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16 为文竟何成-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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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番出击辽军,王彦亲自在主持大局。忠勇军都指挥使白安民率一万步卒组成中军大阵,赵行德三千火铳兵便在其中,镇北第二军韩世忠带领三千骑兵组成左先锋阵,铁骑军都指挥使焦勇率三千骑兵组成右先锋阵,镇北第三军都指挥使毕胜率四千步骑组成殿后阵。
宋军大阵列阵完毕,各营进退全由中军的鼓号控制,中军旗牌还骑马来回奔驰。诸军都指挥使连同旗牌官,在接到出阵的军令或是与敌军接战前,反而有些好整以暇。
滕郢是巴陵郡人氏,镇北第二军的都头,韩世忠推荐给赵行德充作旗牌官。火铳营前后左右都是友军整齐的方阵,他侧头对虞侯苏文郁笑道:“统制大人可真会挑日子,三月初三,岳阳楼下分鸡蛋。”
苏文郁笑道:“今日便叫辽人吃铁弹。”火铳军营都指挥使以上的军官头盔没有铁面罩,视野开阔,苏文郁往左边望去,连续六个方阵都是一色的七尺长杆枪,虽然只整训了短短十五日,但行列却是整个中军大阵最整齐的,比汴京天子校阅都不遑多让。
与校阅不同的是,此时此刻,炮声和弩箭的声音连绵不断,天上箭羽乱飞,左右先锋阵已经对上了辽军左右拐子马骑兵。万马奔驰的蹄声轰隆一片,震得地面都微微的颤抖。喊杀声和惨叫声响彻云霄。然而,火铳军就像是在汴京天子校阅一样,迈着整齐的步伐,行进在步卒中军大阵中央。
正式成军后的火铳军编为六个营,出阵时每营各自列成横面五十列纵十行的方阵,每列十名士卒是最基本的小队,什长穿的是五十斤的重步人甲,其余军卒穿的是三十斤轻步人甲。什长站在队伍最前方,后面发铳时,他们要撑起长枪阻挠敌军靠近扰乱火铳营的队形,什长身后是副什长,如果一直没死的话,所有的火铳都由他用火折子点火。在赵行德将火铳营重新编组以前,这两位兵头将尾都是伍长。副什长后面,依次按照在小队中的资格,地位,从高到低排列,唯有最后一位,由资历最老但并不是军官的军卒压阵。老兵的身后则是统制衙门专门为火铳营配置的军法队。都头站在每十列军卒的右方空隙,营指挥站在整个营队列右前方。
火铳军连赵行德在内,人人皆是肩扛火铳的步卒,军指挥使背后有旗牌官扛着大旗,各都营指挥使,各都头,什长的旗帜则挂在铳管上。赵行德则站在整个火铳军的右前方,由虞侯苏文郁和几个大嗓门的旗牌官协助他发令,所有第一排的什长只要向右看,就可以看到包括军都指挥使赵行德在内的所有直属上级军官。
在六个火铳营都头以上军官的眼中,赵行德的表情根本不像是在战场上,他皱着眉头盯着远处,却根本不似在观察两军交战的情势,而更像是发愣。
“假如一枝流箭射中我的话,也许火铳营也不会溃散吧。”赵行德暗暗想道,“他们应该憎恨我才对,我不会像韩世忠那样带着军官喝酒赌钱,武艺也不高明,却用军卒丝毫不能理解的军令严厉地约束了他们。只有十五天,我没有时间来收揽人心,培植威望,给所有六个营的都留下了冷血无情的印象。现在的火铳营是完全靠军令,而不是靠将领的威望所凝结在一起的军队了。”
正在他这么想的时候,火铳军上下因为即将临阵而忐忑不安的心情,却因赵行德这种淡定的态度而减轻了不少。有的想“统制大人如此器重这姓赵的,难怪他有恃无恐。”有的想“反正是个死,这姓赵的要敢先跑,我要朝他背后放一铳。”有的想“刚才我听漏的前进的军令,被后面推着走的,没落到这姓赵的眼里,事后吃他军棍吧。”有的眼睛只看着自己的脚尖,嘴里喃喃着“左,右,左,右”火铳营就像是一个被各种各样焦虑的情绪所绷紧了的气球,居然有很多人没空考虑即将要面对契丹人的问题。就在他们迈着淡定的步伐前进的时候,前阵的步卒已经杀入了辽军阵中。
赵行德却看到了,沉声道:“准备!”
“准备”
“准备”
营指挥和都头高声喊着号令,有紧张的军卒差点连手中的火铳都掉了的,很多人在心里默默念着“只是准备。”“只是准备。”在之前的训练中,很多人因为过度紧张,听到“准备”便开始动手卸枪刺,很吃了不少苦头。
越过前面友军方阵的头顶,各营的什长已经能够看到混乱的战场,宋辽两军刀来枪往的战做一团,到处是人喧马嘶,天上箭矢破空之声不绝,也有不断落入中军阵内的,地上开始有尸体磕磕绊绊,鲜红的血在四处流淌。
眼看宋军离炮垒已经越来越近,辽军统帅萧达不也被迫再次命铁壁营出阵拦截宋军。
伴随着叮叮铛铛的铁链声,许定再次起身,上次出阵运气不错,这一组五个奴隶都没事。在上一次的战斗中,宋人化作一片血肉横飞倒下去的场面,许定永远也忘不了,他强迫自己忘记。对面仍旧是同文同宗的汉人,还要用疯狂的杀戮来活命。“我一定会下无间地狱的。”许定低声道,这话被身旁的汉俘张周后听见,张周后喃喃道:“我们汉儿现世便活在地狱里吧。”随着奚族军官的命令,铁壁营迈着沉重的脚步来到前阵辽军的后面,当面的辽军骑兵缓缓从两边退走后,许定看到了宋**卒带着恐惧的眼睛。
“杀!”奚族军官在后面催促,铁壁营迈着缓慢而沉重的步伐向前,刚才还勇猛无比的宋军步卒却自动退后了,就在许定隐隐为南朝人没有血性而感到失望的时候,突然从对面乱军之中出来数十个身着轻甲的军卒,几乎像送死一样冲到铁壁营面前,面对如墙而进的重斧利刃不避不让,有的一把抱住前排铁壁营士卒,有的拼命往铁壁营后排纵深中挤去。
“这些南朝人疯了不成?”张周后嘟囔道。
一个宋军当即被狼牙棒砸塌了半边肩膀,委顿在地,仍旧拼命抱着铁壁营士卒的脚,铁壁营士卒身着重甲,弯腰不便,只用狼牙棒一下一下砸着他的身躯,几乎要捣成一团血肉模糊,那双手却仍然死死扣住敌人。正在这时,只听“轰、轰、轰”的数声巨响,宋军士卒所背负的震天雷开始陆续爆炸了。
那举着狼牙棒的室韦人的下巴当场被铁块炸飞,震天雷的爆炸而出铁片四射,同时喷发出浓厚的硫磺烟雾,令辽军铁壁营在咳嗽中乱作一团。
尽管有了火铳营,王彦仍然没有放弃震天雷死士的计划,此次邀战辽军事关重大,不容有失,哪怕多牺牲数十条性命,也要确保胜利在大宋一方。
趁着包括铁壁营在内的前阵辽军因为震天雷而乱作一团,宋军前锋阵向两边移动,原先居于大阵中间的火铳军前进到了辽军面前。
震天雷的爆炸声连绵不断,赵行德默默地注视着数十个宋人死得轰轰烈烈的结局,眼角不觉有些湿润,他忍住胸口起伏的情绪,沉声令道:“接阵。”
“接阵”
第一排什长在都头的命令下,半蹲在地撑起七尺铁枪,第二排副什卸下枪刺,将火铳架好,同时取出火折子,对这里面吹了几口气,让明火烧得旺起来,第三排,第四排士卒也卸下了枪刺,将枪刺后端木棍的绳套挂在铳管上的钩子上,随时可以架起来。而后面六排士卒仍旧保持着枪刺在铳身上,警戒敌军对火铳营的近身突袭。
三百柄火铳已经架好,对准前方仍然乱成一团的辽军。
“点火”
伴随着口令,副什长用火折子点燃了插在铳管后膛小孔中的药引子。三千士卒都屏住呼吸,负责点火的副什长们更是心脏悬在嗓子眼上,滋滋啦啦的燃烧声,听起来更像是催命的鼓声,这是用的双份药啊。整整十五天的训练,这该死的将军只让他们打过一次单份药的实弹射击。
药引很短,燃烧的时间也很短,“砰”的一声划破了火铳营中死一般的寂静,接着,好像过年放爆仗似地,“呯呯砰砰”之声接连不断,在极短的时间内,三百柄火铳陆陆续续发射,一股股浓烟在火铳营的阵地上上升腾,如同暴风骤雨一般的铁弹丸,朝着辽人飞去。
许定还在烟雾中咳嗽,听到对面噼里啪啦的声音也混没在意,就在转瞬之间,忽然感到有飞蝗石一类暗器似的东西从对面打过来,他脑子还没反应,口中便问身旁五国谢野:“怎么回事?”谢野还未将头转过来,忽然,一枚火铳当场便打穿了他的铁面罩,谢野就闷哼一声,头朝下栽倒了。铁链子哗啦啦地拽得许定的腰也往下一沉。
章16 为文竟何成-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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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愣着干什么,还能动的,往前冲!”铁壁营奚族军官萧安国最先反应过来,推了一把身边的军卒,大声吼道,“是火铳,冲到近前,砍翻他们!”萧安国也是世居贵族出生,火铳这玩意在辽国的贵族中间很是常见,不过大家都把它当作一种玩物收藏,弓马才是大辽国的立国之本。这时候,辽军两翼的骑兵也看出不妥,拼命向中间冲杀,要干扰宋军中央大阵的发射。
赵行德沉默地观察着前面的形势,黑火药发射所产生烟雾弥漫,影响了他的部分视线。但指挥使的沉默并没有妨碍统领百人队的都头发号施令。
“第三排前阵!”
随着口令响起,各列站在副什长身后的军卒上前两步,经过副什长身边的时候,将手中火铳交给副什长,接过已经放空的火铳,装好枪刺,半蹲在第一排什长的身旁,整个火铳营正面的长枪密度增加一倍。
四十步的距离很短,三百柄火铳同时激发的弹丸制造成了数十人损伤,清醒过来的辽国铁壁营开始在奚族军官的指挥下向火铳营的阵地冲杀过来,五人一组的高大的重甲步卒,整齐地发出噔噔之声,越来越近。前排的火铳营军卒甚至能够看到对方头盔缝隙里路出嗜血的眼光。
“开火”
三百柄火铳再次点燃,伴随着滋啦滋啦的燃烧声,火铳营的军卒从未像现在这样憎恨过火药引线的长度,就像他们从前那样憎恨赵行德千方百计把它缩短一样。关二爷保佑!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一柄火铳炸膛。
“呯”“呯呯”“呯呯呯呯”连绵不绝的火铳声再次响起。
不少正在向前冲击的辽军士卒仰头栽倒在地,叫喊声戛然而止,被击中的铳眼儿汩汩流着鲜血,止都止不住。辽军中铁壁营军卒的厚甲在这个距离也无一例外地被穿透,而且和往常尚能带着箭矢冲锋不同,只要是被火铳击中的,大都倒在地上,盔甲的缝隙里流血不止,一队五人连在一起的铁壁营士卒,只要有两人以上无法行动,其他三人也就被拖累在了当地。
“第四排前阵”
已经站在副什长后的第四排军卒上前两步,和副什长交换了火铳,将放空的火铳装上枪刺,同样半蹲在第一排,火铳营前方的长枪密度达到了开火前的三倍,密集的长枪,远远望去,仿佛带着獠牙的丛林一般,等待着敌人的鲜血。在这个时候,冲在前面的辽国铁壁营的军卒已经杀到跟前。
“铛”的一声,五柄重斧头如同车轮一般,先后劈在长枪上,铁壁营士卒的巨大膂力,几乎将宋军使士卒兵刃脱手而出,本来就弓着腰撑着长枪的火铳营军卒,仰望着这铜墙铁塔一般的对手,从心底里产生出了压迫和畏惧的感觉。这时候,都头的口令发出了。
“点火”
已经换好火铳的副什长们先后点燃了药引,杀到前阵,暂时被枪丛阻隔的辽军士卒几乎就在火铳的前面,铁壁营军卒强悍高大的身躯和漠视生死的态度,让一些火铳营副什长拿火折子的手也在哆嗦,然而,成百上千次重复的点火,还是完成了。
所有人再次无比痛恨火药引线的长度,辽**队并非没有冲击弓弩阵的经验,知道这一刻就是勇猛换性命的时候,遥遥欲坠的前长枪防线即将崩溃,铁壁营悍卒甚至试图摆脱铁链子的牵扯,纵身要扑到长枪丛中,而宋军长枪无法刺透他整块坚韧的盔甲,被压迫得节节后退。
正在这时,火铳响了。
“呯”“呯呯”的声音,在火铳营前阵军卒的耳中,就像是仙乐一样美妙。
在这个距离上,火铳几乎和顶在敌人的脑门上发射没什么区别,甚至连最坚固的铁头盔也能打穿。那些卡在长枪丛中,身躯高大,又转动不灵的铁壁营军卒几乎是最好的靶子。哪怕是根本没有受过瞄准训练的人也能毫不费力的打中。
不仅仅是打中而已,用双份药发射出的重铳子的巨大的冲击力,在这个距离上毫无保留地打入了前阵辽军的身躯上,中弹的几乎都会不由自主地猛地后仰,鲜血喷溅出来,如果有没有头盔面罩的保护,面门就是血肉模糊的一个大洞,就算是有铁头盔和整片胸甲的,也都被洞穿,鲜有不命丧当场的。
“第五排前阵”
战场上一片浓烟升起,第五排军卒紧跟着都头的口令,快速跑到前面,将手中火铳交给副什长后,上好枪刺,借助向前地冲力,用长枪将那些卡在前阵中的敌军尸体和身躯奋力推出去。
火铳响了,那些冲到最前面的,最悍勇善战的就这么玩完了,前阵军卒悬着的一颗心这才稍稍放下一些,各副什长们意识到手中家伙的巨大威力后,吹火折子的动作都添了几分潇洒。
“开火”
就在前阵辽军还没来得及补充上来的时候,火铳又响了,呯呯砰砰的声音,又有一片辽军倒在血泊中。“第六排前阵”火铳营的不算宽阔的前阵现在密集地分布这一千八百杆长枪,哪怕是最不怕死的军卒,豁出性命去,也难以一下子突破了,而就在这密集的枪林之后,黑洞洞的火铳口,已经给前阵辽军确立了无坚不摧的印象。
“快跑吧!”正面辽军的士气,终于崩溃了。
因为两名同袍身亡而无法迈步前进,留在本阵的许定看到辽兵如潮水一般往后退却,后面丢下了一片尸体,往常这个时候,通常是弩手射杀溃退敌军的最好时机,但宋军的前阵却是诡异的一片沉寂,只有从中军大阵中跑射出来的箭羽,还在不断的倾斜。
越来越浓的烟雾挡住了赵行德的视线,但他还是和所有火铳营的士卒一起感到敌军溃退了。和副什长现在企图将所有火铳打空的冲动不同,赵行德置身混乱嘈杂的环境中,头脑却陷入古怪地空灵清静的感觉,仿佛他不是在千军万马角逐的战场的一份子,仿佛孤零零地站在一片空旷的战场上,用一双淡定的心灵之眼在观测这周围的一切。与环境格格不入的这种感觉,让赵行德感到很不适应,很不舒服。“冲动?激动?紧张?热血沸腾?”他甚至在一瞬间暗暗想到,“为什么这些听说过的东西,我都感觉不到,无法全身心投入到两军交战的状态中去,我是不是有问题?现在是在打仗!打仗!你要集中精力!集中精力!”
“接阵。”他及时地下达了军令,制止了都头们继续发出“开火”的指令。
“接阵”
随着营指挥,都头们拖长声调的军令,前阵士卒松了口气,将紧密的阵型排整齐了些,身后的副什长及时将火折子从引线边上拿开一点,大家都意识到敌军撤退了,现在是继续朝着敌军背后开火,还是苏文郁这样年轻的军将心中不仅升起了一种暗暗地期待。
“前进十五步。”军令随后下达。赵行德希望贴近敌军再发出最后的四次齐射,确保火铳的杀伤,同时缩短全军冲阵的距离。
“前进十五步”“前进十五步”
听清楚军令之后,前面的什长带领身旁待敌的军卒站起山来,密密麻麻的长枪丛林仿佛一下长高了半尺,接着在营指挥和都头的引导下徐徐推进。从赵行德的位置向左看,枪刺的尖端,有的映着利刃白光,有的还沾着血迹,排列成了两行跳动的光点,前进十五步,所过之处,没有来得及爬回本阵的辽军,都被铁枪钉死在泥地里。
十五步之后,长枪丛林又重新扎下根来,赵行德也得以看清对面的情况,辽军开始弯弓搭箭,朝着火铳营的方向放箭,阻止他们接近,虽然前阵的军卒晃动长枪能够起到一定的挡箭作用,但这个短距离上,无论是平射还是抛射的密集的箭矢,穿透力都不容小觑,造成火铳营的军卒不断有中箭倒下的。
一枝箭几乎是擦着赵行德的铁盔飞过去,他有些奇怪自己居然没有太多在意,而是冷静地下令道:“点火。”
“点火”
早就迫不及待地副什长门迅速将火药引线点燃,伴随着呯呯砰砰之声,前阵的辽军,尤其是身形高大行动不便的铁壁营军卒,倒下去不少。火铳营在不足三十步的距离上开火,前阵辽军将领有些犹豫,不知是该冲上前来厮杀,还是该继续放箭,
在没得到都指挥使进一步将令之前,营指挥顺畅地发令“第七排结阵”又有三百名换上放空了火铳的长枪手补充到前阵中,辽军这个程度的箭雨,对步人甲防护严密的宋军步卒来说,这短短时间,尚且还是支撑得住的。
“点火”密集的铳子再次在打击在狭窄正面的辽军人丛里,当面不少人捂着带血的铳眼倒下。
“第八排接阵”三百名长枪手又挤入上前阵密集的队列中,几乎都快插不进脚了。
“点火”呯呯砰砰火铳之后,“第九排接阵”前面紧握着长枪的军卒几乎都要挤得密不透风,果这时候赵行德再不发出冲阵的军令,只怕有人会往前被推搡得往跌倒。
这时候,前阵辽军终于承受不住面对面放箭放火铳的压力,面对着密集的宋军长枪手,开始有了稀疏的后退。而被死伤所拖累的铁壁营精兵,因为无法迅速地后退,落在后面,尚且还站立着的,孤零零地成为火铳密集开火的目标。
“冲阵!”赵行德一声断喝,苏文郁一愣,因为从这次战斗以来,他还从未这么高声的下达过命令,转瞬之间,他明白过来,和其他旗牌官一起高声喝道:“出阵!”“出阵!”
“出阵”
营指挥,都头们的军令,仿佛打开了拦着洪水的闸门,早已挤在在前阵的宋军长枪手们,无论是在辽军箭雨的侵袭下,还是在后队军卒的推搡下,仿佛高山滚石一般,犹如飞流瀑布一般,一往无前地朝前冲杀过去。
数千军卒往前冲杀的巨大冲击力,令赵行德印象深刻,“激水之疾,至于漂石者,势也﹔鸷鸟之疾,至于毁折者,节也。是故善战者,其势险,其节短。势如张弩,节如发机。”“木石之性,安则静,危则动,方则止,圆则行。故善战人之势,如转圆石于千仞之山者,势也。”这句兵书里的话忽然浮现在脑海里,转瞬之间明白了许多。
他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似乎对自己毫无战场感觉的事情,暂时也不太在意了。
章16 为文竟何成-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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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铳营的军卒如同潮水一样向前冲去,赵行德只能和军卒们一起行动,他心中忽然充满不详的预感。刚刚冲入辽军前阵没多久,地面就微微地震动起来。
辽宋两国交战百年,彼此都摸得极清楚。宋军步战勇猛,但突入辽阵之时,往往弓箭手,长枪手,刀盾手因为争先恐后而乱作一团冲阵成功。趁着宋军阵型最松散的一刻,辽军骑兵凌厉一击,往往能够出其不意,杀一个尸横遍野,反败为胜的局面。
辽军高大的炮垒后面,原先在城头观测以为是辽军辎重的皮室帐篷之中,突然杀出数千铁骑,不顾践踏己方的败兵,如同一股洪水一般,朝宋军冲杀过去。
在城头观战的王彦心头一震,这般情形,宋军就算能扛住铁骑的冲击,已经散乱不堪地前阵先锋必然要遭受巨大的损失,而赵行德此时正好在前阵中。
“击鼓!中军大阵压上去!”王彦沉声道,旗牌官迅速扯动着代表中军大阵的赭色大旗,站在下面挥舞白旗,打出了出阵的号令。
忠勇军指挥使白安民听闻城楼上鼓声急促,立刻发出军令,近万步卒,以五百人的营为单位,近二十个小方阵所组成中军大阵开始徐徐往前移动。虽然出阵,但速度与对面袭来的辽军相比,却是极为缓慢,在这个时候,谁也不敢强令大阵加速前进,万一致使阵型松散,那就是连本阵也达进去了。
王彦在城头见中军大阵遵令前压,但和辽军骑兵的来势相比,慢得宛如蜗牛一般,脸色越发阴沉,暗暗道:“这番对不住元直了。”原来辽军不善坚守,与宋军对阵而战,先退却,再以骑兵反踹冲阵宋军,乃是故技了。但每次交战,宋军却不能因为辽军的伎俩而不冲阵,往往冒着冲在前面的几个指挥都要遭受惨重的损失。赵行德素无与辽军交战的经验,王彦担心他心存畏惧,耽误击破辽军铁壁营的时机,也就故意没有告诉他。以他所见,只要击溃辽人预先布置来保护炮垒的步军大阵,那么就算被辽骑反过来冲杀几次,以宋军步阵的坚韧敢战,毁掉辽国巨炮就不成问题。
“骑兵!”“结阵!”“结阵!”赵行德还未发出军令,各营指挥使和都头都喊成一片,几乎解散了队形的火铳营的士卒纷纷向周围的军官靠拢过去,结成背朝内,长枪朝外的圆阵自保。因为此阵简单,几乎在短短数息之间,只见一片狼藉的战场上,仿佛梅花六出一般,出现了数十个大大小小的圆阵,多者两百余人,少者也有数十人。军官高声喊着“面朝外,接阵待敌”军卒一致将长枪对着外面。
圆阵结好之后,还在军官的指挥下,按照圆阵中心的旗帜标示,都头指挥圆阵向着营指挥的圆阵缓缓靠拢,营指挥的向着赵行德所在靠拢,当然,与集合结阵的速度相比,这时候圆阵运动的速度是极其缓慢的,几乎还没有走几步,辽人的骑兵仿佛奔腾的洪水冲刷到了各个圆阵之间,爆烈的马蹄毫不顾忌地践踏着地上的尸体,契丹骑兵围绕着宋军的圆阵不断开弓放箭。
赵行德的中军大旗受到了辽军得格外照顾,几乎片刻之间便中了十几箭,他一动不动地站在旗下,苏文郁和几个旗牌官扛着辽人丢弃的盾牌为他遮挡着箭矢,只能通过盾牌的缝隙看到外间的情况。
“将军!末将保护您,冲杀出去!”辽人的箭矢乒乒乓乓地砸在盾牌上,苏文郁有些沉不住气了。
赵行德脸色青白,他没想到被优势的骑兵包围是如此困窘的局面,火铳营的七尺长枪勉强能够阻止辽军肆无忌惮地践踏和靠近,但失去了火力优势的火铳营现在完全是被动挨打。刚刚有一个要架起火铳的什长惨叫一声倒在地上。辽骑猖狂得很,十几步之内开弓放箭,几乎是箭无虚发,赵行德相信,用不了几分钟,火铳营也许就会因为受不了骑射箭矢的杀伤而陷入崩溃。
“他奶奶的,乌龟蛋!”辽将郭保义也甚是郁闷,突入辽阵的宋军突然缩成一个刺猬阵,虽然看起来被辽国骑兵围起来肆无忌惮地射杀,但哪有往常冲进乱军阵中屠戮步卒的爽快,到现在为止,自己不过射死了两三个宋军士卒而已。
郭保义在犹豫,要不要放弃这些刺猬,直接硬冲对面的宋军大阵,但是那严整的阵型却令人望而生畏,勿击宋军坚阵,这几乎是刻到契丹将领骨头上的原则了,正当郭保义尚存犹豫的时候,对面缓缓行进的宋军阵营开始抛射出箭羽了。
远远眺望,只火铳营的刺猬阵也在逐渐地靠在一起,契丹骑兵当真像是围着刺猬盘旋,却找不到下口处的狐狸一般。“这姓赵的倒也有几分本事,值得统制大人如此看重。”白安民侧头对忠勇军虞侯焦仲义道,“前阵压上去,驱逐契丹骑兵!”伴随着中军将领,三千余宋军步卒冲了上去,持着枪林刀丛,和辽国骑兵战做一团。
眼看忠勇军终于冲了上来,火铳营暂时没有被敌军切断包围的危险,这时,左右翼的辽军骑兵也败退了,宋军左右先锋阵骑兵出现在了侧翼,“我总算活下来了。”赵行德松了一口气,他手提着一枝火铳,吩咐苏文郁道:“传令各营指挥还是要收拢一下军卒,大家不要跑散了。”
前方就是辽军巨炮的炮垒,隐隐约约看见还有些辽军在射箭,但低矮的夯土营垒完全不能阻挡宋军的推进,前阵辽军的败兵不但将兵败的气氛传染到了后阵,更冲乱了原本不善近战的汉军火器营的队列。
辽军的炮垒修筑在河间城西面的两条黄河支流之间,宋辽两军在狭长地带交战,金铁交鸣声响成一片。契丹骑兵奔驰不开,几乎所有投入战场的骑兵,都必须不断拨转马头,应付着前后左右的宋军步卒。在后阵指挥的辽将萧达不也和耶律大石都紧皱着眉头,契丹人不愿做步卒,汉人和北方的蛮子又不可信任,导致辽国缺少真正靠得住的步卒,所以才带了数千铁壁营的奴隶军过来,却被宋人古怪的火铳长枪军给击败了。契丹骑兵的防守不可能严密,哪怕是下马作战,也是如此,他们总是逃不脱浓厚的后退然后再找机会战斗的心理,而不像汉人那样宁可死也绝不退后。
“看来,我朝平定韩昌叛乱后,缩减汉军,连火器营的汉人也不让他们习练弓弩,这国策是利弊参半。”耶律大石暗暗沉吟道,却听前面猛然轰隆一声,却是一部宋军步卒攻入了最突前的一座炮垒,点燃了火药,炸得惊天动地,震得周围的战马乱跑乱蹦,好几个契丹骑兵都被颠了下来。紧接着,宋军又炸掉了一座巨炮。
这场战斗一直持续到夜里,之道双方都战斗得精疲力尽,脚下的每一寸土地都浸透了鲜血,河间城头方才鸣金收兵,此役共炸毁了辽军巨炮五座,毁掉了附近更小型的火炮数十门。全河间城军民都士气大振。
战后,赵行德点验火铳营,死三百三十七人,伤七百六十人,绝大部分的伤亡,都是在被辽人骑兵围着射箭的时候造成的。
这世上没有后世知识那般随手可得,一点点过人见识,都会私藏以自傲。赵行德并非将门子弟,事先布置的接阵,待敌,制定火铳军令,应付骑兵冲阵时的刺猬阵手段,都颇有预见,几乎像是生而知之者,到叫人心生诧异,不知这人从哪里学来的两军作战的本事。经此一役,统制府诸将,火铳营上下对赵行德暗暗佩服。
同时,为了抵当宋军的攻势,辽军不断地将负责外围警戒宋国援军的骑兵抽调进入战场,就在这辽军难得露出来的空隙里,河东行营援军的使者趁夜渡过了黄河。
河东行营参军贺玄身着普通布衣,神情却有些倨傲,验过了告身等信物,沉声道:“杨彦卿将军已率一万精骑,马步人两万,进抵真定府,令我来看河间诸军尚堪一战否,如有余勇可贾,便约期会战,就在这两河之间,管叫辽贼有来无回!”
王彦却沉吟道:“贺先生有所不知,河北大营自遭到辽军的偷袭之后,河间城内可战之兵已不足四万。辽人安置城外两河之间的步骑虽然也只数万,但在河北一带入寇的辽军却至少有十余万之多,其中大部分都是骑兵。一旦我与杨将军约期会战,这些云集在河北周围的辽国骑军,旦夕可以赶到战场。倘若战斗一时难分胜负,这便成了骑虎难下之势。”
贺玄却笑道:“王统制无需多虑。”他站起身来,指着城外封冻的黄河道,“辽人有援军,我们也由一支援军。杨将军来时已加派探马观测大河水势,正是天灭辽贼,下游的河冰尚未融化,上游的冰雪却已消融,如今在河间上游这一段的河水已经涨得很高,只要在摇摇欲坠的河堤上掘开十几道口子,那辽人骑兵还说什么来去如风!不过是釜中游鱼,泥中之鳖而已。”
章16 为文竟何成-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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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掘河?”王彦脸上肌肉微微牵动,“只怕不光会淹了城外的辽军,更多的使河间左近成为一片泽国。”河北虽然是四战之地,但本朝开国以来,繁衍生息的百姓也在百万之数,每逢春夏季节,官府都会组织百姓加固河堤,以防洪水,今年因为辽兵入口,春天便没有人在河堤上值守了。
“那以大人之见,若非以水为兵,何以退敌?”贺玄似笑非笑,轻轻抬起茶盏,喝了一口,不为人察觉地微皱了下眉头。
“我河间诸军愿以坚城疲敝辽军,待朝廷大军挥师北伐,三路会攻辽军,可收胜局。”王彦沉吟道。大宋的国策,向来是使边镇守则有余,攻则不足。杨彦卿上来便计划要反攻辽军,未免有些急躁了。
贺玄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淡淡地笑道:“王大人可知,这入寇的辽军十余万,为何只数万在河间城下,其余也却不见踪影?”
王彦心中微微一沉,接道:“为何?”
“这些辽军现在遍布河北乡间,甚至攻陷县城,掳掠人口,强壮的男丁,妇女,甚至幼子,都被强行带往北朝,卖作奴隶。若是我军的动作再慢上个把月,只怕河北百姓,十不存一。”贺玄缓缓道,脸上带着些许沉痛的表情。
朝廷已经在大名府聚集了十余万援军,只不过河北排阵使刘延庆大人似乎有些顾虑,一直逗挠不进,坐视河北百姓为辽人掳走。童贯在给朝廷的军报中,对此情形只字不提,而契丹入寇时打草谷掳掠乡间,朝中诸公都视为理所当然,全然没有想到,此番辽人入寇,几乎将河北百姓积蓄生息元气一扫而空。
“中国何以强于四夷,得人也。人已不存,土有何用?国又何依?”杨彦卿上表朝廷,请求朝廷大军速速北征驱逐辽人的建议,被朝中“保汴京安危为重”的意见压倒,刘延庆还在等待更多的援军抵达大名府,还在协调众将,整合诸军,还在等待运河调集辎重粮草,反复向枢密院强调三军未动,粮草先行的重要,还在不停地和童贯在奏折中打架,两边都隐隐约约提到监军的太子。
“杨将军更担心,假若此次辽军劫掠河北过于顺利,只怕更加刺激了胡人的贪欲,此后侵扰边关不绝。所以掘河之计,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贺玄脸色微微黯然,河东行营此番抽调三万精锐迅速东来,已是竭尽所能。从前辽人入寇,打草谷劫掠乡间,大多为取得军需所致。而此番辽兵的作为,乃是有意的将大宋河北的民力耗竭一空。
考虑再三,王彦还是同意了杨彦卿的计划。因为赵行德是太学的儒生,与朝中清流过从甚密,一直到最后,他也没有将一丝一毫的风声透露给赵行德,这段时间,只让他好生安抚整训火铳营军卒。
到了发犒赏和军饷的日子,火铳营的军卒出人意料地领取到了毫无克扣的军饷。赵行德不懂军中规矩,从营指挥到都头私底下纷纷找老上官抱怨,王彦却只纵容他如此。他早先给了赵行德训练火铳营以诸多方便,现在倒有点担心他将火铳营经营得水泼难进,毕竟权柄这东西,是谁都舍不得放下的。谁料书生就是书生,火铳营除了在校场上是一支令行禁止的强兵之外,私下里各个营指挥使都不和老长官联系,希望能够调回原任。王彦也打算,等到战事告一段落,赵行德将回汴京,便把六个火铳营分到各军,专门对付辽人重甲步骑。
大胜之后,河间诸军出人意料地加固了城墙的墙基,堵上了城门等每一个可能漏洞,赵行德颇感意外,直到某天拂晓,外间忽然喧闹无比,隐隐有百姓在呼喊“发大水啦!”“河堤塌啦!”
赵行德披衣而起,上城头向外望去,只见河间城外已经变成了一片泽国。冰冷刺骨的河水里还漂浮着一块块的浮冰,浑浊的水流中飘满了辽军扎营的杂物,不时可见马匹和军卒在洪水中挣扎救命,时不时漂过尸体,有辽兵的,但更多的是衣衫单薄的百姓。赵行德默默地注视着城下的场面,心里仿佛被铁锤重击了一下般。
“为了迫退辽兵,不得已,掘开了河堤。”韩世忠低声道。只待河水退去,残存的辽人骑兵,也无法在泥泞里与宋军相抗了。
“荒唐!”赵行德脸色寒如冰雪,“统制大人怎能如此?”“但是有用。”韩世忠叹了口气,沉声道,“为将者,不能有妇人之仁。”
赵行德脸色铁青,却感觉没有得力的理由去说服韩世忠,也不和他争辩,只沿着城头默默查看水情,每当看到水里有宋国百姓的衣衫漂过,心头都是一黯。刘麻子如丧考妣地望着浑浊的河水,他不敢想象,没有逃入城里来的老婆现在怎样了,即便没有被辽人掳去,在这洪水中,妇道人家又如何生存。
“神佛保佑,我家千万莫发大水,田契啊,宅子,就这么没了!”朱举人呆呆地看着偶尔漂过的破烂屋顶。佃户王十三则有些麻木了,他仿佛活死人一样,早已失去了一切,这洪水的到来,不过将地面抹得更干净一些罢了。
经过一处城垣时,见三五个搬运沙石的百姓在相对哭泣,赵行德仿佛自己是犯下了滔天大罪的罪人一样,低着头走过去,不敢停留。在接下来的时日里,赵行德不知为何,有意避免与王彦见面的场合,他静下心将河间守城以来将士抗敌的事迹整理出来,又新撰写了一册字本,印出来教导军卒识字,王彦的统制衙门也拿出了一笔费用赞助与他。
河水退去后,辽兵已经无法围城,王彦便分派将军领兵出城巡敌邀战,各军轮番出动,唯独没有赵行德出城领兵的机会。韩世忠发现,就在这段时间内,统制衙门频繁地更换了营都指挥使以上的军官,被换上来的,大多是额头上刺下“誓守河间”四字的统制大人心腹。有所察觉后,韩世忠三番四次单独去找王彦禀报军情,却始终没有往脸上刺字,自他从军卒提升为军官后,便发过誓言,再也不在身上刺任何东西了。
杨彦卿果然是当世名将,仅凭着三万援兵,以水带兵之策,便使得辽兵再也无法在河北立足。不熟悉水情的辽军主帅萧达不也狼狈不堪地丢下巨型铁桶炮等辎重,帅精锐骑兵退往地势较高的高阳关一带,大部分汉军营和强迫随军的百姓都被抛下。这场战役翻转乾坤,收复河北大部大捷,令杨彦卿名震辽国,迫使河北排阵使刘延庆不得不提前进兵,主动提出要和真定河间两支宋军主力会攻高阳关,甚至出击辽国境内。河间之前摧毁五座辽军炮垒的战役,远远不能与之相比,赵行德火铳营的些许功劳,更是如萤火之比日光了。
辽军退去后不久,河北行营都部署大人童贯便又回到了河间,他的海船一直在观望着战局的进展,但此番回来,却发现局势以不同于往日。韩世忠、毕胜、冯美三名原先镇北军的将令相见时,脸上带着若有若无地尴尬神情,直到王彦咳嗽一声,沉声道:“还不快来参见都部署大人。”这三人才如蒙大赦般地躬身行礼,但言语间,已没有之前那种愿为都部署大人效死的氛围。
童贯弄巧成拙,他的推荐,杨彦卿的抬举,加上河北大捷,令官家赵佑对坚守河间的王彦大加青睐,赵佑希望王彦这样与各大将门素无瓜葛的将领执掌方面,沈筠也没有放过将皇城司势力伸展到军中的机会,几方促成之下,陛下居然同意王彦继续担任河间诸军统制官一职,据说赏赐的天子剑也在途中。
河北局势,成为河北排阵使刘延庆驻守大名,河东行营的杨彦卿驻守真定,王彦所部驻守河间,而原来的河北行营都部署童贯,居然被架在了空中,除了随他上海船的两百余镇北第一军的兵马,再无直属的军队。童贯心知官家仍未原谅他丧失河北大营的败绩,一边向丞相蔡京求救,一边不断撰写军报上呈宫中,企图挽回官家的心意。
三足鼎立的形势一直持续夏季,河间诸军里面也是暗潮起伏,赵行德置身事外,反而是最为逍遥的一人,他将所作的字本及行军作战所得的感悟,不断以书信和理学社中人交流,倒也自得其乐,属下军将兵卒,慢慢习惯了他这种性格,知道他不久将要离开河间,反而有些依恋不舍起来。
时至六月,暑热难耐,大水过后,民间诸军疫病横生,这天,王彦将赵行德召制统制衙门,给他看了枢密院的文书。
“元直大才,本想你留在此地襄助我经略河北,但朝中更需要你这样的栋梁,据说国子监祭酒杨时夫子与御史中丞秦桧两位,一同向皇上上奏,调你回京。”王彦的脸色阴晴不定,似乎有些遗憾,又些许愧疚。
章16 为文竟何成-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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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将知道,”赵行德望着王彦道,“多谢王大人照顾。”他语气中只有单纯的感激。若无王彦,就算没有成为童贯与朝中大佬交易的棋子,恐怕也会因为河间城陷落而死在乱军之中吧,也许会更早一些,若无王彦坚持,当初河北大营溃逃于码头上的数万军卒,只怕大多数都成了累累白骨,无定河边,谁人知道它曾经叫做赵行德。
王彦却有些动容,他在皇城司锦檐府多年,见过多少争权夺利,勾心斗角之事,满嘴斯文的衣冠禽兽,冠冕堂皇的奸佞枭雄,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数不胜数,唯独面前这人,除了执拗的怪癖,竟没半点造作陈腐习气。“难怪那平生只收了一个弟子的晁补之,也将他纳入门下。”王彦心底微微叹道。
“元直将赴京城,我有一言相赠。”王彦沉吟着缓缓道,“欲为万人之上者,必屈居一人之下。”
赵兴德一愣,此语出自《六韬》“屈一人下,伸万人上,惟圣人能行之”,而后世《吴越春秋》则载,伍子胥见专诸与人斗,其妻一呼即还。伍子胥怪而问,专诸便以这句话作答。
赵行德脑中电光石火地闪过了许多和这句话相关的内容,思量王彦的用意,显然王彦并不是祝他和李若雪婚后琴瑟和谐才赠与这句名言的。
此后伍子胥将专诸引荐给公子光,在王僚卫士以利刃加身的情形下,专诸以鱼肠剑刺王僚于堂上,自己也命丧当场,其后伍子胥又派要离刺杀公子庆忌,吴国和越国轰轰烈烈的霸业就此拉开序幕,用剑让中原列强重新认识了彪悍的南方,改变了当时天下的格局。专诸乃是先秦四大刺客中最早之人,见诸《史记》。
此后但凡配得上这句话品评的人物,不是曹孟德那样的盖世枭雄,便是文王、周公那样的圣人,举手投足间星移斗转,指点谈笑间牵动天下气运的人物。
见赵行德面带疑惑之色,王彦也不多做解释,挥手让他退下。
赵行德告了退,默默走出统制衙门,门口的卫士齐声向他敬礼,赵行德敷衍似地回了。辽军围城的时候他常来统制衙门,似乎礼数并没有这么复杂的。头顶一片**辣的阳光,赵行德眯缝着眼睛,赌气似地盯着那无限散发着光和热的火球,很快便败下阵来,低着头匆匆的走了,灰溜溜的背影惶惶若丧家之犬。
王彦派苏文郁与欧阳善两人到汴京公干,实则是沿途保护赵行德回汴京。苏欧两人原本要以将军相称,都被赵行德推辞了,他的火铳军都指挥使乃是王彦私受的官职,没有告身和官印,又是武官,无论如何都不合时宜。辽人退却后,王彦没有明说卸任的事情,赵行德也没有问,只不过他这一离去,六个火铳营便挥分别划入王彦所整编的河间六军。
临去的时候,不光火铳军都头以上的军官,就连普通的士卒都堵在营房门口相送,数千人躬身齐秉:“恭送赵将军回京。”声势雷动,就连河间统制王彦也暗暗吃了一惊,这赵行德平常并无任何有意邀买人心的举动,放任各营都指挥使联络其他将军,熟料春风化雨之间,竟然让众军如此归心。
“唉,今后的军饷,又领不到整份了。”
“唉,还是赵先生麾下当差来的快活,诸事不管,校场上见分晓。”
“唉,赵先生神机妙算,跟着他打仗,心中笃定。”
“唉,可惜,赵先生要走了。”
“唉,赵先生若中了状元魁首,将来可否记得今日?我等也是跟随他卖过命流过血的啊。”
王彦暗暗对将赵行德送回汴京有几分欣慰,又有几分可惜,于是又加重了程仪,现在赵行德囊中已经有上万贯的交子,可见辽军败退,河间众军在追亡逐北之时,也所获颇丰,这还不算那万斤铜铸造的巨炮等无法变卖的资财。
相州地处河南北交通要道之上,因隋末相州刺史尉迟炯冥顽不灵,杨坚怒焚邺城,将衣冠士族都迁往关中,惟独留下些工匠、乐户、商贩之流迁到新筑的相州,由唐入宋,生息繁衍,此处民风跳脱轻浮,动则妄起风谣,诉讼官人,少有风吹草动,便谣言四起。
前段时间辽军入寇河北,京师震动,可把相州地面的百姓给折腾坏了,每天都风闻似乎有金字牌驿马奔过,传递军情。一会儿说辽人屠了真定河间,一会儿又说河间大捷,一会儿又说水淹七军,大名府的刘老部署也发兵打辽人了,看样子大势已定,鸣蝉儿整天知了扯着嗓子乱叫。一直折腾到六七月份,风声才稍稍有些和缓下来。大家伙儿闲来无事,打两角酒,沏一壶茶,一边哼着小曲儿,一边听新编的话本,一切仿佛都归于平静。
相州北门称通远门,出去三里地官道之旁,一棵大榆树长得格外茂盛,遮天蔽日的枝叶,在炎炎夏日里,难得此处阴凉宜人,南北过往的商贩每每在此歇脚,久而久之,榆树下便开了座茶栈。
客栈主人史斌稍通文字,却没有正式进学,开了茶栈做点小本买卖,最大的爱好便是听南来北往的商旅诉说各地的风土人情,久而久之,竟然结交了不少江湖上的朋友。
天气炎热,史斌便将茶摊子摆到了榆树下面,此时榆钱尚未落尽,将榆钱收集了来,制成特制的凉茶,专供路人解暑之用,不取分文,路人在赞叹好心之余,往往解囊买些炊饼馒头,卤肉蜜饯之类带在路上吃。
“他奶奶的鬼天气,没有胃口,嘴里淡出个鸟儿啦。”此句一出口,史斌便不禁哑然失笑,这满口的粗话,倒并非是江湖朋友所教,乃是近日从一本名叫《河间英烈传》的书上看来的。此乃一本奇书,明明是讲的忠孝节义,但所用的语言都是边军中俚俗不堪的,念起来却分外带劲。
辽人入寇,官府除了白天紧闭城门之外,连平常有头有脸的乡绅也打探不出河北的确是消息。这《河间英烈传》的抄本,恰似最及时的时候出现在市面上,从这里面,哪怕最粗鲁不文之人,也知道契丹人的残暴,大宋军民的英勇,以及河北的局势,应该是在渐渐的稳定中。此书相传是大名鼎鼎,醉书骂贼文的河间赵先生所作。果然是大才啊,史斌暗暗想到,辽要胆敢踏足这相州地面,豁出去这凉茶摊子不干,我去找那本县枪棒第一的岳鹏举搭伙,相州亦有豪杰,当仁不让,驱逐鞑虏,誓守家园。
时值正午,日头高高悬着,官道上行人稀少,只远处隐隐来了三五骑,两人穿着半旧军袍,一人是灰白儒袍。史斌当即堆着笑脸道:“几位大官人,午间赶路太热,何不在小店歇歇脚喝口茶,避一避日头再走。”
这大榆树下的凉茶摊子,令人一见便生清凉之意,店主人又热情,苏文郁当即便道:“先生,不如就歇上片刻,晚间宿住在相州。”
赵行德点了点头。他与苏文郁、欧阳善二人,自河间乘船逆黄河的支流葫芦河而行,到达大陆泽之后折而向南,一路都是行船,到达相州后才改为乘马。这一路行来,为了准备秋闱,行船的时间里,亦在船舱内温习圣贤经书,琢磨经义取舍之道,头脑都昏了。
头昏脑胀之余,赵行德忽而地联想起宋刑统中的解释,自己埋首于这陈腐的经术之学,起初是迫不得已,其后反复多次的,便是强.奸也做成了和奸,忽而又推敲王彦送给自己“欲居万人之上,必屈居一人之下”的话来,不得其解。
舍船就马之后,在官道上晒了一天,早已汗流浃背,衣衫浸湿之后,纵马迎风一吹,开始尚且觉得爽快,但奔驰不了多久,就是一身尘土。眼见这里有个好的歇脚处,便停下来喝盏茶吧。
开客栈的史斌热情地端上榆钱茶,这时候真正的茶叶都是官买官卖,虽然黑市上有交易的,但价格也不便宜,像这些行脚的军汉,也不会定要喝团茶。见几个军汉都坐下来后,史斌方才堆笑着问道:“几位将军莫不是从河北来?”
“正是。”苏文郁眉毛微微扬了扬,这番河北大捷振奋人心,一路上,任谁听说是河北回来的将官,都要翘起拇指赞一声“好汉”!
“在下有一事打听?”
“何事?”
“据说醉写骂贼文的赵元直先生将赴京城,不知将军可否知道,元直先生几时到河间?小人我说什么也要去见上一见的。”
“嗯?”苏文郁和欧阳善对视了一眼,看向赵行德。
赵行德有些尴尬地咳嗽了一声,进入没有辽兵侵扰的繁华地界,他才知道河间之事被中原人传得有多离谱,有人说他请天兵天将喷火烧了辽人铁浮屠,有人说童贯为他穿靴,河间名妓某某磨墨,酒后醉写马贼书,还有人说他单骑踹阵的,总之一切谣言都因为童贯当时为陷河间全城于死地那封军书而来,而又因为河间军中识字本流传出去,被冠以《河间英烈传》之名四处流传所致。
“在下便是赵行德,草字元直,请问先生找在下何事?”
“什么?”史斌心底一沉,有些惊疑不定,鼎鼎大名的赵先生,怎么会如此貌不惊人?就和三家村中的教书先生没设么区别。这时代还没有索要签名一说,他也么想起来要留个墨宝什么的,讷讷一阵之后,非不收赵行德等人的茶点钱,目送他们骑马的背影消失在通往相州官道的烟尘之中。
“都说见面不如闻名,谁能想到,赵元直先生居然如此年轻,如此普通。”史斌觉得脑海中的一个幻影似乎碎裂了,但转眼又想道,“所谓世外高人,谁不是游戏风尘的,袁天罡,李淳风,也不是游方道士,这正是,真人不露相,露相非真人。”他越想越对,喜滋滋地将赵行德的形貌回忆了一番,又将三人落座吃喝的座位记了清楚,此后有人在此歇脚吃茶,都会得意洋洋地指点一二,说那是大名鼎鼎的赵先生坐过的地方。
章17 剑非万人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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辽人在二月间入寇河北,震动京师,仰仗了河北、河东行营的精兵猛将,总算将辽人逐出河北地面,困守高阳关。
天下太平,汴京市面惶惶不安的情绪,也一扫而空。京城市井的纷繁喧闹,总是用它宛如风沙侵蚀一般的非凡功力,将一切非凡事件的影响在无形间化为遥远的浮云。河北大捷的消息传来后不过数月的时间,相州这等偏僻州县还在津津乐道的时候,汴京的新闻早已不知换过多少话题来。其中最为集中的,便是东宫将要易储的事情,太子赵柯在河北栽了个大跟头,朝臣们心照不宣的奔走联络,就连市井百姓也传得有鼻子有眼,据说只待八月秋闱之后,便要易储了。
沉寂过一段时间的市面越发的热闹起来,七夕佳节就这样不期而至。为了补上前段时间市面清淡的亏空,潘楼街东宋门、州西梁门、瓦子北门、南朱雀门马行街等汴京各处的摊贩特意陈设出花色繁多的精巧泥人儿,其中最上等的产自江南的苏州,饰以金珠牙翠,放置在雕花木栏座上,个个逗人喜爱得不得了。富裕人家的孩童做了新衣,打扮的粉妆玉琢,手拿着新发的荷叶,宅子内外到处乱跑,向娘亲姑姑讨要油炸的巧果、花瓜等时令吃食。
当然,七夕节最为传统的一桩事情,乃宅中的女眷对月乞巧,便是手拿针线对着月光穿针,这乞巧的针有双眼,五孔诸多花样,谁能先穿过,谁就得了织女娘娘的眷顾。话说到织女娘娘,不免就有人想到天河相隔的一对有情人,往往睹物伤情。为了寄托情怀,汴京的商贩特意将单枝的莲花栓在一起,取了个并蒂莲的美名,大户人家买来陈设,图个吉利。
和妇道人家不同,读书人对七夕却另有一番解读,因为天上北斗七星第一颗名为“魁星”,有大魁天下之意,故而这七夕称作“魁星节”,因为八月秋闱将至,故而又做“晒书节”,进京的举子遍布汴梁各大客栈寺庙,弥漫着一股野心勃勃而又紧张激动的情绪。在这种时候,与佳人月下相约共度美景良辰,无疑是很多人的奢望。
对赵行德来说,这般奢望确是活生生的现实,七月初五他兼程抵达了汴京,七月初六便因为备考而搬入了李府,这年七夕,便是在李府的花园里与李若雪一家度过的。
赵行德从河间军前效力回来,拘于礼法,只能恭恭敬敬地陪着不苟言笑的岳丈大人说话。
夏日的满园清凉,轻罗小扇,衣袂飘飘,暗香流转。李若雪仿佛特意打扮过一般,唇红齿白,明眸善睐,不为人知地观察着赵行德在气质上的变化,却又故作若无其事,拉着宅中的几个丫鬟一起乞巧穿针,笑语玩闹之声不绝,她母亲王氏面带着笑意在旁看着。对这些女眷来说,难得七夕是堂而皇之的女子的节日,有讲究的人家,后院都摆着供桌祭祀织女娘娘。
未婚夫妻暗送秋波。旁边的诸人,都看在眼中,笑在心里。
在李府安顿下来之后,赵行德翌日便登门拜访座师,晁补之之子晁少辅在他赴河北之时恰好调回京师,担任了京畿中牟县主簿,从边地调到京畿,实则是升了。赵行德也与晁少辅在河北缘悭一面,此番在汴京见着,谈起河北之事,都很是唏嘘。晁补之原先驻地便在高阳关道,故旧袍泽,大都为国捐躯,令他扼腕不已。
“这本书当真是你所做么?”晁补之拿出印制简陋的《河间英烈传》问道。
“正是学生所做,教河间军卒识字之用,不想怎么便流传了出去。”赵行德道。刚开始的字本如果是淡而无味稀粥的话,现在所用的便是行军时添加了各种调料的辣煮汤羹,但显然很不和许多老人家的胃口,连最支持他的朱森和张炳等,都大摇其头。
晁补之沉默了片刻,赵行德心中惴惴,对晁补之的意见,他还是格外重视的,便问道:“恩师觉得可有不妥么?”
晁补之一愣,回过神来,摆手道:“没有什么,一时想起了些往事。你能俯下身段,脚踏实地的做事,很不错。”
赵行德走后,晁补之在书房中坐了片刻,取出一本书册,印制的字体很大,不甚精美,翻开看时,里面尽是些缺笔少画的文字,但都能勉强辨认,反复只用三百个常字行文,所述农时税赋律法之类,皆关中陇右一带的方言,浅显易通。
反复对比赵行德所做的与这小册子的异同,晁补之正待将书册放好,家人来禀,故人萧并来访。
晁补之叹了口气,命人带他到书房来见。
萧并面容清朗,身着儒袍,腰缠玉带,举手抬足间,都一派儒雅斯文,但晁补之却知道此人的根底,他祖上乃辽国后族人,一场大变故之后举家逃入夏国,已历数代,坐卧起居与汉人无有不同,平常以中国人自居,连契丹话都不会说了。深得夏国丞相府的重视,并委以国使之任,常年在汴京走动于公卿之门,表面上游说朝廷重臣结好夏国,暗地里还做了些什么,就不为人知了。
“无咎兄,多年不见,风采依旧啊。”萧并笑着拱手道,随意坐了下来,仿佛前两天才刚刚来过一般。
晁补之站起身形来拱手道,“萧国使向来无事不登三宝殿。不知有何贵干?”挥手止住家仆退出,让他便在书房内招待。
这一举动让萧并脸上微微显出尴尬之色,叹道:“无咎兄未免太过小心,今时不同往日。”他心里微微觉得愧疚,住口不言。
晁补之脸色变冷,哼了一声。他与萧并原本是夏国学士府中的好友,自夏归宋之后,萧并不久便荣任国使来到汴京,三番四次与他宴饮交往,晁补之不虞有他,谁知萧并此举竟然暗藏祸心。当时朝廷对在夏国旅居多年的晁补之原本便心存疑虑,又见他和萧并过从甚密。萧并在宋国朝廷重臣面前,有意无意提到,晁补之在夏国所受皇帝恩宠如何,对大宋朝政指摘如何等语,大宋的皇帝,当朝的重臣,都不敢轻易启用晁补之了,他本性又是宁往直中取,不忘曲中求的,辗转来去,居然被贬斥到太史局,平生抱负不能施展。晁补之并非傻子,醒悟过来之后,便和萧并断绝来往。十数年来,二人虽然同在汴京,除了因为公事之外,偶尔见面,打过的招呼没有超过十句。
书房里的气氛顿时冷了下来,晁补之沉着脸,端起茶盏来喝,没有搭理的意思,萧并脸上带着笑,左右张望,忽然看到桌案上放着的那旧书,惊喜道:“先皇御赐的字本,无咎兄还珍藏着啊。”说着不待晁补之同意,便上手摩挲,笑道:“此乃开国皇帝钦定的第一版,因为开国时筚路蓝缕,所用纸张简陋易碎的关系,存世已经不多,大部分都被皇家收回去了。无咎兄身兼古文,诗词,物性,数术,天文五门学士,才冠群英,先皇也才会钦赐此物啊。”他翻开字本,又啧啧赞道,“品相如此完美,居然还有三代先皇的玉玺,真是难得的珍品。”
晁补之淡淡道:“陈公钦定此本,其用意乃是开启民智,贵国先皇错爱鄙人,钦赐此册,意在激励学士府众人在求学问道之际,不忘教化百姓之天职。似萧兄这般执着于品相,玺印,未免舍本而逐末了吧。”将那一册书从萧并手中拿了过来,伸手掸了掸灰尘,似乎萧并这一碰,便将那旧书弄脏了一般。
他顺手将书放在桌上,封底朝上,不知此书的哪一任主人在上面提了一句诗“剑非万人敌”,笔迹潦草,却似有说不尽的豪迈、苍凉、委婉、激越之意。
章18 文窃四海声-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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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京这奸贼,礼部的庸吏!”陈东愤愤地骂道。这几天奔走联络,理学社倒又是壮大不少,成员从八百多人,急剧上升到两千多人。但是,参与联名上书便要革除今科省试的资格,对在京的举子来说是个不小震慑。毕竟大家十年寒窗无人问,就盼着一举成名天下闻的这天。这段时间,中书门下,礼部,御史台各处的书吏都拒不签收任何民间的上书,礼部的人还语重心长地劝解他,这上书不但官家看不到,还等若是亲手断送前程。
“没想到,奸党气焰如此之盛,连不禁士人上书言事的祖宗家法,也敢废弃。”邓素叹道。
“中书省的书吏更可恼,不但不收,还语带讥刺,言道就算要上书,也该由河北的举子来,我等无缘无故,不是沽名钓誉,便是挟私诽谤之徒。”张炳沉声道,实则中书省的人话语比这还要难听十倍。
“沦陷州县的士子,十不存一,家家带孝,人人服丧,怎会有人前来京师赴考!”赵行德脸色铁青,眼前浮现出兵灾洪水过后,到处尸横遍野,百姓流离失所,乞丐成群,卖儿鬻女的场面,因为家破人亡而失心疯的不在少数。他一拍桌案,沉声道:“必不能让奸贼只手遮天!”
“此言极是!”曹良史道,“倘若河北沦陷之事可以如此了结,公道何存!天理何在!”在座的理学社几十名士子纷纷鼓噪怒骂起来,群情激奋。尤其是来自外地的一些,若在州府中所见官吏贪腐横暴之事,尚且还可以自欺,以为朝堂诸公必定不是如此。可到得京城来,却如同一丘之貉。只觉空读了十余年的圣贤书,以天下之大,到处浊流滚滚,浓云蔽日,不见一丝希望。
陈东沉吟道:“这奸党权倾朝堂,蒙蔽圣听。又岂能蒙蔽天下人的耳目。我欲将河北变乱之原委,公揭天下,使天下良知尚存者,各出其力,请斩童贯,及中书门下礼部等蒙蔽圣听者,诸君以为然否?”
众士子都轰然叫好,平素在京中这几位好些都曾经写过揭帖的,外地的一些也不甚惧怕。因为赵行德乃是河北变乱的亲历者,便由他执笔,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斟酌词语,必定要将激得士民义愤填膺,斥得奸佞羞愧自尽不可。这几十人都是各地的文章魁首,几壶酒的功夫,洋洋洒洒千字长文一挥而就。
赵行德将公揭念了一遍,大家又做了些修改。陈东道:“此公揭乃我社同仁一腔忧国血诚所化,大家且各自传抄数十份,张贴在城中各处,以彰奸贼之丑!”
曹良史道:“阉贼在京城势大,光在京城张贴尚还不足,我欲将此公揭传递回荆湖本路,广为传抄,将奸党丑行公诸天下!其他的外地士子也纷纷倡议道:“我等亦欲将此公揭传回江南路。”“我两浙路的士人当仁不让。”“不可少了我京东路。”“淮南路百姓苦奸党久矣,此揭一张,必定群起而攻之!”
“且慢!”赵行德沉声道,提起笔在公揭的后面又添了“奸贼欲掩其恶,而废国法。我辈受圣贤教诲者,欲尽心力,见此一揭当传抄为二,昭彰其丑,以正去邪。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与天下同道共勉之。”
陈东道:“只传抄两份,会否太少了?”
赵行德微笑道:“不少。一而二,两仪生四象,世间万物皆从此来。”众士子都点头称是,以己度人,这公揭假若只抄写两遍,张贴出去,并非难事,若是有心尽力者,自然会多加传扬。
正待抄写,赵行德忽然想起一事,又道:“且慢。”
众人抬头看他,问道:“还有何事?”
赵行德告了个罪,沉吟着道:“此揭必将流传天下。而我等皆是初出茅庐之辈,许多朝廷的忌讳和律例,也不甚明白。以我之见,传抄之前,当私下请一些德高望重的清流前辈先看一下这篇揭帖,指出其中的不妥之处。”
众人都沉默下来,理学社两千余士子,在这里聚会的,都是不是心虚胆怯之辈,但假若本身的文章中有破绽,被奸贼抓住了把柄,便是滑天下之大稽。文章造诣越是精深的人,越晓得其中的厉害,闻言纷纷点头称是。于是大家议论一番后,决定由邓素将公揭呈给其座师御史中丞秦桧审阅,张炳、陈东将公揭呈给其座师监察御史邵武审阅,朱森、何方将公揭呈给国子监祭酒杨时夫子审阅,赵行德将文章呈给太史局令晁补之审阅,这四人都是文名素著的泰斗,又隐然是新老清流官员的领袖。公揭得到了这四人的认可,一方面集合了朝野清流之力,一方面以这四人的功力,揭帖里不留任何破绽,奸党即便要挑毛病也条不出来。
当赵行德将公揭呈给晁补之的时候,晁补之打量着他,仿佛要重新认识这个平素温文尔雅的弟子。
“你们当真要把这揭帖公诸天下?”他犹未相信,问道。往常汴京的士子纷纷奔竟于公卿之门,甚至做出许多寡廉鲜耻之事,令晁补之也有些感叹士风日下,孰料就是这些不成气候的年轻人,居然如张子房搏浪一击般,为求个公道,不惜以自身的前程为赌注,要掀倒官家最器重的几位重臣之一,地位和他们天差地远的童贯。
晁补之沉吟良久,忽然似自言自语道:“我倒忘了,理学社,声势也颇为壮大了吧?”
“不敢隐瞒先生,社中君子已有两千余人。”
“嗯。”晁补之微微点头,颇为唏嘘道,“不知不觉,又换了一批年轻人。”
他拿起理学社的公揭,仔细地看了两遍,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将赵行德招到身边,轻声道:“这里似有不妥,容易被附会典故”“这里,易被奸党曲解”“这里,如此行文,素为官家所不喜”
国子监祭酒杨时夫子的房舍内,何方与朱森恭恭敬敬地站着,大气也不敢出。他们能拜在大名鼎鼎的杨时门下,可说是万分侥幸,平素过来伺候老先生,都小心翼翼,生怕说错一句话,走错一步路。若不是理学社众士子觉得杨时既然是当世最负盛名的儒学大家,有机会请他审核必不可错过,这两位是绝对不会拿着这种离经叛道的东西来骚扰先生的。
杨时已经年过花甲,拿着公揭的右手布满老人特有的青筋,左手按在膝上,一下一下地打着拍子,他皱着眉头,看得很慢,几乎是一字一句,老先生的眉头每多皱一下,何方和朱森的心跳就会加快几分。
良久,杨时方才放下揭帖,看着战战兢兢地弟子,沉声道:“这篇文章,似乎不是你二人的心胸笔法,又似参杂了许多旁人的指点。是么?”他虽然年迈,但常年来修身养性,中气十足,不开口则已,一说话,四壁萧然的精舍似乎被震得嗡嗡直响。
“先生说的是。此文乃是我二人在理学社中好友赵行德执笔,社中君子从旁指点而成。”
“嗯,这就是了。”杨时微微点头,将揭帖轻轻放在书桌上,招手道:“且上前来。”指着那揭帖,一字一句道:“文章前后一气呵成,但其中几处道理尚不通透”
何方和朱森凑上前去,恭听夫子教诲,暗暗将他所说的记在心里。
指点结束后,杨时问道:“这篇东西出去,理学社众人皆成了奸贼的眼中钉。此刻陛下为群小环绕,正人君子则前程堪忧,你二人便不惧怕么?”
何方和朱森相互看了一眼,何方道:“心之所善,虽九死其犹未悔。”朱森道:“能舍己身全大义,乃学生之幸。”
杨时点了点头,将那揭帖交还给他们,缓缓道:“你二人可称得我程门真传了。”
陈东、张炳将揭帖呈给邵武,邓素将之呈给秦桧,这两位皆是当今清流的中流砥柱,久历宦海,不知曾经和人打过多少笔墨官司,又是搬到童贯,巩固东宫的大事,当下打起全副精神,反复将揭帖读了好几遍,再一一指点更正,除了朝廷的忌讳外,又多了许多党争的考虑,只针对童贯一人,免得误中副车。在旁记录的几个门生都受益良多。
这揭帖同样被有心人送到了蔡公相的手中。
蔡京将读罢一遍,将抄本放下,叹道:“一篇好文章,可惜抄写之人书法太劣。”他看着座中的党羽,笑道:“这些后生小子,越发胡闹起来。”
“公相,要不要将这些闹事的士子,先抓起来?”
蔡京笑道:“举子都有功名在身,我朝不以言罪人,何况,们连上书都不是,不过四处张贴文章,泄泄愤而已。你们要留意这东西不要流传到宫中便可。这小小的揭帖掀动,能成多大气候?秋闱将近,到时候自然便烟消云散了。”他顿了一顿,眼神稍稍转冷,“将这些传抄,张贴揭帖的举子,全都记录下来,难得如此良机,让他们自己跳出来。”
蔡太师照旧闭目养起神来。这些士子全然不知,官家最好面子,倘若上书还可以接受,如今这般撕破脸面的胡闹,只需稍稍将嫌疑引向太子赵柯,就算当下保得住东宫,官家失了颜面,记恨在心,易储之事便再无转圜的余地。童贯的荣辱死活,和东宫之争比起来,不过是无足轻重的灰尘而已。大宋丞相日理万机,心忧的事情太多,解除了东宫的后顾之忧,方可放手做事啊。
章18 文窃四海声-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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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诸多前辈审阅定稿之后的揭帖,便由各人分头传抄数十份,赵行德自然也当仁不让,权当练习书法了。他所习书法偏重法度森然,瘦硬凌厉,每字皆方正严谨,唯气韵疏朗明快,流畅疏通。他原答允李若虚带他出去揭帖,这天收拾停当,浆糊,刷子和提篮等物是早已备好了的,便将厚厚一叠揭帖藏在怀中,出了李府,在约定的张七家脚店上叫一份煎点汤茶药,一边吃,一边等着李若虚找个由头出来会合。
孰料李若虚迟迟未至,另有不速之客却到了。
李若雪头戴着漆纱幞头遮掩云鬓,一袭文士直裰遮掩身形,腰束丝绦,大袖飘飘,远观宛如俊俏的士子,神态从容,举止洒脱,显然不是头回扮作男装上街。见赵行德点了汤茶,她有些生气地嗔道:“府中的厨娘明明做的好味道,偏偏要到外面小店里吃东西。”言罢坐在赵行德对面,招呼道:“小哥,木瓜圆眼汁。”
她容颜清丽,喉音婉转,任谁也不会弄错,旁边伺候的茶博士面带着古怪的神情,看向旁边,赵行德咳嗽一声,低声道:“这店里有姜蜜荔枝膏,夏令时节,最是清凉解暑。”
“是么?”李若雪思索片刻,方道:“那便来荔枝膏吧。”
茶博士走开以后,赵行德往前凑了凑,低声问道:“怎么反而是你来了,若虚呢?”
“罚他在家里抄孟子呢,一大早便鬼鬼祟祟的,有什么好见识的。”李若雪也压低了声音,赵行德将身子往前凑得如此之近,她颇不习惯,俏脸微红,眼睛也看着远处,片刻后,方似回过神来,咬着嘴唇道,“今日出来,只为瞧瞧那李师师如何倾国倾城,让一大一小两个臭家伙跟做贼一样偷偷摸摸。”
赵行德一愣,旋即明白过来,当下大窘,这时茶博士上来了,恭恭敬敬地将姜蜜荔枝膏放在李若雪面前,又似绕口令一般道:“一骑红尘妃子笑,此物唤作荔枝膏。初煨圆眼添美味,吞下舌头需小心。半抄新炒白芝麻,香溢满颊好滋味。这位官人请慢用,福寿绵延永安康。”
这一出叫做夸汤,乃是茶博士讨好客人的基本功夫,个个都有不同。听他将普普通通的一碗荔枝膏夸得天上无双,赵行德不觉莞尔,趁着气氛略有松弛,将自己约李若虚去张贴揭帖的事情解说清楚。又将身旁的提篮、浆糊、粉刷,连同怀中的揭帖都偷偷给李若雪看了一遍。
“试想天下哪有带着这些物事去逛青楼的道理。”赵行德摊开手说道。
“不带这些,带哪些?难道你很清楚?”
和才女争辩是很不智的事情,她仅凭下意识便能找出你言语中哪怕一丝一毫的破绽。赵行德意识到这点之后,便知机的闭上了嘴。
李若雪盯着赵行德无辜的脸,也觉得有些冤枉他,低声道:“那你和巩楼的李师师有何瓜葛?”
赵行德心下稍定,这时候只好死道友不死贫道,先稳住自家后院要紧,便将陈东与李师师的关系交代出来,还颇为潇洒地道:“我与陈兄以道义相交,如骨肉兄弟一般,俗话说朋友妻不可戏,江湖道义,怎么都不可能和师师姑娘有任何瓜葛。”
赵行德和陈东张炳等理学社士子交情甚笃,为李若雪所深知,她微微点了点头,算是认可了赵行德的说法,但还是低声嗔道:“谁让你不解说清楚,”俏脸微寒,又问道:“河间城里传说为你磨墨的季惜惜又是怎么回事?”
赵行德苦笑道:“这更加冤枉。”便将当时辽兵兵临城下,童贯欲陷满城军民于死地,命他当堂书写辱骂辽国的回信这些事情,解说了一遍。为了取信,还将怀中的理学社公揭给李若雪看了。
李若雪听罢,低声道:“如此丧师误国,朝廷若不治罪,何以服天下人。”宽大的袍袖里粉拳微微捏紧,抬头对赵行德道:“我同你一起去。”
“什么?”赵行德以为自己听错了。
李若雪毫不避让他的目光,盯着赵行德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我要同你一起去,贴这些揭帖。”
“这个如何使得。”赵行德劝说了几句,李若雪的态度甚是坚定,也只好答允了。
吃喝完茶汤付账后,二人便沿着人烟繁盛的汴河张贴公揭,大街小巷四处转悠,趁着官府的公差,街坊里正不注意之时,一人张贴公揭,一人把风望哨,倒比赵行德独自做这事情来的轻松愉快。途径太师府桥的时候,趁人不备,居然在蔡京宅邸靠近汴河方向一扇不常开的侧门上贴上了一张。
盛夏时节,开封府的衙役王丙和樊安大汗淋漓地在街面上巡视。这些天汴京街头出现了不少侍卫步军都指挥使,河北都部署童贯大人的揭帖,听说张贴的都是些进京赶考的举子,这些有功名的士子最是麻烦,开封府的衙役骂也骂不赢,打又打不得,唯有见着之吓唬一阵子,记下名字放人了事。市面的揭帖越来越多,弄得这些衙役们都不的休息,不得不整天四处巡查,及时将贴上的揭帖撕掉。
“敬惜字纸。菩萨保佑。”樊安一把将一份揭帖扯下来,那浆糊还是黏黏的。世人流传,乱扯字纸,来世要变睁眼瞎的,“他奶奶的,这两天撕掉的,比得上老樊前半辈子了。”
樊安满腹牢骚,他也是识字的,这揭帖看得不懂不懂,他和王丙议论,假若所说都是真的,王丙一口唾沫吐在地上,“斩!这怂祸该斩!”又迟疑道,“若是官家容情不斩呢?”樊安恨恨道,“等他落到咱大牢里,让他尝遍十八班家法!”他原本是看守大牢的狱吏,常年呆在那暗无天日之处,若非这几天到处都是揭帖,所涉及的又是童贯这样的重臣,开封府也不至于将休息时间的狱吏都排到街上来巡视。
“樊头,你看前面那两个小子形迹,是否可疑?”
樊安定睛一看,其中一人正东张西望,一人则贼头贼脑地从手中提篮里取出浆糊刷子,胡乱在揭帖后面刷了几下,双手“啪”的一声,便将一大张揭帖稳稳张贴在大相国寺的围墙上,一看便是做熟此事的惯犯。周围已经站了几个行人在指点观看。
“什么两个小子,瞧那身段腰肢,分明是个娘们。啧啧,若是抓到大牢里,”樊安狠狠地吞了一口口水,拍了拍腰间铁尺,挺胸凸肚鼓足了气势,快步上前,高声喝道:“前面两个乱贴字纸的,站住!对,老爷叫你呢,站住!”
赵行德和李若雪几乎同时听到了呼喝声,回头一看,两个凶神恶煞官差手拿着铁尺链子,正大呼小叫地飞步赶来。
李若雪顿时不知所措,恍惚听到赵行德大喝了一声,“不好,快跑!”拉着李若雪便逃。李若雪被他扯着左臂,不由自主被扯着飞奔起来。汴梁的大街小巷飞快地向后退去,无数熙熙攘攘的行人也被抛在身后,那两个官差还在穷追不已,一边追,一边高声地恐吓着。
赵行德拉着李若雪拼命地逃跑,摊贩和行人见这两个儒生势如疯癫一般,后面还跟了两个公人,还以为撞上了官差抓江洋大盗,谁都不愿惹麻烦上身,纷纷往两旁避让。旁的官差一看这架势便知道是在吓唬贴揭帖的儒生,也不来凑这个热闹。
那两个官差好想吃错了药一样穷追不舍,“他奶奶的!”赵行德一边跑一暗暗咒骂,“哪里钻出来的两条疯狗。”脚步却未敢丝毫停歇,用力拉着李若雪向前奔跑。沿着汴河大街向西逃,一直跑了百八十步,也没有甩掉官差。州桥之北乃是沿着大相国寺搭设的摊铺,,都亭驿就在相国寺的对面,跟随各藩国使者而来的商旅也沿街叫卖,从早至晚都是人潮涌涌。
“让开!”“闪开!”赵行德不顾路人的斥骂,将挡路的都推在一边,他慌不择路,穿出拥挤不堪的人群,忽然一片空阔,两人收不住脚,居然一头窜进了御街中不得入内的的朱红叉子间,附近维持的官差一起大声鼓噪起来,幸好赵行德见机快,拉着李若雪又东钻进了永康街。街北面景灵西宫城头,赵环和宫女正在遥望汴河两岸繁华街市,看着两个儒生手拉着手飞快的跑过,后面还跟着两个公人大呼小叫。
“呼”李若雪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原来揭帖是如此危险的一件事,但她连丝毫的懊悔也没有。“呼”脚痛已经感觉不到了,但是胸口更好像要撕裂一样的痛,但是想起良家女子落到官差手中的不堪,那还不如死了。她鼓起全身的每一分力气,跟着赵行德一起拼命奔跑,哪怕头晕目眩,连街道两旁的人影都渐渐模糊,也紧紧地拽着赵行德的右手,拼命地往前跑。
章18 文窃四海声-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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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丙和樊安从大相国寺一直追出永康街,累得上气不接下气,终于捂住肚子停了下来,“咳,咳,”樊安喘着大气道,“哪来冒出来的野书生,臭娘们,咳,咳,咳!”
赵行德拉着李若雪逃命,不敢回头,身后再没有公差的叫喊和追逐声时,已至俊仪桥街,方敢停下来歇息。
不管是踏青登高,还是蹴鞠秋千,别的女眷汗湿重衣,脸庞却微微出汗,脂粉稍加掩饰,便容色如常。而李若雪却是相反,体自清凉无汗,头脸却大汗淋淋。她的肌肤原本白皙如雪,此刻更沁出红润,粒粒汗珠映射着阳光,晶莹剔透。赵行德只觉美艳不可方物。
察觉赵行德目光有异,李若雪微觉害羞,将柔荑从他手中抽出,从怀里掏出手绢擦汗,低声道:“真气人,脸上便爱出汗,也不能擦妆粉。”她给自己擦了汗水,见行德也是大汗淋漓,又给他轻轻擦拭汗水。佳人皓腕凝脂与脸庞肌肤微触,鼻端暗香微闻,赵行德已有些目眩神驰。李若雪亦不好意思起来,擦好汗后将手绢叠好收起。
这条街往北祆庙,终年都弥漫着烟火气味,各色人等熙攘混杂,二人便向南而徐徐行,又至汴河岸边,凉风拂面,顿觉心旷神怡。二人相视一笑,赵行德便找了河岸边一处垂柳石阶,李若雪也不嫌肮脏,并肩席地而坐,两个儒生看着汴河两岸人群熙熙攘攘,上下行船缓缓而过。二人眼前脚下这条流淌的汴河,便是条真正贯通天下水系的河流。
此时中国北方的水系尚十分发达,到处是河流与湖泊。仅仅在汴京城内,自南向北便有蔡河、汴河、五丈河与金水河四条河流,都可以行船,合称漕运四渠。漕运河流的两岸,遍布着无数水力磨坊。在江河湖泊上谋生的人数多达数百万,江湖一词,便是由此而来。而在这四渠中间,汴河最为重要,因为它连接着东南六路的漕运。汴河即唐时通济渠,乃是隋炀帝所开凿的大运河之一段。西引黄河水、洛水,与洛阳和关中水系相通,南通淮河水系,乃至长江水系。仰仗了这样四通八达的水运系统,仅仅各州每年新造运船便有三千多艘,每年近八百百万石的漕粮,数百万秤石炭,价值亿贯香料珍奇,亦随之纷至沓来。
静默良久,李若雪忽道:“对不起,我给你添麻烦了。”语气中带着许多歉意。
赵行德一愣,心头最柔软处涌出一股暖意,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淡淡道:“没关系,我喜欢麻烦。”
“真的?”
“真的。”
“我也是真的。”李若雪和赵行德离得更近了些,感觉他身上散发的暖意。
“什么?”赵行德又一愣。
李若雪浅浅一笑,将漆纱帽子扶正,脸上浮起一丝淡淡的忧愁,缓缓道:“我娘亲生下我没多久便过世了,爹爹又被贬斥流放,家里还要种田织布补贴家用,虽然母亲对大哥和我都很好,但我有时候担心母亲有了弟弟不喜欢我了,有时候担心爹爹又被奸贼陷害,整天心事重重的,便像是七老八十的老婆婆一样。”
赵行德心生怜意,一边倾听,一边将手放在她肩头,轻轻拍了拍,李若雪感受着他掌心的宽厚和温暖。
“有一次,爹爹写了一本记述洛阳园林的书,在后记里面又指摘了朝政,我担心他又触怒了奸贼,想了整整两天,终于鼓起勇气,劝爹爹将后记中那些不合时宜的议论删掉。”
赵行德笑道:“你的担心并非没有道理,不过以岳丈大人的秉性,是断然听不进去了。”
李若雪红`颊微烫,白了他一眼,但也没有纠正他的语病,继续道:“父亲到没有训斥,只说世间事,有所不为,有所必为。士大夫担着天下之任,便不能再顾惜自身荣辱性命,甚至家人安危。后来我读了很多诗书,心思也没有那么重了,渐渐也像个普通的女孩子。但一直好奇,担当天下之任是怎样一回事,所以才一定要和你一起来。”
她侧过头,看着赵行德,认真地说道:“你以后总要担当许多大事,我也不会这么任性,胡乱给你添麻烦的。”
赵行德心中感动,揽住她的腰际,让李若雪靠着自己,沉声道:“没关系,我不怕麻烦。”
李若雪俏脸绯红,两人心意相通,面对着日夜流淌的汴河,静静地享受着难得的亲密。
这汴河两岸乃是京城最为繁华之处,两人所坐的石阶对岸便是会仙楼,从阁楼里传出丝竹管弦之声,不时有店中小二奔出,船家购买河鲜下厨。这些河中船家,有的竟无片瓦之居,一年四季,生老病死,婚丧嫁娶,常年都在这船上。汴河的来来往往的行船中,有**上身的壮汉撑着长槁,有娇媚的船娘摇着橹桨,时而画舫里传来才子佳人轻声笑语,时而渔家的行船里响起婴儿的啼哭,终年流淌的汴河,宛如一个不断上演着世间百态的舞台,静静地坐在这河水之旁,触景生情,每个人所思所想,又各有不同。
河中船娘抱着孩儿,就在船头把屎把尿,那小孩儿看见这两个儒生打扮的人坐在岸边,咿咿呀呀地叫着,船娘抬头看了一眼,李若雪对她宛然一笑,那船娘吓了一跳,赶紧将孩儿抱入船舱。
李若雪这才记起自己做的是儒生打扮,不觉莞尔,暗暗想,今日到时满目人间烟火,靠在赵行德身上,内心只觉平静安乐,数点闲愁,才下眉头,又上心头:“将来也要为他生孩儿么,我娘只生下大哥和我便离去了,我们家的女人身体瘦弱,是难生养的。要是没有子嗣,他要纳妾怎么办?难道还要为他张罗挑选女子不成?这京师各府里面,凶恶刁钻的婢女姬妾欺辱正室的也屡屡有,唉”
船家肖十娘被那男生女相的儒生调戏了一眼,急忙抱着孩子往船舱内躲避,这世道到处都是登徒子,穷家小户的女子,即使清白被污,也只有忍辱偷生,无处讨要公道。船舱里面,嫂子在准备午饭,哥哥肖七却拿着一叠纸看的极为入神。肖三娘最是崇敬自家大哥,从小捡拾完石炭,别的小孩在玩,他就趴在教书先生的窗口底下偷听,竟然断断续续地识了不少字,算的上是粗通文墨。肖七凭这点能写会算的本事,在河上谋生,说话行事又有过人之处,三十多岁便挣下了自己的船,娶了媳妇,还偷偷地跟肖十娘说,等她出嫁的日子,封一份厚厚的嫁妆。
“这是什么呢?”
“张公子让我们带到淮南去的公揭,沿路遇到相熟的公子也可以散一散的。”肖七抬头道,咧嘴一笑,他这妹妹最是懂事乖巧,河上好多小伙子都眼馋着。有一年遇到寒冬,爹娘都不在了后,十几个兄妹要么早夭,要么失散。现在他这当哥哥成家立业的,一定会把唯一的妹妹风风光光的嫁出去。
“什么公揭?”肖十娘有些糊涂道。
“嗯,就是揭发恶人的状纸,官府不收,于是大家伙儿便传起来,要用江湖公道治他的罪。”
“多大的恶人?”
“十几个州,几十个县的人都给他坑害,死了好几十万人,你说这恶人厉不厉害?”
“呼,”肖十娘倒吸了一口冷气,“这样凶恶的盗贼,官府怎么还不收状纸?”
“因为官府里面有恶人的同伙啊。”
“这样啊,怪不得,”肖十娘撇了撇嘴,就好像小时候拾碳的小孩都要被官船的人赶,到了晚上,那些人的同伙却划着小船,将石炭一包一包的往下搬一般。她来了兴致,“七哥,要怎么用江湖公道治他的罪啊?”
“漕帮的王五爷说啦,看看京城和东南的动向,要是满城风雨闹得太厉害,这漕船说不定也要停一停。”
“真的?”肖十娘睁大了眼睛,这汴京城上百万人的吃穿用度,可全指着漕运呢。
“希望不会吧。”肖七叹了口气,漕船停运,这些河上的船工也只好坐吃山空,不过他也知道,王三爷背后还有高人就是了。
外面雷声大作,闪电一个接着一个劈下来,一场暴雨不期而至,哗哗哗地在外面如瓢泼一般。
小孩子被吓得哇哇哭叫,肖十娘将船舱窗口小小支开一条缝儿,见刚才那两个伤风败俗的儒生慌忙站起身来,急匆匆地朝西边跑去,她喜笑眼开,拍手道:“真是老天爷有眼,打雷闪电下雨来治这恶人,太好了。”
“你怎么幸灾乐祸的?”肖七奇道。
肖十娘指着那个小个子的儒生,鄙夷道:“刚才这两个男人好似相好一样的靠着,真的好恶心,那个不男不女的还朝着我笑。”
“是吗?”肖七也懒得起身来看,骂道,“这帮不学无术膏粱子弟,若要有赵元直先生一成的忠肝义胆,这天下也不至如此颓败。”肖十娘问道:“赵元直先生又是谁?”“就是为大宋写这张状纸的人。”
夹杂着雷鸣闪电,天空仿佛漏了一样倾泻着雨水,赵行德拉着李若雪的手飞快地朝李府跑去,两人的衣衫都已经势头,一路大踏步踩得水花四溅,所幸路上行人都忙着匆匆避雨,也无人来关注李若雪袍服底下若隐若现的身段。
二人顺着汴河的河岸,跑过了李七家正店,又跑过了出来时曾经过的蔡相宅子,金梁桥,眼看将近李府,赵行德正欲往平常出入的便门跑去,却感觉手中得柔荑一紧,“这边,这边,”李若雪拉着他向另外一方向跑出去。赵行德跟在她的身后,来到宅邸西侧一扇小门外面,李若雪一边用力拍打着门环,一边回头来赵行德解释道:“我特意让卷帘留意为我们开门的。”
她脸上挂着若干水珠,几绺乌发也从歪了的漆帽下露出来,望着赵行德有些怪异的目光,奇道:“元直,你怎么了?这样看着我?”赵行德再也克制不住,用劲一把将佳人拽到怀里,左手拦住她的腰际,右手扶住她的后脑,盯着李若雪因为吃惊而挣的大大的眼睛,低头深深的吻了下去。感觉嘴唇被用力的吸吮着,李若雪感觉赵行德身上散发着一股热气,渐渐地也沉迷其中。大雨就在两人身旁滂沱而下,电闪雷鸣一个接着一个,偶尔奔过的行人,也只朝这两个举止怪异的儒生投来匆匆的一瞥。
这一刻几乎好像是经过了千万年之久,吱呀一声,那扇小门打开了一条缝儿,紧接着,卷帘好像受惊的猫咪一样,怯生生地望着在雨中紧紧相拥的两个人。
章18 文窃四海声-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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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行德和李若雪发觉门已开时,李若雪颇有些害羞地抚着脸颊,低声道:“都是你。”正想要匆匆抢入门去,在门口看见卷帘可怜兮兮的样子,忽然指着她的脸,捂着肚子笑得花枝乱颤。
原来此时女子都好敷厚粉,在脸上先抹厚厚一片粉白遮住本来颜色,再在这层粉底上画眉毛,抹胭脂,贴花钿,描斜红、点绛唇,就好像画画一般。而李若雪因为头脸爱出汗的原因,出门都无法敷得这么厚的粉,自然化妆也不能如旁人那般尽兴。因此从小到大,最爱的便是在出门时遇见下大雨,看别人的脸上的浓妆艳抹被雨水冲刷得沟壑纵横,紫一块红一块的,总要忍不住笑疼肚子。
这大雨倾盆的,卷帘听到外间有响动便匆匆而来,自己脸上的妆粉却被冲得有些狼狈,也幸亏如此,稍解了些许尴尬。二人入内后,卷帘便关门上闩,经过赵行德身旁时,微微行了个礼,用细如蚊蚋般地声音道了一声:“姑爷万福”,旁边李若雪只顾着笑也没听见,赵行德却是心下大乐,伸手从怀里摸出三两银钱塞到她手里。等李若雪笑够了,三人这才从急匆匆又从院子里各奔回房。
回到闺房之内,换下湿衣,接过卷帘递上来的毛巾,李若雪一边擦干头发,一边对着镜子看,唇泽微微发紫,不禁有些害羞,好在这时代流行的唇彩也是紫色的,称为檀色,她拿出唇脂轻点绛唇,便好似唇脂涂得稍微多些一样,遮掩过去后,仍然觉得脸颊发烫,不敢和卷帘多说话,便拿出一卷诗书来,独自听窗外的雨打芭蕉叶。
饶是如此,吃饭的时候,赵行德和李若雪都有些做贼心虚的感觉。李府素来的讲究的是食不言寝不语的,李格非自己身体力行,除了在吃饭前过问了几句赵行德的学业外,便再没发一言,甚至连揭帖的事情也没提。可这二人总觉得王夫人看过来的目光里,隐隐约约总带着一丝责备之意。从这以后,赵行德便安心准备八月份的秋闱,李若雪也极少踏足书房了。两个人都盼着秋天快快地过去。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已是八月,声讨童贯的公揭所造成的影响,还在一点一点的累积。在开封府衙役的全力压制下,这撕了又贴,贴了又撕,牛皮糖一般的战斗无休无止,渐渐地,开封府也有些疲了,往往隔两天加派衙役对街面上乱贴的字纸来一次统一的清理。河北变乱,童贯当负其责的传言,在民间流散得越来越广,几乎整个京城的人,不管是拥太子的,还是拥三皇子的,不管口头上如何表示,内心都暗暗地相信,这揭帖所说的就是事实。
只不过,朝堂上打躬作揖,还是照旧。这揭帖就算是一阵风,也吹不进宫里。就连官家下旨召回童贯,也没半个人拿着揭帖出来阻止,几个清流不着边际的劝谏,都被蔡公相,梁隐相,李枢密等几位朝中的巨头不费吹灰之力给压下去。果然是朝中有人好做官,童贯接到回京的旨意后,顿时感激涕零,遥对着东京城方向连额头都磕肿了。当天晚上,童公公对前来输诚的河间将领,交子手下,人一概不见。
这短短时日可把童公公给着急坏了,汴京流传出来的揭帖居然传到了河间这等边地,看过的军卒都拍手称快,即便不用旁人的告知,大家众口一辞,这必然是醉写骂贼文的赵先生作为。这书生在关键时候搅这么一出,简直枉费杂家对他一番爱惜和栽培之意,童贯还记得自己可是给过白身的赵行德以参军优待的,对这等忘恩负义,欺世盗名,踩着自己的脑袋沽名钓誉的伪君子,童贯简直就恨到了骨子去了。
京城遥远,为免夜长梦多。第二天大早,童贯便带着镇北第一军百多名随从,强行带走了两百多匹战马,舍船就陆,一路上马不停蹄地朝东京赶。
经过真定府地界,童贯着急赶路,也顾不得和朝廷新授成德军节度使、河内郡开国侯杨彦卿打个招呼,便匆匆绕城而过,来到府城南面的五马山下,正是午时,远远望见官道旁有间草房,傍着道旁小溪长着一个老槐树,槐树枝上挑个帘儿,青布上书着三个遒劲大字“望酒杨”。
镇北第一军指挥使辛兴宗指着那帘子,玩笑道:“大人,杨侯特意在这坡上,支开了望帘儿恭候呢!”他素知童贯心中对杨彦卿借机入主河北记恨在心,便故意拿他来说笑。
童贯也嘿然笑道:“倒要看看他杨家有些什么好东西。”两百多人稀稀拉拉来到草房门口,众军卒自然在外面树荫下席地而坐啃嚼干粮,辛兴宗带了几个亲兵陪童贯入内,只见柜台旁边摆着个三层的蒸屉,面上是白白的馒头,旁书着“一贯”。一个道士打扮的手拿着拂尘在不断赶着苍蝇,这人不太长眼,见好几个穿官衣的进来,也没殷勤招呼。
辛兴宗趾高气扬惯了,当即指着那道士道:“你这牛鼻子莫不是失心疯,又不是蔡太师府上的蟹黄馒头,居然要一贯?”
那道士眼皮子一抬,无精打采道:“贫道杨一贯,这馒头便叫做一贯馒头。”
“原来如此,”辛兴宗连童贯都哑然失笑,汴京的行脚商贩常常打出些标新立异的招牌,没想到在这荒山野岭的野道人也是如此,处心积虑要打响自己的名号。
他们还没笑完,那野道士又碎碎念叨:“好些过路的都劝贫道将这馒头的名儿改了,免得见了这个贯字就想起害的我河北数十万人的大奸贼,贫道也想改啊,只是生性疏懒,众位大官人若是看不顺眼,索性便将这肉馅的馒头当做童贯,吃一个下肚,便似生吞了一个童贯,胃口也好些。”
他这恶趣味的解说,顿时将童贯气得七窍生烟,连稀疏的胡子微微抖起来,辛兴宗当即气得大骂道:“你这野道士,无缘无故,竟敢辱骂朝廷命官。”他转头对童贯道,“大人息怒,待末将好生惩治这失心疯的道士。”
那道士眼中寒光一闪,盯着童贯道:“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你便是童贯吗?”
童贯被他看得向后退了一步,见周围都是亲兵环绕,胆气顿时变壮了,厉声喝道:“本官便是童贯。你这刁民,胆敢行刺本官,来呀,给我拿下砍了!”
那道士忽然仰天哈哈大笑,指着童贯道:“我到忘了,你这阉贼,再怎么装蒜,也始终是没卵蛋的,做不得大丈夫。”他趁着亲兵尚未靠近,双臂一用力,竟然将柏木所制的厚重柜台整个掀翻,馒头满地乱滚,合身往后一撞,正好撞在草房的一根柱子上。这草屋原本简陋,那柱子一倒,连带着整间草屋都塌了,外面的亲兵不明所以,正欲上前救出童大人,却见一个披头散发的道人从茅草堆里冲出来,头也不回的跑了。不多时,在山坳里传来一声刺耳的响箭。
辛兴宗护着童贯狼狈不堪地从草房里钻出来,脸色苍白,拱手禀道:“大人,这里山高林密,只怕那野道人也有古怪,咱们先走为妙!”
童贯早被草房倒塌吓坏了胆子,当即在亲兵的搀扶下骑上马,饥肠辘辘地再次上路。
没行多久,只听得后面得得得马蹄声起,辛兴宗回头一看,却是刚才那道士领着三四百骑的马队追了上来。
那道人手持一柄铁枪策马急追,他旁边的一骑锦衣中年男子问道:“再兴,前面果真是奸贼童贯?”他暗暗沉吟,王统制大人的截杀密令,若是自己办成了,这五马山的势力,说不定就能招安了。五马山的山贼在河北变乱中声势大壮,从原先的四百马贼,壮大到近三千多人,只是人多难当家,华北的其他大小山贼的也是如此,山寨的头领赵邦杰自知杨家军从来不招降纳叛,一门心思向原先便有联络的锦檐府输诚,王彦秘密带来的话就是,发现奸贼的踪迹,要死的不要活的,格杀勿论。这个奸贼是谁,王彦没说,但五马山的英雄都不是傻子,自然就是害的新上山的两千多兄弟家破人亡的童贯了。
杨再兴沉声道:“那奸贼吃不住激,亲口承认的。”抬头高声喊道:“童贯休走,留下人头!”山贼的马匹虽然没有官军的好,但骑术高超,不时有掉队的官军落单被他们一刀砍落,直到最后拦住那百多骑官军,那穿着官袍的立刻下跪求饶,原来辛兴宗和童贯已换上普通百姓的衣服,在中途翻山改道逃走了。
“好狡诈的奸贼!”杨再兴狠狠地一口唾沫吐在地上,这一仗虽然没抓着童贯,但五马山得了两百多匹好马,众兄弟将俘获的官军双手拴在马屁股后面,洋洋得意地将马群驱赶回寨。
章19 儿戏不足道-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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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贯带着辛兴宗翻山而逃,因为担心马贼的追杀,两人不敢沿着官道逃窜。五马山乃是太行山的余脉,呈南北走向,山势虽然不高,但这两位长久以来养尊处优,还没有走出四五里地,衣衫被山石和荆棘划出好些大洞,手脚都磨出了血泡,小腿仿佛灌了铅似的。“这些刁民,待本官回到汴京,定会发兵清剿。”童贯恨恨道。
“大人说的是!”辛兴宗有气无力地附和道,肚子里却发出咕的一声,已经许久未沾水米了。童贯是天子幸臣,他也为将军,长久以来,从探路、宿营,乃至备马整装这些闲杂事,都是手下做好,两位老爷根本是考虑都不用的。此刻匆匆出逃,居然忘了携带干粮和水。
二人在山间跋涉了整整三个时辰,途中发现一株小树上挂着累累野果,似乎有鹿羊之类野兽啃食的痕迹,二人大喜过望地摘下来好几枚,谁料一口咬下去,那果子又酸又涩,悔得童贯差点没把舌头吐出来。辛兴宗倒是吃了两个果子,但仍然不顶饿。眼看天色将晚,,辛兴宗眼前一亮,指着山下一户草房道:“大人,那里有处人家!”
童贯也将脑袋凑过来,迟疑道:“该不会又是响马窝吧?”二人相互望了望,对面的脸都铺满了灰尘和沧桑,终于下定决心,为了填饱肚子,哪怕是龙潭虎穴也要闯一闯。
爬到山下后,二人先趴在草丛里观察了好半天,终于发现这草房里似乎只有一对老农夫妇,这才安心地钻了出来,这回再没了官威,打躬作揖地讨要饭食和水。那老人家倒也和善,见两个落难之人,让老伴儿多煮点黍米,先从灶屋舀出一瓢水给两位。
若是平常,童贯大口大口地将水灌进肚子里,辛兴宗在旁便眼巴巴地望着,直到大人抚着肚子打了个响隔,将空空地葫芦瓢交出,老人家这才接过去,叫老伴儿再去舀一瓢水出来。
“看二位的形貌,是从山外面来的吧?”老人慈眉善目,笑吟吟道。
“是啊,我二人在官道上遇到了马贼,千辛万苦才逃得了性命。”童贯说着说着,眼圈也变红了,仿佛真的是遭遇强人的行商一般。
“唉!这世道不易啊!”老人家叹道,“一年前,山贼也还没这么多。”他顿了一顿,忽然话锋一转,加重语调骂道:“都是那该死的奸贼童贯,弄得山外面的都没了活路,非要跑到山里来。”说完还拍了一下桌子。这老人的手劲特大,砰的一声,吓得童贯眼皮子跳了一跳。他自己也笑道:“乡下人粗鲁惯了,客观莫怪。”絮絮叨叨了和两个客人骂起了童贯。山民消息特别闭塞,往往被山外的人所不齿,因此这老人家知道山外人聚在一起最多的话题便是骂童贯,为了免得客人无趣,也就兴致勃勃地在他二人面前骂了起来。
童贯再不敢暴露了身份,唯唯听着,脸色阴晴不定,辛兴宗也苦着一张脸,暗道:“待我寻到当地的官府,定要将这老两口下狱治罪,若是有子女的,便要他断子绝孙才好,方能解了公公心头之恨。”
那老人骂了半天,两个客人都不搭腔,他自觉有些尴尬,堆笑道:“两位官人先做,我去灶屋里看看,那老婆子做个晚饭也慢吞吞的。”说完便起身出去。这时的农舍多用茅草和树枝,农家为了防火,灶屋便单独而建,与其他房屋隔开。
辛兴宗正想开头安慰,童贯却先对他使了个眼色,低声道:“跟出去看看,提防这老贼头做手脚。”
辛兴宗当即点头,蹑手蹑脚地跟在老人家之后,见他走进灶房,便悄悄蹲在门外偷听,只听那老人家瓮声瓮气地道:“老婆子,咱家药耗子的砒霜放在哪儿,快快找出来!”
辛兴宗听得心惊肉跳,差点没一跤跌倒。
他不敢停留,又蹑手蹑脚地回到屋里,和童贯如是这般一说。童贯一听,咬牙道:“好狠毒的老山贼。”辛兴宗道:“大人,这两个老家伙没有气力,也只敢下毒。先下手为强,让末将把他们宰了。”
童贯骂道:“鲁莽!杀了这两个,更惹怒了贼人。”他脸色变幻,沉声道:“趁着天黑,快逃出贼窝为妙。”
辛兴宗当即点头称是,二人在屋里一同乱翻乱找,拿出搜刮地方的精细劲儿,找出些农家藏的果子黍米,将一件破布褂子裹了,便趁着夜色逃之夭夭。
那老人回房一看,到处被翻得乱七八遭,丢了一件衣服和粮食,不由的顿脚骂道:“我说怎地鬼鬼祟祟的,两个贼东西,天黑在山里摔死你们!”原来适才因为夜里老鼠乱钻,老人家睡不踏实,跟老伴儿要鼠药去除老鼠而已。
童贯和辛兴宗不敢在贼窝附近停留,夜里也不辨方向,摸着黑踉踉跄跄地爬着山,只想逃得越远越好。好些时候,童大人是在累得爬不动了,辛兴宗便背着他走。童贯感激之余,叹道:“兴宗,诸将中只你一人忠义,待我回到官家身边,定要好生栽培于你,封侯不在话下。”辛兴宗原本疲惫不堪,闻言大喜,道:“那末将全仰仗童大人提携了。”脚下也长了劲儿。
此时此刻,汴京巩楼的秀阁里,一盏灯火微微点亮,陈东平举这双手对着镜子,李师师在身后为他系上宽大的腰带,又将衣服的褶皱抚平。陈东时常留宿在李师师的秀阁内,在巩楼已是公开的秘密。他家资豪富,也曾出手阔绰。此时虽然被他老头子限制得手头有些紧,打赏不若从前那般大方,但一则人家姑娘愿意,二则李妈妈也憋着劲,他二人情深意厚最好,到赎身的时候,不但要把姑娘的私房积蓄逼出来,还要从陈东身上敲一大笔银钱。
“陈郎这些天早出晚归,妾身总有些胆战心惊的。”李师师在身后低声道,扶着他的肩头,将身体贴在陈东的身后。
起伏曼妙的温柔,令陈东亦有些沉迷,旋即定下神来,轻轻拍拍肩上的柔荑,侧头低声道:“大丈夫有所必为。老贼自以为能够一手遮天,却不知众怒难犯。”他微微一笑,又道,“全赖了童贯这狗贼,朝中四分五裂的新老清流,隐隐竟有联手之势,这朝廷,毕竟是士大夫与天子共治天下,就算官家再宠信老贼,用不了多久,漕运断绝,商人罢市,京城动荡不安,他也该认清楚,天下人心相背了。蔡京老贼,终于也有失算的时候。国运日渐沉沦,此诚一举扭转乾坤之良机也!”
他说的这些,李师师亦听过好几遍了,微微矮身钻到陈东身前,为他整理正面的仪容,低声道:“妾身唯有每天善颂善祷,愿天上神明保有陈郎大事得成。”说完站远了两步,看着仪表堂堂的陈东,解颐笑道:“都弄好了。妾身恭送夫君出门。”
朝中的所谓清流也并非完全没有自己的势力,攻击童贯的公揭数十日的鼓动,再加上台面下的使力,汴京市面的商铺有些已经歇业了,东南的漕运也不太顺畅了,官面上的理由五花八门。私底下都说是朝中有奸佞,市面不太平。
情势似乎慢慢滑出了蔡公相的预料和掌控,最令他气愤的是,童贯分明在几日前便从河间出发,然后便不见踪影了。
虽然朝中清流如果将事情闹大,触怒了官家,那最终吃亏的还是太子赵柯。但事情的失控还是让蔡京有些愠怒。照常理来说,为免夜长梦多,他应该马不停蹄,一路赶回汴京才是。
童贯现在不见踪影,朝中原本有些依附于他的官员群龙无首,也在忐忑不安地等待着本尊出现。现在的清流为河北变乱所上的弹章还不太多,但朝中已经有一种山雨欲来的势头,谁第一个跳出来,谁就有可能成为众矢之的。官家跟前的几个朝廷重臣,蔡京、王甫、李邦彦、梁师中等人,虽然和都有些情分,也想尽快将太子拉下马来,但河北的漏子既然是童贯自己捅出来的,他就应该有赶快回京擦屁股的觉悟,我蔡府又不是为你童家开的。几个重臣心里明白,只要童贯出现,以他的机智和官家念旧的习惯,多半能把事情摆平。而这事情如果旁人插手太过的话,官家反而要怀疑他们结党营私了。
时间一天一天的过去,童贯仍然不见踪影,蔡京已经越来越怒了。他甚至偷偷试探过沈筠,是不是皇城司搞的鬼,沈筠板着脸用“绝无此事”四个字打发了。以蔡京在皇城司里的心腹的讯息,皇城司锦檐府也在全力寻找童贯。
太行山,绵延八百里,气势雄伟,地形复杂多变,山地山地受拒马河、滹沱河、漳河、沁河等诸多切割,多横谷,当地称为「陉」,又有古代地震留下的诸多断层,山势险峻,尤其以太行山的东部最为陡峭。牵动着大宋清流与奸党两方气运消长,万众翘首期待的童大人和他的心腹爱将辛兴宗,就在这莽莽苍苍的太行山中,已经迷路快十几天了。
章19 儿戏不足道-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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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童贯和辛兴宗从意图毒杀他的贼窝里逃出,摸黑拼命的赶路,到了天明时分,二人才发觉在山峦叠嶂间迷失了方向,十来天在深山老林中转来转去,也曾遇到过猛兽足迹,不得不绕道行走。那从老农家中偷来的果子和黍米,早已吃光,因为不习惯生食的缘故,头两天几乎拉得虚脱,到后来食不果腹,亦拉无可拉,勉强以山泉水和野果子为食,一路翻山越岭,终于来了山脉老林的边缘,远远地望见一片山间盆地里有农田和炊烟。
“童大人,前面是村庄!”辛兴宗指着盆地中高矮不一房舍,几乎是声泪俱下。
“走,过去看看。”童贯拄着一根粗树枝做成的拐棍,一瘸一拐地和辛兴宗向村庄走去。此番他打定了主意,绝不暴露出自己的身份,哪怕别人当着他的面大骂童贼,他也要跟着跺脚骂两声,再吐一口唾沫,只要有口吃的就成。
在田间劳作的农人直起腰来,默默地看着他们。
“哎”辛兴宗高兴地挥动着双手,勉强挤着笑容和乡亲们打着招呼。但片刻后,他的脸便僵硬了,双腿在不断的颤抖。
伴着得得得马蹄声,从村庄中奔出数骑,皆髡发蓄须,左衽皮袍。
“契丹人!”辛兴宗绝望地想到,这十几天在深山里乱走,居然无意中闯入辽国的地界。
五个契丹人骑在马上,居高临下,缓缓地环绕着童贯和辛兴宗游走,警惕地打量着这两个不速之客。他们之间用契丹语交谈着什么,实则都是听得懂,也会说汉话的,但相互间就是只愿意讲契丹话。片刻后,一个个张弓搭箭对准了两人。这时,周围的农奴都不敢观看,老老实实的弯下腰去干活。
马匹在周围不断打着沉重的响鼻,被五把弓箭摇摇晃晃地指着,童贯几乎心胆欲裂,高声喊道:“不要杀我,我乃大宋河北行营都部署童贯!”
这听到童贯的喊声,那契丹人首领喜出望外,大喝一声,其他几人本已准备开弓射杀两个南朝细作,此刻收不势,只能将箭放偏,只听啪啪数声,四五枝长箭擦着童贯和辛兴宗的衣服边射到脚下土地里。童贯几乎惊死过去,良久方才回过神来,只觉得两股战战,背上被冷汗湿透,裤裆间也湿透,滴滴答答的声音。
当初童贯气势汹汹地将河北大营从大名府迁到河间,也着实让边境军州的契丹人骚动了一阵。这些契丹人思量,就便是冒认的也算得上是个人物,便将他二人一道押送高阳关。
耶律大石冷冷地看着堂下五花大绑的两个人,他不敢相信,曾经都督十万大军的宋国童帅,就这么垂头丧气地被绑了来。
好几个粗鲁的契丹军官在旁虎视眈眈,那眼光好似要将人生吞。童贯不觉气沮,原先端着为本朝撑持场面的想法顿时消散,只对这当中那看似斯文些的辽国大官道:“本官确实是大宋河北行营都部署童贯,误入贵国,望大人看在两国归还逃人的约定上,将本官礼送还朝,本官必有重谢!”
“哦?”耶律大石眼光微闪,“你确实是童贯,听说,你很有才啊。”
童贯老脸微红,没想到自己能干的名声都传到了辽国。这时,啪的一卷文书丢到了他的面前。
“这辱骂我大辽君臣文书,是你授意手下写的吧,文情并茂,果然不愧常御书房里的行走的公公。”耶律大石淡淡道,“当时我朝萧元帅便道,抓住这首恶之人,要么五马分尸,要么点天灯。童大人,你说怎么办吧?”
“这,大人,”童贯脸色刷的变得惨白,“这不关下官的事啊。分明是赵行德那儒生,不,是王彦陷害本官,这军书送出去之前,本官看也没有看过一眼。”
“哦?”耶律大石玩味道,“当时我可是看到分明有童贯的大印,你既然没有看过那军书,那就说明,你不是童贯,而是冒认的。”他从童贯特有的声线和稀疏胡须上,已经看出了端倪,只不过,假若确凿了身份,他就必须把童贯交给萧达不也处理,说不定一刀杀了。而留下童贯,则是自己手中的一个筹码和棋子。
“我,是冒认的?”童贯不禁有些糊涂了,不知这辽国大臣为何要如此说来,他心念极快,立刻电光石火地想到这人可能是要帮他脱困,当即高声道:“大人明鉴啊,下官确实是为活命,冒认的童贯。”
没想到这堂堂大宋河北行营都部署,这么快便服了软,连自己的身份都不认了,耶律大石不禁暗暗好笑,沉吟道:“眼下辽宋交战,若是无名小辈,便一刀砍了。不过嘛,”他话语一顿,眼睛盯着童贯,缓缓道,“若是对本官有用的话,倒是可以留着,反正不过是消耗点粮食罢了。说说看,你能有什么用啊?”
“我,”童贯眼珠微转,他知道这一席话说出来,只怕再难脱身,正沉吟未决,忽然听上面辽国大官发怒道:“既然无用,便拖下去砍了。”周围三四个契丹军官应声一起怒吼,上前来就将童贯和辛兴宗二人往帐外拖去。
童贯顿时大声叫:“有用,有用。”他知道一出了这中军帐便是黄泉路,一边大喊大叫,一边拼命挣扎。
耶律大石脸色微微缓和了点,举手让几个契丹军官暂缓,沉声喝道:“我听着,说,你有什么用?”
童贯脸色苍白,这时候也顾不得其它,连声道:“下官熟悉河北各处诸军和仓储情势,所有诸军将官的品行脾性,下官都一清二楚。”
耶律大石微微皱眉,沉声道:“这个我派探马和细作查知就行了。”说罢便要挥手让手下将他拖出去。
童贯忙又道:“不只是河北,大宋国内情势,朝中大臣动向,兵力部署,各地赋税多寡,本官都一清二楚。”
耶律大石微微笑道:“我也曾出使汴京,这些情势也了解一二,你便只有这么点用处吗?”
一步一步的,到了此时,童贯也没法回头,横下一条心道:“本官在大宋朝中交情甚广,不少官员惟我马首是瞻,其他许多也有把柄在本官手上,大人若使用得上,本官愿为大人效力。”
“哈哈哈哈哈,”耶律大石放声大笑,挥手命部下为童贯松了绑,又拿了柄弯刀给他。
见童贯手持着钢刀不明所以,耶律大石悠悠道:“你们南朝人所谓的投名状,童大人不会不懂吧?”他的眼睛看向辛兴宗,辛兴宗顿时吓得毛骨悚然,可怜巴巴地看着童贯,哀求道:“童大人,看在下官出生入死护卫您的份上”
耶律大石似是自顾自地道:“只有死人才守得住秘密呀。”
童贯听了这话,心头一缩,沉声道:“兴宗,我知你在汴京还有一家老小,今日我是迫不得已,你也没有绝后,你的家人,朝廷会有抚恤的。”
他提着那明晃晃的弯刀慢慢走到五花大绑的辛兴宗面前,辛兴宗一边拼命在地上扭来扭去的躲避,一边高声惨呼“童大人饶命啊。”,终于被他一步赶上,一刀抹在脖子上,血扑哧一声,溅得童贯满身都是。见辛兴宗已经断了气,他才转身,对耶律大石笑道:“幸不辱命。”
耶律大石见他初时分外怯懦,杀别人却如此果决,也不禁微微有些吃惊,暗道此人能够在宋朝飞黄腾达,亦非幸至,到不能小看了他,不要养蛇不成,反被蛇咬。沉吟片刻,便挥手叫亲兵找一间房舍看守起来,严禁旁人靠近,让童贯下去休息。
童贯走后,耶律铁哥能听懂汉话,疑道:“大人,这童贯在南朝虽然位高权重,但素有奸臣之名,为何留他性命?不若一刀杀了干净。”
耶律大石微微笑道:“南朝的奸臣,说不定便是我契丹的能臣。”
耶律铁哥愤愤道:“毒蛇在哪里都会咬人的。”
“那是在南朝,他还是个人。”耶律大石摇了摇头,沉声道,“大辽是我们契丹人的国家,他一个奴才,走狗而已,你都可以伸手捏死了他,这条关在笼子里的毒蛇,只会去咬我们的敌人。”他背过身去查看地图,燕云十六州的下面,大宋幅员辽阔,汴京仿佛一颗宝光四溢的明珠安置在大宋国土的中央。想起出使汴京时所见的繁华人烟,向称爱慕中国文化的耶律大石不觉有些神往。
章19 儿戏不足道-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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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东已经得到三皇子及座师秦桧暗示,礼部省试必定录取,所以尽管秋闱将近,他还在外面奔走联络搬倒童贯之事。而像何方、朱森、张炳和邓素等人,此时已偃旗息鼓,深居简出。张炳与邓素向来交好,便在一同温习。
而汴京李府的书房内,丫鬟卷帘正怯生生地望着赵行德:“姑爷,觉得这梨膏的味道如何?”
赵行德手中端着一个细瓷的小碗,用小心地舀了一勺川贝母蒸梨膏,微微皱了皱眉,道:“有点苦。”
“啊?”卷帘快要哭了,忙道:“这可是小姐查了医书,亲手熬制的清肺解暑的膏汁呢。”小姐特意叮嘱她要问问姑爷的意见的,这“有点苦”三个字,可叫她怎么回去复命啊。
“唔,'赵行德敲了敲脑袋,还有十天就是秋闱的日期了,这段时间读经书把都读成木头了,他三口两口将爱心梨膏吃掉,然后把空碗递给卷帘,微笑道:“味道不错,不,很好。”
卷帘这才笑盈盈地走了。
赵行德笑笑,正欲继续温习课业,家仆来报,太学的同窗李蕤来访。赵行德便请他到书房相见。
“大考将近,大家都在埋头准备,东严兄你好闲心哪。”赵行德让他坐下后,笑道。
李蕤微微一笑,道:“我无心仕途,已决定去夏国游历,这一次来,是向元直兄辞行的。”轻轻吹了吹茶上的浮沫,好似不参加今科对他来说,就是这么无足轻重的一件事。
“元直素知我酷好天文术数之道。本朝又禁止私习天文,只好往夏国一游。听说夏国学士府天机院预测天象奇准,就连日月运行之规,星斗之大小轻重,亦有道可循。”
“要走也何必挑这个时机,眼看今科将近,不如待秋闱之后,我必置酒相送。”赵行德颇为遗憾道,心里知道,人各有志,勉强不得。从此以后,汴京城里可以说话的人,又少了一个。
蔡京少有的连续数日在中书省办公,几个赵党官员所上的弹章,暗暗引用了举子揭帖的内容,被他扣下了。御史中丞秦桧,监察御史邵武,国子监祭酒杨时先请求面见官家,都被丞相蔡京和校检太傅梁师中以各种理由阻止了。他也曾听闻河北,乃至河南地的弓箭社之类的乡农,自发组织起来要拦截童贯入京,可是就是没有半点确实消息。若不是和童贯相识已久,蔡京甚至都有些怀疑,这阉贼是否被吓破了胆子,畏罪潜逃了。
正如蔡公相当初所料,京师的举子们张贴了一段时间的揭帖之后,随着三年一度天下大比的临近,有心仕途的儒生暂时放下了声讨童贯,埋首于准备考试。
然而,这揭帖仿佛一根火柴丢在满地的枯枝上一样。由于童公公莫名其妙的人间蒸发,这场因他而起的党争逐鹿远未止息,反而程愈演愈烈之势。借河北变乱朝廷对童贯处置不公的幌子,朝廷盘剥的越厉害的地方,反弹也就越大。东南那一带的官员和朝中清流本来联系就密,就在三天前,两万多刁民在乡绅的鼓动下闹事,砸了苏州供奉局,打死打伤官员胥吏多人,供奉局主事朱文从狗洞里逃走。囤积在供奉局内数十万斤花石居然也被刁民们搬走了,而供奉局的账簿也被他们烧了。就在同一天,杭州造作局也被上万刁民围困,杭州团练使调集了禁军弹压才保住。东南漕运的纲船居然有在半道拦截下来的,贡赋粮草被一抢而空。
蔡京也是当世文章大家,曾将举子们所传揭帖拿来,自己仔细揣摩疏漏,也让手下的文吏吹毛求疵,想要找出一些干犯朝廷忌讳的话,或者将祸水引向别的方向。只要抓着丝毫把柄,就可以大张旗鼓地禁止。可这篇文章委实过于老辣,不管是叙述还是喝骂,全都滴水不漏,哪怕是有心附会,也全然没有使力的地方。
这个漕运断断续续的当口,汴京的商人趁机开始囤积居奇,关门歇业的也有不少,幸好现在不是冬天,否则石炭运不进来,定要冻死不少人。开封府强命商铺开张,勉强维持着市面。因为漕运停顿而歇业的漕工也隐隐有不稳的迹象,有些河北籍贯的被煽动起来,叫嚣着要敲登闻鼓告御状,开封府抓了几个领头的,暂时压制住了,但底下仍然蠢蠢欲动。
今天,汴河码头传来的消息,整整二十个时辰,没有一艘漕船靠岸,东南漕运,终于在不畅了十多天后,彻底断了。此事再也盖不下去,可以想见,台谏的弹章必定将以漕运断绝为借口,铺天盖地而来,官家一问原因,便牵引出河北变乱的责任和童贯的欺君之罪。既然童贯无法及时赶回京师当面向官家哭诉求情,蔡京也只好做了放弃他的打算。
“看来这帮晚辈是要图穷匕见了。一时姑息,终成大患。”他恨恨想到,“假若一开始便以雷霆手段压制这揭帖之事,也许不至于如此不可收拾的局面吧。”
“也罢,柔弱能胜刚强。且容这帮后生猖狂一时。”蔡京拿着漕运断绝的奏报,有些萧然地准备起身回府,清流们要弹劾童贯,那便弹劾吧。河北刘延庆或许被殃及池鱼,蔡公相本人倒是牵扯不进去的。
刚刚走到政事堂门口,差点被一个疾奔的书吏撞个满怀,蔡京当即脸色一沉,喝道:“何故如此惊慌?”
那书吏是在枢密院当差的,抬头一看是丞相喝问,正跑得气喘吁吁,当即脸色吓得惨白,颤声道:“蔡公相恕罪!小人有眼无珠。”
这般小吏手中所持的文书也哗哗直抖,蔡京看见文头上标注的金字牌急脚递的纹样,暗暗愠怒,难道说此番保不住童贯,就连这正副枢密使王甫和李邦彦也不把自己放在眼里,金字牌军机居然不经政事堂,直送御前了吗?
“到底何事惊慌?”蔡京沉声问道。
“东南反了!”那书吏颤声答道。
“什么?”那书吏结结巴巴的,蔡京压下怒气,喝道:“军书拿来我看。”
书吏不敢强项,恭恭敬敬将军书呈给丞相。
蔡京一目十行的扫过去,顿时大惊失色。难怪漕运彻底断绝,就在前日,江南的明教魔头方腊假托天命,自称“圣公”,改元“永乐”,率众起事,置将帅。同日,明教教众在苏、湖、婺、处、台、越、衢州、湖、常、秀等十余州起兵相应,现在正在四处攻打州县。东南重镇杭州已沦于贼军之手,两浙路兵马都监傅兵、黄坦被贼军击杀,两浙路制置使杜守文、廉访使仇建被刺杀,杭州知州欧阳泰逃走,此外尚有不少州县官员已经出逃甚至变节。据说各地贼军正在向金陵汇集,准备攻克金陵后划江而治,甚至北取汴梁!
看到后面,蔡京嘴唇微微颤抖,额上青筋毕现,据军书所说,因为东南人以为花石纲是他挑唆官家所为,杭州蔡家祖坟被乱民所掘,自己父祖皆被弃骨杨尸。蔡家老宅被抢空后一把火烧掉,其余蔡氏族人则不知所终。
这军书的再后面则是方腊起事的檄文,他原本已无心再看下去,但在政事堂十几年养成的习性却是凡是重要公文皆要从头看到尾,以免被他人所误,刚刚看了开头,眼中却寒光一闪,只见“三十年来,元老旧臣贬死殆尽,当轴者皆龌龊邪佞之徒,但知以声色土木淫蛊上心耳,朝廷大政事一切弗恤也。”的后面,居然是“童贼致河北沦陷,百万生民涂炭,昏君竟不置之国法,姑息养奸。赵元直,陈少阳二先生及两千学社举子,遍散公揭,指斥其奸,天下骚然,而昏君奸臣不为所动。东南之民,苦于剥削久矣!近岁花石之扰,尤所弗堪。诸君若能仗义而起,四方必闻风响应”
章19 儿戏不足道-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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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家赵佑天生聪颖,从小到大,才华高于旁人,无论见识谈吐,还是书画诗文,都不逊于人。因此赵佑自视甚高,曾经有臣子以贞观之治奉承,官家表面欣然,旬日后便将此人贬斥广南路。事后听御书房文字宦官梁师中道,官家所推崇的乃是尧舜之治,自认为唐太宗远不如己。
可是,天平盛世,东南居然反了!而且是数十万乱民在十余州县同时揭竿。
赵佑阴沉着脸将方腊的檄文一字不漏地看过,良久,不发一言。垂拱殿中,烛火飘摇,丞相蔡京、参知政事赵质夫、枢密使王甫、枢密副使李邦彦、皇城司勾当官沈筠俱在,除了蔡京尚有些宰相气度外,其它人脸色比官家还要惨淡,仿佛被掘了祖坟。
“众卿以为,此事当如何处置?”赵佑终于缓缓道,深深呼了口气,闭上眼睛平复着心绪。“当朝以来,四海升平,国库充盈,列国来潮,偶有河北之败,也立刻挽回,恢复祖宗疆土。可是在臣民心中,当真就当朕是个昏君么?”
“陛下,”王甫小心翼翼地道,“本朝秉守内虚外之策,除了禁军之外,州县厢军员额四十余万,皆不堪战。而禁军分布则北重南轻,河北、河东、西京三大行营驻屯禁军员额合计四十万,京师左近轮戍禁军及上四军,御前班值员额合计三十五万,两浙路禁军仅有四千人,江东路五千余人,江西路六千余人,湖南路八千余人,湖北路一万两千人,福建路四千余人,两广一千余人,自保尚且不足,实难发兵平乱”
赵佑的脸色却越来越阴沉,呼吸声也越来越重。
“我问如何处置!”伴随着官家的怒火,一个笔洗“砰”的一声砸在王甫身前,碎片四射飞溅。
“我问你如何处置!”赵佑按住龙椅平复着怒意,盯着王甫沉声道,仿佛站在面前的就是肆意诋毁他的明教魔头。
王甫被吓出一身冷汗,忙道:“微臣之见,当挑选良将,统帅京师及西京禁军往东南区平乱。”
“两个月内,荡平这群草寇魔头,需要多少禁军南征?何人可以为将?”
“魔头蓄谋已久,东南变起仓促,若要两月平乱,至少要十五万大军。”王甫颤声道,他本想说三十万大军南征以策万全,但南征大军的辎重粮草势必要枢密院来筹措协调,两月时间太短太短,南征军队超过十五万,便肯定来不及了。
赵佑“哼”了一声,十五万大军这个数字比他心目中所估计的稍微多了些,但狮子搏兔亦用全力,为了迅速平定东南,让朝廷的国策再次回到开疆拓土,万邦来朝的轨道上来,算是允了王甫所议。
“那便从京师和西京抽调十五万精兵组成南征行营,何人为将?”
重臣们都慎重起来,漕运是汴京命脉所系,又涉及东南半壁江山安危,万一所用将非人,这举荐的责任可不小。
沉默了片刻后,丞相蔡京叹息了一声,缓缓道:“道夫刚刚都督河北行营与辽国大军激战数月,此刻若他在京中,当是合适人选。”
他此言一出,王甫、李邦彦、沈筠等人心下都疑惑起来。这些人都是知晓河北变乱的内情的,早把童贯划入了贪生怕死的庸将行列,谁知蔡京居然还举荐他。李邦彦暗道,难道蔡公相因为祖坟被掘,疯癫了不成?
赵佑瞳孔一缩,拿起那明教起事的檄文再看了一眼,恨恨道:“东南变起,这事情本想先按下再说。蔡相既然提起,这檄文中所说童贼致河北沦陷,百万生民涂炭。万千士民遍贴公揭,指斥其奸,天下骚然。是怎么回事?”
蔡京脸色如常,缓缓道:“陛下一提,老臣才想起来,这些日子,汴京和东南州府突然出现了许多诋毁童大人的揭帖,捕风捉影,诋毁朝政,老臣已让开封府追查此事。唉,陛下恕老臣愚钝,老臣看了军报才想到,这揭帖居然是乱贼为了搅乱人心所做。”他顿了一顿,又道,“童大人旬日便从河间出发赴京,现在道路上的州府都毫无音讯,老臣担心,乱贼欲加罪名于童大人身上,途中暗下毒手。”他说到这里便住口不言,看向身旁。
赵佑随着他的目光看向沈筠,脸色微寒,沉声问道:“皇城司可有道夫的下落?”
沈筠忙拱手道:“便如蔡公相所言,童大人自从河间出发后,便失去了踪迹,锦檐府亦在加派人手找寻童大人下落。”
赵佑想起童贯素来的忠心苦劳,想他现在遭了贼人的陷害,生死未卜,不禁咬牙道:“贼子欲祸乱天下,好狠的心肠。”
“这诋毁童大人的揭帖老臣也带来了,满篇胡言乱语。不敢有辱圣听。”蔡京从怀中慢吞吞地摸出一张叠好的宣纸。皇城司勾当官沈筠自从听官家念出方腊檄文中的话,便大致清楚蔡相佯作举荐童贯的心机,只是他纵然有心想帮,也苦无良策。
赵佑照例一目十行的将揭帖看完,心情激动之下,将之掷到桌上,骂道:“荒唐,道夫何等样人,难道朕还会看错吗?他要不是得了失心疯,怎可能任由胡人射杀禁军,坐视河北大军哗变。河间天天都有军书来报,和契丹交战若干次,斩杀多少,损失多少,事实俱在。这写揭帖之人,捏造如此荒唐的事情来诋毁道夫,无疑是想要讥刺”他原本想说朕,话到嘴边又改口道“朝廷昏庸了,用心简直恶毒之极。”
赵佑骂完揭帖,问道:“汴京也有东南乱贼的揭帖,开封府可曾查知贼人下落。”
蔡京这才道:“老臣也命开封府严加彻查,赖天之幸,乱贼行事毫无顾忌,不但贴揭帖的贼子暴露无遗。连写揭帖的,策动此事的首脑人物,都查得差不多了。”
“哦?”赵佑一听之下来了兴趣,乱贼魔头远在东南,王师两月平乱太长了些。眼下要解心头之恨,便要拿这些潜藏在京师的宵小开刀。
蔡京若有似无地看了眼沈筠,缓缓道:“这写揭帖的人,乃是太学监生赵行德,其余策动此事的首脑人物,尚有叫做陈东、张炳、邓素等一干监生,此外,这些乱贼还联络了两千多在京的举子,相互引为朋党,专门攻讦朝政,诋毁圣君。”
赵佑寒着脸听完,左手敲着桌案,仿佛恍然大悟一般道:“难怪,难怪,”他从桌上拿起方腊的檄文,“有时朋党,居然还和乱贼勾结在一起,我难怪那乱贼怎么说些三十年来,元老旧臣贬死殆尽,的话,看来以元祐旧党喻今,为京中的朋党张目了。”
“陛下圣明!明察秋毫!”蔡京也没想到赵佑居然还另有发现,沈筠心中暗暗叹息,只为这东南乱贼一纸檄文,为国剖肝沥胆的举子功败垂成,一场大祸不可避免。
赵佑沉默了一会儿,冷冷道:“既然如此,开封府何不速速捕拿,难道还要坐视这群诽谤朝政的朋党恶徒在京师作乱不成?”
“陛下,”蔡京秉道,“在京城的举子数目众多,散居各处,又互通消息,开封府贸然捕拿,只怕走漏了风声,打草惊蛇,难以一网成擒。数日后便是秋闱,举子们都要入场考试,到那时候,开封府衙役只需在考场外等候,按照贼党的名录,挨个锁拿便是。依老臣之见,士子们受圣人之学,国家精华所聚,当依祖宗家法,不可轻易摧折。陛下纵使要治罪,也需开封府拷问清楚,三司会审,再行定夺。”
“嗯。”赵佑微微点头,沉声道,“蔡相言之有理。”
章19 儿戏不足道-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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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城司勾当官沈筠一听“开封府拷问”之语,脸色微变,正待开口,蔡京又道:“眼下最要紧之事,莫过于选将挂帅南征。河间诸军统制官王彦,久历军旅,持重有谋略,在河间协调众将力抗辽军,颇得童大人的赞许,乃将才。以老臣之见,此人到是个合适人选。”
王彦为锦檐府河北统制官,受皇城司沈筠的辖制。此前短短数月间,王彦因功被迅速提升为河间诸军统制,节制近五万禁军,在河北与杨彦卿、刘延庆鼎足而三。他本非沈筠真正心腹,升官如此之高之快,已经使沈筠感到有些不妥,眼下蔡京又提出让王彦出掌南征行营,便不知该赞同还是反对。
“王子才统帅十五万大军,平定东南后,必不能甘居我下。不过,反对之语一出,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杂家正中蔡老贼的奸计,好不容易争取到的河间兵权,也必将与皇城司离心离德。”沈筠斟酌再三,始终沉吟未发。刚才欲质疑将上千举子交付开封府拷问的不妥,已经顾不上了。
蔡公相提名举荐,其他重臣轻易也不愿做反对之语。赵佑抚着额头思量再三后,同意了蔡京所提议,下旨任命王彦为江、淮、荆、浙等路宣抚使,东南行营都部署。命他从河间选精兵一万,调西京行营禁军七万,京师宿卫禁军五万,湖北路驻泊禁军一万,并在河北及京师左近州县征募自愿从征的弓箭手、良家子、蕃兵两万,组建南征行营,合计十五万大军,从速出征。河间诸军则交回河北排阵使刘延庆节制。同时,令东南诸州县尚存的禁军、厢军向金陵集中,必守金陵,以免乱贼攻克这座江南旧都后声势更涨。
杭州城内,到处是明教教众来来往往,这场数天内几乎席卷江南的起事如此顺利,令明教的老兄弟都有些兴致勃勃。不远处蔡府和杭州造作局的大火已经快熄灭了,现在还冒着浓烟。起事教众以头扎绸巾的颜色别等级,最底层的教众头扎红巾,以上依次为橙黄蓝紫白五色,而白色仅为教主方腊所用。此刻,一群明教中的首脑人物从制置使衙门走出,这些人头上所扎的大多是紫色绸巾,至少也是蓝巾。
石生、郑魔王,陆乞儿等各地坛主堂主,自是意气风发。刚刚聆听了圣公教谕,攻克金陵后,便要举行登基大典,建立国家制度,三省六部,道府州县,一样都不能少。明教原先在民间传播的流派与组织颇为复杂,此刻眼看便要混元归一,大家修成正果,也唯有方教主这般天生的神人才做得到。唯宝光法王邓元觉稍显忧色,他环顾街面四周,商铺大都开门,市面却很萧条,不由得叹了口气。
圣教得到了盐帮、漕帮,以及一些东南富商的支持,数日内席卷十数州县,格外的顺利。起事之后,方教主极力约束教众不得骚扰民间,还斩了几个害群之马以儆效尤。可是基层的教众与官府仇怨太深,但凡抓住,动辄断脔肢解,挖肺掏心,甚至熬以膏油,乱箭乱射,非如此不能泄心头之恨。不但吓得东南一带的官员和胥吏纷纷逃走,还吓坏了许多缙绅富商,乃至普通百姓,加重对圣教的误解。
原本侍奉明尊的和州知州吴储吴侔兄弟,也被差点被趁乱涌入的别坛教众殴击致死,左护法张怀素为此还和右护法方肥红脸拍桌子,也是无用。圣教虽然已经接掌州府衙门,但户籍不知,赋税不知,粮草不知,衙中老兄弟唯持律严谨,昼夜七时,暝拜明尊,更有居心叵测之人唯每天鼓动教众,劝说普通百姓献家产入教。东南一带原本宠信儒学,佛学,道家的士人纷纷避之而恐不及,不少不愿改信明尊的村庄开始结寨自保。
郑元觉正沉思间,忽然肩膀被人拍了一下,却是乐山坛坛主石生。“老郑,你说那儒生单单写了篇揭帖,既不拜明尊,又对圣教无所建树,方教主怎么会如此看重,还郑重昭告封他做圣教前军师。”石生低声道,他和教中许多老兄弟一样,认为圣教兄弟为了今日,拼着杀头,多年来功劳苦劳谁都有一大堆,教主却偏偏开始提拔起外人,不禁心生不满。这些话不敢和旁人讲,只能对多年相熟的老兄弟发泄一二。
郑元觉微微一笑道:“教主只怕不是看重他,那赵元直身在昏君奸臣的爪牙之下,这圣谕传到汴京,是催他上黄泉路的。”
石生不过是被功名利禄蒙了心智,被一言点醒,又道:“他和我教素无冤仇,为何”
郑元觉道:“揭帖之事震动不小,只要昏君斩了他,便又失了不少人心。”
石生点了点头,便恍然大悟,叹道:“原来如此,这般阴损的勾当,定是方肥那小人的设计。”旋即又皱眉道,“若是昏君不斩他呢?圣教岂不是失算?”
郑元觉哑然失笑道:“就算昏君不中计,军师不过出一名分而已,今日封,明日免,圣教又没有损失什么。”他心里倒是希望方教主吸纳些教外的人才为圣教所用,为本教效力即可,信不信明尊,并不是关键问题。不过这一招借刀杀人委实也太过明显了。汴京那位若当真昏庸到这个地步,那倒真可以考虑攻克金陵后挥师北上,一统天下了。
数日后,汴京城内,赵行德见到了宋安,正在奇怪着位师兄如僮仆般的打扮,脸也涂得蜡黄,宛如换了个人,宋安低声道:“元直当速离京师躲避,万万不可去参加秋闱,有性命之忧!”
原来开封府欲在秋闱省试当日锁拿两千士子,底下书吏和刑部的胥吏暗通声气,免得抓了这么多人,又要三司会审,大家忙得焦头烂额,刑部的同僚埋怨开封府不会做事。而宋安亦从胥吏处得知了消息,知道如陈东、张炳、邓素、赵行德等人居所也被皇城司和开封府盯着了,这才匆匆乔装而来。
“仅凭乱贼一纸檄文便将我等下狱,朝廷怎会如此荒唐,那方腊若是昭告天下,封蔡京为丞相,童贯为大将军,岂不是也要午门问斩?”赵行德愤愤不平,宋安却道:“人为刀俎,当速做决断,不可再犹豫耽搁,铸成遗恨。”
赵行德沉吟道:“我若就此逃走,奸贼会否恼羞成怒,牵连李府和恩师?”
宋安道:“李府女与你只有文定,未完成拜堂大礼,算不得姻亲,最多将聘礼退回,以示了断。就算要追证,按本朝律例得相容隐者之规,三司也不能强勾李府中人去作证人。自古以来,株连九族,只有亲眷,还没有牵连师门的先例,师尊也应该不会被牵扯进去。所以,当务之急,当保住自身性命,以图将来。李府这边如何告知,你自己斟酌。师尊那边,我会代你禀明情况。”
赵行德沉吟片刻,沉声道:“这揭帖之案,牵连甚广,我必要通知陈东、邓素、张炳等几位,再转告学社同道,万万不可自投科场罗网。”他仔细掂量了其间轻重,自问绝做不出孤身逃走,而留陈东等人赴死的举动,是以有此一说。
宋安点了点头,叹道:“你既有此心,我也不便劝阻,出入务必要多加小心,免得引起奸贼的警觉,提前发动,那便难以收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