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13 时命乃大谬-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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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宿在大营中的赵行德被外面军卒奔跑和喧闹声惊醒,只觉得火光乱晃耀眼,匆匆披衣起来,犹豫片刻,从包袱里取出宋安所赠的锁子甲背心穿在里面,匆匆戴好头盔,随手拿起佩刀弓箭,掀帘出帐,只见到处届是四处乱跑的军卒,有的举着火把,有的拿着刀剑。在各军指挥使不在的情况下,不少营都指挥使和都头主动率人支援最临近的大营寨墙,这在河北军中也算是惯例了。按照军律,晚间营中是严禁步骑奔驰的,只不过,在敌骑夜袭的情况下,守住大营外围比什么都重要。
与河北行营诸军相比,镇北军的军纪最好,大多数军卒披甲之后便在本营旁边的空地上整队,都头、营指挥使,大家睡眼惺忪,都有些莫名所以,急着向大营请示对策,勉强抓拢军卒,有的刚刚列队便被友军冲散,有的则被挤到路边。
赵行德跟着军卒一起朝寨墙奔跑,他通过了一片又一片的营帐,满耳都是以各种河北方言吼出来的军令,不时有骑兵在身边通过,有的军官策骑边跑边喊:“各归本营,不得擅动!”更多的军官却是在喊:“胡人偷营啦!”“增援寨墙!”“披甲列队!”“准备出阵!”
来到靠近寨墙的地方,赵行德看到随军的郎中帐篷外面,好几个受箭伤的军卒正在包扎,克烈人的箭头磨得并不光滑,穿透力不够,但是取出来更麻烦,一般而言还淬了毒。地上乱七八糟地扔着裹伤的布条,旁边煮药的锅还没烧开,有的军卒痛得受不了开始呻吟乱叫,甚至咒骂起来。赵行德不敢停留,匆匆跟着其它军卒往寨墙跑去,只见团团火焰在天上乱飞,这是克烈骑兵冲到近前抛射出来的,扎在涂了湿泥的寨墙上倒还没什么,扎在帐篷和军卒的身上就更麻烦些。
行营的军卒都躲在寨墙和马车的后面,颇为狼狈。“怎么不放箭?”赵行德扯着一个面善些的军卒问道。
“大帅有令,胡人没冲进来,不得放箭!违令者斩!”一个手持着令箭的马兵小心地在克烈部的箭程外勒住了马,大声喊道,这已经是第六个传令得了,他的大喊声引来了寨墙和马车后面躲避的行营士卒一片片仇视的目光,这传令马兵不敢耽搁,吼了两嗓子之后,立刻拨转马头,往别处奔去。
“我呸”赵行德身边的一个河北兵把口水吐到地上,抽出钢刀来,用磨刀石弄出尖利的嚓嚓嚓的声音。
天上的箭矢乱飞,赵行德背靠着寨墙,大口的喘着气。这寨墙是木板插在夯筑的土堆之上而成的,颇为简陋。武宗朝时候的河北大营有些简陋,官府正调集厢军和民夫整修,大约旬日后河北军就会搬进去,因此现在这座大营算是临时的,连壕沟也没有挖,本来处在大宋腹地,北面还有三关险要,大家谁也没觉得要把一座临时的营寨修得多么扎实。
行德隔着木板都听得胡骑口中喃喃的咒骂,可想而知,在营中没有弓箭手反击的情况下,这些嚣张的胡骑冲得有多么近。在寨墙内侧聚集的行营士卒越来越多,好些还中了流矢,局势一度变得有些混乱,镇北军和都部署衙门不得不加派人手来弹压这些河北行营的军卒。耳听得倚靠的寨墙被克烈部的箭矢射得呯呯直响,赵行德不禁又回想起那个商队被马贼围攻的晚上,一股羞愧和耻辱的感觉涌上心头,行德取出五只箭,依次插在身旁的土中。
“他奶奶的,撞上这没卵子的大帅,打得没卵子的烂仗!”身旁的一个老卒突然爆出一句粗口,因为行德身上穿着新发的军官的服饰,这老卒还挑衅似地朝赵行德这边望了一眼。“窝囊啊!”“从没这么窝囊过来!”底下的军卒怨声四起。
这时镇北第一军指挥使辛兴宗奉命出寨安抚克烈部骑兵,他来到寨墙上的箭楼后面,那熟悉蛮语的通事嗓门有些沙哑,辛兴宗便找了三个嗓门特大声的士卒,一同高声喊道:“外面镇北第一军的听好了,童大帅有令,若是为克烈马库斯将军伸冤而来,暂且回营歇息,童大帅定会为尔等做主!”
通事的话比较复杂,这三个传声筒咬字不准,克烈部的族人奔驰骑射之中,听不太清楚,射箭便没有停过,辛兴宗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既不愿就此出去送死,又不敢就这么回去复命,旁边的河北士卒有在巡边时候稍通蛮语的,此刻只冷眼旁观看笑话。
等了一会儿,大营外面的箭雨更没有稀疏过,辛兴宗心一横,让通事和三个传声筒把童贯的安抚喊出来,这个他本来是想当面和镇北第一军的人交待的,也卖个人情。“童大帅垂怜,抚恤布帛五千匹,为克烈大人治丧。”
克烈部族人在草原上时,也会有人来收貂皮,牛羊,兽皮等物,交易的主要物资就是布帛,因此“布帛”这个词听得非常准确,而五千这个数字也听得清楚,而草原上的规矩,战败了的一方可以出牛羊物资给胜利者求和,这克烈部的人身出宋国腹地,族长又死了,原本没打算活着回去,隐隐约约听出来汉人要纳贡求和,箭矢便稀疏了下来,几个小头领与族长的儿子忽儿扎胡斯商量了一番,战马奔驰了半夜,也该休息片刻,让宋人先将贡物搬出来再说。
通事将克烈人的要求翻译给辛兴宗听,辛兴宗顿时大喜,招手命军卒赶快将布帛送出大营。五千匹布帛不是小数目,需要掌书记周鼎成以下十几个官员胥吏经手,虽然是都部署大人亲自过问的,但也是极其罕见没有油水的差事,因此辎重营上下办事的效率绝不算高,大约过了大半个时辰,五千布帛才装车送到大营门口。
在这小半个时辰中间,外面的克烈部骑兵驻马休息,而河北行营的许多士卒也松懈了下来,拥挤在寨墙附近,不少人从寨墙后面探出脑袋,好奇地张望外面号称是镇北第五军的骑兵,虽然主将遇刺,但如此跋扈,居然敢攻打大营的军队,倒也当真罕见。
辛兴宗正等得心急如焚,见五千布帛终于送来了,对麾下军卒急道:“还愣着干什么,大开营门,将这些抚恤之物交予外面。”随着吱吱呀呀地绞盘转动,大营门开,百五十多镇北第一军的军卒,有的赶着骡车,有的推着独轮车,车上装满布帛,徐徐出营,就在不远处,两千余骑纷纷上马,拉开稀稀疏疏的阵势,警惕地注视着不断靠近的南朝军兵。
赵行德在寨墙后面,远远眺望见,送布帛的车队行进到克烈部骑兵面前,那当先的军官与通事在一起,连比带画,似乎是要胡人当场点验布帛,他好回去交差。那领头的数名胡骑只随意翻看了布帛一下,叽里呱啦地不知说些什么,然后送布帛的军官便和他们争执起来,不久,那军官挥手命手下军卒将马车和独轮车留在当地,转头便走,没有行了十几步,后面的一名胡骑张弓搭箭,一箭射出,直贯后脑,那军官吭也没吭一身,便面朝上下倒在地上。
几乎在同一刹那,大营寨墙上站着观看的众军卒一起发出了惊呼。就在那些搬运的军卒开始拼命往大营门口奔跑的时候,后面的胡人纷纷催马,有的抽出了弯刀,有的张弓搭箭,克烈部的骑兵发出了围猎和战斗时特有的吆喝声,马蹄声中,时不时夹杂着几声被砍倒或是射中的军卒的惨叫声,许多人一头栽倒在地的时候,脸上还带着迷惑而又恐惧的表情。
“快跑啊!”“他奶奶的!”“快开营门,让爷爷出战!”大营寨墙上面观战的河北军兵骂声四起,天下虽然太平无事久矣,但围绕沿边军州寨堡的摩擦战从未停止,河北军兵什么时候死得这么窝囊过啊!
其它诸军指挥使眼下都还在都部署帐中,镇北第一军指挥使辛兴宗面色惨白,看着他麾下的军卒一接一个的倒在尘土里,直到最后一个还有十几步就要低大营的门,从后面飞驰过来的一骑平端着弯刀,毫无悬念地斩断了他的脖颈,这个刚才还如释重负的军卒没有头的身子便啪一下倒在了地上。那胡骑兴奋地高声大呼,示威似地朝大营门口守卫的河北军挥舞着弯刀,拨过马头,又绝尘而去。
随着大营外面最后一个军卒的遇害,大营内聚集军卒的情绪已经无法控制,辛兴宗的脸色仍然惨白,镇北第五军,不,该死的克烈部蛮子吃了五千匹布帛不说,还擅杀了他第一军的人,须得回报大帅,严加惩处。但是,大营门口群情激奋的乱兵却需要控制,在大帅平乱的军令下来以前,万一这些人冲了出去,搅乱了局势,只怕大帅一腔怒火,就要朝着自己来发了。
想到此处,辛兴宗骑在马上,对旁边的副将嘱咐道:“大帅军令下来以前,不得放一兵一卒出去,也不许向胡骑发一箭一石,否则就说不清楚了。”然后才在数十亲兵的护卫下,从乱兵从中挤开一条路,向帅帐奔去。负责大营寨门守御之责的第一军副将乃是辛兴宗的心腹,打仗马马虎虎,执行军令却很到位,当即指挥紧闭寨门,寨墙上弓弩也调转头来,对准群情汹汹,要冲出去和胡人骑兵一决生死的乱兵。
辛兴宗前面刚走,后面的形势却失去了控制。目睹了整个事件过程的河北军卒开始怒不可遏,原本负责维持秩序的镇北第一军,因为刚刚才有百多名同袍被害而士气低落,“他奶奶的!这还让不让人活了!”“当兵吃粮,没有这么叫人作践的啊!”“窝囊啊!”“都是那个阉人害的!”“果然是奸臣!”“弄走了刘大帅,再让这些胡人来作践咱们!”“去大营,杀了阉帅!再找老帅辨冤曲!”“杀了那阉人!”“杀!”“杀!”“杀!”
无法出营的士卒的怒火终于调转方向,从刘延庆去职,被迫告别家人离开大名府移镇河间,镇北军军饷高昂而其它军的补给越来越少,压抑已久的怒潮在这一刻爆发了,越来越多的军兵将他们所遭受的厄运归罪于新任都部署童贯,开始一群一群的涌向大营中心。
赵行德便蹲在寨墙的垛口下面,面色苍白地望着这一幕情景就在他眼前发生,外面是克烈部骑兵猖狂的呼啸,纵蹄狂奔,箭羽乱飞,里面的乱兵已经失去了控制,更失去了行伍,在没有军官能控制得住这些平素用军法强行弹压的军卒,“营啸?”“哗变?”赵行德的脑海里闪过这两个词,浑不知如何自处,两行汗水,顺着脊梁慢慢淌了下来。
章13 时命乃大谬-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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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阳关,西北方向有太行山绵延千里,东北方向是燕山余脉,两大山脉在高阳北面纵横交错,成为天然的屏障。一过了高阳,便进入了河北平原的腹地,一望无垠的平原。因此,高阳关乃是河北的门户,与霸州益津关,雄州瓦桥关,并称三关。关城虽小,却难得的纯用砖石砌成,极为坚固,为了利于长期坚守,关城外有屯田,草场,本朝开国以来,又增设了寨堡,高阳在高河之旁,高河南面不远,则是如今的大宋河北行营所在。
高阳关北面,为了阻遏辽国骑兵纵横,早已开垦了无数水田,田间遍值桑榆,原本这种树是不准靠近关城的,只是宋辽两国不动刀兵,林木自然生长不断,垦殖的佃户乐享其成,此刻,高阳城头的戍卒朝北方望去,到处是层层叠叠的树影,也不做他想,骂道:“这贼老天,非得冻死人不可。”打了个哈且,擦擦鼻涕,将甲胄外的棉服带子紧了紧,缩着脖子,依靠在垛口旁的床弩下面,打个小盹儿。
就在那层层叠叠的树影之中,偶有一点微光闪过,那是千里镜镜片反射城头灯火之光。北院枢密使萧达不也放下千里镜,这次南侵,宋国人果然毫无察觉,高阳关城全无防备。他低头问道:“攻城所用铁桶大炮,可准备停当了?”汉军都统柴谊秉道:“都已停当,只需大帅下令,便可攻城。”萧达不也顺着柴谊的右手所指看去,只见前方树林中的空地上,十五门庞大的青铜巨炮已经排开。这是辽国数年来铸造的最好的火炮了,每一门都有上万斤重,炮身长十七尺,炮筒厚达十五寸,专门发射攻城所用的石弹子,这巨炮能把重达近千斤的石弹抛射到三里地外去。在这十五门巨炮的周围还有数百门大小不一的铁桶炮,全都用于发射攻城的石弹,有的是从前铸造成功的旧炮,有的则是为了试制巨炮而逐次放大铸造的新炮。一旦攻城开始,汉军营就会推着这些中小型号的铁通炮朝着城池前进。为了服侍这些笨重的大家伙,这次南侵的汉军火器营就达到三万之众。
现在停放在林中的巨炮全都披着涂了牛羊油脂的棉布炮衣,炮衣上还覆盖了厚厚的树枝遮挡,这些火炮隐蔽得很好,若不是拥挤在铁桶炮周围的汉军火器营繁多的辎重车辆,萧达不也难以辨认出每一门巨炮的方位,他微微点了点头。为了筹划这次南侵,辽国朝廷上下可谓殚精竭虑,不但专门派精通契丹文和汉文的契丹人状元,南京辽兴军节度使耶律大石出使南朝沿途观察形势,还派了草原克烈部诈降南朝。但整个准备过程最为艰难的,莫过于在高阳关守军不察觉的情况下,将这十五门巨炮运抵高阳关城北面两里地外的树林里。为此,炮营统制官柴谊勘测好火炮的方位之后,辽国专门派人扮作商队,从树林里清理出道路和预设的火炮阵地,还挑选了新年之后,宋国人沉溺在节日气氛之中,又因为天寒地冻减少了出巡次数,不易发现辽军移动的这段时间发动南侵。
自从率领三万骑军精锐秘密离开幽州,潜来此处之后,统兵元帅萧达不也一颗心便悬着,这次南侵的目的一是夺取河间、真定、中山等河北北面屏障,全取地利,使宋人失去北伐的前进基地,二是掳掠更多的中原人到北国去,辽国自从使用汉奴充作工坊的奴隶后,渐渐尝到了甜头,这种奴役的方式比原先设立军州县,听凭农户自己开垦种植要强上太多了,随着工奴的死亡率上升,契丹人渐渐首次感到奴隶不够用了,就好像初尝到乳汁味道的孩子要用力地吸吮,为了奴隶和财富,辽国上层南侵的呼声也越来越高。
“大辽和宋国,最终只能有一个站着。”萧达不也沉吟道,他不是为了奴隶,而是为了契丹人的将来而战,北面的女真人叛乱闹得越来越厉害,宋国朝廷又天天叫嚣着北伐幽燕,现在幽燕是辽国绝对不能失去的土地,因此只能通过战争彻底把宋国打趴下,才好回过头来对付女真这些不开化的蛮夷,听说宋国甚至在暗暗资助女真的叛乱,真是该灭的南朝。
到今天中午为止,一切都很顺利,但诈降的克烈部族长克烈马库斯居然突然被宋人刺杀了,原先里应外合夺取高阳关甚至河间城的计划无法实施,克烈部已经提前在宋国腹地发动了叛乱。南侵统帅萧达不也不得不提前发动了南侵。
“宋人河北大营号称有二十万之众,一万铁林军直逼河间,是不是有些行险?”萧达不也侧头问目光炯炯盯着南方的新任南院枢密使耶律大石。
“如果宋人还没有平定克烈部的叛乱,也许有机会一举击溃河北大营。”耶律大石缓缓道,他尚是三十左右,比年近五十的萧达不也多了不少锐气,“我会让铁林军绕到河间府的后面,捣毁官道上所有的驿站,焚烧沿途所有的村庄,让宋国大军以为被我们围困,而惊慌失措的逃跑。”他轻轻拍了拍战马的脖子,让有些焦躁不安的马匹安稳下来。
耶律大石望着那些树林里的巨炮,汉军火器营的人在火炮周围静静地坐着,神情都有些忐忑。原来辽国南侵还有几条道路是可以绕开高阳、益津、瓦桥三关,直插河北腹地的,但因为没有攻城的利器,无法攻克宋国的城池。眼下虽然有了巨炮,但为了走官道运送巨炮而不得不强攻高阳关。这火炮对本国的军事优势,也是利弊参半,宋国大兴更为轻便的火铳,恐怕也是看到了火炮难以搬运的弊端。
萧达不也叹了口气,这次南侵,尽管耶律大石是下属,但他深得耶律氏贵族的拥戴,萧达不也也要十分尊重他的意见,耶律大石乃是契丹人百年难得的殿试状元,又是皇族。当今皇帝耶律延禧说不上十分英明,不少年轻的耶律氏贵族甚至认为辽国未来的希望就在耶律大石的身上。因此,萧达不也专门分了一万最为精锐的铁林军给他统帅。这耶律大石为了使骑军行动迅速,让铁林军将重甲大多卸下,只留下十分之一的人保留全副盔甲,还分担在同一小队的其他人身上。
“开炮吧!”他沉声对柴谊下了令,柴谊转身对一直紧张地朝这边张望的副将点了点头。
“开炮!”火器营副将耶律奴哥下令。
“开炮”的命令,从各营指挥一直到负责各门炮的伙长,汉军紧张地将炮声上覆盖地树枝、炮衣依次取下来丢到一边,副炮手最后一次检测了炮膛,然后开始装填药包和石弹,后面的其它汉军则拿好各种工具紧张的准备,这些汉军好些都是从工坊里选出来的,炮营里的待遇和工坊中猪狗不如的日子不亚于天壤之别,但一旦有所疏忽或者犯错误的话,那惩罚也是极重的,因此都万万不敢怠慢。操作火器是艰苦而精细的活儿,因此惯于纵马驰骋的真正的契丹族人都不愿意干,才轮得到这些汉人,单单炮营不足为乱,契丹人的骑兵宰这些连刀枪弓箭都不会用的汉军,跟宰鸡宰狗也没什么两样。
远处的高阳关的灯笼是最好的目标,夜晚是这样的寂静,“轰隆”一声巨响,伴随着火光,惊得高阳关的戍卒一下子跌倒在地上,紧接着,“轰隆”“轰隆”之声巨响不断,关城内的战马,狗,鸡都惊恐不安地乱叫起来,戍卒们纷纷在垛口处张望倒地发生了什么事,只见随着远方的火光一闪一闪,终于,一枚千斤重的石弹,带着巨大的惯性,轰隆一声重重地砸中了关城的城楼,将城砖砌成的地面顿时砸出一个大坑,隐隐约约看得到守在下层垛口的弓箭手正惊恐地朝上看过来。
章13 时运乃大谬-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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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行德顺着乱兵的人潮往童贯的大营涌去,此时此刻,河北大营中没有安全的地方,伴随有仇怨的军卒开始互相斗殴,严苛的军官受到士兵的围攻,秩序进一步混乱了,甚至有营帐也被点燃了。河北大营火光熊熊,喧嚣动天,连外面跑马射箭的克烈部骑兵也不明就里地停了下来。
镇北第一军指挥使辛兴宗还没来得及回禀,外面的喧嚷吵闹已经起来了,夹杂着“杀阉人”的高呼,就连高居帅位的童贯也听得清清楚楚,都部署大人的脸一下子便沉了下来。掌书记周鼎臣喝道:“到底是哪军的谋反作乱?”童贯看向刚刚走进来的辛兴宗,又朝跪在地上的田世珍转去。
辛兴宗只觉脊背一凉,不敢怠慢,躬身秉道:“大人,是克烈部谋反,假意收下五千匹布帛,非但不肯归营,还杀了我派去运送的军卒。”辛兴宗答非所问,童贯眼中现出一丝怒意,周鼎臣与辛兴宗素来交好,当即对他使了个眼色,喝道:“难道克烈部已经冲进大营了吗?”辛兴宗猛醒过神来,脸上露出疑惑之色,道:“大营中四处聚集了众多乱兵,叫嚣着要和胡骑交战,末将谨遵大帅的军令,严令诸营务必戒急用忍,不得放出一人一骑出去,只待大帅军令!”
辛兴宗言辞恭谨无比,又是童贯向来倚重的心腹爱将,听他禀报了外面的情况,童贯的脸色方才缓和下来,缓缓道:“将士们求战心切,虽然是好事,但如此聚啸军营,却当严惩那领头之人。”他顿了一顿,自觉话语里毫无纰漏,沉声道:“兴宗,你出去宣喻众军,各自归营待命,不得喧哗。”又对镇北第二军的韩世忠道:“克烈部居然诈降我朝,企图谋反作乱,你且速去整队,一旦大营平定,便出阵击破这些夷种。”说完闭目凝神,也不管地下跪着的田世珍满脸惊疑不定的神色。
眼看着韩世忠与辛兴宗领命出去,周围的诸将相互使着眼色,都从各自眼中看出极为紧张和忐忑的情绪。河北行营已经多年没有经历过营啸了,但并不意味着这些几乎三代都从军的将领不知道营啸的可怕。军卒大都是粗人,将领也不会跟军卒讲道理,治军之道就一个字,严。军棍算是最小的惩戒,军律有七禁五十四斩,动辄杀人,残肢,贯耳。严苛的军纪造就了军队,也使军营中积累着极高的怨气,而一旦爆发,这种怨气有可能使平时哪怕最怯懦的小卒变成亡命的悍匪。
大观二年,益津关有一次因为军粮贪墨得太厉害而营啸,结果守将侥幸逃脱,州官却死了,底下的官员胥吏死伤更惨,州关城被乱兵洗劫一空。田世珍当时便在益津关,便亲眼看见过一个老婆跟人跑了的军汉,因为点卯迟到了挨了军棍,结果哗变那天这军卒就冲进负责军法的行军司马的营帐,一连杀了六人,伤十一人,田世珍胳膊也挨了一刀,几乎伤到骨头,到现在每逢刮风下雨还隐隐作痛。他跪在地上,也顾不得自己的事儿还没说清楚,眼神已经飘向帅帐外面那明明灭灭的火光和树影。
果不其然,没过多久,便见辛兴宗狼狈不堪地奔了进来,跪地秉道:“末将无能,乱兵已经目无军法,中间还夹杂着好些乱贼煽动,射箭,防火,末将也险些中了箭,请都部署大人速速点兵平乱!”
童贯原本微闭的眼猛然睁开,满含怒意地盯着辛兴宗,正欲斥骂这个没用的混账东西,却见辛兴宗的头盔不见了,军袍也被扯烂了,浑然不似作伪,他才觉得事情有些不可收拾了。这边地和京师,委实有些大不相同了。时值此时,他才将目光往左右看去,只见众将都面面相觑,行军司马王彦道:“军中营啸非同小可,事已至此,都部署大人当以亲兵紧守大营,勿要让这些乱兵冲进来,令各军指挥使立刻回去整顿部属。等营啸的军卒闹够了,也便自行散去了。”
随着王彦的话,河北行营众将都朝上望去,童贯却有些犹豫不定,这些人回去以后会不会干脆谋反?害了自己性命,往乱军身上一推,一了百了。所谓防人之心不可无,既然营啸乱军难以收拾,放这些军将出去用处也不大,莫不如将他们都扣在大营之中,待到天明,若正如王彦所言,军卒们闹够了,也自行散去,再放这些军将出去收拾残局不错。幸好,河北行营驻扎在河间府城外面,这营啸的事情,还可以遮掩过去。
计算起利害得失,童贯便恢复了镇定,颇有几分大将风范,指着辛兴宗道:“大家也看到了,外面正乱兵咆哮,四处殴击上官,诸军指挥使此时出去恐怕难策完全,不如留在帅营之中,待到营啸乱兵慢慢消停之后,再行出去整顿部属。”
底下的将领们此刻心里也没有底,听童贯如此说,也就顺水推舟,没有人主动请缨出去收拾局面。镇北第二军的韩世忠回来秉道已经整队完毕,但乱兵阻塞了营中道路,无法出阵,童贯就势将第二军调到帅帐周围,骑兵下马,和原来驻守在帅帐旁边的第一军和第三军部分士卒,设置鹿角弓弩等,只要乱兵靠近便乱箭攒射出去。
就这样,河北大营都部署以下十几位将军,就在乱兵的喧哗声中几乎挨到天明时分,竖着耳朵听外面的声音。因为韩世忠乃是善战之将,童贯命他负责把守帅帐,每隔一炷香时间便派人来禀报外间形势。营啸的乱兵没什么组织,四处抢掠斗殴之外,一波又一波的冲到帅帐前面,被乱箭一射便四散而去,有的继续在大营中游荡,有的干脆打开大营寨门,自行离营出去劫掠附近的乡村,这股子乱兵如此之多,有步有骑,就连在外面一直游荡着的克烈部三千多胡骑也无法阻挡,几次短促的战斗之后,克烈部骑兵见宋军虽然队形散乱,但源源不绝地从大营中涌出来,便往北退了两里。
和其他的乱兵一样,赵行德也无法进入帅营,稍微靠近便有乱箭射来,高声喊叫,声音根本听不清楚,黑暗中火光明灭,谁也看不清五十步外到底是谁,他不敢拿自己的性命冒险,找套普通禁军的军袍罩在外面,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些为了各种原因而相互斗殴的军卒,因为不断有军卒出营而去,营中的乱兵确实也在慢慢的减少,喧哗斗殴的声音也是,但是就在这天色将晓未晓之际,外面爆发出更大的声音和火光。赵行德凝神一听,顿时大惊失色,乱兵们呼叫的竟是:“辽人杀过来啦!”“辽人骑兵!”
此时河北行营的四面都出现了大股的辽人骑兵,数量众多,兵甲犀利,从大营的寨墙朝外望去,只觉得漫山遍野都是辽人骑兵不断晃动的火把,似乎源源不绝的辽人骑兵从不远处的山坳后面涌出来,到处都是,天色微微破晓,远处最先出现的不是朝霞,而是四处冒起的浓烟,那是被辽国骑兵沿途点燃的驿站与农舍在燃烧。
“真是天助大辽!”耶律大石被数百铁林骑军簇拥着,马鞭一指四门洞开的河北行营,高声喝道:“纵火烧营,活捉童贯!”
章13 时命乃大谬-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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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如其来的辽人骑兵,顿时让原本已经混乱不堪的河北行营陷入到更大的混乱中。辽骑径直通过洞开的寨门冲进了大营,一边四下放火,一边乱砍乱杀纷乱奔逃的军卒。马蹄声,呼啸声,烈火熊熊燃烧。河北边军与辽人打了近百年的仗,一见辽人骑兵冲进来了,纷纷抄起各种大枪,麻扎刀,盾牌等各种兵刃,三个一团,五个一伙的自发战斗,更多的弓箭手藏在狼藉的营寨和辎重的后面,向辽人骑兵发箭。冒然闯入宋军大营的铁林军不顾沿途损失,铁骑踩过营中一片狼藉,冲开沿途宋军松散的抵抗,一直朝着大营中间的帅帐冲去。
赵行德小心地藏在帐幕的阴影里,怀抱一柄长枪,注视着辽人的骑兵。铁林军高声吆喝着,如同风卷残云一般从大营中间掠过,大部分骑兵都朝着帅帐猛冲,小部分沿途分散开来,四下丢涂满松脂的火把,火光熊熊,在他脸上映出明灭不定的光影。身边不断有宋军用长枪弓箭偷袭辽骑,更多的却是被辽人骑兵冲开,践踏。这时一个辽人骑兵冲到近前,没有看清藏在阴影里的行德,一个火把丢在帐幕上后,勒马一个急停,正待调转马头,继续朝着帅帐冲去,赵行德如弹簧似地一跃而起,用尽全身力气将长枪扎入了那骑兵的后心。战马受惊,四蹄蹿起,带着那已经死掉的骑兵远远地跑掉了,周围没有人看到这一幕,赵行德只朝着地上吐了口唾沫,像是泄了口胸中的怨气。
此时辽国大队骑兵都冲到了行营中央帅帐所在,三四人一组,抛出套索落在帐幕的尖顶上,马匹一起发力拉扯,不大功夫,顿时将帅帐周围清理出一大片利于骑兵驰骋的空地,更多的骑兵则开始试探性地朝着宋军的帅帐骑射放箭。还有些全副重甲的铁林军已经开始聚集成上百的集群,准备对帅帐发起冲击。剩下的骑兵则是两三百骑一群在河北大营里到处奔驰,冲击,践踏那些聚集在一起的散兵游勇。
辽人骑兵环绕着大营不停地奔驰放箭,赵行德不敢靠得太近,只和别的军卒一起远远地观望。这时只见宋军搬开了鹿角,一股骑兵冒着的箭雨,端起长枪猛冲了出来,顿时将外面辽国骑兵冲开了一个口子,大营中的宋军如同洪水一般,顺着这股骑兵冲出来的道路,朝东面涌去。
“大帅跑啦!”“大家并力往外冲啊!”周围的宋军军卒见状,纷纷跟随在大营这股唯一尚成建制的宋军身后,赵行德为众军卒裹挟着,也抱着长枪,拼命地奔跑,不断有辽国的骑兵从后面追上来,挥舞弯刀砍杀只顾着跟上大队逃命地宋军士卒。眼下大营四处的火势越来越猛,外面不知道还有多少辽人骑兵在四处奔驰杀戮,只要奔跑在队伍中间,至少还是有几分保障的。耳中充斥着军卒的狂呼和惨叫,还有契丹骑兵狂乱的马蹄和呼喝声,哪怕跑得胸口几乎要爆炸了,赵行德也不敢停下脚步,不断有宋**卒掉队下来,这些人成为尾随骑兵绝佳的屠杀目标。
在被敌人追赶的时候,你不用跑得比战马还快,只要跑得比你的同袍更快一点就好了,赵行德心中默默念着这句话,却感到腿脚越来越软,口干舌燥,一股血腥味儿直冲鼻端,心跳几乎要快到极点,真想就这么躺倒不干,让辽人来杀,让战马来踩算了,可是一股求生的意志,又支撑着他继续奔跑下去。跟随着都部署大队的这股宋军离开行营越来越远,有的辽国骑兵已经超越了他们,但对这些残兵败将不屑一顾,而是紧追宋国骑兵而去,剩下的则不紧不慢地绞杀那些掉队的宋军。
身旁的宋军越来越少,一个辽国骑兵似乎注意到了赵行德,策马朝他奔跑过来,赵行德听到身后马蹄声渐渐逼近,拼尽了最后一点力气拼命的跑,可是马蹄声还是越来越近,他不敢回头,却听得到就在身后不远处响起了一声惨叫,就在行将绝望之际,忽然一股宋国骑兵折返杀来,当先一骑弯弓搭箭,嗖的一箭射出,行德只听身后马蹄得得,然后辽国战马带着面门中箭的骑兵从他身边远远跑了开去。拼命逃窜的步卒们来不及欢呼,这返身杀回的骑兵也毫不停留,趁着追逐的契丹骑兵没来得及聚成一团,箭射枪挑,让追来的辽国骑兵不得不停下追击脚步。
这时,前面的宋军逃兵放慢了脚步,渐渐拥挤起来,赵行德也随着人群朝前涌去。一条浩瀚的大河,忽然出现在了赵行德的眼前,遥遥望去,水面无边无际,已经有数以万计的宋军败兵聚集在码头周围,赵行德适才跟着大队奔跑许久,不辨方向,此刻一看,却已来到了黄河北流码头,数十艘海船停靠在码头边上,远远看见,似乎船上的人正拼命将一些没用的货物和压舱石一起往海里扔,几艘船已经拉起了铁锚,缓缓驶离。镇北军的人拼命地维持着秩序,阻止乱兵朝船上拥挤。在码头的外围,到处是死人死马的尸体,可以想见,镇北军和尾随着都部署大人到此的辽人骑兵经历了一场恶战。
虽然尾追的契丹骑兵被镇北军暂时杀退了,但逃到此处的败兵大多数已经斗志全无,许多人声称亲眼看到童贯上了船,就要从海路逃走!
“当官的跑啦!”“让爷爷船上去!”“不要留在这里给契丹人杀啊!”刚刚经历了营啸、契丹骑兵偷袭,逃命的军卒们此时已经接近崩溃的边缘,更失去了理智,不顾前方镇北军的拦阻,一边高声叫骂着,一边拼命朝着海船涌去,可那数十艘海船,能容纳的不过数千人而已,假如都部署大人真的做了丢弃大军的打算,恐怕被丢下来的不是被辽人骑兵杀掉,就只有跳海了。
“兵败如山倒!”赵行德脑海里浮现出这么一句话,不断有败兵涌来此处,他身不由己地和周围的军卒一起推搡拥挤着,已经有人被踩倒在地上,活活地被践踏而死。
被众军误以为远遁地行营都部署童贯,此时颇为狼狈地站在一艘停泊在港口的官船船楼上,望着码头狭窄无比的范围内,到处是宋军涌动的头颅,从此处望去,这些人如同潮水中的蝼蚁,但是假如自己当真丢弃了此数万大军,逃回东京,只怕死罪难逃。而更远处,先期到达的数百契丹铁骑又在聚集,似乎有些忌惮宋军人数的众多,只远远地监视着。
童贯脸色灰白,在他身旁,原来河北大营的田世珍、商琼、胡塞安等将早已不知去向,剩下来的,也只有寥寥数将而已,若不是镇北第二军的韩世忠刚才拼死杀退了尾随的契丹骑兵,只怕眼下这黄河中已经漂满浮尸了。
“大帅,河间乃边塞重镇,倘若河间不保,契丹人长驱直入,只怕对大帅都有不利啊!”行军司马王彦沉声道,他的脸色铁青,昨夜童贯倘若依他的建议,先让众将出去收拾乱兵,河北大营未必会在契丹人的突袭下溃不成军。而童贯听说河间府城方向似乎有非常多的辽人骑兵举火奔驰,顿时决定往码头方向逃跑,立刻登上了海船,更是让王彦怒不可遏,尽管如此,他还是依足下属的礼节,劝阻童贯不要就此丢下大军,否则,就算别人不管,锦檐府一定会在官家那里据实禀报的。
章13 时命乃大谬-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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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贯脸上尚有犹疑之色,王彦道:“倘若大人升起帅旗,令众将收揽军卒,尚可退守河间,与辽人一战。”他顿一顿,上前一步,指着码头上数万军卒道:“难道大人忍心弃河间如弃鄙履,弃众军如弃草芥吗?”
童贯被他这话刺得眼神一缩,抬头看着王彦,只见此人全无平常时候那种温文尔雅之态,反倒是说不出的咄咄逼人,童贯心中肯定,他如果真的坐这条船走了,刚才那“弃河间如弃鄙履,弃众军如弃草芥”的话,绝对会出现在锦檐府的上奏上。他有些心虚地有望了望远方,辽国骑兵聚集得越来越多了,刚才还只有数百,现在隐隐约约已经又有两三千之数。
“乱军不堪战,”童贯缓缓道,“辽人骑兵挡住往河间城的去路。”
他话音刚落,韩世忠躬身秉道:“只要大帅一声令下,末将愿击破辽兵!”他这夜来,也曾率军和辽人骑兵激战数场,感到辽军但每回合战的兵力最多了不过数千,并没有想象中的势大。假若童贯真的就此从海上逃窜,必受朝廷惩处,而自己也好不到那里去,若是回军河间,努力撑持,再立下些功勋,情势又有不同。所以韩世忠方才不顾童贯还有些犹豫,主动请缨。
王彦看了韩世忠一眼,又环视童贯身边的辛兴宗、毕胜、冯美诸将,诸将相互看了几眼,一起俯身秉道:“末将愿护卫大帅,击破辽军!”“大帅!”王彦沉声道,“形势瞬息万变,当速速升起帅旗,以安军心,令众将整顿乱兵,立刻回师河间。”说完,也不待童贯同意,回头对都部署衙门的旗牌官厉声喝道:“还愣着干什么,升起帅旗!”那旗牌官有些犹豫,看向童贯,童贯沉吟了片刻,终于点了点头,他也是经历过许多大事过来的,也算是豁出去了。
赵行德和众军卒推推搡搡间,忽然听到前面爆发出几声惊呼,接着,混乱的军卒陆陆续续停止了推搡,“是都部署大人的将旗!”“大帅没有走,正升旗聚将,要和辽人决一死战!”这时,停泊在岸边的一艘海船上陆陆续续走下来几个顶盔贯甲的将军,骑上亲兵牵来的马,更有为众多士卒所知晓的镇北第二军指挥使韩世忠,手提着一柄长刀,召集了尚且能战的镇北第二军两千多骑,从乱军分开一条路来,朝着契丹骑兵聚集的方向缓缓而去。
“有胆子没有!”韩世忠一边策马前行,一边高声喊道,“跟我杀契丹人去!”“还带种的,跟我走!”众多镇北军的骑兵一起高声呐喊,声势颇为壮大。
拥挤在码头上河北行营的军卒用敬畏和佩服的目光注视着他们,就是这支骑兵,好几次返身冲杀,将契丹人的前锋逼退。这些骑兵连同战马都早已疲惫不堪,有的盔甲缝隙间还卡着契丹人的半截箭头,依然跟在主将的后面,准备再次和契丹人对阵。有些悍卒便应道:“我等愿跟着韩将军打仗!”有人拉着镇北第二军的问:“杀败契丹兵,能到韩将军帐下吗?”
“当然!”韩世忠听到这句话,回头过来,盯着那个军卒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军卒有些紧张,结结巴巴地秉道:“启禀将军,高泽,宣威军的。”
韩世忠点了点头,沉声道:“有种打仗的,我都收。”他朝童贯的帅旗望了一眼,低头对高泽道:“进了河间城以后再来找我。”
高泽大喜过望道:“多谢将军成全!”他跑的时候将盔甲之类沉重的全都扔了,手上还有一副弓箭,便跟在韩世忠镇北军马队后面,像他这样的军卒尚有不少,待韩世忠的镇北第二军出阵之时,骑兵已经有三千多,后面的步军也近四千多了。
赵行德在人从之中远远立着脚看,心中充满羡慕钦佩之意,“大丈夫当如此也!”这句话浮现在脑海里。但他不但早将盔甲丢了,连弓箭、长枪都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心中略一犹豫,也没有挤过去。只见韩世忠约束着众军来到阵前,并没有过于催促,反而是在契丹骑兵与宋军大阵之间停了下来,原来镇北军的都头,指挥使策马在那些跟上来的军卒之间四下跑动,似乎是在对他们进行简单的编组。最终,将弓箭手编成一队,长枪手,刀盾手编成了另外一队,而骑兵则列在步军阵型的两边,这才再次缓缓向契丹人逼近。
与此同时,其余诸将也策骑在乱军中奔走,亲兵四下按照区域将挤在码头上的乱兵分成了三部,先挑出营指挥使,都头等军官,再将散兵游勇塞到这些军官下面各自成军,当然,这些将领也趁机提拔了不少亲信。
赵行德报明了都部署幕僚的身份,终于脱离了乱成一片的拥挤人群,引导到童贯所在的大船下面等候。虽然仍未脱离险境,甚至连船都还没上,但四周没有乱箭横飞,契丹骑兵追逐,军卒的推搡,赵行德正蓬头垢面,衣衫也被汗水所浸透,一阵凉爽的河风带着些鱼腥味,竟然令人有心旷神怡之感。
“大人,让末将冲阵吧!”郭保义侧头对耶律大石秉道,他统率着五百多骑铁林军,人马从头到脚都笼在铁甲之中,就连宋军步弓手所发的劲箭,也难以穿透,若是全军逞强一击,说不定能够击破中央,捣乱宋人的阵势。
耶律大石脸上看不出喜怒,一万铁林军虽然彻底击溃了宋军的河北大营,一夜鏖战下来,杀伤恐怕也在数万。只可惜,跟进的辽国大队人马因为铁桶炮的拖累,行军速度太慢。单单留火器营汉军在后面,怎么都不能叫人放心。如果此刻再有两万铁骑在手上,莫说猬集在码头着数万宋军,就算是拼命向着大名府逃走那些,也活不下多少来。
正前方,韩世忠所部宋军列阵正缓缓逼近,步卒弓箭手开始在军官的号令下一轮一轮地抛射箭雨,宋国步弓的射程远远超过契丹骑弓,如果辽国骑兵不愿冲阵的话,便只有回退了。若要冲阵,则必须和严阵以待的刀盾手长枪手交战,还要经受韩世忠布置在两翼的骑兵的侧击,若要迂回宋人的中央步军大阵,同样要面临两翼骑军的拦截。
“退!”耶律大石举手制止了郭保义,数千辽骑缓缓退了百多步,但仍然和宋军保持着距离。韩世忠见状皱起了眉头,他的步军阵势还不够紧密,只能背靠着尚在整顿的数万宋军,方能有把握顶得住辽人冲阵,倘若离开太远的话,很可能被辽人的铁骑一举击溃。
他未发将令,数千兵卒都肃立不动。直到后面数万大军都整顿完毕,大军缓缓逼近,辽国骑兵才又退了数百步。
两军僵持戒备了片刻,宋军开始移动,忽然辽军齐声呼啸,纵马绕了个圈子,绕开韩世忠前阵,朝后面松散不堪的步军大阵侧翼冲杀过来,韩世忠忙调集骑兵阻截,大阵中的宋军也慌忙地止步列阵,那辽国骑兵远远地放了一轮箭,便又策马离去。韩世忠因为要护翼本部主力,也不能一直追赶,驱离了这些骚扰便罢。
如此这般三番两次,辽国骑兵数量虽少,却不断地袭扰宋军,韩世忠带领骑兵去驱赶时,便立刻纵马远遁,那辽国骑将一直拖延着不和宋军交战,又一直阻挠着宋军行进的速度。
直到宋军进了河间城以后,又过了大半个时辰,辽国的大队骑兵后援才赶到。童贯、王彦等在城楼上望见铺天盖地而来的骑兵所扬起的沙尘,都在心中暗叫侥幸。
章14 弃之海上行-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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辽人大举入寇的消息,最先由狼烟四起的烽燧传遍,溃军四处流散,传播着各种各样战败的消息,军州县府城开始白天紧闭城门,雄州、霸州、真定等河北重镇先后发现辽人骑兵踪迹。铺天盖地的流言几乎在一日夜间便传遍了汴京,枢密院惴惴不安等待着进一步确实的消息,到正月二十八夜里,由河间府发出的军书,由日行五百里金字牌急脚递送到,枢密院不敢怠慢,连夜禀报大内。
白玉宫垂拱殿外,当值的宦官和宫女战战兢兢,进呈军书之时,蹑手蹑脚的,连喘气都怕重了。殿中粗若儿臂的龙脑香炬烛全都点燃,照耀得亮若白昼,官家赵佑脸色铁青地站在巨大的河北山川地形图面前,高阳关已被辽军突破无疑,辽兵照例发挥了骑兵迅捷,飘忽来去的优势,河北十余个军州同时发现辽军的踪迹,各地驻屯的宋军都只能谨守城寨,不敢轻举妄动。现在唯一确定的是,至少有一支辽军的主力正在围攻河间府。而河北行营居然在一场莫名其妙的哗变之后,被辽军一举击溃了,还好新任河北都部署童贯屡败屡战,纠结了数万溃军退守河间府,还在与入寇的辽军相持不下。
“童大人若能守住河间,则辽军不能立足河北,劫掠一番后,自动退去。”枢密副使李邦彦宽慰道,“再说,朝廷经营北京大名府久矣,辽军要饮马黄河,也不是那么容易。”
“大名府乃是河北行营旧地,原有驻守的精兵悍将,大都被童大人带去河间,如今无兵无将,如何坚守?”参知政事赵质夫皱眉道,“大名若失,汴京门户洞开,只怕”他没有再说下去,赵佑越听越是恼怒,伸手抓起一个笔洗,砰地掷到地上,怒喝道:“童贯丧师辱国,万死不足以辞其咎!”声音震得门外伺候的宦官背上一凉,差点打翻了手中的东西。
“陛下惜怒,”丞相蔡京慢吞吞道,“童大人向来公忠体国,河北行营出了这等大事,必有其它原因。只是,眼下击退辽人入寇要紧,这追究之事,还等以后再说。”
“丞相说的是。”赵佑被蔡京提醒,稳住了心神,眼下还需倚重童贯坚守河间,威胁辽人的后路。
“此番辽兵入寇不比往常,似乎行军颇为缓慢,眼下内地州县所发现的皆是辽国的游骑,大队人马似乎还停留在河间以北,似乎辽军此番打定了攻克河间,全取河北地利的主意,并非劫掠一番而已。”皇城司的沈筠缓缓道,“不过这样来说,对京师的威胁,反而少了些。”
沈筠的话多少解除了些赵佑对京师的担心,“河间,”他目视着那个被辽兵围攻的城池,接着目光下移,“大名,”汴京北面的防御以大名府为中心,大名若失,则局势进一步崩坏,此时,赵佑不禁暗暗后悔下旨让河北大营移镇河间,对与辽人行动迅速的骑兵而言,河北大营的位置过于靠前,防御便显得十分的被动。
“陛下,”蔡京请轻咳了一声,“大名府并非全无兵将,卸任的河北行营都部署刘延庆尚在,陆陆续续从河间败退回来的兵将当不在少数,可起复刘延庆为河北诸军排阵使,令他收拢溃军,坚守大名府,伺机出击,将辽军驱逐出去。此外,可命河东行营援河北,抽调西京行营诸军巩固京师。如此,则大局可稳。”
他指点童贯收胡骑为倚仗,原本存了挑乱河北局势,然后嫁祸给太子赵柯的计算。为了防止河北形势因此而崩坏,特意叮嘱刘延庆留在大名,以防万一之时,可以有人出来收拾局面。谁知太子尚在大名府,克烈弄假成真地谋反作乱,还勾结辽人入寇,导致河北大营溃散。无心插柳,刘延庆这枚闲子,倒真的用上了。只不过,要将河北糜烂的责任按到赵柯的头上,还需要刘延庆,童贯二人的配合。
赵佑眼神一亮,根据枢密院的军报,河北大营被辽兵击溃,十余万军兵大部溃逃。因为河北军的家眷多在大名,所以这些逃军必然有相当一部分正朝着大名逃去,正好用刘延庆收拾残局。
“还是老丞相深谋远虑,当初便劝朕勿要催刘延庆从速进京。”赵佑脸上显出一丝笑意,刘延庆虽然向称平庸,但他主持河北行营多年,收溃军守大名,正合其用。他盯着地图上标志着辽军主力的箭头,暗暗想,眼下除了高阳关和一些无足轻重的寨堡,河北重镇无一失守,河间真定一带尚存驻泊禁军便有七八万之多,若是辽军贸然深入的话,倒是一个取得大胜的机会。
赵行德身在河北,京中的师友,李格非、晁补之、陈东、张炳等都在四处打听前沿的局势。李府之中,丫鬟卷帘也宽慰李若雪道:“小姐,赵公子吉人自有天相,必定会平安回来的,您还是早些就寝吧。”“嗯,”李若雪答应一声,却站起身来,窗外花树还春芽未发,干枯的树枝在风中轻轻颤动,似乎这北风再稍微大一点,积在枝头的朵朵白雪,就要落到地上,一如河间城危若累卵的局势。春寒料峭,一阵冷风透窗而入,小姐身形单薄得如同寒风里的白梅似的,卷帘忙找了一袭披风给她披上,陪着她唉声叹气。
白玉宫柔仪殿里,赵环身披着单衣,正来回走动,但闻房门轻响,便紧张地拉着闪身进来的庆奴问道:“可有赵公子的消息?”庆奴蹙着额头道:“公主恕罪,奴婢只打听到辽贼正围困着河间,童公公在河间城里,却没有赵公子的消息,他既然是童公公的属下,想必也在河间吧。”她的眼睛微微避开赵环的目光,实则一个宫女到哪儿去打听那些军国大事,左右不过是向那些御书房的太监们旁敲侧击,赵行德一个连官职都没有的太学儒生,更不可能有丝毫的讯息。“唔”赵环深蹙蛾眉,轻轻叹息,惟愿吉人自有天相。
这天夜里,寒风萧瑟,从汴京到河北,不知有多少人家夜不能寐。
往后的数日,从河北传回来的消息就没有断过,总的来说,辽军的主力似乎停留在河间一带。童贯收拾河北行营诸军,努力将功折罪报效皇恩,力战辽国大军数十万。根据河间一天一个的军报,辽军一直钝兵城下,没讨到什么便宜。赵佑也逐渐平复了初时要降罪童贯的怒火,记起他从前的功劳,不但下旨命他继续坚守,相机截断契丹人的退路,还命枢密院,御史台暂缓弹劾河北行营哗变及契丹入寇的责任问题。
大名府地界,数十骑风尘仆仆,从河间一路退到大名,战马差点都累垮了,人也衣甲不全。想起当初浩浩荡荡数万大军从大名开赴河间,简直如天壤之别。“都是那个阉人害的。”静塞第二军指挥使田世珍已经两天一夜没有合眼,满脸倦容,将军的头盔也丢了,胡乱找了顶普通军卒的戴在头上。大营哗变,局面不可收拾,契丹大军一出现,他不愿送死,便带着这群亲兵往南退,是落草为寇还是自请击契丹折罪,打算到了大名府先看看形势,再做决断。
“将军,前面似乎有数十人马拦住了官道。”往常交战,官军有时会把守要隘,专门堵截擅自溃逃的军卒,甚至可以当场斩首。一听有人马拦路,跟随田世珍溃退的亲兵神色都有些紧张起来,斩杀逃兵的事情他们可都是干过的。
“他奶奶的,也不用通名报姓,若是见势不对,就冲杀过去。”田世珍可不是束手就戮的主,他狠了狠心,先派了一个亲兵上去看看,其他人则取出马刀和弓箭,准备夺路。田世珍正发狠间,亲兵回来秉道:“前面是刘老都部署亲自来接应我等,重整大营!”
“什么?”田世珍大喜过望,当即一鞭子抽在马臀上,超越了众亲兵,单人独骑来到面带微笑的刘延庆面前,战马还未停稳,田世珍便高声喊道:“大帅,末将蒙受了不白之冤啊!”他翻鞍下马,再抬起头来时已经泪流满面。
章14 弃之海上行-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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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京上下人心惶惶之时,河间城内外却处在一种离奇的平静之中。兵临城下的辽国骑兵并没有急于攻城,只是四下乡村劫掠,并强抓百姓修筑营寨。河间南北两面皆是河渠纵横交错,辽国骑兵难以展开,便将大营扎在河间城东。
辽国大军营盘西面不远则是两条黄河入海支流的分岔口,行军司马王彦每次巡城,眺望辽人连绵的营帐,都要叹息,假若河北行营二十万大军完整,自河间鼓噪向西压迫辽军,以黄河两条支流间的狭窄,就能将这些辽国骑兵赶下黄河去喂鱼了。
辽军久久不攻城,只闷头修筑营寨工事,就连河间府城与黄河码头的交通也未切断。外面兵荒马乱,河间高大的府城给周围乡村百姓一种安全的错觉,二十多日功夫,逃进河间城的百姓便有十几万之多。保州的举人朱说因为逃得仓皇,几乎只穿着单衣,两手空空就跑出来了,武恒的佃农王十三一路靠挖掘鼠粮过活,有的是白天藏在野地里躲避辽兵,献县的刘麻子本想摸黑渡过刚解冻的河水往南逃,早晨被黄河被淹死的浮尸吓住,还是朝北面逃到了河间城。辽兵甚至还在故意将宋国百姓往河间驱赶,留下壮年男丁和妇女,将老幼驱进城里,消耗宋军的粮草,用心颇为歹毒。
自从退守河间后,童贯几乎将城防完全交给王彦、韩世忠等部将,专门和一班书吏一道,琢磨每天发给汴京的军报,似乎契丹人只要不将河间完全围困,这军报便绵绵不断。
就在这段平静得有些蹊跷的日子,在河间的军报里,河北行营与辽军日日交兵,大战数场,斩杀上万,童贯每战必身先士卒,都督众军报效皇恩,因为靠近前阵太近,中了辽兵数箭,童公公犹大呼酣战,终于激励士卒战退辽兵,与千军溃败之际,力挽狂澜,保河间不失,成为大宋抗辽的中流砥柱。
在奏折中,童贯隐隐约约地提到,河北行营哗变,和犒赏被克扣有关,太子赵柯畏敌过甚,不愿亲赴前沿冒矢石,大名府转运粮草不力,也令河北行营的将士军心沮丧,童贯愿意亲自在官家面前与导致丧师辱国的懦夫对质。
童贯还声称,河北行军司马王彦才堪大用,眼下辽人的进攻屡次被打退,河间的局势也渐渐稳定下来,足以担当守卫河间之责,目前河北行营还有十数万溃军散在河间外面,他愿意收拾溃军,将辽兵驱逐出河北,为官家经略幽燕。
河北行营在被契丹骑兵偷袭的那天晚上,文官书吏失散了大半。连同掌书记周鼎臣在内,童贯又将晓畅文笔的几个文吏尽数召去,专门起草每日的军报。
因此,统筹城防的行军司马王彦手中乏人可用,原本无所事事的赵行德成了王彦的书吏,白天跟着王彦巡视军民,清点城中剩余的粮草器械,还要将逃进来的难民造册,安排大营的胥吏每天为老弱施粥。赵行德精于心算,往往闭目凝神一思,便能算出全城口粮分配和支撑的日子。
诸军要求补充军械粮草,王彦往往随口问一句“库藏辎重尚可支用否?”或者,“前番发放当真用完否?”赵行德立刻便能应答,王彦因此走到哪里都带着他。
得此契机,赵行德也算是对河间城中情况最为了解的人之一。城中现有各部禁军四万多人,另有厢军五千,百姓二十二万,而百姓中可征用的丁壮有六万人,健妇四万人,其余皆是不堪使用,只消耗粮食的老弱。城中军械积储甚多,但因为百姓涌入城里,粮草却有些不足。有的书吏已经提醒王彦,勿要中了辽人的计算,停止放逃难的百姓入城。
“这些都是我大宋的百姓,”王彦指着城楼下面扶老携幼络绎不绝的百姓,辽兵将附近能烧的村庄都烧了。“诸君口中所食,身上所穿,皆是民脂民膏,如今吾民深陷水火之中,忍弃之不顾,则人与禽兽何异?吾与辽贼何异?”
王彦平时不苟言笑,颇为严肃,幕僚不敢再劝。
赵行德唯有反复计算,将城中百姓稀粥的分配做到维持不饿死人而已,粮草尚能支撑三个月。赵行德估计,辽军居然毫无远见地焚毁村庄,又值青黄不接之际,这十几万入寇的辽兵,后勤也是堪忧,不过辽兵比围城里的宋军有优势,野地里总能找到些吃的,实在不行还可以吃马肉。
辽军虽然没有攻城,宋辽两边也有交锋,每隔数日,辽将耶律大石都会派人送来劝降的书信,赵行德念给王彦听时,王彦也懒得回复,到后来但有劝降的使节,不管是契丹人还是汉人,都割掉双耳再放回去,耶律大石也就不再劝降了。
“这王彦着实可恶,大人,末将愿带一支精骑,先烧了河间城外的码头。”亲兵统领,耶律铁哥怒道。
“不着急这一时。”耶律大石望着河间城,两条宽阔的河水流过它的南北两面,河面上还漂浮着冰棱,“河间乃是雄城,纵然我们有巨炮轰击,若是守军拼命死守,短短时日也难攻克,兵法所谓围三阙一,网开一面,便将这码头留着吧。”
此番辽国南京道精兵猛将倾巢而出,仅仅在河间城下的便有三万精锐骑兵,加上打草谷和掠取百姓的随从,共五万余骑,这些骑兵大部分都不在黄河河岔的大营中,而是以千人队为单位,散布周围更加广阔的地面。
每个契丹骑兵的骑兵和随从都抓了两三个河北百姓,强迫这些百姓去寻找草料和粮食。到了晚间,契丹人的营帐和篝火铺天盖地,同天上的星星一样。与此同时,不断有从北面而来的人马汇集到这里,契丹人忙忙碌碌所修筑的营盘,到了晚上竟然有大半都是空空的漆黑一团。
夜气寒冷,王彦仍然带着众亲随巡视城墙守御,他自从担任锦檐府统制官以来,收服过许多贼寇盗匪,但在辽国大军压境下领兵守城还是头一次,当初他出头力谏都部署童贯退守河间,童贯也顺势将守城的重任交托到他的身上。
诸将慑于锦檐府的厉害,虽然不敢抗命,但总有些暗暗看笑话的意思,王彦不得不强打精神,凡事亲力亲为,赵行德为他所累,二十几天下来,人也黑瘦了一圈,到像个从军多年的书吏样子。
来到城墙背后一处藏兵洞里,只见火光明灭,似是军卒在向火取暖。因为军卒值夜常常有打瞌睡的,王彦等人也悄悄走近,却听得藏兵洞中有人说话声,王彦心中奇怪,便招呼赵行德等放低足音,静听这些军卒在谈些什么。
却听一声音缓缓道:“前唐永泰年间,扬州孝感寺里有个姓王的书生,这书生滥酒,就像今天这般寒冷的晚上,醉成一滩烂泥似的,踹开门便往床上一倒,那手还垂在地上,那浑家担心他受了风寒,掀开热被窝,刚想将书生的手拉上来,一拉拉不动,再拉也不动,探头去看,突然看到黑暗中一只干枯的大手,紧紧抓着住书生生的胳膊,猛地往地里拉去。”这人似是个粗促狭鬼,这寒夜里讲这等吓人的故事,语调中似乎都带着森森的鬼气,到关键时突然大声,着实吓人一跳。
“那妇人力气弱小,吃不住劲儿,让那书生的身体竟被巨手拉得陷入地里。可把那浑家吓坏了,叫来奴婢,一起扯住书生的的大腿,不让他沉到地下,但却敌不过那枯骨的力气,最后书生就这么消失地缝里了。那妇人失了丈夫,又哭又闹,召集全家人搬开床铺,向下挖掘二丈多深,才挖出死人骨头一具,看样子已有数百年了。但是那姓王的书生,却再也没有找到。”时值寒风呼啸,众人思量,过了那晚上,一个大活人便这么被鬼怪给拽入了地府,不禁脖子后面都有些凉飕飕的。
便有军卒道:“苏文郁,让你讲故事醒瞌睡,可别总是讲这些鬼鬼怪怪的事情,这瞌睡是醒了,可叫人还能再睡得着了么?”众人一起大笑,嘲骂适才那军卒胆子小。
赵行德没想到这伙军卒居然因为长夜漫漫,聚在藏兵洞里听鬼故事,想起往事,不由得会心一笑。这时王彦眉头也略微舒张,轻轻咳嗽一声,带领众军迈步入内,八个值夜的军卒一见王司马巡夜,纷纷起身向他行礼。
“刚才是谁在说话?”王彦环顾周围,都是年轻的军卒,大都身形魁梧,服色却和普通河北军卒不同。“末将苏文郁,请王司马恕罪!”中间一个低头秉道。
王彦上下打量,眼光落到他腰间的一块牌子上面,忽然笑道:“是弓马子弟所的?周提举可好,怎地不教武经七书,反而看起酉阳杂俎来了。”
这弓马子弟所乃是汴京中专门教习弓马将领的学校,王彦也是出身于此,转眼在河北从军已十余年了,居然遇到这群跟随镇北军前来河北历练的后进,也动了故旧之情,举手让他们都坐下。
众人见王彦不似斥责,都一起坐下来,听说王彦也是弓马子弟所出来的之后,苏文郁更笑道:“周提举倒是不曾教,末将自己寻来打发时间。”
这些京中弓马子弟虽然没有太学生那样博学,但也读过不少杂书,又生性豪爽,冬夜寒冷,王彦便和这些军卒一起凑在火堆旁烤碳火。赵行德素来没有架子,说到义学的事情,打算在这河间围城里继续开办,将各军英勇抗敌的事迹也印出来,振奋军心。
章14 弃之海上行-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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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宵时候,汴京御街两旁,可是最热闹的时候。可惜我那相好,不知被哪家的无赖子纠缠着。”提到不久之前的元宵,苏文郁脸上带着一丝憧憬的神色,顿了一顿,又笑道,“福海书坊的雪隐仙踪出到25卷便断更了,出戍的时候还没出更新,不知道有没有命看到,张明修炼到第九重天是何等神通。”他对身旁的好友欧阳善半开玩笑道,“若有万一,要把续书烧给我啊。”
欧阳善回道:“那秃笔翁不会和咱们大帅一样吧。”众弓马子弟一起大笑,这些年轻人受京师的舆论风潮影响甚大,对都部署童贯殊无恭敬之意,又能察言观色,知道王彦不是童贯的心腹,两人反而隐隐有制衡之势,因此开起玩笑来更百无禁忌。笑了一阵之后,有个叫吴坚的道:“城外的契丹狗子这么多天都没什么动静,该不会是劫掠够了便滚蛋回去吧?”
赵行德用手中棍子将炭火拨了拨,那已经有些发暗的石碳又烧得旺起来,映得藏兵洞里的颇为温暖亮堂,炉子周围年轻的面孔都带着些许期冀。亲眼目赌血淋淋的战争之后,没有人不怀念太平岁月的。辽人围而不攻,只顾着在乡间劫掠,让许多人生出侥幸之心,这回辽兵兴许和往年打草谷一样,劫掠一番而已,只不过规模大了许多吧。随着时间的推移,河间城里的军兵百姓,都不似刚刚入城时候那般紧张。
王彦想起锦檐府初次公干,去辽国联络汉儿造反,五个袍泽出塞,只回来自己一人,当时真的生出过辞官不做,到南方去买田打发余生的念头。他喉头一动,没有出言斥责这些年轻人不思杀敌,贪图安逸,只淡淡道:“但有一个辽狗在大宋的地面上,便和我等誓不两立。”
众人沉默下来,这一天是二月初五,一轮月亮高高的挂在天上,照着河北大地,与河北乡间上百万流离失所,朝不保夕,在恐惧中度日的百姓相比,河间城里的二十余万军民,尚存着一点踏实,甚至,一丝丝奢侈的希望。
“等这桩兵灾过去,便回去将我那婆娘找回来。”献县的刘麻子倦缩在城墙的下面一堆礌石旁边,头枕着石头,望着满天星斗喃喃道。“不知道家里的老宅子被该死的契丹人烧掉没有,田契埋在地下,应该还没事儿吧。”保州的朱举人偷偷往自己身上又扒拉了十几根干草,一屋子睡了十几个逃难的乡绅,晚上睡觉,身上只得铺着干草御寒。这辈子他还真没遭过这么大的罪,“听说那王司马身边的赵参军,乃是圣上钦点太学甲等头名,若有机缘,倒要结识一番。今番大难不死,朱家列祖列宗,保佑我高中进士。”朱说带着一丝笑意昏昏沉沉地睡着了。同样是为了御寒,佃农王十三全身都埋在干沙子里面打着呼噜,梦里面儿子还在叫爹,王十三的眼泪便下来了。
一抹鱼肚白出现在东方,天色破晓,城头的戍卒孟平搓揉着冻了一夜的手脚,抽空往辽人营地那里望了一眼,忽然,他眼睛瞪得大大的,张口结舌地指着远方,失声叫道:“铁桶炮,好大的铁桶炮!”
“瞎嚷嚷什么!”镇北军的伙长高泽低头从战棚中钻出来,他顺着孟平的目光朝城外望去,顿时说不出话来。
离城墙两里地外,辽军原本构筑的空空荡荡地营垒里,已经安放了一门巨大的铁桶炮。火炮这东西大伙儿都不陌生,高泽所在的战棚里便有一门,只是辽人所安设的那家伙,委实也太大了些,简直和寺庙正殿的立柱一样巨大了。往日散漫的辽国的骑兵,两个万人队早已排列整齐,在炮垒外面监视着河间城内宋军的动向。
更远处,四五门铁桶炮正在运送当中,每一门都有近百头牛马拉动那巨大的炮车,每门巨炮的周围,环绕着上千火器营的汉军忙碌不停,除了控御牛马之外,还要不时的夯土加固道路,填补坑洞,防止炮车的数十个巨大的铸铁车轮陷入泥地。此外还有无数马车搬运着火药,炮子,洗刷工具等物。
辽国人的巨型火炮前进的速度极其缓慢,但无论是为炮垒和跑车中不断忙前忙后的数万火器营汉军,还是在旁边监视护卫的两万列阵精骑,还是缓缓移动的巨炮本身,都带着一种要碾碎一切,不可阻挡的气势,给城头的宋军带来一种难以言明的压迫感。
就连都部署童贯也被惊动,带着他的众多幕僚书吏,登上城楼瞭望敌情,顿时惊呆了。“这,这辽国人也太野蛮了,蛮干,简直是蛮干,粗鲁,铁桶炮怎能铸得这般庞大,这样的巨·物,若能发弹,岂不是地动山摇?”
“依照常理,只要有够多的铜铁,再大的铁桶炮也能造得出来,只是,运送不便。”掌书记周鼎臣解释道,他望着那上百牛马牵引的辽国炮车,暗道,“本朝即便有这么多马匹,也是组建骑兵更为有利。”
童贯一直在看千里镜,似乎完全没有理会周鼎臣的解释,注视着辽人的巨炮缓缓移向早已筑好的炮垒,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只喃喃道:“铁桶炮怎能造得这般巨大,这,轮子比马还高,炮口比磨盘还大,能发炮么?这怎么可能?绝无可能!我大宋富甲天下,都没有铸过这般巨大的火炮不可能。”
城楼上的众将都面色严峻,行军司马王彦,镇北第二军指挥使韩世忠等反复观察着辽军的巨炮,终于明白这些天辽人毫无动作的原因,便是在等待这些攻城的利器,王彦甚至用千里镜看到了辽将自信而又傲慢的神情,列阵的辽人骑兵带着轻松的神情,对着城楼比划着骂人的手势。
就在傍晚的时候,耶律大石用他的方式回答了童贯的疑问。
“不管其他,让炮垒中准备完毕的三门火炮开火,震慑敌军!”耶律大石放下千里镜,这是警告,随后他会让汉军再送一封劝降书到河间城里去,王彦不是喜欢割人的耳朵吗,就让他割吧。中国的宗庙神器早在五代时候便被迁到了上京,大契丹是礼仪之邦,这些宋人动辄以天朝上国自居,视契丹为蛮夷,是该用大炮让他们清醒了。
“准备”随着汉军营炮长的军令,“点火!”手持火把的炮手点燃了早已对准城楼的火炮。
“轰!”
“轰!”
“轰!”
三声巨响震碎了河间城中所有军民的的侥幸。重达千余斤的石弹,被巨炮抛射出去,一枚石弹偏离了方向,药量也似乎不足,擦着城东的城墙落在城外,将松软的地面砸出了数尺深的一个大坑。耶律大石眉头微皱,那负责调试炮口方向的汉军营炮长立刻被带下去,数息之后,血淋淋的人头便挂了出来。
另外两枚石弹一枚落在了城中,砸垮了数间房屋,人伤了十几个。
一枚正中城墙,伴随着巨大的轰鸣,城头上的军卒立脚不稳,都捂着耳朵躲在垛口的下面。那石弹将河间城墙外面包着得城砖砸为齑粉,又将里面的夯土砸出深深的坑洞,砖石墙面数尺长歪歪扭扭的裂纹,从弹坑处蔓延开来,触目惊心。
“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汝等若不归降,则万炮齐发,河间全城化为齑粉,玉石俱焚!”
听周鼎臣念完了辽使带来的劝降书,童贯面无人色地喃喃道:“这如何是好?这如何是好?”
行军王彦沉声道:“辽人火器厉害,我等自不能坐以待毙,须得先下手毁了他们的火器。”他环顾左右诸将,又道:“辽人骑兵奔驰善偷袭,我朝步军坚韧善苦战。往常与辽国相战,怕他骑兵不来接阵,只一味骚扰,只待我军疲敝,再行冲击。此番辽国偏偏用了这不便移动的火器,却是必守之物。如此一来辽军得了火器之利,却失去骑兵迅捷飘忽不定之利。我等若以辽军炮垒为目标,邀战辽军,辽人便不得不放弃骑兵飘忽之利,来与我军合战!”
众将听了他的话,眼睛都是一亮。说起来,宋军强调列阵而战,并不怕与辽人会战,可辽军往往不会干脆地和宋军交战,而是四处骚扰奔袭,等到宋国主力粮尽疲敝,再以突袭取胜。眼下辽人有了必保之物,那巨炮移动得比蜗牛还慢,只要城中宋军出击,辽兵便不得不接受邀战,实在是个好机会。
众将正沉吟间,韩世忠高声秉道:“大帅,某愿率军出阵,毁了辽兵的火器!”河北行营溃败几乎完全打乱了各军建制,镇北第二军收揽溃军,现在已经有骑兵四千多,步卒八千多。虽然不能战败辽兵,但谁都知道,辽人善攻不善守,这简单构筑的野地工事更是简陋不堪,韩世忠预料以步骑大阵缓缓接敌,毁了离城墙不过两里的炮垒,倒也有几分把握。
章14 弃之海上行-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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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初九,北风劲吹了一晚,天气似乎骤然间寒冷了不少,刚刚解冻的黄河水似乎又有封冻的迹象。二月十三,除了在攻打高阳关时炸膛的四门,辽兵的十一门万斤巨炮全部搬入了炮垒,几乎昼夜不停地对着河间城发炮轰击。二月十五,韩世忠率镇北第二军将背城出击,向西攻打辽兵炮垒,计划用震天雷毁了辽人的巨炮。
王彦允许镇北第二军到军械库藏中挑选铠甲兵刃。河间城头的铁桶炮不便移动,且射程不如辽兵的巨炮,王彦命辎重营城中床弩尽可能都搬上西城墙,以压制辽人。宋军床弩射程可达七百五十步,恰好能够延伸到辽军的炮垒,一路掩护韩世忠部战斗行进的路线。宋国还有射程可达千步的床弩,可惜只得汴京城防才有,外镇不得违制。
对于行军司马王彦的调度,都部署童贯都予以认可。他似乎对向称勇猛的韩世忠抱有很大的期望,如此耸人听闻的巨炮,每门价值可能接近万贯,如果能够毁了,辽兵战后又带不走,想办法拖到汴京献给官家炫耀武勋,恐怕河北行营溃散的罪责,管家也就不计较了吧。
次日天色刚晓,赵行德便和诸军将一起登城观战。
宋军出战的步卒皆全声披甲,犹以五十斤步人甲最重,陷阵营长枪刀盾手浑身上下都包裹在铁甲里面,带面罩的兜鏊下,只露出两个眼睛,八千大军从通过城内街道,从西门鱼贯而出列阵,甲片发出整齐的叮当声音。河间城内的百姓用敬畏的目光送这些勇士出城,辽人昨天傍晚的炮击让所有人都揪着心,这只城中装备最精良的军队,多少让人寄托了极大的希望。
步卒列阵完毕之后,四千骑兵方才缓缓通过城门,在步军大阵左右各结一骑阵。宋军的正规骑兵和辽国铁林军相似,大都是人马全身重甲,但河间大营崩溃时铠甲大都丢弃,城内缺少战马的具装,因此韩世忠麾下只得两千余骑镇北军乃是真正的重甲骑兵,其余两千骑则是只有骑兵才有铠甲,马匹只能披着厚实的麻衣当避箭矢。
不远处,辽人早已注意到这支出城的宋军,也在炮垒之前布置了军阵,同样是骑兵分列两翼。黄河入海的两条支流之间,可供战马驰骋的地方并不宽广,两军又都用了骑兵伸展开去保护侧翼,如此一来,便不再迂回偷袭的空间,只能硬碰硬地对阵厮杀。宋辽两军阵前的距离,不过两百余步。
韩世忠回头看了看城楼的旗号,面无表情地沉声下令:“向前二十步。”各营指挥使,都头的号令齐出,伴随着中军鼓点,八千步卒整齐地向前迈出二十步,然后停下来,与此同时,两翼骑阵也缓缓催马,与步阵保持着配合。
见韩世忠在短短时日便将急剧扩充过后的镇北第二军调教得如此整齐,王彦暗暗点头,“令行禁止,有古名将之风。”沉声下令道:“放弩箭!”城头宋军士卒抡起铁锤敲动机牙,只听数十声响,上百支床弩箭发射了出去,在对面的辽军营地里一片混乱,不少军卒慌张地举盾牌躲避,但纯用铁铸的床弩粗若儿臂,岂是人力可以挡得住的,只见五百余步外,射到骑兵的,穿透了重甲,人仰马翻,射到举盾的步卒的,盾牌碎裂,还有十几支射到辽兵的炮垒上,带着巨大的冲力扎在丈高的巨盾上,尾翅不断摇晃。
宋军的床弩乃是回环放射,一刻也不停止,城头铁桶炮也开炮轰击里许之外辽兵前锋。辽军也不示弱,十余门巨大铁桶炮先后开火,百余小铁桶炮也向城头轰击,双方你来我往,火药轰鸣之声大作,破空之声不绝于耳,天上石弹子床弩箭乱飞。
此战关系重大,即便时不时有千斤石弹从头上飞过,每当城墙被命中都有一阵地动山摇之感,城头瞭阵助威的宋军众将领,连脸色苍白的童贯在内,也无人下去躲避。
赵行德官阶低下,没有千里镜可用,只远远看宋军大阵徐徐前进,离辽兵阵势百步之遥时,步军阵所发的箭雨便一波一波地飞出,划过一条弧线,落入辽军人马丛中中,辽人弓矢薄弱,铁桶炮装药发射的时间又极为漫长,刚才对着城头发射过了一轮石弹,直到前锋和宋军战在一起,也没有几发石弹打到宋军的步骑阵中,赵行德暗叫侥幸,却不知道辽军所用火炮调整仰角极为麻烦,非花费大半天功夫不可,所以就只用来攻城的,而不用来野战。
宋辽两军接战一起后,镇北军顿时便将辽人的阵势冲进去一个凹陷,辽军大都用幽燕的汉人和其它下等族属的充当步卒,骑兵原想突破宋人的的两翼的马阵之后,迂回包抄宋军中央大阵,宋军两翼四千余骑皆死战不退,甚至慢慢地随着步卒一起往里冲杀。
眼看宋军的前锋已经越来越靠近辽人的炮垒,赵行德紧紧握着的双拳,手心已经沁出了汗水。
“杀呀!”“向前杀呀!”他旁边的镇北第三军指挥使毕胜已经按捺不住,高声挥手叫道。都部署童贯也罕有地没有斥责他,而镇北第四军的冯美暗暗懊悔怎么没有请缨出战,这般巨大的火器,必定要献给圣上的,简在帝心啊!
“都说南人怯懦,如今看来,勇猛不下于我契丹健儿。”辽军统帅萧达不也亲眼看到好几个浑身带伤的宋**卒抱着从旁边践踏而来的马蹄不放,而冲进宋国中军大阵的辽军,往往像掉入了血肉磨盘一样,进去了便出不来。他摇了摇头,“可惜”他回头下令道:“铁壁营出阵,拦截宋军。”
军令如山,叮叮咣咣的一阵锁链声响,许定用力站起身形,身高六尺三寸,膀阔腰圆的躯干包在铁甲之中,宛如一座铁塔,这般精兵在辽东还有个响彻八方的名字,“铁浮屠”。精铁铸就的铁链拴在许定的腰间,和左右两名同样高大的士卒相连,五人一组,迈着训练整齐的脚步,咚咚咚,如同铜墙铁壁一样。
许定恶狠狠地盯着五尺外的契丹兵。若不是腰间的铁链限制使他无法单独迈出两尺以外,哪怕是死,他也要用手中的重斧将这些居高临下契丹人连人带马劈成两片。
契丹以骑射自傲,族人不愿做卑贱的步卒,便从战败的五国、女真、汉人等族俘虏中挑选身高力大的组成铁壁营,五人用铁链连成一组,由奚族的军官统领。铁壁营的军卒,大都是奴隶身份。许家先祖是战死断斧山的韩昌部将,事败之后,聚啸山林,和辽国朝廷为敌。许定因为辽军偷袭而被俘,因为身躯高大膂力过人被选入了铁壁营,其它一同被俘的百多人则被辽人五马分尸。
“我只想杀契丹人。”来自五国部落的俘虏谢野骂道。“我也想。”许定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我也想杀契丹人。”另一个汉俘张周后道。挡在铁壁营前面契丹骑兵徐徐向两边散去,宋军的步卒排山倒海一般冲到近前,但用铁链连起来的铁壁营士卒几乎纹丝不动。宋军步卒的刀剑无法刺透铁浮屠的重甲,朴刀长枪的乒乒乓乓砸在许定的铁甲上,他眼睛也没有眨一下。“挥!”随着身后军令一声,前排铁浮屠同时举起兵刃,重斧,大剑,狼牙棒,仅仅是这往一下,就将面前的宋军逼退了半步。“杀!大力士挥舞兵刃,阵前一片血肉横飞。
赵行德从城头上看,只见辽军后阵中突然现出一道耀眼反光的铜墙铁壁,兵刃挥舞之下,宋军步卒大阵再也无法前进一步,两翼辽军得着机会,纷纷向中央放箭,使宋军死伤惨重,开始节节后退。幸好韩世忠治军有方,镇北第二军虽败而不乱,徐徐退到城门,辽军忌惮城头宋军的弓弩和火炮,也没有过分追来,只是那上好火药石弹的巨炮轰击得更加厉害。
韩世忠苦战不胜,身被十余创,流血昏厥之后,被部将抬着回来。众将都面面相觑,无人在主动请缨去捣毁辽军炮垒,都部署童贯面色惨白,这天晚上,辽国又派使者送来一封劝降书。同时,用两千多颗河北士卒的头颅,在炮垒旁边筑了一座京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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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鼎臣念完辽人的劝降书,众将都沉默不语,都部署童贯脸上看不出喜怒,良久,方才叹道:“某以残废之躯,受官家大恩,委以河北方面重任。一夕之间,丧大军十万,官家未以一言见责,君恩浩荡如海,杂家粉身难报万一,岂能做禽兽不如的贰臣!”他环视诸将,沉声道:“辽人势大,孤城难守,你等意下如何?”
连行军司马王彦在内,众将一起躬身高声秉道:“愿为都部署效死!”“誓与河间共存亡!”“舍身取义,便在今日!”情绪激动之下,声音铿锵若金铁交鸣,更有人狠狠朝那辽国的信使瞪去,吓得那汉官两腿发软。
“大帅,且让某宰了此人!”冯美抬腿将那汉官踹了一脚,抽出腰刀。
“且慢,”童贯摆摆手,沉吟道:“来而不往非礼也,杂家还要借助他带封回信。”
那哆哆嗦嗦的汉官先被带了下去,童贯转向赵行德,和颜悦色道:“赵先生乃是官家钦点文章魁首,能够为杂家代书一封回函,直斥其非,明我大义!”
众将的眼光都随着童贯看过来,赵行德忙躬身道:“固所愿尔,敢不从命!”
童贯随即命书吏送来笔墨纸砚,赵行德便在这都部署衙门的殿中当场挥毫,千言顷刻作成。周鼎臣等文官书吏也暗暗点头,心道此人竟然有倚马成文之才,难怪大帅对他另眼相看。
童贯接过赵行德所作回信看了数行,皱眉道:“赵先生的文章固然好了,但尚还客气了些,耶律氏不修仁义,虏主耶律德光被我中原义民击杀,子叛其父,叔叛其侄,弟叛其兄,这些尽数写上去!”
赵行德遵命添加了斥骂契丹朝廷的内容,觉得言辞已经很激烈,不像是正常的回信了。
童贯读过之后,沉吟片刻,又道:“辽国女主干政,代代秽乱宫廷,犹以萧燕燕韩德奸情让为最,韩昌那孽种,与同母异父的兄弟争位,为天下耻笑,把这些丑事都写上去!”众将都哈哈大笑起来。
赵行德又遵命写上这些捕风捉影的丑闻,又将文辞修饰了一番,童贯这才满意。
回书中许多事情都是辽人讳莫如深,而在中原引为笑谈的,如此激怒辽人,众将嘲骂之余,心中也存了与城共亡的心思。
果不其然,侥幸保住耳朵的汉官将信带回去。众契丹将领听到一半,便纷纷破口大骂。辽将萧达不也不顾耶律大石的劝阻,当场将念信的书吏,传信的汉官枭首示众,半夜时分,契丹人射了一封战书到河间城头上来,只十个字:“不受此城降,必屠尽诛绝!”
河间城头,前几天还有些开春的暖意,转眼却又还寒。夜风寒冷,赵行德打了个喷嚏。辽人回书,在他的意料之中。但真正看到的时候,还是有些胆寒。河间城里,上至将军,下至军卒,没了退路,反而不似往常那样心事重重,碰面的时候,有人还咧嘴笑笑,仿佛了断了身后事一般轻松。
独自抱膝坐在垛口下面,赵行德抬头看着天上的星空。王彦曾经想给他安排个随从,但都被赵行德推却了,他不习惯出入都有人跟着。辽国人似乎在蓄势,今晚比平常更加的安静。甚至比汴京还静。赵行德伸手从怀里取出李若雪送给他的香囊,这个未婚妻,连肌肤之亲也未曾有过,他不禁自嘲地笑了笑,随手将香囊放到怀里。寒风刺骨,如果自己死在河间城里,她又会怎样呢?为我守节,还是嫁给丞相公子?我来到这世上,难道就这么走一遭么?
他就这么胡思乱想,不觉有些困意,眼皮耷拉下来,就靠在冰冷的城垛上睡了过去,直到有人推他的肩膀。
“赵参军,这里风大,要累了可到敌台里面休息。”苏文郁好心道。
“不,歇了一会儿,反而没有睡意了。”赵行德推辞道,他到敌台里去,一伙军卒便都不用睡觉了。
见苏文郁脸色有些异样,赵行德奇道:“怎么回事?”
“赵参军今日所做的军书,营里面都传开了,骂得痛快!我苏文郁能结识参军,算三生有幸!”
“逞口舌之利而已,哪及得上将士们手刃顽敌!”赵行德黯然地道,“这封信出去,激怒了契丹人,倒是连累众位。”
苏文郁脸上带着激动地神情道:“赵参军哪里话来,我等军户子弟,祖父皆战死疆场,世受国恩,难道还不如一个阉人?”
赵行德默然无语。
忽然,苏文郁望着码头方向,奇道:“三更天了,怎么还有灯火?”
赵行德也朝那边望去,隐隐约约的几盏灯笼在移动,他迟疑道:“想必是哪位将军,在巡视码头吧。”
就在那灯笼旁边,辛兴宗带着迟疑地神色,请示道:“大人果真要将其它船只尽数凿沉吗?”
童贯脸色一沉道:“如非破釜沉舟,怎能激励全城将士!”他居于最高的一艘官船的船楼上,亲眼看着镇北第一军的军卒将其它停泊在码头的船只凿沉,方才松了口气,又命道:“将码头放火烧了!起锚,离港!”
辛兴宗脸色微变,他不敢质疑,只带领军卒下去依令行事。掌书记周鼎臣在童贯耳边轻声道:“大人,韩将军尚在城内,当真不带他离开么?”韩世忠曾经给过周鼎臣许多好处,如今童贯带了两百多亲随欲先一步逃离河间,周鼎臣也算最后再拉韩世忠一把。
“哼!”童贯脸色微沉,低声骂道,“这条喂不熟的狗,不要也罢。”他心中尚且记恨韩世忠主动请缨击破契丹骑兵,让自己下不了台,不得不折返河间的事情。这些日子,众将对王彦都有些阳奉阴违,唯独韩世忠尽心尽力地整顿镇北第二军,还上阵厮杀得挺欢。
周鼎臣眼皮一跳,顿时噤若寒蝉。
辛兴宗指挥军卒将火油浇在木质的码头栈桥、亭台等建筑上,顷刻之间,燃烧的烟尘与草屑直冲云霄,火焰在黑夜里格外明亮,映的童贯的面容忽明忽暗,显得格外狰狞。麾下军卒奋力划桨,楼船渐渐驶离了港口,升帆而去,只留一圈圈水波,倒映着熊熊的火光。
城头的军卒都发现了大火,不明所以,朝着码头方向指指点点,在城楼中休息的王彦也匆匆披衣而起,望着码头方向,脸色阴晴不定,这时,有亲兵匆匆送上一封书信,附耳对王彦禀报了几句。王彦看完信后,脸色微沉,还未来得及说话,边听不远处有军卒喊道:“都部署大人不见啦!”
诸将都是一惊,王彦点头道:“都部署大人留书一封,将河间城防交托于我,此刻,只怕已经扬帆远遁了。”说完便将书信拿出来给众将看。
赵行德也凑在人丛中,借着微微的火光,看清楚信的内容。原来童贯早有弃城之心,只担心锦檐府王彦上奏弹劾,物议汹汹。他思来想去,索性借契丹人之手灭口,河间全城玉石俱焚,自己仅以身免,也比犯了抛弃大军的死罪要好,更何况契丹人的巨型火炮,铁壁营悍卒,都需要上报朝廷知晓,好预作防范。童贯现在只要保住性命,以官家的念旧情,说不定将来还能东山再起,若是留在城内,恐怕就真的要与城皆亡了。在信中,童贯冠冕堂皇地委任司马参军王彦为河北诸军统制官,留守河间,自己则亲自回朝请救兵,且向陛下禀报河北形势。
“都部署大人跑啦!”
这个消息如同压垮了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顿时使许多军兵心如死灰,赵行德也面色惨白,呆呆的立在当地,自己亲手所做的文章断了全城军民的生路,如今更成了催命的桃符。
“都部署大人跑啦!”已经有军卒在大声的哭叫,不多时,城楼上下已经哭声一片,将为军之胆。赵行德甚至觉得,如果契丹人在这个时刻攻城,这些心如死灰的军卒会不会束手就戮。
“都部署大人跑啦!”这消息如同燎原的野火一般传遍河间城,就连逃难的百姓也知晓了,百姓们恍如天塌下来一样,如丧考妣,契丹人屠城在即,满街满巷都充斥着哭声。
章15 学剑翻自哂-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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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部署童贯之逃,令河间满城军民大受打击。眼看生路断绝,赵行德有些茫然,就在城楼中睡了。城楼外面一直都有压抑的哭声,行德辗转反侧,心中暗生悔意,若论城中有一个该死之人,那便是浑浑噩噩的自己,明知童贯乃是遗臭万年的大奸贼,却生生信了他的作伪。君子可欺之以方,来到世间,自己一味和光同尘,腐朽不堪的文章学术倒是不遑多让,可又有什么用?到了现在,却是活也活不下去。难道只有变得像童贯那样不择手段,才是这时代的生存之道吗?
他到后来想到邪处,恶狠狠地怀念起了机关枪、毒气弹、细菌战、原子弹这些,恨不得把全世界都毁了,善良的奸邪的,愚笨的狡猾的,一起完蛋。倘若契丹人和童公公当真有幸见识这些玩意儿,恐怕连灰尘都剩不下来。只可惜,书生造反,三年不成,这些东西都太过遥远。赵行德后悔得把头发都要揪掉了,又在愤世嫉俗地诅咒中头脑发烧,精力消耗了干净,最后才不知不觉中昏昏睡去。
人声喧哗,赵行德在炮声轰鸣中醒来。喊杀声充斥着耳膜,天色微明,契丹人已经驱使被掳获的河北百姓做前队来攻城了。
“真可惜,若是押送到上京,一口至少可值一两金子。上京的奴婢越来越贵了。”辽将耶律铁哥立于马上,目送契丹骑兵押送数千宋国百姓肩负着铁锨朝城池涌去,早先有几个宁死也不愿攻城的,当场砍杀了枭首示众,剩下的百为了多活这一时三刻,也只得从了,宛如扛着千斤重担一般像河间城挪去,前面已经有不少人倒在宋军的弩箭和礌石之下,对这些百姓来说,痛快的死也许反而是一种解脱。
“南京道也一样,出征之前,好些贵人要我多掳些南人回去。”郭保义马鞭子一挥,指着那河间城头,“都怪这大逆不道的南蛮子,自断了生路,也断了大爷们的财路,那个写文章的赵行德,若是捉到了,定要五马分尸。”
“还是点天灯好,要慢慢地烧。”耶律铁哥笑道,他几乎忘了郭保义的汉儿身份。
这两个部属说的粗鄙,令耶律大石眉头微微一皱,但掳掠南人为奴本来就是辽国南侵的主要目的之一,他也不好斥责过甚,堕了士气,只阴沉着脸用千里镜观察河间城头。
铁桶巨炮的轰击,已经使首当其冲的西面城墙的墙砖大面积剥落,露出了夯土的墙体和墙基,便于挖掘,这些宋国百姓正是被驱赶过去,掏空城墙的基座。城头上的战朋,垛口,甚至城楼也被巨炮的千斤石弹打塌了多处,大大削弱了宋军防御的实力,耶律大石估计,这般挖掘数日之后,再有几场春雨,河间城这段城墙就要崩塌,那就是开刀屠城之时。至于在挖掘城墙时会死伤多少宋国的百姓,对奴隶不感兴趣的耶律大石,同样不感兴趣。百姓曾经是宋国最大的财富,但现在不是了。
遂城的黄老七还没跑到城墙底下,便被一枚弩箭射中了肩膀,土袋子掉了下来,他刚刚回身想把铁锨再捡起来,后面契丹骑兵飞快地掠过,一箭正中后心,“爹,娘,孩儿不孝!”黄老七面朝着黄土跌倒在地里。静海的丘钰好不容易跑到城墙底下,上面的箭矢像雨一样落下来,“快挖,快挖,只要有一铲子墙土,今天就可以活命。”
夯土十分坚硬,一铲子下去只有个印痕,身边的惨叫声此起彼伏,不但有人倒在血泊中,丘钰被刺激得发狂似地用铁铲朝城墙刺去,一下,两下,三下,就在那处城墙微微有些松的时候,一块礌石从城头上砸下来,正砸中他天灵盖上,歪倒在一边,眼见不活了。
丘钰刚刚倒下,后面的陈三儿又被契丹人赶到了城墙下面,正好铲在刚才丘钰弄松的墙上,三下两下,便有一大块墙土剥落下来,陈三儿脸现狂喜,正要将那墙土装到布袋子里,忽然背后被重击了一下,脸朝下趴在浸透了血泊的泥土里,重重的一脚从他身上踩过,陈三儿眼前一黑,不知是谁拾起土块,飞快地朝后面跑去。
契丹骑兵监视的前阵,一个汉官督促着汉兵排成一队列,拦住每个侥幸得以生还的百姓,打开布袋子,城墙的夯土乃是以石灰、河沙掺了糯米汁筑成,坚固不易坍塌,一望而知,和别的你土不同。“行了,下去吃点东西。”汉军营的马驴儿拍着一个满头大汗的百姓说,望了望着那前面的城墙,叹了口气,再过两天,契丹贵人们忍耐不住,就该汉军营卖命了。
城楼下面,百姓的尸首已经铺了厚厚的一层,因为血泊和践踏,已经是一片紫红色的泥泞,更多的仍然在辽军的驱赶下往前涌动,虽然辽军的攻势并不凶猛,甚至没有一个契丹人靠近河间的城墙。
王彦脸色铁青地走进城楼,将头盔放在桌上,“须得要城击敌!”他沉声道,“否则,这般挖掘下去,城墙就难保了。”
“大人!”赵行德看到王彦的形貌,顿时惊呆了。
“怎么了?”
“你的额头,怎么”赵行德看清楚了,那是四个血红的刺字,“誓守河间”。
其时军卒受世人鄙视羞辱,这脸上刺字是一大原因,当初狄青官居行营都部署高位,尚且有人讥笑他为斑儿。只这刺字专门为军卒而黥的,世袭将门子弟,像王彦、苏文郁这样的弓马子弟所出身的,一从军便是军官,所以脸上都没有刺字。王彦身兼的河北诸军统制官,锦檐府河北统制管两大要职,平常最重仪容,甚至有些温文尔雅儒将风范,他额头之上,就在这一夕之间,居然出现了四个标志着最卑贱军卒身份的刺字,不能不叫赵行德大吃一惊。
“为了振作军心,不得不如此。”王彦抚着额头道。
他在城楼里有条不紊地处理着军务,时而温言勉励前来前示的将领,时而疾言厉色地训斥不能及时将攻守用具搬运到位的军吏,毕胜、冯美等将已经接受了童贯弃城,王彦成为全城最高统帅的事实,亲自前来请示过城防的事宜,而刚刚从昏迷中醒过来的韩世忠也让亲兵掺扶着来向新统制官见礼。
王彦所带的亲兵,也上行下效,除了原本刺字之外,又在额头上新刺了“誓守河间”,色做血红,置身城楼之中,隐隐被其中的气氛所激动,赵行德也渐渐理解了会什么军将有事无事都爱往这里请示汇报,因为刚刚因为大帅脱逃而心如死灰的河间军民,在这里能重新找到希望。不少人进来的时候满面愁容,出去的时候已经沉稳了许多。
“既然醒了,便和我出去巡阅一次城墙吧。”王彦处理完手中军务,对一直在旁坐着的赵行德到。“对了,”他以手扣着额头,从书案上的卷宗里抽出一张告身,递给赵行德道:“这些时日,元直对我襄助甚多,那阉人在时不好做事,如今奸贼既去,便请你暂时担当我锦檐府的名分吧。”
赵行德接过那告身一看,已经有些发黄的纸上书“权大宋皇城司河北锦檐府突骑掌书记”的字迹是旧的,“赵行德”三字则是新添上去的。
按照朝廷制度,边帅赴任时都会携带一些这样的空白告身,以便不经禀报京城及时提拔有功劳的将领。而锦檐府因为要收服辽国境内的汉人,辽宋边境的马贼,太行山中群盗为朝廷的臂助,统制官手中亦有不少空白的“营指挥使”,“都头”,“某军都虞侯”这样的空白告身在统制官手中。要用的时候填上名字便可。
王彦又简单地向他介绍了锦檐府的一些组成,大体分为专司侦测的细作,短促战斗的突骑,以及刺杀敌人的鹜羽三部,锦檐府突骑大都是一些有些帮助朝廷抵抗狄夷的义士,或者说,盗贼。而行德所任的掌书记差遣又和别的军职不同,乃是锦檐府的内务官员,府内人一看告身便知,身份和那些招安的外人不同。
“这,谢过大帅!”赵行德接过告身,这告身和别的不同,下面除了金印外,还专门落有统制官王彦的画押,要知道许多江湖好汉,不认官印,但认王统制的大名。
“你文章出众,身手也好,心思很细,下手还很果断,和韩世忠两箭便了结了那胡儿,如不是你将来还要参加秋闱,中进士作清贵的文官,我倒很想把你留在锦檐府,助我主持河北大局。”王彦笑道,“可惜若是那样,你师父晁无咎,岳丈李博士必不和我干休。”
赵行德张口结舌,没想到短短时日,王彦居然查清楚了是他和韩世忠动的手。
“韩世忠虽然心细,但毕竟生疏,细细查探,总露出了些马脚。你不用担心,哪些蛛丝马迹,我都让人给你们清扫干净了。”王彦一边说,一边带上铁头盔,起身出门,赵行德忙紧跟在他的身后。
外面的军卒见着王彦都恭恭敬敬地俯身行礼,赵行德惊奇地发现,短短一夜之间,竟然不少人的额头上,如同王彦一样,刺出了鲜红的“誓守河间”四个字。
章15 学剑翻自哂-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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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行德紧跟在王彦身后,颇为惭愧地接受着军卒的敬意。他望着王彦沉稳如山的背影,回想起就在几个时辰以前,刚刚看到童贯的留书时,王彦和他同样震惊和失望。可就在短短几时辰后,他不但重振旗鼓,而且用自己的行动,带动着成千上万的人,从自暴自弃中清醒过来,将主帅逃亡的不利影响降到最低。
“也许就是领袖和常人不同之处吧。”赵行德旋即想到,“我能成为这样的人吗?”
这时一个亲兵上前低声秉道:“大人,不知何故,童公公的官船还在海上逗留,并未远走。”
王彦接过千里镜,朝着黄河海口方向望了望,看到了高高的船桅。
“哼,”他面色阴沉下来,“童大人虑事缜密,放心不下,这是必要看到河间满城军民的结果,才肯安心扬帆远遁啊!”随手将千里镜交到赵行德手中,吩咐道:“此事宣喻众军,便道童大人在海上为我等压阵观战。”
“这”赵行德沉吟道,他担心众将卒听说童贯并未远去,又生反复之心。
“公道自在人心。”王彦看出行德的担忧,缓缓道。转头又对亲兵道:“无事出城者,以勾结辽贼论处,立斩无赦!”那亲兵当即领命下去,锦檐府的能耐,不是普通边将所能想象。
王彦带着赵行德走下城楼,来到靠近城墙的一处营舍内。
迈入入内,赵行德只觉眼前一暗,方才发觉这间营舍不但低矮偏僻,连窗户也关得紧紧的,只有微弱的光透进来。瞳孔适应了之后,赵行德还目四顾,不由的悚然一惊,只见房中早已站着五十多个人,形貌有老有少,大部分是中年,打扮非军非民,但额头上都已刺着“誓守河间”四字,想必是王彦的心腹了。
“为了这满城百姓,大宋的河北江山,我王子才无能,对不住众位兄弟。”王彦拱手道。
“王统制何出此言,我等能和辽人来个了断,死得轰轰烈烈又有何憾!”一个状若杀猪匠的搓着手道,赵行德甚至看到他袖口还有油渍。
随着王彦和他们谈话交代,赵行德这才惊闻,原来这群人当真是要死得轰轰烈烈的。
为了激励士气,打破巨炮攻城的困局,王彦决心派军出击,就算毁不了巨炮,也要挫挫辽人的锐气。辽国骑兵原本彪悍迅捷,功若烈火,又新建铁壁营力大甲坚,受若铜墙铁壁。即便以韩世忠之勇,也败退回来。王彦考虑,唯有以震天雷投入铁壁营,方能制敌。只是震天雷大的有两三百斤重,小的也有百多斤,根本无法用弓弩之类发射,唯有选拔死士,背负着点着了药引线的震天雷,合身投入辽军铁壁营阵中,玉石俱焚,为后来的宋军步卒炸出一条通路。
锦檐府死士出身各不相同,有的是全家被辽人所屠,辗转来到宋境,有的是贫贱不堪,沦落卖命的,有的是江湖亡命之徒,拿自家性命不当回事儿的。但五十多人聚集于此,面临生死之际,尚谈笑自若,毫无扭捏造作之态,赵行德也不禁被这些人所深深触动,他攥着袖袋里那块锦檐府的腰牌,暗暗惭愧道:“赵元直,你遇事踌躇惜身,贪生怕死,可配得上和这些视死忽如归的豪杰敬你为上司么?”
勉励一番后,王彦让两个随行的锦檐府官员交待具体事务,除了营舍之门,心事才浮到脸上:“城中锦檐府死士不过百余人,而普通军卒难堪重任。要破掉辽人的铁壁营,难言胜算。”
城外辽人的巨炮再次轰了两声,石弹子砸在城墙上,就连墙内面的砖石都震的作响,夯土夹杂着沙子四处洒落。许多搬运箭矢礌石的军卒吓得一跤摔在地上。甚至有百姓捂着头在墙角躲避。这种巨炮虽然未必两三下轰塌了城墙,但在心理上,对河间军民有着巨大的震慑。
随着王彦走了几处,赵行德沉吟了半晌,计议再三,终于鼓起勇气道:“王大人,我朝火铳能穿透重甲,又不依靠士卒的力气去拼,就在河间军库里就有两万余杆,何不用火铳对付铁壁营!”
“火铳?”王彦有些愕然,河北军中对这新玩意儿的评价很不好,自训练时炸毁了几十根以后,死伤了好几十个人后,就全部封存在军库藏中,这也是河间大营崩溃,而火器没有损失多少的原因。
王彦本人不熟悉火铳这种东西,不过他信得过赵行德,只问道:“当真?”
“晚生曾经听内八作的人说过,火铳若用双份药,几十步以内,穿透重甲当无问题。”赵行德的记忆力很好,他没有把火铳误认为后世的枪械,只引用了内八作的火器作勾当官佘鲁的话。
王彦微一沉吟,点头道:“那便试试吧。”河间城内,不管是火铳,还是能够操作火铳的军卒,都远比震天雷和锦檐府死士丰富。
然而,“轰”的一声,就在河间城内的靶场上,两杆火铳当着王彦和赵行德的面,再次炸膛了。满面鲜血的军卒被抬了下去,其他人则畏畏缩缩地看着王彦。
“这就是火铳的威力?”王彦颇为不快道,炸膛的事情早先曾经在河北发生过多起,他听赵行德信誓旦旦地说火铳的好处,方才当场试验,谁知还是这个结果。
“这是怎么回事?”赵行德虽然也对火铳的可靠性不抱太大的信心,但没想到试两杆炸了两杆,王彦带着亲随去点验城中震天雷的存量,赵行德还在当地,将炸膛的火铳翻出来看,就在那厚厚的膛壁上,他看到了几乎有黄豆大的砂子眼,最大的一个孔隙,居然有小指头那么大,这样的满是砂眼的劣质品,不炸膛才怪,就是赵行德自己,也不敢用。
“这是内八作的惯例了。”晚上赵行德郁闷得去找韩世忠喝酒,韩世忠宽慰他道。
见赵行德一脸茫然,旁边作陪的苏文郁解释道:“作坊的东西,向来是先造出一批好用的,供上官检验。朝廷每年都要压价,为了挣到银钱不至于亏本,便开始偷工减料。只不过没到校阅检验的时候,就把刀枪磨得格外光亮些。若是火器,便减轻装药的分量,校阅的时候只听得砰砰作响,其实发出去的什么都不是。”
“作坊还专门配有为校阅而造的烟响药和轻弹子。”韩世忠嘲讽地笑笑,“刀枪就算是差点,总能杀人,火器不能充药发弹子,连棍子都不如,谁还敢用?收拾起来最好。”
“这,”赵行德没想到如此,仍大惑不解,“官办的作坊,收支都是公家的,哪里还有亏本,挣钱之说?”
韩世忠和苏文郁相互看了一眼,反而是他们用大惑不解的目光看向行德:“官办的作坊,哪里有不挣钱的道理?”苏文郁接口道:“为了挣钱,我听说造铁桶炮的用料,连废铜烂铁也用。”
韩世忠补充道:“你就没看出来,这城头上操炮的军卒,怎么都不敢将火药量放充足么?他怕什么?只要药量放足了,只怕这炮也当场炸了。”
赵行德恍然大悟,长叹了一声,默然无语。
战时不得饮醉酒,三人喝了几盏淡得几乎没味道的甜酒,苏文郁有些迟疑地道:“小将今日过来,是有疑惑,想要求教两位大人。”
“有话快说,”韩世忠将杯子重重顿在桌上,赵行德颇有些尴尬地看着苏文郁,他比这青年大不了多少,只因为官阶,被尊为大人,仍旧感到有些不自在。
苏文郁颇有些不好意思,看着烛火道:“王彦大人为激励全城军民,亲自在额上刺字,末将十分佩服,眼下城中将士纷纷效仿统制大人,末将也想”
“那你就去刺啊!”韩世忠粗声道,他的手不自觉地抚了抚鬓角,在那里有一块不明显的伤疤,乃是当初做军卒时候的黥字,当军官后才去掉的,留下的伤疤便用鬓发稍稍掩盖了一下。他是决计不会再在脸上刺字了。
“末将家在汴京,尚未婚配。不比二位大人。”听苏文郁结结巴巴地道,赵行德便笑了,原来这家伙是担心脸上留了这刺字,再无好女子肯嫁了,不过,这倒也是事实。
“哼!”韩世忠将手放下来,骂道:“大丈夫想做就做,不想做就别做,婆婆妈妈的,好不痛快!”
赵行德见苏文郁被他骂得唯唯点头称是,笑道:“刺字明志未必要在额头上,以我之见,刺在背上也好,还能刺大点,将来若是赤膊上阵拼杀,后面的将官也看得清楚。”
他语带笑谑,这苏文郁却是眼睛一亮,拍案道:“还是赵大人好!”说完又有些畏惧地看了韩世忠一眼,韩世忠不理会他,自己倒了一杯酒喝。苏文郁这才接道:“依赵大人之见,背上刺个什么字才好,誓守河间的话,如果末将回汴京之后另有差遣,只怕有些不妥。”
“那就刺精忠报国吧,”赵行德停杯道,他忽然想起了另外一个背上刺字的人。不管他还在不在这个已经变得有些不同的时代之中,那一种精神,应该永世流传下去。
章15 学剑翻自哂-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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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行德鼓足了勇气,向王彦建议用火铳,一腔热血,几乎就这么被两杆炸膛的劣质品给浇熄了。
“自童大人逃走以后,大家几乎完全灰心丧气,几乎绝望,”苏文郁带着仰慕地语气道,“但是现在换了王统制,反倒有种豁出去了的爽快。”
“往常的胆子就像是荷包的银钱,你要掏出来赌,”韩世忠望着窗外黑沉沉的夜空,偶尔有火光一闪,随后是辽人大炮轰鸣声,现在城中好些军兵都能在时不时的炮击声中睡着了,“你输啊输啊,忽然一掏一个空,”他顿了一顿,朝着赵行德笑道,“这时候,真正的胆子便出来了。”
“韩兄说得好,当浮一大白!”赵行德笑道,苏文郁听他两人说赌钱的事情,也来了兴致,说他怀里还揣着福海赌坊的几张赌券,也不知道中了点数没有。
三人就就这么一杯一杯喝着淡酒,赵行德脑海中纷乱如麻,“这也不行,那也不行,百无一用是书生,契丹人破城只在旬日间,有人拿了性命去拼,我能做点什么?”他沉吟再三,对韩世忠道:“韩兄,能否借我一千军卒。”
韩世忠一愣,放下杯子,奇道:“你要做什么?”看赵行德这样子,不似受了点挫折,就要去趁夜去袭营送死啊。
“兄弟思量,作坊所制的火铳虽然粗陋,但河间军库里的火铳多达两万余杆,挑拣检测一下,说不定还能有数千枝能用的。”赵行德沉吟道。他思量了半天,自己唯一能够助守城一臂之力的,便是深信火铳是杀敌的利器。就好似掘矿,也许下井处离矿脉远了一些,有人挖了几十米便放弃了,而自己确实知道,只要不断地往下挖掘,就一定能有大收获。所以就算了拼了命,自己也要推动火铳,反正辽人破城,最后左右是一个死。
“借兵我没有问题,只是不能私相授受,须得统制大人首肯。”韩世忠怪异地看着他,伸出五指在赵行德眼前晃了晃,“你是喝醉了?还是被火铳迷了心窍?”
当赵行德去统制衙门禀明要逐一试验库藏两万杆火铳,挑选出合用的之后,王彦也用同样目光看着他。下午因为他因为失望而有些恼怒行德信口开河,但想到赵行德也是在京中不知听信了谁人对火铳的吹嘘,信以为真而已,也就不再介怀。年轻人嘛,不经世事,难免有失沉稳。
谁料到赵行德居然不依不饶,连夜找到他,提出要借一千军卒逐一挑选库藏的火铳时,王彦便动了些真怒。这书生看似斯文,怎的如此固执?难道因为下午之事,有失颜面,想要挽回不成?
王彦面沉似水,冷冷地盯着赵行德,便似要将他五脏六腑看个透彻一样。他久掌河北锦檐府,能威震骄兵悍将巨匪流寇,此时动了真怒,赵行德只觉得似刀置颈上,似有千斤的重压,背上的细毛一样的冷汗便下来了。
“将士们为保境安民,驱逐鞑虏,不惜性命。”他强自稳住心神,缓缓道,“以晚生所见,火铳确是克敌制胜的利器,”赵行德抬起头,直视着王彦冷冷的目光,拼着一腔赤诚道:“两万杆火铳里面只要有千余枝合用便好,我愿立军令状,击破辽人铁壁营!”
外间辽人的火炮轰鸣之声仍在继续,为了避免成为显眼的目标,统制所在城楼这处房间的窗户已经用砖石封死,屋中只点了几只小蜡烛,光线甚是阴暗,赵行德的眼里却好似有灼热的火光一样,继续道:“请统制大人首肯,我愿立军令状!”
王彦沉默了片刻后,坐了下来,提笔写了一张便条,签好花押,递给赵行德道:“去镇北第二军调两千军卒挑拣火铳吧。初出茅庐,军令状挂在口头,当心误了自家性命!”
赵行德大喜过望,高声道:“谢过统制大人!”接过调兵的条子转身出去,事不宜迟,他准备而用一天时间,便将两万杆火铳全部用双份火药试验一次,有两千兵协助,大概要不了一天,便可完成。
这读书人,特别是自命清流的,都有股子特别的固执劲儿,从这点来说,赵行德与过世的赵侍制,父子相似,和他的师父,岳父,都称得上物以类聚。所谓择善而固执,本朝优容士大夫,就是想要这样的人越多越好吧。
王彦摸着胡须,有些古怪地望着赵行德的匆匆背影,暗道:“都试一遍,那些废品,回炉打造点箭头,枪头,震天雷也好。只不过,元直这个执拗的性子得好生磨一磨。好玉还需琢,不然,也是废品。”
次日天刚拂晓,赵行德带着从两千军卒,到靶场逐一挑拣火铳。河间城内,呯呯砰砰密集不断,此起彼伏,居然隐隐有盖过城外火炮声。城内百姓盛传,这是放大炮仗辟邪,压一压胡人的嚣张,大家也感到很解气。
因为火铳实在是危险的玩意儿,挑拣也需要多加小心,韩世忠特意将苏文郁、欧阳善、王坚等几个机敏能干的派到赵行德麾下协助他。
两千军卒每五百人一队,一队将火铳和药粉弹子运到靶场,一队负责装填,一队负责将火铳安放好,因为火铳炸膛得太多,故而绑在树杈,石墩子上后,再用火折子点火,另一队负责发射后清理现场,炸膛的碎片做废铁,完好的洗刷过后详细编号存放。
从宣威军转入镇北军的蔡旸每回试铳,药引子刚刚点燃,他就像中了箭的兔子一样捂着耳朵向后逃窜,有好几次,甚至药引子还没点燃,他便远远地跑开了,一边张望,一边嬉皮笑脸地和都头解释:“前段日子暖和,这几天又忽然转冷,手都冻得麻了,要不然将某换下来吧。”定要都头连打带骂才肯上前去察看情况,哆哆嗦嗦再次点火。
饶是如此,一上午下来,还是炸伤了几个昏头转向地跑到别的火铳旁边的军卒。底下的军卒怨声载道。“大伙儿不怕死,但死得窝囊就另说了。这玩意儿,几乎点一个炸一个,还不如当成震天雷使,丢下城去炸契丹人。”就连不须亲自动手的军官,看向那些待检验的火铳时候,也是眼含着畏惧,没点着火的铳管也愿意碰一下。
赵行德满头大汗地在靶场里调度往来,除了苏文郁等几个弓马子弟和韩世忠的心腹军官外,其它军官对他都隐隐有些抵触。赵行德不得不下令,每个时辰,检验火铳不满一千之数的指挥,军官必须亲自去点火试射剩余的火铳,方才逼得军官们开始拼命催促士卒。
检验的速度上去之后,赵行德紧盯了一阵子合格火铳的清理、编号和造册,他不管是否合理,严令放过响的火铳必须擦得干干净净,铳管内外,涂上猪油油脂之后,才能由工匠在铳口处刻下号码与检验人名字,造册放置。
他估计短短的时间里,绝对训练不出来可以在敌前从容装弹,循环射击的火铳兵,唯一的办法,就是放完一响之后,将安装了刺刀的火铳当作冷兵器来用。“铳管乃纯铁所铸,两军交锋,就算敌人用重斧来砍也不易折断,”赵行德一边回忆刺刀的样式,一边对作坊工头比划,“可否将铁枪头安在铳口处,放火铳的时候把枪头摘下来,放响之后,再将铁枪头装回去,和敌人肉搏厮杀。”
匠人头子韩铁胆连连点头:“没问题,没问题。”
赵行德一愣,想不到他悟性如此高,又道:“要快!今晚拿出样品,五天之内,为三千杆火铳配好枪头。”此时已经检验过的火铳有五千多杆,其中没有炸膛的七百多枝。这三千之数,乃是赵行德按照百分之十五的样本合格率估计出来的。
见韩铁胆又是连连点头,有些讨好地笑道:“没问题,没问题。”赵行德不禁皱了皱眉头。正待详细回忆刺刀的构造,再向韩铁胆仔细分说,却见一处点火放响的地方有人争吵,赵行德便先过去看看情况。
“赵先生,依照军令,这指挥未能在一个时辰内放完一千柄火铳,便当由指挥使、都头亲自点火发铳,可是,这位朱都头,居然不肯,还骂骂咧咧,不服军令。”苏文郁一边回禀,一边指着一个头戴锦缎花帽,挺胸凸肚,圆瞪着双眼的军官。
“怎么回事?”赵行德脸色一沉,喝道。这些军卒对他隐约有抵制大家心知肚明,可是敢于公然违反军令,可就是非同小可了。
那军官开口汴京腔骂道:“什么狗屁军令,我朱侯五身为都头,又不是鲸卒,凭什么让我冒着风险,亲自发铳?”他意犹未尽,指着赵行德恶狠狠道:“你小小一个太学的儒生,狐假虎威而已,我叔父乃是堂堂武昌军节度使朱伯纳,就凭你,也在我面前逞威?”说完目空一切,四顾张望,那些看热闹的军卒,仿佛更助长了他的气焰。
赵行德被他指得心头火起,此时但有退缩,这火铳军也就不用练了,他也未和这混人多说,只冷冷转头问苏文郁道:“既然这位朱都头犯了军律,军法如山,当如何处罚?”
苏文郁一愣,不就是让军官亲身冒险发铳吗?不过心念微转之下,便明了赵行德杀鸡儆猴之意,他少年人血气方刚,也不管这朱伯纳是多大的来头,心中冷笑两声,高声秉道:“七律五十四斩之四:多出怨言,怒其主将,不听约束,更教难制,此谓构军,犯者斩之。”
此言一出,众军哗然。赵行德愣了,没想到苏文郁比他更狠。朱侯五更是一愣,他怒极反笑,指着苏文郁道:“苏猴儿,你有种,不用回到汴京,你大爷就能收拾你!”反过来仰着脸对赵行德道:“姓赵的,你有种便斩了我!”他原本是不事产业,混迹京中,朱家的长辈也是看他不过,补了荫官送到河北,眼不见心不烦。此时发起浑劲儿来,更似个泼皮无赖。
赵行德到有些犯了踌躇,他并非不知武康军节度使朱伯纳是谁,朱伯纳的儿子朱森亦是理学社中人物,称得上知交好友,若是斩了他的家人,今后不好相见。
他一边思索,一边轻抚着腰间佩刀之柄,一步一步走近朱侯五。到了面前,猛然,哗的一声,佩刀抽了出来。那朱侯五脸色发白,双手顿时往腰间摸去,赵行德厉声喝道:“你敢殴击上司,刺杀本官么?”朱侯五心肝一颤,众目睽睽之下,和上官刀剑相向,无论如何是逃不脱惩戒的。就这么略一犹豫,钢刀刷的一声,刀锋快若白练,一股劲风扑面而来。边上众军都爆出一声惊呼,朱侯五的双腿顿时簌簌发起抖来,一行冷汗从额头滑下,恰好凝滞在钢刀和鼻端之间。
赵行德缓缓将腰刀收回,甩下了那一滴汗,将刀还鞘,冷冷道:“念你初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重责三十军棍。”
章15 学剑翻自哂-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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呯呯砰砰的火铳声一直响到夜里,月出东城墙上,徘徊与斗牛之间,赵行德累的衣衫浸湿,几乎浑身脱力。两千军卒苦干一天,炸伤十二人,军棍臀伤一人,共清点出能够承受双份药粉的火铳三千一百二十七枝。赵行德当即命人将两层步人甲罩在木桩上,三十步内点火发铳,不但将双层步人甲击穿,还在木桩上留下一个大洞,赵行德这才长吁了口气,命王彦亲兵去请统制大人再次前来观看火铳威力。
为了给王彦留下深刻的印象,他特意挑选了十个沉稳的军卒,当场教他们依照站立,举铳,点火,收铳三个动作,反复练习,须得做到整齐如一人乃止。
赵行德正训练军卒时,铁匠工头韩铁胆喜滋滋地过来躬身道:“铁枪头样式,已经造好,请大人过目。”说完身后的工匠将一柄火铳小心翼翼地呈了上来,不待吩咐,便拆装,比划了两遍。
“这是”赵行德看着这古怪的东西,说他是火铳加装的刺刀,更不如是干脆将火铳改成了七尺长枪,只不过前面两尺左右都是纯铁铸就的枪杆显得有些怪异而已。一根木棍连在带环的铁枪头后面,木棍上端比铳口略粗,刻进去三个凹槽,只需用凹槽的缺口对准焊接在铳口的三个小铜凸起,木棍插入铳管中,然后旋动铁枪的枪头,让铜凸起滑到凹槽底部,枪头便稳稳的卡在了铳管之上。若不是火铳的木杆后面还有一个用来承受后座力的短短木柄,看上去就和七尺左右的长枪毫无二致。
“难道大人不是说的这物么?”韩铁胆见赵行德有些迟疑,从匠人手中将火铳拿了过来,拆下枪头,又将枪头棍子末端的一个绳环挂在火铳铳身下的挂钩上,这铁枪头扎在地上,变成了发射火铳的一根撑棍。直到此时,赵行德才看出来,这根装在枪头后面的木棍子就是用原先那根火铳的支撑棍来改制的,不禁暗暗叹服工匠心思之巧。
韩铁胆见赵行德仍未点头首肯,不禁有些忐忑不安,下午可是有人刚刚吃过军棍的。他张口结舌地解释道:“这火铳前铁后木,前面重后面轻,若以小人之间,在铳管之前加上斧头,狼牙棒之类沉重兵刃似乎更为妥当,另外,前面下坠的长杆兵,装个戈头,利于下击横勾。只不过,大人要改成长枪,小人也只往长枪上改动,若有不妥,只要打人发话,小人即可去办,没有问题,没有问题。”
赵行德没想到这里头还有这么多道道和讲究,思索片刻,觉得既然加装在火器上的冷兵器千变万化,到后世只留下一柄枪刺,这还是不要轻易改动的好。他斟酌沉吟道:“火枪直击数十步外,是长枪的延长,冲到近前,自然还是做长枪的用法,这个叫一脉相承,便不用再改了。”他胡乱编造了了个理由,自己觉得也无法取信,随手将那装好铁枪头的火铳递给苏文郁,道:“试试好不好使?”
苏文郁满脸喜色地接过来,舞动数下,又往前刺击几下,笑道:“和长枪比,前面重了些,不过不妨事,好使得很。”
韩铁胆也赞道:“赵先生的话大有道理。小人如茅厕顿开。”他原本是是个没念过书的铁匠,因为心思巧手艺精湛被提拔成为匠人头子,原道道和上官说话要掉点书袋子装点门面,谁料好不容易记下来的阿谀之词,却将茅塞顿开,念做了茅厕顿开。
苏文郁憋得差点背过气去,赵行德苦笑道:“过奖了。”转念想了想,觉得还是应该尊重下**军械的匠人的建议,又改口道:“既然前重后轻利于斧头和戈,那便给其中三百柄枪头加上斧头,三百柄枪头再加上横戈吧。”
韩铁胆堆着笑:“大人吩咐,没问题,没问题。”心中却暗道:“何用再加横戈,只需将一范铸好的短铁戟头加装在火铳上便可。那斧头倒有些麻烦,说不定得焊上去才能坚固耐用。”不过这些想法他从来都藏在心里,对付上官,从来是“没问题”三字,不过由于他完工的东西往往比上官原先设想的更好,倒也没人硬找他阳奉阴违的不是。
赵行德正找其它军卒试用那改制的铁枪时候,满面倦容的王彦来了,他沉着脸没说说话,赵行德忙明一直在演练的十个军卒表演队列开火。虽然药引的燃烧有先有后,但也在极短的时间内,呯呯砰砰十声枪响,铁弹丸轰击得三十步外放置的五副步人甲的铁叶子哗啦啦直响。
刚刚开火完毕,王彦便不顾亲随的劝阻,亲自前去眼看火铳的效果,当看到步人甲内木桩子被铁弹丸所击出的巨大坑洞时,沉默了片刻,对赵行德道:“这火铳确有可取之处。只是事不宜迟,给你三千兵卒,整训十五日,可堪一战吗?”他所看重这火铳的,乃是穿透铁甲之后巨大伤害,寻常弓弩,就算射透铁甲,只要不中要害,不当时拔出,便没有大碍。所以军中有猛将悍卒,身中十几箭,犹自酣战不休。又有“宁中三箭,不挨一刀,宁挨三刀,不换一枪”的说法。这火铳的铁弹子和箭簇不同,打入到木桩也是一个坑,打入到人身体里,便是一个血洞,比中箭后当场拔了箭头还要厉害。
“若用铅毒,汞毒来淬炼弹丸,兴许更厉害些。”王彦暗暗思忖,那辽人铁壁营就算甲坚皮厚,中了几下,也必有几个难以动弹,军卒五个用铁链子穿在一起,躲避不便,废了一两个,等于五个都废了。更难得这火铳恰好能改成铁枪,放完一响,便能肉搏。因为火铳不是靠体力发弹,也不用担心在肉搏中消耗弓手了。
“十五日?”赵行德愕然,耳畔又听得辽军炮击轰轰,远处天边火光一直在闪,终于点头道:“末将勉力一试!”
“好!”王彦沉声道,“十五日后出城邀击辽军,叫辽人也尝尝我大宋火器的厉害。”他环顾在场的百余军兵,厉声喝到:“出战之前,火铳之事,有泄之者,斩。偶闻之者,同坐,亦斩!”众军兵心头都是一凛,沉声答应。王彦的语气方才缓和下来,对赵行德道:“一事不烦二主,镇北第二军今日来试火铳的两千兵卒,归你整训统领。我再另外拨给你一千精兵。这箭靶场给你操练火铳营,若无我将令,擅入者格杀勿论。火铳营中不尊号令者,你斩多少,我补给你多少。”
赵行德脸色一变,心道下午动了军棍的事情,怕是传到了王彦那里。却听王彦道:“先随我回衙,禀报一下点检火铳的详情。”
“怎么没有当场斩了朱侯五?”这是迈入统制衙门后,王彦所说的第一句。
赵兴德一愣,躬身答道:“朱侯五罪不至死。”苏文郁说他犯了七十四斩之四构军,其实是扣帽子,若当真按照七十四斩来治军,只怕整个河北军要斩了一半。
王彦面沉似水,望着微微抖动的烛火道,他将头转向旁边的一个刻漏,缓缓道:“丑时二刻,镇北第二军的朱侯五,在巡城的时候中了契丹人的暗箭,失足摔下城头,尸骨也找不到了。”
“什么?”赵行德大惊失色,他看向那标示着时辰的漏刻,现在离丑时尚有半个时辰,王彦如此说,便是要为他处理掉朱侯五这个麻烦了。今天晚上,挨了三十军棍的朱侯五必然卧在营中养伤,房子着火了都爬不起来的。
“朱侯五,不过是汴京朱家的旁系,他坠城身亡,朱家也不会大动干戈。”王彦一边翻看军书,一边道,“若是留他性命,记恨在心,回去攀扯亲戚来为他出头,麻烦会越来越大,说不定就会真的变成大麻烦。元直,为将者,不能有妇人之仁。”
“可是,这不合军法,不合朝廷制度!”赵行德强辩道,他无法相信极为仰慕统制王大人,居然会不经鞫谳别堪等朝廷制度,便处决部属。
“军法,制度?”王彦抬起头来,盯着赵行德,看得他心中发毛,方才缓缓道:“那朱侯五仗着家世干犯军律的时候,朝廷制度何在?国法和制度,那是朝廷治理百姓的手段。在这世上,自有些位于国法制度之外的,或者自以为在国法制度之上的人物。元直,不管你是否愿意,你和他们之间只有一种制度,前朝韩先生说得明白,弱之肉,强之食。”
赵行德手脚冰凉,似乎被迫要直面一个他一直不愿意正视的现实,又听王彦道:“是做个安分守己的百姓,寻一方强者的庇护,还是接受这弱肉强食的制度。这两条道路,你自己选择,若不愿做个救世济民,庇护苍生的奇男子,今后便不要事事强出头了。言尽于此。”王彦翻看着锦檐府细作探知城外辽军情势,头也不抬地道:“你先出去吧。整训火铳营事关重大,万万不可耽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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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行德告退之后,脑海里仍盘旋着王彦振聋发聩的提醒。外间夜黑如墨,辽人依旧驱使汉军百姓攻城不止,火光炮声不断,城头军卒忙碌着射箭投石,时而数声惨叫划破夜空,城头各处有受伤的军卒坐卧,呻吟之声不绝,仿佛置身修罗地狱。赵行德只觉胸闷气喘,回到营房里,不能入眠,索性起身来写了封信,发泄胸中的烦闷。
“明焕、少阳诸君,弟尝闻智者言,圣人制法,常人受之,圣贤帝皇莫不在礼义国法之中,此人所以与禽兽异者。昔者明焕所言,权势莫大与国法制度,虽为有尊如帝王者,贤如圣人者,亦必在法下。法悬于上,如星辰之恒稳,则人居下,则体安而气平,优游以生死。民之初生,固若禽兽夷狄然,弱之肉,强之食。假使权势、气力悬于法上,则离心离德,各自深居而简出,惧他人之为己害也,则人出礼义而归禽兽。是故人伦仁义礼乐刑政之外,便是狄夷禽兽之道。道莫大乎仁义,教莫正乎礼乐刑政。人者万物之灵,造化所钟,倘若秉弱肉强食之道,离中国之所守,同禽兽之所归,不亦悲乎。”
赵行德浑浑噩噩写了满纸,直到满腹的不合时宜发泄了干净,方才将信纸一叠夹入经义书中,倒头睡去。自从写了那封辱骂契丹朝廷皇室的回信后,辽军次日便发骑兵截断了河间城外的交通,城中连军书都发不出去。现在朝廷所收到的河间军报,依旧是童贯从海船上每日一封。
次日天明,苏文郁便请赵行德前去箭靶场整军。赵行德戴上兜鏊从营房里出来的时候,苏文郁几乎以为是换了一个人,颇有些吃惊地望着他。喜怒不形于色的教养,满腹焦虑和烦闷,心事重重的赵行德现在是生人勿近。往日温文尔雅的儒生,似乎在一夜之间便摇身一变,平添了着一股煞气,成为了个威严自重的统兵官。就是刚刚被处决的朱侯五还在,见着此时赵行德的模样,也比不敢放肆挑衅。
“怎么了?”因为苏文郁有些反常,赵行德不明所以地问道。
“没什么,”苏文郁收起原本有些散漫的神气,肃然道,“六个指挥都已在箭靶场列队,等候赵将军训示。”
“没什么可训示的,”赵行德将一份连夜赶好的军令手稿交给苏文郁,“让昨天那先练的十个人做示范,先伍后都再指挥,按照军令一个一个动作的练。进展缓慢的,军棍伺候,仍练不好的,先打五十棍再逐出去。胆敢对抗军令的,斩。”
“是。将军。”
他沉着脸迈入场内,片刻之间,原本还有些闹嚷的箭靶场都肃静一片,三千军卒看赵行德,眼中带着畏惧的目光。昨天夜里,挨了军棍的朱侯五消失不见,统制衙门宣喻说朱都头巡城的时候中箭掉下城头,大家伙儿都心知肚明,但无人敢说不是。
原本赵行德对朱侯五是个高高举起,轻轻放下的惩处,虽说吓到了一些新军卒,但军官和老卒对他却有些不屑,但经历了朱侯五死得不明不白这事以后,昨天耳闻目睹朱侯五与赵行德冲突的两千士卒,顿时重新认识了对这位新任的权火器营都指挥使。那王彦新调拨过来的一千兵卒,更是盛传王统制对“火器营不听赵指挥使号令的,斩多少,补充多少。”谁都不想将脖子放到那杀鸡的铡刀上。
“铁匠作坊领了五百柄火铳过去配做铁枪头,火铳数目便不够了。”苏文郁秉道。这批弓马子弟所的生员与河北军中派系牵连最少,为了方便指挥,王彦将他们全部差到赵行德麾下听用。
“那便用七尺长枪代替。先演习队列行进吧。”赵行德沉声道。现实和理想,权势和制度的矛盾被他强行压了下去,但在整训火铳营时,赵行德对权势的反感,却转化为对制度和统一近乎偏执的挑剔。他将火铳兵的基本口令规定为二十四个,军卒从起步,行进这些基本的,到上枪刺,下枪刺,举铳,点火,收铳,上枪刺这些重要的,到无足轻重的坐卧起行,无不被要求在口令下完成。甚至站立,坐下的姿势也必须一致。
不能令他满意的都头,军使,赵行德毫不犹豫地将他们踢走,提拔好用的代替。弓马子弟所的十几个人都得了提升,吴坚做了都头,苏文郁做了虞侯。除此之外,赵行德还大批用对军令反应灵活的军卒代替原来的伍长,伙长,被替换下来的人也一律退出火铳营,统制衙门几乎用最快的速度补充了两倍的人员供他挑选,赵行德总是优先选择那些在义学中待过的,面善的军卒。
赵行德让吴坚去库藏专门为火铳营挑选既能保护头颅,又不遮挡视线的铁兜鏊,最后经过调换,三千军卒更换了统一制式的铁盔。因为火铳的有效射程比弓箭短,赵行德设想将来火铳营可能会长时间在箭雨下行进突击,又为全营军兵配发了轻型步人甲中避箭效果最好的一种,但因为火铳营还有装上枪刺后肉搏取胜的设计,让铁匠工坊在胸前加挂了整片的铁甲。
宋国的军需配发和更换向来都松散随意,同一卒伍中盔甲军袍新旧制式不同已成惯常,火铳营三千军卒最终达到了整齐如一,单单这个,就让火铳营中的军卒进一步意识到,赵指挥使得到了统制衙门的全力支持,就连这种明显不可常理的事情也办得成。如此一来,就更没有人胆敢和火铳营的指挥体系作对了。
每一天,都会有一批加装好枪刺的火铳送到箭靶场来,赵行德仍然全力在训练火铳营的军卒发射火铳的动作。为了避免不必要的损失火铳,在最终上战场之前,他只打算让军卒们用单份火药实弹打一发而已。就连平常点火的动作,都只点着空的铳管上插好的药引子。
但是,在训练军卒装火药,上铁质火铳子的时候,仍然遇到了麻烦,大部分人几乎无法同时保持军姿和恰当的装药装弹,有几个手忙脚乱的军卒几乎急得哭起来,有人居然把双份药装成了四份药,有人紧张之下塞进去七八颗铁弹子,差点要顶到铳口了。
“军兵都是粗人,受训的时间又短,恐怕”苏文郁见好几个人都被拖下去打军棍,不免有些心焦,这些人可不是故意违反军法的,实在是手足无措的无心之过,他有些担心军棍打得多了,反而耽误火铳营的训练,要知道这些弓马子弟在河北无根无底,王彦将他们调入火铳营,赵行德又迅速给他们安排了实际的职司,在其余河北军兵的眼中,弓马子弟出身这几个军官身上只怕都打上了个“赵”字。王彦给了火铳营这么多优待,自然是报了相当大的期许,假若十五日内火铳营整训无法完成,或者战败的话,随之而来的后果,也是相当严重的。
“那便取消装药,填弹动作。”赵行德也早已注意到这个问题,他手里摆弄着一支火铳,若有所思,这一枝是韩铁胆特意挑出来给他的,说是上面打有作坊的暗记,属于第一批造出来通过有司检验的精品,就算用三份药也绝对不会炸膛。
“什么?”苏文郁惊道。
“用绢帛将药粉,铳子都包好,预先放置在火铳的膛内。”赵行德轻轻捻着薄薄的衣带,大宋盛产这种极轻薄的织物,燃烧之后,几乎没有什么灰烬,“枪刺后面这木棍,刚好伸到枪膛,差一点点便能固定住铳子和药包的位置,”他拿起枪刺,韩铁胆这个匪夷所思地设计,倒无心插柳,有了固定预置铳子和药包的用途,“这一点点的位置,用棉花塞在木棍和铳子之间就成。”赵行德沉声道,他刚才试射了一发,发现铳子外面再稍稍塞点棉花,不但不影响发射,而且反而更有力道些。
这样的话,火铳营接近敌军的第一个动作,便是前排蹲下挺枪刺阻止敌军接近,后排卸枪刺,支撑起火铳,点火,发铳,然后上枪刺,将发射完成的火铳交给后面的人,接过后排递上来已经卸下枪刺的火铳,重复点火发铳的动作,当敌军在火铳轰击下,队形有崩溃的趋势后,全营发起冲击,用长枪来展开肉搏。
“每一柄火铳,只需要放一响就够了,”赵行德沉吟道,“决定胜负的,还是将士们奋身杀敌!”
苏文郁赞同的点了点,火铳这东西大家都没怎么试过,效果谁都说不好,所幸这玩意上了枪刺之后,比一般的长枪还要稍好使一点,尤其是那三百柄斧枪和铁戟,都是近身肉搏的利器,火铳营再不济,也不比普通的宋军步卒差了。
赵行德让火铳营专心演练按照军令发铳的流程,几乎到了熟极而流的地步,到了后来,吃饭睡觉的时候突然击鼓集合,让军卒在最短时间内列队发铳,也很少有人吃到军棍了。而赖以决胜的长枪肉搏之术,火铳营反而没有耗时整训,因为枪棒原本是宋军的看家本事,不管是那个营头的,不会耍上两手枪棒的,都不好意思和人吃酒耍钱。
今天的寒冬似乎迟迟未去,三月初三,河间诸军统制王彦决心背城出击,邀战辽军,赵行德火铳营作为一支奇兵,被藏在中军步卒大阵之内,要给辽人铁壁营一个惊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