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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鼓元吉     帝国的黎明txt下载     帝国的黎明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章125 窈窕夸铅红-2

    鄂州竹簰门刑场高耸着两台砍头机砍头机是由木台、刀架、滑轮绳索构成的庞然大物远看如同一个巨大的门洞只不过从这个门洞里过去的只有人头被砍下来的人头砍头机前面点着三炷香青烟袅袅计算着时间香烟燃尽就是午时三刻

    刑场外围照例聚集着成千万兴致勃勃的看杀头的人

    天牢的犯人处决一空后这里冷清了一段时间今天终于又杀人了鄂州城里看惯了的人都有些兴奋莫名有人早早赶到刑场有人在前排占了位置有人口沫横飞地介绍着斩刑的规矩:“瞧见那边三炷香没有此香名讳叫做催魂香一来昭告天黑白无常前来缉拿生魂免得恶鬼含愤作祟二来算着时间催魂香燃尽便是午时三刻阳气最盛时斩下人犯的六阳魁首”“看到那边像闸门一样的玩意儿了吗?全大宋才三台的稀罕玩意儿瞧那花纹瞧那份量那咱们鄂州就有两台砍头不用刽子手待会儿‘嚓’一声人头落地了”

    “啊?——”“卖炊饼勒”“脆饼果子勒——”

    过去无数次杀头都是这般嘈杂小贩、看相算命的还扯着嗓子大声招徕生意

    和过去无数次杀头不同今rì观刑的人群中多了许多宽袍窄袖的儒生鄂州建政清浊分流儒生大多数胸口佩戴这醒目的标志三五成群地站在一起一望而知便是择“宋礼法”或“君子法”自守的人市井百姓自觉与儒生们保持着距离清流与俗易之别如泾渭分明然而这些儒生也隐约分成数个群体他们有人面带喜sè甚至激动有人却面带忧sè有人神sè复杂盖因为今天要杀的不是个普通的人物

    砍头机后面是一处草棚子草棚简陋屋顶覆以茅草四周用竹席遮挡无数好奇窥视的目光这座草棚就是将要砍头的犯人刽子手甚至监斩官休息的地方一道目光透过竹席的缝隙观察着外面的情况深深叹了口气

    刑部尚书温循直摇头道:“外面来了不少人......”

    金宏甫微微一笑:“这么多人来给金某送行真是幸甚幸甚”

    因为是公开行刑金宏甫换下了在天牢中的葛炮金宏甫面sè清癯而沉静赤红的死囚号衣穿在他身显出某种滑稽的感觉刽子手坐在外屋好奇地打量着这个死囚他见过不少江洋大盗尿裤子的大有人在可这个老者竟平静得不像话似乎要杀得人不是他

    金宏甫甚至凑近缝隙往外看奇道:“居然来了不少儒生看热闹就不书了么?”

    “金兄”温循直有些愠怒道他不知是为自己无能为力还是为金宏甫的满不在乎而愤怒他已尽力推迟金宏甫的行刑期可外面有人揪着不放为了避免在第二次大礼议中节外生枝邓素亲自向陈东求一定要先斩金宏甫以结好大部分清流士人就在十数rì前又传出了李代桃僵的流言有些儒生分明是来监斩确认被处决的一定是金宏甫本人

    “何必动气呢马要杀头的是我不是你”

    金宏甫摇了摇头道见温循直还待说话他抢在前头:“时间快到了我听说人头落地后大概不会立时便死有些江湖好汉还会喊‘好快刀’之类的话”“一派胡言”温循直悻悻道“你我都知道人说话又不光靠一张嘴乃胸腔鼓动气息经由喉管最后再从嘴里出声脑袋既然砍掉那嘴、脖子和胸肺已经分开怎么可能再出声?”他身为刑部尚书江洋大盗不知见过多少穷凶极恶之人口头豪气干云站到行刑台前面就吓得唇青面白哪有什么“二十年后又是条好汉”砍了头还说“好快刀”之类荒诞不经的事情

    “你说得有理”金宏甫侧着头闭目思索道“不过我总对身首分离之后的事情感到好奇没了身躯的感觉不知道砍头痛不痛?”“你?”金宏甫摇了摇头止住温循直的话脸露异sè道:“不如你我二人来做个试验若是砍头之后我并非当时魂飞魄散首级就会眨一下眼睛如果砍头果真很痛的话就连眨两下眼睛约好了啊呵呵就算一死......”

    这时号炮“砰”的一声时候已经到了

    金宏甫朝外面走去在门口回头朝着温循直喊道:“温兄”

    两个刽子手站在门外等着见温循直缓缓点了点头金宏甫这才如释重负地向外面走去从幽暗的草房走刑台正午的阳光刺眼金宏甫不禁迷了眼睛谁能不怕死呢?他和温循直打这个赌有几分是真的好奇有几分是分临刑前的恐惧感只有他自己才知道温循直一直在草房中看着金宏甫的背影身为刑部尚书监斩这种小事他本不该到场可是数十年的交情总要送一送另外还有金宏甫刚才的那个关于眨眼的托付

    “jiān贼”“金老贼”“无耻之徒”“杀了他”“快看砍头”“要砍头了”

    人群爆发出巨大、波浪一样的呼声仿佛一场盛大的好戏已到了**的时候金宏甫站在刑台俯视着欢呼的人群刽子手在身后推了一记他身不由己地跪倒在刑台接着“咣——”的一声脖子后面一阵凉凉的感觉这不是刀刃而是一道铁箍将金宏甫的脖颈牢牢地卡在了候斩的凹槽“砍头机果然好用”金宏甫暗道现在他眼前只有一块地板那是无数鲜血喷溅去擦都擦不干净的暗红无数菜头口水甚至石子儿砸在他的身

    刽子手远远地站着生怕被殃及池鱼自从有了砍头机砍头的活儿就轻松了很多

    “杀了他“快动手啊——”好事者在大声喊道

    儒生们脸sè凝重目光紧盯在金宏甫脸却看不出一丝彷徨毕竟这他是成名数十载的一代大儒虽然行为放况怪诞令人人皆曰可杀但他的书不少人都偷偷地拜过不能不说有几分意思可是今天这个人就要身首异处了虽然可惜在场的儒生都觉得理当如此大宋以礼法治国就算阮籍复生破坏礼法也当斩了

    “又死了一个”有人喃喃道去不知道他心目中“又”之前死的是谁

    “砰——”又一声号炮一个刽子手高喊道:“时辰已到”另一刽子手用力一拉绳索

    “呼——”重达三百斤的闸刀猛然坠下几乎毫不停顿地砍断了金宏甫的脖子温循直睁大眼睛只见鲜血喷溅过后金宏甫的头颅滚落在地一息之后他的眼睛忽然眨了一下紧接着又不断地眨动直到最后......

    温循直紧握双拳胸口堵得难受他看懂了金宏甫的遗言:被砍头真是很痛的啊

    ............

    漳州码头叶世鹏与贺德秀等人刚刚下船就被围了起来

    码头等候迎接的人群中有漳州知州、学政、防御使还有好几个漳州望族的家长“事情怎样?”“武昌侯答应为我州乡约作序了吗?”知州贾成宗压低声音却掩不住焦急的心情叶世鹏摇了摇头贾成宗失望地叹了口气周围的人见状也都不约而同地脸sè一黯

    “出什么大事了?”叶世鹏反问道

    “就在昨天金宏甫被杀了”贾成宗低声道“什么?”叶世鹏失声道

    金宏甫自号疑古先生在东南士林成名数十载被目为当世奇才他守俗易法并不属于朝中任何一党但即使是这样他还是被杀了漳州当政的士绅大多是守俗易法的而且还曾经狠狠得罪过陈、吴两人是以人人自危对金宏甫之死不免有叶落知秋之叹

    “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答应侯焕寅”有人低声抱怨道

    “哼当初州学公议你可反对?”叶世鹏不满地瞪了那人一眼“如果没那两万石粮食州城如何修得坚固海寇犯境怎么能抵挡得住若是抵挡不住我们都已经是死人了”他在漳州的声望颇高那人被他斥责也只讪讪一笑并不敢反驳当初漳州州学公议修造城池士绅们多不肯加税又没人愿多出钱粮和所以京东路一提两万石钱粮立刻就将漳州拉了过去福建路是清浊之争最激烈的地域结果漳州被陈党和吴党一起视为了眼中之钉

    清浊之争有太多凶险和血光连赵行德这样既有名望又手握重兵的人物也不愿多惹麻烦当初在漳州州学公议中出过力的人心中惴惴各自长吁短叹一番后这便散去知州贾成宗和主薄叶世鹏一起回到州衙衙署二人稍作商议过后便让衙役从后衙将已等候了数rì的贵客三得道人苏同甫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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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帝国的黎明的章125 窈窕夸铅红-2

章125 窈窕夸铅红-3

    漳州州学廪生们听说赵行德婉拒为乡约提序的要求不禁失望莫名。  无弹窗 更新快

    “赵行德空有大名”有人在激愤之下抱怨道:“不过是临难苟免的人物。”

    “他不是力主君子之道的么?”“这样没担当的人物难怪一直居于陈少阳之下。”

    赵行德推辞的理由很客气自己的才德名望不够建议漳州丞相或礼部尚书大人作序。漳州诸人一听便明白了在第二次大礼议的敏感时期赵行德不愿引起任何无端猜测让人误以为他yù在朝野另树一帜。他在京东路、扬州的种种作为则无一不是在朝廷的默许下推行的。赵行德影响下的州县和南海诸屯垦地一样是支持陈东的。

    “嘿嘿君子之道”贺德秀冷眼看着这些人低声道:“又不是为傻瓜白白送死。”

    “唉这些痴蠢之人”尹剑平摇头道“贺兄你准备择宋礼法还是君子法?咱们是不是要交好一下那些清流中人?将来大难临头也好有个遮身之处。”他与贺德秀乃至交好友二人时常议论择清流法和俗易法的利弊。若以清流法虽然严苛但朝廷保护清流的程序也更为严格。刑部、州县衙门都不能随意传讯清流中人更不能动刑逼供。相反俗易法虽然简单一旦像金宏甫那样被陷入罪就和普通商贾富绅没两样和从前一样任人拿捏了。

    “再等等看吧。”贺德秀看了四周压低声音道“知州大人还有另外一条路子......”

    “另一条路子?”尹剑平疑道贺德秀缓缓点了点头却没有说破有些高深莫测.....

    州府后衙苏同甫刚刚踏入花厅还未来得及坐下来喝茶主簿叶世鹏就屏退了仆人。

    “叶兄你这是?”苏同甫疑惑地看着叶世鹏。

    “有劳三得先生久候”贾成宗也未跟他客气直截了当道“贾某也是为了这一州百姓的福祉这多rì以来与叶主簿崔学正还有多位士绅仔细商量终于下定决心此次大礼仪我漳州唯邓大人之命是从。”叶世鹏站在旁边也点了点头表示贾成宗所言俱是事实。苏同甫并未急着表态先坐下来端起茶盏不紧不慢吹开浮沫轻呷了一口。

    “叶主簿刚从平湖回来吧?”苏同甫悠悠道“看来赵侯是不肯趟这一淌浑水了。”

    贾成宗和叶世鹏脸sè微变叶世鹏失声道:“那又如何?”

    “不必担心”苏同甫微微一笑“邓大人的意思只要漳州一心一意拨乱反正不管以前做了什么都会尽释前嫌。邓大人的意思就是朝廷的意思。朝廷虚怀若谷拜访赵侯这点区区小事朝廷怎么放在心。”他举起茶盏轻轻呷了一口笑道“既然如此还两位飞鸽传讯鄂州让崔学正私下拜访邓大人这事还得赶快啊。”

    贾成宗和叶世鹏面露喜sè一起拱手道:“三得先生说的是。”

    苏同甫三得道人以鼎鼎大名闲云野鹤一般的人物亲身为邓素来做这个说客他们二人都有些受宠若惊。先时因立场未定还有些顾忌现在已经做了决定对苏同甫也就刻意巴结起来。苏同甫反倒有些云淡风轻摆了摆手笑道:“传话这事苏某只是顺手而为二位早些让崔学正拜访邓大人才是正经。”他丝毫不居功同贾、叶二人聊了几句喝过了茶便告辞回到馆驿后更收拾行李登船离开了漳州。

    “苏先生咱们这船往何处去?”

    “平湖”苏同甫低声道“尽量快一点。”

    “是先生。”船头恭声下去船刚刚驶出港口便挂起满帆。

    海风鼓荡着三面硬帆海船沿着海岸向北破浪而去。这一条海船虽然不大却是苏同甫特意包下的海快船既有商行行首打的招呼苏同甫又给了双倍平常的船钱所以一条船十几个水手对他简直敬若神明。银子说话只要苏同甫有任何吩咐船工们全都快手快脚地办好哪怕苏同甫要去平湖这样平常不去的海岛全船下也没有任何质疑反对的声音。

    ............

    鄂州礼部衙门邓素站在陈东身旁拿出着一张墨迹未干的样张亲自做着解说。

    “一次‘大礼法’争执过甚因此每一次样稿都由礼部的人手工誊写这一次我们准备用铅活每一改稿都连夜排印刷。活是雕工依照《五经正义》赵定公的楷书重雕而成。”说到这里邓素微微顿了一顿陈东也点了点头。赵定公乃赵行德曾祖一生宽恕谦让与人无争唯嗜书因其擅楷书太祖朝国子监用其书刻《五经正义》武宗朝沿用一直翻印流传至今所以赵定的这也是本朝书人最为熟悉的楷书。

    “‘大礼议’所用纸张全部是徽州熟宣纸几家入选的纸商铺都是供给当年南唐澄心堂用纸本朝也列入贡品的纸张。”这种宣纸也是现在丞相府公函用纸邓素又特意取出另外一种带着浓淡斑纹的硬纸介绍道“将来‘大礼法’的正本准备用歙州金粟笺这原来是寺庙中抄写佛经所特制的纸据说可历经千年犹如如新制一般。”

    陈东听着邓素介绍点头微笑道:“礼部准备得不错。”

    “分内之事。”邓素谦让道“印制所用的墨汁是李廷圭墨的方子损益而成主要以松烟、珍珠、龙脑、白檀、鱼胶为原料印刷出来的样可谓丰肌腻理光泽如漆而且还有一股淡淡香味墨sè可以历久而不减......”正介绍着外面进来一人朝陈东行了一礼将一张拜帖交给邓素邓素眼神一瞥含笑道:“漳州崔学政求见看来他是幡然悔悟了。”

    “崔钊?”陈东皱起眉头沉声道“漳州这些人要好生敲打敲打。”

    “是这个道理。”邓素微微一笑道“泰山不择细壤方成其高;大海不择细流方成其大。敲打的事情我会去做。不过你这个宰相大人肚子里也要能撑船啊。”吴子龙与陈东渐行渐远后近些rì子邓素cāo持礼部应对得当井井有条他和陈东渐渐尽释前嫌配合的融洽无间。因此也就能用这种开玩笑的话来劝解陈东。

    邓素这样的态度让陈东无可奈何他笑着摇了摇头尤恨恨道:“一定要敲打一下。”

    ............

    流求剿灭岛夷战役之后随着汉军四艘炮船二十艘海船加入水师战船序列联合水师的实力大增。这大半个月来水师一直在泉州流求和平湖的海域间出海演练远航的船队已渐渐锤炼成型。水师都督赵行德白天cāo持辽兵夜里大部分时候都宿在汉军的战船。他夜宿汉军船并不带任何亲兵护卫不明究里的宋军将领还以为这是效法刘秀‘推心置腹’之事不禁为之啧啧称奇。

    红rì沉下深海淡淡月影挂在流求山脉的空大海由湛蓝清澈渐变至漆黑幽远。

    汉军水师楼船中韩凝霜斜躺在赵行德的怀中。忽然她睁开眼睛正对着一双宠溺的眼神韩凝霜脸颊还带着兴奋过后的cháo红又染了一层浓郁的红晕睫毛微微颤抖。这些天来韩凝霜放开一切仿佛不再是汉军统帅而是一个用热情征服男人的平凡少女。二人极尽恩爱然而尽管他们谁也不提分别的rì子也渐渐近了。

    一想起分别这个词仿佛附着魔力让韩凝霜感到一阵疲倦。自从明白了自己所背负的国仇家恨之后她就再也没有真正轻松过总是在jǐng惕着、准备着、策划着......直到遇到了赵行德在他的胸膛下她似乎找回了当初无忧无虑尽情欢乐的时候。到了琉球之后韩凝霜再没穿过铁甲。赵行德的手搭在她的蜷曲的小腿乌黑的头发披散在他臂弯星眸微闭这样绵软柔顺的姿态没人能想像得出她是一个慑服群雄的女人。

    “辽国肯定还会南征他们停不下来。”韩凝霜低声道“我会看着他们一点点耗尽国力不管是宋国还是夏国动手汉军都会再补一刀。还有高丽如果没有辽国牵制的话我一定会为族人报仇的。”她的笑容很温柔很平静更像是细语呢喃。赵行德心生怜意手掌在她小腿轻轻抚摸着试图再次将她从心中的监牢里解脱出来。这是一个注定要背负许多沉重的女人他只愿她好好享受这一份短短的安宁和欢愉。

    韩凝霜享受着宠爱她没有羞怯而是反握着赵行德手掌抬头凝视着他的脸庞目光十分动人。她巡视着自己的领地目光晶莹闪亮眼神平静而自然还有一丝不常现的迷茫“这一刻如果能一直到永远大概就是天下最幸福的女人吧。”

章125 窈窕夸铅红-4

    夏元德二十六年,宋靖康七年,天气渐温暖,端午节令不期而至。

    绵延万里,商队需一年跋涉方可穿越的广阔大陆上,从河中到江南,从北州到琼州,天南海北的人们同时开始庆祝端午节令。河中的shè柳、关中打马球、江淮两广的赛龙舟,家家户户都要吃粽子、挂菖蒲、喝雄黄酒。山地居住的百姓这一天上山踏百草,在正午时分采百药,捕捉蛤蟆、乌蛇等物,准备制作各种的药物。

    当初天子北狩,陈东、曹良史等首倡“尊天子不奉乱命”,挽狂澜于既倒。后辽军大举南下,鄂州相府虽于形式逼迫之下改奉赵杞为君,但真龙天子尚在北方,朝廷对外坚称赵杞只是暂摄皇位,将来还会将大位奉还,因此,宋国一直沿用靖康年号至今。

    如今大宋中兴有望,各地州学士绅也不愿再起波澜,故而在此次大礼议中将议定更改年号之事。鄂州朝廷将在端午之后就开始第二次大礼议,这一次大礼议将改元“至理”,正式除去北狩废帝赵柯留下的最后一丝痕迹。至于将来赵柯南返是否奉还大政,这个问题则被众人有意无意地不再提及。

    琉球岛,南港临时码头,一条狭长的海船收了横帆,在小艇的引航之下,轻轻摇橹驶入泊位。船老大麻利地跳上码头,将缆索拴好后搭起木板,对着船舱大喊道:“请苏先生登岸。”一个水手答应了一声,虽然船板宽大,他还是紧跟在苏同甫身后,恭恭敬敬护着他经过颤巍巍的船板,好像一不小心,这尊财神爷就会掉进海水里化掉。

    苏同甫踏上码头,左右张望,“咦”了一声,暗道:“这不似蛮荒之地啊?”

    这座大岛在宋国朝廷的正式称呼是小流求,与北方海域的大流求视为一体。当初朝廷拓殖南海时,原本也考虑向流求岛移民屯垦,但因为大流求国已经向大宋进贡,在兵部看来,小琉球蛮部剽悍难驯,又有猎头出草的风俗,移民岛上无疑是费时费力的事情,在礼部看来,拓殖小流求不但不会增加藩国的数目,反而可能引起某些的麻烦,因此两部也就故意对它视而不见了。

    辽国南侵以后,沿海诸路宋人纷纷出海避难,小流求岛又因为距离大陆太近,将来未必躲得过辽兵,而且岛夷对汉人抱有敌意,因此,百姓宁可往南方岛屿逃难,也不愿移民琉球岛来屯垦。虽然种种不利因素并非不可克服的障碍,但小流求并非因为距离大陆近,就是一个很容易移民屯垦的目的地,也是一个不言而喻的事实。

    南海水师刚刚打败岛夷海寇,岛上的气息居然和人烟繁盛相似,必定是另有原因。

    思及此处,苏同甫收敛心神,对水师军官拱了拱手,含笑道:“苏某久闻赵元直先生大名,还请费心再通传一声。”他到平湖逗留了一rì,留守平湖的水师将领已经向大营通传过一次了。但苏同甫既然看出流求的治理并不简单,因此也刻意尊重水师的规矩,不在岛上乱走乱动。他自号“三得道人”,“三得”当中尤以“得寿”为要,若因为一不小心引人猜忌而灭口在这蛮荒岛屿上,那才是得不偿失。

    “这便去通秉赵大人,”水师军官回礼道:“苏先生稍候。”

    苏同甫就在码头上怡然自得的等候起来,他一边等,一边打量观察过往的军兵百姓.

    他越是打量,就越是暗暗心惊。只从岸上的百姓衣饰,神情举止上看,便感觉这里生活并不像刚刚移民开发的蛮荒之岛。有人手臂上缠着五彩线,有人腰带上挂香囊,颜sè还很新,空气中飘着粽子的味道。一个新收的荒岛上居然出现了人烟繁盛的市井村镇才有的那种浓郁的端午气息,令苏同甫感到分外惊奇。若非经营已久,柴米油盐布匹酱醋等各种rì常所需之物都不再匮乏,谁会有心思来摆弄这些应时应景之物。

    实际上,在流求岛上,汉军以雷霆万钧之势粉碎了蛮夷部落的武力,又采取强制联姻、贸易羁縻、进山屯垦等种种措施,全面控制住了琉球的局面。汉人屯垦的营地大都位于平原,只在山中建立了一些种植木薯和收山货的据点。实际上,因为汉民种地远比岛民jīng细,汉人开垦之地与岛民刀耕火种的土地相互重叠的面积也并不算多。汉军以武力压服岛上的部落之后,汉夷争地的矛盾并不太突出。

    巍巍青山脚下,一泓泉水缓缓流淌而出,水花在青黑sè的岩石间潺潺作响。

    汉军在泉水上游修筑有一处堤坝,并建了一座磨坊,水池里清澈见底,水底隐约可见几尾游鱼。水坝、磨坊和水池都专人看守,这里也是数千汉人屯民集中取水的地方。崎岖的山路上,而可见妇人拎着水桶、陶罐、水瓶等物,一步步艰难地拾级而上,在池子里汲水后再背下山去。

    素姬蹲在池边,小心将一个水罐抛入池水。空陶罐头重脚轻,一入水便沉下去,汲水的人再拉动系在灌口黄铜圈上的丝绳,让罐口恰好一半在溪流之下,清澈的溪水很快就灌了进去。素姬将水瓶悠了几下,罐底沉沉地坠了下去,这才将罐子拉起来,背起来向山下走去。

    山路狭窄,只容两人错身而过,一路上碰见的妇人都笑着相互招呼。

    “王婶——”“杨家妹子真是勤快勒,这么一大早就上山了吧。”

    “素姬姐,回去你教我包粽子好不好?”

    素姬一一回应着这些天天见面的姐妹。叫“杨家妹子”的是汉人大嫂。而叫“素姬姐姐”的则是同一天被“抢亲”的部落女子。在流求部落中,抢亲也是一种常见的习俗,有的部落甚至在正常婚礼中还专门安排抢亲的仪式。所以,岛夷女子在成婚以后就接受了自己的处境,并且开始适应类似于另一个部落的汉人生活。

    素姬背着水罐一路打着招呼回到家中,对着挂在门口的艾人拜了拜。这艾人是杨益教她编的,用艾草编做张天师的形貌,用来驱邪去瘟疫。进了内屋,素姬又对着山神的牌位拜了拜,分别用部落和汉语默默念了两遍:“山神保佑,平平安安。”

    山神保佑,素姬的父兄都没有在冲突中送命,只是哥哥受了轻伤,用了杨益的金疮药,养一阵子就会好起来。部落战败不是一两个勇士能够改写的事实,父兄也承认了素姬和杨益的婚事。在众多新娘当中,素姬是最早通晓汉话的人,也最先适应了汉人村子里的生活。

    在韩凝霜的授意下,婚后的第二天,汉军就向这些新娘们传授有关婚姻的礼教。新娘们很快就意识到,在汉人这个的部落中,她们并不是女奴,这更像是一场“抢亲”,而女人在婚姻中的处境其实并不算差,于是越来越多的新娘开始主动地融入这个巨大的部落。大小村落之中,新娘们和汉人妇女一样准备着各种端午的时令物事。

    朱漆的门楣上,挂着辟邪的蒲人,再用从宋境买五彩丝线编制长命缕,用五彩丝、竹筒和楝树叶包粽子,泡制雄黄酒和菖蒲酒。心灵手巧的还会编制香囊,内装着艾草、雄黄、朱砂,有驱邪除汗之效。无论在山里还是山外,落嫁女的家庭收到了大串小串的粽子、五彩丝线、盐块、糖块等各式过节物事,这也是琉球岛夷部落第一次过端午节。

    端午这天,许多汉人都遵照习俗进山采药,他们深入高山大泽之中,采集各种草药和可供入药的虫蛇之物。同时,汉军再次派出无数个小队深入清剿隐藏在森林里的反叛者,近三分之二的壮丁进了山。帅府决心抢在宋国和夏国意识到之前,将流求经营成为一处根基之地。

    帅府以夏国行军司的作风,将这一切早已布置妥当,一项项事务列有详细的计划。韩凝霜也预先全部看过。安抚岛夷,补充物资,分配地域,入山清剿,全都将领各负其责。因此,这段rì子,韩凝霜虽然并没有管太多流求屯垦的具体事务,但一切无不在控制之中。

    帅船座舱中,韩凝霜嘴角噙着笑意,看着端坐在书案前,沉思许久,却无法下笔的人。

    “如果你没有信心,我来帮你看看?”

    “这个,......”赵行德回头看了她一眼,尴尬道,“还是我自己来吧。”

    “再拖下去的话,李姐姐会怎么罚你呢?”韩凝霜的眼神带着笑意,怎么看都像是唯恐天下不乱的样子,猜测道,“她该不会作一篇‘休夫檄文’,再传檄天下,让你成为夏国第一个被休掉的上将军吧。”她点点头,煞有介事道,“所以啊,夫君大人要赶快了,你不是一向立马成文的,真的不用代笔吗?”眼神中带着从未有过的调皮味道,她说这些无聊的话,其实是每一刻都想吸引某个人的注意力。

    “谢谢。”赵行德苦笑着摇摇头,深深吸了口气,提笔落下......

章125 窈窕夸铅红-5

    刚刚写了三行字,便有亲兵禀报:“苏同甫先生求见赵将军。”

    “苏同甫?”韩凝霜微微皱眉,“就是那个自号‘三得道人’的怪人?”

    她的语气带上了些不满的意味。这个自诩“人生三得”,逍遥自在的老怪物,怎么没死在刑部天牢中。这种名士虽然与世无争,但无一不是漩涡中的人物。好死不死,偏偏这时候来打扰,不知又会带来什么样的麻烦。不知不觉间,韩凝霜已经有些不喜欢麻烦,甚至有些暗暗希望,在这样一个蛮荒而充满希望的岛屿上,一直平平淡淡地过下去。

    “苏同甫去年为一桩私酒的案子下了天牢,邓守一请陈少阳特赦,将他保了下来,可惜,出仕却是无望了。无论如何,此人是一方大名士,尤长于经济理财之道,这次突然前来拜访,恐怕有些事情。”赵行德放下毛笔解释道,韩凝霜撇了撇嘴,心中却有些甜意。

    “既然是这样,”她帮赵行德戴正方巾,又看了看,微笑道:“请夫君快去快回。”

    目送他的身影离去,韩凝霜吩咐亲兵道:“去请罗大夫过来。”

    没多时,一个五十多岁的老郎中便到了。罗庆柏是汉军中的老人,忠心无可挑剔。老郎中须发苍然,进来先放下药箱,稽首行礼后问道:“大小姐传老朽过来,可是身子有些不适?”

    “最近是有些不适,”韩凝霜含糊道,将皓腕放在花梨木桌上,“请罗老为凝霜把一把脉,看看应该开个什么方子调理一下。”她的语气平静,脸颊却是发烫。算起rì子,月事早几天就该来了。难道是......她神sè有些复杂,眼中浮现一抹惶恐,又有些期盼地看着老郎中。

    “遵命。”罗庆柏垂下头,将三根手指搭在欺霜赛雪的皓腕之上。

    所谓“望、闻、问、切”四者,韩凝霜是年轻女子,又威严自重,“望”和“闻”她都不太方便,问又只得到含糊的回答,郎中要确诊病灶,就只能靠切脉了。罗庆柏丝毫不敢大意,三指如弓,先指腹总按取脉,片刻后,只觉脉象如滑珠滚动,他心下微微一惊,不敢抬头,微提中指和无名指,感受寸脉,又提起食指放下中指,感受关脉,然后再度放下三指,罗庆柏暗暗心惊,他又抬头看了看,面sè泛红如桃花,更与心中猜测情形有**分相像。

    “罗老,有什么不妥吗?”

    “这个,”罗庆柏斟酌词句问道,“大小姐最近可是身困乏力,或是恶心呕吐症状?”

    这么一问,韩凝霜迟疑了一瞬,咬着嘴唇点点头,轻轻“嗯”了一声。

    元帅座船上的汉军部属,要么是韩氏几代家将,要么是她的亲信心腹。韩凝霜招了赵行德为婿,众人也只是心知肚明,姑娘家的心思,谁都不会当面说出。遇到这件事,韩凝霜的心情也和普通女子大同小异。好像一件最隐秘的事情突然公诸于众,让她欢喜中又羞不可抑。

    “恭喜大小姐,”罗闲十坐实了判断,微笑道:“这是喜脉。老朽这就开一副安胎养身的方子,有些药物船上没有,大小姐差人到岸上去取就好了。”这样的症状、神态,一生行医的罗庆柏不知见过多少。他一边叮嘱着大小禁忌,一边从药箱中取出笔墨纸砚。

    韩凝霜怔怔地看着郎中笔走龙蛇,方子开好了,她的脑海中还是一片空白。

    ............

    赵行德从汉军座船回到水师大营后,便派旗牌官请苏同甫过来相见。苏同甫虽然颇有名声,但儒林中褒贬不一,与黄舟山、陆浮休这样的泰山北斗还有差距。赵行德贵为武昌侯、左卫上将军兼领水师都督,又是皇亲国戚,接见名士已是不错了,若亲自到大帐门口迎接,做出一副礼贤下士的模样,反而有些不妥。

    大营帅帐中,赵行德环顾四周,这才发觉,自己已很久没坐在这里办公了。他暗暗心惊之余,又苦笑着摇了摇头。帅帐外面,火铳手训练队列的口令喊得震天响。水手们即使每天cāo演近四个时辰,仍然比甲板底下暗无天rì的生活要好。水手的军饷远高于禁军步卒,只可惜这里是泉州、漳州,或者大陆上任何一个的市镇村落。

    苏同甫跟着旗牌官走了大约两里多路,沿途所见,只觉这岛就像一个巨大的校场。沙滩平地上随处可见列队cāo练的军卒,阵形严整已经不下于东南大营的禁军。时而可见一条条小船在海面上划行,船上的水手奋力划桨的劲头,就好像在大校阅时的龙舟赛。在近岸的海水里,苏同甫忽然看见一片人头在浪涛中时隐时现,他不禁惊讶地张大了嘴。泡在海水中至少有五六百人,这场面可比龙舟赛时打捞金钱彩头可要大多了。

    “这是刀盾队的在练泅渡。”旗牌官周纶好心解释道。

    在投军以前,周纶是一个耕读的儒生,越是家贫,对“三得道人”苏同甫就越是仰慕。只有经历过贫困窘迫生活的人,才真正体会得到苏同甫宣称的“得才、得钱、得寿”这三得的要紧。苏同甫的文章鼓起这个黄州的贫寒士子放下斯文,一咬牙投考了水师学堂。因缘际会,周纶没想到自己竟然有一天能站在苏同甫面前,心情也就格外不同。

    不过这一切,苏同甫本人无由得知,他只感到这个年轻人释放出来的善意。

    “赵将军深得统兵之道,多多益善,人言可比古之韩信。”苏同甫微笑道,“今rì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水师成军不过旬月间,既旗号严整,又能令士卒赴汤蹈火。放在各路驻屯大军中,也是屈指可数的jīng锐之师了。”他这番赞誉,本是回应传令官的善意。不料,周纶的脸sè却是微变,饱读史书传令官联想到别的地方。

    “赵将军忠肝义胆,天rì可鉴。”周纶沉声道,“我朝以礼法治天下。天大地大,大不过礼法。赵先生以君子之道立身,就算有人搬弄是非,朝廷有司也当召集清流士绅为证,还赵将军一个清白,并将诋毁清流之人绳之以法。没有真凭实据,谁都不能行钟室之事,残害忠良,只有吕雉这种谋朝篡位的毒妇才做得出来。苏先生您觉得呢?”

    苏同甫一愣,一个低级军官居然在自己面前侃侃而谈,比几百个人在海水里浮沉中更叫他感到惊奇。他虽然没有官身,为人也并不高傲,但毕竟是天下名士之一。哪怕在刑部大牢中,犯人也分三六九等,像他和金疑古这样的人物,一直到上断头台之前,狱卒也是恭恭敬敬的。这种心理上微妙的高低之分,不是那么容易突破的。苏同甫刚才把周纶当做粗通文墨人,说话就随意了些。殊不知在水师早晚会讲中,军官们辩驳道义之别,争论十分激烈。都头可以和指挥使争得面红耳赤,以至拍桌子瞪眼睛也是寻常。这已是水师军官中渐渐形成一种独特的传统。

    “武昌侯几度挽狂澜于既倒,陛下赐婚,”苏同甫点头道,“忠心自然是无可置疑的。”

    “苏先生说的是。”周纶伸手虚引道,“前面便是都督大帐白虎堂了。”

    “多谢。”苏同甫客气地拱了拱手。所谓云从龙,风从虎。一个传令军官的表现已经令他为之侧目,心下对与赵行德的会面也有些期待起来。他迈步进帐,只见一人端坐在上首书案之后,神态温和儒雅,身上未着戎装,葛袍方巾俨然儒士,手中只差一柄羽扇,俨然就是戏台上周瑜的形象了。这时赵行德已经站起身来,拱手为礼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苏同甫亦拱手为礼,二人这才坐下来,亲兵上茶时,二人先寒暄了一阵,方才转入正题。

    “流求乃蛮荒之地,赵某刚刚平定了岛夷海寇,不知苏先生所来何事?”

    “苏某此前寓居漳州,刚刚从贾知州、叶主簿那边过来。”苏同甫观察着赵行德的神sè,又解释了一句,“不过,赵侯不必担心,苏某并非是为漳州做说客,而是南海股券和扬州证信堂的事情而来。”苏同甫抬起茶盏请呷了一口滚烫的茶水,只觉满口清香,赞了一声,“好茶,赵侯果是雅人。”殊不知赵行德知道他讲究这些,所以特用上好的茶饼招待,若是平常,他也只泡些简单的炒青茶而已。

    “扬州的事情?”赵行德玩味地重复道,看着苏同甫,“不知三得先生有何见教?”

    “南海股券和证信堂之事,苏某深感佩服。”苏同甫放下茶盏,正sè道:“不瞒赵侯,就在数月之前,苏某得邓大人的举荐,曾经有幸面见陈相公,在他面前陈述这‘聚沙成塔,集腋成裘’的理财之道,只可惜陈相公未能采纳。苏某本来有些心灰意冷,没想到赵侯在扬州的种种举措,竟然与苏某的设想有不少暗合之处,苏某见猎心喜,这才不避嫌疑,特意前来拜访赵侯。”

章126 呼来上云梯-1

    “不瞒赵侯,就在数月之前,苏某得邓大人的举荐,曾经有幸面见陈相公,在他面前陈述这‘聚沙成塔,集腋成裘’的理财之道,只可惜陈相公未能采纳。苏某本来有些心灰意冷,没想到赵侯在扬州的种种举措,竟然与苏某的设想有不少暗合之处,苏某见猎心喜,这才不避嫌疑,特意前来拜访赵侯。”

    “赵某何幸,能让劳驾苏先生,既闻所闻而来,可是要见所见而去?”

    赵行德端起茶盏,轻轻呷了一口,看着苏同甫,等他道明真正的来意。如果只是普通文士,说出这番话就有些投效的意思。可“三得道人”大名鼎鼎,又和邓素关系匪浅,这样的人是不可能万里迢迢去投效的。赵行德猜测他只是释放出一种善意,又或者另有下文,甚至是代表别人对自己的一种试探。

    苏同甫端着茶杯,微笑道:“赵侯雅量高致,不过,苏某却是红尘中的俗人一个。就算是仰慕赵侯,将数卷《道德辩》和《君子国》长携左右即刻。观书如对面而坐,不需如此劳碌奔波了。”苏同甫遥了摇头,“苏某这一生,不过‘得钱、得才、得寿’三愿而已,可就是这三个人之常情的心愿,也招来不少毁谤之语,至今仍然渺渺无期,思之令人叹息。”他长叹了口气,仿佛怀才不遇的文士一样,其实赵行德却知道,苏同甫虽然一直未曾出仕,可他著书立说颇有盛名,而且本人又既善于营殖。他自号“三得道人”,以不惑之年,“才”和“钱”这两样确实不少。

    “一已为甚,岂可再多?”赵行德摇头道,“苏先生何其贪也。”

    “行千里者,始于足下。就算走不到,只要方向对了,一百步总比五十步好,五十步总比原地不动,甚至南辕北辙要好吧。”苏同甫叹了口气,沉声道:“世人皆谓我贪,却不知我真。钱、才、寿,世人所必须。故作清高之人,谁能舍弃不用?凡人立于世间,一rì身上空乏,便要受一rì的窘迫。赵侯所述‘君子之道’,便知赵侯不好虚言空中楼阁。”

    赵行德沉默不语,执壶将两个茶杯满上。

    “食sèxìng也,如果说钱、才、寿,是我所愿之‘三得’。反言之,穷困、愚昧、病弱,是我所yù去之‘三恶’。赵侯你讲得好,如果没有君子之位,让百姓习君子之道,就是缘木求鱼,甚至是诱人送死。同样道理,如果百姓困于穷困、愚昧、病弱这三恶,你又如何能说他们已居于君子之位呢?别的不说,单单是饥寒交迫,就能叫烈女变成娼妇,义士变为盗匪。再高地位的君子,他也能跪下来舔别人的脚趾。无他,穿衣吃饭,形势所迫也。”

    “衣食足而知荣辱,仓廪实而知礼节,古已知之。”

    “赵侯说的是。所以我观赵侯君子之道,虽然与侯爷未曾相识,却引为同道,并期以殊途同归。”苏同甫感慨道,“不过,我所看到的,yù至天下太平之道,不在于动心忍xìng,而在于因势利导。人心有私,逆私心而yù达公益,如逆水行舟,若从私心开始而致公益,便是顺水行舟,收事半功倍之效。我这‘三得’之说,无非是希望人人能够努力增进财、才、寿这三样,驱逐穷、愚、弱这三恶,另外有三种恶xìng,盗窃钱财,蒙昧人心,伤害人身,可谓三贼也。”

    “我也孤陋寡闻,”赵行德笑道:“‘三得’是知道的,‘三恶’和‘三贼’之说,还是第一次听说。之身惭愧。”苏同甫这说法新鲜贴切,又浅显易懂,颇有可观之处。赵行德侧头凝思,暗暗点头,一时间竟然忘了猜度苏同甫的真正来意。

    “不瞒赵侯,这‘三得’乃是苏某昔时所述,而这‘三恶’与‘三贼’之说,乃是此番下狱之后,痛定思痛,又被赵侯‘君子之道’所触动才演绎出来的。”苏同甫心有余悸,唏嘘道,“往rì之苏某,悠游于山水之间,只知人生务求‘三得’,说实话,什么功名事业,都不放在我的眼里。”赵行德微微点头,苏同甫这话看似狂傲,在宋国的士人中却不鲜见。

    当年曹彬讨伐江南凯旋,太祖原本答应他做使相,后来变卦改为赏钱二十万,有人以为曹彬必然愤愤不平,曹彬却曰“人生何必使相,好官不过多得钱尔。”太祖闻之大悦,未几加枢密使。无独有偶,赵行德在太学中还听说过另一件异闻,广南某官奉调回京,中途携带了一些当地特产货物,结果这一年恰巧此种货物在京师的价钱暴涨,这官员因此大发了一笔横财,结果连京官都不做,自己回乡做富家翁了。

    “当年蒙昧的想法,赵侯见笑了。”苏同甫摇了摇头,没有了适才侃侃而谈的洒然,脸上带着一丝沉痛之sè,“如果不是因故下狱,苏某也许就这么浑浑噩噩的了此一生,也许就这么埋没于黄土,也许史上留下一个荒诞放浪的恶名。”他脑海中浮现中因故被下狱后,心怀嫉妒的小人,往rì结下的仇敌,争相落井下石的场面,再加上贪官污吏弄权索贿,虽然有老友多方奔走相助,最后求得丞相特赦,他的家产折腾了大半出去,身体也亏空了。

    这些事情,赵行德隐约也猜到了一二。苏同甫脱身之后,以他与邓素的交情,要报复某些人并非难事。邓素也借此机会收拾了一些贪官污吏。然而,苏同甫受这一场摧折,心志上撼动不小,故而从前没在意事情,如今也加倍留心起来。想起当年揭帖案时,好几位理社的同道中人冤死狱中,赵行德心头就笼上了一层yīn霾。

    他叹息道:“人生总是变数横生,若非当年揭帖大案,赵某也未必投笔从戎了。”

    “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yīn者,百代之过客。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苏同甫感慨地喃喃道,“如果我们把浮生当做一场梦,我们的命运也就cāo纵在永不可测的命运手中。试问一个人不痴不傻,一想到明天就可能下狱受死,今天又怎么可能纵情欢乐呢?若浮生如梦,又何必要礼义廉耻?又何必孜孜以求?若浮生如梦,人所立身之世道,不过是一间地狱罢了。”他看着赵行德,目光中透出某种坚决,“树yù静而风不止,我所愿之‘三得’,不愿它如此虚幻飘渺。”他所受心神震荡不小,平常还能保持镇静的风度,现在却有些激动了。

    “那又当如何?”赵行德淡淡道,他看着杯中茶水,目光深邃。

    “若要使‘三得’不成一场痴人呓语,就必须驱逐‘三贼’,否则的话,自己经营得再好,被这‘三贼’咬上一口两口,就必然沉沦进‘贫困、愚昧、病弱’这‘三恶’的泥潭。对于窃人钱财、使人愚昧、伤害人身这三样贼,制止他们,驱逐他们,毁灭他们,这是我们应该做的事。人生在世,受着诸多牵制,不可能自己干净。焉知今rì为祸他人之贼,异rì不来祸我?所以,我们不但要自己驱逐‘三贼’,还应该帮别人驱除‘三贼’。不单单个人应当如此,朝廷更应当如此。赵将军的君子之道,对我来说,就是尽其可能增进百姓之‘三得’,驱逐世间之‘三恶’,征伐作恶之‘三贼。’”

    苏同甫越说情绪越是激动,忽然咳嗽起来,衣袖拂动,只闻“咣当”一声,茶杯砸在地上,茶水横溢,他赶紧让了一让,一边仍捂着嘴咳嗽不止,赵行德换了杯茶递给他,苏同甫接过去一口灌了下去,这才将咳嗽压了下去。苏同甫既然以“得寿”为要,对于养身保命之道,素来是极为在意的。士林相传,“三得道人”强健可比力士。可现在,谁看得出来,一场牢狱之灾已极大地损害了他的健康。

    “苏先生,”赵行德关切问道,“是不是让郎中过来看看。”

    “没事,”苏同甫摆摆手,着一地狼藉,黯然道,“抱歉,让赵侯破财了。”

    赵行德摇了摇头,他忽然想起从前恍惚间听说的一句话,“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他心中有所触动,摇头道:“苏先生要讨伐这‘三贼’,可知‘三贼’也是人心的畸变。人yù得钱财,就巧取豪夺,成为他人之盗贼;人自量不能匹敌他人之智,便恨不得他人皆比自己更愚昧,成为愚昧人心之贼。弱肉强食之世道,人相杀,人相弱,人相食,人又成为伤害人身之贼。人xìng本无善恶,是光与yīn影相伴而生,故种种道德之说,务求扬去恶,为政之道,当如先生所言,助人之‘三得’,逐人之‘三贼’。”

    “赵先生高见。”苏同甫击掌赞道,“正是如此。”

    “既然如此,”赵行德直接道:“苏先生的来意,不妨明言相告。”

章126 呼来上云梯-2

    “赵先生高见”苏同甫击掌赞道,“正是如此”

    “既然如此,”赵行德直接道:“苏先生的来意,不妨明言相告”

    他转身看着苏同甫,如果请求不太过分,他打算助他一臂之力二人目光交错,苏同甫在赵行德的目光中看到一丝难得的信任赵行德已经有八分相信苏同甫应该没有什么恶意像他和苏同甫这样的人,呕心沥血所做的学说可说比亲生儿女加重要,无论出于什么原因,都不太会以此做为遮掩

    饶是如此,他的回答仍然滴水不漏,因为苏同甫的身份太过特殊他刚刚从鄂州天牢脱身,又从漳州过来,不可能不知道朝中政争的激烈和赵行德身处嫌疑赵行德的势力虽然不小,但他一向谦抑,所作所为尚且在朝廷中枢的容忍限度之内,南海水师很快就要远航除了流求岛,他的根基之地都在各方势力的包围之中,势必不能做触怒朝廷之事,他也不愿失去在宋国清流中独特的地位,卷入某些派别争斗的未知yīn谋之中

    “苏某此行,确实有事相求”苏同甫笑道

    他坐下身喝了一口茶水,微微点头赵行德的态度虽并不热情,却让他确信没有找错人世人皆曰赵侯是当世之君子,而君子可欺之以方这也是漳州士绅与他并无交情,却寄希望赵行德能加以庇护的原因然而,那种不计利害的承诺,对盟友和部属来说足以造成无谓的损失,甚至引发灾难正因为如此,苏同甫得知赵行德拒绝了漳州士绅的请求后,方才确认此人并非一味不计利害,对朝中朝中党争的漩涡也有明白的认识,这才动身前往平湖拜访

    “赵侯可知,就在七rì之前,金宏甫在鄂州被斩首了”

    “什么?”赵行德微微一惊,眼现遗憾之sè,叹道,“居然就这么杀了”

    “若执公而论,金宏甫欺辱清流士人之妻,按宋礼法当斩,也没什么可说的”苏同甫摇了摇头,他与金宏甫都算是东南士人中的异类,不免有兔死狐悲之感,叹息道,“可是,金宏甫一出事之后,朝廷还未明正典刑,东南士林清流已恨不得以目杀之以如今朝廷之律令,学政公议cāo制定律法之权,知州是由州学推举的,州学廪生还可旁听州官问案清流法又极为严峻,金疑古自命清高,在朝中无依无靠,就算他不犯事,一旦有人找个借口要对付他,也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说实话,若非友人相助,”苏同甫苦笑道,“苏某早已不在人世了”

    “鄂州建制以来,”赵行德皱眉道,“以州学公议约束官府,公堂已无复一手遮天的情形”

    赵某虽然一直领兵在外,但对各州府的施政并非一无所知总的来说,在清流士绅相互牵制之下,州县为政要比从前清明得多以他知晓的情况,士绅间私底下有些交易难免,胥吏仍不免有蝇营狗苟,但至少‘破家知县’、‘灭门州府’的情形不再清流士绅当政,虽然礼法严苛了些,但地方豪强恶棍、地痞无赖之类的恶人,也被把持州府的清流士绅大力清扫了一遍在择法自律前,普通百姓也不可能开罪士绅择法自律后,严苛礼法管不到普通百姓,少数以清流法自律的平民反而得到比从前多的保护对百姓来说,除了税赋依然沉重之外,rì子确实比从前容易了一些

    “一手遮天不能,那众手遮天又怎样呢?如今知州由州学公议推举,州学公议某人有罪,哪怕是枉法裁断,知州也会判他的罪刑部虽然还要再复审一道,但丞相是学政公议推举的,刑部尚书又是丞相任命的,若州学士绅群起施加压力......就像上次廪生们围攻相府后,鄂州刑场变得人头如山,刑部的复审已经没有意义了朝廷党争倾轧之下,非为同党,便为仇敌除了赵侯这样手握重兵,威名赫赫之人,谁又能以‘君子之道’自保呢?”

    苏同甫住口不言,他望着窗外,远的地方,海鸟在zì yóu地上下飞舞

    “苏某此次冒昧前来,”他犹豫了一瞬,叹道,“第一是打算托庇于赵侯”

    “托庇?”赵行德吃惊道,“苏先生何出此言?”像苏同甫这样有颇有声望的名士,说出“托庇”这样的话,是一件极不寻常的事情赵行德摇头道:“苏先生言重了,以礼部邓尚书看重先生之大才,陈相公亲自特赦,赵某一介匹夫,怎当三得道人说出这‘托庇’二字”

    “赵侯过谦了,”苏同甫拱手道,“陈相公和邓尚书的活命之恩,苏某断不敢亡只不过,朝中政争甚是激烈,这两位大人俱是身在漩涡中心的人物,苏某得一次恩典尚可,若是托庇于其门下,只怕不是明哲保身,反而是自求死罢了金疑古若非温刑部的故友,别人又怎会揪着不放,坚决要置他于死地?”他摇了摇头,苦笑道,“孟子有舍身取义之说,可我苏同甫只是一个‘三得道人’,以‘得寿’为要,蝼蚁尚且偷生,我还想多活一段rì子,所以才舍近求远前来托庇于赵侯”

    “漩涡之中?”赵行德皱眉道,“第二次大礼议在即,难道先生心存疑虑?”

    苏同甫点点头,却没再多说什么赵行德也没有相问,帐中一时安静得有些沉重

    辽人入寇,宋帝就掳,鄂州建制,天下兴州学公议之风,大宋就好像一艘咋惊涛骇浪中颠簸前行的巨舟,狂风吹动着它的风帆,让这艘巨舟闪电一般前行,从局势到人心,每一年所发生的变化,甚至都过了过去的十年数十年,同样的,狂风也可以轻易地让这艘巨舟翻覆,让宋人的努力和牺牲一切化为乌有而这时候,船上的掌舵、cāo帆、摇橹的人,不但没有和衷共济,反而相互目为仇敌,殊不知一个大浪过来,一个应对不慎,这船就真的沉了

    苏同甫看似闲云野鹤,但树大招风别不说,单单他这”“三得”、“三恶”、“三贼”之说,浅显易懂,若广为宣扬出去,很容易就使妇孺皆知,在大宋儒林独树一帜象因牙焚,这就足以为他招来比从前多数倍的明枪暗箭赵行德并非轻然诺之人,要庇护苏同甫,也就等于支持他的学说,并且承担因此而带来的巨大压力他做出这个决定,对他来说,也并不是件简单的事情

    苏同甫见赵行德沉吟未决,也并不着急轻易做出的然诺,也必将在压力面前轻易撕毁他端起茶盏轻抿了一口,又道:“苏某还另有一个来意,赵侯不妨与庇护的请求一并考虑赵侯在扬州设立证信堂,南海水师与扬州官府一起发行南海股券赵侯可知,现在扬州每年攒个十贯二十贯的市井百姓,也有出资购买股券的调动民间的财力,这是一桩‘聚沙成塔’的大事可是,正是因为兹事体大,苏某看来,赵侯所托的扬州那几位官人,并没有承担此事的德才,所以愿意毛遂自荐,为赵侯料理证信堂和股券之事”

    “证信堂和南海股券?”赵行德脸sè微变,摇头道,“苏先生,证信堂和南海股券都是扬州官府和士绅自愿发起的,赵某不过是一介武夫,有什么资格?又有什么权力让您为我‘料理’证信堂和南海股券呢?”说实话,若非苏同甫也是一方名士,刚才这番谈吐也颇为不俗,别人提出这个要求,赵行德恐怕当场要指斥对方是一个妄人

    “如果赵将军如是作想,那才是真正是证信堂和南海股券的大悲哀,也是东南将身家入其中的千万人的大悲哀”苏同甫不顾赵行德有些不善的脸sè,叹息道,“大食海寇阻断了商路,海商们畏惧海路风险,唯赵将军统帅水师打通航路,海上商路才得以贯通将军也知道,大海无边无际,海寇抢掠之后,杨帆而去,要想将其斩草除根却是极难,因此,这场剿灭海寇的战争,断然不会一朝一夕,或者三年五载能够结束的”他喝了口清茶,看着赵行德

    “那又怎样?”赵行德轻声道

    “没有什么,也不过就是南海股券的涨跌,都在将军一念之间罢了”

    苏同甫以加轻描淡写地口气道:“将军可以留一只偏师驻泊流求,随时可以切断南北海上的商路;亦或像对付辽人‘打草谷’的边将一样养寇为患,每次在海寇大决侵掠时避而不战,只待其掳掠够了,这才拦截其中一部分,既取得了战功,又顺手捞起海贼掳掠的大笔财富;最为简单的,只要将军借故让水师在某处驻泊个一年半载,商人们无法出海,南海股权的市价就要大跌一番了”苏同甫以略带讥讽地口气道,“以南海股券如今的规模,南海股券完了,证信堂这个‘信’字也就轰然倒地将军一念之间,可以决定这两者的存废,却说与自己没甚关系,这岂不是南海股券和证信堂的大悲哀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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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帝国的黎明的章126 呼来上云梯-2

章126 呼来上云梯-3

    “以南海股券如今的规模,南海股券完了,证信堂这个‘信’字也就轰然倒地。[ ~]”

    苏同甫以略带讥讽地口气道:“将军一念之间,可以决定这两者的存废,却说与自己没甚关系,这岂不是南海股券和证信堂的大悲哀吗?”他一边叹息,一边摇头,仿佛在为此而哀叹一般,端起茶轻抿一口不再说话。

    “那苏先生所言,”赵行德脸sè不豫道,“这些都是赵某之过了。”

    “不杀伯仁,伯仁为而死,”苏同甫点头,冷笑道,“赵将军或者可以说服自己,甚至可以装作和证信堂、南海股券都没有关系。但是旁人却不会这么看,适才苏某说过,南海股券涉及的银钱,卷入的百姓越来越多,规模越来越大,迟早会招致某些人的觊觎之心。所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到时候鸠占鹊巢者有之,浑水摸鱼者有之。那些信了赵将军这个‘信’字,把全部身家都投入到南海股券上无权无势的百姓,赵将军若弃之不顾,与助纣为虐有何分别?”

    “真到了那时,赵某自然不会不管。”

    “将军淡泊名利,苏某十分佩服,可是,临渴掘井,非智者所为吧。”苏同甫摇了摇头,扼腕痛惜道,“眼下证信堂初立,南海水师驻泊流求,扬州上下对将军唯命是从。将军不利用现在的有利位置,抓住时机未雨绸缪,反而束手无为,放任自流,偏偏要等到敌人出手布置陷阱之后,再去被动的应负,以苏某所见,如此行事,殊为不智。”他顿了一顿,又道,“就好比汴梁夺军之变,倘若将军早做布置,曹岳两位相公又怎能得手。将军固然清名无碍,但对朝廷,对将军的部属,都是祸非福啊。”

    提及汴梁之事,赵行德脸sè微沉,苏同甫却不管不顾地继续说道:“赵将军持君不党,和而不群之道。[ ~]然而,在别人的眼里,赵将军与陆、罗、邓诸将,保义军旧部,南海水师,证信堂和股券,乃是上下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别人要对付赵将军,必然要剪除枝叶,河南诸将拥十万jīng兵,倚夏国为强援,联合舰队更远在万里之外,最容易下手的,莫过于南海股券和证信堂,还有东南沿海与将军走近的州府。”

    苏同甫轻微咳嗽了两声,喝了口茶水润了润喉咙,又道:“证信堂和南海股券之事,本来是一件大好事,可若是一个不慎,就将是一场大风暴。风暴蓄积时悄无声息,一旦发动就必然是惊天动地的一击,将军若不早作安排,届时让证信堂和买南海股券的人如何抵挡,难道要让他们为将君陪葬?或者将军忍看他们粉碎碎骨之后,再出手为他们复仇吗?我听说赵将军战场上不曾将一人置于死地,而部属人人效死,可将军为何待百姓如此冷漠?”

    他的语气恳切,赵行德脸上不豫之sè渐淡,取而代之的是思索的神sè。

    中军帐再度陷入良久的沉默。

    “赵某还有一事不明,”赵行德低声道,“苏先生大才,其实不必托庇于赵某的。”

    “蝼蚁偷生尚可,”苏同甫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叹道,“可是除了赵先生这里,苏某找不到一个地方,可以不必藏头露尾,又或者低声下气地苟延残喘下去。”

    他抬头看着赵行德,眼中有一抹厉芒迸放……

    …………

    “就这样,你让苏同甫掌管证信堂?”韩凝霜惊讶地看着赵行德。

    不过,她并没有反对,反而隐隐有欣赏之意。[ ~]

    与赵行德相比,韩凝霜更倾向在短短数面之间判断一个人是否值得信任。这是韩氏帅府和汉军的传统。靠着这个,数十年来,汉军将领各自据一方,联络时断时续,大部分从未见过面,谋大事时却能以生死相托。也因为这个,韩氏被高丽国王出卖,几乎全族被戮。即使这样,汉军帅府这种传统却一直没有改变,汉军将领看似油滑,但彼此间却极为信任。另一方面,汉军惩处叛徒也比南人残酷百倍,动辄点天灯,沉冰窟,乃至株连全家,降将反复更是绝无可能的事。

    “是的。”赵行德点点头,又道,“不过,兹事体大,也不能轻忽从事。”

    他一边磨墨,一边解释道:“先通知明远他们,告诉他们这件事。让文谷不要干预证信堂和南海股券,但要关注这件事,随时将最新的动向告知于我。还有环儿,让她不可与苏先生之间有钱财往来,若公主府中用度不够的话,可直结向杭州牙角行赵波那儿支取。”这些类似公文的信件,他确实有倚马成文之才,寥寥数语之间,已经向各人交代清楚,直到最后一封,沉吟片刻后,才又添加了一些叮嘱之语,吴国公主来自北方,对南方的水土未必那么习惯。

    “嘘寒问暖的,这么心疼,”韩凝霜嗔道:“难怪李姐姐要生气。”

    赵行德抬起头,见韩凝霜的脸颊嫣红,秀挺的鼻尖泛起细密的的汗珠。

    “不热吗?”他走到韩凝霜面前,摸她的额头,手背全都是汗。

    “我怕受凉。”韩凝霜有些羞意,避开探询的目光,看着窗外。

    远处茫茫的海面上泛着瑰丽的蓝sè波光,金sè的阳光仿佛散发着无穷的热力,几只海鸟时在凉爽的海风中上下飞舞。仲夏的天气,她却一反常态,避开了窗口海风吹拂之处,并且披了一条重纹织锦的披帛,显得比平常娇弱了几分。蓝sè锦缎如两泓海水,裹住了薄衫里若隐若现,披帛从圆润的肩头沿着柔顺的曲线垂落在地上。

    “身不舒服吗?”赵行德关切地问道,“要不要叫郎中过来看看?”

    “看过了。”韩凝霜脸颊绯红,双手交叠在小腹上,低声道,“有件事告诉你……”她的语音带着些许颤抖,她的双眸带着一样明亮而异样的光芒,空气中充满这温馨而幸福的味道。

    …………

    宣州,黄村的宗祠门口密密麻麻跪着好几排人。朝廷的赋税越来越重,加上族长黄运亨的盘剥,这二十多个黄村佃户一年苦到头还是交不起税,被迫借了黄运亨的高利贷,现在不但还不起债,连利息都还不上了,这些个佃户没办法,只好苦苦哀求黄运亨大发慈悲,同意把还债的rì延期。这本是年年都有的事,黄村的贫寒佃户早被榨出最后一点油水。

    然而,今年却不同,黄运亨威胁要收回佃田,而且放出了准备建一座桑园的风声。

    佃户们一个个去黄府跪求,但被黄运亨的仆人打了出来。被逼无奈之下,他们只得来到宗祠长跪,希望黄族长看在众人都是同一个祖宗家族的份上,不要做出这种赶尽杀绝的事情。

    众佃户唉声叹气,忍饥挨饿,长跪了三天三夜。黄运亨一直没有露面,这些佃户反而进退维谷,继续跪下去不是办法,走又不敢走。忽然,“砰”的一声,一个跪着的人歪倒在地上。众人忙拥上去,又是掐人中,又是揉太阳穴。

    好一会儿过后,这个叫黄仲八的佃户才醒转过来,气若游丝道:“快要饿死了。”众人顾不得继续长跪,将黄仲八抬进宗祠找来半块饼,他却没力气咽下去,勉强喂了些糊糊,支撑到第二天早上就死了。黄仲八的妻患有风湿病,双手不利落,众人前去报丧时,女人大哭了一场,第二天也死了,只留下两个瘦骨嶙峋的小孩,孤苦无依。

    这一家的惨状,也许就是明rì自家,几个佃户不禁大声嚎啕起来。

    “哭声么,”黄田闷声道,“咱们都跪了三天了,哭有用么?”

    “那怎么办?”黄五目光有些茫然,“往年都可以延期,今年怎么就不行了?”

    “他还不是为了开桑园。”黄迁愤愤道,“为了银钱,连人都不要了,他有什么脸当族长!”

    “对,他有什么脸当族长!”有人附和道,“族田都给他占了!”

    “要么造反,”黄迁愤愤道,“要么活活饿死!”

    他看了看左右,七八个佃户都噤若寒蝉。黄仲八这座小屋可谓破败无比,四面草席漏风,屋顶破碎,抬头就可看见湛蓝青天。“可恨青天不长眼。”黄田恨恨道,他的目光又落在那两个孩身上,衣衫褴褛,袖还不到肘,裤不到膝盖,两个孩似乎还没被太懂得父母双亡的惨痛,木木而畏惧地抱着膝缩在屋的一角,时而偷偷地看这一屋大人。

    “田哥!”黄迁低声道,“都到这份上,不如跟他拼了!”

    “杀人偿命,县城门口人头挂起一排一排!”黄田yīn沉着脸,摇了摇头,“你家里的儿老小怎么办?”看着黄迁失望的脸sè,咬了咬牙道,“我听说县城的工坊在招织工,先看看能不能找到碗饭吃,”他眼中迸出一丝慑人的寒光,“真到了走投无路的时候,再落草为寇不迟。”

章126 呼来上云梯-4

    “四爷,那些闹事的都回去了。”

    黄运亨微微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眼中闪过一丝不屑。佃户们来黄府哀求,在祠堂长跪,黄四爷都不放在眼里。闹事?黄家高墙保护,庄丁护院有数十人,还有刀箭弓弩,自是不惧刁民。他们造反最好,县百团练的兵强马壮,正好牛刀杀鸡给猴看。黄四爷只担心桑园开张以后,这些心怀不满的穷客户鸡零狗碎的捣乱。若是平常,少不得要给这闹事的一顿教训。不过,黄四爷有更为重要的客人,也就宽宏大度,不与这些穷客户计较了。

    “黄员外有事?”鲁姓客人随意地问道。

    “小事,”黄运亨不以为意,笑着问道,“这批货我要了,什么时候到?”

    “五天之后吧。”鲁昌盛看了看左右,低声道:“这批货只有市面上三成的价钱,黄员外只要囤上一段rì子,那就赚得盆满钵满啊。鲁某先恭喜员外了。”他端起茶杯轻抿了一口,吐了口气,微笑道,“做生意讲的是信用,黄员外只需准备好银两便是。”

    “下次有这样的买卖,鲁掌柜还要想着黄某啊。”

    二人一起笑着寒暄了几句,鲁掌柜便起身告辞。黄运亨送他从小门离去后,便召来管家刘三儿,吩咐道:“这几天将库房安排出来,五天后,有一批重要的货物要送到庄上来。”

    “老爷放心。”刘三儿恭谨道,“这事儿在小人身上。”

    黄运亨点点头,又低声叮嘱道:“小心些,别让惹人注意。”

    这批货来路不正,是确凿无疑的,只怕是贼赃。鲁掌柜的东家,邱大瑞与黄运亨有些交情,手段却远比他狠辣。黄运亨原先听说他去了关西和辽国做买卖,后来辽军南下,邱大瑞联络东南的商贩为其筹措粮草,搜刮民财。黄运亨走他的门路,也着实发了一笔横财。辽军退走后,邱大瑞再也没出现过,黄运亨还以为他跟着辽军退到了河北,熟料他的人却找上门来,介绍了这么一桩暴利的买卖。

    “货sè繁杂,只怕是销赃啊,却不知是哪路的赃?”黄运亨沉吟道,“难道辽军退走是遗留下来的?或者......姓邱的什么时候和海寇搭上了关系?这人可真称得上手眼通天了。”想了半天,想不出个所以然,他虽然后怕,但总舍不下这七成利。高利贷的利钱虽然高,但穷鬼们早已榨不出油来,否则,黄运亨也不必收回佃田改建桑园。

    “货物又没刻名字,管他呢,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

    黄运亨自言自语道,将心中的恐惧压下,仰倒在躺椅上,长出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

    天sè灰蒙蒙的,雨点淅淅沥沥,小船在宣州府靠岸,鲁掌柜打着油纸伞匆匆下了码头。青石路上行人稀少,没人注意他行sè他匆匆地走入高升客栈,在青黑的屋檐下甩干了油纸伞,店小二讨好地将他迎进了店里,鲁掌柜反而放慢了急匆匆的脚步,一副不紧不慢地样子,举步登楼,在天字一号房外面轻轻叩了几声。

    “进来吧。”

    这声音令鲁掌柜心神微震,屏息推开了房门,龙脑香味扑面而来。

    天字一号房朝着正南方,虽然是yīn雨天,屋里仍十分明亮,紫铜炉细细冒着香烟。店小二只道住店的大官人讲究,却不知只这么细细的一炷香,就比他辛苦一个月所得的工钱还要多了。淡淡的烟气中,一道目光看过来,鲁掌规规矩矩地站在当口,恭敬地秉道:“东家,黄运亨答应了。属下和他约好,五天后把宝货送过去。”

    屋中寂寂如空,鲁掌柜丝毫不敢抬头看东家的脸sè。

    邱大瑞最恨别人盯着看他的脸,因为他只有一只眼睛,另一只眼睛,据说辽宋交战的时候,一根流矢扎透了眼珠,力道已尽,只差一点就穿透了他的脑袋。鲁掌柜也不敢斜视,邱大瑞也恨人家盯着他的袖子,笼在袖子里的左右两只手,一只手剩有四个指头,另一手还剩三个。那是他跟随漠北蔑尔勃部做买卖时,遇到暴风雪生生冻掉了的。

    辽军退走后,他冒险留在了江南,行贿、收买、威胁无所不用,居然他在辽军入寇时以极低的价格买下的大部分产业都保留了下来。富贵险中求,对自己狠,对别人更狠,这一身就是最好的明证。若非如此,他怎么能经历了起起伏伏之后,聚敛出堪称富可敌国的身家。

    “做得不错。”一声称赞,鲁掌柜如蒙大赦,躬身道,“都是东家的面子。”

    “哼,黄运亨是个胆小如鼠之人,你若是不得力,只怕他也不敢接呢。”邱大瑞冷笑道,“不过,他家业都在哪儿,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做了这一次,将来做不做也由不得他了。”他话语中透着一股yīn寒,令人不寒而栗。鲁掌柜分明还记得,不久前一个掌柜因为办事不利,被邱大官人绑起来沉到了海底,而那个不识抬举的乡下财主,更不明不白被土匪杀了全家。

    “若不是他那个狗窝的位置刚好藏我们的货,我也不会抬举黄运亨这个鼠辈。”

    邱大瑞沙哑的声音透着轻蔑,吩咐道:“这件事交给你办了,这几天我会出门一趟。”

    “是。”鲁掌柜忙答应道,“东家放心。”

    邱大瑞挥了挥手,鲁掌柜这才战战兢兢地退出了房门。看着关闭的房门,邱大瑞脸上露出厌恶地神sè。自从被军情司通缉以来,他再也不敢以本来面目在外行走。这些年下来,他反而越发习惯了这种的生活。他常年和漠北蛮部混在一起,心态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越发将弱肉强食视为寻常之事。为了势力和财富,没有什么不可以舍弃的。尤其看不起这种谨小慎微,只因为妻儿老小的xìng命,就半点不敢违逆的宋人。

    过了一会儿,另一个心腹掌柜叩门进来。

    “准备去杭州的船。”邱大瑞吩咐道,“致信蒲大官人,这批货我们都销出去了。”

    “是。”掌柜的恭声答应,准备出去办事。

    “慢着。”掌柜立刻站住,恭恭敬敬地等候,似乎十分习惯这样的情形。

    一只眼睛狠狠地盯着前方,仿佛那里是一个陷阱,又仿佛那里是一个宝藏。邱大瑞在做最重要的决定之时,素来不会给自己太多的时间犹豫。就在掌柜等候的这一小会儿,脑子里将踌躇不决了许久的诸多考虑一一掠过,他深吸了口气,道:“请蒲大官人为我说项,我要拜访法阿图大都督。告诉蒲大官人,此事若成,我必有重谢!”

    掌柜的退下去了,邱大瑞望着窗外的雨帘,几只燕子瑟缩在屋檐下的窝里。

    他眯缝起了眼睛,嘴角浮起一丝冷笑。他从来都觉得,商人只有站在强大的势力身边时,才能赚到最快最多的钱,所以,他赚钱的时候不希望自己和所依靠的强者隔着一层,能贴多近,就贴多近。听蒲阿宾说,大食水师在泉州大抢了一把后,上下都很满意。现在只能信风偏转,就会满载虏获物返回大食。不过,邱大瑞却觉得这并不是最好的结果。如果大食水师能够留下一部分战船,不断sāo扰宋国和大食之间的海路,他们这些商人既可以帮助销赃,又能垄断大食与宋国这两国之间的宝货贸易,那才是真正的rì进斗金。

    ............

    鄂州,皇宫大内,赵杞脸sèyīn沉地看着殿中跪了一地的宫中侍从。

    “陛下,不是小人们不得力,委实相爷有命,这些宫女都是好人家女子,入宫来服侍陛下,既不是妃子,也并非卖身为奴的,若陛下不册封她们为后妃,就不得临幸。就算陛下要册封妃子,也得附和礼制,遵照着祖宗家法,行过了大典后才能临幸。陈相爷说了,陛下做了任何荒唐的事情,都是身边小人勾引的罪过。九五之尊不受朝廷的刑罚,小人们就要给陛下抵罪啊,陛下,您就可怜可怜小人吧。”

    内侍们一边哭诉,一边磕头,额头都磕肿了。一个宫女脸sè惨白,容颜尚带几分稚气,抱着膝头缩在寝殿的角落,惊恐地望着这个场面。赵杞素有寡人之疾,犹其喜好临幸稚女。前几年一直颠簸流离,他还顾忌着君王的体面。第二次大礼议在即,却几乎没他什么事,皇帝的火气越来越旺,渐渐就犯了老毛病。本来他要临幸谁,宫女也就含羞带怨地接受了。今天这个宫女偏偏不愿,不但拼命挣扎,还呼救引来了侍从。赵杞勃然大怒,下旨让侍从按住这个贱人的手脚,熟料这些侍从居然每一个敢帮忙的,反而跪下来叩头劝谏不止。他们劝便劝了,还抬出相府来压他,简直是悖逆不道。

    “你们,你们,”赵杞脸sè铁青地指着这些磕头虫,“到底是听相府的?还是听朕的?”

    一句话如晴天霹雳,房中众人都不敢接口。为防内侍干政,相府特意挑选目不识丁的人入宫,但再怎么朴实的人,也晓得根本的厉害。皇帝不过是主家而已,连宫女都不能随意临幸,处死内侍更不可能。如果心口开罪了相爷,那才是命不久矣。不过,这样的想法只能在心里,谁也不敢说出来。竹簰门就立着的砍头机,好几个内侍都是看过杀头的。

    s

章126 呼来上云梯-5

    “你们到底是听朕的,还是听丞相的?”

    鄂州行宫的寝殿里,天子暴怒的声音回荡。内侍和宫女都伏在地上,无人敢说话。而赵杞看来,这种无声的反抗,更像是一个铁打的牢笼。相府就是用这些懦弱的小人,彻底将皇帝变成了一个无人理睬的孤家寡人。赵杞的目光又转向窗外。龙槐树铁褐sè的树干如嶙峋的枯爪,偏偏枝叶繁茂得惊人,一团团绿荫中缠绕着串串白花,仿佛毒蛇身白sè的鳞光。毒蛇的眼眸好像在和赵杞冷冷地对视着。微风吹拂花枝颤动,就像吞吐的蛇信,赵杞似乎能看到噬人的凶光。

    “你们,朕要把你们这些逆贼......”

    赵杞仿佛困兽一般的嘶吼,他的脸sè铁青,气得说不出话来。

    殿外,邓素远远听见陛下的吼声,不禁皱起眉。赵杞暴怒时根本不听人劝,此时进去,无异于自取其辱。他叹了口气,转身离去。邓素前来觐见赵杞,原本是有些事情要禀报,但赵杞如此暴躁,时机显然不合适。他从偏门出了宫,便径自拜见陈东,向他禀报大礼议各方面筹备的情况。

    邓素深得陈东的信任,可以不经通传而直丞相署理公文的签押房,迈步入内时,陈东一如往常一样,埋首在堆积如山的公文之中。依照礼制,丞相大权独揽,责任也是极重。各个州府,不管是富庶还是贫瘠之地,都想尽办法要减免赋税。境内灾害不断,三天两头便要赈济遭灾百姓。户部只能上奏丞相一一定夺。各地官员之间,官员与士绅之间,清流与俗易之间,种种争执不下,朝中谁都不愿担骂名,最后还是上奏到丞相这里来。

    签押房门口坐着书吏,纷纷站起来行礼道:“邓大人。”

    邓素微笑拱手还礼,陈东抬头一见是邓素,笑道:“明rì便是大礼议,邓尚书还悠闲?”

    “好以众整,好以暇,”邓素笑道,“再说,再忙也比不上丞相大人。”说着便坐了下来。

    陈东关上正在翻看一份卷宗,点头道:“诸事繁杂,大礼议我也抽不出身来仔细筹备,若不是守一得力,真不知如何是好?”卷宗封面上画着军情紧急的纹样。金牌急脚递如今已经用鸽书传递,但的纹样仍是没变的。如今宋国有中兴气象,辽军北退,夏国陷于西边的战事,边患较从前大大缓解。十万火急的军情鸽书已不常见,一出现则必有大事。

    “出了何事?”邓素微感诧异,担心地问道:“辽贼大举犯境么?”

    “不是,”陈东摇了摇头,脸sèyīn沉道:“大食海寇又在广南路出现了。”他手指在军书卷宗上不停地敲着,“大食海寇的气焰嚣张,不但在沿海村落劫掠,还攻打廉州城,州城失守,防御使姜清力战而死,州学廪生逃散,知州王明伦端坐与学堂,海寇大至,王明伦骂声不绝,为大食海寇所害。”陈东与王明伦素不相识,但他在广州为官时,就曾听说过王明伦的清名,后来大兴州学推举之事,陈东专门致书王明伦,请他出山主持廉州,可惜就这么被海寇害了xìng命。

    邓素吃惊道:“大食海寇不是已有偃旗息鼓之势了吗?”

    “他们只等信风一起便满载而归。”陈东手抚着黑sè的卷宗封皮,“这期间,东南沿海本原来的一些海寇jiān商又和大食人勾搭起来了。他们给大食海寇当向导,为大食人销赃,将他们看不上的东西换成金银钱帛。这些人尝到了甜头,就像汉代的阉人中行说一样,唯恐大食海寇洗手不干了。这次廉州失陷,必有内贼,据逃出来的廪生,攻打廉州的贼兵,只有十之二三是大食人,其余十之六七,要么跟从劫掠的流寇,要么是沿途被裹挟的流民百姓。海寇得了贼寇之助,侵入我内地越来越深,而贼寇又挟大食海寇自重,以抗衡官军进剿。这内外勾结,已成了腹心之患了。”

    “竟有此事?”邓素吃惊道。他这些天忙着大礼议之事,不知海患又变得严重了。

    “我已经命赵行德率水师即刻南下。”陈东的右手紧紧的捏成了拳头,“砰”一声砸在桌面上,签押房中的书吏都惊得看过来,“海寇不除,我陈东誓不为人!”福建、广南,受害最深这些地方,都是他感情最深的地方。他的脸sè要多难看就有多难看。

    “大海茫茫,内外勾结......这,南海水师新建,”邓素脸现忧sè,沉吟道,“元直也有他的考虑,水师不经过一番cāo练整训,仓促上阵的话,只怕不但损兵折将,还壮了大食海寇的气势。孙子兵法曰,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又说,将能而君不御者胜。所以,水师进剿的事情,朝廷不已催促过甚才好,免得元直为难。他当年能孤师北伐,如今也不会逗挠自保。”邓素心中没说出来的是,赵行德一身关系京东与河南归属,朝廷唯动之以情,而非临之以威,才能维系住两地版图,等待国力恢复后,再徐徐解决之。

    “我只是告诉他,”陈东叹道,“廉州劫后的惨状罢了。”他的语气萧索,充满了无奈。世人皆以为丞相的权柄滔天,谁知天下这副胆子的沉重。这两三年来,大宋国力捉襟见肘,全赖相府左支右绌地维持着。而他看上去竟老了十岁有余。

    “这位子是在火上烤,”陈东摇头苦笑道:“该收拾的麻烦收拾干净了,我有告老还乡了。”

    “这是哪里话,”邓素劝道,“大宋隐隐有中兴气象,你可不能急流勇退啊。”他面sè复杂,转而说道,“明白事理的,知道你是不恋栈权位。不明白事理的,只怕更要急不可耐了。明rì便是大礼议,鄂州城里,陆明宇还在游说各地的学政,要弹劾于你。他这句话若是落在他的耳里,只怕他只会冷笑几声,再来一番口诛笔伐吧。”这一次,礼部汲取了上一回的教训,事先布置了不少耳目,所以各州学政的动向都十分清楚,每天都会秘密上奏给相府。

    各地虽然有抨击朝政的声音,但侯焕寅、吴子龙的先后受挫,在这一次大礼议中,唯一有份量的威胁人物,就是楚州学政陆明宇,然而,他竭力奔走发起对陈东弹劾,却是应者寥寥,孤掌难鸣。所以,礼部除了监视着各方动静之外,并没有做别的动作,在别人看来,这反而更说明朝廷有容人之量,并非流言所说的排斥异己,钳制言论。

    “就由着他闹去吧。”陈东摇摇头,淡淡道,“这一次盟誓的时候,不让他站前面便是了。”

    “好吧。”邓素也苦笑道,“当年在太学时,陆浮休也是众所仰慕的前辈清流,没想到他能闹成这样。这一次礼部也请了舟山先生,不料他去了东林讲学,赶不过来了。黄老先生首倡这公议推举之礼法,我们在鄂州忙得团团乱转,他倒是有闲心去东林。朱森何方这两个家伙,三招五招不出,‘高人隐士’的架子也拿起来了。”他以礼部尚书之尊,抱怨的语气说起这些长辈和故友。二人在太学同窗就读,陈东常常私下拿师长打趣,指斥朝廷权jiān更是疾言厉sè。反而邓素端方稳重,绝不会这样说话。

    二人回想起当年,心中都有些唏嘘。

    邓素禀报完大礼议准备事项后,这便告辞离去。chūn去夏来,相府花园中树木早已枝繁叶茂,错落有致的yīn影落在庭院中布满青苔的青石路上。若是在寻常别府,花园小径都是内眷丫鬟们踏青游玩之处。宰相衙署中,朝廷命官和相府书吏都是规行矩步之人,无论是晴天还是下雨,大家都是从花园两旁横平竖直的廊庑走路,极少有人穿过庭院去踩那小径青石上的苔痕。不过,也并非人人如此,邓素就径直穿过了树荫下青砖小路,从相府东侧第二个小门出去,那是一条仅容一辆轿子的窄巷。巷子两旁是朱漆高墙,一边是鄂州行宫,一边是相府。

    轿夫早已等在门外等候,见到邓素都站起身来,一名随从掀开了车帘。

    邓素却对他们摆了摆手,没有上轿子,而是走到巷子里另外一边。

    那里是距离寝宫最近的一道小门。邓素刚才在陈东这里呆了一阵子,估计赵杞的怒气也平复下去了。赵杞常自叹“政则丞相,祭则寡人”,他虽然已对朝政不闻不问,但不少礼仪上事情,还是需要事先向陛下禀报。虽然大内宫禁对礼部尚书形同虚设,但这一次邓素并没有冒昧地径直闯入,而是先让侍卫通传。世道变了,人人都在适应着这个世道。赵杞固然是九五之尊,但他在知道重臣要来拜访之前,总是会按捺一下自己的情绪,给人一种“明君”的形象。这一点,邓素也是很清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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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127 含笑出帘栊-1

    鄂州城中的气氛和平常一样,充满噪杂和喧闹的。

    大礼议在即,形形sèsè的人汇集于朝廷行在,使鄂州又比平常喧闹和嘈杂了许多。礼部安排各地学政住进专门的馆驿,鄂州府以保护的名义安排衙役严密地守在周围。除了学政的随从之外,闲杂人等都不得进入馆驿。为防廪生闹事,鄂州附近的州县学课也停了,让士子们各归乡里,待朝廷大礼议后再重新开学。

    然而,上至朝廷命官,下至市井百姓,人人都和数年前懵懵懂懂不一样了。大家知道朝廷大礼法与切身的利益息息相关,因此,民间议论的热情也格外热烈。鄂州的大小角落都在议论即将开始的大礼议。“钳制言论”乃是蔡李jiān党的一项罪状,如今大宋是众正盈朝,自然不可能作出“防民之口”的举动。因此,大宋天下真正是没有不透风的墙,种种小道消息,通过最粗劣的活版小报在四处流传。

    天空中点点繁星还未退去,东方微明,江面上飘着rǔ白sè的浓雾,清波帆影,静水深流,柔柔的江水围绕着城墙,给鄂州带来了别样的灵秀。而柔风吹拂,天不亮就开始忙碌的人们,又给古城带来了新鲜的活力。

    “真是人生难得半rì闲啊。”

    范昌衡坐在竹簰门码头上的茶摊,叫了一碗盐豉汤,碟子上里堆着两个糖炊饼,手里拿着一个不紧不慢地嚼着。忽然,邻桌有人说了句“这大礼议啊......”钻入耳朵,顿时破坏了范昌衡享受悠闲煎点汤茶的好心情,耳朵不由自主地竖了起来。

    在鄂州,茶余饭后,总有人口沫横飞,大礼议背后的种种秘辛被讲得绘声绘sè。似乎到处都是说书先生,用极端丰富的想象力给给朝廷任何举动加上种种匪夷所思的注解,特别是竹簰门外码头上的茶楼饭馆,成了各种流言的集散地。这里麋集着各地来往的商贩,水上讨生活的船民,这些无根无底浮萍一般的人,一旦在鄂州这种大码头靠岸,就格外有种好打听,说大话,天不怕地不怕的江湖习气。这天下就没有他们不敢说的话。

    书吏每rì点卯坐班,范昌衡能够优哉游哉地坐在这里,只因为他被借到了礼部当差。

    这种收集市井流言的差事,许多士人出身的官吏对此极为不屑,不过范昌衡却做得极为尽心,每天都会用蝇头小楷整理出一份厚达数页的报告交上去,并且寄希望能够由此获得某位贵人的赏识提携。此时,范昌衡仿佛一个酸腐落魄的江湖文士望着远处的茫茫江雾出身,氤氲汤茶的雾气中,他的眼神却显得十分专注。

    “可怜陆浮休,”一个斯文的声音道:“老先生,或有孤臣危涕,孽子坠心......”

    “听说要改年号啦,”另一人道,“这下子,官家可算是坐稳龙椅了吧?”

    “狗屁!”一个陌生的声音又令范昌衡一个激灵,打起jīng神偷听。

    “一手遮天。堵住天下人悠悠之口,王莽做不到,曹cāo做不到,司马懿做不到,陈少阳同样做不到。你们莫看陆浮休先生处处碰壁,其实学政当中,还有不少候参政的亲信,吴子龙的心腹,不满陈少阳跋扈的人多了去了,只不过没有合适的机会,一举将他扳倒罢了。我告诉你们,这时候还没到,等时候到了,我看他这丞相的权位,也跟个纸糊的房子一样一推就倒!”

    “好家伙,口气不小啊。”范昌衡不但没有反感,反而高兴起来。

    若没有悖逆的言语,他的报告也引不起贵人的重视。他偷眼看了眼说话那人,暗暗记下他的形貌。礼部其实只要收集民间流言,并不要求记下说话人的身份,也不打算施以惩罚。不过,范昌衡在报告中不但原汁原味地引用,还会像刑部的案卷意义昂,加一两句人物的外貌,如“黑袍文士”、“宽鼻广额”、“耳垂下一小痣”、“风韵犹存妇人”之类,显得确有其事。

    “瞎,本朝相权独大,不管改不改年号,如今这朝中都是丞相说了算侯焕寅下狱,吴尚书蛰伏,陈相公这下子大权独揽,据说,连皇上都怕他了......我听说呀,陈相公为了不受学政的掣肘,已经准备修改大礼法,先增设学政之位,以分地方之权,再捋夺学政联名弹劾之权。据说将来还要让州学廪生直接推举丞相,再不经由学政这一道关口了。”

    “不可能吧?与虎谋皮,学政也能答应?”

    “瞎子,你没见衙役将馆驿都给围了,学政若不答应,必然又是一个大血案。”

    “你才瞎子,除了赵元直,还有谁敢做这事,难道就不怕天下群起而攻之?以赵元直之威望,也不得不引咎而去,统领南海水师征伐大食,不过是变相将他发配,给天下清流一个交代罢了。”那人顿了一顿,仿佛喝了口茶水,不值道,“可惜一代名将,从此投闲置散了。”

    “狗屁。”范昌衡用茶碗掩住了嘴角的不屑,暗想道,“扬州南海股券搞得有声有sè,船队还没下南洋,证信堂股券价钱就连连攀升,总数额已达到了上百万贯。谁控制了南海水道,谁就简直比邓通、石崇还富啊。这还叫投闲置散,那本官在这里就叫乞讨卖艺了。”他心中不屑,耳朵却没偷懒,细听着这些闲杂人的议论,一句也不曾放过。

    ............

    大海茫茫,一条条战船排成纵队,远处的海面激起团团水花,汉军的四条炮船集中在船队最前方,开炮激起的水花最大。各船同时开炮之后,升起风帆,以纵队绕过一个小小的弧圈。前锋汉军炮船与后面的战船形成了对中间海域的夹击之势,在帅船旗号的指挥下,战船再度开炮齐轰。炮弹将中间海域激起一片冲天水柱。

    赵行德用千里镜关注着战船队形,点头道:“基本不错!,“不过,”他的脸sè微沉,放下千里镜,对旗牌官道,“告诉梁弼,转舵太慢了,如果敌船冲上来就可能撕裂我们的阵型,下次再犯,平海号就换给别人来掌握。”旗牌官立刻将赵行德的训斥用旗号打了出去,海面上整个南海水师船队都看见了,平海号的彩旗很快打出了一行“遵令”的回话。

    “今天加练一个时辰,”梁弼的脸黑得像锅底,对着水手怒吼道:“大帅在看着呢!”

    “诺!”众水手一阵答应,人人面sè沮丧,又暗暗咬牙。

    茫茫大海,战斗中一条船沉了,大家都要死,训练中也是一样。水师条令中规定,如果战船不能完成军令,以至于指挥领罪的话,全船官兵都要连坐,没有人可以推说“一将无能,累死三军”之类的话。如果“平海号”在训练表现不佳,以至梁弼被撤职,相关军官都会受到牵连,特别船上负责cāo帆、cāo舵的中层军官,甚至可能从别船调过来一些熟练的水手,平海号原来水手则可能被贬到别船上,不但要从最低阶做起,还要受人嘲笑和排挤。

    唯有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才能将每条船、乃至南海水师锻造成一个牢不可破的整体。

    海船的行驶与风向、风力、海流息息相关,而战船的任何一个动作,都要几十个舵工、帆手一起动手来完成,其中任何一个环节配合的不好,船只的行动都可能出现偏颇,而任何一条船出问题,整个船队的阵型就出了问题。

    海上波涛起伏,船只cāo控不易,水师一向没有机动、包抄的说法,一向是正面硬碰,大船胜小船,船多胜船少。水师的阵型中,大船并不横列在最前面,而是如同锥子一样分布列阵,力求能够凿穿敌阵。而南海水是这样的战法则大异其趣,单薄的“二”字长蛇阵。宋军最好和最大的炮船都在第一阵列线,,此外,整个阵型周围还有小船游弋保护,以防范被敌船纵火或水鬼凿船。

    海战变成了一场赌博,若不能齐shè炮火击溃敌军,南海水师阵型就会会被轻易凿穿。

    然而,水师要保持严整的队列极其不容易,赵行德现在反复cāo练的战术,就是抢占上风位,以汉军重炮船痛击敌船阵型一翼。将敌军船队一翼击溃之后,水师战船转向呈凹字形,包围剩下的敌船,使之承受来两边的炮击,将敌人船队彻底击溃,最后以接舷战俘虏敌船。若以训练有素的骑兵来实施,这就是一个击溃加包抄,迫使敌军节节崩溃的简单而经典的战术。可是就这么一个的简单的骑兵战术,以战船在海上实现出来却是困难得不像话。若不是赵行德的威望极高,早就有人说这是异想天开了。在赵行德坚持下,一遍一遍的cāo练,南海水师上下方开始看到了成功的希望,继而充满了期待。越是困难做到的,一旦做到了之后的好处就越大。南海水师能够成功完成海上的队列cāo演的话,那就在海上确立了几乎不可撼动的优势。

    作者:今天的二更大概要推迟凌晨后才能实现了,多谢各位支持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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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127 含笑出帘栊-2

    结束训练之后,联合水师列成两列纵队返航。 78xs

    在联合水师战船的序列中,五十余条战船按照航速将分为三军,以避免笨重缓慢的船只拖累航速较快的战船。第一个纵队是由二十多条老旧战船组成,战船虽然老但船只和人数众多,战力也不容小觑。这支纵队称为水师中军。第二个纵队是四条汉军炮船和十多条新造战船组成,战船最新,航速最快,称为水师左军。第三个纵队由四十多条商船改造的战船组成,船体庞大但不够坚固,航速也最慢,称为水师右军。

    左中右三军分别由三名统制官统带,三位皆是常年cāo纵战船,熟悉海上战术的水师军官。原两浙路水师总管李横被任命为中军统制官,汉将童云杰为左军统制官,原横海厢军水师统制杨钦为右军通知官。

    南海水师初建,除了三名统制副都督之外,官职空缺极多。刘志坚、丁禁等跟随赵行德的将领进入南海水师,虽然并不是水师出身,但这些人深得赵行德的信任,又勇于任事,多获得了一船指挥的官职。这些军官也没让赵行德失望,历次训练中,他们统带的战船表现并不差,反而是一些老水师将领懈怠颟顸,赵行德一二再而三jǐng告后,就将其降职甚至撤职。水师指挥就是一条海船的船长,在船上的威权极重,若失去这个官职,哪怕品级官衔不降低,地位也有天壤之别。因此,各船指挥无不在训练中全力以赴。

    压力层层往下传导,使水师上下的要求、责罚都严厉到苛刻的地步。每次出海训练时,每条船从指挥到底舱水手,紧张得和真的打仗没什么区别。而训练完毕,右中两军列成一字主力纵队,左军在旁单列一成快速纵队,五十条战船杨帆返回港口的时候,也就是大家最放松的时候。

    赵行德深知“一张一弛”之道,从不在返航的时候搞什么“突然袭击”之类的。相反,归航的时候,上至赵行德本人,下至各船指挥,全都在后舱里写行军rì记,总结这海训的得失。“老虎”打盹,“豺狼”偷懒,各层甲板上绝大多数的“猴子”们就可以完全放松了。

    风正帆悬,海船行驶得十分平稳,只要少数水手当值,就能保持航向和各船的间距。

    南海水师的战船多以广船、福船为主,船首高大而船底如刀,吃水极深,很容易在岸边搁浅。领航的是汉军战船,舵手对琉球的航道熟得不能再熟,闭着眼睛也能从礁盘中穿过。一艘海船的将海水劈开,波纹朝着两旁荡漾开去,波纹还未合拢,第二艘船再度将海水犁开,紧接着,第三艘战船,第四艘战船......

    五十艘高大海船列成两列纵队,这样蔚为壮观的场面即便在泉州、广州这样的大港口,也会引起注目甚至欢呼。然而,南海水师的官兵对此已习以为常,他们抓紧时间享受这难得的悠闲。越靠近陆地,海鸟就越多,浅海清澈,隐约可见游鱼在海底的珊瑚和礁石之间穿行。一些水手钓丝从船舷放下,回港口之前,说不定就钓上一两条大鱼。晚上打牙祭的加菜。

    一些水手聚在甲板底下喝酒,船上储藏的淡水容易变质,带着一股臭味,不但是军官,普通的军卒都能分到一些淡酒来淡酒解渴,只是酒浆优劣各有不同而已。京东路“醴泉”和汴梁殿前司的“凤泉”酒汗并称贡酒中的双壁。民间私酒泛滥,但没有和这两种贡酒相比的。一般而言,军中好喝“凤泉”,但在南海水师,故作斯文的人更多,“醴泉”也更为流行,但除非大捷或者过节,普通军卒难得尝到这种传说中贡酒的滋味。

    偶尔在不远处海面上,数条海豚先后跃出水面,船尾的水手中响起一阵欢呼声。

    似乎无论在哪片海域,海豚这种生物都代表着幸运,而鲨鱼则代表死亡。

    同样,无论什么地方,有光明,就有黑暗,没有地狱的黑暗,就没有天堂的光明。

    在返航之前,军官宣布了因犯错水手和责罚。绝多数时候,责罚是擦洗甲板,并由老水手来负责监督执行的。严苛军纪得到了官兵的认可和自觉维持,标志着联合水师不再是一群散兵游勇。官兵们普遍认为,违反军纪、不受惩罚,那水师就和海盗、船民没什么两样了。同样,唯有加倍严苛的惩罚和羞辱,服从军令的人才会感到自己的付出有点“意义”。

    “再用力,擦干净点!”

    监工的水手厉声喝道,而犯过受罚的水手只能跪在地上一遍遍地擦洗甲板。大颗大颗的汗珠,不断落在甲板上,它们必须擦干净,任何一点难看的污渍,都会使这些倒霉的水手得到加倍的惩罚。木甲板早已光滑无比,在烈rì的暴晒下,呈现出金属样的光泽,仿佛不是木质,而是一块块泛光的铜板。

    对受罚者来说,这些监工才是真正的恶鬼。军官不在甲板上的时候,他们就格外威风,脚踩着擦得铮亮的甲板,“挑剔”到了令人发指的程度,他们根本就是在耍人。受罚者往往最想杀死的不是大食海寇,不是军官,而是这些监工的老水手,然而,他们只能想想而已,根本不敢,也不能反抗这些恶鬼。大海茫茫,船上空间又小,连跑的地方都没有。犯过受罚的水手在任何一条船上都十分弱势,或者说,落井下石的远比同情心泛滥的多。

    水手们就是过着这样一种等级分明,苛刻,毫无同情心的生活。如果“孬种”们不能证明自己能够胜任职责,他们就可能不断受罚,直到被彻底踢出水师或者在耻辱中死去。而另外一种情形,“孬种”们痛改前非,适应了战船上严厉的生活,他们就认同这种生活,进而变得和其它水手一样,甚至彼此成为生死之交。他们会cāo作帆索时默契配合,在战斗中将后背交给对方,或者争夺着监工的差事,将欺负“孬种”作为海上枯燥的生活中难得的乐趣。

    如果水师中存在着君子之道的话,那它的光辉现在还只照耀着军官的船舱。

    每条战船都有一个军官们议事所用的大船舱,这里完全没有底层船舱中的种种恶臭味道,两面舱壁各有两大排木头架子,陈列的不是兵器,而是各种书籍图册。每条船上藏书之丰富完全不亚于一般的书香门第。

    返航的时候,水师军官们大多会在船舱里小聚,庆贺又完成一次军务,或者一起嘲笑别的船上的军官。他们会一边品特贡的“醴泉”淡酒,一边彬彬有礼地谈论““君子无所争,必也shè乎”之类的题目,又或者争论到什么样的地步才算一个“君子”,丞相、枢密使、水师大都督无疑是算的,普通军将,一船的指挥不知算不算?如果一个普通文士加入到南海水师中的清议中来,他肯定会以为来错了地方,这里的话题甚至比一些州学的议论更“玄而又玄”。

    军官们倒也不是全为了附庸风雅,他们也不是不关心朝政,但他们更知道史书上因言获罪者不知凡几。赵行德当初主持早晚会讲的时候,就曾将议题局限于“君子之道”,所以大部分军官们萧规曹随,不愿谈论朝政和党争之事。如果有人非要挑起敏感话题,要么应者寥寥,要么会引起其他军官的反感和孤立,要么莫名其妙地为自己树下敌人。谈论“君子之道”这种玄妙题目,简直是打发时间的绝佳方法。

    对议论不感兴趣的军官可以看书,下棋,或者端着一杯薄酒,靠在舷窗边上吹吹海风,看看海鸟。总之,海训归来这段航程,对水师上下所有人都是最轻松,也是心情最愉悦的时刻。不过,凡事总有例外,杜吹角坐在船舱一角,眉头拧成一个川字。他担任旗牌总领官,兼领牙兵营指挥。这个官职虽然不高,却极为重要,非最亲信部将不能担任。然而,他现在满脸愁容的样子,若落在不认识的人眼里,一定会误以为这是在海训中犯了大错,回去就要被重责一百军棍,然后扒下军袍踢出水师了。

    “杜大人,一个人喝什么闷酒呢?”

    周和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杜吹角抬头看了他一眼,满脸遗憾,叹道:“唉,世上没有后悔药啊。”周和的话仿佛提醒了他,仰脖将杯中酒倒入喉咙,颇有几分借酒消愁的味道,摇了摇头,叹了口气,什么都没说。

    “什么事放不下?”周和反而更加好奇了,“老大哥,你说出来,咱们几个兄弟能帮上忙就绝不含糊?”

    “你们?”杜吹角翻了翻白眼,看了看闻声而来的丁禁等人,怏怏道,“你们还不是和我一样在扬州附近买地买房,结果银钱进去抽不出来,白白错过了买南海股券的机会,唉,你们可知道,这短短数月之间,南海股券涨了一倍还多啊,我们要事当初不买房,买股券的话,十万贯就变成二十万贯了。人家赚得盆满钵满,咱只能干看着,一想起这事,老哥哥我心里就跟割肉滴血一样的疼啊。”

    作者:不好意思啊,双更只能待明rì了,一想到不能完成承诺,作者也像割肉滴血一样啊。

章127 含笑出帘栊-3

    “老哥哥我心里就跟割肉滴血一样的疼啊。 免费电子书下载”杜吹角摆了摆手,长叹道,”命数啊,没赶上股券这场好赚,你们难道就不懊悔?”他睁大眼睛看着周和等人,目光仿佛用再说“别装了,我知道你们就跟我一样。”

    周和张大了嘴,哑然失笑。其他宋将相互看了看,也是忍俊不禁。

    鄂州安乐,南海凶险,这两厢比较,鄂州跟随赵行德入水师的宋将,能舍安乐而就凶险的人,无不是抱负和见识都超过常人之辈。宋人爱财不错,但绝大部分人都知道,只要官当得够大,手握着别人的身家xìng命,还愁发不了财吗?乱世的军将更是如此,一旦打起仗来,劫掠百姓还是缴获敌军,都是一张嘴说了算。

    杜吹角俨然是水师大都督第一心腹,不知多少人眼热他这个位置。军官们与他在扬州买房置地,也存了一份结交的心思,谁也没真多么地想在这上面大发一笔。杜吹角这幅表情,周和等宋将看来,这就十分惹人发笑了。若杜吹角城府甚深,只是随口说说来逗个趣还好理解,可他脸臭得仿佛真被砍了一刀似的,再好的伶人也做不出这么像的一出戏啊。

    “杜大哥说着玩吧?”干办官霍万笑道,“你大有前途,还计较这些蝇头小利作甚。”

    “南海股券不就是赵大人卖的吗?”直秘阁夏存良打趣道,“大哥想买,去求赵大人写张字纸给证信堂便是。”“正是!”“是啊!””“真能装!众将一起哈哈大笑起来,“装得真像!”

    “胡说八道什么!老子亏了钱心痛得很!你们这帮腌臜货光打拿老子开涮!”

    杜吹角气得脸一阵青一阵白,大声道:“大帅是大帅!我是我!”

    他这话出口,满座的宋将顿时安静了,周和等人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杜吹角掌管牙兵营,他被目为赵行德在水师中的第一心腹,居然说出“赵大人是赵大人,我是我”的混帐话。若是别的牙将说出这种话,肯定被视为脑后生反骨的人,轻则丢官,重则丧命。

    众宋将没想到他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竟无人接得上话,嘈杂喧闹的气氛顿时尴尬起来,有人不可思议地望着杜吹角,有人将目光转向窗外,打着哈哈道:“这天儿可真不错啊。”一些人则站起身来自顾自散去了,其他军官见这边忽然安静下来,不免奇怪地询问,有人支支吾吾,有人则低声地解释了两句,又引来了更多惊奇的目光。

    “哼!”杜吹角不理会这些人奇奇怪怪,自顾望着窗外,反复盘算着:“水师才到流求,小胜一仗,股券价钱就翻倍,如果水师到了广南,和大食海寇交战胜了一仗,却又如何?岂不是还要再翻一倍!老子在扬州买地用了两万三千七百五十三贯钱,到了广南翻成四倍的话,”他仿佛中邪似的,嘴里默念,手指微动,“到了广南那就是九万五千零一十二贯。水师只要出了南洋的话,一路上就会贸易,有商船返回广州泉州,商贾见到了回报,股券必定水涨船高,至少再翻一倍,九万五千零一十二贯翻倍就是十九万零二十四贯。等水师到了大食,打了大胜仗,商船大队回到宋国以后......”

    “价钱还不得再翻个三四倍,可就是上百万贯啊,我的老天!”

    杜吹角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懊悔得很不呢跳到海里去,赶紧将扬州的地卖了换成股券。周和一直在旁边打量着他,暗暗纳罕,赵行德挑了这么个人来做牙将?夏国朝廷也肯将这个位置让杜吹角来坐,油滑世故倒是够了,可怎么都不像个机灵变通的人。周和被派到南海水师当差时,职方司郎中林贞干曾经特意叮嘱,要留意赵行德身边夏国诸将,尤其要注意牙将杜吹角。可这段rì子相处下来,周和觉得派人盯着杜吹角简直就是浪费国库的钱。如果杜吹角真是夏**情司的人,以周和多年在职方司当差的眼力,“装”能装得这么到位,他算也认栽了。他甚至有些同情这个粗鄙的老家伙。

    “恩......老杜啊,”周和字斟句酌道,“虽然本朝曹相公也说过,好官不过多得点钱。但是呢,但是呢,赵将军对你毕竟是有知遇之恩的,这个,这个,这个知遇之恩嘛,不能不报。你刚才说的那个,那个什么话,不是显得忘,恩,有些凉,嗯,有些......”他咬文嚼字,本想说“忘恩负义”,觉得杜吹角可能会动刀子,皱了皱眉,想说“凉薄”,又担心这个大老粗听不懂这么文绉绉的话。

    杜吹角还在瞪着眼等着后半句,周和才道:“这不显得有些不妥吗?”

    “等等,”杜吹角被他给搞糊涂了,问脸道,“我说的哪句话那个,不妥啊?”

    “你?”周和本想劝解他一番,熟料此人竟是个木头,心底也有些火了,气道,“就是那句,‘赵大人是赵大人,你是你’,这不显得太过忘恩负义了吗?”在他看来,杜吹角能有现在这个成就,一多半倒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缘故。他不但不知感激,反而在大庭广众之下口吐大逆不道之言,若不是个傻子,就真是忘恩负义到了极致。

    周和亲口复述杜吹角的话,水师中的宋将不禁暗暗摇头,各自想到:“都说关西人凉薄,果然都是养不熟的狼崽子。”“赵侯的赏识提拔这姓杜的,还不如拿去喂狗,你哪个窝头喂狗,狗吃了,也能朝主人摇摇尾巴呢。”有人脸上更流露出不屑的,偷眼打量其他几个关西人,刘志坚等夏**官也不但没有开解杜吹角的意思,脸上反而是认同的神sè。

    “你nǎinǎi的,你才忘恩负义,你全家都忘恩负义!”

    “老子跟随赵大人是过命的交情,我们一起出生入死的时候,你们还不知在哪儿逛青楼呢!谁敢动我们赵将军,老杜我第一个把刀子跟他拼命!你们敢么?”杜吹角吃他这一激,急赤白脸地反驳道:“但是,老子就是老子,赵大人是赵大人,这有什么问题?就算是我们陈皇帝在面前,老子还是这么说。就算军情司和丞相府来问我,老子还是这么说!”

    他这么一说,周和反而沉默了。其他众将还真不好说什么,就算宋国将领,也不可能到处说我受岳家的恩惠,我吃曹家的饭,就算在皇帝老子和相府相面,我也是这么说!无论是宋国、夏国、还是辽国,皇帝和朝廷最反感的事情便是“兵为将有”,这么一想来,杜吹角的话非但不是天xìng凉薄忘恩负义,反而是立场正得不能再正。至于他心里到底怎么想的,谁都不可能知道了。

    “有些人喊着忠义,其实就只能是用嘴巴捣捣糨糊而已。”

    石庭坚刚才和几个书生军官争论“君子之道”,被他们群起而攻之,先总算找着机会扳回局面,见众宋人一时不说话,石庭坚开口道:“大家心照不宣,维系了大人的尊贵和颜面。毕竟,在平常,不会有机会让人用脑袋来证明他到底是忠于谁。人人都一副赤胆忠心,结果到了真正需要效命的时候,谁都都只忠于自己。这样荒唐的事,不但不以为耻,反而有人说了真话,大家就一副天要塌了的样子,也只有在某个虚伪的地方才会有。哈哈,哈哈,杜将军,你说可不可笑?”

    涉及关东和关西之争,众宋**官顿时对石庭坚怒目而视。

    “嗯,——”杜吹角也不是真傻,见石庭坚可能惹了众怒,便转过话头,“老杜爱钱又怎么了?你们不是一直说‘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么?上一次早晚会讲时那个,那个什么,对了,”他一拍大腿道,“三得道士,你们关东人不也是这么说的么?”

    “话不是这么说!”冯糜皱着眉头大声道,“大宋人之忠义岂是虚言!”

    若论逞口舌之利,天下能胜过宋人的不多,特别是南海水师中,投笔从戎能言善辩的人极多,立时就有人站了出来,滔滔不绝地议论,大宋的忠义之道绝不是停留在口头的虚伪言语,大宋的官军也绝不是将领的私家军。所谓“谁是谁的人”,视部将为私属这种说法,不过是五代的陋习沿革,根本是大宋朝廷目下所深恶痛绝的。书生军官们唇枪舌剑,口沫横飞,周和反而老老实实地坐在一旁,暗道幸好老子没多开口,多说多错,搞不好被这些家伙扣上一个煽动“拥立”大将的罪名呢。

    周和是职方司出身,他一边后怕,一边打量着杜吹角。

    “此人到底是真傻还是装傻?”

    这是许多人心中的疑问。杜吹角却恍若未觉。“老子要是百万贯的身家......可惜现在股券张得太快了,有涨就有跌啊,可是跌下来的时候,船又不知在哪片海上漂着了。唉,怎么我就没有这个福份呢?”他一边懊恼地想着,一边喃喃自语,刚才那一场误会,对他而言简直就不值五十贯,不值一文钱才对。反正赵行德是绝不会误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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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 127 含笑出帘栊-4

    南海战船依次驶入琉球南港,战船如一座座高大的堡垒,将港口停泊得满满当当。( )

    港区沿岸长约三里,外港有一道环礁拉住了大风浪,内港的海水显得深邃而平静,这是一处天然良港。不远处的岸边,新的栈桥正在往海里延伸。远处的山丘是几座半完工的炮垒,壮丁正按照图样赶修炮垒的外墙。这面向大海一面的炮垒。港区周围是丘陵地形,在沿海平原周围,突兀的山势如同城墙环绕,汉军在山上也构筑了好几个炮垒。登上高处的炮垒可以俯视港区,蛛网般的大小道路、壕沟,将内外炮垒和港口连贯起来,各个炮位的shè界相互交叉重合,装入蜀国制造的重炮后,这里将形成一个以重炮为主的完整防御体系。

    夕阳的余晖映照着林峦叠嶂,残霞如血,别有一番壮美的韵味。

    天sè逐渐由蔚蓝转为yīn暗,海波微微荡漾,海船桅杆林立,散shè着古铜sè的光辉。

    南海联合水师八十余艘战船,水手不足万人,安置铸铁船炮多达一千两百多门,一次轮番齐shè就要消耗火药七余千斤。铸造这些昂贵的铁炮,在各处港口建立配套的冶铁场、修造船厂、火药库,水师船队每隔数rì一次的实弹演练,其耗费之巨就足以令户部和辎重司恨不得将它立刻裁掉。每条战船都是宋夏两国的财富堆积出来的,每一只都是用钢铁和火药武装起来的海上凶兽。在赵行德的目光下,南海水师已经由一盘散沙淬炼成型,即将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中证明自己的勇敢,用鲜血和财富在证明它的价值所在。

    各条战船点名过后,开始从船舷上放下小艇,水手们可以轮流在上岸休憩数rì,下一次离港,也许就不是十天半个月能靠岸了。码头上人声渐渐喧嚣起来,赵行德合上水师都督的记事簿,方入铁盒中,铁盒外面涂着厚厚的蜡层。铁盒中既有赵行德个人的种种记录,也有官兵的功劳簿。如果战船沉没,将士们与船携亡,他们的功勋还能留下来。

    他站起身来,门外却响起了敲门声,赵行德皱了皱眉,重新坐下,喝道:“进来。”

    “都督大人,”冯糜见帅案上空空如也,躬身拱手道:“卑职打扰。”

    “没什么。”赵行德摆了摆手,随意道,“有什么事,你说吧。”

    汉军水手们正匆匆地跳上码头,片片绯红的晚霞下,栈桥上站着牵着孩子的母亲,对镜梳妆的美人,心情忐忑的少妇。水手家室大都不在此处,也挤在船舷上看码头的妇人,嬉笑之余,流露出艳羡之sè。冯糜年尚未婚娶,为人端方,对这种船和港之间吸引,一时还并不理解。

    “这是各船早晚会讲的题目。”冯糜双手将一张公文呈上。

    “这么快?”赵行德扫了一眼,点头道:“不必这么赶,过两天交过来也是一样的。”

    他将虽然听从了冯糜的谏言,不开将军干涉清议的先例,但仍然要求各船将每天议论的题目呈报给他。冯糜便以节度使直秘阁的身份,每天誊抄各船学官报上来的议论题目及要点。赵行德一开始只是下意识地不愿彻底放手,后来却能从从这些枯燥的文字中,感受到许多思想的火花,也算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他甚至有些期待将来卸下军职,能像从前一样参与这样的议论。

    赵行德将文书放入卷宗,冯糜还未告退,不由面露异sè。

    “有个题目不在报告里,”冯糜躬身秉道:“不过,卑职想请赵大人赐教。”

    “你先坐。”赵行德点点头,霭声道:“说,什么事?”

    冯糜坐下来,对面的目光落在身上,他不自觉地挺直腰板,并将双手放在了膝盖上。

    “会讲的时候,杜指挥说了句话,引起了不小的波澜。”冯糜沉声道,事情涉及到杜吹角,他略微犹豫一瞬,回想起这位老兄满不在乎的神情,便将事情的原委缓缓说了出来。赵行德面sè平静,一边听,一边点头。冯糜说完以后,直言问道:“卑职想知道,大人是怎么看的?”

    “他说得对。”赵行德神情自然地答道:“我们是袍泽,好友,可以相托生死。我们的官阶虽然有高低之别,但各持自守之道,我不视他为部曲,他也不依附于我。其余诸将也是如此。”他看着冯糜,沉吟着一字一句道,“赵某人戎马倥偬,统帅十万之众。不过,我没有一名家将,也没有一名私兵,我身边的人,只是袍泽和朋友,或许,还有盟友吧。”

    冯糜脸上却有疑sè,问道:“难道大人就不需要忠仆走狗吗?”

    “所谓忠仆走狗,难道真有绝对效忠某人的吗?”赵行德摇了摇头,随手翻开一本《chūn秋》,缓缓道:“易牙烹子献食,在齐桓公看来,算是忠得不能再忠了吧。可是后来呢?当桓公饿死病榻,身躯腐烂,蚊蝇萦绕的时候,他大概就会知道,世上根本没有无条件的忠诚。别说是一个人,就算真是一条狗,在很多时候,也会反咬主人的。既然如此,何不一开始就已君子之道待人,期人亦君子之道待我,彼此心安自得,而能善始善终呢?”

    “忠义还要条件?难道君臣大义也将条件。”冯糜不可置信地看着他,“那与买卖何异?”

    “君君臣臣,君不君则臣不臣。本来就可以视为一个约定。”赵行德摇头唏嘘道,“虽说率土之滨莫非王土,普天之下莫非王臣,然则,桀纣之君,则同舟之人皆为敌国也。同样道理,百姓缴纳赋税,服从朝廷的,也是讲条件的。朝廷若残民以逞,天下人自当然揭竿而起。这便是《尚书》所言,‘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这个天命,说白了,也就是一个约定罢了。有约定,就是条件。世上不仅没有无条件的忠诚,世上也没绝对的事。又或者,没有绝对,这就是唯一的绝对。”

    “赵先生,”冯糜一直惊讶地听着,这时方才插了一句道:“既有例外,那便不是绝对。”

    “既然这句话也不绝对,哪还是说,世上没有绝对的事,可这样又成绝对的了。”赵行德摇了摇头。已经很久没有遇到过逻辑悖论了,他嘴角不禁浮起一丝笑意,“虽然如此,但我们知道,至少在绝大多数的时候,凡事都要讲条件的。”他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看着冯糜道,“既然如此,我又何必要求别人装出无条件的忠诚。正人君子多不屑于装假作伪,这样做唯一的结果,只会使身边多了很多谄媚幸进的小人而已。”

    “那赵先生以为,”冯糜皱眉思索,问道,“忠于社稷与忠于天下,到底有何不同?”

    “千古纷纷无定解的问题,每个人都应该有自己的答案。”

    外面的喧哗声渐渐远去,大部分不当值的水手都已上岸。清谈可以竟夜,但若再逗留不去,只怕韩凝霜就要久等了,怀着身孕的女子,无论身体还是心情,都比平常要脆弱很多,哪怕不让须眉的巾帼也是如此。

    赵行德站起身,冯糜也站起身,跟随他出了书房,从船楼走到船舷,赵行德一直没有说话。

    眼看他就要踏上绳梯,冯糜按捺不住,躬身恭敬道:“请先生指点。”

    “很多事情,别人的答案,不能代替你自己内心的思索和答案。”、

    赵行德看着这个年轻的军官。当初之所以将他保下来,他看重的就是这股固执之心,在他的身上,赵行德似乎看到了当初张炳的影子。他看着那种灼热的眼睛,叹了口气,低声道:“忠于天下,不但要担当,更要自己看得明白。这条路太险太陡,而且一失足成万劫不复,所以你只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在你还看不清楚的时候,踩着大多数人的脚印走路,忠于朝廷便好吧。”

    他拍了怕冯糜的肩膀,转身爬下了绳梯,跳上了小艇。亲兵用桨将小艇撑开,然后奋力划桨,深水泊位距离栈桥并不远,很快就将赵行德送上了岸,汉军的旗牌官已经牵着坐骑在港口等候,赵行德低声叮嘱了亲兵几句,便上马随着旗牌官前往汉军南港大营。韩凝霜因为身体不适,近期已经从座船搬到岸上。

    赵行德时常不带随从亲兵,留宿在汉军大营之中,水师诸将到也慢慢地接受了。

    大家都知道汉军炮船的厉害,一艘双层火炮甲板的炮船,足以抵挡三艘普通的宋军战船,汉军的炮手更为jīng锐老练,开炮的速度几乎是普通宋军炮手的两倍。周和等人以为,京东路赵行德的旧部与汉军有结盟之势,而南海水师也要借重汉军炮船巡海,所以,赵行德对汉军示以亲厚也是自然而然之事。唯有杜吹角等辽东过来的旧将,才隐约猜到其中的原因,而且全都抱着乐见其成的态度。

    作者:昨rì章节有一处“石庭坚”,为“刘志坚”之笔误,已经更正过来了,抱歉抱歉。

    s

章127 含笑出帘栊-5

    码头上人群三三两两,有人急匆匆离开,有人站在栈桥附近说话。

    南港汉军将码头区域扫得十分干净,内河漕运码头上常见垃圾污秽、破席烂砖、涂鸦招贴之类全都不见。连树丛和草地都经过jīng心维护,仿佛仿佛大户人家的庭院一样整齐,也许这里还不上才子佳人的后花园,但对大部分水手及家眷来说,步履其间,凉风习习,相互倾吐别情愁绪,其实也是一种很大很圆满的幸福。团圆的场面,更勾起游子的离愁。

    冯糜目送赵行德背影消失在远处,看那些在码头散步聊天的百姓,不觉有些出神。

    “冯兄,赵大人怎么说?”书记官莫如瑗问道。

    另有几位年轻军官站在旁边,杜吹角的惊人之语,让他们产生了兴趣,因此才推出冯糜前去请教赵行德,这其中,冯糜等人别的一些心思,那就是杜吹角也是关西来的牙将,说出这样的话,是否表示赵行德和关西朝廷间有了隔阂。然而,赵行德这番教诲,让他不但忘记了自己的目的,反而平生出许多感慨,一时竟不觉想得入神了。冯糜和许多年轻的大宋士子一样,自从束发读书以后,便以“忠义”自励,他却没想到,“忠”之一事,也不是绝对的。

    “冯兄,冯兄?”

    冯糜回过神来,见莫如瑗等人望着自己,摇了摇头,低声道:“夏国地方万里,不避内轻外重,却没有拥兵自重的大将,今rì我总算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他长叹了口气,将赵行德对自己所说的话,加上自己对宋夏两国情势的一些理解,缓缓讲了出来。

    夕阳渐渐落入海面之下,天空变得冥晦混沌,莫如瑗等人的神sè亦是复杂。“若赵先生所见不错,固执愚忠,其善足以济恶,恰恰是害了天下人,害了我们的大宋,难道真的如此?”满天星斗下,南港港湾里的桅樯林立,桅杆上的灯火随海波微微浮动。水师港区内十分安静,海cháo拍在礁岸上发出声音,仿佛来自深海的轻微叹息,衬托出岸上的一切是那么静如止水。

    ............

    韩凝霜有了身孕后,已完全不用脂粉石黛来增添颜sè。

    她的衣饰也以舒适为主,朴实无华,然而,仿佛有一种柔和的光辉,令她的美增添了一分,比从前更动人心魄。和大多数孕妇相比,她的身体要强健得多,这让她少受了许多罪。不过,这一切她既不自知,也不在乎,她的睫毛低垂着,目光落在微微隆起的小腹上,一块锦帕小心地搭着那儿。几根发丝在额前微微拂动,掩不住她安详而温柔的容sè。

    赵行德进屋以后,坐在她的身边,屋内安安静静,隐约可听见海上的涛声起伏。

    “是不是快要出发了?”韩凝霜低声问道,“大食洗劫了廉州,宋朝使者又催促了吧?”她微微皱了皱眉头,因为怀孕的缘故,她的心也变得柔软许多,有些不太想提起这些血腥的事情。可是,她和赵行德之间,又好像总是会说着这类的事情。她将柔荑放在他的掌中,感受着宽厚和温度。

    “嗯,”赵行德点点头,缓缓道,“水师已初具规模,可以和大食海寇一战了。”

    打了这么多年的仗,他的语气早没那么慷慨,更多的反而是愧疚。韩凝霜感受着他的忐忑和不舍,心中忽然好受了许多,柔声道:“待到告捷归来,孩子也会叫爹了。”她的声音稍稍低了一些,又转为清澈,“家里这边,你也放心吧。”她言下之意,虽然赵行德已经向李若雪写信解释,但李若雪是外和内刚的xìng子,不是那么轻易原谅人的。韩凝霜虽不能帮赵行德太多,但她通过汉军暗中的力量,照顾一下李若雪和赵环一些,还是有能力的。

    “谢谢。”赵行德点头道,“委屈你了。”他内心满是愧疚。

    赵行德以重述道德之说,君子之道而闻名于世,他虽然不至于自己把自己当做圣人,但众人交赞,英雄慑服,自不免有些沾沾自喜,总认为我两世为人,兢兢业业,总有些过人的地方。然而,自从李若雪气愤得返回洛阳以后,他深感内疚,对自身的德xìng也产生了某种怀疑。当冯糜指斥赵行德不应当干涉军中清议的时候,若是依照赵行德从前的xìng格,必然不肯彻底退出,就因为他自己的这点怀疑,赵行德深自内省,视自己亦是可能为恶之人,最后决定采纳冯糜的进谏,不在自己身上开这个以权力和地位强暴人心zì yóu的恶例。

    天下事自有天下人担当,一个人无论多么伟大,多么传奇,他也只能是这个历史大cháo的一朵浪花。轰隆烈烈的时代如果是一本煌煌巨著,那帝王将相不过是一个索引,英雄豪杰只是一个脚注,甚至只一个标点符号而已。一只暴风雨中振翅的海鸟,若以为这场风雨是自己所能完全左右的,岂不是太过于自高自大了么?也就是从那一刻开始,赵行德感觉不那么沉重,心境变得zì yóu洒脱了许多。

    夜sè渐浓,一片片yīn暗仿佛从天尽头袭来,逐渐笼罩了丘陵和海港,夜晚庞大的身影笼罩了整个大地和海洋,万籁俱寂,恰恰是另一些生命活跃之时,在山谷的密林中,在草地的洞穴里,在港口灯火旁,无数生灵在黑夜中醒来,焕发出勃勃的生机,在寂静中欢歌,这些生灵在整个白天里等待,在黑暗中尽情吐放着生命之花,混沌的黑暗仿佛有一种异样的亲密与和谐,仿佛亘古以来就是如此,沧海桑田,历经劫数也不会改变。

    ............

    洛阳城郊外,一座庄院农舍。这家人不过茅屋数间,院子外面开垦几亩菜田。

    然而,农舍一望便和别处大不相同,荆篱修剪得整整齐齐,篱笆上挂满枝蔓藤萝。灯火映照下,一片翠绿葳蕤中各sè星星点点的花朵萼瓣,门前铺着石子小路,小路两旁也种上了挖来的野花,窗台上盆花簇簇,正开得绚烂。茅屋周围一圈兰草摇曳,夜风中带着微微清香。

    茅屋的门吱呀一声打开,李若雪一边朝外走,一边和相送的妇人说话。

    “男人出征在外,其实打仗流血都不怕,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家里的人,你这封信回回去,他知道家里一切都好,这才会多放一分心思在自己的安危上,你说是不是?”李若雪一边说话,一边拉着对方的手,她感受着手指和掌心的粗粒,心头有些发酸,叮嘱道,“若是方便,妹妹也到我家来小坐,到甲马营桥对面一问赵府便知。你若有什么委屈和难处,也不要犹豫,自来说与我知便好。”

    “多谢赵夫人。”葛九娘点头道,心中充满感激。

    李若雪的容sè清丽,语声温柔,衣饰虽然并不华丽,却秀雅得体,令人一见便不敢生亵渎之心。在葛九娘的眼里,这个突然登门拜访的李家姐姐,简直就跟仙子下凡一般。不但带来了她丈夫戴五马的一封家信,还为她代笔写了一封回信。戴家本是贫苦的农户,戴五马三年前闯河西之后,葛九娘就在家里一边做针线活,一边拉扯两个孩子,还要侍奉公公婆婆,靠着一点点期待苦熬过来。直到夏国收复了洛阳,她才得到了洛阳府送来的一大笔军饷。这笔钱和戴五马的军士身份让蒲家在处境的骤然改善了许多。也是在那时,葛九娘才知道这是丈夫在夏国的卖命钱。

    她每天白天虽然强颜欢笑着,但夜里却是忧心不止,经常都会做噩梦梦见血光。

    直到今天,赵夫人给家里送来了戴五马的家书,葛九娘才算是放下长期压在心头的重担。戴五马天生膀阔腰圆,双臂膂力惊人,但是他原来根本就不识字,所以,这封信写得十分勉强,字迹歪歪扭扭,词句不通,辞不达意,倒是亏得李若雪连猜带蒙地给葛九娘念了一遍,其中有些夫妻之间的体己话,两个妇人都羞得耳根发热,彼此之间因为地位的差距也拉进了很多。

    这些年来,关东人闯河西的不在少数,而关东出身的军士,多数都在河中或者西域服役,他们的家境多如戴五马和葛九娘一般。在夏国收取洛阳之前,关东的军士接济家里有诸多的顾虑,将家人接到河西又有诸多不便。因此,夏国收取洛阳后,头等大事就是照顾关东的军士眷属。朝廷不但通过福海行方便军士们汇兑军饷,太子妃张采薇也尽力张罗,多方帮助军士的眷属。

    李若雪得知后也加入了进来,时常看望和帮助其他军士的眷属。夏国人最重乡土,毕竟赵行德既身为洛阳护民官,又是唯一关东出身的上将军,于情于理,他都应该安抚好这些关东的军士。赵行德既然不在,那么这些后方责任,她自然也会分担一些,这和是否原谅赵行德无关,这是在敦煌时便已经养成的习惯。

章128 对客小垂手-1

    葛九娘望着赵夫人的马车,目光中有些茫然。

    两名虎翼军骑兵策马跟在马车后面,蹄声“嗒嗒”作响。夜幕仿佛一块巨大的紫鸢sè绸缎悬挂在空中,幕布中镶嵌着闪闪发光的星辰,葛九娘努力睁大眼睛,目送赵夫人的车马渐渐驶远。这一行车马,就好像突然现身的仙人一般,仿佛踏着星河而来,又会在星光闪烁中去无踪迹。葛九娘感觉,自从得知戴五马在关西的消息后,生活就变得分外不真实,突然的变化甚至有些让人眩晕。

    “九娘,赵夫人离开了吗?”一个胆怯的声音问道。

    “嗯,离开了。”葛九娘回头柔声道。赵夫人来访,家中二老比她更诚惶诚恐,他们见过最大的官儿便是保正,因此从头到尾都战战兢兢。当初戴五马闯了关西,就因为受了大户欺负,家里老人非要他忍气吞声的缘故。洛阳归附夏国以后,戴家被排在第一批授田的名单上。六十亩地到户。每年向军府上缴三成岁入,此外就不再缴任何田租,这是铁打的规矩,开国朝以来百多年都没变过。从那以后,戴家rì子就好过了许多。

    入夜以后,葛九娘又到草棚中挤一道羊nǎi。她手势已十分熟练,母羊的nǎi.头经手指轻轻一捏,rǔ汁便如甘泉般喷涌而出,提桶中羊nǎi格外洁白,棚中弥漫着一股nǎi香。戴五马在安西军司服役,这二十五头种羊戴五马所在营头委托洛阳府送来的,说戴家的劳力不够用,授田可以多种些草来养羊。农牧司还专门派个官人过来指教种草、养羊、制干酪、纺线等事,虽然也很辛苦,但比种田还是要稍好一些。

    种羊已经先后产下羊羔,现时正好五头羔羊在断nǎi期,母羊多余的nǎi足够戴家四口人每天各有一碗,少量剩下的羊nǎi还可再制些干酪。新鲜的羊nǎi,葛九娘先给二老端去两碗。对关东庄户人来说,每年夏天是最难熬的,青黄不接的季节,连白水煮粥都吃不饱,现在居然有nǎi喝,怎不叫一家人心怀感激呢。

    “朝廷德政啊。”戴老汉颤颤巍巍地捧着碗,念叨着不知从哪儿听来的官话。

    “还是九娘能干啊。”老婆婆夸赞道,这儿媳妇的苦她都看在眼里。

    葛九娘收拾完家务,回到东厢房里,两个孩子还在摆弄着赵夫人带来的几样玩物。小孩儿懵懵懂懂,不知道家里为何发生了天翻地覆般的变化,吃得上肉,喝得上nǎi,穿得新衣,都没有收到这几件玩具这么兴奋。不过,都是像猴儿爬树、九连环、仙术棍之类物事,连大人都十分稀奇,更别说小孩了。葛九娘以手支颐出神地看了一会儿,将油灯上的灯芯挑高了一些,便盘腿坐在炕上,一边看着小孩玩耍,一边纺线。羊毛也是自家的羊身上剪下来的。

    夜sè渐渐深了,葛九娘的窗户透出昏黄的灯火,最后倏忽熄灭,沉入甜美的梦乡。

    距离此地不远的另一处庄户院子,吕沾将油灯的两根芯子挑熄了一根。

    “二弟来信说,投靠戴家就得趁早。关西一家军户最多只能招揽二十户荫户,多了就不行了。今后的赋税、差役都是军户掌管。我寻思了好久,二弟说得对,戴家虽然只是个女人支撑门户,但五马兄弟在外面混出了名堂,我看戴家这是要发达了,官府一直抬举,今天还有大官人的马车停在他们家里门口......爹,您看这?”

    吕沾的口气带着迟疑,看向父亲,他们兄弟五个都没分家,家里劳力多,家境在村子里算是中上。戴家的人丁烯薄,只有个媳妇守着老小支撑门户,不过,村里人心善,吕家这几年还算照顾过他们一些,两家的关系在村子里还算不错。只是听二弟吕央在心中说,荫户挑军户,军户也挑荫户。因为军户有保护、约束荫户的职责,像戴家这种常年出征在外的军士,为了避免麻烦,除了极老实可靠的熟人之外,是不会同意收留荫户的。这附近几个村子就出了戴五马一个军士,若他加不收留的话,就只能投靠那些洛阳大营里分下来的军士,到时候处境就要比投靠戴家要艰难得多。

    “就这么定了!”吕老汉一拍,“投靠戴家,乡里乡亲的也好说话,”

    四个儿子谁都没有异议,但是,四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既没告退,也没说话。

    吕老汉看了看这几儿子,闷声道:“还有什么事?”

    几个儿子交换了眼sè,最后还是大儿子吕沾开口道:“爹,昨天我去县里,托先生看了朝廷授田的榜文,榜文就和二弟给家里写信说的一样,也和村里传言得一样......”他犹豫了一瞬,看着父亲锅底一样的黑脸,壮着胆子道,“朝廷定下的规矩,授田按户不按丁,如果不分家另过的话,我们一家六个男丁,也只有六十亩授田。还有,为了防范假分家,分出来的各户授田至少还要相隔二十里地,这个,这个......”

    “嗯?翅膀硬了?想分家了?”吕老汉唬着脸,瓮声瓮气道。

    老汉在家中极有威严,儿子们面面相觑,等了很久,谁也不敢先开这个口。

    三个兄弟望着大哥,吕沾却垂下头,没再开口劝说。

    他刚才壮着胆子提分家的事,已经算仁至义尽了。洛阳府将长子继承制是和授田法一同而颁行。根据授田法,如果吕家不分家的话,就只能领到六十亩授田。根据长子继承法,就算几个兄弟一直窝在家里,等吕老伯归天之后,这六十亩授田也只能由长子吕沾来继承。关东向来人多地少,到那时候还有没有授田就难说了。搞不好只能象二弟吕横一样到工场做工徒一条路可走。这个事儿大家心里明白,但吕沾却不能好点得太穿,点穿就显得他太没有人情。吕沾不开口,后面三个兄弟心里头也明镜似的,现在不分家,将来就等着喝西北风吧。

    吕家十几口人,自己有一百多亩地,又租了一百多亩,在村子离,算是人丁兴旺,蒸蒸rì上的大家庭了。这样的家庭如果不分家,说不定几十年后,就能繁衍出一个吕家村之类的宗族出来,然而,授田对吕家来说,却是一道迈不过去的坎儿。

    如果吕家分家的话,按一户六十亩地,就白白再领将近两百亩地,但是如果不分家的话,这一老五壮六个男丁,还有将要陆续成年的七八个孙辈,一共就只有六十亩地,按照朝廷律法,吕家还要被迫将六十亩以上的田地卖给朝廷,尽管价钱公道,可是对庄户人家来说,卖田地,这个就是断了命根啊。然而,对于关东庄户来说,只要rì子还过得下去,父母尚在,儿子分家,这是最不能触碰的禁忌话题。可是不分家又能怎么样呢?

    屋内气氛变得尴尬而沉重,沉默了半天,还是老四吕岩憋不住了,闷声道:“爹,那大户家的田都被朝廷买了来做授田了,如果不分家的的话,连租田都租不到。咱们一家十七口人,只有六十亩地,种出来的粮食根本不够吃,难道白白饿死啊。”

    “四哥说的是,爹。”

    “再不分家的话,咱们吕家就真真败了啊。”

    “朝廷的授田法,谁都挡不住啊。”

    “邻村王大官人那般厉害的人物,也只能老实将田卖了,拿着钱到城里开工坊了。”

    几个儿子也纷纷附,一家之主吕老伯的脸也越来越黑。

    “够了!”吕老伯猛地吼了一嗓子,怒视着这些不孝之子。

    “爹啊。”吕沾、吕岩几个敬畏地看着父亲,眼神却没有退让。

    吕老伯嘴唇哆嗦着,却说不出话,他忽然站起身来,伸手抓起炕上一个粗陶碗。

    “啪”的一声,陶碗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既然你们翅膀硬了!”吼声震得窗棱纸哗哗直响,“那就分家!”

    枯枝上栖息得几只乌鸦受惊扑棱棱飞上天空盘旋,又不甘心地叫了几声。

    在宋国的很多乡村,豪强和宗族甚至比朝廷更有权威。所以,秦汉以来,朝廷无不以压制豪族为要,甚至不惜大开杀戒。为了保证军士对乡村的控制力,参照汉代的推恩令,用成丁分家,按户授田的办法,从最基础就把大家族拆得极散,又用长子继承法将没有希望继承家业的次子逼出去另立门户,而不是聚居形成宗族势力。授田法和长子继承法,这是夏国最重要的两步法令。尽管民间反弹极大,五府也给洛阳府下了严令,要将二法令执行下去。

    乡绅们上书反对的,洛阳府都好言好语地安抚。胆敢武力抗拒的,洛阳府就毫不犹豫则动用团练解决。一来二去,所有人都看清楚了形势,丢了田地,散了宗族,总比丢了xìng命,满门伏诛要好,更何况,朝廷还会补偿一大笔银钱,洛阳城内及近郊一大片土地都划归了商会自治,富绅只要有钱,都可以在洛阳左近置办产业,开设工坊。在朝廷的严命下,盘根错节的各大行会也得不让步,保证不排斥新的工坊和商贾进入市面,行会只要求从今后每一样货物都必须打上工坊和商行的标记,各个行会还捐了一笔银钱,专门查办假冒的货物。

    乌鸦“鸹——鸹——鸹——”的声音,在夜空中传出去很远很远.....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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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如梦如幻的帝国,一场热血淋漓的穿越,一段亦真亦假的历史。
宋辽夏三足鼎立、女真、蒙古,北方的蛮族仍旧此起彼伏。历史的大潮蠢蠢欲动,仁人志士前赴后继,流不尽的英雄血,老大帝国的命运,是被征服?......,还是被征服?帝国的黎明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帝国的黎明,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帝国的黎明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