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122 窥日畏衔山-2
赵行德沉默了一会儿,问道:“岛夷的情况,我们都是道听途说,他们到底有多少部落,多少人口,兵器如何?”韩凝霜微一沉吟,答道:“岛夷分为五百多个部落,老弱不计,胜兵男丁不超过十万人。他们兵器很简陋,大部分只有短刀,铁枪头。有的还在用兽骨做成的刀枪。蛮人好勇斗狠,除了极少数的头人和勇士,连革甲都没有。绝大多数人连火器都没见过。只要不让他们溜进山里,在平原上绝不是我们的敌手。”
赵行德微微点头,韩凝霜又继续道:“部落太过分散,最不好对付。这三年多以来,我们除了广派细作,打探岛夷诸部的虚实之外,还特意扶植沿海的几个大部落,支持他们控制和兼并弱小部落,其中最大一个部落,已经能调集几千岛夷男丁打仗了。我们又帮他们牵线,结好山里的大部落,好利用他们呼朋引伴,到时候一网打尽。”她顿了一顿,略过汉军曾唆使该部落劫掠宋国渔民和商船,以吓助宋人靠近流求岛之事,转而问道,“平定岛夷的计划,你觉得怎么样?”
“很不错,”赵行德微一犹豫,问道,“如果一举击溃,你准备如何处置俘获的岛夷?”他心情有些沉重。对汉军来说,不管付出多大的代价,流求势在必得。汉儿在北方受到契丹人的欺凌,可为了争夺生存的土地,又不得不对岛夷挥起屠刀。整个东海唯有流求适合大规模的屯垦,屯垦最重要的持社会安定和秩序,岛夷是非平定不可的。
“全都杀了。”韩凝霜毫不迟疑。“不行!”赵行德沉声道,“己所不yù,勿施于人。”
韩凝霜回过头来,海风吹乱了鬓发,她微拂发梢。僵持了一会,韩凝霜噗嗤一声笑出声来:“这你也信?”她瞪了他一眼,嗔道,“你居然相信?”“这......”赵行德一时语塞,没想到她居然拿这个开玩笑。“难道在你眼中,我是嗜血魔鬼不成?”韩凝霜含笑白了他一眼,又道,“若能一举平定,将在北部平原上圈一块地方,将俘获的岛夷先关在里面种植水稻甘蔗。他们什么时候驯服了,什么时候才放出来与汉民一起编户。”她的笑容转冷,低声道:“但是肯定不会再放他们进深山里去了。”见她心有余悸的样子,似乎汉军曾在深山中吃过大亏,赵行德便没有追问。
“若能在平原地带将岛夷生力军一网打尽,山里那些部落至少有十几年虚弱。趁着这十几年时间,我们将进山立寨扼住各处险要,就近监视那些各山岛夷。若有余烬复燃,立刻便剿灭,绝不令其死灰复燃。肯照规矩来和我们打交道的部落,就用贸易羁縻的办法。”说到这时,韩凝霜嫣然一笑,对赵行德道,“宋国择法自守的办法不错。我们打算和岛夷也各守各法,订约立契以申明为准,若岛夷与汉人相干犯,便从汉人法治罪。”
“倒也不错。”赵行德点头道。
“能不能给我派几个人?”韩凝霜问道:“那些俘获部族头人,准备给他们教君子之道。”
“啊?”赵行德吃惊地看着她,韩凝霜笑道:“若不能杀,只有教化他们,至少在大规矩上,要让岛夷部落头人和我们守一样的规矩。君子之道比别的那些假仁假义的子乎者也更合岛夷蛮子的胃口。以德报德,以直报怨。他们杀了我们的人,我们杀回去报复,他们也没什么说的。”她促狭地看着赵行德,打趣道,“君子之道,不单指男人吧?”
“当然,上古之子,”赵行德点头笑道,“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便兼及男女。”
韩凝霜脸上浮起一层红晕,言者无心,听者有意,她瞪了赵行德一眼,转过身形不再理他。赵行德尴尬无语,走到她的身边,站在船舱的窗前。这时,朝阳初升,船舱弥漫着一股cháo湿的气息。二人久别重逢,商议过军国大事过后,只剩下儿女私情,反而不知说些什么好。海水将瑰丽阳光反shè进来,海风微微吹拂,在水sè天光中微微浮动,海天之间显得广阔无垠,偶有海鸟掠过,两人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外面的风景。
正午时分,赵行德回到大营。水师众将都松了一口气。杜吹角介绍了海寇岛夷部落的情况。流求岛面积之大,远远超过杜吹角的估计。因事起仓促,他只在向导的指引下观察了几个海寇部落,将部落大致周围地形画了几张地图,甚至连汉军屯垦的地方都没发现。汉军也派代表参加大军的军议,提出将岛夷战士引至海边会战的计划。
流求的台风厉害,岛夷村落并不紧挨着海边,大部分不在战船火炮的shè程之内。因此各部需要登岸作战。岛夷没见过火器,赵行德下令各部上岸时不携带火炮,没有军令不得点火发铳,避免打草惊蛇。
这种对付蛮族作战方式,赵行德定义为张网罗雀之战。猎人在林中张起大网,一旦网住几只山雀后,落网的山雀就会拼命叫唤,吸引其他的山雀飞过来,网住的山雀也就越来越多。宋军一开始只派小部队进攻岛夷,再徐徐添兵,在汉军细作的帮助下,为了迫使岛夷不断请求其它部落的援兵,尽可能在平原地带扩大战事。待吸引到足够的敌人后,再动大炮和火铳,一举将其聚而歼之。
汉军炮舰将与宋军一起作战。在宋军的视线之外,三千汉军在其他地方登岸,与屯垦汉人中征集的六万团练汇合,一边严防岛夷攻击汉人屯垦地,一边准备在最后关头掐断岛夷返回深山的要隘,然后进山建立山寨,清剿那些最让人头痛的蛮部。汉军本是山贼草莽出身,熬过南方湿热的气候及疫病之后,并不畏惧山林沼泽的地形。众汉军屯将几年憋足了气,隐忍不发,这次蓄谋已久的大行动,韩凝霜亲自坐镇,汉军主力jīng锐南下来援,上下一心要在这一战将岛夷势力扫平,彻底控制流球岛。
军议次rì,第一批军队共千余人,乘坐三条海船登陆攻打岛夷。
破晓时分出发,风正帆悬,一更海程后抵达流求南部,正值一轮红rì在流求的山脉上冉冉升起,万道阳光越过山顶上照shè出来,反而让整个山脉的西面都落在一片片巨大的yīn影中,呈现出一种仿佛钢浇铁铸似的斑驳颜sè,而更远处的,山脉的隐隐之外,海面万顷皆是金光粼粼,当太阳渐渐升高,阳光由万缕绚烂渐渐变得普照大地,岛上密密层层的苍翠林木,崇山峻岭,海岸巨石、裙礁、沙丘错落着,近海隆起的珊瑚礁,仿佛陆地周围镶嵌的一群花边。
“好大一个岛!”丁禁喃喃道,“简直是又一片陆地!”
“是啊,好大一个岛。”杜吹角没好气道,“就是太大了些。”琉球岛如此之大,让他占岛为王的想法遭到极大的打击,看着这连绵不断,南北望不到头的海岸线,哪怕杜吹角倾家荡产,也无法请到足够的人手将全岛地形测量一遍。再看那起伏不定的崎岖山脉,杜吹角曾经跟随赵行德帮助太和岭蛮部反抗罗斯国,深知对付山中蛮部的不易。这琉球岛若无人居住倒还好说,他数了数平原上那些岛夷炊烟,山中的蛮部肯定也不在少数,若要将之平定,不知又要花多少工夫。
“太大了,”杜吹角怏怏地叹了口气,“就是太大了,老子的本钱太小啊。”
他地自言自语,丁禁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这时,船身一阵剧烈摇晃。前天杜吹角只乘小船登岛查看,并没有探出大船靠近海岸的航线,岛上的蛮部本身也没有大船出入。珊瑚礁遍布在浅水里,宋军海船再靠近岸边的话,触礁搁浅的危险将大大增加,因此,大船在深水中下锚停泊,水师放下小船,用力划向岛屿岸边。大部分人登岛作jǐng戒布置,少数人再将小船划回去,就这样一拨一拨地,近千将士登上了琉球岛细软的沙滩。
这片滩涂三里地外,地势稍微高耸的平原上,就是琉球最大的一部岛夷。晨炊的烟袅袅升起,在湛蓝的天空中显得格外清晰。
............
罗姆突厥灭了白益王朝后,经过短暂的试探和观望,巴格达世家和罗姆新贵们又云集在了苏丹的王座之下。
罗姆苏丹并不是野蛮人,他承认哈里发的统治,甚至没有更换金门宫的主人,这就给了绝大多数巴格达世家投靠新主人的理由,他们可以装作巴格达不是换了一个主人,而只是换了一个权臣而已。同样的,罗姆苏丹也需要这些人的投效。四通八达的道路从巴格达向外延伸,穿过沙漠,跨国海洋,但真正将整个大食世界连在一起,除了勇士手中刀剑,还要靠这些朝三暮四,却和帝国相伴而生的宫廷大臣们。苏丹一向不认为光靠刀剑能得到一切,或者说,轻松地得到一切。
这一天,永恒宫中百鸟鸣唱,苏丹梅苏德和太子秘密接见了一个来自东方的使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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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122 窥日畏衔山-3
如何招待这位东方的密使,永恒宫的内侍总管马新颇费一番考究。既不能大张旗鼓,又不能让来人小觑了大食帝国的强大,在东方帝国面前落了强大的苏丹的颜面。因此,他刻意将永恒宫布置得极尽奢华。道路沿途总共用了七千多人,一边是黑太监,一边是白太监列队迎接。宫殿两万多条有繁密花纹的地毯铺满,墙上挂着三万多幅鲜艳的幔帐,其中一万多条是金银线编织而成。
使者被特意带着经过异树园,园中的奇花异草不计其数,其中有一颗数百吨金银铸就的大树,上面“栖息”着金银宝石造成的鸟雀,当使者经过的时候,机关转动,众鸟雀叽叽喳喳地欢叫不止。苏丹接待客人的宫殿更是金碧辉煌,宋国的丝绸瓷器、卢眉的玻璃器皿、天竺和三佛齐的香料、河中的宝石和金银器、开罗的象牙犀牛角、罗斯的貂皮随处可见,处处更弥漫着龙涎香的奢靡气息。
为了接待这位密使,苏丹梅苏德取消了晚上与巴格达权贵的盛宴。梅苏德正值壮年,在使者到来前,他先小睡了一觉,洗了个澡,简单吃了点甜饼和水果,用酒漱口以后,这才宣召使者进来。殿中燃烧着上百斤重的龙涎香蜡烛,苏丹本人坐在珍珠和宝石镶嵌的金床上,长子阿尔斯兰站在旁边,居高临下的看着被内侍总管带进来的东方密使。
李元凯此行十分隐秘,隆重的接待非他所愿。护国府是决心将战争打到底的,不但是他,就连背后的大人也将陷入十分被动,甚至万劫不复的境地。李元凯缓走上前来,向梅苏德父子二人见礼。他宁可相信这是大小两条狐狸,也会不认为梅苏德只是个炫耀奢侈的莽夫。他究竟用意何为?李元凯正沉吟未决。梅苏德伸手请他落座,长子阿尔斯兰也坐了下来,而内侍总管仍是站着伺候。他一向都是尽可能亲自伺候苏丹,别人抢也抢不走这个位置
梅苏德满意地朝左右看了看,问道:“使者远道而来,觉得我巴格达永恒宫怎么样?”
李元凯微微一笑,答道:“巴格达乃是世界最宏伟的城市之一,永恒宫富丽堂皇,即便在河中也家喻户晓。但若没有jīng兵强将守御,城市和宫殿就只是征服者的猎场,适合勇士劫掠之地。”使者如此冒犯,内侍总管脸sè都白了,阿尔斯兰眉头一皱,手不自觉地朝腰间摸去,只要父汗示意,就砍了这个胆大包天的使者,梅苏德只是盯着李元凯,听他继续道,“大汗不正是赶走了白益王朝,猎取了巴格达的王冠吗?
“说得对呀!”梅苏德一拍桌子,回头对阿尔斯兰大笑道,“听见没有,城市和财富算什么,只要有勇士打仗,全世界都是狮子的猎场。”看向李元凯的眼神有了善意,梅苏德又笑道,“当然了,狩猎的时候,我们要尊重其它狮子的领地,狮子的猎物是羊群、水牛。两个狮群没有必要打得你死我活。”他碧绿的眼珠转动,看着李元凯笑道,“李使者,你说是这样吗?”说着举起酒杯,内侍总管忙给苏丹斟满了酒,又给长子和使者斟上了酒。阿尔斯兰也微微点头,“阿尔斯兰”就是狮子的意思。
“大汗说得不错,”李元凯答道,“我们也觉得,双方的勇士都牺牲不少,没有必要再将得不偿失的战争再进行下去了。”他看着梅苏德和阿尔斯兰,举起酒杯,“既然大汗和长子殿下愿意见我,大概也有相似的想法吧?”三人一起将杯中的葡萄酒喝了下去,梅苏德抓起一颗蜜椰枣丢进嘴里,一边嚼,一边看李元凯,玩味地问道:“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这个,大汗不必担心,”李元凯神sè自若道,“大汗只需知道,我们能够为大汗结束战争。”他仿佛随口说道,“芦眉皇帝做梦都想夺回安纳托利亚。我们在芦眉听说新皇帝即位以后,一直厉兵秣马,又派人向西面求援,向西方的国家许下了厚利,似乎过不了多久,十字军又要东征了。这一次停战的机会,大汗如果不好好把握的话,难道真的想尝试下两面作战的感觉?埃及的赞吉虽然臣服于大汗,但若是给他机会的话,恐怕他也不会安分守己的。”
“哦?”阿尔斯兰却冷冷道:“东方人的消息果然灵通,我们也很想念东方的商人啊。”
他话语间透着莫名的敌意,李元凯没去理会,梅苏德正值盛年,这种草莽英雄都好独断专行,长子要掌权还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只看着苏丹如何作答。
“我相信你们,”梅苏德瞪了一眼阿尔斯兰,转而对李元凯笑道:“不过,一场战争不是这么好结束的,我们都必须做点什么来显示诚意,你说呢?”他示意李元凯不必拘束,自己抓起一把蜜饯大嚼起来。李元凯提及赞吉乃是原来白益王朝的大将,摩苏尔、阿勒坡与大马士革的统治者。他是威望最高的大食诸侯之一,也是耶律撒冷国十字军的头号大敌。若不是他麾下重兵都在叙利亚和十字军对垒,罗姆突厥也没这么容易进入巴格达。
“我们两国交兵的地方,其实都是原来白益王朝的土地,也是勇士们洒下鲜血的土地。如果两国言和罢战的话,双方的将领都不愿意撤兵,不如就以现在各自占据的地方为界好了。”李元凯轻描淡写道。上将军周砺虽然兵败热沙海,但夏国仍占据着大片罗姆突厥的土地,如果罗姆苏丹承认这个边界的话,夏国原先和白益王朝的边界便向南向西推进了许多。
“你们......”阿尔斯兰大怒,张口就要痛骂李元凯。
“哦?”梅苏德制止梅尔斯兰,问道,“还有什么条件?”
“苏丹与我国大功干戈,只因苏莱曼沙纵兵劫掠我河中地而起,如果苏丹能将苏莱曼沙的首级送到敦煌,我们说服护国府息兵罢战的理由就充分了许多。”李元凯看着梅苏德,沉声道,“不提我国河中的百姓的仇怨,两国交兵以来,大汗麾下的勇士死伤无数,这个罪也该斩了苏莱曼沙了吧?”苏莱曼沙乃是罗姆苏丹的弟弟,突厥人游牧为生,最看重亲族兄弟,李元凯当面要苏莱曼沙的人头,阿尔斯兰顿时勃然大怒。梅苏德脸sè也yīn沉了下来。内侍总管在旁边吓得瑟瑟发抖。
“既然李使者这么坦率,我也开个条件。”梅苏德深深吸了口气,盯着李元凯,掰下一根手指头,“李四海,”又掰下一根手指,“李邕,这两个虽然是夏国人,但也是白益王朝的余孽,如果你们有诚意的话,用他们的人头来表示吧。”李元凯勃然sè变,李氏兄弟乃国家栋梁,博望侯的后人,怎么可能因为敌国一句话而斩杀,他当即就要断然拒绝,梅苏德却挥手打断了他。
“苏莱曼沙是我的兄弟,你们要苏莱曼沙的xìng命。”梅苏德对李元凯道,“苏莱曼沙的xìng命,我能做主。李四海和李邕的命,你做不了主,回去告诉你背后的人。拿着这两个人的首级,我们再继续谈。你走吧。”他不顾长子阿尔斯兰想要说话,挥手让内侍总管带使者出去。
梅苏德提出这个条件,倒不完全为了堵住夏国人要苏莱曼沙的xìng命。自李氏先祖迎娶诸王之王阿杜德的女儿以后,李氏与道莱家族世代姻亲,李家与白益王朝的血缘十分亲近。罗姆苏丹灭了白益王朝后,道莱家族的后人几乎被一网打尽,而李家这两个直系后人,同时也是世上与白益王朝血缘最接近,且背后有大势力支持的人。
“父汗,”使者退下后,阿尔斯兰急道:“为什么不让他们放回舅父?”
“蠢货!”梅苏德骂道,“是突厥要了罗斯的公主,不是罗斯用公主控制了突厥!你记住这一点!否则,你就不是一个虔诚的人!你就不个是突厥人!”他勃然大怒地看着阿尔斯兰,厉声道,“你再说类似的蠢话,我就不许你再见你的母亲。该死的!”
在苏丹火山爆发般的盛怒之下,阿尔斯兰唯有俯首低头,眼神却透着倔强和愤怒。
阿尔斯兰的母亲是一个远嫁突厥的罗斯国郡主,这位郡主的外祖母则是一位西芦眉帝国的贵女。从母系来说,阿尔斯兰与大部分西方王室都有血缘关系。老罗斯国王当初的意图恐怕确实是想以此来控制突厥人。梅苏德虽然洞穿了这一意图,但却无法阻止罗斯公主将长子教养成了一个异教贵族似的人物。阿尔斯兰对罗斯和rì耳曼有一份特殊的感情,梅苏德早就看不惯这一点了。
“可是,难道因为敌人的胁迫,您就要向我的叔父苏莱曼沙挥起弯刀吗?”
“如果他们拿李四海和李邕的人头来换的话。”梅苏德冷冷道,“这个蠢货,如果不是他,我们已经攻下阿勒颇,怎么能让夏国使者拿赞吉来威胁我们?”他看着满脸不可思议的阿尔斯兰,沉声道,“你要记住,国王要为他的国家负责,而不是某个亲戚。这是我的责任,将来也是你的责任。如果我们做不到这一点,这将是整个国家的灾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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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122 窥日畏衔山-4
夏国相府强推《均田赎买法》,在关东士绅中间虽然引起了强烈的不满,但毕竟一大笔银钱源源不断低注入洛阳。富商巨贾商会还张罗着成立商会,商议商会自治区域的事。因为洛阳城大,城内已经有固有商肆格局,非像长安那样从一片废墟中新建,所以商会希望能够将洛阳城内十几个最繁华的街坊划给商会自治。大批关中商人带着货物银钱过来置产兴业,洛阳市面亦如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一样繁荣。
四月,洛阳正是牡丹盛放的季节,到处皆是游人如织。洛阳牡丹甲天下,洛阳名园亦甲天下。富郑公园又是洛阳园林中的翘楚。水池中是园外引来的活水,除了名种牡丹外,还种植着大片修竹,池边筑有筑有探chūn亭、方流亭、紫绮堂,花径中有荫越亭、赏幽台,抵重波轩等,园中还堆起了假山,构造山洞、水渠。十余步便换一景,往往曲径通幽,别有一番情趣。
富郑公园乃宋朝名臣富弼在洛阳营造的寓所,大约数十年前,每逢牡丹盛放时节,便会开园请洛阳城中的士绅名媛前来赏花,天天络绎不绝。四景堂中是富郑公园内最核心的地方,可以顾览全园之胜景,堂前临水月台上站着两个妇人,一边赏花,一边瞧着四个孩童趴在池水边用狗尾巴草逗弄花鲤鱼。两妇人一个容颜清丽脱俗,另一个人则雍容华贵,婢女和侍卫环立在四景堂周围,拦着闲杂人等,颇为引人注目。游人无法靠近,只能在远处指指点点,猜测究竟是哪家达官显贵的内眷出来游玩。侍卫们虽然恼怒,但他们只要不强心进入四景堂,也不能真个驱赶这些洛阳人。
张采薇看着满园,遗憾道:“本来不必如此扰民的,最近为均田赎买的事情,有些铤而走险之徒。现在上面有朝廷大军镇压着,下面种田的百姓得了实实在在的好处,那些反对者明着不敢和朝廷作对,暗地里却鼓吹什么‘伏尸二人,血流五步。’所以千里一定要我带上这些侍卫。”作为夏国在关东的代表人和均田新政的主要支持者,洛阳团练使陈重是众矢之的。张采薇暗暗为陈重担着心,恨恨道,“这些藏头缩尾,yīn险狠毒的鼠辈。”
太子妃拉着李若雪出来游园,原本是为了宽慰她,结果她没有从李若雪这里听到一句怨言,到了后来,反而成了李若雪面带着微笑,静静地听张采薇倾述。张采薇抱怨完了,方才发觉不妥,尴尬地笑道:“其实这些人也没什么,最可恨的还那些见异思迁的糊涂蛋。”她摇头道,“不过,像李四海和林净婉那样赌气,两夫妇好几年不见面,也不是办法。你不知道,李四海和林净婉闹别扭,李邕连夫人都还没有,博望侯家传到了这一代,李老夫人急得跟什么似的,偏偏这两家伙都不让人省心。”
张采薇撇着嘴说着李氏兄弟,好像年长一辈似的,其实,陈重、李四海和她的年龄相近,小时候曾在林泉宫中的同伴。李若雪秀眉微蹙,听出她话中隐含的意思,却一言未发,眉间多了些淡淡的愁绪。
张采薇见状,叹了口气,她受陈重之托来劝李若雪,本来就不太乐意,见状道:“不过,关东男人这三妻四妾的臭毛病,到今天万不能再纵容下去了。”刚说到这里,张采薇见陈思大半个身子探出月台,伸手去捞水里的什么东西,张采薇大声呵斥了他一句,又转过来头,愤愤道:“河中的祆教、景教,都是禁止男人多娶的,近两朝代以来,陛下也专宠皇后没有别置妃嫔。我们女子越来越硬气,那李家和大食国联姻,我们也不敢逼李四海,怕把这家伙逼急了,干脆信了大食教。只能让净婉跟他闹,这场仗打完了,估计李四海也该收心了。”
李若雪不知她是劝和还是什么意思,张采薇拉着她的手道:“陈重让我来劝你来着,不过,我觉得就应该给男人一点颜sè看看。”她看着李若雪吃惊地神sè,压低了声音道,“母后娘娘已下谕我兄长,因为妹妹没有同意他再娶,我们不承认他和宋国公主的事,赵将军的俸禄直接发到妹妹这里做家用,不管他在宋国什么前程,在夏国的爵位财产只给妹妹的子女,别人的什么都拿不到。这种事情,我们女人应该站在一起的。”
李若雪睁大眼睛看着张采薇,良久,幽幽地叹了口气:“谢姐姐好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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琉球,毗舍耶部落中传出阵阵战鼓和吼叫声。
十数rì前,大队官军登陆琉球,向毗舍耶部落索要过去从平湖掳掠的人口,部落给予了傲慢地回绝,双方随即发生激烈的战斗。官军虽然没能杀进部落,但部落战士却死伤了不少。官军更在不远处安营扎寨,一旦发现小股番人或老弱外出,就立刻派人截获,关起来要毗舍耶族拿过去掳走的宋人来交换。可是,毗舍耶族从平湖掳走的人一多半都被杀掉献祭了,又卖掉一些给山里的部落,哪有交得出人来。
在援军到来前,宋朝官军和毗舍耶族的战斗陷入了僵持。官军虽然人数不多,但甲坚刀快,每天都要派人拦截和挑战毗舍耶族人,这十几天来,每当毗舍耶族人试图种地或者采摘,宋营就冲出一彪人马去sāo扰,令毗舍耶族人十分低窝火。宋军的行为已严重干扰了他们种植、打猎、捕鱼和采集的生活。
宋军的营寨距毗舍耶族的村寨并不远,可以俯视番部的田地。琉球岛上的番民仍停留在刀耕火种的阶段,大片田地与林地交错分布着。田里的树木没有砍伐干净,高大的树木因为难以砍伐而予以保留,小树也留下了如小腿般高的树桩,树木都带着火烧的痕迹。番民烧掉野草,砍伐树木清理一块地,耕种两三年以后原先的树木和野草再度长出来,就会休耕四五年,然后再来一次刀耕火种。流求的气候温和,岛民没有储藏太多粮食的习惯,缺少吃的了,就去地里挖点芋头,上山打点野味,哪里受得了宋军这样的sāo扰战术。
只靠族中勇士无法战胜官军,族长白林便派人向附近的十几个大部落,包括世代居住在山里的部族请求救兵。为了获得更好的盔甲兵器,族长白林甚至还向岛上汉人屯垦营寨派出了使者。在援军大批汇集之前,毗舍耶族战士和宋军的战斗每天都在继续着。
数百夷族战士在营外挑战。丁禁禀报了上面,自率两百刀盾手迎战。
丁禁披上锁子甲,感觉双肩一沉,咧嘴自嘲道:“太久没穿这玩意儿,还真是沉哪。”将腰间宽革带系紧,下半幅的盔甲重量落在腰间,肩膀方才好受了些。丁禁挥了挥双臂,感觉行动无碍,方才一拍腰刀,吼道:“走,教训那些番鬼去。”众军卒大声答是,站起身来,行动间一片金铁交鸣之声。在船上,火铳手和刀盾手只能穿最轻便的裲裆甲,胸前是一片铁甲,背后则是皮甲,如果在战斗中落水,必须以最短的时间把铁甲解掉。上岸作战时,刀盾手需要再披挂一层锁子甲。甲衣虽然沉重了些,但防范暗算和流矢就再好不过了。
若非赵行德有意勒兵不进,宋军早就将岸边的几个大部落扫平了。虽然琉球岛上的夷族凶悍好战,但铠甲兵器和宋军相比太过简陋,连东南的山贼都不如,几次交锋下来,宋军的损失并不大,反而斩杀、俘虏了不少夷人。丁禁驻守之处只是sāo扰夷人耕种的前寨,类似的寨子还有三处,俘获的夷人便押送到靠海的大营里去。这还是参考牙角行在西南海猎取黑番奴的做法,抓人既快又保险。
俘虏一旦送到宋军大营,立刻开始甄别。毗舍耶族中地位高的人,往往在麻布衣服上缀有珍珠装饰,而普通族人则只有贝壳和珊瑚。根据服饰的差别,各种人被分开关押,藉此打乱俘虏中原有的等级秩序,再挑出能和宋人口头交流的极少数夷人加以教化。大宋有无数死读书的酸丁文士,但真正贯通典籍的人才却不多。水师军官中熟读四书五经的已经堪称诸军之首,但赵行德同样没有几个像韩凝霜所言,能够广教化与番部的人。没有别的选择,他只能尽可能李邕一切机会,为汉军今后收服流求诸部打下一个基础。
涛声阵阵拍打着海岸,俘虏营中,阿吉cāo着奇怪地口音问道:“赵先生说舍身取义,不是很奇怪的事情,人都是想活,不想死的,哪怕是多活一天都都好,要不然的话,我们这些人怎么会被你们俘虏呢?”他冒犯地直视着赵行德,摇头道,“您和我们这些贪生怕死的人说‘舍生取义’,根本就是对着牛弹琴,白费口舌罢了。”毗舍耶族男子以杀人为荣,以苟活为耻,听了阿吉的话,这些毗舍耶人一个个都低下头去,有的神sè木然,有的流露出羞愧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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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122 窥日畏衔山-5
“赵先生说舍身取义,不是很奇怪的事情,人都是想活,不想死的,哪怕是多活一天都都好,要不然的话,我们这些人怎么会被你们俘虏呢?您和我们这些贪生怕死的人说‘舍生取义’,根本就是对着牛弹琴,白费口舌罢了。
赵行德凝视这个发问的阿吉。他们第一天被押过来的时,汉军商人就在暗处做了辨认,阿吉的家族世代是毗舍耶族的勇士,他家门口院子树桩上插着一排排的人头,因为年代久远,绝大部分都成了骷髅。出身在这样的人家里,阿吉却并非只对汉人的首级感兴趣,也对汉人的文化感兴趣,他小时候就跟族中掳过来关押的汉人学会了汉话。当汉军上岛屯垦以后,阿吉和汉人有了更多交往,还流露出到宋国去游历的想法。这个打算还没有变成现实,阿吉就在一次冲突中成为宋军的俘虏。
“舍身取义?苟且偷生?”赵行德环视听讲的水师军官和岛夷,提问道,“蝼蚁尚且偷生,可是,如果有人破坏已有的规矩,让你们从心底里觉得怒不可遏,你们愿以死相抗,还是含恨隐忍吗?”座中寂寂无声,水师军官明白这是在点化岛夷,故未出声作答。而岛夷都面面相觑,不解他是什么意思,赵行德摇了摇头,继续缓缓道:“若有人说你们这个种族天生比旁人下贱,你们可愿与之以死相抗吗?如果有人闯入你的家园,烧杀抢掠,你们愿意以死相抗吗?”流求岛夷有的面带愧sè,有的更流露出恨意,但不明白赵行德的意图,亦无人敢答,若宋国大将蓄意试探,只怕有人出声,立刻被拖出去斩首。
“如果敌人铲平你们的祖宗坟茔,烧毁宗庙,你们愿意以死相抗吗?”赵行德面sè平静地继续问道,“若儿女被夺走,亲人横遭凌辱,父母在你们眼前被残杀,你们愿拼死相抗吗?”这时,在水师军官轻蔑地眼光下,毗舍耶族俘虏脸sè十分难看,有的人涨红了脸,有的人满眼恨意地看着赵行德,对他们来说,这是**裸的威胁,在部族争斗中,灭族很可能变成现实。阿吉盯着赵行德,双全捏紧,喉中发出仿佛野兽似地嚯嚯声。水师军官们不约而同地手放在了刀柄上,帐中的场面变得十分紧张。
赵行德看着这些人,低沉道:“总有些东西,是你豁出xìng命要保护的,这就是舍身取义。”
帐中一片沉默,变得落针可闻,水师军官脸sè尚且平静,许多被俘的岛夷却深受震动,赵行德将这个舍生取义的道理讲得如此浅显,直使许多人暗暗地扪心自问:“到底有什么东西,是我豁出xìng命也要保护的东西。”原本浑浑噩噩,僵硬麻木的内心,在这一刻无比挣扎,阿吉眼神复杂地看着赵行德,问道:“赵将军不教我们驯服恭顺,反而讲这个‘舍身取义’,难道就不怕激起我族人的反抗之心,最后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许多俘虏有同样的疑惑。毗舍耶族因为经常渡海去平湖劫掠,在流求岛夷中属于开化较多的,饶是如此,能够和宋人口头交流也是极少人,这些人没有一个是傻子,都是毗舍耶族中心思敏捷,才智较高的。他们同样神sè复杂的看赵行德,这个人该不会将自己这些人从麻木中惊醒,然后再杀掉以斩除后患吧。
“讲‘舍身取义’,便是一个约定,不管是谁,任何人做这些恶事,你们都有权抗争到底。”赵行德加重语气道,“不管是谁!”他顿了一顿,又道,“接下来,我要说的是‘己所不yù,勿施于人’,你们‘出草’残杀外族人,可曾想过自己也有被杀的一天,你觉得自己被杀也无所谓的话,那别人也将不会将你们斩草除根而感到一丝内疚。”他语气转冷,扫过众人的面孔,“如果你们觉得被人无谓杀死是一件痛苦而不可接受的事,就请推己及人,想想‘己所不yù,勿施于人’这句话。”
涛声阵阵,讲道的声音清朗,水师军官与俘虏一起静静倾听。
“儒者知仁,在推己及人,由此及彼。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这个道理各位都清楚了。现在大家扪心自问,在心底伸出,是否有一种宁可死也要维护之‘义’,然后在由此生发开去......”赵行德顿了一顿,望着大帐外面翻飞的海鸟,缓缓道,“世界万物皆非孤立,彼此必有练习,也许上个月漠北一场大雪,下个月关山就要告急,朝廷催逼征粮,南方的粮食就要涨价。官府若处置不当,必至百姓流离失所,怯弱者卖儿卖女,投缳者相望于道,勇壮者揭竿而起,内外交困之下,也许一个强大不可一世的朝代,就此亡了。谁又想得到,这天翻地覆的变化,竟然是万里之外的一场大雪引起的呢?”
见众人面露异sè,赵行德微笑道:“举这个例子,只是说明世间万物都有联系。你们心中所守之义,与君子之道所持之义,也是如此。如适才所说,当有人破坏规矩的时候,你们尽管怒不可遏,但仍然隐忍下来,殊不知,一寸土地之退让,叫敌人看出了我们的怯弱,敌人得寸进尺,而我们一步步退让,就会形成怯弱的习xìng,最后哪怕舍弃了生命,也保护不了我们最为珍视,比xìng命还重要的东西。””他喝了口茶,问道,“大家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
干办官冯澯听得入神,忍不住出言道:“照将军所言,各人要守护豁心里珍视之义,就不能等到最后那一刻,因为那时候敌人已经足够强大,而我们却因为步步退让而足够懦弱了。要维护自己最珍视的东西,就在别人第一次破坏规矩的时候,全力以赴与之战斗!”他微微一沉吟,看着赵行德反问道,“可若是地位悬殊,强弱不敌,而别人破坏的规矩,距离我们绝对不可接受的限度还有距离,那么这时候,还要以死相抗吗?如果彼此所守之义相互抵触,又不肯退让,岂非就要见个你死我活?大家皆如此,天下人如何能得安生?”
冯澯便是当初赵行德调动东南大营平乱时,营中带头不奉命的军官。赵行德爱惜人才,心想与其让兵部胡乱惩处他,甚至调他去送死,不如带在身边,反正在别人看来,南海水师在比天涯海角还要遥远十倍的地方与大食作战,也算是极其严重的惩罚了。许多水师军官在登船之前都立下了来遗嘱,兵部还专门下了一道条令,家中独子不得出远航。这些rì子下来,冯澯已渐渐融入水师这个大环境,但偶露锋芒,仍然让人为之侧目。
“问得好!”赵行德答道,“我们都是行伍之人,用兵知最重地利。若河南河北一马平川,北方屏障幽云十六州又失之于契丹之手。辽骑占据形胜之地随时可以长驱南下,我若军北伐却要苦战连连。”他又环视其他人,缓缓道,“君子之义,礼法之道,亦是如此。天理人yù,如山川地形。人非圣贤,孰能无yù。yù念者,人之本xìng,本无善恶之别。然而人为jiān恶之事,亦是yù诱之也。而礼法之道,唯择其要害处守之,使之不至于无可收拾。有些礼法看似严苛,不过是前车之覆,后车鉴之罢了。”言及此处,赵行德微微一顿。他想起了自己的私事,不免心中有愧。
赵行德正了正心神,他避开了男女大防这一节,转而道:“至于何处是要害,私心揣摩,见仁见智,而我朝大礼法,则是集天下有识之士之智而成。像这样的礼法规矩,便是要害。我们若自己愿豁出命去守护的一些东西,就好像这河南河北。而大礼法再有疏失,也是一道山峦屏障,若有人破坏大礼法,而我们熟视无睹的话,总有一天,jiān贼的手会伸向我们最为珍视的东西。”他这番话主要是说给冯澯听的,希望他有所领悟。据礼部的调查,冯澯并非是吴子龙的弟子,他甚至是受赵行德的影响而投笔从戎的,只是同情那些围攻相府的廪生而已。
“谢将军教诲,”冯澯低声道,“末将受教了。”
赵行德微笑着点点头,继续将众人讲解君子之道。这一堂课结束后,前寨也传来再次得胜的消息。因为南海有无数蛮部敌我不明,赵行德将流求当成练兵的地方,诸营轮番上阵演练登岛战。汉军的细作正在岛夷各部加紧鼓动,只待流求岛夷大军云集,便可一网打尽。众将退去后,冯澯却单独留了下来。
“将军,”他躬身为礼,脸sè凝重地道:“卑职还有个疑问,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赵行德干脆道,“此时并非中军议事,你有什么疑惑,都可以讲出来。”
“赵先生的君子之道,学生十分仰慕。”冯澯看着赵行德,咬牙下了决心,又道,“可是,赵将军在军中传授君子之道,学生以为,这是南辕北辙,终将事与愿违。末将斗胆请赵先生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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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123 促酒喜得月-1
“末将斗胆请赵先生三思。”
“这南辕北辙之说,”赵行德问道,“如何说起?”他双眸湛然,看着胆大的军官。
虽然心中有些不快,赵行德还是想听他说说理由。如果冯澯只是为反对而反对,或者心存为吴子龙或别的什么人出头搅事,或是为朝廷中多疑之人说项,赵行德便有些失望。毕竟人才,这时代识字已是难得,读书明理的人已是不错。像冯澯这样不拘泥成见,择善固执的后辈,才是真正的凤毛麟角。
冯澯直视赵行德的眼睛,躬身道:“先生君子之道,在体用并重。人人皆为君子,须得人人都有君子之位。寻常百姓先能自立于世,不受欺凌和强迫,然后才能择善固执,行君子之道。若百姓之地位如奴仆,如囚徒,那么百姓要行君子之道,无异于望梅止渴,朝廷要百姓行君子之道不过缘木求鱼。”
“不错。”赵行德点头道,“那么,我在军中传君子之道,如何南辕北辙了?”
冯澯袖中拳头却紧张地捏得发白,回答道:“大人官居上将军,爵拜武昌侯。又是清流领袖,一代宗师。可是,大人有没有想过,大人在军中传授君子之道,乃是公私不分,甚至是公器私用之举。”他面sè平静地看着赵行德,徐徐道,“虽然大人勉励我们诘问道理,可是,大人扪心自问,除了我这样不识好歹之人,面对上官,有几个人能怀着一个平常心,与大人来‘疑义相与析’的。所以,上官传道解惑,下属只能接受。久而久之,我们非但不能求君子之道,反而与大人期望的方向南辕北辙了。更坏的是,此例一开......”
冯澯慷慨陈词到此,停下来看赵行德的反应。
“说下去。”赵行德简短道,眉间皱了起来。
“此例一开,将来军中主帅,甚至那些心怀叵测的jiān贼,大可以此为由,以上官为师,以吏为师,在军中搞‘非为同党,便是仇敌’那一套。在赵大人之前,兵为将有,不过是卖命。不管军帅如何作威作福,属下这方寸之地,总还是自己的。冯文懿公曾云‘但教方寸无诸恶,虎狼从中也立身’。可是赵大人以后,若将来的大帅效法此道,那么这方寸之地,也难以自保了。一个人连心志和所信道理都不可固执,又怎么可能期望能自立于世上。大人所谓的‘君子之位’,就成了镜花水月了。”
冯澯再度停顿下来,看着赵行德眉头皱得越来越深。他虽然强项,但却不是傻子,大营中顶撞主帅被斩杀也是当然。若非加入水师以来渐渐归心,这些天听讲下来,对赵行德脾xìng也有了一定的了解,他绝不会在这个问题上挑战主帅兼宗师的权威。但是,正如赵行德刚才所讲的那样,舍身取义,聪明的做法并非等到最后那步,而要在规则刚刚被破坏时便据理力争。
“以官为师,以吏为师?”赵行德喃喃重复着,沉声道,“还有什么,你继续讲。”
冯澯毫不犹豫道:“大人若真的想要君子之道大行于世,当身体力行,请您停止在军中传授‘君子之道’。”他略微一顿,又道,“我朝的清流领袖,如陈相公、曹相公,还有吴相公、陆相公等人,道德文章与朝中倾轧纠缠在一起,就再也分不清楚。门人弟子受命于朝廷,却谢恩于私门。长此以往,非但不能平息朝中党争,反而会让党争扩散到整个士林,与清流相关的无人不被卷入,而与清流无关的无人不被排斥。”
“以一人之智凌驾天下人之智,除了三代圣王,谁能为之?大食教度中言,摩诃末是最后的一个先知。而对我等儒门中人来说,三代以后自称圣王之人,皆是欺世盗名的王八蛋,人人得而诛之。真正的君子之道,不是将道理强加到每个人头上来达成的。三代以后无圣王而只有君子,学生对大人的君子之道深为佩服先生,先生的君子之道是与圣王之道南辕北辙的。正因为如此,学生才冒死进谏,望先生三思而后行。”
冯澯说完后,紧张地看赵行德,赵行德皱眉思索,中军帐安静了下来。
“为学与朝政,不应该缠得这么紧。”赵行德自言自语,他既没有赞同,也没有指责,沉声道,“你的话有些道理,但我还要仔细考虑考虑,在外面不可妄自谈论此事,以免惹祸上身。”他看着冯澯,眼光虽然透着欣赏,却没有别的意思,因为按照冯澯的说法,上下级之间的师生关系,其实是有颇多龌龊的。
目送冯澯告退,赵行德并没有回身,而是站在帐外,望着军营里各司其职的官兵。哪怕是他的目光,也让仿佛蚂蚁一般忙碌的人加倍小心,与赵行德比较熟的军官还会扬起脸来,和他打个招呼,然后对军卒吼着“大帅正在看着你们”之类的话。授人以鱼,何如授人以渔。赵行德的脸sè变幻复杂。
旗牌官带着一个韩凝霜的亲兵过来,密报岛夷援兵不rì将大举出山,请他过去商议最后决战之事。赵行德便向杜吹角交代了一声,跟着这个亲兵乘小船去见韩凝霜。韩凝霜此次南下乃白龙鱼服之行,故而除了杜吹角、刘志坚等辽东旧人隐隐有些猜测外,宋军诸将无一知晓汉军的主帅是谁,更不知道汉军,两军合作,上一次他平安返回,印证了汉军并无恶意,此番前去,众将除了对汉军主帅的傲慢有些不满外,并没有担心赵行德的安全。
韩凝霜请赵行德前去,乃是向他说明山中岛夷聚集的情况。汉军主要和海边和平原的部落交换货物,山中部落所需要的食盐、铁器、中原的丝线,乃至少数盔甲兵器,一些jīng致的玩物,都是向平原的部落交换所得。这两三年来,在汉军的帮助下,流求岛夷之间的联系紧密了许多。因此,对于毗舍耶族的求援,山中的岛夷部落反响十分积极。根据汉军细作回禀,山中各部岛夷答应派出的战士加在一起足有两万多人,过不了多久就会大举来援。
船舱里没有别的僚佐,雕花的窗棱桌案带着一股淡淡的香味。
舱壁挂着一面巨大的流求岛地图,韩凝霜轻声向赵行德讲述着汉军的布置。现在这个局面,汉军前后准备了三年,对韩凝霜来说,这场仗其实更像是一场好戏的最后一幕。原本只需派一名口齿伶俐的文吏便可传达的消息,赵行德却亲自过来,韩凝霜亲自讲解,其中自有一股别样的意味。
在赵行德目光之下,她解说着计划每一个的细节,时间过得很慢又很快。她统帅大军与契丹人周旋过多年,汉军幕府参谋官也十分得力,一些人甚至曾在大将军府行军司历练过。因此,制定出来的计划天生便带上行军司大胆完美而又细致绵密的特点,赵行德对这种计划十分熟悉。他心中有事,听着听着,想起了冯澯进谏的话,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一句“圣人不死,大盗不止”的话,在心神中嗡嗡回荡,竟然走神了。韩凝霜是何等样人,立时察觉了赵行德异样,秀眉微蹙,暂时住口不言。
“你在想什么?”等待了一会儿,韩凝霜关切地问道。
“有些感慨。”赵行德回过神来,唏嘘道,“后生可畏,觉得自己有些老了。”
这一句无头无尾的话,韩凝霜去本应该听不出什么。但是一个“老”字,却触动了她某根心弦,一种酸酸涩涩的感觉由心底涌出,韩凝霜看着赵行德,确实,这几年不见,他竟真的老了一些。她的双目不觉有些微红,自古红颜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她沉默着转过头去,抑制住鼻尖酸酸的感觉,一股清新的海风拂面吹过,竟似有砂子迷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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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州,无锡,东林书院的粉墙还带着一股新鲜的灰泥味儿。
这里就和这里进进出出的年轻士子一样的朝气蓬勃。朱森、何方在重修书院之初,便当众申明了只讲学论道,不议论朝政的规矩,书院山门大开,有教无类,但师生专心治学而不出仕,出仕者便算是破门,从此与东林书院无涉。某些有心人失望之余,许多不愿卷入党争的士子纷纷前来入学,很快可容纳两百人的馆舍便住满了人。不管外面风云莫测,书院内众弟子朝诵夕咏,俨然自成一方小世界。哪怕朝廷重开大礼议的走马飞书,士子们也只是私下谈论,并不能打破这里的平静局面。
竹林掩映中,书院的山长何方,教授朱森二人并肩缓缓而行,沿途学生都恭敬地侍立在旁,等到两位夫子的背影远去,方才长吁口气,脸sè稍稍放松。两位先生边走边议论的话却一点都没听清楚。
“少阳相招,你打定主意不去了吗?”朱森低声问道。
“不去了。书院的规矩是不议论朝政,为人师表,岂可言而无信。”何方摇了摇头,神情坚定道,“若大礼议于朝政无关,那天下恐怕就没有和朝政相关的事情了。”朱森见他神sè坚定,叹了口气,便没再相劝。邓素在大礼议后恐怕要升为参知政事,礼部尚书的官位在许多人眼中炙手可热,但在何方眼中,这名缰利锁,远远不如他的孔孟之道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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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123 促酒喜得月-2
“石大人,前面便是瓜洲度了。”
石庭坚立于船头,向南望去,此处江流平缓,瓜洲渡江面上白雾蒙蒙。忽然,石庭坚的瞳孔仍微缩了一下。一座灰黑sè的山水城如石龟蹲伏在长江北岸,城池不大也不显眼。老瓜洲和扬州府城一样,城池在宋辽两国争夺中完全毁掉了,新建的瓜洲军城远远比老城小,在沙洲半岛深入大江的一端,和水寨码头相连,军城外停泊着水师的战船,现在不是cāo练的时候,因此显得有些冷冷清清。
“那边是南海水师屯营。”肖船头恭敬地秉道,“吴国长公主殿下也住在大营里面。”杭州府为了筹钱筑城,将官船全都卖了,连石庭坚赴鄂州参与大礼议也是雇的商船。临出发前,船东特意叮嘱这条船的船头,路上万勿触怒这位年轻的学正大人。
石庭坚立于船头,大袖飘飘,遥望着那座江雾中的矮城,他暗暗思忖道:“瓜洲渡是南北襟喉之处,号称江北第一雄镇。朝廷用南海水师屯营于此,既防着辽人再度南下,也卡住数路州府咽喉。但是,瓜洲渡的城池改筑之后,怎么反而并从前更见矮小了?”赵行德善筑城、善守城。因此,尽管吴子龙一系清流视他为屠夫。但杭州城池的改建还是参考了赵氏为扬州城改建所指点的营造法式,在石庭坚的坚持下,将杭州城墙更加厚加宽了许多。“他在鄂州城内深自谦抑,让所有人都忽视了他的存在,等到大乱之时,一出手便扭转乾坤。兵法有云,善守者,藏于九地之下。难道这也是守城之道?”
沙洲的另一面则是热闹的市镇,朝廷将瓜洲完全划给水师治理。这里是南北运河与长江交汇之处,沙洲地方又狭小,重建远比扬州容易,现在石庭坚远远的望去,只见烟波之中,市肆鳞比,锦贾骈阗,冠盖络绎,宅第蝉联,码头上桅杆如林,江船往来交错,鱼贯进出,除了城池不再是从前那座之外,几乎看不出战火过后的衰败痕迹。外人到了瓜洲,只知啧啧赞叹,石庭坚是久经历练的人,自然看出其中的不凡之处。
“朝廷待南海水师甚厚,不过,这经营瓜洲的官员,也是个难得的人才啊。只可惜.....”
“长公主殿下虽然住在瓜洲,但军寨主事的乃是赵大先生的门生,刘大官人......”
肖船头常年漂在运河上,是个八面玲珑的人,见学正大人一言不发地观看水师屯营,不待他问,便搜肠刮肚,将所知水师屯营和吴国长公主之事一桩桩的说出来。他特意提到公主宽仁爱民,不但常年在扬州开设粥棚,更将扬州吴楚园设立博物园和藏书楼,在长公主的鼓励下,扬州的世家大族捐了很多奇珍和藏书放在园中供人观赏。这园子不但使左近百姓受益匪浅,连千里外的士子也慕名前来。不过,现在扬州更热闹的是股券的买卖。
所有东南的人都知道海商是赚大钱的买卖,不过,因为海船昂贵,出海的风险又高,这买卖不是每个人都做的起的。原先扬州的商人若没有实力出海行商的,也有几个人,甚至十几个人合股买船、租船、搭船出海的,但这一是十分危险,二还是要身家不菲才可能办得到。南海股券大大降低了商贾和百姓做海上买卖的风险和本钱,哪怕是升斗小民都可以进来搏一把。甚至有商人买了南海股券,然后再将之拆分成几十上百小股,面值五十文一百文的卖给平民百姓。扬州是漕运重镇,民风彪悍好赌,有的人干脆就把本来丢到赌场里的钱用来买股券了。乡闾童谣唱说“最可怜的贫苦汉,三两文也要赌这回钱。”
“股券买卖虽然热闹,但根基还是一个信字,证信堂才是根本。”石庭坚低声道,他若有所思,“这聚沙成塔的手段,还是赵行德在河北的路子。不过,手段再好,若没有大义名分,也不过飞鹰走狗之流。赵行德明道德之分,偿君子之道,他最看重的弟子,这个执掌瓜洲的刘文谷,他是否明白这一点呢?”沉思中,石庭坚这些喃喃自语,只有他自己才听得见,旁边侍立的肖七只听见了头一句话而已。
“大人好见识啊,要不是官府证信堂规矩森严,咱们还真不敢相信那纸票子。”
肖船头说得眉飞sè舞。石庭坚心中微动,折节问道:“肖纲首,莫非你也买了股券?”
“没有,没有。”肖七搓着手笑道,“小人还是攒着钱,看什么时候再买一条船。”
石庭坚微微点头,肖七的经历他听东家说过,原先他自己就有三条船,走江北汴河到扬州的漕运,契丹人入寇后,他带着老婆孩子逃难到了南方,漕船和家产都折腾的差不多了,凭着从前的老关系给别的船东当船头。天下板荡以来,家破人亡者甚多,那些一夜间倾家荡产的富绅巨贾之中,很少有肖七他这个重头再来的jīng气神的,所以石庭坚才高看了他一眼,折节下交。若不然的话,哪怕旁人曲意逢迎,石庭坚也未必理会,毕竟到了他这个地位,想要巴结奉承的人实在太多了。
“不过,我那个苦命的老妹妹倒是买了些券票,这东西轻便,又有证信堂的记录,又不像金银钱帛那样招人。”肖七笑着多了一句嘴。他回头望了望,船舱飘出一股煎鱼的香味,肖七仿佛看到一个青布包头的妇人正灶头忙碌,脸sè却不禁黯然。“苦命的妹妹啊。”
肖十娘的男人没能躲过在辽兵南下的那场大劫,还没过长江便死了半路上。一个寡妇人家只能投靠在哥哥这里。肖十娘在船上帮忙,除了吃喝衣物之外,应该有一笔工钱,她不肯要,哥哥也不肯占这个便宜,便在证信堂买了一张股券,登记的是妹妹的名字。不管将来她改不改嫁,这个也是算私房钱。
石庭坚摇了摇头,肖七的妹妹他见过的,但没想到这个勤劳温婉的妇人还有买上一手股券的胆气。但具体详细情形如何,又岂是一州学政有闲心去仔细了解的。“饭好了!”后舱传来一声清脆的叫声,肖七躬身道:“船上饭食简陋,还请大人多担待。”石庭坚摆了摆手,淡淡地笑道:“船上饭食味道很不错。”他背着双手,施施然走入了舱内,他虽然平易近人,但毕竟地位有别。
幕客莫如瑗在石庭坚的对面落坐,四个随从都在别桌用餐,而船上的女人在后厨吃饭,连同肖七在内的水手都在甲板上蹲着用餐。今rì东风不振,长江的江岸上,数十名纤夫拖着粗重的纤绳,拖着江船逆流而上,纤夫们每天只能吃早晚两顿饭,有人怀里放着一个或半个又冷又硬的馒头,但没到饿狠了的时候,他们都舍不得吃。
在下游方向大约两里外,另一条船也在缓缓向上游航行,陆云孙坐在船楼里,凝望着江湖中伏龟一般的瓜洲军寨。门生袁田光侍立在侧,忧道:“先生何必亲身赴险,此番局势莫测,要知道上一次,他们已经开了杀戒了。反正大礼议上只要先生有个态度,不如学生代您前鄂州。赵行德更屯兵于扬州,万一两边再反目,我们连楚州都回不来了。”
“他不会的。”陆云孙摇头道,“赵元直是个守规矩的人。”
“可是,”袁田光仍然劝道,“上次就见了血。”
“那是规矩先乱了,”陆云孙脸sè微沉,“如果他不站出来,未必不流血,说不定更多。”
“可是,此行还是太凶险了。”
“就是因为这样,我才更应该去。”陆云孙看着弟子,“有些中兴气象,不能再折腾了。”
“是。”
袁田光见恩师心意已决,无奈只能暂时放弃说服。
从楚州启程之前直到现在,每天袁田光都这样的劝谏,但陆云孙的去意十分坚定,根本不是门人弟子的劝谏所能动摇。自从上次朝廷在鄂州开炮轰击闹事的廪生后,各地的流言很是嘈杂了一阵,有说朱雀大街血流漂杵的,有说东南行营用廪生头颅筑成京观的,有说死伤数以万计的。后来这些流言虽然被一一澄清,死伤的廪生加起来不过数百人,然而,各地士绅对鄂州还是有点心有余悸。
这一次伴随着大礼议的走马飞书,各地的流言再度甚嚣尘上。有人担心陈东想篡位,朝廷yù收权,很可能将各地学政诱至鄂州,或杀或关押,一网打尽。为了让各地学政尽数赴会,朝廷礼部预先做了不少功夫,甚至用了离间挑拨的办法,暗指不赴会的学政是为了独揽大权,阻止大礼议允许地方再推举一位学政,与原先的学政轮流执掌州学和赴阙议事。礼部用尽了各种手段,总算让天下十之**的学政都动身前往鄂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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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123 促酒喜得月-3
鄂州最忙的衙门便是礼部。自礼部尚书邓素以下,礼部司、祠部司、主客司、膳部司,都为了第二次大礼议而夜以继rì地忙碌。按照礼部官员的说法,上次大礼议外有辽军南下的威胁,内有丞相之争,礼议上难免有粗疏之处。此次内外局势大好,大礼议非得体现出煌煌大宋的天朝气度来。从各种礼议程序的推敲,中枢官员及各州学正的位置先后,大庆殿等殿宇的再度修缮,学正及随从的食宿安排,各州学士子的安抚,礼部全都要做得尽善尽美才好。
几个月来,虽然礼部上下都宵衣旰食,但大部分人都没有太大怨言。自从“尊天子不奉乱命”,继而各州县学校推举地方官以来,朝廷礼部渐渐由一个清水衙门成为真正的六部之首。无论是大礼议,还是推举丞相、学正、知州,或是清流俗易人择法自守,礼法在宋国的分量从未如此之重。而凡是关乎礼法之处,礼部都有发言权。礼部担负着科举考试的命题、阅卷,各种学校的巡阅,享受着清流和士子的仰望。地位越高,责任越大这个道理,对每个礼部的官员几乎是不言自明的。
礼部地位升高的同时,先后两任礼部尚书也都不是一般的人物。
吴子龙以清廉刚正闻名天下,门人弟子遍布各州县,在清流中威望隐隐和丞相陈东可分庭抗礼。在他主持礼部期间,礼部的官吏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不敢有丝毫营私舞弊之处,这也使朝廷和清议认可了礼部在朝廷中的地位。天道酬勤,邓素和礼部的下属一同经历了大礼议、京东路事变、廪生之乱等许多危难,他的为人就如冬rì暖阳一般,渐渐赢得了礼部大多数官吏的认可。对那些吴子龙留在礼部的心腹党羽,邓素也量才使用,并没有歧视和清洗。毕竟大家都是清流出身,他这番气度着实令人心折。
邓素接掌礼部后,行事虽无吴子龙之峻急酷烈,为人却更得夫子“中庸之道”。
他是第一个背叛北狩皇帝的清流大臣,曾经被目为“失节小人”,现在也是天子近臣的尴尬身份。在鄂州,陈东起初并不信任他,众清流大臣曾经敌视和孤立他。但邓素并不以为意,凭着过人的能力,慢慢赢得了这些旧时同道好友的原谅,现在无论是陈东还是其他朝中大臣,都不再将邓素视为异类,和他相比,一再鼓动廪生闹事的吴子龙,向廪生开炮的赵行德更像是两个异类。礼部现在是大宋朝政中最深最急的漩涡,邓素身在漩涡却怡然自得,而礼部的大小官僚们,则得益于同僚和百姓尊敬畏惧的目光,越来越服这个邓尚书了。
每天一大早,各司郎中、有事禀报的文吏,都云集邓尚书的签押房里,由尚书大人吩咐各种安排。到了晚上,一叠经过邓素整理的卷宗会送到丞相面前,向他禀报大礼议的筹备进展。不但如此,因为上次廪生作乱的前车之鉴,近至鄂州城内各种消息,远至各州县学里的风吹倒动,邓素都详细地附在后面。对于清流的动向,礼部比兵部职方司掌握切实得多,陈东每天见了这份卷宗,便放心不少。然而,这三个月来,邓素要么是每天最后一个离开礼部的高官,要么就在礼部衙门里过夜。官吏们虽然辛苦,但说起邓尚书勤政来,无人不心服口服。
“还有十天,楚州浮休先生就要到了。”邓素拿起一份邸报,笑着对文吏道,“浮休先生是一方清流领袖,馆舍一定要安排最好的,上次大礼议时,让先生在民间客栈居住,确实是不成话。”他顿了一顿,又确认到,“大礼议时,浮休先生的位置,依然在前面吧?”
“是,大人。”主客司郎中周廷纶恭声道。他本是吴子龙当尚书时拔擢起来的,但心里对邓素也颇为佩服,暗暗道:“浮休先生上次大闹盟誓,邓尚书不以为忤,反而对他加倍照顾,倘若陆浮休有知,恐怕自己也要惭愧吧。”他心中一动,又问道:“杭州学政石庭坚却又如何?”
邓素摇了摇头,微笑道:“石庭坚后生晚辈,该怎么样就怎么样。”
周廷纶躬身道:“下官明白了。”他脸上神采奕奕,无论如何,大礼议是令人振奋的事。
邓素点点头,笑着又问道:“各种礼议所需的礼服运到好了吗?”
礼部司郎中黎庶法上前答道:“陛下和诸朝官、学政所需各式礼服七百套共三千五百件,昨rì已经运进了礼部仓库,此外,奴仆和官兵所穿需礼服四万六千件已经分发了下去。”上一次大礼仪中,陛下、朝官和学政都是穿普通的朝服。而这次为了彰显大礼议的隆重,礼部为五个不同场合制作了五种礼服。因为涉及朝廷脸面和礼制,朝服织造都务求jīng美,这比兵部为一支驻泊大军提供冬夏军袍还要复杂无数倍。礼部从江宁府的绸缎庄定下的最好布料,再特意送到最好三十几家衣帽铺缝制完成的。
“不错。”邓素点点头,沉吟道,“将各种式样都一件到这里来,本官过目一遍。”
“是。”黎庶法毫无意外地答道。亲力亲为,这就是邓素的做派。不单单是礼仪服饰,两百多个学政的行止安排,大礼议各种场所的现场布置,从灯柱到茶杯到摆设到地毯,没有他不过问的事。邓素甚至还亲自用手去摸椅子扶手,以确保内面没有灰尘、凹凸和木刺。正因为他这种事无巨细的态度,让礼部乃至所有和大礼议相关的官员都打足了jīng神,因为任何一个缺陷都有可能逃不过礼部尚书的明察秋毫。
傍晚时分,经过礼部审核验看过的五种大礼议丞相朝服送到了丞相府中,附送的还有一本厚厚的绘sè绢本图册,分别画出了上至陛下,下至奴仆军卒的各sè礼服数十种。这些礼服将在大礼议的前一天分发下去。就像各学政行止、各州县学情况、大礼议场所布置这些,邓素预先看过一遍,几乎就是没有疏漏的同义词。因此陈东只是简单地翻阅了一下图册,便挥手让书吏拿下去了。丞相rì理万机,他有许多更重要的事情。
“各地节帅,兵部和东南行营那边,现在没有动静吧?”
陈东屈起两指,无意识在书桌上敲动着,桌面发出轻轻的“笃笃”声,他问的是兵部职方司郎中林贞干,脑子里想的却是南海水师在流求停留的rì子不算短了,大食海盗虽然近期没有大肆劫掠,但赵行德何rì南下,到底要不要去一封信询问一下,这个分寸和口气却又该如何把握?夏国那边该不会又有什么想法吧?
“没有动静。”林贞干低声道。
“好。”陈东微微点头,并没有再多说什么。林贞干办事却不含糊。兵部职方司和锦檐府虽然无法监视清流士人,但在军中安插眼线却是手到擒来的。再者,这本来就是朝廷惯例,各地驻泊大军统帅就算察觉,也没有任何反对的理由,反对就是心虚。唯一的问题是南海水师,海船常年漂泊在外,就算有眼线在里面,隔着茫茫大海,也很难送得出来。好在南海水师在万里之外,就算有点麻烦,也不至于变生肘腋之间。
陈东微微皱眉,又问道:“八军头和鄂州城卫军呢?”
“八位将军循规蹈矩,平常要么在府中,要么在军营中练兵,没有异动。”林贞干一边思索,一边回答道。单单监视八军头和城卫军的探子就有数百人之多,每天送到他面前的消息各种各样,但从他这里报给陈东只能是一句话。像曹固在江楼喝花酒,刘光国新收了一个美婢,岳云宴请了两个文人,各赠送纹银五十两之类的芝麻小事,在林贞干判断为“异动”之前,都用不着在陈东面前啰嗦。丞相rì理万机,要关注的事情太多了。
“很好。”陈东淡淡道,“要继续留意,不可掉以轻心。”
在廪生闹事的时候,东南大营先后出现了王贵不奉命和年轻军官拒不入城平乱的情况。虽然赵行德临危受命稳定了乱局,但事后相府诸大臣都是后怕。此后,王贵被直接调任兵部郎中,从此只负责cāo练新兵。根据邓素的建议,为防京师大将拥兵作乱,东南行营被拆散成为八营,每营五千人。兵部从外藩诸镇选拔青年将领,如刘延庆长子刘光国,曹迪之子曹固,岳飞之子岳云等八人,被分别任命为八营都指挥使,朝中俗称为八军头。除非朝廷诏谕,这八营禁军都不得携带兵器进入鄂州城。
常驻在行在城内的称为鄂州城卫军。城卫军兵又分为二十营驻守各个要害地方。军卒是从东南大营里挑出来的一万jīng兵,全部都打散了原先的建制。都头以上军官都通晓chūn秋大义,部分是兵部的军官下放营伍,部分是赵行德驻扎鄂州时练出的军官。城卫军各营之间并无统属关系,平常分别听命于丞相府、枢密院、兵部三个衙门。但在关键的时候,丞相府的谕令可以越过后面两个衙门,直接调遣各营。这样一来,鄂州城内外的兵权就算彻底控制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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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123 促酒喜得月-4
天sè漆黑,夜深人未静。鄂州街市反而愈加热闹,正街两边茶楼酒肆前门后院都张灯结彩,,街边的摊子也悬挂起一盏盏灯笼招徕生意。官人们白天多奔波在外,晚上才有闲,灯光烛影下的朱雀街比白天还要热闹数分。带着家眷夜游的人站在店铺和摊子边上挑选珍珠、香药之类贵重物事。晚归的人可以坐下来,一边吃着热乎乎的茶汤,一边看满街熙熙攘攘的热闹。
朱雀街口是鄂州最热闹的地方之一,早晨晚上各部衙门书吏都在街边吃点心喝汤茶,茶摊舆论一直向着朝廷。而与此相隔数条街的鄂州州学附近,则是书生清议集中之地。不过,无论在哪里,总是街市嘈杂声压过了一切,来自游人、船工、商贾、将人、和尚、尼姑、道士、江湖郎中、算命先生的声音,汇成一股巨大的声浪。人若是仔细去听,你会听到各种官面或小道消息,天南海北的见闻,小报话本故事,富贵闲人磕着瓜子聊着风花雪月,市井百姓则神采飞扬地为柴米油盐争吵,苦命的人在唉声叹气。
街市上各式各样声音让人头昏脑胀,再汇成一股巨大的声cháo,萦绕在鄂州城的天空上。
曾有御史上奏,说鄂州的夜市热闹得过分了,人们昼夜不分,吸食夜气,此乃末世之衰。
丞相陈东只批回道:“无稽之谈!”
“真是无稽之谈!”一个吃茶的青衫书吏大声骂道,“御史的脑子是被驴踢了。”
旁人纷纷侧目,见几个穿公服的书吏,又将头扭转过去。近些年来,清议大兴,鄂州百姓rì益见多识广,在他们看来,读书人不故作惊世骇俗之语,反而不正常了。这个“读书人”的概念,既包括朝中的官吏,也包括廪生和士子。鄂州有个古怪的观念,朱雀大街是朝廷的地盘,这是武昌侯用大炮确认过的事实。这个观念貌似尊重,实质上却有点大逆不道。
“正是无稽之谈。”范昌衡小心地附和道。
范昌衡起于微末,对现在的地位十分珍视。他这貌似谨言慎行的态度,其实反而不如李洪光、秦九生这样久在公门的人世故老练,因为他们才真正知道什么可以说,什么不可以说,看似大声嚷嚷,实则自有分寸。除了李洪光之外,范昌衡和秦九生还没有入品。两个人在鄂州城里就什么都不算。不平常只要不指着上司的鼻子骂,或者犯上作乱,他们哪怕是扯破了嗓子骂天,也是没人理会的小人物。
自从廪生作乱以后,刑部迫于压力,不得不对在押候审的犯人加快审理,外面看着是一堆一堆人头滚滚落地,刑部里面则是一摞一摞的公文卷宗要办结。刑部尚书温循直也是不随意糊弄的,严命各司要把每一个案子都办成铁案,卷宗坚决不能让别人指摘刑部草菅人命。这样一来就苦了地下办事的各房官吏,在部衙里累得跟狗似的,外面还担着骂名。
杀人杀得太多,连刽子手的心神都出了问题,为防厉鬼索命,隔三差五上佛寺道观解怨消灾。后来朝廷让工部制造了一座砍头机,不需要刽子手挥刀那一下,一次最多可以砍五个脑袋,这才得以按期处决大部分天牢里的死囚。几个月下来,刑部官吏积累的戾气仍然难以消解。
“照我说,”秦九生大声道:“御史再这么嚷嚷,不如请武昌侯回来,一炮轰死他们得了。”他俯在桌面上,对二人道,“我听有人在说,宋侍郎还是武昌侯的师兄,啧啧,大人可知道这回事?”李洪光看着他故作神秘的样子,鼻息喷在桌子上陈列的几十小碟炒米、炒豆子上,不禁皱了皱眉头,沉声道:“宋侍郎是晁翰林的弟子,与赵保义师出同门,本来就不是什么隐秘。”范昌衡和秦九生吃惊道:“我怎么不知道?”李洪光鄙夷地看了二人一眼,伸手拣起一枚炒黄豆丢进嘴里,咬得咯崩咯崩的脆响。
“我等没福气在太学出身,”秦九生恰到好处拍马屁道,“哪有李大人见识广博啊。”
李洪光微微一笑,竟没有谦虚,又拣起一个黄豆丢进嘴里,喝了口茶,半闭着眼睛“滋”了一声响,仿佛那是琼浆玉液。他平常平易近人,和下僚狱吏没什么生分,但在这一刻,范昌衡自然而然地意识到彼此间的不同之处,并油然而生出别样的羡慕嫉妒恨来。
“若不是生计所迫,我也想走正途来着。”范昌衡闷闷地想着。
夜更深了,秦九生二人不理范昌衡为何沉默,自顾着大声谈笑着。街市上依旧车水马龙,人来人往,每人去特别关注街边茶摊上三个穿公衣的官人。若是从前,见了穿官衣的,大家都得小心翼翼的应付。世道不同了,若不是和刑部有直接的干系,还真不用太顾忌他们。对于那些读书识字,择清流法自律的人来说,更是如此。
相隔着三条街,便是鄂州州学的院墙,墙上开了个小门,每晚深夜都不关闭。
务本巷是州学廪生平常聚会吃茶的地方。在鄂州城内,务本巷也是鼎鼎有名之处。这里除了州学士子,还有许多商贩、苦力、仆从、轿夫、说书艺人、陪酒的姑娘等等三教九流的人物。天气渐暖,再过两个月才是难熬的热季,但陪酒的歌伎罗衫已是轻薄见肉,更惹得风流士子们在此流连难去。虽然士子和姑娘的身份地位悬殊,可毕竟是血气方刚,往往书生意气,指点江山,粪土公侯。有时竟会面红耳赤的争论起来。
“赵保义文能附众,武能威敌,《君子国》洋洋十数万言,更......”
“哼!赵某人不过是一个私德有亏的屠夫罢了。己身不正!齐家不能!如何治国平天下?”
“对,他做宰相,是欺我大宋无人?”
“那是关西从中作梗!你借题发挥,难道是夏国的细作?”“呸,你才是细作,而且下作!”
双方的争论很快演变成争吵,夹杂和大量引经据典和罪名,将邻桌的几十个廪生都牵涉进去。距离这里三张桌子开外,费玮皱着眉头道:“越来越没规矩,真是有辱斯文。”旁边的儒生彭博叹了口气道:“原以为州学是做学问的地方,没想到嘈杂成了这样。”他看了看远处面红耳赤的同窗们,沉声道,“我打算去常州,投考东林书院。”
“彭兄?”费玮吃惊地看着他。朝廷久不开科,不管怎么说,州学是条入仕的捷径。
“鄂州是非之地,”彭博摇头叹道,“纵是终南捷径,我也无意攀登。”他看着费玮,笑道,“无yù则刚,名缰利锁不能羁縻我也。”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显得格外潇洒。其实像他们这样的少年人,最是热衷,这个决定对彭博也并不容易。年轻人之间总是相互影响的,彭博的决定让费玮颇受触动,他将酒杯端至唇边,望着不远处务本巷里的繁华喧嚣,久久没有饮下这一杯烫暖的黄酒。
灯火阑珊处,灯笼的光刚刚照在一方矮桌上,李笃接过对方递上来的书卷,轻轻翻开,眉头不禁皱了起来,他一目十行地看过去,眼神越狐疑,低声道:“我说最近怎么突然流传这个本子,这么干未免有些太下作了。”他顺手一关,书卷绯页上赫然是“秦香莲传奇”五个大字。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陈世美和秦香莲的故事在民间流传起来,还牵强附会到了包公的身上。李笃所知近rì这本子,却完全是在隐shè赵行德和李若雪的事情。除了大体经历和赵行德相似外,中间的人物行径话语极尽污蔑之能事,甚至讲陈世美为了和公主一双两好,竟然在中途埋伏刺客yù加害秦香莲母子三人。陈世美人品之卑劣,连刺客都看不下去了。于是刺客将陈世美的yīn谋告知秦香莲后,自己横剑自刎,秦香莲带着孩子返回关中。在茶馆里,听说书的在上面讲,底下百姓就在下面切齿痛骂,还有些人窃窃私语,有意无意地告诉人家,这个话本就是在隐shè本朝的一位大人物。
“这种做法,”李笃放下书卷,皱眉道:“实在是太下作了。”
“下作?你真应该去看看相府门口那鲜血淋漓的场面。”对方的脸孔隐在黑暗中,声音也压得很低,却带着无尽的恨意,“赵行德这个屠夫,身败名裂最好!”李笃叹了口气,看了眼那书的封面,伸手拿进袖子,低声道:“可这东西,谁会相信?”
“不相信不要紧。”那人yīn测测道,“关键是人心。”
“我们在相府流了那么多血,百姓们几天就忘在了脑后。赵行德这个屠夫反而加官进爵,左拥右抱的逍遥快活。唯有这些肮脏乌七八糟的东西,百姓们才会津津乐道,这就是人心。人人都知道赌场是要出千的,可他们还是会去赌。人人都知道这种流言未必可信,可他们根本不会关心真假,只要有意思就好。这就是人心!这些俗易人,只为了茶余饭后的笑料,就会用唾沫星子让这个屠夫难受一阵子。”那人干笑了两声,端起一杯酒喝了下去,低声道,“虽然只是让他难受难受,但这总是好的。我们最大的目标,就是扳倒陈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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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123 促酒喜得月-5
“这个——”李笃脸上犹有疑sè。
“这么犹犹豫豫,你是不是裹脚女人?”见他犹豫,张蔚有些恼了,低声斥责道,“指斥权jiān,激扬清浊,你要不愿意,自有人来做这件事。”他将手一伸,作势要回那抄本。借李若雪一事打击赵行德,市井百姓怎么想是无所谓的,关键是廪生和士子中的人心向背。所以,张蔚才要李笃在士子中间传抄这本《秦香莲传奇》,为了引人入彀,主事者甚至加了许多香艳违禁的桥段。张蔚等人心中未尝没有羞耻心,然而,一见他人因此而犹豫不决,就会加倍恼怒。李笃却将手一缩,仿佛怕张蔚把抄本抢回去似的。
“谋大事者不拘小节,”李笃低声道,“这个我岂能不知?”
“你知道就好。”张蔚冷笑了一声,将杯中酒倒入喉中。感觉一线冰凉入腹,却没有从前那种火辣的感觉。二人放下酒杯,下意识地朝周围看了几眼,确认没有人注意到这里,又闲谈了几句别的,这才拱手作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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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求岛上,炮声轰鸣,战斗已经进入最后的尾声。
胜利早已经注定。岛夷聚集起近两万战士,向宋军前寨发起进攻。汉军细作探知了岛夷的全部计划,宋军提前将火炮运进了阵位。当岛夷进攻遭受重挫,且因为头次遭受火炮和火铳的打击而惊慌失措之时,又被宋军火铳手抄了后路,岛夷顿时乱了阵脚,各个头人争先带着本部战士后退。在宋军的前后夹击下,绝大部分岛夷都被抓了俘虏。赵行德紧接着挥军攻打海边和平原上的岛夷部落。凭借着火炮之助,如同摧枯拉朽一般,几天下来便将这些部落一一攻陷。汉军伏击了岛夷部落的漏网之鱼后,旋即发动了对山中部落的清剿行动。
对刚刚成军的南海水师来说,这一仗是个令人满意的开门红。
宋军将士原先从平湖岛民哪儿了解岛夷凶狠,谁知打起仗来三下五除二将之收拾了,有的火铳手一铳未发,光抓俘虏就抓得手软。岛上到处是临时搭设的俘虏营,水师很快就要南下,因此这些俘虏将交给汉军看管。营地中弥漫着一股喜气洋洋氛围。汉军谋划已久,终于与宋军水师联手大获全胜,上下都十分满意,老营中张灯结彩,准备大办喜事。
长途迁徙到流求的汉民以青壮年为主,且男多女少,汉军帅府早有和岛夷大规模通婚的计划,但岛夷十分排外,几年下来进展缓慢,这一次大破岛夷部落,俘获的岛夷女子数以千计,已经嫁人生子的除外,尚未许字的少女也有不少,因此,汉军帅府编制定了壮丁按照军功顺序挑选岛夷女子匹配为妻的制度,并且即刻推行。这样一来,纵使在短期内引起岛夷的不满,但三年五载下来,双方血浓于水的关系却是无论如何也切不断了。至于多余的岛夷壮丁,则视情或迁往外岛,或从宋国买进女子来匹配为妻。
为了减少将来的纠纷,帅府给了岛夷女子两次拒绝的机会,并且预先告诉她们,第三次就不能再拒绝了。岛夷女子在未卜的命运面前,却只有屈服一途。琉球岛气候温和,水土宜人,岛夷女子的肌肤细腻,虽然不能与宋辽的大家闺秀相比,摸样比辽东大姐也不遑多让。
这些天来,汉军屯垦地的男丁个个喜形于sè,关押岛夷未婚少女的营地里,到处可见汉军男丁在转悠、观察。因为帅府有言在先,这些女子将来都是有身份的,并非可以肆意侮辱的女奴。在正式成婚前,如果有非礼言行,就会失去挑选的资格。大部分汉人都只是默默地挑选,只有极少数冲着她们的指指点点。
然而,这种形同牲口一般的境遇,仍然令这些女子羞愤、恐惧不已。
“素姬,我怕。”乔乔屈起双膝,让棉布裙子遮住赤足。那些男人虽然不言不语,但目光却仿佛要把她脱光一样。粗糙的木栏外悬着每个俘虏的号码,男人如果看上了,便将自己的号牌挂在下面,如果竞争的人多,便以号数大小为序,只保留前三位。这意味着到了挑选那天,女子只有两次拒绝的机会。
素姬咬着嘴唇,目光落在不远处,俘虏营门外的一个男子身上。那个削瘦的身影,曾经含羞地偷看的身影,沉默地坐在俘虏营门口。这个汉人jiān细,装作卖货郎混居在族里,杨帆,就是这个汉人泄露了族里的底细,又是他向这些俘虏解说挑选牲口一样的规则。而且,更令素姬羞愤的是,自从被俘以后,他令人面红心跳的目光就再没落到自己身上。仿佛是一个陌生人。素姬羞恼中带着恨意,如果目光能杀人,她早已经把他千刀万剐。
素姬是族中最美的少女,父亲和兄长是出了名强壮勇敢的人,因此,族中男子虽然爱慕,却也不敢撩拨欺负她,何曾遭遇这种被人当做牛马一般对待的目光。外面的男人来了又去,牌子换了又换。汉人的规矩也和岛夷差不多,高大强壮的将那些怯弱的驱走,剩下的三张牌子都是数字极小的。有一个长相还很英俊,在笼子外面驻足许久。
素姬一直低着头,在发绺的缝隙里,她看见那个削瘦的身躯埋头坐在远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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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军军官大都是有家眷,也不屑和军卒争夺岛夷女子。这些天来,他们忙着宴请南海水师的军官。每rì红rì西斜后,水师大营便灯火通明,喧闹无比,赵行德因为担心水师军官与汉军军官不睦,这些天倒是天天都坐镇大营。
酒宴就是另一个更加激烈的战场,推杯换盏之间,水师军官对于岛上汉军突然增多的疑惑也都置之脑后了。他们在请剿岛夷的战斗中多少发现了一些蹊跷。随着进剿山中岛夷不断取得战果,岛上出现的汉军越来越多,汉军军官也越来越多。在赵行德的默许下,两支军队的军官天天都置酒高宴,双方也越来越熟络。
杜吹角、刘志坚等人心知肚明,和宋国相比,汉军是夏国更加可靠的盟友。
周砺等人想着朝廷连汉军占据京东路都认了,这流求化外之地又算什么?将来还要借重汉军炮船的力量,水师军官都顺水推舟,谁也没把汉军大批登岛的事情挑开来反对,殊不知汉军早已在流求屯垦数年之久了。唯独不满的是,岛夷部落的财物极少,值钱的就是一些山货和少许沙金。汉军将大批岛夷女子匹配给军卒,就是占了最大的好处,水师军官很是不满,在赵行德目光下,不好明着撕破脸,都化作一碗碗的酒朝着对方敬去,酒酣耳热后发几句牢sāo。
“诶,我说,我,我们水师流血流汗把寨子打下来,居然肥羊都给你们吃掉了,nǎinǎi的。”
丁禁一身酒气,拍着汉将周光宗的肩膀抱怨道。王复脸红脖子粗,扯着嗓子回道:“咱们水营也没份儿啊,都是留下来的人才有。他妈的,我们也眼热呢。”汉将田觉不满道:“你们水师军饷是我们的三倍,大把姑娘挑啊,还跟我们来抢骨头?”
“蚊子再小也是肉啊!”丁禁涎着脸道,“流求风味....”
“呸,”另一个汉军军官王复摇摇头,舌头打着结道,“丁,丁大人有所不知,我们帅府有令,岛夷女人只能做妻不能为妾,而且以后也不能纳妾。你要做得到这两条,我,我这就给你向大帅讨一个女子去。你丁大人战功,怎么都排在头十个先挑的。”
“哦——”丁禁尴尬地打了个酒嗝,他是将门出身,哪会娶蛮女为妻,他喃喃道,“什么帅府的规矩?我怎么没听大帅说起过,来,喝酒,喝酒!”他把酒干掉以后,下意识地朝上座看了一眼,摸着脑门道,“咦?大帅到哪儿去了?”
王复和周光宗都是辽东旧人,二人朝空荡荡的帅座看了一眼,心照不宣地交换了个眼神,忽然一起吼道:“管那么多干嘛?来喝酒!喝酒!!”两海碗散发着酒气端到面前,酒浆淋漓摇晃,丁禁顿时有些眼晕,心下一横,端起海碗道:“nǎinǎi的,干!”
月明星稀,波光零零,大营不远处,汉军楼船静静地停泊在海面上。
赵行德眺望着远处灯火,转过身问道:“这样做,有必要吗?”
“难道还有比通婚更好的办法?”韩凝霜冷冷道,“打了败仗的话,皇帝不是也要把公主送出去和亲吗?哪一次蛮夷进入汉境不掳掠女子到塞外做牛做马。我听说中原腐儒还作文赞之,说如此使内外交融,致天下大同。那么我们这么融合一下蛮夷,也是无可厚非吧?”她低声道,“更何况,我又没让这些岛夷女子为妾为婢,我们尊重岛夷的习俗,凡是汉人与岛夷匹配的,男人只能娶一女,不可纳妾,如果要休妻的话,须得经过我亲自许可方行。”
章124 吴娃与越艳-1
天sè渐渐昏暗夕阳映照下绯红的晚霞越发浓厚。*
滚滚云霞堆积在西方的天际幻化出各种形状如海神的金身占据了半个天空又如赤龙的片片鳞甲横贯天际如贝壳螺旋的花纹一圈圈荡漾开去渐墨的云团与渐暗的天空融为一体远处已分不清天海之别。一线一线白浪退回大海沙滩的鱼虾在映着霞光的水坑中吐着白沫等待下一次海cháo的拯救。
yīn沉的天空下素姬蜷缩在囚牢的一角双手抱着膝盖眼神有些空洞地看着族里熟悉的同伴被一个个陌生人领走。在无法抗拒的命运面前大部分人选择了屈从不声不响地跟着第一个挑选的汉人走了。少数拒绝了一两个但还是跟着第三个走了到了最后还又哭又闹的被看守绑住手脚被人扛在肩膀强行带走了。
剩下的人越来越沉默太阳已经落下山巨大yīn影笼罩着这片营地也笼罩了每一个人的心头。cháo湿海风摇动着树影树叶沙沙响仿佛在低声哭泣。乔乔哭了但她没有挣扎跟着一个魁梧的汉人走了。剩下的女子分为两类一种是相貌丑陋没人愿意要的另一种就是像素姬这样被“很厉害”的人看中其他人知难而退。她已经拒绝了一个人另一个相貌英俊的汉子正站在囚笼外面劝说她跟自己一起回去。在岛夷女俘中这样眉目如画的而且据说能通汉语的女子也算是凤毛麟角了。
“小娘子该说的我都说了跟不跟我走你给个痛快话吧?”
那汉子期冀地望着里面见素姬抬起头他眼睛闪过一丝喜sè又暗示地朝后边看了一眼如果素姬拒绝了他就不可能再拒绝下一个人。后面这个汉军至少看起来比他差远了那人注意到前者的目光对他怒目而视三角眼泛起凶光显得很没有城府。前面那人嘿然一笑目光落在自己的牌子第四十九号远远超过对方的一百零三在数万汉军团练里面也算十分靠前了。汉军秉承夏制军功的差距就是地位的差距这一点俘虏营官已经跟这些岛夷女子解说得十分清楚他转过头期冀地望着素姬。
良久没有回应汉人脸闪过一丝失望后面那人脸现喜sè抢话道:“这小娘子显是不乐意跟你走的。”那人瞪了他一眼又回头看着素姬叹了口气伸手将笼子外面挂着号牌摘掉承认自己这次选择被拒了他心里虽然有点失落但还要赶紧去挑选看好的其他女人。后面那个人脸已经掩饰不住笑意大步前来笑道:“小娘子你只有跟夏某人回去了。”一边说一边伸手去取素姬的牌子。
素姬只是低着头贝齿紧咬着嘴唇。不用抬头就知道他的样子她只觉得恶心。素姬脸sè苍白忽然间好想自己的父兄不知道他们是否还活着。那人一步一步越来越近就在这最无助而绝望的时候忽然有个声音冷冷道:“慢着。”
脚步声停了下来那人回头望去只见一个营门口的守兵站起身来他脸并不黑却让人觉得很黑而且很冷令人不寒而栗的冷。“兄弟你这是什么意思?”急于将女人带走的汉军按捺住心头火气问道:“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你可以走了。”那人拍了拍他的肩膀将他的号牌从木桩摘了下来去。
“你……”汉军恼羞成怒回头骂道“找死吗?”
他也是手中好几条人命的人物就要抡起拳头砸过去时眼角瞥见那人掏出了自己的号牌一个大大的“壹”立时浇熄了他的怒火。*汉军死死盯着那块号牌除了序位惊人制式和别的号牌一样确系帅府发出来的正货他怏怏收回了拳头。屯垦的团练有六万多人排队挑选蛮女的也有三万多号。就算大部分军官不屑排队和军卒抢蛮女这人能拿到壹牌岂是等闲之辈
“你早点不拿出来?”汉军不可置信地望着那人。
“这和你无关你再啰嗦耽搁连汤都喝不了。”
杨益冷冷道他的目光却落在素姬脸。素姬也盯着他她紧咬着嘴唇目光中没有丝毫欣喜只有愤怒和不甘好像即将被恶人从情郎身边抢走。杨益记得他刚刚落脚的时候这目光为他解决过不少麻烦又或者这些麻烦本身就是她带来的。而现在这种愤怒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杨益的脸就像被人砍了一刀那样臭。
“你这个骗子!”
素姬的汉话清楚而流利这引起了很多人的侧目但当他们目光落在壹牌又都默默地收了回去。杨益不算高大魁梧但帅府将平灭琉球岛夷的第一号军功牌给他就说明了一切。少女的愤怒没让杨益丝毫动容他熟练地打开囚笼大步走到素姬前身一俯身便将她横抱起来扛在了肩。女人母豹子般一口咬了下去他肩头的顿时鲜血淋漓。
“骗子!我死也不会嫁给你!”
“寻死觅活先给我生一堆儿子再说!”
杨益扛着不断挣扎的少女脚步不停很快就消失在众人的视野之外。谁也不知道没有这一场战争他们本来应该这个秋天在祖先和族人的注视下结为夫妇……谁也不知道三年之前一个汉人摇着拨浪鼓走进了排外的毗舍耶部落没有人知道这个汉人如何与少女走在了一起在几乎全族反对之下他们仍然坚持了下来。这个汉人艰难地在毗舍耶部站稳了脚跟他引来了更多的汉人商贩这些商贩带来了铁锅、盐巴、针线、丝束……还有各种令部落人喜欢的物事他们的脚步走遍了每一个部落每一条道路。
夕阳已沉入了深深的大海蓝sè天幕仿佛饱浸海水的丝绸无数星星像夜明珠一样镶嵌在天穹默默地注视天幕下的人们暗淡的星光下微微荡漾的海水环绕着岛屿。月明星稀波光粼粼大营不远处汉军楼船静静地停泊在海面。灯火近处rǔ白sè的泡沫一浪一浪地拍打着船舷也拍打着人们的心弦。
“更何况我又没让这些岛夷女子为妾为婢我们尊重岛夷的习俗凡是汉人与岛夷匹配的男人只能娶一女不可纳妾如果要休妻的话须得经过我亲自许可方行。流球位置在宋国海岸之正中又是南北来往的必经之地地方又大适合屯兵……”
韩凝霜摇头嗔怪道:“不说这些李姐姐回洛阳去你也不好好哄哄她?”
赵行德神sè黯然低声道:“形诸笔墨总是辞不达意。我想当面向她解释可是……”他眉宇间浮现痛苦之sè李若雪xìng情温婉这次反应如此激烈赵行德意外之余更不敢轻举妄动书信已经几十封但反复看总觉得不对经他生怕信中再说错了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都压着未发拖得越久心中越是痛苦。旁人不知今天不知怎地在韩凝霜面前只觉得她的眸光洞彻心扉这些情绪竟一下子无法掩饰了。
韩凝霜暗生出悔意但看着他痛苦的神sè又有些不忿咬着银牙道:“你就是太贪心喜欢李姐姐又对我动心又怜惜赵环那个公主。你做错了事情哪怕妙笔生花想要狡辩也是不能的。你堂堂赵大宗师不是写不好一封简单的信而是无法解释更无颜面对李姐姐。”暖香醉人她脸带着笑意秀发披散在肩头。
“我做不到知行合一”赵行德没有否认“我是个贪得无厌之徒。”
“对你就是贪得无厌。你百战百胜你深得人心你著书立说要流芳百世你这还不是贪得无厌又是什么?你在辽东就是这样了你既要打胜仗又要百姓不受苦你连异族人都要可怜。我从那时候起就知道贪得无厌了夏国人宋国人你两边都不想得罪。现在你有这个本事让两国都看重你知不知道这样下去你可能被两边挤得粉碎!难道你真的想要最后身败名裂吗?”
“我只是想尽力保护更多的人。”赵行德喃喃道。船舷窗外天空中乌云不知什么时候遮住了月亮云雾在月光中翻滚浮动仿佛天地在缓缓的呼吸朦胧的月光透过云层照在流求山脉漆黑的轮廓照在波光粼粼的大海也照在停泊在岸边的海船。
“保护更多的人?你还真的是圣人。”韩凝霜嘴唇微微颤抖垂首问道:“你在心底里还是喜欢赵环的对不对?为了她宁可让李姐姐受委屈让我受委屈对不对?我还真是妒忌了。你想过要给李姐姐写信那我呢?你想过给我写信吗?难道赵环就那么好?”她微微笑了一笑万种风情中有一种惊心动魄的感觉女人生气是毫无征兆而又不讲道理的哪怕她曾经原谅过但一旦生气起来随时可以再跟你要一个解释。
章124 吴娃与越艳-2
夜暮低垂,岸上的动静却越来越大声。
数万汉军丁壮同rì娶亲,帅府自然要大cāo大办。岛夷部落的首领也被请来观礼,俘虏营伙食中难得加了大晚的肉菜和米酒。流求岛夷处置战败部落和俘虏是十分残酷的,这些天来一直惴惴不安。今天忽然受到优待,慌乱之余得知了原因,人人心情都很复杂,有人气愤难平,多数人则暗松了一口气。双方毕竟结了亲家,血浓于水,这看起来不像是要斩尽杀绝。
岸上各营都大摆筵席,噼里啪啦的鞭炮放了足足小半个时辰,数百人的锣鼓队,唢呐队,鼓足腮帮吹奏百鸟朝凤、步步登高、八音谐、百娇媚、抬花轿等婚乐。因为是汉夷联姻,男女方父母大多不可能出席婚礼,一切繁文缛节都从简,磕头也取消,在喜庆的鼓乐声中,一对对新人走到营官和族长面前行礼。岛夷族长面孔绷得紧紧的,汉人营官却笑着微微点头。新人入洞房以后,宾客开始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猜拳行令的声音越来越大。
鼓乐一直不曾消停,几支欢闹的曲子反反复复,远远传到了近岸的海面上。
汉军帅船的船楼上,韩凝霜凝视着远处闪烁的灯火,秀眉微蹙,仿佛在犹豫担心着什么。在她身边,赵行德低声解释着:“党争漩涡越来越深,陈少阳虽然将之暂时压制了下去,但底下暗流涌动,迟早会再出事的。我将赵环带到扬州,是想她远离鄂州是非之地,我就是这么想的......”赵行德有些讷讷道,“虽然并非问心无愧,不过,我和赵环还只是.....”
“只是什么?”韩凝霜眸光闪动,低声啐道,“你在鄂州尚且与她别室而居,这一路同行,便住在一起.....,难道还只是......,这话,也只有我和李姐姐信你。”海风微微吹秀发,她如玉般脸颊微微晕红。她转过身,看着赵行德,低声道:“但我心里还是妒忌赵环,她和你住在一起那么久。不过,你真的没有碰她么?”韩凝霜咬着嘴唇,盯着赵行德的眼睛。
“不知是不是内心有愧吧,凝霜,我不知道为什么,即使下了决心,即使在船舱中同居一室,总觉得背后有人在看,有时候,好像是你的目光在看着我们,有时候在船上,环环睡在内室,我睡在外室,我会梦见若雪和孩子......”赵行德缓缓地叙述,尴尬地笑道,“鬼神冥冥,自思自量,大概是心中有愧吧。”他的语气有些怯弱,但没有丝毫的作伪。
韩凝霜看着他这样忐忑,手掌感觉着赵行德的心跳,她知道这些话并不是说出来哄她的,更多的是一种积蓄已久的宣泄,渐渐地,她有些恼,更有些羞意,在月光下低着头,仿佛因他做错了事情而一起羞愧。她握着他的手,手心渐渐有汗,想起在辽东的时候,他也曾这样忐忑自责,想起在告别的甲板上,问他“你动心了没有?”那一瞬间的火花。
岸上的锣鼓声渐渐小了,晚风抚动海面,cháo水轻拍着船舷。
这一瞬间,女人的脸颊浮起浅浅的晕sè。“留下来,别回去了。”赵行德一愣,她咬了咬牙,抬头看着他的眼睛。“你口口声声说对不起我们,可曾想过,这么纠缠为难下去,我们都将要老了。赵环的事情,我不管。我们的事,李姐姐是同意的。姐姐送给我的镯子,就是代你下的聘礼。你不要不承认.....大食远在万里之外,你这一走,不知何时才回到中原,我想要一个孩子,我和你的孩子。”
“凝霜......”赵行德喃喃道,看着女人微红的脸颊,目光清冽而妩媚。
书房是韩凝霜署理公函的地方,前面是诸将议事的白虎堂,他将她抱入了后面的卧室。
韩凝霜静静地看着赵行德,然后闭上了眼睛。一切好像早已注定了,月sè朦胧照着大海。半明半暗的灯光与水影微微地摇晃,两个人拥抱在一起亲吻,喘息,她咬牙忍受着,将头埋在他宽阔的胸膛前,他感受着那份柔软,闻着她那熟悉的气息,呼吸长短交错,爱.yù缠绵不休。卧房楚楚梁柱,藻井斗拱遍布无数浮雕,将军出行图、云纹、牡丹、莲花,但最引人注目还是数百个童子雕像,童子或骑麒麟,或手持莲花,或戏着金鱼,或握笔,或持书,或握元宝,或跌坐憨笑,或拍掌欢呼,一个个男童女童都无辜地睁大着眼睛。
东方露出一抹肚白,窗帘拉开,清新的海风伴着金sè光线涌入船舱,吹散了昨夜欢愉的气息。赵行德睁开了眼,如果不是枕间锦被残留的香气,他几乎要以为这一场无痕的chūn梦,再一转眼看见韩凝霜乌黑的长发。韩凝霜正坐在梳妆台前梳着乌发,回眸微微一笑,他心安了下来。这时代的好女子,无论多么不堪疲累,一定会在丈夫之前起床。通常在男人醒来的时候,女人已经准备早餐,梳妆打扮等事情忙完了,专心专意地伺候丈夫起床。李若雪如此,赵环如此,韩凝霜也是如此。念及此处,赵行德心头又有些愧,目光重新凝聚坐在妆台前的玉人儿身上。
“看什么看?”被他盯着,韩凝霜到有些羞恼,啐道,“有什么好看的?”
“就是好看。”赵行德笑道,坐起身,伸手将她的柔夷握在手中,继续大胆地凝视着美人尚未褪去的红晕。越过了那条界限后,男人的举动竟放肆了许多,韩凝霜笑眯眯地问:“摸着我的手好舒服么?”赵行德老实地点点头,近在咫尺的绝美容颜,让他一时有些口干舌燥。他敞开的胸膛微微起伏,任凭海风轻舔着汗渍。她将手抽出来,为他中衣的扣子一粒粒扣好。
“除了李姐姐和赵环,”韩凝霜轻轻道:“你碰其他女人,我一定亲手将你这双手斩下来。”
“不会的,”赵行德尴尬笑道:“若是那样,天不容.....”话未说完,嘴已被她捂着。
“要出海的人,”韩凝霜白了他一眼,恨恨道:“乱发什么誓。”
“若是那样,”她恨恨道,“不必老天爷惩罚你,我自然要你后悔。”
这场盛大的典礼,是她为自己准备的花烛。可一切已成定局之后,她的心情有些凌乱,又有些怅然若失。海风轻拂着发梢,韩凝霜转过头去看赵行德,他的目光中带着灼热,不知为何,韩凝霜心中大羞,低声道:“不行!”狠狠瞪了他一眼,目光又移向外面。
这是一个安静的早晨,白sè的海鸟在碧蓝的天空中翱翔,时而掠过清浅的海水,衔着鱼虾飞向岸边的悬崖。青山绿水在晨曦中逐渐展现出美丽的身姿,岸上沙滩还留着昨夜欢宴的狼藉,空中飘散着烟火的气息。
昨夜一场大醉,水师将领多在宿醉中酣睡,没人谁注意赵将军是否返回大营。
杜吹角起得倒早,带着一群牙兵四处巡行,确保营中没出乱子。一路上收到不少人送来的红鸡蛋。偶尔有人问起上将军,他就用高深莫测的语气说:“将军正在处理要事,严禁打扰。”这个明媚的清晨有无数人晚起,而汉军帅府体恤军民,给所有娶亲的团丁都放了十天大假,当值的团丁得到了大大的红包,人人脸sè都带着笑容,薄薄的晨霭中也带着丝丝喜意。
.............
洛阳,行军司马章鼎前往拜会武昌侯夫人,见府外停着一辆马车,章鼎不禁皱起眉头。
这辆马车是一个叫张汝舟的大学士的,张汝舟是池阳人氏,投考税吏出仕,在审查账簿方面颇有著述,被学士府特擢为大学士。他曾经与李若雪谈论术数,当时便惊为天人。相府为了收揽关东士人之人,特意学士府中选派大学士前来洛阳讲学,这张汝舟也是其中之一。恰巧李若雪因故返回洛阳后,因为二人曾是学士府的同事,这人又处处逢迎,做小伏低,张汝舟便像牛皮糖一样黏了上来,三天两头登门拜访,尽挑些李若雪喜欢的话题来谈论。
此举令行军司颇为不满,若非张汝舟大学士的身份,早就相机教训他了。因为五府之间相互制衡,而张汝舟本身亦十分jīng明,打的是学士之间研讨学术的幌子,令行军司投鼠忌器。
侯府花厅之中,李若雪青布包头,素衫布裙,若戴上一朵白花的话,几乎是孀居女子一般,她的容sè清冷之中别有一种楚楚动人的气质。张汝舟暗吞了一口馋涎,含笑道:“李学士,为兄好不容易搜求到这个唐人玉壶,不知真伪,学弟久居洛阳,又懂得金石之学,还请你代劳鉴别一下。”
花厅中间木几上,陈设着一个羊脂白玉壶,在天光下闪烁着迷眼炫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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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124 吴娃与越艳-3
花厅中间木几上,陈设着一个羊脂白玉壶,在天光下闪烁着玲珑炫光。
自汉朝通西域,美玉输入中原之后,玉壶便有清白高洁之意,以玉壶乘寒冰,喻意表里如一,磊落澄澈。乐府诗云“直如朱丝绳,清如玉壶冰。”而最为脍炙人口的,莫过于王昌龄“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之句。汉唐以后,文人莫不以收藏此物为雅好。冰壶以纯白透明为上。这一樽玉壶,无论玉质还是雕工,都是上上之选。
李若雪xìng情淡泊,犹爱冰壶。张汝舟千方百计搜求这一樽玉壶,便是投其所好,他心中早已笃定其真伪,所谓鉴别云云,只是个拙劣的借口而已。然而,就是这样拙劣的借口,竟没被拒绝。虽然五府特别保护军士婚姻,但以军士之尊严地位,一旦发现眷属见异思迁,多半不会勉强原谅,而是一纸休书解决。夏国以自守为立国之道,有和离之律例,这样的情形,就算大将军府也干涉不得。
想到这里,张汝舟心中便一片火热,暗暗吞下几口的馋涎。
察觉他的目光有异,李若雪微皱了皱眉,暗暗后悔没将此人拒之门外,正待随便说几句话,便请他告辞离去,这时,仆役来报,行军司马章鼎求见,李若雪微一沉吟,咬了咬牙,让仆役回话今rì有客人来访,不便接待章司马,然后半晌不说话,神sè变幻不定,好似出神一样看着那个玉壶,一直沉默着。
张汝舟心痒难挠,堆笑道:“李学士,你看这方玉壶如何?”
“嗯,”李若雪低声道,“果然是上品,恭喜张学士了。”
“如此甚好。”张汝舟笑道,“为兄知道学弟雅好此物,既然是上品,这就送给学弟了。”
学士府中若是同辈,便以“学兄”,“学弟”相称。张汝舟惯能算人,李若雪虽然是女子之身,才华气概丝毫不让须眉。他以“学弟”相称,故作豪迈,亲热中透着尊重,又掩盖了龃龉之心,让人难以拒绝。就算李若雪推脱不接受,张汝舟也会死缠烂打,以大方豪迈为掩饰,务必要她收下这份价值不菲的礼物。俗话说烈女怕缠郎,李若雪还未开口拒绝,张汝舟心中已将劝说的话翻来覆去的想了好几遍。
李若雪秀眉微蹙,这时,花厅后面有人大声道:“把东西拿回去!”两人一起抬头看去,话音未落,一名须发苍然,面容清瘦的老者从后厅走了出来。李若雪当即站起身来,口称:“父亲大人。”老者脸sèyīn沉地看着张汝舟,毫不掩饰厌恶之意。李格非虽然官职并不高,但成名数十载,在关西学士府中也久闻其大名。张汝舟忙站起身来,面sè恭敬。
他执以晚辈之礼,李格非却丝毫没客气,看着他道:““老朽有家事,张先生先回。”
张汝舟脸sè惊疑地看向李若雪,但见女主人站在父亲身后,丝毫没有反对的意思,不得不拱手道:“如此,晚辈就先告退了。”正yù转身,李格非又叫住了他:“东西拿回去。”老先生姜桂之xìng,老尔弥辣。此时已是初夏天气,张汝舟竟感到脊背后有丝丝的寒意。
“玉壶冰清,原是打算送给李学士的雅玩。”他勉强解释道。
“拿回去!”李格非加重语气道,“以后府中不欢迎你!”
他用仿佛刀子一样的目光看着张汝舟,仿佛他再做迟疑,单单这目光就要把他切成几十块。“父亲大人。”李若雪小声说了一句。“你别说话。”李格非训斥了一声,又转头看着张汝舟,厉声道:“王昌龄以朝廷命官,作诗言志,所谓玉壶者,喻意清廉自奉。这羊脂白玉壶价值十数万钱,你这般大方送出手,可是想对我女婿行贿赂之事吗?东西拿回去便算了,你若敢把它强留下来,我即刻当赃物送到洛阳府衙。”
张汝舟一愣,再多强辩的话也说不出口,只得讷讷拿起玉壶,转身离去。
“女不教,父之过。”李格非背对着女儿,低沉的叹息传入李若雪耳中,不禁浑身一震,她脸sè红到了脖根,看着父亲的背影,睁大眼睛争辩道:“张学士只是拿玉壶来鉴赏,并非贿赂之物!”李格非蓦然转过身来,看着女儿沉声道:“我当然知道不是贿赂。”
他看着女儿心生怜意,旋即又按捺下去,“妇人的名节,比玉壶更贵重。若不是顾忌你的名节,我不会这么轻易放这个无耻之徒。”他早年在韩琦幕中做事,见惯了各种各样人物,向张汝舟这样德薄之人,自是一眼就识破。其实,张汝舟的用心,以李若雪又何尝不知,只因为被她心头气苦,才有这样的失措之举。在李格非看来这是自暴自弃之举,因此就更加痛心疾首,若非她已为人妇,几乎要请出家法来打管教女儿了。
李若雪见老父面露痛惜之sè,心中委屈,争辩道:“就许他带着公主联翩下扬州,我见一个学士府的同僚都不能么?”她心思剔透,又是外和内刚的脾xìng,说话之时,珠泪已在眼眶中打转。
“你熟读诗书,难道不知男女有别?”李格非摇头道:““且不说赵元直迎娶吴国公主,中间有许多曲折未明。男女有别,你和这个无耻之徒虚以逶迤,不管用意如何,传出去总是对名节有损。你和夫君怄气,难道比维护名节还重要?枉我从小教导你饱读女训,难道你都忘了不成?难道你自恃才高,连先贤教诲都不放在眼里了?难道你要让赵元直,两个孩子,让赵李两家,都因此而蒙羞?你若仍执迷不悟,岂能教育子女,两个外孙,都由我亲自来教他们礼义廉耻好了。”他一边叹气,一边说话,偶尔咳嗽数声,显得十分激动。
“父亲大人,”李若雪哽咽道,“女儿知错了。”她轻咬着嘴唇,泪水划过白玉般的脸颊。
李格非看着她凄楚的模样,仿佛看到初受委屈的女儿,并非为人妻,为人母的将军夫人。
“唉——”他叹了口气,低声道:“赵元直是我们选的,也是你选的。我们既然选了他,就只能相信他。他在万里之外,在他回来之前,就只能一直相信下去。”他看着李若雪,沉声道:“等赵元直回来,如果是他对不起我的女儿,我和你母亲都支持你。”李格非也看过外面流传的《秦香莲传奇》话本,虽然明知这是虚假的,心中仍然愤怒,如果赵行德回来以后不给出合情理的解释,老丈人也不会放过这个负心薄幸之徒。
“知错了就好,这段时间,我和你母亲哪儿都不去,一起在洛阳陪着你。”
“父亲大人......”李若雪哽咽着,“女儿知错了。”
泪眼朦胧中,父亲的背影仿佛巍巍泰山一般挡在自己面前,保护着自己,为自己遮风挡雨。这时,婢女来报,洛阳团练使夫人张氏来访,李若雪匆匆擦干了泪水,命婢仆将适才招待张汝舟的茶水都撤了换过,这才到二门迎接张氏进来。张氏见李若雪双目红肿,心生怜意,拉着她的手,同情地轻轻拍着。
“陈重说海上书信不方便,他已经通知了行军司,如果有赵将军的家信,就按照皇室最快的鸽书传递回来。赵将军常年出征在外,洛阳的浮浪子弟又多,妹妹这样的玉人儿,我也不放心呢!你带着孩子在洛阳,若是有什么麻烦的话,尽管告诉我,如果有人搅扰了清静,你递个话来,姐姐我哪怕在千里之外,也能教他们后悔投错了胎。”
张采薇拉着李若雪的手,浅笑细语道,远远望去,仿佛两个女子在闲聊家常。
她因得到行军司的密报,立刻便赶了过来,心中原本有些生气,熟料在赵府门口碰见张汝舟见丧家之犬一般仓皇离去,立时对李若雪的好感又加倍恢复了回来。她不知究里,只道李若雪脸皮薄,架不过这些狂蜂浪蝶的sāo扰,所以立时下了决断,哪怕动用皇室的影响力,也要叫这些无耻之徒再也不敢打这个主意。
虽然只是若有若无的几句话,李若雪的心思剔透,苍白的脸上泛起淡淡红晕,她芳心微微有些乱,没有说话,只是微微点头。两人手挽着手,一同在牡丹盛开的花园中缓缓散步走动。
张采薇挽着李若雪的手臂,一边走一边低声道:“护国府利令智昏,居然答应宋国让赵将军统帅水师远征大食国。这几个月来,陈重招揽宋国的仁人志士,经常叹息缺少一个像赵将军这样能够总揽全局,德才服众的人物。可惜了,宋国乱成那个样子,护国府若是当初坚持一下,说不定他们就答应让赵将军回洛阳,妹妹也可以一家团聚了。陈重说只待水师到了大食,一定尽快让赵将军和妹妹一家人团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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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124 吴娃与越艳-4
夏元德二十六年,夏国朝廷决定新建洛阳官学。
洛阳官学开设农牧、营建、算学、天文、地形、物理、文辞、经学等十二科院。洛阳官学学制为五年,专门招收关东子弟就学。敦煌、长安、成都三地学士府分别派出大学士赴洛阳执教。宋太学博士李格非谢绝了出任文辞院掌教,安心寄居在女儿女婿家中养老。洛阳士人为老先生风骨而唏嘘之余,关东子弟则奔走相告,官学入学考试除了年龄在三十岁之下,并无其他限制。一方面,官学为提供的一条新的仕进通途。另一方面,十二科院的开设为大宋士子打开了一扇窗户,让他们看到从前从未关注过的新世界。
“大!”“大!”“大!”“大!”“大!”
“小!”“小!”“小!”“小!”“小!”
几十个廪生声嘶力竭喊着,他们有的伸长了脖子,有的趴在黑漆桌案上,眼睛却都眨也不眨地看着两个大陶壶中水哗哗地往外流,仿佛在赌场上盯着正待开盅的骰子。
这是物理院直讲黄文庆的第三堂课,他提出了一个为问题,两个一模一样的水壶,一个水壶开一大孔,另一个水壶开五个小孔,前者大孔之面积为后者五小孔之和。这两个水壶灌满后,同时让水从开口处流出,请问哪一个壶中水先干涸?
众儒生有的说大孔之壶水先流干的,有主张五小孔之壶先干涸的,也有多数人以为,既然孔洞总面积一样,那泄水的速度也是一样的。黄永庆笑眯眯地旁观廪生们争得面红耳赤,甚至纵容他们开出大小盘的赌注,最后也没有直接给出答案,而是请出两个大陶罐现场验证。而且,在几乎所有廪生都下注之后,黄永庆很不厚道地在买小的那一边加了二十贯的赌注,一笔相当于官学廪生小半年用度的“巨款”。这让许多廪生心生不妙的预感。
两股清水注入盛水的铜盆,发出清脆的响声,一开始还看不出来,清水流了一会儿,开有五个小孔那边的水盆明显水面要高一些,趋势越来越明显,一些廪生脸上浮现惊奇的神sè。
这时,五个小孔的水量渐小渐至于无,这意味着壶中水已经干涸。
大孔中的水流仍在不紧不慢滴溜溜地流淌着,答案已显而易见。输了赌注的廪生悲愤莫名地叹道:“果真?”“果真?!”“果真?”赢了的人则面sè通红,攥紧双拳大叫道:“果真如此!”黄永庆右手顺着胡须,像是得意洋洋地看着这个场面。有人对其投以鄙夷之目光,这厮虽然是物理院的,难道就可以不顾羞耻如此吗?
廪生们愤愤不平地往外数着银两,只不过慑于师道尊严,暂时不敢反抗而已。
“黄先生,你早已知道这五小孔水壶出水比一大孔之水壶快!”一个名叫胡毓的廪生终于忍耐不住,站起来大声道,“既不告诉我们,也对我们搏戏不但不加阻止,反而在众人下注之后才下注,这不公平!”有人带头,输了银钱的廪生们顿时大声起哄起来。直讲黄大学士自从开课以来一直没什么威严,众廪生也是惫赖惯了,否则也不可能作出当堂聚赌的事。输了的想借机耍赖,赢了的自然不依,一时间,堂上乱哄哄的仿佛闹市一般,全无规矩。
正乱得不可开交时,“呯”得一声,如同晴天霹雳,众书生心头一凛,抬头望去,只见是黄直讲冷眼站在桌案上,手里拿着戒尺,刚才那一声巨响,正是戒尺敲在讲桌桌面上的声音。众廪生自从读书以来,都是在戒尺下面长大的,对此物有天然的畏惧,顿时鸦雀无声。
“诸位别说不公平,”黄永庆冷冷道,“物理院教授的是自然之道,当知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弱肉强食方是自然之理,对畜生来说,弱之肉,强之食,再公道不过。那么,对人来说,知道的人,‘吃掉’不知道的家伙,也是在公道不过。嘿嘿,难道羊在老虎肚子里能说不公道吗?”他扫视了众廪生一眼,沉声道,“我不管你们在文辞、经学院那便学的是什么,到了物理院来,我们就只讲物理之道,听明白了吗?”
“听明白了?”黄永庆顺手将戒尺在桌面上再度狠拍一下,发出“砰”一声巨响。
众廪生不由浑身一震,纷纷答应道:“明白了。”
黄永庆这才点点头,慢条斯理道:“既然你们明白这是生死攸关的事情,那我便给你们讲讲,同样的面积,这五个小孔,究竟为何会比一个大孔流的快吧。”水流的速度与小孔直径成正比,在众廪生眼中,他虽然人品太差,但对物xìng之理的讲授确实深入浅出,洛阳官学众廪生都是乡曲秀才,很快就听明白了,不由得频频颔首。
“如此简单的道理,”有些廪生嘀咕道,“故作告身,这又有什么用?”
“没用?”黄永庆冷冷笑道,“钻研物xìng之理没有用,那不知什么才有用?”他看着不服气的众廪生,正sè道,“那我就用你们这些笨蛋、瞎子们听得懂的话来解释一下。同样的面积,几个小孔流水比一个大孔更快,用在治河上,就是说,同样的横截面积,几条小河道分泄洪水比一条主河道。加高主河道的堤坝谓之‘堵’,多方分流谓之‘疏’。这就是大禹治水,所谓‘堵不如疏’的道理,你们这些蠢货,读了十几年书,却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还好意思说物理之学没有用,真是蠢材,蠢材!气死我了!”
“啪“的一声,响尺再度拍响。这一次,廪生有的思索,有的羞愧,再无轻浮强辩之人。
官学鼓励各从志趣、兼收并蓄,而各个学院直讲必须拿出真本事才能吸引士子前来听课。总的来说,以关东士人的风尚,文辞和经学两院的讲座场场爆满,尤其是文辞院李直讲的课。李若雪的词美人更美,每堂课不但座满,里面连站都站满了,外面还有流连不去的。物理、天文、地理、算学这些“杂学”,本着学以致用,兼炫技哗众的动机,选课的廪生倒也不少,授课的场面勉强撑得住。最为悲惨的是农牧院,简直是门可罗雀,可容纳上百人落座的讲堂里稀稀拉拉坐着四五个人,这几个人也是无jīng打采的。
为留住人心,傍晚时分,农牧院直讲龙田光居然破例请听课的学生吃饭。
“唉,关东号称以农为本,农牧院居然门可罗雀,真是荒唐,荒唐!想当年我在敦煌......,”龙田光看着学生们木然的神sè,郁闷地闭上嘴。在关西,士人有指导荫户之责,连公侯宴饮时都会讨论怎么养马、种草,怎么提高荫户的产出,所以,学士府农牧院讲堂总是最火爆的,没有之一。不过,这些关东人绝不会相信。
几个廪生来农牧院听讲,并非有什么伟大抱负,而是文才资质确实太差,才不得不来农牧院斯混的。所谓物以稀为贵,人人都懂的。话说回来,他们有自知之明,将来到很有可能成为农牧司在关东的第一批属吏,真可谓傻人有傻福。不过,现在廪生们对龙直讲的抱怨好像没听见一样,倒不是因为故意轻视先生,而是被龙田光请自己吃的东西惊到了。
每个人碗里鲜红的东西,居然是羊血!凝固状的,根本没有煮过的生羊血!
朱宝翰平常自号称饕餮,面对这碗血淋淋的生羊血,喉咙里毛毛的直想呕吐。
“龙先生,这个也能吃?我们岂不是成了茹毛饮血之野人?”朱宝翰愁眉苦脸道,武黎树桢也点点头:“古之燧人氏钻木取火,以化腥臊,龙先生,这生羊血......,咱们不妨煮一煮来吃?”他两人算是矮子里面充高子,在众生徒里最得龙田光青眼,壮着胆子这么一说,众廪生纷纷称是。
“煮?简直是暴殄天物!这么纯净的羔羊血,若不是种畜所有求于先生我,你们哪儿搞得到?”龙田光一脸痛惜道,他看着众廪生恐惧神sè,摇了摇头,左手从抓起一撮韭菜胡椒之类的香料撒进羊血里,右手在锅里捞起一勺煮好的羊杂碎,倒在羊血碗中,然后一口气西里呼噜,几乎转瞬间便吃了个碗底朝天。所谓师生之道,亦步亦趋。先生吃得如此痛快,众廪生虽然面露难sè,也勉为其难地端起羊血。
“痛快,痛快!”龙田光嘴角犹带着血迹,豪笑道,“好久没吃到这么鲜美的羊血羹了。”
“吃快点!”他看着众廪生一小口,一小口,仿佛吃毒药一样皱着眉头吃东西,不由得怒从心起,训斥道,“所谓‘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我大夏军士征战四方,追亡逐北,别说是喝生血,若是军粮不够,人肉也说吃便吃了。哪像你们这么婆婆妈妈。更何况是如此美味的羊血羹。真是不识好歹!”这席话说得众廪生各个愁眉苦脸,虽然他们也品尝出羊血羹的味道确实不错,但一想到这是茹毛饮血,心中就觉得不是个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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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124 吴娃与越艳-5
“先生你也知道,茹毛饮血那是蛮夷武人所为,咱们都是文人,这个......”
“什么文人,武人,”龙田光一听这话就生气,“士农工商,哪里分什么文武?”他斜着眼睛看这几个愁眉苦脸的学生,喝问道,“关西的不说,关东的赵元直算文人还是武人?他早年远赴蛮荒打仗,我就不信没吃过这些东西。”
龙田光虎着脸,又舀了一大碗羊血羹,“呼呼”的喝下去。
朱宝翰、黎树桢等人面面相觑,有人喃喃道:“元直先生也吃这玩意么?”
关东文武殊途虽已百年之久,但多数士子们心中还有出将入相的憧憬。洛阳归附夏国之后,赵行德被目为关东人的骄傲,在士子眼中就是一个活着的传奇。当初推举柱国之时,东人社稍加鼓动,像朱宝翰这样不思上进的士子,也应声而起,走街串巷为赵行德摇旗呐喊。因此,龙田光不提赵行德则已,提及这三个字后,几个士子居然开始大口将羊血羹喝了下去。因想着“赵先生也是如此,我这样做了不过效法先贤。”羊血和羊杂碎顺着咽喉一直流进肚子,众人心理上的恶心感也没那么强烈,接着就感受到别样的鲜香味道和刺激。
羊血的质地细腻,混着茱萸、葱花、胡椒等调料吃,没有丝毫腥气,反而有一种独特甜味。像朱宝翰这种饕餮之徒,放下心理包袱后自然是尝得出的,他意犹未尽地放下小碗,故作豪迈道:“没想到生羊血这般美味,赵先生不愧是写出《东海食珍》的大师。”众廪生行了茹毛饮血之事,不免要扯虎皮当大旗,纷纷称是。
有人感慨道:“想不到新鲜的羊血竟是这种甘美的味道。”
“这是一年内没发过情的羊羔血,没有腥膻气。”龙田光舔了舔嘴唇,笑道,“安北有些家伙口味重,专喝正发情中的公羊血,膻味重得很,你们喝一口就会吐了。”他看着众生徒又露出yù呕之sè,摇了摇头,转过了话题,“本先生指点农牧之道,关西不知道多少人盼都盼不来。你们就别生在福中不知福。大夏行授田之制,以军士治理荫户,荫户上缴三成收成给军士。这农牧之道,懂与不懂,岁入差距可就大了去了。这农牧之道,你们若真正掌握得好,投奔的荫户很快就会超过二十之数。不管军士还是荫户,要提高岁入,都得把你们当活菩萨给供起来。”
龙田光请这些学生大吃一顿,原本就是为了牢固他们学习农牧的志趣。这一打开话匣子,就滔滔不绝,除了农牧学士将来大有前途外,还间或讲了许多天南海北的趣闻。众廪生也都兴致盎然地听着。不过,这些青年士子,像朱宝翰、黎树桢等人,最多的还是猎奇的心理,特别是与赵行德有关的。这一天之后,官学廪生中纷纷谣传,所谓“餐胡虏肉,饮匈奴血”,正是赵行德在河中、辽东征战时的真实写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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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府花园的凉亭内,几位夫人正一边织毛衣一边聊天。
宋国和夏国都保持了男耕女织的传统,不过,宋国妇人往往坐在织布机后面,而夏国盛产羊毛,妇人闲坐下来时,便以织毛衣来打发时间,或给家人御寒,或卖出贴补家用。洛阳归宋以后,织毛衣渐渐成为风尚。
李若雪因为久住在夏国,在赵行德出征在外的时候,闺阁无事,更是jīng于此道的高手。洛阳官学的博士夫人便相约门求教。李若雪为避嫌疑,不便与学士府中的男同僚有过多交往,一来二去的,到和这些学士夫人有了不错的交情。这些妇人多是大家闺秀,彼此之间熟悉了便无话不谈,甚至能说一些在外面不敢启齿的私房话
凉亭外满园的牡丹盛开,温暖的阳光透过凉亭的彩sè流离,将斑斓的光斑投shè在赵夫人的身上,仿佛为她披上一件五彩的披风,她斜坐在一张藤椅上织着毛衣,脚下蜷着一只懒洋洋的猫。孟夫人看着这副恬静的画面,真不知人比花娇,还是花比人艳,再联想到外面传言赵将军是喝生血,吃人肉的,她心中就不禁有些古怪的感觉。孟夫人天xìng好奇,把话憋在肚子里简直比胀气还要痛苦。
“外面传言......”孟夫人犹豫了一瞬,懦懦地问道:“军士出征不会是真要喝血吃......那个,吧?”她把话音压得极低,但几乎在一瞬间,凉亭里其他三位夫人针法都放慢了一瞬,大家仿佛毫不留意,却十分在意的听赵夫人的回答。
“岂有.....”李若雪正yù否认,忽然又住了口,眉心不经意便皱了起来。
二人自成婚以来,一直聚少离多。她细细想来,自己对赵行德的了解实在太少了。她并不清楚戎马倥偬的生活究竟怎样,不清楚他与理学社之间的种种纠葛,也不清楚他为何突然迎娶了吴国公主。细细想来,除了在相聚的短暂rì子里,他是一个堪称完美的丈夫之外,自己对他的了解竟是如此至少。哪怕那些天下传诵的道德文章,也因为兴趣缺缺,只是匆匆一扫而过。记忆中他留下的空白,委实太多太多。想到这些,李若雪的心就针扎了一样难受,愣愣地看着满园。
“赵夫人?赵夫人?”
刘直讲夫人见她发怔,瞪了孟夫人一眼,暗骂道:“这个长舌妇。”
孟夫人其实话一出口就后悔了,此时心虚,看着几个夫人埋怨的眼sè,竟也顾不得争脸,只关切地看着李若雪,希望她不要因此受什么刺激。对这些学士夫人来说,赵行德在宋国尚吴国长公主,远远没有李若雪与太子妃交好来的重要。太子妃张氏与李若雪姐妹相称,府中更隐隐传话来,太子妃的身后事是皇后娘娘对上将军正室的支持。因此,这些学士夫人有事无事就来到上将军府里,也存了一些攀附的心思,若因小事引起李若雪不快,那便太不值了。
“赵夫人?赵夫人?您还好吧?”
李若雪从思绪中醒过来,她伸手捋了捋发稍,笑道:“万里之外的事情,我们妇道人家,又如何知道得清楚?”花园里阳光明媚,花树盛开,她的笑容却有些清冷。
“是啊,”孟夫人都不禁打了个寒颤,讷讷道:“这些打打杀杀的事......”
大家心照不宣地避开这个话题,默默继续编织着毛衣。随着夏国的影响越来越大,各种各样的关西风俗也在潜移默化地改变着洛阳人的生活。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每个人都在努力地适应着生活里的大小变化。天下动荡不定,洛阳还算是一方净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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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州漕运码头,江湖上永远口口相传着各种各样的消息。
最近这段rì子,最让人兴奋的消息莫过于商船队终于抵达了泉州,与武昌侯率领的水师船队会师,另外,南海水师一举荡平了流求岛夷,取得了成军以来第一场“大捷”。剿灭岛夷的“大捷”成sè虽然不足,但总算延续了武昌侯战无不胜的神话。那些购买了南海股券的人都兴奋莫名,奔走相告。
“妹子,南海股券好像涨了一倍了。”
肖七一边嚼着咸菜帮,一边笑眯眯道,没听见后舱的回答,又特意举起筷子招了招,大声道,“不种地,不出力,三十贯变成六十贯了。”他为妹妹买的股券涨了一倍,肖七比自己做了一笔大赚特赚的买卖还高兴,他傻乐了一阵,又朝那边问道,“这钱来得太容易了,总让人有点就心慌,喂,要不要把纸票卖掉?”
虽然外面阳光很好,但后舱还有些暗,隔着门框只看肖十娘裙衫一脚。她蹲在灶台一旁,正捧着碗喝粥,听哥哥在外面高声说话,最后才答应了一声:“券票都是哥哥的,哥哥想卖掉就卖掉好了。”从一开始,她就没把这些股券当做自己的。
“嗨,瞎说什么,就是你的!”肖七反而不高兴了,将碗筷重重一放,冲着后舱吼道。
在兄妹俩的争吵声中,卖出南海股券的想法胎死腹中。肖七想,这股券不卖的话,总还证券所登记着妹妹的名字,而一旦卖出,铜钱银两就没有名字了。按妹妹的倔强xìng子,肯定不会要的,因此,他就干脆仍旧保留这些股券,等到妹妹改嫁或者养老的时候再用。
瓜州渡水师大营中,赵环脸带着微笑,听侍女芍药谈论外面的事情。
芍药快嘴快舌,打听消息到十分清楚:“驸马爷打了大胜仗,奴婢出去打听,百姓们到处都在交口称颂,特别是政信所里的南海股券,原先十贯钱的,现在居然要花二十贯才能买得到。平白无故,南海商船还一笔买卖都没做呢,股券就翻了一倍了。公主殿下,你说这奇怪不奇怪?”她睁大眼睛看赵环,脸上的惊疑没有丝毫作伪。
“这些人,确实够奇怪的。”赵环也抿嘴笑道。
“是啊,”芍药是极聪明伶俐,她早就等在这儿,笑道,“奴婢听人说,这全都是百姓相信驸马爷,相信只要驸马爷带兵讨伐,大食海寇就一定会扫平,南海商队也会满载而归了。”
“真的?”赵环笑道:“你这丫头,不要编些有的没的。”
“千真万确,”芍药忙赌咒发誓,又道,“人家都说,买南海券就是支持驸马爷旗开得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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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125 窈窕夸铅红-1
清新的江风穿过窗户吹进房中。 无弹窗 更新快夏季应该是瓜洲大营最舒服的季节。
大营的屋舍都是用夯土、石头、木桩和铁汁筑成在冬天太yīn冷chūn天又太cháo湿只有夏天凉爽宜人。这一是为了安全而是在遭受围攻的时候这些都可拆卸下来铸造更多的炮弹。大营留守刘谷已经尽力使布置公主居住的十几间房舍但整个建筑的风格却不是个别房间中的装饰布置可以消除的。即使吴国公主居住这间屋子除了床和梳妆台等的木质家具之外连门框、窗框这些东西都是生铁浇铸而成。
“千真万确”芍药忙赌咒发誓又道“买南海券就是支持驸马爷旗开得胜呢。”
她一边说一边从翠袖子里摸出张纸卷笑道“奴婢听人家这么说也买了一张图个好彩头呢。”她说着就将纸卷呈到赵环面前。虽然赵行德是发行南海券的主事者之一但赵环还是第一次看到真实的股券。股券印制十分jīng美这是扬州工匠用最繁复的套板印刷而成股券正面印波涛、海船和远处的岛屿的图样图样中间是隶书“一股”下面则小楷“十贯钱”的样。而实际芍药足足花了二十一贯钱买下它。
赵环纤细的手指夹起券票翻过来看反面中间一块空白书“王时程让于江芸娘”一行毛笔小江芸娘正是芍药的本名这行只占了空白的方一小部分将来江芸娘还可以把继续在下面书写另一次承让同时这笔交易也在证信所做了记录。除非证信所的记录遭到了毁坏、丢失等特殊情况没有记录的背书也是无效的。券票丢失的话还可以依据记录向证信所求补发。
“这就是股券?”赵环好奇地问道:“你花了二十贯买这么一张纸?”
券票印刷jīng美甚至胜过许多善本图书但雕印刷的东西始终比不画师的画作二十贯足以买一幅佳的工笔或是一本品相极好的善本图书了。
“奴婢花了二十一贯。”芍药小心地纠正道“这可不只是一张纸啊。殿下南海船队经济大海买股券的人都能分一份红利呢。”宫女的月钱不多她咬牙买下一股也是下了颇大的决心的此前更把股券分利和交易的规矩问了个清楚。此时见赵环有所疑问便一五一十的介绍了一遍最后道“股券就等若契据的左券虽然这面没写条款但条款都在证信堂里记着。百姓买股票就是信的驸马爷一定旗开得胜也是信的证信堂一定会主持公道。”
“原来如此”赵环若有所思道“你去账房领两万一千贯钱为我再买一千股吧。”
“是殿下。”芍药答应着正要退下忽然想起一事秉道“因为流求大捷这股券也闻风涨奴婢刚才买着的时候听证信堂的人讲待会儿说不定就不是这个价了。这......”
“那你先领五万贯能买下多少就买多少吧。”赵环点头道脸sè非但没有不快反而带着些喜sè“既然南海券是百姓对侯爷的信任那涨得越快越多就侯爷的声望越高的。不过”她微微蹙额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侯爷名望太高未必是好事。今后证信堂股券有什么异动你都来报知于我。”
“奴婢明白了。”芍药福了一福便退下去。
她是公主的心腹侍女五万贯虽然不是小数目亦不需手令条。每到旬rì库房向公主禀报签押便可。买得的股权也是即刻交给库房保管至于何时卖出股券则完全不在赵环的考虑之中。朝廷南迁鄂州以后皇家用度虽然骤减但因为宫内不养阉人宗室大都被掳皇室的用度也少了许多。赵环是今唯一的妹妹除了公主的一份俸禄外几乎每个月都有来自鄂州的各种赏赐。
公主库房中的钱帛仍然越积越多每看到账簿数升赵环就忧心忡忡觉得兄长如此偏爱将来必定会招致朝中非议若是布施出去又会炫人耳目不和祖宗家法。购买南海股券是一个折衷的办法她便打算慢慢将库房中的钱帛都换成股券。按照二十一贯钱买十贯股券的比例库房账的数立刻就减少一半了。而且这也是和他的功名事业之间的又一种特别的联系。
想起远行之征人赵环心中憧憬而忧伤双手合十默默祈祷神情渐渐沉静而肃穆。一片的阳光照在她皎洁的脸阳光也落在书卷微微发黄的纸张一行娟秀的楷书:“......爰居爰处?爰丧其马?于以求之?于林之下。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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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海水师都督座船白虎堂商船队管事恭敬地退了下去只有寥寥数人留下。
这几个人是漳州的士绅单独求见赵行德的目的是希望其为新拟乡约提写一序言。漳州和楚州一样士绅大都择俗易法守之但又并非鱼肉百姓的劣绅当政清流和俗易士绅之间在州学商议拟定了一份介于清流法与俗易法之间的乡约作为两厢干犯时裁断曲直的依据。在大礼法中并没有关于这种乡约的规定因此士绅们赵行德提写乡约的序言也有一层他做个公证的意思。
“大家总得个约束。”漳州主薄叶世鹏叹息道:“从前朝庭只有一套王法现在王法多了反而叫人无所适从。像现在这样你说你的理我说我的理到了后来就就成大家都没有理。所以我们这些人才拟了几章乡约。”
“乡约虽然粗陋”士绅贺德秀摇头道“但总算大家还能相安无事。”
朝廷制定大礼法清流俗易择法自律对宋国人来说生活起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一些州县甚至出现了清流和俗易士绅相互驱逐乃至引发械斗的事件。简单地说宋国正在发生分裂先是分为清流和俗易两大阶层然后在清流士绅中间又分为陈党、吴党、陆党、赵党等诸多派别。这些派别分别控制了不少州学也有些州学像漳州这样没有明显的倾向只是尽力在维持地方的秩序。
叶世鹏拱手道:“赵大人我等只求大人赐以笔墨保一方桑梓平安。”
“叶大人言重了”赵行德看着他点头道:“此事甚易......”
漳州士绅面露喜sè旁边侍立的冯澯却低声道:“大人三思。”
他向赵行德连使眼sè二人避入后堂冯澯这才说出反对此事的原因。在大礼议中漳州是被侯焕寅收买了的而且过程极为无耻。漳州居然在州学公议在大礼议中支持陈东还是支持侯焕寅划算最后因为侯焕寅给出的好处更多直接从京东路运来两石粮食以极低的价钱卖给漳州官库漳州就支持侯焕寅。这件事在东南士林中传为笑谈更在那些不关心朝中由谁来执政的小州中产生极其恶劣的影响。
“诸州清流都对其颇为不齿大人他们不过是想借用你名声打开局面而已。”
“幸亏你提醒”赵行德叹息道“此事我再斟酌斟酌。”
“大人明见。”冯澯垂首低声道。
那rì冯澯进谏之后赵行德便不在军中教授君子之道改由学官轮流主讲。众军官在略感失望之余也松了一口气。经此一事冯澯对赵行德的认同又多了一层。他觉得要平息朝中的党争唯有像赵行德这样的人物方才可以。赵行德本人不yù卷入朝中内斗然而树yù静而风不止赵行德已经广有羽翼他若不主动介入朝政就会被人利用最后包括他自己在内的赵党都会因此而成为牺牲品。因此这些天来冯澯总是有意无意地向赵行德提醒朝中政争的利害关系。
赵行德不再干预军中会讲之后朝晚会讲时结果和冯澯预料相同军官们议论的气氛激烈了不少。在朝廷诸军之中赵行德带过的军队以书生众多而著称。在投笔从戎之前像冯澯这样的军官心中早有一定的见解。赵行德不主讲君子之道后学官主讲的难度就大了很多稍有不慎就形成舌战的局面。不过激烈的争论并未导致“非我同道便是敌人”的局面反而加深了军官们对君子之道的认同在此基础又渐渐形成了其他一些共识。
军官们从君子之道中引申出的另外一些意思如军中要使下如臂使指又不至于僵硬呆板就必须确保各级的权利范围即使级军官也不得随意侵犯下级军官的权利同时军管不得随意侵犯水手的权利但无论是军官还是军卒一旦越过了界限就要招致更加严厉的惩罚。这就是所谓“出礼则入刑”。因此军官们公议加严了各种刑罚军纪比从前更加严明。水师令行禁止的程度甚至超过了以军纪严苛的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