,你这是什么意思?”
“输了便输了,难道要耍赖不成,比市井小人还不如。”
“大礼法可没说将立场中庸的也算在内啊?”
“哼,堂堂丞相,可以耍赖么?也好意思安稳地坐下去么?”
“从前是怎么算的?现在又是怎么算的?”
“既然如此,罢罢罢,我等散了去吧,大礼议不来也罢。”
赞同弹劾的学政当即炸了锅一样。这一次算是撕破了脸,如果陈东不去位的话,自己将来必定rì子难过。这些人当即发作起来,支持陈东的学政也不相让,两边当即在议事大殿中吵嚷起来。而从前唱名议事时,礼部为了通过某些议案,在解说“人数超过一半”时,未将立场中庸的学政算入总数,在场这些学政都是亲身经历过的,因此,上方唇枪舌剑当中,赞同弹劾的学政便得势不让人,而与侯方雄等人则显得不那么理直气壮。
“丞相大人,”邓素有些为难地,走到陈东跟前,低声问道:“你看这......”
陈东脸sè铁青,一言不发。学政唱名公决的规矩,他清清楚楚,亦不屑于狡辩。而此时,侯方雄等人明知不可为而为之,邓素却不管不顾,直接来问陈东,陈东睁开眼,深深看了他一眼,仿佛要第一次看清楚这个人,然后微微闭上双目。
邓素点了点头,转身回到自己座位敲响了醒木,连敲了数次。
议事殿中安静了下来,陆云孙、侯方雄等二百多位学政,列席议事各部尚书,满场的目光都落在了邓素身上。邓素环视殿中诸位学政,先对侯方雄拱了拱手,沉声道:“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圆,大礼法为我朝之根基,一是一,二是二,若因人因事而变化,则是动摇国本之举。”侯方雄脸sè微黯,看了看陈东,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邓素接过书吏递过来的记录,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陈东也睁开了眼睛,看着缓缓宣布道:“楚州学政陆云孙等五十一位学政联名弹劾,二百四十三位学政经唱名公议,一百零九人赞同弹劾,一百零七人反对,二十七人立场中庸。此次弹劾议决,......”他带着歉意看了一眼陈东,沉声道,“通过了。”
陆云孙强作镇定,微微颤动的苍白胡须却出卖了他的心情。
“大事成了!”其他支持弹劾的学政却没有这份风度。
有人按捺不住喜悦,一边击掌相庆,一边大笑大叫道:“好啊!”“大快人心!”“太好啦!”
理社这一方的学政脸sè都颇为不满,却垂头丧气,说不出什么话来。
和侯方雄等人愤愤不平相比,许子壮、石庭坚等人的脸sè更加复杂。他们虽然不满陈东,但真没想过这一下就能扳倒他,使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有些人还一脸不可置信,有些人瞠目结舌地看着这一幕,少数人则畏惧地看着陈东和几位尚书大人。这几年来,陈东的积威素著,众人都有些怕他。和改朝换代动辄流血漂杵相比,这一场弹劾显得有些轻忽,丞相会老实接受失败吗?亦或者,这只是一场激烈党争的开端?越来越多人心中浮起的一层yīn霾。
仿佛看出了众人的疑虑,邓素问道:“丞相大人,这结果,可有疑义?”
在众人畏惧,怀疑的目光,都落在陈东身上。
陈东抬起头,他看着邓素,忽然笑了,轻声道:“丞相者,天下人之仆役也。所谓当仁不让,以公议推举而进位。所谓急流勇退,以公议之弹劾而退身。两件大事,第一回都落于我身,陈某幸何如之。很好,很好,很好。”他连说了三个“很好”,点头道,“既然唱名议决合乎大礼法,我没有疑义。”
许多人心中一块大石落了地,看向陈东的目光和刚才有许多不同。
怀疑变成了敬意。此时此刻,哪怕是最嫉恨陈东的人,也不再怀疑他yù行篡逆之事。陆云孙的目光中也多了些惋惜之意。陈东靠着椅背,微闭双目,不再说话。虽然弹劾已毕,但他还不便立刻退场,此时便似闭目养神一般。有人往rì觉得陈东左右不是,此刻见他仿佛一个局外人般坐在那儿,心里却忐忑起来,甚至浮想起曾经唾弃过的那句荒唐话:“大宋不可一rì无陈相”。
众学政各怀心事,议事大殿中一时安静了下来。
“各位,”漳州学政崔钊忽然咳嗽了一声,出言道,“弹劾之事虽然过去了,然而,朝廷需要总揽全局之人,崔某以为,当速推举新丞相。”他眼看着礼部尚书,邓素却似面沉似水,没有接他的话,其他几位学政却大声赞道:“是极,是极!”“丞相之位一rì不可虚悬,否则国家易生变故。”侯方雄等人顾忌陈东在场,没有提出新的人选,而其他学政则不客气,一下子提出了好七八位人选,也有人提议赵行德,但却被赵行德身受两国爵禄,且在南疆不易赶回来而否定了。
众学政议论纷纷之后,提议者集中在陆云孙、吴子龙、邓素、曹良史这四人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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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天,汴梁的地牢还是yīn得渗人。
辽军撤军前全城放火,大火一连烧了十几天,城内的房舍几乎全部烧毁了。然而,大部分牢房都保存完好。而宋军收复汴梁之后,牢房也是最先修缮的衙门之一。在辽军南侵之前,天牢总是人满为患,以至于夏季之前都要提审,免得犯人积压在天牢里。饶是如此,每年夏天还是有热死的犯人。而辽军退走以后,汴梁百姓十不存一,牢房也宽裕了,所以,北面陆续放归的被俘大臣,每个人都是单独的一间牢房。
秦桧面前摆着一个陶碟,一个木碗。陶碟里盛着盐水煮蚕豆,隐现几颗油渣,木碗里发了霉的炊饼吃着一天中唯一的一顿晚饭。。牢房四壁萧然,除了稻草一无所有,石墙斑驳陆离,弥漫着一股说不出来的恶臭,不过,久在其中,渐渐也就闻不见臭味,丝毫不影响人的食yù了。秦桧就坐在稻草堆上,他还是细嚼慢咽,吃得十分仔细。
“这是?.....”他忽然,左右看了看,迟疑问道,“酒?”
“小人特意孝敬大人的。”徐班头眼神闪烁,从身后取出了一酒壶,一个杯子,“牢里规矩严,也不是小人说了算,这些天来,秦大人若受了委屈,千万恕罪则个。”他小心翼翼地斟满一杯酒,推到秦桧的面前,又从怀里取出一个油浸浸的纸包,翻开竟是一整只烧鸡。秦桧历经北国风霜,又在牢房里住了数月。饶是他从前偿惯了山珍海味,看到这只烧鸡仍忍不住吞了口唾沫,眼神却jǐng惕了起来,放下竹箸,问道:“徐班头,你这是何意?”
“恭喜秦相公,或许,您不rì就将风光南下了。”
徐班头故作斯文拱手朝贺道。公门胥吏的心眼最多,当刑部下令将南归的被俘大臣关进大牢的时候,徐班头就小心地打听清楚每个人的来历。如今是一代新人换旧人,这位秦参政本身的官位不足一提,厉害的是,他弟子邓素仍是当今的礼部尚书。所以,徐班头一开始就提着小心,虽不敢特意照顾秦桧,也不愿无端得罪了他。万一此人翻了身,报复一个小狱卒,还不跟碾死一只蚂蚁似地?
他这点心思,秦桧心知肚明,顺势便问道:“何喜之有?”
徐班头作势看了看左右,黑洞洞的连个鬼都没有,这才小心道:“大人有所不知,小人也是刚刚打听到的消息,南面的学政大人联名弹劾,迫陈相公去位引退了,现在,各地的学政分别提了四人竞逐相位,邓素邓大人,陆云孙陆大人,吴子龙吴大人和咱们曹大人。”虽然并无旁人,说起曹良史,徐班头仍是不敢直呼其名,脸sè更谨慎了些,压低声音道,“小的还听说,邓大人入主相位的希望最大,”他觑了一眼秦桧的脸sè,“秦相公是邓大人的恩师,那一rì为师,终身为父,将来邓大人为相,岂能眼看着您身陷囹圄么?”
他说完以后,便满怀希望地看着秦桧,就好像一个人提着猪头供了神仙,满心期待神仙许个愿,哪怕随口一句好处,凡人就受用不尽了。然而,让他失望的是,秦桧只是默默地吃肉,不是提起酒壶自斟自饮,丝毫也不理会徐班头。徐班头满心攀附,也不敢打搅大人,直等到秦桧吃饱喝足,擦嘴的时候,才发觉徐班头还在期待地望着自己。
“老徐啊,”秦桧淡淡道,“这顿酒肉,便是秦某的断头酒了。”
“啊?”徐班头大惊失sè,“不会的,您是邓大人恩师......怎么会呢?”秦桧却闭上了眼睛,不再理会与他。徐班头又惊又怒,却不敢发作,只能收拾碗碟,偷偷离开了牢房。
五天之后,刑部以六百里急脚递传来文书,原丞相赵质夫、参知政事秦桧、密都承旨洪钧、开封府少尹俞明山等十一人,既失臣节,又觍颜事敌,至于背国从伪,南归为辽国细作,诸叛臣皆犯十恶不赦之罪,令汴梁留守曹良史监斩,立刻处决,将首级送到鄂州。赵质夫、秦桧等一干北归的大臣都关押在汴梁大牢,这一次算是真正开了杀戒。
第五卷负霜完。
作者:元吉chūn节告假,2月15rì恢复更新。第六卷黎明。多谢支持,敬请期待.....
章130 宾跪请休息-1
旭rì东升,霞光万道,海空相接处,南海水师战船一字停泊,沐浴在晨光之中。**手打防盗章节
在水师大船锚地周围,一条条海鳅船来回游弋,海风鼓动着片片三角形的白帆,远远望去,狭长的船身在波涛中时隐时现,仿佛金sè的泥鳅在海浪中钻行,实则是将整个船队停泊的海域严密戒备了起来,商船、渔船都不得靠近水师战船,内外出入则要经过严密的盘查。附近的水寇听说朝廷大兵南下,要么闻风远遁,要么偃旗息鼓,连一向嚣张的大食海盗也不见了踪迹。
广州是宋朝第一大港口,水师将士得知即将停靠广州,上下欢欣鼓舞,喜气洋洋,各船早早订好了官兵上岸休息的排班。然而,船队入港不到一炷香功夫,都督座船便发出了起锚的军令,各船匆匆升起刚刚落下的风帆,出海后在距离港口四五里开外的海面重新抛锚。这时,军官们陆续得知了陈相去位的消息。为防水师官兵被卷入朝中的党争,赵行德下令船队起锚离开港口,驶到在广州府的外海停泊。为防万一,连商船船队也被驶离了广州内港,只在外港停泊。
陈相公骤然去位,各地的士绅百在震惊之余,人心顿时乱了。几天之后,岸上又传来了原礼部尚邓素被诸州学政为相的消息。这一回,连同广州在内的许多州府都出现不稳的征兆。各地的清议立时紧张起来,大部士绅则有一种天要塌了的感觉,只有少数人拍手称快。虽然各地不满陈相公的人很多,但无人敢否认他对大宋江山社稷有再造之功,其威信在大宋更有中流砥柱一般。
这段rì子,理社中骨干人物纷纷表明了立场,无论如何对这次弹劾的结果都不能接受。在清流当道的地方,士绅、廪生们都纷纷四处联络,或要直接推翻此次弹劾的结果,请陈东留任丞相,或要重新推举一位理社出身的丞相出来总揽全局。而另一些州县则站在了朝廷一方,上表朝贺邓素被推举为丞相。而襄阳大营、淮西大营、东南大营也先后上表朝贺,表明了支持的态度。举国的目光都落在岳飞和赵行德这两位陈东最亲信的方面大将身上。
揭帖如雪片一般到处都是,茶楼里各种传言和议论都甚嚣尘上,而且每天都在变。/
有的揭帖直言此次弹劾换相乃jiān党yīn谋,有的呼吁群起上反对,有的联络各地廪生齐聚鄂州请愿,有人鼓动各州县一起截留赋税,朝廷一rì不取消弹劾结果,便一rì不押解赋税上京。甚至有人在州学提议立刻修造城池,加练团练,准备和“jiān党的朝廷”兵戎相见。哪怕是兵戎相见,清流州县未必占下风。
诸行营领兵大将之中,韩世忠有很大可能观望成败。最可能支持朝廷的,唯曹迪的襄阳大营、刘光世的淮西大营,以及鄂州御前诸营而已。王贵在鄂州的威望不足以服众,刘光世淮西大营不过是乌合之卒,他们倒向哪一边都无碍大局。而岳帅是陈相公多年故交。而赵行德与理社渊源最深。赵岳二人统帅着大宋最jīng锐的军队,南海水师更有水上运兵之利,若他二人肯联合起来拨乱反正,以二敌三,以jīng锐之师敌乌合狐疑之众,倒有**分成事的希望。
各种暗流和谣言也因此而越来越激烈。处处山雨yù来,广州城中也是暗流涌动,百姓一片人心惶惶,士绅对近在咫尺的南海水师则怀着一种复杂的心态。广州州学中,有廪生提议联合南海水师北上,“兵谏”、“锄jiān党”。“拨乱反正”的揭帖贴满了大街小巷。然而,广州知州陈公举下了好几次帖子,置宴请他上岸一叙,赵行德都以种种理由推脱了。
这时,外面又传起了邓素割让长江以北给夏国,换取赵行德准备以武力逼迫广州向朝廷就范的流言。就连前段rì子大食海盗逼近广州,也没有像现在这样到处一片风声鹤唳之声,人人惶惶不可终rì。广州府的团练也加强了训练和戒备,防御的重点方向却不是北方,而是对着海上。而广州外海的海面上,南海水师同样严阵以待,码头到处不见水师官兵闲逛玩耍。
军需官冯糜上岸和广州市舶司交涉补给事宜。南海水师的官兵上万,随行的商船也有上万水手,广州是离开大宋前的最后一个大港口,因此需要补给的粮食、肉类以及各种杂sè辎重数量着实不小。然而,冯糜一直都是yīn沉着脸,仿佛对方欠了他五百两银子。
冯糜这副生人勿近做派,偏偏接洽的市舶司官员梁健仁也是一个拗生,两人一见面都像吃了枪药一样,加上两人南北语音不同,鸡同鸭讲,办起事来自然处处不顺。双方唇枪舌剑纠缠不清,十几天过去了,广州调拨的军需还不如前几个小州小县。
广南一路的民风彪悍,朝廷命官威风不如北方,南海水师这般处境,和从前经过的州县不啻天渊之别。冯糜气上头来,带着一队火铳手威胁梁健仁速速调拨军需上船,还是未能如愿,反而让南海水师与广州市舶司不和的消息传了开来,而且越来越活灵活现。
海风习习,一队队军卒在甲板上挥汗如雨地cāo练着,当值的军官板着脸大声喊着口令。
周和站在船楼上,俯视着这井然有序的场面,虽然面无表情,内心却充满忧虑。虽然水师维持了表面的平静,然而,周和通过布在军中眼线却知道,水师军官内部也有些不稳的迹象。一些老军官对朝中换了一个丞相并不太关心,因为不管谁当丞相,这对他们来说都太遥远了,只要军饷照发,犒赏优厚。然而,士人出身的军官的态度就完全不同,这些人脑子灵活,想得又多若非这段时间严禁妄议朝政,年轻军官中间只怕要吵翻了天。
直到这时,周和才理解赵行德下令水师船队驶出港口,停泊在外海的真正用意。
水师军官之中,以理社清流自居者为数众多,而支持陆云孙邓素的人也不少。若是停泊在广州这样的大港口,军中的争论和岸上的风cháo搅合在一起,恐怕很难不生出乱子来。面对这种乱局,赵行德唯有镇之以静,一边等待鄂州政争尘埃落定,一边加紧cāo练士卒,让官兵们没有闲暇和jīng力去折腾别的乱子。这样做虽然不能从根本解决问题,至少维持了表面的平静。
当周和的目光移向水师都督座舱时,忧虑不但没有减轻,反而更甚了。
刚刚有一艘小艇靠上水师都督座船,来人径直被接到了座舱中,不知是哪一方势力的使者?赵行德的立场到底如何,亦是让人生疑?而现今这个局势,周和自己也有些茫然。他身为锦檐府的军官,负有监视水师异动的职责,然而,鄂州朝廷乃是陈东建立起来的。就连当初引荐周和的人,也是兵部尚曹良史的心腹军官。难不成就因为这些学政公议弹劾一下,就要忠于新被推举上来之人吗?这样一来,自己和朝三暮四的小人又有什么不同呢?一考虑这些复杂的问题,周和脑海中也是一片迷茫。
他望着甲板上cāo练的官兵,又回头瞥了都督座船一眼,叹了口气,将目光移了开去。说到底,他还是公主赵环的亲信之人,公主又和驸马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武昌侯放任他在军中安插眼线,丝毫不做干预,也是一种特殊的信任,这些“小事”,周和也能为驸马爷暗中遮掩下来。
舱房中,赵行德已屏退了左右,他看着军情司的使者,沉声道:“说。”
“秉上将军,近来宋国的局势不稳,行军司担心联合水师若滞留广州会旁生枝节,所以,请上将军率领船队离开广州,直接驶往南海,虽然这样一来,沿途宋国方面的补给军需恐怕有些问题,但行军司会全力弥补水师所需的缺额。”使者躬身秉道,“另外,河中已经征发了六十万大军,行军司准备等到秋收以后,冬季对突厥大举发动攻势,所以,请上将军加快进军,使联合水师与河中大军相配合,袭扰沿海的大食诸侯,使他们或降服我朝,或不能分兵援救大食诸侯。”
“明白了。”赵行德点点头,答道,“大食海寇一灭,水师就会尽速南下。”
“赵上将军,”使者抬起头,看着赵行德道,“张上将军的意思,与其扬汤止沸,未如釜底抽薪。此次河中大举出兵,是一举征服大食的关键时候。联合水师当集中力量与河中大军配合,沿海涤荡大食国诸侯势力,如此一来,流窜宋境的大食海寇自成了无源之水,无本之木,也就不战自败了。所以,还请上将军统帅联合水师,不要为宋境的大食水师耽搁时rì,扬帆西南诸海,配合河中大军征伐大食诸侯。”
作者:迟到了一天,不好意思啊。顺便向各位友致以新chūn的问候。
章130 宾跪请休息-2
“请转告张上将军,”赵行德点了点头,沉吟道,“我会尽快发兵南下。(.)”
他既没有反对,也没有给出一个明确出兵的时间。脱困以来,赵行德越发喜怒不形于sè。
“下官明白。”使者林修拱手道,他打量赵行德,从他脸上也看不出内心的想法。
“下官在洛阳时,有幸拜访将军府上。夫人身为学士府学士,一切俱都安好,夫人请上将军多多保重,勿要牵挂。”林修心中摇了摇头,低声道,“洛阳府上的情况,下官多少知道一些,将军或有疑问,下官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他看着赵行德,神sè坦然。
“嗯?”赵行德诧异地看了林修一眼,这才想起,李若雪在信中提起过这个从夔州护送到洛阳的军情司军官,他眼光微微波动,点了点头,叹道,“多谢林庶长有心了。”赵行德想了片刻,低声道,“本人离家太久了,孩子长得多高也不知晓,林庶长可知道吗?”
“是,”林修点头道,“向李夫人辞行时,有幸见到上将军的两位公子。夫人每rì亲自教导两位公子,两位公子亦诵读先生的‘教子’。”他顿了一顿,“两位公子大概有这么高了,女公子比赵雍稍稍高一点点。”他伸出手掌,在自己腰间稍高的位置,示意两个孩子的高度。
“是了,”赵行德点点头,感慨道,“女孩儿是要长得快一点。”他的语意有些苦涩。
他请林修一起坐下来,自己斟了茶,也不敬,自顾自地端起茶杯,竟是有些出神。看着这般情形,林修又暗叹了口气,低声道:“军情司从辽国那边探得消息,耶律大石正厉兵秣马,大约秋高马肥之后,辽兵还要大举南下。而宋国这边,陈东去位,群龙无首,局面一个控制不住,便不可收拾。这般乱局,上将军可有什么想法吗?”他眼神微微有些闪烁,军情司尽管可以打探情况,但若论对宋国朝廷内情的了解,对关东局势的判断,对陈东、邓素等当权大臣的了解,夏国恐怕无人能和赵行德相比,因此,军情司也希望林修能够从他这里得到一些意见。
“我的想法?”赵行德苦笑道,他想一会儿,缓缓道,“宋国的局面,若不出意外,现在的乱局会很快平定下去。(.)”他沉吟了片刻,缓缓道,“只要邓素不要发昏招,用岳帅执掌东京留守司,辽兵是断然占不了便宜。至于东路,陆明宇他们和汉军结盟,固守绰绰有余。辽兵若果真大举南下,吴上将军倒是可以批亢捣虚,联合河东杨家军,以骑兵抄袭辽国西京道后路。”他以拇指沾着茶水为墨,寥寥几笔,便将辽军南下,各方大致形势画得十分清楚。
“上将军高见。”林修点头赞道。再看赵行德,却见他毫无得意之sè,看着那幅画又发了愣。
林修是军情司的军官,阅人多矣。从关西到关东,赵行德之名如雷贯耳,他想象中本是一个雄姿英发的年轻骁将,可今rì一见,赵行德深自内敛,神态甚至有些萧索,无复传说中的意气风发。这也是人之常情,初出茅庐时一腔热血,经世事消磨,处漩涡之中,动辄得咎,由不得意气用事,久而久之,百炼钢亦化为绕指柔,意气消沉,锋芒也渐渐渐钝了。
“外面传言纷纷,有的说陈党yù联合南海水师北上讨伐鄂州,有的说鄂州yù以南海水师压服广州称臣。”林修小心翼翼地问道,“虽然谣言止于智者,但不知是不是空穴来风......”
“水师是不会参与朝中党争的。”赵行德不假思索道,“陈少阳不是恋栈权位的jiān雄,邓素亦不是侥幸上位的小人。且不提本人好恶如何,若论自相争斗,用水师远不如马步军来得直接。南海水师耗费良多,全都要仰仗朝中接济,经年累月的功夫,一时中断便前功尽弃。而党争中岂有长胜不败的赢家,今rì若无端火中取栗,卷入漩涡,便是逞一时之快,而留无穷之后患。”他摇了摇头,感慨道,“古人便有磨刀恨不利,刀利伤人指之句。”他望着窗外的海面,沉声道:“我执掌水师一天,水师这把利刃,刀锋就只朝着外面,不对自己人。”
“下官明白了。”林修轻舒了口气,微笑道,“赵将军作如是想,张上将军和吴上将军也就放心了。”他站起身来,躬身拱手道,“下官告辞,敬祝上将军早rì杨帆南海,建功异域。”
“多谢林庶长。”赵行德也拱手为礼。他苦笑了两声,端着茶杯,又沉吟了起来。
战船上就这么大的地方,人多眼杂,虽然林修来去匆匆,但行踪还是落在了许多人的眼里。
莫说宋国诸将,就是杜吹角、刘志坚等夏国将领也不认识林修这个人。诸将虽然不便公开议论,还是纷纷猜测他的身份是什么人?最后大多数人还是怀疑他是广州的密使。因为这一路南下,广州市舶司对待南海水师最为怠慢,水师非但没得到远航应有的补给,驻泊广州外港些天,船上储备的食物还在不断消耗减少,因此,诸将不管是支持朝廷还是支持理社的,对广州官府都有些怨气,今rì见这个密使藏头露尾,更是十分不齿。
“呸!一群鼠辈!”有人冲着海面吐了口唾沫。周和望着远去的小船,目露思索。
“菜也不够,新鲜肉也没有。”丁禁愤愤不平道,“再这么下去,老子只有上岸抢了。”
“抢好啊,抢就不用给钱了。”杜吹角干笑了两声,有些遗憾道,“可惜上将军不许”。
要是在夏国国内,他还真不敢开这个玩笑,不过这是宋国,官府补给不力,宋国将领都不在意抢上一把民间,他一个夏国人又何必在意,只不过,这只能想想而已,以杜吹角对赵行德的了解,这个想法只能停留在白rì梦的阶段。“还是早点去南海,找个生番部落,能抢什么就抢什么,”杜吹角摇了摇头,喃喃道,“总好过死守着这个港口喝西北风。”他看着在甲板上挥汗如雨的军卒身上,本应该上岸放松玩乐的普通军兵,却只能在甲板上反复cāo练各种动作,一个个累得跟死狗一样,这还真是造孽啊。
“听说,上将军要请岸上的南曲班子到船上劳军,还给御史弹劾了一本,说什么‘将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搞得外面风言风语的。”丁禁的声音越来越大,“他***,他们这些当官的,学堂的廪生天天逛青楼,吟诗作对玩女人,咱们吃军粮的听个南曲算什么?”
“咱们沙场搏命,就为了这帮混账东西。”甲板上又是骂声一遍。
“不过,咱们大人也不是好惹的,朝中陈相公,邓相公,哪个不是赵将军的故交。听冯糜那个小白脸说,广州市舶司克扣水师补给,将军也参了他们一本。哼,这帮狗东西,按照当初在鄂州的办法,不给粮饷辎重,咱们自己到府库里拿就是,大不了取了以后,给他们留个收条罢了。”这人当年跟着罗闲十压榨过不交税的县府,说起当年的事情来,仍是绘声绘sè。
“果真?”有人不信道,“抢掠府库,也不怕治罪?”
“果真!”那人不满地瞪了一眼,“老子抢过的银钱比你见过的还多,还能骗你不成?”
............
知府衙门正堂,知州陈公举和市舶司使刘虞坐在上首,堂下官员分列两行,危襟正坐。
“唉,真么想到,”刘虞摇头叹道,“赵元直竟是如此不念旧情。”
“那又如何?”陈公举沉声道,“当务之急,是如何收拾这个残局?”
自太祖朝以来,大军粮饷总是由朝廷中枢和文官控制补给,这是以文御武的祖宗家法。武将弹劾文臣的情况极其罕见,可偏偏赵行德并非普通武人,他这一封弹章上去,士林亦有许多附和之声,认为广州诸人为党争而害国事,甚至有御史附和上表弹劾,弄得知州陈公举和市舶司使刘虞都十分难堪。鄂州倡议以来,理社本来盛极一时,可现在陈吴反目,邓素渔翁得利,赵行德又若即若离,理社竟有些风雨飘摇,甚至分崩离析之势。这堂中官员都是陈公举和刘虞的心腹,个个是清流中人,念及此事,大部分人也是满面yīn云。
堂中文官都知道,知州大人笼络结交,市舶司使以粮饷为威胁,本意是希望与赵行德订下攻守同盟,让他彻底站到理社这一方。赵行德本是理社的元老,手中又握着南海兵权,不管他是不是起兵讨伐鄂州邓素,一旦表明了态度,朝廷就不可能以武力压服理社的势力。可是,不知道事情怎么办的,广州市舶司和南海水师打起交道来,关系越来越恶化,以至于到了赵行德和陈公举相互弹劾的地步,让天下人都看笑话了。跪求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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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 130 宾跪请休息-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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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不给这些武夫一点颜sè看看,他们更要以为我们好欺负了。百度搜索网网看最新章节”
“可是,剿灭海寇,还得倚仗着水师......”
“笑话,就算要剿灭海寇,孰为鹰犬,孰为猎人,可不能弄反了。”
“赵大先生岂能与鹰犬视之,如今用人之际,哪怕对寻常武人,也不应过于怠慢?”
“正是,还是......加紧筹措粮饷,赶紧送神方为上策。”
“说得倒容易,如今百业凋敝,府库中空空如也,没有半个月以上筹措,拿什么给水师啊?”
近世以来,广州得风气之先,无论衙门还是民间,议论朝政都没有太多顾忌。此种情形,往往令朝廷外放到广州的官员颇多不习惯,但久而久之,就见怪不怪,甚至不知不觉被这里的氛围感染。像现在这样,尽管知州和市舶司使大人都坐在堂上,底下的属官和吏相互议论争辩,声音越来越大,若在别处,早已因为失礼而受到上官的申斥。而在这里,知州陈公举却置若罔闻,只自顾紧皱眉头,不知在思索些什么。
“鄂州那边......”刘虞侧头低声问道,“可有新的动静?”
“尚且还没有。”陈公举摇了摇头,刘虞叹了口气:“这一地鸡毛,不知如何收拾。”
“这些小人,只知争权夺利。温循直等人尚还有恋栈之意,有人劝陈少阳坚持不退,和邓素、陆云孙等人争上一争。”陈公举喝了口茶,冷冷笑道,“邓素做丞相,陆云孙做礼部尚,其他的位置,这些人恐怕现在还没想好怎么分肥?我看邓素安抚六部,挽留我理社旧人,不过是做个样子而已,等渡过这段艰难的时候,他就要开始提拔党羽,清洗异己了。依我看来,少阳与其置身尴尬之地,流连不去,不如以退为进,干脆挂冠而去,集中jīng神巩固局面。看看邓素和曹迪怎么来收拾这个烂摊子?”
就在十数rì前,户部派出税官,朝廷调动禁军协助,将一直汀州府库给抄了,所得财帛都充抵了汀州拖欠的赋税。不仅如此,对于赋税缺额的部分,户部税官坐镇汀州监督,州学和州衙不得不临时作出征纳欠税的决定。三天之内,几乎刮地三尺,终于将拖欠朝廷的赋税全部催缴完毕。汀州学政章畋此时人正在鄂州,闻讯勃然大怒,立时去找邓素理论,熟料邓素的态度却出奇地强硬。这事最后闹到学政公议,几乎酿成二度弹劾丞相。所幸的是,大部分州学学政本身也反感拖欠赋税,增加其他州负担的州,章畋非没有得到足够支持,这才悻悻作罢。
“如此也甚好。”刘虞同感地点头道,“如今地方上以州学推举官吏。朝廷中枢只能派出刺史监视,却不能任免别的地方大员,莫说虚君,实相的权柄也不如往rì之重。邓素要这个相位,便让他自己收拾这一地鸡毛去。咱们好生经营广南和南海这大好的局面,不比鄂州差了。可惜不知少阳做什么打算?”他唏嘘了两句,又皱眉道,“赵元直态度不明,对于南海的基业,确实是极大的隐患哪。可惜少阳一直没个态度,否则的话,以他和赵元直的交情,赵元直至少是两不相帮,也绝不会和我们闹到如今这这个地步。”
“唉——”陈公举叹了口气,又摇了摇头,脸上流露出一抹复杂的神sè。
他二人猜测的大都是鄂州那边的情势,貌似与眼前广州的困局无关。实则天下事牵一发则动全身,南海水师驻泊广州港外不过是一件小事,之所以闹得如此不愉快,究其缘由,还是因为朝中格局大变,各方势力的拉拢和角逐陡然间变得尖锐的缘故。这时候,天下重臣的眼睛都鄂州方面,生怕再出现什么的大变故,一个反应不及,又落在了下风。
和赵行德陈兵海上相比,陈公举和刘虞最为担心的,莫过于陈东在鄂州的安全。
朝中党争的手段越来越激烈,无所不用其极。大宋不杀士大夫的祖宗家法,早已被党争漩涡年的粉碎。这几年,蔡京、李邦彦被廪生棒杀,赵质夫和秦桧二人在汴梁被斩首,大宋已经有四位前任丞相死于非命了。因此,当陈东被弹劾去位的消息传到广州后,陈公举第一想到的便不是再做困兽之斗,而写信劝陈东尽快南下离开鄂州。陈东的门生故吏遍布州县,他回到广南路便稳如泰山,做个山中宰相也无不可。
二人正窃窃私语间,陈公举的门生,清远县令骆欢凑上前面,低声秉道:“恩师,南海水师这支力量,善用之则为一大助力,若为敌人所用,则为我南海屯垦地方,以至整个广南路沿海的大患,所以,决不能轻轻放过,此事学生以为......”他眼中闪过一丝狠戾之sè,凑上前来,低声叙说,话语只陈公举和刘虞二人听得清楚。听着听着,二人脸上露出震惊之sè。
“此事......轻忽不得,还待从长计议。”陈公举古怪地看了骆欢一眼,摆手示意他噤声。
众人议论了大半个时辰,都没有什么结果。陈公举便命官吏们先回去署理各人的政事,只骆欢和其他几个心腹的官员。骆欢看了看留下来的几名官员,迟迟未敢开口,其他几个人察觉气氛不对,也目露疑sè。
“此间都是可以推心置腹之人,”陈公举淡淡道:“仲谋,你将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仲谋正是骆欢的字,当年辽军大举渡江南侵,他仰慕古人孙仲谋,不但便将表字改作仲谋,还变卖家产,招募壮士,准备一旦胡虏侵入广南,便率本县团练誓死与之周旋,谁知辽骑还未来到广南,便被朝廷又赶回来长江,清远县所做的种种准备没有建功,但骆欢招募的壮士却没有遣散,原来还上表朝廷准备北上击辽,后来大食海寇侵扰,这支jīng锐的团练又留了下来。
“是,恩师。”骆欢恭敬地答道,“下官一点浅见,不是之处,还望各位大人见责。”
他虽蒙陈公举等前辈看重,在后辈中隐然居首,但各种礼数却做得一点不落,又对周围拱了拱手,缓缓道:“南海水师乃朝廷与夏国结盟建成,用我朝的海船,夏国的重炮,已尽得两国兵甲之所长。武昌侯又是当世之名将,我听说,这短短数月间,赵元直已经把南海水师整训得如臂使指,在海上舟楫可以入墙而进,列阵如陆地无异,千炮齐轰,非人力所能抗拒。我广南兵弱民寡,处处紧要地方都邻近大海,若想不被水师所制,实在是难于登天。不过么......”
“不过什么?”
“水师虽强,却仍有一处弱点。这个弱点,”骆欢眼神微黯,沉声道,“便是武昌侯。”
“赵元直赵先生,乃是个真正的至诚君子,而君子,可欺之以方。前番在汴梁,朝廷轻易换帅夺军,已是明证,今rì赵将军举棋不定,为了大宋天下安定,我们何妨将旧事重演一遍呢?......”骆欢的话音刚落,“换帅夺军,不错!”东莞县主刘威便赞了一声:“好计!”而其他人则迟疑不定,有的脸sè狐疑,有人脸sè凝重,满堂一片寂静。
“唉——”良久,刘虞方才叹了口气,问道:“陈大人,你看此计如何?”
“君子欺之以方,唉,”陈公举叹道,“不过,此事若迟迟不解决,怕这么拖下去,朝廷那边先下手。我们悔之晚矣......虽然有些对不起元直,还是不得不为啊。”陈公举语意有些凝重,看着众人,眼神一凛,沉声道,“诸多准备,你们分头去做,但是,成败之机,在于保守秘密,万万不能泄露了出去。”
............
“真是海阔凭鱼跃,天空任鸟飞啊。”
海面辽阔,微风轻拂,水师驻泊的海域正是鱼群聚集之处,如林的桅杆上空,无数海鸟在天空中盘旋觅食,高大的船楼上,赵行德陪着一位白衫文士临风而立,此人乃南戏大家关明。
“世人营营役役,往往羡慕草木虫鱼,”赵行德忽有所感,叹一声道:“殊不知飞禽走兽之辈,也是天天要为生存而挣扎呢。”
““元直当年在汴梁时,可不常做这种伤chūn悲秋之语,”关明见他大发感慨,笑一声道:“物竞天择,适者生存,这便是自然之道。你又焉知这些飞鸟走兽不享受着遨游天海的畅快呢?”
“关夫子,”见他大发感慨,赵行德指着那些海鸟笑道:“子非鸟,焉知鸟之乐?”
“赵元直,”关明亦笑道:“子非我,焉知我不知鸟之乐?”二人相视一眼,一起哈哈大笑。
关明早年卷入揭帖案,终身不能出仕,便以写南戏话本谋生,在南戏行里乃是如雷贯耳的大家。此后虽然理社当政,揭帖案平反,他亦无意科场,仍旧终rì与优伶为伍,而赵行德想请关明代邀几个广州附近有名的戏班子。两这一见面相谈甚欢,赵行德连rì来的郁积之气也扫去了大半。杜吹角、冯糜等亲信将领看在眼中,心里十分高兴,暗道这为天天亲近优伶之人,果然惯能讨人欢心。殊不知,赵行德与关大家当年在汴梁时便相互认识了,而且交情还不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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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130 宾跪请休息-4
赵行德与关明二人久别重逢,一边谈笑,一边欣赏海景。
“禽兽无知无觉,单凭本xìng而为,虽然浑浑噩噩,也少了许多烦恼。”关明唏嘘道:“大苏先生才高八斗,笑傲公卿,却为诗云,但愿生儿愚且鲁,无病无灾到公卿。大概也由此而发。想当年,我们都可谓少年气盛,都碰得头破血流,终于盼到重振乾坤的一天。明焕身死,名垂千古,像我这样的,心灰意懒不堪大用。斥退群丑,清流秉政,你和少阳、守一,还有陈公举他们,都是太学的故交,大家有事好好商量,又何必自相生分呢?大家讲个和,齐心协力不好么?莫让那些外人看了笑话。”
赵行德脸sè微变,“嗯——”了一声,却不置可否。
“陈公举托我前来想你讲和。”关明自觉有些尴尬,又好像放松了一般自嘲道:“当年我等负笈求学时,我还真是笑你居然还有闲心写劳什子话本,谁料是十多年过去,你和少阳、邓素都成了牵动天下的大人物,而我成了闲云野鹤一个,松散惯了,暂且客串一回说客,自己也是尴尬得很。”说完关明将手一摊,一副我该做的事情已经完成,答不答应你随意请便的样子。
看关明这副无辜表情,赵行德不觉好笑。
此人在广州厮混,陈公举相托,他纵使心中不情愿,也不得不来做这个说客。
“他倒好像被逼良为娼一般。”念及此处,赵行德不觉莞尔。
“我这种闲云野鹤,平常不过浑浑噩噩度rì罢了。”
“你是身轻一鸟过,误入棋局中。不过,”赵行德古怪地笑了笑,摇头道:“总比我们这些在漩涡中苦苦挣扎的人,倒要舒服得多。察己,我说出来你恐怕也不信,鄂州倡义,行舟山先生之说,虚君实相,充实地方,贤能公议推举牧守官员。这条路子,当初别人都将信将疑的时候,我却笃定以为这就是大宋未来的出路。可到大宋摇摇晃晃地在这条路上渐行渐远,像如今地方各执其政,陈少阳忽然又被学政弹劾,大宋仿佛时时都危弱累卵,在风雨飘摇之中。走这条路子对还是不对?我却又有些迟疑了。我所为的这些,对天下究竟有害还是有益,亦或者,有用还是没有用?”
赵行德长叹了口气,眼神中流露出一丝对未来的疑虑。**
陈东被弹劾下位,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可它就是发生了。
这个消息着实令赵行德震惊了一把,幸好邓素也是稳重,上位之后,立刻昭告天下,在各地的军政大员,从曹良史、岳飞到韩世忠、赵行德,朝廷原先委派的人一个不动。就算是中枢各部臂膀,除了空缺的礼部尚由陆云孙担任外,邓素明确了挽留理社诸尚的意思。虽然别人总是将信将疑,但这样一来,总是避免了更大范围的板荡。同时,邓素在士林中潜在影响和人脉,也开始发挥作用,某些见风使舵的人,已经极力为新任丞相摇旗呐喊,甚至歌功颂德了。
“自是有益于国的。”关明不假思索地道,“当局者迷,我这旁观者却看得清清楚楚。且不提你北伐中原这等大振人心的事,单看广州这一隅之地,这几年来可谓百业俱兴,单单南曲的戏班子,就比从前多了三四倍不止,堂会一场接着一场都赶不过来。朝廷拓殖南海,南北贸易贯通,工商大兴,市面繁荣更远胜从前。”
“是么?”赵行德点头问道,“那百姓的生活比从前又怎样?”
“自是转好了。”关明看他似郁积甚深,正sè道,“这些年来,天下板荡,是有些人家破人亡,然则,毋庸置疑,少阳、元直你们所为之事,与百姓有益。十数年前,广南这一方百姓极苦。朝廷与民争利,盐、铁、茶皆专卖。物价腾贵。稼穑之民,饥寒交迫。采茶之家,不知茶味,垂髫童子更不知糖为何物。而近年以来,我亲眼所见,北方的布匹丝绸,南海的米、糖充斥市面,除了富商巨贾家财更胜从前外,普通百姓rì子也好过了不少。若是从前,殷实之家不过仅能果腹,现在却喝得起茶,吃得起糖,逢年过节还能有肉,这等rì子可是从前未有的啊。”
“可我也听说,各地富户夺占良田改做了桑园,许多失地农夫流离失所。”
“有是有的,不过,工坊大兴之后,到处都缺人手,这些失地的农夫,又被招募做了工徒,每旬发给工钱厚薄虽有不同,但工徒尚能维持生计,比起从前遇着刻薄的地主,处境也说不上更艰难。”关明叹了口气道,“那些不肯做工徒,又无以为生之人,还可以漂洋过海,和商行签个五年十年开垦劳役的卖身契,投奔南海屯垦地去,那边所需要的人手几乎是无穷无尽的,所给的工钱甚至比广南路本地还高,人只要肯吃苦,总有一条生路。至于那些不肯吃苦的,又心高气傲的,落草为匪,出海为寇的,也不在少数。大食海寇为患,少不了这些人里应外合。”
赵行德“咦”了一声,奇道:“不是说jiān商与之勾结么?”
“jiān商也有,本地的坐寇也有。”关明愤愤道,“大食人这一来,就像一根搅屎棍子,把什么渣滓都搅起来了。总有些人助纣为虐,海上流寇和本地坐寇沆瀣一气,无所不为。时常是坐寇探听清楚消息,海寇忽然大举而至,所过之处,jiān.yín抢掠,临走时烧光杀尽,甚至将整村数十户、数百户全数屠灭,死伤者数以千计......”
关明回想起那些劫后惨景,脸sè不禁微微发白。
“海寇作恶多端,”赵行德脸sè微沉,寒声道,“当教他们血债血偿!”
“正当如此!”关明压下心中后怕,咬牙切齿地点点头。他深信赵行德乃世之名将,若与广州地方同心同德,剿灭海寇指rì可待。想到一事,又道,“水师的粮饷,你莫道陈公举他们真是有意拖欠,委实是广州府库入不敷出了,他们是真的拿不出来。”
“果真如此么?”
“果真如此。广州市舶司虽说收入极为丰厚,可是南海屯垦却是一个花钱的无底洞。”
关明怕赵行德不信,又解释道:“因此,市舶司每年的岁入,除了一小部分上缴给朝廷外,一大部分倒是立刻就转投在了南海各个屯垦地上,银钱甚至都不入库房,不过是在市舶司的账上转个圈儿。再加上今年海寇为患,许多商队都停了,市舶司更是收入大减,因为工场停工,广州府还要挪出钱来赈济工徒,这更加入不敷出了。所以,他们一时筹措不及,也是可能的。”
赵行德点了点头,悠悠道:“水师粮饷,可是专门的钱帐的。”
“那又如何?”关明苦笑道,“朝廷一向视广州市舶司为财赋之地,所以,如果水师在广州领取粮饷,多半不会从鄂州远道送来,而是从市舶司的岁入中拨出这笔军饷。然而,近来海路不畅,贸易凋敝,市舶司收入骤减,广州府又急需用钱赈济工徒,我猜测大概是陈公举和刘虞没料到水师成军不过一年而已,这么快便南下到了广州,所以挪用的钱款尚未还上,所以才在补给上面有所推搪。”
“什么?”赵行德眉头竖起,挪用军饷,这可是大罪。
“对地方官府来说,东西腾挪,原本司空见惯之事。”
“元直,你也莫要太过怪责陈公举,”关明叹了口气,劝道:“广州府一地的工徒便有数十万人,这一年来工坊遣散了不少工徒,许多人衣食无着,为了赈济这些失业的工徒,我亲眼看到陈公举四处求告富绅捐助钱粮,他自己在城中有一处上好的宅邸,还是我经手卖出去的,全都用来开设了粥棚。陈公举对你也颇有愧疚,广州府也着力筹措粮饷,这些天估计准备的差不多了,所以陈公举才让我转告,除了送上船来之外,他准备亲自到码头设宴,与你化解误会,今后两家还要同心同德经营南海的局面。”
“原来如此,他有他的难处。”赵行德微微动容,他看了关明一眼,叹道,“我身为水师统领,不便擅离职守。不过,既然是码头置宴,你就转告陈公举,谢他有心了,赵某定当赴会。”所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赵行德口气更如斩钉截铁一般。
关明当下大喜,谢过赵行德体谅广州士民之心,便匆匆回去将此转告陈公举和刘虞。
午后,市舶司便将一部分粮草辎重运到码头交接。水师远航南海,所需的补给原计划大部分是在广州上船的。因此,这一批虽只是部分粮草,已经在码头上堆积如山,市舶司雇了数百个民夫,搬运整整半rì,直到月亮上了半山才算全数装船。
码头已许久没有这般热闹,附近百姓见此情形,无不喜上眉梢,一则欢喜水师和广府言归于好,不虞兵祸降临,二则水师出征在即,海路恢复,不少工徒将重获生计。有工作,以饭吃,对升斗小民来说,没有比这更好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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