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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鼓元吉     帝国的黎明txt下载     帝国的黎明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章9 天地赌一掷-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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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行德从前对宋朝历史,只知道白脸秦桧、精忠岳飞、勇将韩世忠等寥寥几人而已,那个年代里,收音机天天播放放着刘兰芳先生的评书,“梁红玉击鼓战金山,金兀术败走黄天荡”这一段,尤其令人印象深刻。

    慕名已久的大人物就在眼前,赵行德当即停杯起身来,推开阁门朝外走去,陈东、张炳等太学生怕他去与人理论吃亏,也纷纷起身跟在他的后面。

    声音来自底楼的散座,众士子靠着栏杆往下望去,只见一个面相凶恶的军官正将一个丰乳肥~臀的老~鸨按在桌上,他卷起袖子,一拳一拳地砸在那婆子的脸上,砰砰直响,直打得鼻涕眼泪鲜血横流,和脂粉眉黛混在一起,花脸恰似开了酱油铺子来。

    那老~鸨也忒凶悍,早已鼻青脸肿,还在狠狠叫骂着。近处站了好几个露出刺青的闲汉,却慑服于那军官的凶悍之气,不敢上前。旁边有一个腰系红裙的歌姬被三名龟公看着,一脸焦急的神色。外面围着看热闹的人群也越来越多。

    孟元往日与一班贵胄子弟厮混于秦楼楚馆,天生好看热闹的习性,当即跑到楼下寻人打听这纷争的来龙去脉,没过多久便上来,对赵行德等人道:“那打人军汉乃是旁边姑娘的相好,近日发了一笔小财,打算为姑娘赎身,谁知老~鸨见他居然拿得出钱来,临事反悔了,将赎身的价码立地涨了十倍,两边争执起来,军汉气不过,这便动上了手。”他说的眉飞色舞,一边说一边还往大街上张望,口中嘀咕道,“这巩楼的靠山乃是李邦彦,待会儿开封府的衙役赶到,就更有好戏看了。”

    赵行德一边犯着嘀咕,一边仔细看楼下情势,那军官虽然貌似粗鲁,下手却有分寸,拳头打在老~鸨身上只是皮肉之伤,并未要了她的性命,那老~鸨子也似有恃无恐,一边哭天喊地,一边种种刁钻恶毒的诅咒不绝于口,旁边的闲汉虽然不敢上前,却纷纷大声鼓噪。“打杀铁骑军的斑儿!”“出人命啦!”“大家一齐动手!”“抢人啦!”此起彼伏,还有些踮起脚尖往外看,似乎在等待帮手。而红裙歌姬的神色也越来越紧张,好几次都开口叫那人快走,挨打的老~鸨儿反而越来越嚣张,仗着军汉不敢要她的性命,到得后来,满嘴都是威胁的言语。

    赵行德见形势似乎越来越不利于那军汉,竟成了个骑虎难下之局,暗暗一沉气息,高声喊道:“住手!”一步一步走下楼去。那军官见有人劝架,抬头看他,赵行德微微一笑,拱手道:“将军见谅,凡事当以和为贵,小赵行德,可否为两家做个和事佬?”

    韩世忠“呸”地一口浓痰吐到那老~鸨的脸上,喝道:“要讲和容易,叫这老贱人依照前诺,让我为红玉赎身!”

    那老~鸨儿顿时哭天抢地起来,“贼强盗,一千五百贯就要带走红牌的姑娘,你不如打杀了我吧。”那军官的手稍微松了些,她就顺势倒在地上,居然打起滚来撒泼耍赖。

    韩世忠刚才打她也不过是一时气急攻心,现在冷静下来,也不屑从地上将这个老婆子拎起来再打一顿,却不甘心就此作罢,只瞪着一对牛眼,恶狠狠地看着那老~鸨,又恶狠狠地看向周围的几个闲汉龟公,额头上青筋爆起,呼呼地喘着粗气,仿佛困兽犹斗一般。

    赵行德微微叹了口气,汴京七十二正店,家家有后台,这巩楼的靠山乃是枢密副使李邦彦,韩世忠想要强行从这里将人带走,除非就此落草为寇,否则绝不可能。他沉吟片刻,对那老~鸨道:“红玉姑娘秉性刚烈,若是将他二人强行分开,只怕你要人财两空。”

    他这话倒是道中了老~鸨的心事,原本还在地上撒泼打浑的,也就势坐起身,掂量起得失来。连红玉也是一愣,她虽然有过寻死的想法,但与赵行德素未谋面,怎地此人不但出言相助,还似乎对自己颇有些了解的样子,想到这里不免多看了赵行德一眼。

    “你说个实价,赎身的银钱,究竟要多少?若是韩兄手头不够,我还可以凑凑,与其鱼死网破,何不成人之美?”赵行德盯着那老~鸨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过了这个村,可就没有这个店了!”

    那老~鸨儿眼珠转动,一会儿看看赵行德和他身后的一群儒生,一会儿看看将嘴唇咬得发白的红玉,转到韩世忠那里,韩世忠恶狠狠地一瞪,仿佛要人命的目光,刺得那老~鸨身子一缩,她不敢直视众人的目光,终于讷讷道:“老身将这孩儿花大钱买来,这些年供她吃的是山珍海味,穿的是绫罗绸缎,还请先生教她知书识礼,琴棋书画,花销实在不少,若是公子垂怜他二人命苦,便代出了这一万五千贯的赎身钱吧。”

    “说好的一千五百贯,你当是放屁!”不光韩世忠怒骂,赵行德也眼神一凛,到了了这个地步,这老~鸨儿也不让价,真是认钱不认命不成?这时孟元也凑过来在赵行德耳边低声道:“元直休要受她欺哄,这红玉本来不是红牌姑娘,如今行情,买个上等美貌且通文墨的处子作妾,也就五千贯而已。”

    赵行德一时犹豫,场面冷了下来,旁边的闲汉便开始起哄,更有龟奴嘴里不干不净地叫道:“我家的姑娘,卖多少都是两厢情愿,出不起银钱,趁早别揽这桩闲事!”

    红玉脸色微微一黯,她只知道巩楼靠山极硬,哪怕韩世忠乃是禁军军官,若要硬来也决然讨不了好去,正仓皇间,只听赵行德一声怒喝:“住嘴!”他转身对陈东等人拱手道:“我与韩兄和这位红玉姑娘一见如故,动了恻隐之心,只可惜囊中羞涩,现在只拿得出一千贯来,各位可否助我一臂之力,大家凑上一凑,集齐了赎身的银钱,就算是我赵行德借的,日后必当奉还!”

    众士子相互看了看,心道赵行德今日才和这军汉头回照面,再怎么一见如故,也不可能为他偿付上万贯的银钱吧。若是赵行德本来是身价巨富那还好说,可是他居然能拿的出一千贯,已经让众人跌破眼镜了。孟元心道,莫不是元直见着军汉打人打得畅快,先交个朋友,将来有麻烦便找他出手解决?他为人向来四海,也为多想,便从身上掏出两百来贯交子,笑道:“小弟向来钱袋子底下有个窟窿,禁、积不下财,这点银钱,聊尽绵薄吧。”

    其它几个士子见有人带头,也纷纷解囊相助,只是一万五千贯着实乃是一笔巨款,众士子凑了又凑,也只揍了两千多贯,加上行德的一千贯,韩世忠本来有一千五百贯,总共不足五千贯银钱。开封府的衙役这时也终于赶到了,那老~鸨儿见众人凑不出银钱,气焰越发嚣张,口口声声要赶韩世忠出店去。

    正当众人一筹莫展之时,陈东低声问行德道:“元直,你与这军汉初次谋面,为何如此出力为他出头?”赵行德答道:“仿佛红拂夜奔,那虬髯客与李张二人素未谋面,不过是惺惺相惜而已。”陈东一愣,低声道:“原来如此,但愿这军汉果真是李靖那样的英雄。”说完抬起头来,朗声道:“且慢,”说着从怀中摸出一枚玉佩,在灯光下晃了一晃,色泽纯白,通体晶莹剔透,乃是极品的美玉,今上酷好金石,使京中玉价一直扶摇直上,玉中极品更是有价无市之物,这枚玉佩价值当在万贯以上,“李妈妈,这枚玉佩为质,且容我周转数日,便将钱送来,你看可好?”

    那老~鸨儿脸色一变,陈家是福建路数得上的大海商,陈东酷好交游,在巩楼也曾一掷千金,若非如此,他老子也不会断了他的财路,每月还要他如数汇报所花费的钱款账目。若是不收这玉佩为质,在场众人恐怕不肯轻易干休,那老~鸨脸色阴晴不定片刻,终于服软道:“有陈公子这句话便可,数日后银钱备足,公子自将红玉带走。”

    “一言为定!”

    赵行德担心那老~鸨再出尔反尔,又让闲汉寻来纸笔,当场立字为据,又让开封府的公人,街坊的里正等做了认证,这才和韩世忠等人出了巩楼。韩世忠平白受人恩惠,脸色一直不太好看,只说将来定会将所欠银钱如数还给数位庠儒,便匆匆告辞而去。

    “今日之事,还要多谢少阳相助!”

    陈东立身遥望韩世忠的背影消失在汴京的衢闾街市之中,叹道:“虽然只有寥寥数语,已知他必不是久居人下之辈,元直慧眼识英,在我之上。”那如何凑钱之事,反而只字未提,他虽然平日里手头颇紧,但遇着真正用钱的大事,总有一些赵行德所没有的门道。

    此时巩楼中还是一片狼藉,韩世忠所打碎打翻的桌椅碗碟到处都是,婢仆们手脚不停地收拾,那鼻青脸肿的老~鸨儿却只和几个心腹的管事躲在后院一间屋内,找来几个鸡蛋茶饼之类一遍遍敷着脸,她年轻时也曾自恃是个美人儿,做了老~鸨之后更攀上李邦彦做靠山,趾高气扬不可一世,如今被韩世忠打得稀里哗啦,心中愤恨可想而知。

    “没想到陈公子愿意那浑人做这个冤大头,一万五千贯,买一百个伶俐的小姑娘都够了,难不成就让那红玉从良不成?”

    “就算他再出十倍的银钱,也难抵今日之辱,难消老身心头之恨!”

    “可是,白纸黑字的契据,开封府的公人都是证人。”

    “李大人曾让我们准备一批姑娘到河北行营犒劳那些戍边的斑儿,老身原本只打算找些粗笨丑陋的充数,哼哼,现在便将红玉送过去吧!这是王命,就算是开封府尹,也无法阻拦。”声音里带着丝丝怨毒,连旁边的几个管事都不寒而栗。

    夜色,越发的深沉了。

    白玉宫中,官家赵佑在一阵凉意中醒来,众臣僚告退后,赵佑觉得有些困乏,便没有去妃嫔的寝宫,而是直接在垂拱殿的卧房中歇了,他望着窗外,白色的窗棱纸清楚地映出一个黑色的身影,看轮廓是当值的班直卫士,虽然已是深夜,身形依然挺得笔直,“如此勤勉不苟,朕倒要好好勉励他一下。”赵佑的睡意本来已经消散,索性披衣而起,慢慢推门而出。那侍卫闻声转身过来,到让赵佑吃了一惊,居然是御前班值统领,武康军节度使朱伯纳,亲自在他的寝室之外守卫。

    “伯材,你也是二品大员,年近五旬之人,怎的还亲自值守?”

    “老臣没有睡意,索性便来为官家值夜,有老臣在,官家只管安稳歇息。”

    “唉,倘若朕的臣子都像你这般忠憨,朕便可以高枕无忧,这天下也就太平无事了。”

    “对了,伯材,听说你有还个未嫁的女儿,教养的很好,在京城中亦有贤名。”

    “陛下谬赞了!都是内子管教的,说起来,还要多谢陛下赐婚。”

    “你的两个女儿都嫁给了朕的儿子,可惜都没有被立为正妃,朕心中一直过意不去。前日太子前来向朕求娶你这个未嫁女为正妃,朕没有当即答应他,等他从河北回来,经过了历练,假若他真是个可以托付大宋江山的,便将委屈令嫒辛劳一下,将来为我大宋朝母仪天下吧。”

    “臣一身都是陛下所赐,一切但凭官家所命。”

    窗外数声寒鸦鸣叫,几许树枝摇曳,一轮残月渐渐渐渐西沉,夜更深了。不设宵禁的汴京街市人声渐歇,哪怕是最勤苦的摊贩,也已经开始收摊。

    太学华章斋舍的赵行德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今日似乎发生了很多事情,又似浮云一般,什么都没有发生,终于在数声鸡鸣之后,渐渐沉入梦境。

章10 未忘却战争-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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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宣和四年七月初三,乃玉清神霄宫郭真人算定的日子,宜出行、造车器、移徙、扫舍,忌嫁娶、动土、修坟。童贯拣选京师三衙精锐五千,蒙今上赐名为镇北军,便是在今日离开汴京,护送太子魏王赵柯前往河北行营犒赏三军。

    镇北军将士大多出自铁骑、控鹤、龙捷、虎捷上四军,另有极少部分御前班值从征,依旧例,这些禁军精锐常年拱卫京师,向来不似其他禁军那样轮流出戍四方。甚至还有官府挑选高大的女子匹配给御前班直卫士,以求生下子嗣强壮,可以代代拱卫皇室。

    上四军与御前班值往往累代从军,在汴梁生息繁衍数十口的大家庭的并不罕见,因此,镇北军今日出戍河北,送行的家眷阵容也比往常要盛大许多。人潮涌动,不住地朝着行军的队伍挤过来,接踵摩肩的,有须发斑白的老父老母,有怀抱着襁褓婴儿的妻子,有懵懂的半大少年望着行伍中的父亲默然不语,有年轻少妇满面泪水,从道旁的御柳上折下柳枝,插在出征的丈夫的衣襟上。镇北军被送行的人潮所阻,几乎慢得象蜗牛一样的前行,整整花费一天功夫,才堪堪从封丘门向北走出十里。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归,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赵行德喃喃念道,将手探入怀中,捏住一香囊取来,香囊面上有细密的针脚刺绣了两行字“思君如满月,夜夜减清辉”,香囊中有同心结一枚,秀发一绺,皆是李若雪所赠。

    六月初六,官家谕旨降临,着太学庠儒赵行德随宣谕使童贯赴河北宣旨,使者与太子魏王赴河北大营犒赏抚慰三军的行辕一同出发,令人奇怪的是,并未授以官职。这一莫名其妙的差遣,即便是谙熟官场故事的宋安也猜测不出官家真意。

    按此时的军法,接到从征的军令之日即当自备行装前往大营,此后直到出发,也不得归家探视。赵行德只得辞别汴京的师友,收拾行装,先付宣谕使童贯处报到,领取告身,此后便一直住宿在镇北军大营中,未奉将令不得出营。只有陈东、李若虚等来营中探访过一次,除了带来一些时令果鲜和远行必备之物外,李若虚还代其姐姐捎来了这个香囊。

    此刻李若雪虽因闺门礼法的缘故,不可能出来送行,赵行德仍感到一丝暖意。将香囊摩挲了片刻之后,珍重地放入怀中,往左右看了看,轻掩鼻端,尚有淡淡的余香。原本有些郁积的心情忽然又畅快起来,赵行德正了正头上的毡笠,轻轻在马臀上打了一鞭子,健马不满地嘶鸣了一声,快走几步,又重新慢了下来。

    河北宣谕使童贯对赵行德倒还不错,虽然并无官职,仍依照从八品录事参军的成例发给了各种袍服三套,禄粟数石、茶酒厨料、薪炭、盐若干。黍米茶酒等累赘之物,赵行德无处存放,便都送到晁李两家府上,此外,因为是赴河北大营宣旨的差遣,还另发了铁剑,弓箭,并特意为他分配了一匹马。

    当初领到这匹河西大马时,赵行德还被它的高大强壮吃了一惊,这种强壮的军马在民间是难得一见的,他还憧憬过顶盔冠甲,策骑骏马的情形,可是,在镇北军大营这些时日,赵行德大半的功夫,倒是在和这匹分配给他的健马角力。因为并没有实际官职的原因,他没有专门的马夫,因此,这位享受从八品待遇的监生,只有自己喂马、刷马、乃至从不会到会,从差点屁股摔成八瓣开始,一点点学着御马,也就是在校场上跑马的时候,赵行德与自请从征的韩世忠再次相逢。

    “你这书生不通世事,必定是没给天驷监监官的好处,才发给这匹没阉过的烈马,让你吃点苦头。”这时韩世忠见到赵行德的第一句话,“不过这种河西的烈马骑起来才带劲,若是调教好了,纵横沙场最是痛快。”他不知道的是,这匹河西马的秉性尤其暴烈,寻常人靠近便又踢又咬,硬是没让天驷监的监官和兽医无法下手阉割。

    从此以后,赵行德晚上起来给马匹上精料,每天给马梳理鬃毛,清理马蹄上的杂物,遛马,还神经质一样的和这匹大马说话,在韩世忠的指点下,这匹河西大马才渐渐接受了赵行德的驾驭,不过每天仍旧无精打采,似乎颇不屑于赵行德斯文的气质。

    “你能开三石的硬弓,膂力倒是不错,可惜腰腿的力道还是太弱,你屁股踏踏实实地把战马当成了胡床一般坐着,这两条细长腿软趴趴地搭在两边,全无半分的力道,它能够瞧得上你这书生才怪。”韩世忠继续不阴不阳地讥刺着赵行德,然后又指点了他站马桩,锻炼腰、腹、大腿、小腿几处体力的窍要。

    赵行德心知他是感念自己当初的援手之德,也不做他想,每天老老实实按照韩世忠的指点打熬身体,所幸因为有太子车架,还有一堆文官随行,镇北军行军的速度并不快,每天红日刚刚西斜便早早扎营休息,使赵行德尚有时间休息。

    “这马通人性,有时发发脾气,也许是头天夜里被相好的母马啃了一口也不一定。”赵行德若有所思地回想起韩世忠的话,提了提缰绳,那河西大马仍旧是无精打采,“也许是恰恰相反呢。”他有些心怀恶意地想到。

    举目四顾,镇北军的行军队列十分严整,中间是步卒列成的纵队,护送着太子及童贯等大员的车架,这些步卒头戴红缨毡笠,脖上是鲜艳醒目的红巾,身上是灰色的轻便军袍,只携带制式腰刀和弓箭,盔甲,长枪、强弩、火铳等沉重之物一概放置在步卒队列两侧的车队上,运粮车、弩车、火攻车、枪车、虎牟车、橹车等,或有骡马拉着,或有民夫推动,一支支车队前后相接,仿佛两道移动的城墙横翼护着步军纵列的两面,一旦遭到敌军的突袭,便可以立即结成牢不可破的车阵。

    在行军纵列的前后左右,还分布着四营骑兵。按照本朝武经总要之规,各营指挥使当不时派出侦骑哨探百里之内的敌情,以收料敌机先之效。不过,因为一直都在大宋腹地内行军,等闲毛贼怎敢来骚扰打着天子龙旗的五千精锐,各营指挥使都不做这无事生非的恶人。所有骑兵都有慢慢地策骑行进在步军和车队的附近。韩世忠也指挥他的第三营骑兵紧紧贴着辎重车队行军,一则大路中间好走,二则与辎重军官搞好关系,将来自有好处。

    “听说河北大地平坦,最利骑兵纵横驰骋,此番朝廷有意廓清河北,韩将军大有用武之地。”赵行德虽然没有官职,但前来看望他的陈东等人还是向他透露了许多朝堂上的风声,比起韩世忠这样的大老粗消息灵通不少。

    “朝廷廓清河北,干老韩甚事?”韩世忠眼中露出厌恶之色,在饱读圣人诗书的赵行德面前,他说话反而更加肆无忌惮,“吃的是这碗饭,官家要打仗,咱流血拼杀便是。”他目光有意无意地在辎重营车队的几辆车窗帷幔处游移,赵行德知道其中一辆中便有巩楼所献的李红玉,此番犒劳河北将士,随行军妓共五十五人,所幸领兵的主帅童贯乃是宦官,不能人事,从汴梁出戍至今,除了偶尔命这些军妓置酒之外,再无别的差遣。

    童宣谕使不能人事,连累的镇北军别的将领,也不能随意享用这些军妓,以免触犯了大人之忌。这反而令韩世忠大大松了一口气,一边打听李红玉的消息,一边结交得力的官员,河北不比京师,只需得力的人暗做手脚,军妓变成良家妇女也不是难事。

    虽然童贯公开的身份乃是宣谕使,但朝廷意欲换帅河北的消息早已传到了河北行营的高层。本朝北京大名府乃是河北行营帅府所在,保信军节度使、侍卫马军副指挥使,河北行营都部署刘延庆,正脸色阴沉地看着跪伏在地的一众部将。

    “老夫素来待汝等不薄,你们便是这样报答的么?”刘延庆执掌河北十数年,麾下众将皆是一手简拔于卒伍之中,平日虽然有些骄纵部属,一旦发起怒来,地下数十名顶盔冠甲的悍将竟然无人敢仰视,无人敢一字辩白。

    “什么兵谏?什么太子面前陈情?你们当朝廷是什么?非要老夫身死族灭,你等才安心么?”刘延庆面色铁青,朝廷换帅的消息传来,他原本有些心灰意冷,但转念想,这几十年将军做下来,自己在内地州府早已置下良田美宅无数,官至节度使,当初曹忠武公曾言:“好官不过多得钱尔。”正是此意。此番退职还京,虽然不再似以往那班威风八面,却胜在清闲自得,刘氏一门也不再犯君王之忌,下一代还有重新重用的可能。

    谁料今晨醒来,却有数十部属全副盔甲的来到他寝室外的庭院中,说什么朝廷误听小人谗言,大家伙气愤不过,要兵谏,面见太子为老帅辨冤曲,这不是把老刘往火坑里推么?一想到此处,刘延庆的手便禁不住的颤抖起来,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跪在地下的田世珍、商琼、胡塞安等几个部将不自觉的畏缩起来。

    作者:因后台问题更新稍迟,书友见谅。

章10 未忘却战争-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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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帅”田世珍刚刚嘟囔了一句,还未说完,刘延庆便朝他吼道:“还敢狡辩?”田世珍当即住口,刘延庆继续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通,让诸将回去思过,这才怒气冲冲地回到内室,伸手接过婢仆递上来茶水一饮而尽,这才长吁了口气,总算没闹出大乱子。

    正时,牙兵来禀,行军司马王彦求见,刘延庆一愣,当即让他进来。王彦乃是皇城司锦檐府安插在河北的耳目,负有监视之责。

    王彦面容清瘦,颔下微须,虽然他刚刚三十,眉间眼角已经有深深的皱纹,无时无刻都是心事重重的样子,他见着刘延庆,以下属之礼参见,仪态间却有种淡淡的矜持。

    “恭喜刘大人荣归汴京,举手间化解了一场纷争。”

    刘延庆嘿然一笑,起身拱手道:“若这点波折都压不下来,老夫岂非白白署理河北行营十六年。朝廷将这二十万大军托付老夫,眼看魏王殿下与童大人的车马就要抵达大名,锦檐府也该放心了,这几年来,还要多谢王大人多多帮衬。”

    王彦刚刚坐下,见刘延庆见礼,忙起身还礼,口中道:“大帅折杀末将了。”他虽有监视之责,密奏可以直达陛下,但为人却极为严谨,虽然心中对刘延庆爱逞匹夫之勇,而放任军法废弛颇有不满,但礼仪上从来照足了下属的规矩,不明就里的,还以为王彦乃是刘延庆河北大营中最为循规蹈矩的一个异类。

    刘延庆虽然没有割据谋反的心思,但对皇城司的人素来敬而远之,此时就要卸任,却忍不住道:“这些河北大营的部属,上阵杀敌都是不眨眉头的好汉子,都怪老夫平日骄纵惯了,一时糊涂,言辞偶有失当,还请王大人UU小说留情。此外,童大人乃是天子宠臣,在京师必定是威望素著,此番点兵河北,这些行营中莽汉,望大人念在数年同僚之情,回护一二。”

    王彦见刘延庆不顾忌讳为下属求情,脸上虽然没有表情,心中却是感慨,俗话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鸟之将亡其鸣也哀,这刘延庆到卸任之时还不忘这些旧部,可见平素那些骄纵放任之举,到不全是为了收买人心。

    “刘大人放心,河北大营乃是国家柱石,朝廷正倚若长城,童大人深得陛下恩宠,自会明察秋毫的。”王彦缓缓道,他与刘延庆间一直相互提着戒心,此时都将离开河北,言语间倒有了几分同僚之情,“再者,下官不久之后也将奉调回京,到时也许还有和大人见面的机会。”童贯出身天子近臣,自然不希望身边再留着皇城司埋下的钉子,而皇城司勾当官沈筠也就识趣地主动将王彦调离,反正自古以来,宦官只在京中作乱,从没有割据外藩谋反的。

    从节度使府回到行军司马宅邸中,王彦闭目沉思,近期来刘延庆的举动,断无临机谋反的可能,方才起身来到鸽房,从一只信鸽的腿上解下一根鸽羽,用细针将鸽羽暗灰色羽柄中的帛书挑出,轻轻展开,“刘延庆谋反”五个蚂蚁般细小的字赫然在目。

    王彦将这薄如蝉翼的帛书烧毁,又将灰烬洒在流经宅邸的溪水中,这才呼了口气,回到书房,仔细整理这几年的卷宗。虽然锦檐府名义上归皇城司统管,但皇城司本部主要监控京师,锦檐府掌管京城之外,甚至包括辽夏等国的动向已成定例。当作为锦檐府在河北的统制官,王彦除了监视边帅外,还负责与辽国境内的细作联络,招降马贼山匪作为锦檐府的外围势力,这些都要一一向新到的河北行营都部署童贯移交。想道皇城司勾当官沈筠居然要将锦檐府的卷宗移交给边帅,王彦的心头就涌起一股荒谬的感觉,难怪京师众人都将童贯等人视为奸党,仅仅从此事来看,国家制度就破坏无疑。

    刘延庆一心听命,河北诸将纵然对朝廷不满,也无可奈何,正将副将碰到一起,偶尔发发牢骚,心思活泛的,甚至还派出亲信向尚在路途上的魏王与宣谕使输诚报信。对于这些动静,即将卸任的都部署刘延庆与行军司马王彦都视若不见,此时不比五代,天下承平日久,底下的军卒都只是当兵吃粮而已,闹闹事也便罢了,谁都不会当真杀官造反。将来河北这摊子,自然有天子宠幸的童贯来收拾。

    八月初五,镇北军拱卫着太子赵柯与宣谕使童贯即将抵达,刘延庆早将远在真定、河间等辽宋边境的镇守将领都召集回来。前面的使者禀报,镇北军只在河北大营十里之外扎营,太子与宣谕使将在清晨时分正式到营中宣读圣旨,并召见诸将。

    从大营辕门出去五百步的范围,都由左近征调来的上万厢军打扫得干干净净,并用花洒柳枝等物细细地洒了层水,以免尘土飞扬。天色微明时分,留守大营的五万军兵便在辕门外列队相迎。

    刘延庆已是年逾五旬,为显示对朝廷的恭顺,亲自顶盔贯甲,乘马与诸将立在军前,只是,从早晨快到正午,日头渐渐升高,热浪也起来了,太子与童贯还未到达。为了彰显军威雄壮,早起列队的河北军兵多全副重甲,在烈日炙烤下,许多人都已经汗流浃背。

    “他奶奶的,说的是清晨便到,眼看都要午时,怎地还不来,这不是生生地折腾爷爷吗?”悍将田世珍恶狠狠地盯着镇北军派出的军使,其它诸将也神色不善,那军使心中暗暗叫苦,“怎地这些河北兵规矩也不懂,果然是一群骄兵悍将。清晨校阅列队,上官自然是午时方到,京师早成定例了,这也是方便大家做事。每逢校阅,上四军都是提前一个月演练各种阵型,刀枪剑戟都是擦了又擦。正午校阅,头天晚上二更天便出城整队。一年到头,晒点日头,吃点苦头,又算得什么,校阅最是重要,过了校阅这天,便都是舒服日子。”

    河北兵将有的已经开始解开盔甲的带子,敞开衣襟擦汗,有的把刀枪当成拐棍拄着打哈且,骑兵则有半数已经下马,牵着马交头接耳。刘延庆脸色一沉,正待叫诸将下去整队,只听鼓声隆隆,人高马大的骑军擎着十六面各色龙旗为先导,后面是各色仪仗,再往后是盔甲鲜明的镇北军各营阵列次第出现。

    河北诸军懈怠已久,少见如此严整的军容,为其雄壮所慑,适才东倒西歪的士卒纷纷站直身形,把铠甲带子解开的又赶紧重新栓紧,骑兵忙不迭地上马,下面的都头,营指挥使,副将等军官纷纷开始督促麾下军卒重整队列,以免失了河北军的面子,被镇北军和新到的都部署大人所看轻。

    镇北军诸部来到河北军前,列阵完毕之后,随着传令官一声令下,前面的骑军如刀劈波浪一边往两边散去,现出一辆金顶铜檐的驷马高车,车顶四角皆饰以瑞兽,木质的车厢上描绘着神仙人物,门窗各处雕刻着精美的云龙纹饰,御马的栏杆上裹着黄金的外皮,镂雕金花,车帘则纯用珍珠与银线编制而成。前后还有上百侍从官举着红罗销金掌扇遮蔽,远远看去,仿佛一片祥云包裹着太子车架。

    河北诸君从未见过这般华丽的车马,不由交头接耳起来,连田世珍也疑道:“这是什么?”镇北军军使得意地介绍道:“此乃魏王殿下与童大人车架,还不请安?”

    “什么?”田世珍失声道,“堂堂男子,怎地像女人一样乘车?”下面的诸军明白此乃太子及新任都部署所乘的马车后,也是议论纷纷,初始时被镇北军军容所震慑的惶恐一扫而空,转而带着一丝不屑与敌意。河北军中的马车,大多用来转运辎重及伤者。即便位高权重如主帅刘延庆,寒冬朔日巡幸边关各镇之际,也和诸兵将一样策马而行,此乃旧例,自从晚唐时分便是如此,身为将领,又没有残疾,乘车出行乃是闻所未闻的事。

    赵柯身穿着大典的朝服,在车中等待河北诸将的觐见,听到了对面的喧哗之声,轻轻叩响车窗问道:“童大人,河北军中是怎么回事?”童贯也正纳闷,闻言答道:“想是这些河北士卒久戍边地,不曾见过皇家威仪,一时有些惊慌惶恐吧。”

    “哦,原来如此,”赵柯温言道,“将士们久在边庭劳苦,本王代天巡幸河北,当好生犒赏三军。”童贯答应了一声,眼神微微一寒,他已将河北行营视为自己的地盘,容不得别人染指。

    这时对面的河北行营的军阵已经肃静了下来,在将领们的安排下,骑兵下马,没有重甲的士卒跪倒在地,身着重甲的躬身为礼,五万士卒齐声高喊:“参见魏王千岁,千岁,千千岁!”侍从拉开了车帘,赵柯的满面笑容,起身钻出马车,登上车架,向对面的河北诸军挥手致意。

章10 未忘却战争-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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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月初五这天,宣谕使行辕的幕僚和辎重队官吏留守镇北军大营,赵行德也在其间,倒是无缘得见河北诸军列队迎接太子魏王的盛大场面。因为辎重营管束稍微松了一些,行辕幕僚中午相约去女营喝酒,倒是让赵行德偶尔见了李红玉一面。童贯对赵行德的态度颇为令人费解,宣谕使行辕幕僚大多不明底细,也不敢随意开罪于他,来到女营中,赵行德点了李红玉侍酒,也无人与他相争。

    “赵公子。”李红玉低着头给赵行德斟上一杯酒,她已从李师师那里知道赵行德的身份,若非早已属意韩世忠这个莽汉,似行德这样的士子倒是风尘女子从良的选择。

    赵行德含笑接过酒杯,一饮而尽,低声问道:“姑娘家乡何处?本来姓什么?红玉可是父母取的名?”

    李红玉一愣,皱眉思索了片刻,道:“奴家自小被卖到巩楼,卖身契上,奴家本姓梁,听楼里老姐姐们说,当初将奴家卖到巩楼的拐子是从淮北来的,其他事情,便都记不起了。”

    “这便是了。”他也不再多言,只宽慰李红玉不必担心将来,有韩世忠在外多方奔走,自有云开雾散的一天。

    赵行德暗道缘分之事虽然渺茫,但竟似看不见的丝线一般,这韩梁二人的竟还是碰在了一起。天下大势已经如此不同,宣和年间的大宋,人云奸佞当道,国势恰如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但终究是个太平盛世,又有边关三大营守得铁桶江山,十数年后,还会有金人入寇,靖康之耻吗?

    正沉吟间,一个名叫宗宝的参军扶着桌案过来,嘴里喷着酒气,高声笑道:“来,我敬上舍头名的才子一杯酒。”临到近前,忽然似失足一般,一下子摔在赵行德的肩上。行德一惊,正待将他扶起,耳边却传如一个蚊蚋般细小的声音:“若要平安返京,酉时三刻,四海楼。”行德尚还不明其意,这宗宝已经自己撑持着站起身来,举起已经倒空了酒杯醉笑道:“好酒啊,好酒!”其它的宣谕使幕僚一起耻笑他酒量浅薄。

    赵行德目送此人摇摇晃晃地回到座中,心中疑惑难解,这犒赏河北诸军的御酒,喝到嘴里,也索然无味。入城之后,打听清楚四海楼乃是大名府城里最热闹的一座酒楼,他思量再三,终于决定去赴会,报上自己名字后,伙计当即将他带上四楼的齐楚阁,一股茶香味扑面而来,精致小巧的红泥茶炉旁,一位面容清瘦的先生正端着一杯清茶从窗户看着楼下熙熙攘攘的街市,听见人声,抬起头来,对赵行德微微一笑,抬手示意他对面坐下。

    “沈筠大人交代,我会把你完好无损的带回汴京。”王彦一手扶着宽大的袍袖,一手给赵行德烫洗了茶杯,斟满茶水。赵行德见状,也端起茶杯,先在鼻端嗅了一口,然后不顾茶水滚烫,一饮而尽,闭目细细品味茶香在口鼻内蒸腾扩散,只觉得浑身舒爽,精神倍增,片刻之后,方才睁眼赞道:“好茶!”

    王彦见行德处变不惊,赞道:“在河北大营,到难得碰到元直这样的茶道中人。”他自己饮了一杯,方才缓缓道:“我乃河北行营行军司马王彦,亦是皇城司锦檐府河北统制官。”皇城司与锦檐府乃是普通百姓闻未所闻的,但赵行德在宋安那里知道些皇城司的事情,闻言并未大惊小怪,只举杯敬道:“晚生太学庠儒赵行德,河北军前效力,还望王大人多多照拂。”王彦这个名字,他总觉得隐隐有些熟悉,又记不起在哪里听说过。

    王彦微微笑道:“不必多礼,我与晁补之是多年的故交,与令尊赵侍制也有过数面之缘,算是你的长辈,没有沈大人的关照,也不会叫你在河北受人陷害。”接下来,王彦向赵行德解释道,赵行德身为太学上舍甲等头名,未授官职被发到河北军前效力,显然是有人与他为难,但皇城司勾当官沈筠明白知道官家对行德有栽培之意,便示意王彦在河北这段时间关照行德,勿要让他被人害了性命。

    梁师中、童贯与沈筠皆是宦官出身,不免有些同美相忌。丞相蔡京与参知政事赵质夫都推举童贯出掌河北大营,沈筠就偏偏要保下这个被两位丞相所打压的年轻人。若是童贯秉持了他人意图加害行德,皇城司至少也要拿他一个把柄,以备后用。但偏偏锦檐府河北统制官王彦乃是赵行德的长辈故交,也就借势将这事应了下来,锦檐府的事务极为庞杂,交接一天两天可以,一年半载也可以,只要童贯不催,王彦准备一年后亲自将赵行德带回汴京。

    从四海楼出来,晚风一吹,带着一股又潮又腥的咸菜味道,满城到处是叮叮当当铁匠铺子的锤响,赵行德回头望望,灯火通明、高大巍峨的四海楼之旁,周围房舍最多只有两层,绝大多数都是一层的房屋,还有不少简陋的棚屋沿街搭建,漆黑的街道上没有灯笼,照路全靠从各家窗户里透出的微微的灯火,而大名府的路面也是坑坑洼洼的,臭水坑随处可见,偏僻的墙边总一股尿骚臭。

    大名府也算是名城大邑,望着这行人稀少的街道,与繁华的汴京,相差不可以道里计。难怪官员都眷恋都城,不愿外地为官,赵行德摇了摇头,虽然他在汴京居住的时间不算太久,可也对那座繁华的都市生出了难舍的眷恋之情。

    “书生总算回来了,再晚,可别说老韩有好东西没照顾你。”

    刚刚撩开营舍的门帘,赵行德就闻到一股刺鼻的酒气,“高度白酒?”赵行德有些吃惊地想起来这熟悉的味道,抬头一看,只见韩世忠和另外几个军官正围坐在房里,中间的炭火上架着一锅喷香的肉菜,每人面前放了一个酒壶。

    韩世忠向赵行德引荐了在座的军官,掌管镇北军辎重分配的掌书记周鼎臣,骑军第一营指挥使徐渭,河北大营云骑第二军指挥使袁广富,副指挥使裴延。

    “这是韩某的兄弟,赵行德”韩世忠大手一伸,得意道,“不比韩某只认识几个字,行德乃是举人身份,京城太学大考头名的才子,和状元及第也差不了多少,这番河北军前历练之后,官家就要委以重任的。”

    “韩大哥过奖了!”赵行德连忙站起来谢到,他平常皆呆在童贯的幕府中,周围都是心机深沉的胥吏和官油子,和这些实打实抓着军卒的营指挥使少有交道。这些武官素来直到韩世忠虽然貌似粗鲁,但从不做虚言,听说赵行德乃是京城太学中的头名,纷纷悚然动容,端起酒杯来向他敬酒,要知道本朝重文轻武,文武殊途。武将脑袋挂在裤腰上拼杀半生,也不及赵行德这样的考场魁首的一篇文章。

    初次见面,赵行德自然是酒到杯干。酒酣耳热之际,韩世忠咂着嘴道:“好烈的酒,叫什么名字?”

    “东京虽好,有几样东西却比不上咱河北,这酒汗算其中之一。”袁广富端着敞碗,一边嗅着酒香,一边笑道。

    “好名字,”赵行德赞道,这样一杯酒下肚,从喉头烧到胃里的感觉已经能够许久没有尝试过了,“美酒之汗。”

    “赵公子雅兴,”袁光富微微笑道,“这酒汗之名,乃是因为多次蒸煮,酒汗重新凝结而得的缘故,往常好酒十升,才能制得一升如此好酒。”

    赵兴德一愣,镇北军几个军将脸色一凝,这多次蒸煮而制成高度酒,在辽夏大行其道,但因为过于浪费粮食,在中原乃是严禁酿制之物,夏国出产的乃是葡萄酒蒸煮而成,号称“血汗”,和汗血宝马一样,只有大富大贵之家才能一尝滋味。

    袁广富见状,有恃无恐地喝了一口酒才笑道:“几位莫慌,这里是河北大营,大名府满大街都卖着私酒,监酒官自己就做着辽国酒汗生意。”

    “这河北私卖的酒汗竟是辽国出产?”赵行德奇道,“难道辽人的粮食已经如此充裕了?”

    “非也,”裴延似乎是读书人投笔从戎的,放下酒碗,叹了口气道,“辽国南京道广用汉奴耕作田亩,这些奴隶吃得粮食比狗还少,因此契丹贵族每年富余的粮食数目巨大,储存不便,长途贩卖赚头不大,酿造酒汗,既利于储存,又利于贩卖。听说北国的五国、蒙古、女真诸蛮部,都极其喜好此物。”

    “原来如此,”赵行德咂了咂嘴,舌头上似乎尝到一点咸津津的味道,酒兴也散去大半。镇北军与河北行营的几名军将很快便抛下行德,拼起酒来。

    俗话说酒后吐真言,袁光富与裴延原本便有心结交镇北军诸将,渐渐将河北行营诸军几种贴补军用的门道细细介绍了一番。除了从辽国贩运高度私酒外,还可以在辽国贩运私盐,在使用军户的人力制成极咸的咸菜和腌肉,代替食盐。因为内地州府都实行盐专卖,盐价极其高昂,这咸菜和腌肉的生意自然是日进斗金。此外,辽国与草原诸部盛产牛羊,皮革的硝制和加工却级粗陋,河北大营也有不少人从辽国贩运了生熟皮革,雇佣军户民户细致的加工好了。这私酒、腌菜和皮革都利用转运使衙门的骡马队转运到各地,上下官府稍微打点之后,谁也不敢来找麻烦。

    喝到最后,除了行德,其余几人都醉成一滩泥,东倒西歪地睡在行德的房里。地上寒冷,赵行德将这几人扶持着躺倒在炕上。

    “西京靠着夏国,富贵人又多,西京行营贩糖、贩青盐、贩白叠布、贩酒、贩车马、各种奇巧玩物,油水更大,我们河北大营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虽说不如西京,但比河东行营还是要好些。”袁光富舌头打着结道。韩世忠一边打着呼噜,一边醉醺醺地说着梦话,“好兄弟,发财,发财,一起发财!。”

章10 未忘却战争-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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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屋子军汉呼噜声此起彼伏,赵行德难以入眠,索性披衣起来,摊开一张信笺,提笔将近日所见所闻,所思所感,写了下来:

    “少阳、明焕、守一诸君,京师一别,每思与诸君议论,恍若昨日。太学舍下,少阳兄曾言,所谓君子之党,以同道相交,高瞻远瞩者定策于内,务实干练者奔走于外,则治世可期,天下同享太平。弟本驽钝,于河北军前效力,竟有旬日,正所谓奔走于外者,当将近日所见所思所感,禀报诸君,以求同道切磋,释疑解惑。

    军行之日,转运使差役征发左近夫役数千随军,因富者纳钱免役,所征民夫皆贫苦人,餐风露宿,千里辛劳,转运辎重,每至夜深,皆相顾涕泣,或曰家无隔日之粮,农时已误,卖儿鬻女可期。或曰官府多有驱使,归家无期,不免为异乡之鬼。闻此疾苦之声,涕下沾襟。弟辗转反侧,思朝廷所谓免役钱者,尽为上所取,如此免富者之役,贫者之役未减反重。何不将富者之免役钱支用为雇佣贫者搬运之费,如此则富者乐其逸,贫者食其劳,各得其所。

    汴京至大名,途径十数州县,然路遇税卡不下百道,乡民戏称为过小法场,商税苛烦,若布帛、水产、五谷、竹木、书、纸、漆、斗米束薪、零星菜茄,无不有税。天生万物以养人,各地出产不均,正赖商旅以互通有无。然则国中税卡林立,若塞河而阻流,商旅不通,必生贫瘠之患,若水旱之灾,不亦**乎?譬如盐税最重,若中原州府,贫苦百姓,旬月不知盐味者亦有之。然一入河北地界,人皆咸食,皆行营诸军私交易辽夏之盐所致。诸军私市,本律法所禁,然则河北两路贫苦百姓皆赖此以知盐味,不亦悲乎。

    河北行营地扼要冲,诸军久戍边庭,当为敢战善斗者之劲旅。然以弟所见,军卒多为将佐所役,贩盐织布,制革打铁,诸业无所不有。或云朝廷欲守内虚外,所以每每使军需不足,以节制诸行营。

    或云行营将门沿袭已久,流弊难除。以弟之见,太学已设武学,何不加以扩充,若王文公欲使我太学士子执掌州县之志,使诸军都头以上,亲受朝廷恩义,徐徐以武学生代将门私人。

    或云士卒蒙昧,军卒受赏于朝廷,谢恩于将军,是以朝廷亦不轻赏诸军。以弟之见,人皆有心,加以教化,使之辨是非,晓事理,明忠义,正吾辈之责。

    人以“磨刀恨不利,刀利伤人指”之言譬喻行营诸军,甚为无稽。物或无忠义之心,人常有廉耻之情。假使朝廷待诸军,常如父母之待赤子,则诸军报效朝廷,亦常如赤子之待父母。我朝以兵为险,倚诸军重于前朝。若依弟之策,将佐出于官学,军卒心怀忠义,则只见国之长城,再无反侧之军。

    所谓万里路须从脚下行,弟欲在大名设帐授军卒以忠义之道,诸君以为然否?”

    赵行德时而凝神思索,时而奋笔疾书,洋洋洒洒数千言一气呵成。外间响起三声更鼓,方才将信笺封好火漆,打上私印,只觉倦极欲眠,便伏在书案上沉沉睡去。

    次日天明,行德在头昏眼涩中醒了过来,唯独韩世忠坐在房内,其它几名军将都已离去。

    “书生在汴京时借上万贯银钱,虽然事情没办成,老韩还是承你的情。”韩世忠笑嘻嘻地道,“现在有发笔大财的买卖,你做是不做?”他说的乃是河北军护送商队私下前往宋辽边境互市的生意。在宋辽间有长达数百里的缓冲区,宋国和辽国都更愿意派军队前去打草谷,而不允许本国的百姓前往那去定居。由于宋国间断性的对辽国实行类似贸易禁运的羁縻措施,更由于禁运和高昂关税所带来的巨额利润,大大刺激了私货交易,而这片缓冲人烟稀少的缓冲地带,变成了双方商旅绝佳的互市市场,也成了马贼山匪乃至蒙着面的宋辽军队抢掠财货的好去处。后来,有实力的商队便找了州县的义勇,甚至河北大营官军护送。

    韩世忠所说的这桩护商的生意,单单先付的酬劳便有两千贯之多,事成之后,还要按照最终利润抽取分成,在河北军中,这是最赚钱的买卖之一。韩世忠初来乍到,这桩买卖还是河北大营的袁广富为了结交于他,故意让给他的。

    这大商队原本便雇有百余州县义勇,韩世忠再带几十个骑兵护送便成。赵行德虽然只是一介书生,但向来头脑精明,韩世忠需要他帮忙监督商队的头领是否故意弄低了交易的利润而欺哄于他。赵行德犹豫片刻,考虑到等闲马贼决然吃不下这么大股的商队,终于抑制不住对辽宋间私货市场的好奇心,答应了下来。

    河北行营帅府之中,童贯向行营诸将正式宣布了刘延庆回京转任左卫大将军虚衔,自己接掌河北兵权的圣旨。诸将不管心中作何打算,面上都对新任的都部署曲意奉承。

    童贯也不拿大帅的架子,着意抚慰麾下将领一番后,方才缓缓道:“不管是契丹人南侵,还是朝廷经略幽燕,河北大营都首当其冲。河北形势,雄州瓦桥关、霸州益津关、保州高阳关为咽喉,河间、真定、中山三府为重镇。若辽骑破关而入,我朝为守势,则三镇拒其前,朝廷以重兵设其后,河北行营帅府置于大名府策应三镇,恰如其份。

    然则,若我朝要用兵幽燕,河北行营设在大名府,未免离前沿太远了些,当太祖皇帝、武宗在位之时,朝廷矢志北伐经略幽燕,河北军大营便在瀛州。吾出京赴任之前,陛下亲自交代”

    说到这里,童贯住口不言,目光朝下看去,诸将心头都是一凛,不自觉的肃容挺立,静听转述官家谕旨。

    童贯方才沉声道:“上谕河北行营都部署统率大营诸军,移镇河间府,以备经略幽燕之需。”

    童贯的声音中气十足,几乎震得麾下诸将耳膜嗡嗡作响,河北行营设在大名府已经有六十年之久,诸将哪怕出镇边关,也大都在大名置有家宅,更有数世买田置业,开枝散叶的大家族,河北行营早将大名府视为本军的后院。此刻一声令下便要移镇,总也有些不甘。只因为童贯有言在先,此乃皇命,诸将无人满腹怨气,也无人敢出一言反对。

    “既然大家都没有异议,那本帅也谨遵上谕,今日是八月初八,十日之后,大军移镇河间府,将佐军卒的家眷等,要随营北去河间的,徐徐迁往,有劳诸位了。”童贯面含着笑意对诸将道。

    他宣完上谕,移镇具体执行的细节,自有底下的幕僚细细向诸将去交代,童贯只端坐在白虎皮的太师椅上,一边打量着众将的神色,查看谁有可能心怀不满,一边随手拿起一份卷宗,翻开一看,赫然是赵行德发往京城的抄本。

    童贯出身便是御书房的掌印太监,文字无碍,一目十行地读完了赵行德这封信,闭目沉思片刻,“这赵元直到确实是个人才,以武学监生换将门私人,正合吾换掉这些刘延庆的旧将,监生嘛,本来无权无势,在河北更无根底,只要吾点点头,哭着喊着爬着要来作门生的不知道有多少?以忠义教导士卒,杂家是陛下的奴才,代天巡狩,在河北地界,忠于朝廷不就是忠于杂家吗?嘿嘿,嘿嘿,这文章,写得好。难怪官家这么爱用读书人。”他睁开眼,挥手让手下侍从放过这封信。

    十五日之后,赵行德在随同河北大营行军的途中收到了陈东等理学社诸人的回函。除了照例大骂了一通奸臣恶吏欺君残民以逞之后,本着士大夫对武将一贯的提防心理,陈东和邓素对赵行德替换诸军将佐的提议大加赞赏,当下武学监生大多是世袭诸将门的子嗣,陈东在信中提到将联络太学诸士子向朝廷上书进言,请仿照各地省试之例,广开武举,选拔栋梁充实国子监武学,只是此事牵动颇大,以武学监生替换诸军将佐,恐非一日之功可成。

    张炳、何方、朱森对赵行德欲以忠义教导底层军卒的想法更感兴趣,并说服陈东,理学社诸人凑了百贯银钱给赵行德充做置办讲学所需之物,原籍在河北的张炳还向赵行德推荐了几位大名府的名流士绅,只是他这封书信到来之时,赵行德已经随大军渡过了黄河。

    赵行德仔细将各位同窗好友的书信阅后叠好,放入怀中,感到自己的想法为这些意气相投的朋友所接受,胸中洋溢着一股喜悦的情怀。顺手又展开师兄宋安写来的一封信,脸色顿时阴沉下来,虽然御史台清流介入了端午节大典辽国使节失仪一案,但在礼部和鸿胪寺的坚持下,都亭西驿监官李若冰仍然被贬官流放,责授九品琼州别驾。

    赵行德面无表情地读完了宋安这封信,心中百味杂陈,也不知是愤怒还是内疚,他仰天长叹,环顾四野,河北大军正行进于两条黄河入海的支流之间,天地苍然,仿佛浑然一体,云层既厚且低,遮住阳光,仿佛直接要压在地面上。正在行军的军卒,一个个也阴沉着脸。七万大军,拉开了一字长蛇阵行军,走在天地之间,车辚辚,马萧萧,向北望不到头,向南望不到尾。

章11 试涉霸王略-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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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河间乃宋国北扼幽燕的一座雄城,黄河由此奔流入海,更有大小支流无数,城池在群河之间,故而得名河间。此地北接幽燕,辽人骑兵过了河间,便是一马平川的平原,顺着黄河北流南下,数日之间便震动京师。

    当年河北军大营驻屯河间时,禁军、厢军连同家眷数十万,以至于粮食都要由运河从中原运送供给。后来,河北大营移至大名府,数十年来,宋国又不断在宋辽边境之地淤积水田,田间遍种桑枣等树,以图阻遏辽军南下,河间以北,自定、雄、霸州直至东海,水田和树林绵延数百里之广,河北行营招募佃农种植稻麦等粮食,不但自给有余,还经由运河供给汴京,佃户又植桑麻养蚕纺织,到了此时,已经号称“河北衣被天下”,河北东路因丝织品产量甚多,被契丹称为“绫绢州”,对其物产和人力垂涎三尺。更有官员称,河北“缣绮之美,不下齐鲁”,建议增加河北的税收,逐渐向中原和东南州县看齐。

    当世之时,辽宋和平已有数十年,这河间东临沧海,四周河渠纵横,水运极为发达,太平兴国二年朝廷便在此设置榷务,河间成为辽宋互市的主要贸易城市之一,来自中原腹地的商品通过黄河及运河源源不断地运至河间,尤其以丝织品、瓷器、茶叶最为大宗,此外,由于辽国禁止海运,南方诸海国特产的香料、宝石、珍珠、犀角、象牙、珊瑚的奇珍异宝也由海船大量运至河间,在此处卸船后改走陆路,运销到辽国的腹地,甚至更远的北方蛮夷部落。辽国出产的烧酒、毛织、牛羊皮革、貂狐熊皮、人参等物,也通过陆路汇集到河间,由此处登船,运销到大宋中原腹地,或者遍布海岸的商业港口城市,甚至销售到遥远的南洋。

    饶是承平已久,河间仍堪称河北诸路第一重镇。因此,大宋立国以来,对河间府也着意经营,城墙堡寨修葺不断,常年驻泊两万禁军,更在河间城中积储了足以支应十万大军的军需,除了战马草料,粮草冬衣,兵甲弓矢之外,更有朝廷新近铸造的铁桶炮数十门,火铳两万余杆,火药数万斤囤积在河间,只待河北行营的弓弩手徐徐改用火器操练。正因为河间积储充足,又有前朝修筑足以容纳十万人的大军营盘,所以河北行营都部署童贯一朝宣布行营自大名府移镇河间府,大军十日后便可出发,而不需再多做准备。

    只是骤然间多了这近十万军汉,今后还有数倍于此的家眷陆续涌入,原本已经商旅云集的河间府,顿时显得拥挤了许多,各处都物价暴涨,连城外草市上粮食蔬果的价格,甚至都比大名府还要贵。一时间,无论本地的百姓,和刚刚迁徙至此的河北大营诸军户,怨声载道,身价巨万的商贾们一边默契地发着横财,一边忐忑不安地四处钻营巴结新到的各路神仙。而身为河北行营都部署的童贯,也被各种络绎不绝的应酬缠身,除了不时敲打和收服河北行营中统兵的正将副将之外,竟没有闲暇来多理会那个寄身在行营幕府中小小的太学庠儒。

    上谕太学庠儒赵行德前来河北军前效力,并没有任何实质的差遣,童贯更没有给他做具体的安排。赵行德得了这个空子,在河北士绅及韩世忠等几个行营指挥使的暗暗支持下,居然将教授军卒的义学办得有声有色。

    起初为了吸引军卒进学,义学在白天教授军户孩童识字读书,又在午后至黄昏间断性的安排南北戏班子表演,赵行德作为评讲人,引经据典地向听众讲解其间的善恶忠奸之道,为了迎合世态,赵行德还在传道解惑之余,兼容各种杂学,从识字读写,修身齐家之术,兵书战策,到食疗养生之道、账簿计算之学,无所不至,也亏他两世为人,腹中的存货着实不少,方才能口若悬河的每天讲授近两个时辰,而令不断来来去去的听众大都既听得懂,也不感到厌烦。

    渐渐地,义学里唱戏听曲的时候越来越短,前来进学的军卒不但未见减少,一些有心上进的反而期待赵先生多传授一些从未知晓的内容。随着慕名或好奇而来的人数越来越多,原先官府拨用的破败寺庙居然渐渐不够用了,赵行德索性制定了教学的纲领,招募了好几个教书先生,用理学社的费用另外租用几处场地,又组织了先进学的军卒教导后进学的。在这乱得像锅粥似的河间府里,赵行德所创办的义学,俨然成了一道难得的胜景,不但河间府中的官兵百姓津津乐道,而且随着往来商贾的足迹,逐渐在相邻的数州都传为美谈,而赵行德也被众多淳朴的军卒百姓,在其姓氏之后加上了“先生”两字。

    这一日,请来的戏班子刚刚唱罢一出“霸王别姬”,众人正唏嘘间,为西楚霸王不值,赵行德见状,轻咳一声道:“当西楚霸王少年之时,学书不成,学剑又不成,叔父项梁怪罪他,霸王言道,书足以记名姓而已。剑一人敌,不足学,学万人敌。于是项梁不教他读书与剑术,改教他兵法,终成绝世将才。只可惜,败给了刘邦,霸王之败于刘邦,扼腕者众,言说者多。”

    接着,他先从楚汉之争的战局解析入手,从各方面细细解释了为何百战百胜的西楚霸王,最后却在垓下一败涂地,虽然他都是转述古人的评价与后人的评说,并无特别的创见,但在几乎大字不识一筐的军卒听来,几乎就是诸葛军师转世一般的洞彻了,一些有心的军卒暗暗记在心里。

    “刘邦麾下,韩信、英布、彭越三将,可以独掌方面,霸王帐中无人能及,不得亲率精锐大军在各地来回,疲于奔命,虽然每战必胜,形势却越来越恶劣。就算是强弓硬弩射出来的箭矢,到后面也力道尽失,连绫绢也射不透,楚霸王垓下一败,亦是势穷力尽所致。”赵行德和众军卒一同叹了口气,话锋一转道:

    “到后来,当年设下十面埋伏之计的韩信被刘邦所擒,刘邦问韩信:如果我带兵能带多少?韩信说:陛下能带10万兵。刘邦又问:那你能带多少?韩信说:臣多多益善。刘邦笑道:那你怎么被我擒住了?韩信说:“陛下不能带兵,但善于带将,这就是我被陛下擒住的原因。吾倒觉得,他君臣这番话借用来,参照霸王败亡之因,倒是有些意思。”

    这一席讲下来,赵行德不免有些口干舌燥,他讲完后便又有其它的教书先生教导字词,赵行德正准备退入后堂,却见韩世忠兴冲冲地从堂内走出来,低声道:“那去辽国互市商队已经准备停当,三日之后便出发。”赵行德如今也算是桃李满河中的先生了,韩世忠也不好公然再“书生、书生”的高声呼喝于他,说话时虽然不似平常军卒那般带着恭敬,也多了几分郑重。

    “哦”赵行德目光一闪。来到河间数月来,他亲眼所见,北地稍有资财的人家,外着皮裘,内着毛衣,饮酒食肉,皆从辽国所来。因为地方官员隐瞒和贪墨榷市税收,榷市的规模远远比汴京朝廷所知的要大上许多,买卖牵涉物资和银钱往往数以十万贯计。频繁且巨额的互市贸易,河间这样的边境重镇,与辽国南京道经济上的联系甚至比中原还要紧密。经过官府重税和严格限制的榷市如此,那么辽宋间利润更加丰厚的私货买卖又当如何呢?想到此处,赵行德不免有些跃跃欲试起来。

    尽管有心理准备,但商队的规模远远超过赵行德的预计,从河间府一直往北,沿途不断有事先说好的骡马队入伙。大宋倚为可以替代丘陵阻挡辽人骑兵的水田和树林间,早被这些骡马商帮趟出了无数条可以通过大队人马的路子。

    “只是辽人若是南下,只需顺着这些商路,不但行动迅速,还避开了沿途大多数的官军哨所,这些路用来贩运私货固然是赚够银钱,一旦南北开战,这些路都是河北军州的心腹大患啊。”

    赵行德以马鞭指着那些被深深浅浅的马蹄和车辙印子碾得硬邦邦的路。韩世忠罕有地没有讥讽他杞人忧天,只闷声叹了口气道:“纵有天大的祸事,你我只管过得眼前罢了。”

    商队本身有百多名商人自带的保镖,又雇了百余名州县义勇护卫,韩世忠带了五十骑远远散开侦测马贼,一路上都有惊无险的,跟随常走这条商路的向导,两三天时间方才出了宋境,来到辽国的境内,景物顿时不同,边境一带几乎没有农田,高大的树木早被砍光,商队进入辽境后折而向西行进,碰到几拨辽军的哨骑,也亏得商队的首领事先打点功夫到家,这些骑兵并没有多留难商队便放行,连韩世忠等人明显骑着宋国禁军独有的高大战马也不管。

章11 试涉霸王略-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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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附近的辽国贵族与汉人富户闻听了宋国商队的行迹,不断有闻风前来交易的,在没有双方都满意的货物交换的情况下,黄金、白银和铜钱都是可以接受的通货,黄金一两相当于十贯宋国铜钱或者十两白银,通过观察,赵行德发现辽国的商人更愿意接受金子而不是白银,而宋国的商人则更喜欢白银,铜钱过于笨重,而夏国“当一两”金银制钱分量成色都不错,不须过秤,宋辽双方商人都很接受。

    商队中的小商人也乐得早点将货物脱手,有的把相对沉重瓷器绢帛等物,换成更易携带的金银锭子,有的用银饼子换了食盐,有的则和比较信任的辽国商人立了契据,先将宋国带来的货物交割出去,回程时再从辽人那里将取得牛羊等赶回宋境。就这么一路下来,还未行到最后的大宗交易市场,商队所携带的货物便十停去了两停。

    韩世忠私下告诉行德,他自己投了两千贯,又撺掇同来的部属凑了一千贯的本钱,交给一个商人换成瓷器随商队带来,看现在的行情,跑这一趟赚上一倍都不止。“他奶奶的,早知道这私货的生意如此厚利,我就该多要点护卫的辛苦费。”韩世忠乐呵呵地骂道,不过他心里明白,这些走私货的商队大都有后台,河北的高官除了买田招募佃户耕种之外,多少都投了些本钱在这种商队里食利。

    赵行德颇感兴趣的是,和宋国商队的单轮单挽骡车不同,辽国载货的马车几乎全部是四轮车,每辆至少有两匹大牲口,辽国的贵族也全然和他想象中面目凶恶,粗鲁野蛮不同。因为生活的宽裕和崇信佛教,除了偶尔有些阴郁的神情,即便以中原的标准,形貌也称得上富态,穿金戴银的比中原更多。他偶尔和这些辽国贵族的奴仆搭话,稍有试探,这些人就会口口声声强调自己是“房里的”或“宅里的”仆人,不是“田里的”或“坊中的”苦力。

    商队最终来到一个名叫万槐庄的地方,辽国南京道是严禁私筑城墙和淤积水田的,为了抵御马贼流匪,村庄外面围了一圈矮矮的木栅栏,里面还用木料搭了好几个高高的哨塔箭楼,此时北方的庄稼已收割完毕,一堆堆高矮不一的草垛子,衬托着这平原上的村庄显得格外突兀。

    庄子外面还圈养了一大群牛羊,靠近便闻到弥漫着一股浓烈的牲畜屎尿的骚臭味,刺鼻的味道让赵行德不自觉地抽了抽鼻子,这让他在对庄主拱手作揖的时候表情显得有点怪。庄主王孝节虽然未满四十,两鬓已经微微有些发白,笑起来的时候,左眼上有道疤痕若隐若现。

    韩世忠让赵行德紧紧跟在组织这商队的大行商萧彦士身后,听这两人的交易过程,赵行德也知趣地只带耳朵不开口,不过,这一回韩世忠的精明还真来对了,王孝节的货物除了囤积在万槐庄的五万斤烧酒,五万张貂皮,一万七千斤盐外,还有将走水路运入宋境的数船辽东的几千根巨木和八千斤山参。王孝节似是知道赵行德的身份,对他温和地笑了笑,将取货的交子递给萧彦士,萧彦士也故作大方地将交子先递给赵行德看了一眼,这才揣进怀里。

    晚间,商队便宿在这万槐庄中,赵行德独占一间客房,还未就寝,忽闻有敲门声,开门一看,却是个丫鬟羞羞答答地站在门口,轻声问道:“大官人可要奴婢侍寝么?”赵行德从上往下打量了她几眼,模样身段都颇有可观,眉宇间依稀似有幽怨之色,他按捺住有些蠢蠢欲动的心思,温言道:“姑娘请回吧,代我谢过庄主美意。”那丫鬟抬头深深看了他一眼,便转身离去。

    赵行德吞了口唾沫,关好房门,从怀中摸出京师中带出来的那个香囊,香气虽然已经淡了,但握在手中,仍然觉得胸口一阵温热,烛光下把玩摩挲许久,心定神宁后,方才沉沉睡去。

    次日天明,商队整装启程,回程比来时要快速了许多,连萧彦士在内的众商贾都有些掩饰不住喜色,他们特意挑选快要大雪封路之前前来辽国交换货物,既能抓住辽人急于筹措过冬的心理,又因为是最后一批从辽国换回来的北货,在河间可以居为奇货,对那些还没有买足北货南返的商贾高价出售,时间虽然赶了些,但和巨大的利润相比,这一切都是值得的。此时大家带着满车满驮的财货,都是归心似箭,都在催促脚夫快些赶路,好早点回到宋境。

    韩世忠照旧将骑兵分作五队,在商队的前后左右各有一队侦骑游弋,亲自带了最精锐的一队骑兵居中策应。路上与韩世忠并辔而行,赵行德好几次都想问他昨夜是否也有丫鬟侍寝,但还是忍住了没问。即便在汴京的达官贵人府中,这种招待就好像陪酒献唱一样常见,做客人的消受和辞谢都再平常不过,实在没有穷根究底的必要。和赵行德尚且有些心潮起伏不同,韩世忠那样行若无事才是应有的态度。

    一行商旅沿着曲折的商路走了两三日,渐渐离开了辽国控制的范围,进入辽宋间的缓冲地带,也许是天气渐冷的缘故,来时路上还遇到过几队辽骑在边境巡逻,回程时却一队也没有,众商贾都高兴少了花钱打发的破费,韩世忠却皱紧了眉头,越发督促侦骑小心在意,勿要中了马贼山匪的埋伏。

    赵行德心中也大犯嘀咕,韩世忠是不是突然赚了一大笔银钱,以至于像中了超级大奖的小白领一样,生怕有人来抢他,恨不得戴着墨镜面罩出门。正腹诽时,左前方远处树林里突然飞起两支鸣墒,拖着尖利刺耳的声音,惊起好几只乌鸦扑棱棱地飞起,乱叫着四散逃去。

    “敌袭!”虽然从军只有数月,但鸣墒的意思赵行德也清楚,他一时也不知如何应对,正脑中转念,韩世忠已经大声呼喝起来:“敌袭,敌袭!”一边喊,一边抽出腰间的马刀,却没有拔出来,而是盘旋着战马,不住地用刀鞘和马鞭抽打好几个和赵行德一样不知所措的义勇头领,“布车阵!布车阵!”他继续大声命令道,两腿用力夹着马肚,在绵亘散乱的商队前后奔跑,留在商旅中策应的十数骑兵也如韩世忠一样,四处打马,催促那些惊慌失措的脚夫,呆若木鸡的商贾,还有手忙脚乱的保镖义勇赶快布好车阵。

    在无遮无挡的北方平原,马贼绝对是是最令人切齿痛恨的存在之一。山匪往往盘踞一地,极少做赶尽杀绝之事,涸泽而渔,焚林而猎都是下策。如同蝗虫一样的马贼则恰恰相反,他们流窜的范围极大,行事极为很辣,以斩尽杀绝为乐,在马贼的昭彰劣迹中,从来不缺屠村灭门,斩尽杀绝之事。而从骑兵们如此急切的反应来看,前面侦骑所遇到的,应当是一队马贼,而且力量还不小,以至于一队十名侦骑,居然只来得及放出两支鸣墒示警。

    领头的大声叫喊斥骂着,下面的义勇手忙脚乱,商贾如无头苍蝇一样争相将保镖叫到自己跟前护卫,甚至因为两匹受惊的骡子乱跑,三辆货车挤成一团摔倒在地上。好在这些州县义勇虽然未曾经历战阵,但布置最基本的车阵还是操练过的,总算将商旅的头尾都向中间收拢过来,也勉强布置出一个由运货的马车首位相接而成的车阵,把人、骡马和贵重货物都护在阵内。

    当一阵阵马蹄声靠近的时候,义勇们已经从车上取出来强弩和弓箭,胆战心惊地守候在车阵之内,赵行德也将长袍的下摆扎在腰间,取出平常所用的三石弓。假如是被马贼杀破车阵,照惯例,除了骡马,连脚夫在内,是鸡犬不留的。

    最先出现在众人视线中的是拼命打马的三名侦骑,一人背后中了两箭,软软伏在马上,两人护在他后面,偶尔回身射出一箭,阻滞紧追在后的十余敌骑。韩世忠见着这马贼的形貌,心里又是一沉,一个个反穿皮裘,凶神恶煞的模样倒无所谓,所骑的都是难得的健马,又不蒙面,显然不是宋辽官军所扮,而是常年流窜的悍匪了。紧追在三名侦骑身后的马贼手中拿的都是软弓,射程不若铁骑军所用的长,但却占了发射迅速的好处,若是侦骑被他们追到近身,只怕回身发一箭的时候,便是十几箭回过来,乱矢穿身。

    韩世忠接这趟护商的买卖,带出来的都是营中心腹精锐军卒,此时见到前面这队已经折了七人,心中又痛又怒,当即怒喝一声,也不管那群马贼身后还有多少后援,双腿一夹马腹,那战马长嘶一声,四蹄发力,若腾云驾雾般跃出车阵,迎着那被马贼追逐的三名侦骑奔去,其余十几名铁骑军不敢怠慢,纷纷打马,极速跟随在韩世忠身后,高声呼和着敌人冲杀过去,虽然只有十数骑兵,却如同两军交锋一样奋击百万的气势。

章11 试涉霸王略-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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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余名马贼并未接受韩世忠的邀战,反而舍了三名侦骑,调转马头往后退却,只是撤退的速度并不快,一边退,一边朝后面张望。一名侦骑见猎心喜,当即返身追赶过去,谁知三名马贼几乎同时回身放箭,这回弓箭的射程远远超过适才所用的软弓,那侦骑猝不及防之下被箭射中马首,另有一箭射中额头,一箭射中脖颈,连惨叫也未发出,人马当即倒了下去。韩世忠见敌骑弓箭厉害,追之不及,又怕落入埋伏,当即大声吆喝,令各骑不得擅自追敌,而是相互间隔五十余尺的样子,形成一个接敌弧线,立在车阵之外两三百步。

    那撤退的马贼见诱敌不成,片刻后便返身杀回,这回前来的人马更多,东面与韩世忠所率的四十余骑对峙的,便有百多骑马贼,双方谨慎地保持着两百步的距离。此外,西南北三方向的树林之中,人马身影不断,不时有响亮的吆喝与响箭放出,而且有应有答,似乎是马贼中在传递着什么信号。

    随着东南西北四方向都出现了马贼的踪迹,而且似乎声势浩大,不少商贾与乡勇都露出了绝望的神色,反而是那些被商贾们零星雇佣来的保镖,因为本来过的都是刀口舔血的生涯,反而没见什么动静,只是眼中若有若无地流出一丝黯然,纷纷抽出长刀大剑,这些江湖汉子对强弓硬弩,长枪重戟等两军对阵的所用的兵刃并不擅长,但行走江湖,好勇斗狠,肉搏格斗倒是家常便饭,此刻困兽犹斗,既然知晓马贼手下向来不留活口,好些人拿出兵刃后,眼中逐渐露出几丝阴狠。乡勇弓箭手们则畏畏缩缩地取出弓箭,小心地躲在马车的后面,这些人原本是本分的良民,平日里打架斗殴也少,要他们和杀人成性的马贼肉搏,还不让兔子该吃肉来的容易。

    赵行德此时终于看清楚了马贼的形貌,四百步外列队驰骋的百余马贼身后,还有数十骑看管着成群的马匹,平均下来,每个人都有三四匹马。此时已近寒冬,马贼们大多戴着耳扇的毛皮帽,除了凶狠冷漠双目露在外面,口鼻都被像抹布似的围巾掩得严严实实,看不清脸孔,浑身上下都裹在粗陋的羊皮长袍之中,长袍似乎很厚,既能遮挡寒风,又能起到轻微的防护作用,从长袍下摆下伸出的双腿穿着长筒皮靴,踏在软软的皮革圈成的马镫上,让这些马贼在马上行动分外灵活。前方马贼所乘的战马身后只挂着箭袋和较小的干粮水囊,而后方的马群身上则驮挂着更多的辎重,可以想象,这些贼人一旦逃窜起来,可以长时间都不用补充给养,,难怪可以来去如风,官兵也难追剿。

    忽然,赵行德目光一凝,他终于看清楚马贼坐骑胸前挂着那饰物,竟然是成串的人鼻,有的居然达数十上百之多,绕是赵行德对马贼的凶残早有耳闻,也不禁洗了口凉气,握着三石硬弓的手微微地颤抖起来,下意识地从箭囊里取出十支箭,一一插在身前的黑土中,方才觉得安心了一点。

    赵行德能够看清楚,是因为韩世忠被马贼迫得不断后退的缘故。马贼的首领极富经验,十分精于利用他骑兵数量上的优势,张开两翼缓缓接近铁骑军的四十余骑,与善于冲杀狠斗的铁骑军保持着两箭的距离,铁骑军的战马速度比马贼不占优势,只要冲击出去,不但接触不到敌人,反而极容易被马贼四面围住,用游动射给一口一口嚼得渣都不剩。

    一旦左右翼张开的敌军试图插进他与车阵之间,韩世忠都不得不退上一截,威吓身后的敌骑,可惜车阵中无善战之将主持步军的箭阵,不然,以步射和骑射对这股敌骑前后夹击,到能让对方吃个不大不小的亏。韩世忠再次打手势发出后撤的命令,不过这次稍有不同,那插入车阵与前方铁骑军之间的马贼似乎过于猖狂,离车阵几乎不到五十步的距离了,韩世忠一边侧着马身后撤,一边不动声色地和两个常年跟随他的都头打着手势,四十余铁骑军都轻微地将弓箭挂在马鞍上,将手握在长枪马刀之上。

    前方徐徐压迫过来的马贼首领似乎也看出不对劲,开始大声用极有韵律的贼话呼喝起来,正当车阵与铁骑军之间的马贼将动未动之时,韩世忠暴喝一声:“我干你娘的!”左手猛地一拉,衔铁几乎将马嘴勒出血来,战马刚刚在原地转过了半边身子,便被飞快地奔跑起来,四十余名铁骑军都矮身伏在马脖子后面,从鞍鞯上摘下了兵刃,后方的马贼几乎还没有启动,这些铁骑便冲过了五十步的距离,杀到跟前。

    同袍战死,又被马贼一直压迫着后退地愤懑在此刻终于爆发了,马贼们正拼命打马往外跑,还来不及将弓箭换成格斗的兵刃,便有几个惨叫着被刺下马来,韩世忠善使一杆长柄大刀,刀锋之下,马贼仅能当避流矢的羊皮长袍完全没有悬念的被割开,然后是鲜血奔涌而出,溅得他满头满身都是,似乎受了鲜血的刺激,他越发兴奋地挥刀狠斗,拼命打马诛杀附近还来不及逃避的马贼,四周的铁骑军也是如此,枪挑刀砍,仅仅数息的功夫,便有二三十马贼被杀落马下,甚至还有些慌不择路,竟然打马朝着车阵冲了过来。

    虽然杀得兴起,但韩世忠仍然观察着四周的形势,车阵乃是众人抵御马贼的根本,他觑见这事,当即冲着车阵那边高喊:“放箭!放箭!”只可惜战场上喊杀声、惨叫声、战马嘶鸣声,人仰马翻之声混成一片,韩世忠的喊叫,连距离他最近骑兵也没听得明白。那车阵中的江湖保镖原本就是一盘散沙,而乡勇头目周慕兰从来没有见过这般血腥的场面,虽然勉强没有上下牙齿打架,却也两腿发软,不知所措,眼看二三十骑凶神恶煞地马贼居然冲着自己这边杀了过来,脑袋里面嗡地一下,一遍空白,连惊吓之声也被堵在嗓子底下喊不出来,更何谈指挥众乡勇发箭却敌了。

    头目如此,下面的乡勇更是不堪,除了有几个惊慌失措之下乱发了数箭,其余百多人居然就木在那里,眼睁睁地看着马贼越来越近,一直悬着心观战的众宋国商贾此时也吓得说不出话来,有两个已经闭上眼睛,喃喃念着真武大帝、南无观世音菩萨保佑。

    原本仓皇逃窜地马贼没料到车阵里面居然毫无还手之力,胆子顿时便壮了,最前面一个已经挂好弓箭,右手挥舞着弯刀,左手控马,准备一旦接近到车阵三尺处,便提缰跳过低矮的车辕,收割头颅。战马在马贼的催促之下,将速度加到极致,周围的马贼也都兴奋起来,各种口哨,呼喝之声四起。

    正当此时,一支劲箭忽然从车阵中射出,啪的一声射入最前面一匹战马额头,深深钉了进去,正在全速奔跑地战马受了致命的一箭,前蹄当即软到,身躯带着一股惯性重重砸在地上,也亏得那当先的马贼身手灵活,居然在马匹摔倒之际飞快地将双腿从马镫中解脱出来,借着死马身躯的缓冲之力抵消了冲击,就势一滚,眼看离车阵不到二十步的距离,居然毫发无伤。此人是悍不畏死之徒,刚刚翻身起来,便要挥刀向前杀去,一根雁翎箭又如影随形而至,啪的一声正中面目,贯穿头颅,半截箭头从后脑穿出,那马贼的喊杀声便戛然而止,头插着箭扑倒在地上。

    射出这两箭的正是汴京太学的上舍庠儒赵行德,平素看似斯文样子,下手却这般狠辣,众保镖和乡勇都是一惊,却听赵行德暴喝道:“愣着干什么,一起发箭!发箭!”一边飞快的从地上拔起一根箭,搭弦射出,他的三石硬弓力道极大,此刻马贼大都冲到二三十步的距离,不需开满弓便可射出,一箭出去,又插中一匹马的额头,那马贼猝不及防,他却没有上个马贼的本事,头朝下折断了脖子,还被死马压在下面,一人一马的尸体还在微微抽搐,又被两三支车阵中射出的箭插在上面。

    乡勇弓箭手此刻终于回过神来,也不管是否射的准,纷纷搭箭,使出吃奶的力气开满弓射出去,四五十支箭当即要了前面三五个马贼的性命,后面的十几人也没了刚才气焰,一个个伏低了身子,不是轻轻拨动马头,躲避前方扑面而来的箭雨。

    只可惜这些乡勇醒悟地实在太晚,二三十步的距离还不够发出两箭的,后面的马贼已经纷纷接近了车阵,熟练地提马缰跃马而起,右手弯刀顺势下击,借助战马冲击之力,好几个乡勇几乎同时被砍在了面们,肩膀等处,血溅当场,有的头颅带着血雨凌空而起,有的上身几乎被砍成两片,一声不吭便倒了下去,有的却捂着鲜血淋漓的脸惨叫不止。

    “我干你奶奶!”赵行德的眼睛也红了,此时此刻,再也不顾什么恐惧,害怕,周围的情势,声音,全都看不见听不见,扔了弓箭,顺手抄起一根商队用来在车轮陷进泥坑时候使用的撬棒,斜举朝上一抡,正扫在一匹跃起的战马左前腿之上,巨大的冲力顿时让赵行德双手绷开了口子,不由自主地松手,撬棒随着落下的马匹的惯性一起飞出,那匹战马刚一着地,胫骨便断为两截,扑地一声摔倒在地。

    作者:今天应该还有一更。

章11 试涉霸王略-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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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战马跃过车辕的巨大冲力,使赵行德也一个趔趄倒在地上,正好倒在那马贼一步之外,双方都看到对方。那马贼的帽子已经掉落,头发胡乱扎着辫子,满脸污秽,只看得清深浅不一的刀疤纵横交错,乱蓬蓬的胡子完全遮住了下巴,一对圆眼目露凶光,恶狠狠的盯着周围,喉头深处还发出野兽一样的叫声,附近的几个乡勇被这贼人的凶悍所慑,不但没有冲上去,反而胆怯地往后退了几步。

    那马贼一边拼命从马身下要挣扎而出,一边朝赵行德瞪过来,仿佛野兽盯上了猎物。赵行德却反而被他激发了凶性,低吼一声,合身便扑了过去,一双大手紧紧扼住那马贼的咽喉。刚坐起身来的马贼没料到这汉人手无寸铁便扑了上来,猝不及防之下被赵行德合身压回到地上,他一只手死命上举,顶在赵行德颔下,顺势在他脖颈上抓出数道血痕,另一只手却从腰间摸出一把平素用来割肉吃的短刀,一下子插在赵行德左肩上,正要拔起来再朝心口捅去,一个铁枪头带着劲风擦过赵行德脸侧,扑的一声,将那马贼钉死在地上,长枪顺势抽出,脑浆鲜血溅了一头一身,赵行德茫然地回头望去,只见韩世忠正将一柄乡勇所用的长枪掷出去,插中了一匹刚刚冲进车阵的马贼坐骑,又拨马反手一刀,将附近的另一个马贼枭首飞出。这时铁骑军已经纷纷纵马跃入车阵,合力砍杀冲进来的十来个马贼,大部分则铁骑军跳下马,不断用刀柄刀背敲打那些手忙脚乱的乡勇,命令他们全力朝车阵外的马贼放箭。

    适才经历生死一线之间,赵行德如梦大赦般出了口气,直到此时,左后肩才感到一阵钻心的疼痛,却强自撑持起来,踉踉跄跄地寻到自己的弓箭,靠在车辕上搭箭开弓,一箭射了出去。

    “你们!”韩世忠挥刀指着那些守护着商贾雇主的保镖吼道,“去保护弓箭手!”一边怒喝,一边拨盘马朝外面瞭望,只见百余骑马贼已经冲到五十步之外,乡勇弓箭手在下马的铁骑军的催促下,正手忙脚乱地发射着箭矢,虽然准头不够,但比之前毫无还手之力还是要好多了。

    眼看那些保镖仍旧畏畏缩缩地站在雇主身旁,韩世忠又朝商队的首领萧彦平喊道,“老萧,贼人大队冲进来,大伙儿全都完蛋!”

    萧彦平在众多商贾中算是见过世面的,见状也不多说,冲他身边的人喝道:“还愣着做什么,今日之事,全凭韩爷做主!”周围七八个保镖方才如梦初醒般离开了位于车阵最中心的商贾雇主,朝着马贼冲过来的车阵外围奔去,他们也知道短柄兵刃对付骑兵不太管用,也不管平素用的什么,每个人都拿了杆乡勇的长枪在手。这些人虽然未必精于枪术,但毕竟是常年刀头舔血的练家子,此刻面临九死一生之局,远处用长枪扎,近处用护身刀剑砍,百多名汉子居然堪堪和逼近车阵的马贼战得僵持不下,韩世忠也得以聚集起二十余铁骑军驻守阵中,专门清除突破车阵冲进来的漏网之鱼。

    乡勇得了铁骑军和这些人的保护,再加上度过了最初的震撼期,头目也渐渐地醒过味来,开始努力配合铁骑军的口令指挥手下,射出去的箭雨慢慢变得越来越厉害,逼得马贼再也不能肆无忌惮地挺身冲杀,而是开始围绕着车阵兜起圈子。眼看天色渐暗,那马贼似乎也不愿多死伤人手强攻车阵,渐渐不再冲击,在车阵不远处下马歇息,东面足足有三百多骑,另外三个方向也不断有哨音呼喊之声传来,似乎还有无穷无尽的马贼藏在树林草丛之间。

    直到战斗结束,赵行德已经数不清放了多少箭,只觉得双臂酸麻,左后肩的伤口处在战斗中又撕开得更大,由商队的医生简单用药包扎后,红肿,灼痛,麻痒,好似烧热的小锯子不停地割肉,黄豆大的汗珠顺着额头流下来,唯咬牙强忍疼痛,靠着马车的车轮坐在地上,从怀里摸出一把炒米塞进嘴里嚼着,外面的马贼时不时地朝着车阵内的火堆放冷箭,靠近火堆烤煮食物等于找死。

    “你胆色不错。”韩世忠走到近前来,随手丢给他一块肉脯,赵行德接过来放进嘴里咬了口,差点咸得眼泪都掉下来,这是韩世忠从辽国买回来的腌咸肉,要是运到江南,刚才赵行德咬下那一小块,足够一家人熬五锅汤的盐分了。韩世忠靠着赵行德坐了下来,脸色黯然道:“死了十七个,都是跟随多年的兄弟。”他咬了块肉,喝了口水,恶狠狠地朝外望去,仿佛嚼的是马贼的肉,喝的是他们的血。

    外面,东那西北的树林后面,到处是影影绰绰地火光,几乎有两三百处之多,加上偶尔起伏的哨音和马匹的嘶鸣,仿佛到处都是马贼。许多乡勇和商贾被马贼的阵势所慑,有的唉声叹气,有年纪幼小的嘤嘤地哭泣起来,有的不声不响地吃着炒米炒面等干粮,情绪却低落之极。

    赵行德望了望外面满山遍野的火把,静默了半晌,忍住疼痛,沉声道:“马贼是虚张声势,他们没有那么多人。”倘若马贼当真有这么多,白天只需一力强攻,仅仅五十铁骑军,二百余乡勇保镖绝对守不住车阵,这战斗根本拖不到晚上。

    “就算只有三百多骑,也很难守得住。就算是逃,也没几个人逃得出去。”

    “如果换个地方,也许能守得住,来时路过那座山地形崎岖,林深草密,不利于骑兵奔驰冲击,只有一条上山的大路,也不好走,如果能在上面结阵坚守,马贼很难攻得下来。”赵行德指着北方里许之外的一座山丘道,虽然那里也有星星点点的火把,但他估计只是几个马贼在那边虚张声势,并监视宋国商队的行踪而已。

    “只要车阵一乱,这些马贼就会冲进来,你以为就凭这些乡勇和镖师,能维持得住吗?”韩世忠看也不看赵行德所指的方向,从怀里掏出块磨石,一下一下地磨着马刀的刀刃,发出嚓嚓之声。

    “我们可以声东击西。将衣服套在那些羊身上,用浸透了油脂的布绳将羊尾巴连着,身上绑上火把,找几个兄弟将这些羊和多余的骡子偷偷往南面驱赶,一旦和马贼的哨骑接触,发往一轮箭后立刻点燃火绳,烧断绳子,尾巴着火的羊就会到处逃窜。马贼但都清楚我们的人数,一见到这么多火把乱动,定会以为是我们想要趁夜逃脱,他们又分布在四面八方,联络不便,必然全力往南面堵截追赶,到那时我们就抛掉沉重之物,迅速上山,如果行的快的话,也许赶得及在马贼转回来之前重新布置好阵势。”

    赵行德眼中倒映着篝火的火光,韩世忠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在车阵中除了骡马外,还有一百多头羊,是一个商人从辽国人那里买的,这几日倒不断地有别的商人,乡勇和军卒向他买来宰杀,韩世忠觉得这个商人真是很会做生意,这群羊既不占马车,也许还没抵达宋境就全都变成银钱。

    那羊身上若是套着的衣服,火把绑在羊角上,远远一看,到还真像是人猫着腰在树丛草堆里钻来钻去,手中还拿着火把。

    韩世忠沉吟片刻,一拍大腿道:“左右是个死,就按你说的办法试试看!”他找来萧彦平,和他商量布置,萧彦平下去和众商贾一说,那羊主人当即愿意将这些牲口让出来保命,百多套衣服也很快凑齐了。

    脚夫、乡勇和保镖也被韩世忠分派到铁骑军军卒下面,都头解元带部分镖师保护那些商人往山上走,赵行德在其间,另一名都头于大义督促脚夫赶马坨运最值钱的货物,并尽可能多赶几辆马车上山,韩世忠带着铁骑军和部分镖师警戒突然杀出来的马贼,都头董洺带着羊倌儿和几个军卒一起往南驱赶羊群,遇到马贼后发响箭点燃火绳然后再退上山。

    事关生死,最后吃了点东西,商人将装金银和交子的包袱绑在身上,唉声叹气地从马车上拣选最值钱的东西,萧彦平和解元一起,不住口地提醒那些企图带上更多更多货物的商人,保命要紧。在白天的战斗中幸存下来的镖师和乡勇表情各异,静静地听铁骑军的军卒交代注意事项。

    该做的事情都做得差不多了,众人便静静坐在地上等待出发的时刻,车阵里只听得到沉重的,长短不一的呼吸声,和嚓嚓嚓的磨刀声。正当此时,东面的马贼营地里却唱起了歌,这歌声顺着寒风若隐若闻,只是赵行德不解其意,旁边的一个名叫贾昌的商贾却在凝神细听,于是赵行德轻声问道:“这些贼人唱的什么?”

    贾昌颤声答道:“是猎歌,”他喃喃念道,“猎人纵马扬鞭,围住了好多好多的黄羊,黄羊又肥又大啊,猎人满心欢喜,开弓射杀,黄羊尸横遍野,拼命奔逃想要冲出合围,东面有条宽阔的河,黄羊的尸体堆积在岸边,西面有条急流的河,黄羊的尸体堆积在岸边,猎人射杀黄羊,黄羊是横遍呀,再敏捷的黄羊,也逃不出猎人的合围啊。”马贼的歌声越发欢快,贾昌眼中透出恐惧的神色,脸色越发苍白。

    “啪”的一声,韩世忠折断了手中的柴枝丢入火堆,激起一片火星。

章11 试涉霸王略-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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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许是马贼张狂的猎歌刺激了韩世忠,他决定亲自带人向南诱敌。萧彦平还是那句“今日之事,全凭韩爷做主。”不管是跟随韩世忠去诱敌的人,还是被安排随同大队人马向北面山丘转移的人,都是忐忑不安的心情,但在这个当口,谁也没有多问。

    “若有什么不测,红玉的事情,你帮我看着点。”临去之时,韩世忠突然俯身对赵行德道,不待行德搭话,便挺直身躯,戴上兜鏊,双腿轻踢马腹,那战马不满地甩了甩头,缓缓地朝南走去。

    十二名铁骑军和五个能骑射的镖师跟在韩世忠的身后,再往后是驱赶了上百头羊的羊倌儿和另几个骑兵。诱敌地人马就像是真的要突围一样,人衔枚、马衔草,无人持着火把,静悄悄地往南潜去,连鸟雀也没惊飞两只,消失在黑暗之中。

    萧彦平和赵行德一起望着南方,侧耳细听远方的动静,只问嗡嗡虫唱声声,数声夜枭鸣叫。萧彦平叹了口气,低声对行德道:“赵先生,你和韩爷交情甚笃,老哥我斗胆问一句,以你之见,韩爷还会回来吗?”赵行德一愣,旋即明白他的意思,沉思片刻,沉声道:“我信得过他。”萧彦平点了点头,又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转身去一遍又一遍地检查脚夫和其他商贾的准备情况。

    突然,南方的黑暗中爆发出一声惨叫,紧接着,数枝鸣墒带着尖利的哨音划破了夜空的寂静,箭矢破空声,喊杀声,金铁交鸣声,人喧马嘶声响成一片,原本黑暗一团的树林也腾得冒出数团火光,双方的骑军皆不敢执火夜战,有的放火箭,有的点燃火把后掷到远处,借助微微的光辨认地形和对方的位置,只见明暗闪烁之中,树影人影若隐若现。

    双方交战片刻之后,忽然间,南面先后点起了上百只火把,火光大作,而且在不断的往四面八方移动。赵行德心知这是韩世忠等点燃了火绳,尾巴着火的羊四处乱窜,但在远处的马贼看来,这是宋国商队乱了队形,夜中难辨方向又没有夜战经验的商人脚夫慌忙地点着火把四散奔逃。

    这时,东面聚集的大群马贼也终于动了,不及熄灭篝火,映射着出鞘刀光四射,纷乱的马蹄声密集地朝南面赶去,风中还不断传来高声催马之音。西北两面的远处,原本星星点点的火光,也几乎在瞬间晃动几下,然后黯淡了许多,那是原先挥舞着火把的马贼看到头领下了决心,当即扔了火把,策马往南面方向堵截择路而逃的商人,这些商人逃得越分散,想要一网打尽,就要费更多的功夫,这也是围猎羊群的常识。

    “走!”铁骑军都头解元低声喝道。七八骑兵在前斥候,后面跟着大队商贾、镖师、脚夫和乡勇,熄了火把,前后用草绳子连着,摸黑往北面的山丘走。这夜星月无光,就算眼前的泥坑,山间的枯藤都看不清楚,不断有人趔趄摔倒在地,因为早用绳子勒住了嘴,无人出声。南面不断传来的蹄声和鸣墒,间或一两声惨叫和羊叫声,赵行德在黑暗中摸索着前进,好几处**辣的痛,那是半人高的枯草割破了手脸,但也全然顾不得了,唯一悬在心里的,就是千万不要撞上大股的马贼,以商队众人现在的情形,那可真成了任人宰割的黄羊。

    脚下高高低低,心头七上八下,跌跌撞撞的宋国商队,顺着林间小道,一直爬到北面那座山丘半腰,也未碰上马贼,赵行德这才松了口气,没注意自己早已满身满脸的大汗,朦朦胧胧间只见于大义和解元两个都头忙前忙后,将好不容易带来马车堵在上山的路上,又沉声喝令脚夫和乡勇赶快安设陷坑和鹿角,直到防御工事大都完成,方才准许点燃了三堆篝火。火光映照下,于大义环顾身后众人,只见倚在路边乱石旁休憩的赵行德眼睛布满血丝,如同喝醉了酒一般满脸通红,脸颊却凹陷进去,不由吃惊道:“赵先生,你怎么了?”

    赵行德头脑混混沉沉,听他一问,也道:“我怎么了?”以手抚额烫手,再思究竟时,只感到头重脚轻,忙伸手扶住身旁的人,其他人纷纷围拢过来,赵行德却眼前一黑,一头栽倒在地,昏厥过去。

    这一觉睡得极为深沉,也不知过了多久,赵行德方才悠悠醒转过来,眼睛刚刚睁开一条缝儿,只看得见模糊人影,耳中就传来惊喜地呼声:“赵先生醒了!”“韩大人,赵先生得救了!”

    “韩世忠?”赵行德迷迷糊糊想到,“他不是去诱敌了吗?对了,他还托我照顾李红玉,可我已经有若雪了。”他张了张口,便有人将水囊凑到嘴边,一点点把一种极苦的药水灌入口里。“咳咳咳”赵行德勉强喝了两口,便剧烈咳嗽起来,又过了一会儿,才总算彻底清醒,转头环顾四周,只见自己仍躺在山道上,身下垫了一条羊皮的褥子,韩世忠、萧彦平、于大义等几个都在看着自己。

    赵行德醒过神来,问道:“马贼都退走了么?”“对!”萧彦平笑道:“多亏韩大人神机妙算,又舍身诱敌,马贼头目见我等已经占据了地利,自觉讨不到什么便宜,一直没有攻打,韩大人正派侦骑四处巡查,也许马贼已经退走了。”韩世忠也点了点头,脸色却不太好看。

    后来才知道,和韩世忠一同去诱敌的铁骑军都头董洺战死了,几个马贼偷袭韩世忠的时候,董洺为掩护他的背后,自己却赔上了性命。董洺和韩世忠一样,世代从军的军户子弟,老家都是关中,在汴梁的禁军大营长大,只愿同年同日死的交情。

    因为担心被鸟兽啃食,阵亡的铁骑军尸体都由皮毯子裹了,马车载着。另一辆马车载着数十个首级,这一趟韩世忠护商生意上报的是巡边差事,这些铁骑军的同袍和马贼的战斗中殒身,朝廷当有一份抚恤,而那些马贼首级,则是战斗和功勋的证物。商贾们留在原地的笨重货物,用来诱敌的羊,连同羊身上的衣物,马贼都掳走了,唯独没有带走同伙的尸体,任由他们暴尸荒野。马贼退走之后,韩世忠细细验看了马贼的尸身,发现了不少狼头纹身,他准备回去打听清楚,这是哪支悍匪的记号,然后亲自带着铁骑军来复此大仇。

    “贼子刺你那一刀上不知抹了什么污秽之物。”韩世忠对赵行德道,“幸好郎中那副解药管用,我已代你谢了他两贯。”赵行德点了点头,以沙哑地声音道:“有劳韩兄。”

    这一回大难不死,此后无论行军还是下寨,商队中人和军卒无不谨慎万分,晓行夜宿了数十日,终于通过了辽宋边境地带,抵达河间府地界。

    赵行德原本身体就颇为强健,心情也随着伤势而逐渐好转,此时已近年关,路上荒村野店,传来声声爆竹,河间府的码头和驿站里都挤满了各地的商贩,赶着要将最后一批北货运回中原。农家的田间地头堆放着高高的垛子,再穷的佃户,此时也要准备购置年货,路上行人脸上也洋溢着过年的喜气。赵行德游目四顾,只觉一派平和的盛世景象,与那危险莫测的边境恍若隔世。

    路过一处渡口时,只见一艘平底的河船泊在岸边,不少农人带着空担在排队,船上几个汉子正用将一种散发着恶臭的污物过秤,然后铲倒农夫的挑担里。

    “这是怎么回事?”赵行德皱了皱眉头,河间府城里有专门出售人畜粪便的,但这恶臭污物居然有满船之多,亦不似平常所见。

    韩世忠晃了晃脑袋,同样一无所知,萧彦平却道:“这是海外列岛的鸟粪,用来补偿地力,最是见效。”

    “鸟粪?”赵行德奇道。

    “正是。”萧彦平点了点头,“为了抵御契丹的骑兵,河北州县不得任意砍伐林木。农夫为了御寒,不得不将本该翻到田地里作肥料的禾杆子当作柴草用,河北水田最耗地力,若不添加鸟粪来回养田土,用不了二三十年,这地就种不了庄稼了。”

    “天下之大,真是无奇不有。”韩世忠带着匪夷所思的神情道,“想不到鸟粪也能卖钱。”

    “韩爷是贵人,久在京师,不知究竟也是自然。那海外列岛上群鸟栖息之处,鸟粪在堆积如山,任人自取。只不过,假如运到中原的话,运费太贵,就不划算了,但沿海的东南与河北各州县,都是惯用鸟粪来养田的,这东西极为管用,中等田也能补成上等田。”

    “年关将至,贫寒人家偿债尚还不及,怎有余钱买这些东西?”

    “这都是富户、地主出钱,让佃户挑回去用,地更肥了,来年才好涨租子。”萧彦平解释道。

    “原来如此。”韩世忠恍然大悟道,“果然无商不奸,我们这些当兵吃粮的,那个不是拿脑袋血汗去拼,你等随便找个荒岛便能赚到银钱。”

    “韩爷哪里话,因为运费也不便宜,这鸟粪的生意其实赚头也不大,只不过胜在稳定,细水长流嘛。”自从脱险之后,萧彦平对韩世忠的态度就更加恭敬了,向那卖鸟粪的河船船头有一个状若火焰的纹饰,萧彦平偶尔瞥到那处,眼神变得有些游移。

章12 将期轩冕荣-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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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离天黑还有一个时辰,若是脚程再快一点,便可赶到县城住店,但萧彦平还是下令商队的脚夫就靠着这小小的渡口扎营露宿。进入大宋内地后,韩世忠也不干涉他如何安排行程,只等到天色擦黑之后,军卒来报,萧大掌柜带着一个伙计上那渡船上去了,韩世忠便对赵行德笑道:“果然是无商不奸,白天跟你我说这鸟粪的生意赚不到大钱,晚上便巴巴地上人家船上找门路了。也罢,反正你我没有本钱做这搭船出海的大买卖。”他说得轻巧,赵行德也付之一笑。

    枫桥渡口处,那装载鸟粪的河船正在停泊在栈桥,后桅杆上挂着一盏黄纸糊的灯笼,映着水光粼粼,和往常的河船水手晚间耍钱吃酒的喧闹不同,这条船上静悄悄,只有些十数双眼睛藏在暗处,警惕地监视着周围的形势。

    一个跟班提着盏描花灯笼在前头带路,萧彦平顺着栈桥在船身之旁驻足,还未出声招呼,船上便放下了一块跳板,萧彦平也不多说,便和跟班一起上了渡船,那跳板又悄无声息地收了回去。船舱中,邓元觉端坐在藤椅之中,萧彦平一见是他,当即俯身拜倒,口称:“圣教弟子萧彦平,参见宝光法王。”邓元觉摆了摆手道:“萧兄弟请起。”他示意跟随在后的明教弟子出去,房门掩上之后,这才微笑道:“老萧,你我交情不比寻常,岂能拘于这些俗礼,快坐。”说着,还为萧彦平沏茶。

    萧彦平苦笑道:“方教主起事在即,一再教谕我等要重规矩,在下也是遵命行事。”邓元觉将茶杯推到他的跟前,笑道:“规矩都是做给底下人看的,此时别无旁人,你我仍像从前那样兄弟相称便好。”

    “谨遵法王教谕。”萧彦平话说出口方觉有误,左手端起茶杯,右手拍了拍自己的脸颊,笑道:“说顺了嘴。”

    邓元觉一笑置之,他望着外面漆黑的水面,低声道:“辽国的事情还办的顺利吧?那五千柄腰刀,三百副铁甲,千柄火铳,万斤药粉,可都办妥了么?”

    “一切还好!”萧彦平答道,“要紧之物都藏在大树的树干之中,在辽东出海,由海船直接送到扬州。”说着将交子从怀里掏了出来,递给邓元觉。邓元觉接过来,也不察看便放入怀中,赞道:“办得好!教主起事在即,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眼下不缺人,单缺兵刃铠甲,这批东西真是雪中送炭了。”他顿了一顿,又道,“果然是天下乌鸦一般黑,这辽国的官儿,为了银钱,也是什么都敢卖的。”

    萧彦平常年为明教打理财物,奔走于公卿巨贾之间,闻言只讪讪地笑笑。邓元觉有一句没一句的叙旧中间,向萧彦平介绍了明教教主方腊在江南准备起事的情况,称一旦这批兵器运抵江南,数十万教众将在十几州,几十个县同时起事,席卷东南,以金陵为都城,国号大明,然后与宋国划江而治,方教主登基称圣帝,年号永乐。萧彦平听着听着,脸上显出踌躇犹豫之色,计议半晌,方才开口打断邓元觉道:“邓兄,以兄弟在河北所见,朝廷在数年之内,与辽国必有一战,届时官府的禁军精锐大部陷在河北与幽燕,无力南顾,教主何不等到那时再起事?”

    邓元觉一愣,打量了萧彦平数眼,方才咳嗽一声,语重心长道:“老萧啊,这话你在我面前说便好,若是遇到其它教中的兄弟,可千万莫要莽撞。”他顿了一顿,沉声道,“方教主上感天心,下感地运,神机妙算出的起事之期,不是你我能质疑的。前不久教中有个姓金的妄加议论,已被执法堂的长老半夜绑到江中喂鱼了。”见萧彦平脸上仍有些不解,邓元觉心中暗暗叹气,这老萧数十年来也是为明教教门出了大力的老兄弟,可始终只是一个大执事的身份,没有晋位护法或者法王,连一方的祭酒也不是,“今年东南大旱,田中收成减半,茶叶也不好,但朝廷赋税反而加重,民怨载道,东南正是遍地干柴的局面,若是延误了,谁能知道来年、后年会不会是风调雨顺?升斗百姓,只要有果腹之粮,是决计不会跟从圣教弟子起事东南的。”念在和萧彦平多年至交的情份上,邓元觉还是用他能理解的话再解释了一遍。

    “原来如此,”萧彦平喃喃道,心中仍有些惋惜宋辽开战的大好时机,邓元觉拍着他的肩膀道:“大事若成,以萧兄你对圣教的劳苦功高,六部尚书不好说,一州牧守是跑不了的。”“那还要邓兄多提携,州牧不敢想,兄弟我提举市舶司就可以了。”“好说,你我是几十年的老兄弟,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何必客气。”

    两人久别重逢,谈笑甚欢之后,依依惜别。萧彦平离开渡船后,即刻回到商队的营地,再无其它异动。韩世忠越发吃准了这老家伙不愿自己掺合他的鸟粪生意,以后的数日,对他言语颇不客气,萧彦平却只唯唯诺诺,小心应付与他,直到抵达河间府城,方才又封了个四千贯的酬金送给韩世忠。韩世忠将其全部用作阵亡军卒的抚恤养家之费,闲下来后,便又四处打听辽宋边境以狼头为记号的马贼踪迹,但一直都没有所获。

    赵行德回到河间府后,将这一趟五百贯的酬金都投入到义学中,建了间小小的印坊,专门印刷供军卒识字所用的字本。期间他数次登门拜访了王彦。王彦担当锦檐府河北统制官十多年,对太行山中群盗,河北诸路的马贼都了如指掌,听赵行德叙说马贼的行事作风和留下标记,但也不清楚到底是哪一股悍匪,只说河北边境的马贼分分合合也算寻常,但这三四百骑的也算是大股了,锦檐府细作打听之下,必然会有结果。

    河北行营似乎无时无刻都处在忙碌之中,数月来,行营都部署童贯提升镇北军的军饷,达到了普通禁军的三倍之多,提升了三名副将,又罢免了两个正将,让河北行营诸将都有些畏威怀德。紧接着,童贯又开始在原有河北诸军中选拔精锐充实镇北军,身材不高大威武的不要,不能负重行远的不要,不能举起二百斤石锁的不要,但厚赏于前,行营诸军仍然趋之若鹜,短短旬日,镇北军便由五千人充实到一万两千人,童贯将这些河北军卒全部打散安置在镇北军原有的行伍之中,重设军号,分别为镇北第一军至第四军。

    韩世忠曾经得到官家亲口关照,前段时间又斩获了马贼首级数十个,经过点验乃是真正的壮年悍贼,此乃是镇北军戍边以来首战第一功,令童帅颇有面子,因此不拘一格,越级将他提拔为镇北第二军指挥使,还时常面提耳命,俨然成了童帅的心腹爱将,令其余镇北军诸将分外艳羡。兼管河北女营的掌书记周鼎臣见这风色,不需韩世忠多提,便将李红玉销了娼籍,还找好友为她编造了良家女子的身份,趁夜送到韩世忠府上。行营里吹吹打打办喜事那天,赵行德替韩世忠挡了数杯酒,结果醉得差点替新郎入了洞房,被架出来在洞房隔壁睡了一晚。

    对赵行德开设义学教授军卒,交往军将等行为,王彦都没有干涉,只提醒他不要误了攻读圣贤经书,虽然行德才学过人,但明年八月礼闱还要认真应付,本朝开国以来最重进士,不知有多少自命不凡才子在这上面抱憾终身。

    晁补之来了一封信询问赵行德学业近况,并勉励他用心读书之余,好生把握这个难得的机会,“当斯之世,欲与天下俊杰逞强争锋,当用心东南。欲与古今英雄竞逐风流,当体察河北。”

    而陈东、张炳等太学士子在和赵行德的来往书信里面,也提到太学中同窗也开始紧张地准备秋闱,还及时地向行德通报了太学中盛传博士秦桧有可能担任礼闱的主考官,现在不少太学士子都奔竟于其门下,理学社中邓素倒颇为低调,因为秦桧是其座师的缘故,最近一直在发奋攻书,要这个进士中得让人心服口服。

    李若虚也给赵行德写了一封信,信里却杂七杂八地问了赵行德的近况,衣被冷暖之类,显然是替乃姐所写的,行德对这封信倒是回得最为仔细,洋洋洒洒写了事无巨细写了近五千多字禀报回去,羞得李若雪再也不叫幼弟给他写信。

    这个冬天第一场大雪,终于纷纷扬扬下了,天地间都堆积成一片素白,这天下午,行军司马王彦带给河北行营都部署童贯一个好消息:“克烈部已经到达辽国边境,沈大人交代,该部内附我朝之事,由童帅全权处理,锦檐府将全力配合。”

    童贯眯缝着眼睛打量着王彦,此人在河北行营中是最规矩的将领,既不骄悍,也不贪墨,可惜,不但是皇城司的人,更是锦檐府的人,留不得。他摸了摸颔下的胡须,沉吟片刻,道::“克烈部远来内附我朝,本当嘉奖,以怀远人。正值隆冬时节,先犒赏锦缎两千匹,粮食五千石,让克烈尽快迁到河间渡冬吧。”他顿了一顿,又道:“烦劳王统制转告克烈族长,这三千草原的勇士,便是我河北大营镇北第五军,只要他诚心报效朝廷,忠于皇上,本帅保他一生荣华富贵。”

章12 将期轩冕荣-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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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辽国之行让赵行德意识到,纸面学问与实际的巨大差距,特别是两军交战更是如此,这时代的文人大都没有行军打仗的经验,所著兵书要么袭前人,要么道听途说,要么是想当然耳,特别是枢密院许多阵图都繁复无比,在实战中根本不可能完成。于是在义学授课之余,赵行德时常向军卒们了解作战的实际情形,一来二去,他渐渐放下来读书人的架子,军卒也觉得这个赵先生和蔼可亲。在这些军卒的心目当中,赵行德有学问,是个能说得上话的官儿,另一方面,又平易近人,而且不属于任何军中派系,在和赵行德谈话的时候,普通军卒既抱着某种隐隐约约的盼头,又能够畅所欲言。这样,大宋禁军军卒生活面貌与所思所感,仿佛一座沉重的大门在赵行德面前逐渐打开了。

    不同士卒有着相似的经历,有的是孤儿,父亲在出戍时候得病死了。疫病也是和平时期禁军死亡的最大原因,如果疫病流行的厉害,那驻守的整个营盘都要烧了。许多人在军中的寡妇村里长大,现在也记不起父亲的模样,会走路以后便兼职做小贩了,十五岁便虚报了年龄补缺从军。有的自小混迹于市井,为了扬眉吐气从了军,结果脸上刺字以后,更加被看不起。有的拼命斩获了首级,结果争不过功劳,首级被上官记给了别的军卒。有的被老卒欺负的厉害,只好等自己混成老卒以后再欺负别人。京师的女人太贵,许多军卒为了娶老婆,请缨出戍河北。有的在军饷以外还有挣钱的门道,可以雇人替点卯当值,因为有钱娶妾而受人羡慕。镇北军里很多人把升迁很快的韩世忠视为楷模,听说他故意羞辱将门世家出来的人。大家不怎么在乎军官说话的真假,只要饷钱少克扣一点便成,而韩世忠克扣的军饷是最少的。

    随着和军卒们谈话越来越多,赵行德只是想从军卒那里了解真实的战争的最初想法也越来越淡。在过去和现在,他都读过许多书里面记满了王侯将相的神话,普通士卒被简化成枯燥乏味的数字,既没有人记得他们的名字,更没有人理会他们的遭遇和感受。赵行德想把这些活生生的士卒记录下来,这种想法越来越强烈,每天都填满他的脑子,每次谈话过后,他都迫不及待地做好笔记。

    在以孔孟语录为主的识字本付印前夕,赵行德将手稿烧了,他决心以用士卒的语言,写士卒的故事,用这样的字本,来教军卒识字。给理学社陈东等人的信中,赵行德写道:“以前朝白乐天之大才,问诗于老妪,使庶人能知治乱之道。诗史之名,足以彪炳千秋。本朝先贤不取辞藻,文以载道,弟甚慕之。弟正欲效颦于后,编此字本,教行伍军卒,此本以街谈巷议之语,记微小事,述军中疾苦,以开其意,以达其辞,导以大义。期以绵薄之力,广圣人之道。子曰有教无类。与诸君共勉之。”

    新字本采取人物列传形式,十篇记述十种军中故事,赵行德每写好一篇,都要念给数十个义学中的军卒听,但有一个人听不懂或者表示理解费力的,赵行德便将文字改得更为浅显明白,直到所有测试者都毫无障碍的理解整个故事为止。因为韩世忠在士卒中间颇有人气,赵行德准备在字本最后安排一篇《韩将军》,可韩世忠却有些迟疑。

    “这个东西,真的会印成书么?”韩世忠用他又粗又硬的手掌小心翼翼地捧起已经完成一半的初稿,“就像李药师,杨老令公一样,让后人永远记住,供奉不断?”他目光闪现几分虔诚和羡慕的味道。所谓人靠衣装马靠鞍,现在韩世忠出入有李红玉为他打扮,不像原来那样胡乱穿衣,轻裘缓带的,还真像是个将军样儿。

    “就用辽国那一趟的五百贯,足够刊印出来。”赵行德肯定道,“其它的就不好说了。”赵行德想了想,认真地解释道,“要流芳百世,必须要有能够让人记住的东西。”

    “是这么回事。”韩世忠轻轻呼了口气,又小心翼翼地把手稿轻轻放回到赵行德的书桌上,他皱着眉头,双手绞着,踌躇了半晌,终于抬起头来对行德道:“董洺是条好汉子,没来得及留个后,这便死了,董家的香火也就断了。你是文章状元,能不能把这一篇让给他,也叫后人记住?”

    韩世忠一直充满期待地看着他,赵行德犹豫了片刻,终于道:“好吧,我试试看。”他将初稿收好,摊开一张黄宣纸,磨了点松烟墨,将用于速记的毛笔在端砚里蘸了蘸,对韩世忠道:“你先说说,董都头生平事略。”顿了一顿,又加重语气道,“要有让人记得住的东西。”

    “好,好。”韩世忠激动地搓着手,赵行德为董洺立传,比为他自己立传还要高兴,他憋了半天,忽然又问道:“该从什么时候说起?”“将军与董洺如何结识,从头说起。”“那年军粮还没下来,寒冬腊月,又冷得厉害,吾偷了妓院嫖客的钱,花腿子龟公追了追来,我往汴河边的石炭堆里藏,恰好遇到捡石炭的老董,这便算是结识了吧。”

    “嗯,英雄起于微末。”赵行德点了点头,却未下笔,问道:“还有呢?”

    韩世忠继续道:“我一问老董,大家是一个营里出来的,从那以后,便是生死兄弟了”“董洺在营里是认字最多的,平常军书我都交给他写,若有进学的机会,他肯定能中进士”“崇宁三年,随骁武军巡边,董洺一人斩得三颗首级,勇冠全营”“出戍五年回来,原来的相好,也被狠心的爹娘卖了,老董一直在找这女子”“政和二年,部属死了母亲,没有钱发丧,老董倾囊相助”“你办义学的时候,我襄赞的二十贯里面,有他的一半。”

    韩世忠略微带着些伤感的追忆,令赵行德颇为动容,笔端底下,慢慢勾勒出一个好人董洺的形象,当韩世忠讲完以后,笔墨已经记了满满三大张纸,只需要略加以删改,便可以作为字本的最末一篇了。思量再三,赵行德在整个故事的前面,还是加上一段:“董洺都头,是韩世忠将军的部属,在和马贼的交战中壮烈战死。当时”

    十篇的初稿完成后,赵行德又再找了多人来看,既有普通军卒,又有市井升斗百姓,他将抄本寄送给陈东等理学社好友,请他们审核文间是否有义理不正之处,又让义学的先生将字本内容试讲了几次,各方的反响都还可以。邓素在回信中提及,行德欲以文字礼义去教化黔首黥卒,广传礼义之道,初衷是好的,只是俚语既不典雅,又不精确,他建议行德至少在文中稍加提炼和修饰,不至于贻笑大方,似社中君子知道前因后果的还没什么,这字本若是落入其他人手中,只怕要以为行德不会写文章了。而何方和朱森的回信在指出行德文中义理可待商榷之处后,说“当此世风日下之时,董军使传略使人知节义犹存,人心为之正。”

    除夕这天,大雪遮路,赵行德是和好几个镇北军的军官在韩世忠家里度过的。红泥炉子石炭温酒,辽国酒汗那种独特的烈酒气息让行德几乎忘了汴京的淡酒是什么味道。

    外面时而响起几声砰砰的鞭炮声,大家一边喝酒,一边等着主人韩世忠回来。大帅跟前的红人也不好当,大过年的,还要在帅府陪着都部署大人过除夕。

    李红玉自从嫁了韩世忠之后,原本豪爽的本性倒越发明显,家里的男人不在,她也不管那些忌讳,亲自出来招待世忠的好友,大家伙儿更不拘束,热热闹闹地使酒撒气,和韩世忠在时也没什么两样。

    正畅快淋漓之际,一前一后两个军卒提着灯笼,镇北第二军指挥使韩世忠回来了。他的脸色有些阴晴不定,“招安了几千胡人骑兵,童帅要建为镇北第五军。”“什么?”“真是岂有此理!”几个镇北军的军将当时便叫了起来。

    前些日子挑选河北行营精锐充实镇北军的时候,可都是打散了编入的,因此镇北军的老人逐级提升的着实不少,什长升都头、副都头,都头升营都指挥使,营都指挥使升军都虞侯,韩世忠更是从营都指挥使一下提升到为军都指挥使,羡煞旁人。眼下镇北各军才仅三千人,离五千人的满额还差的远,大家都指望着继续往上走,谁知这初来乍到的胡人骑兵居然单独成军了!

    众人七嘴八舌开骂,却惹闹了此间女主人,李红玉横了韩世忠一眼,将酒壶往桌上一顿,嗔道:“除夕之夜,偏偏提这些,若要再说下去,妾身便避入内室了吧。”

章12 将期轩冕荣-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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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韩世忠正新婚燕尔,正盼着传宗接代,如何肯忤逆了娇妻,忙不跌地置酒赔罪,众人也识相地住口不言。只是在推杯换盏之际,大家心照不宣的换了几个眼色。

    韩世忠脸上不动声色,一杯一杯地和众人饮酒,心里计较,镇北四军之中,辛兴宗所率的镇北第一军实际上包括了大帅的卫兵和仪仗在内,又因为是在后方拱卫的差使,不少贪生怕死之徒托了门子调入其内,所以第一军虽然军号在前面,但打仗却不行。

    毕胜所率镇北第三军、冯美所率镇北第四两军是步军为主,三千精锐骑兵都在镇北第二军帐中。他平常虽然大咧咧的,心中却如明镜一般,河北一马平川,最利骑兵驰骋,只要自己把第二军紧紧抓在手上,将来的功勋便跑不了。眼下大帅突然招安了一只胡人骑兵,足以和镇北第二军向抗,未免使韩世忠有些患得患失起来。

    除夕之夜,与喧嚣热闹的河间府相比,大名府未免显得有些冷清。河北行营全军拔营移镇河间府,留下几十万军户家眷,大半倒是准备开春天暖之后再迁往河间,这个年家人不得团圆,年后还要张罗着卖房卖地,家家户户的炊烟里,似乎都飘散着一股子愁绪。

    太子赵柯因为旅途劳顿,留在大名监督辎重转运,待到开春河流解冻后再乘官船前往河间。已经卸任的河北行营都部署,左卫大将军刚从太子魏王的府上回来。

    朔风凛冽,刘延庆阴沉着脸骑马行在卫士仪仗的拱卫中间,赵柯结交的都是清流文士,前几年进京觐见陛下遇见时过太子,当时赵柯还带着几分客气,如今刘延庆已经失了兵权,太子对他只是虚以逶迤而已。

    到了自家宅第前,亲兵跪在马下作踏石,刘延庆还未来下马,一个宅里的仆役快步跑了过来,低声向刘延庆秉道:“老相爷派了人来访,大公子书房在接待。”

    刘延庆脸色一变,顾不得多问,匆匆来到书房,只见大儿子刘光世的对面坐着个道士打扮的人。刘延庆失势之后,多次派人向丞相蔡京请问对策,蔡京都不闻不问。童贯视他如无物,用心腹部将赵隆镇守大名。童贯自己将河北大营诸军带往河间,在河间便大刀阔斧地加强嫡系镇北军,打压收服河北诸将的作为,都有人向刘延庆回禀,但他既然交了兵权,此时也无可奈何。

    那道士站起身来,拱手道,“落魄野人张怀素,见过刘老将军。”

    刘延庆一惊,这张怀素乃蔡相的好友,书法极佳,可以与蔡相比美,兼且道术神奇,与神霄玉清宫林灵素素真人,神保观郭京真人,并称为京城三大仙师。陛下好几次要召他去主持白玉宫中道观,他都以天性散淡不惯拘束为由推却了,名声却越来越高,隐隐竟要超过了张郭二位。

    这么个大名鼎鼎的人物居然驾临此处,怎不令刘延庆惊疑不定,他连忙正色还礼道:“张真人仙驾降临,寒舍蓬荜生辉。”

    张怀素摆摆手,示意他不必多礼,笑道:“野道人静极思动,欲往密州游,寻访海外仙山,恰逢其会,为蔡公相带句话。”说着和刘延庆一起坐了下来,从桌上盘中拿出一枚橘子,信手轻轻一拍,那橘子皮竟然脱落下来,中间裂为整整齐齐的三瓣,张怀素微微一笑,依次分给刘延庆、刘光世父子,自己留下一瓣。

    张真人这一下若无其事,刘氏父子都有些目眩,接过橘瓣先看了看,这才放入嘴里,只觉甘甜多-汁,与平常所食的味道大有不同。刘延庆回过神来,这才道:“有劳张仙师了,蔡公相有什么话,在下洗耳恭听。”

    “蔡公相道,隆冬时节不便行路,刘老将军不妨待到春暖花开之时,再赴京师,朝廷仍须倚重刘老将军。”

    “这”刘延庆犹豫片刻,按朝廷制度,卸任的将领当尽快离开防地,但刘氏在大名府的产业和牵绊着实不少,他也不能一脚丢下,再加上童贯又将河北行营迁去了河间,大名府又没有他的部属旧将,刘延庆多逗留一段时间,也不算触犯朝廷忌讳,这个他已经上书陛下,而且和枢密院、兵部都说好了,只需耽搁到年后便启程赴京。不过,既然是蔡公相的意思,张真人传话,那再耽搁两三个月便罢。

    想到此处,刘延庆点头笑道:“那老夫要多谢蔡公相体恤了。”

    谢绝了刘延庆父子的挽留,张怀素告辞出来,他确有要事往密州去,明教从北国购置的一批军械需要在海上点验,不然,明教教主方腊起事在即,等海船抵达扬州时再发现有问题的话,时间就来不及了。

    一辆马车早已等在街巷转角处,“参见左护法。”一个脚夫打扮的教中弟子躬身行礼。“有劳相候,这便出发吧。”马车颠颠簸簸地向东城门驰去,张怀素坐稳后,信手从袖子里取出一个橘子,剥皮吃了,刚才那不过是个简单单的移花接木,李代桃僵之术。他一边吃着橘瓣,一边凝神思索,“蔡京这老贼,给刘延庆带的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沉思片刻后,也想不出所以然来,张怀素暗骂一声老贼奸诈,从车厢的桌板下取出一张信笺来,给知州吴储写信。这密信乃是用药水所书,后面的还在继续,前面的字迹便渐渐隐去,仿佛白纸。

    “人之别与禽兽者,在神明所钟。人无信仰,与禽兽何异。上至朝廷公卿,下至升斗小民,不信神明,世风日下,是故天良顿失,无畏报应,是故行事乖张,肆无忌惮,是故天灾连绵,狄夷交侵,是故妖人竟呈幻术,而愚者不能辨之”

    写到此处,张怀素想起自己刚才正是如此,不由自嘲似地摇了摇头,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和州知州吴储、苏州通判吕渊乃是东南诸州县中难得诚心侍奉明尊的官员,当此非常之时,必要稳住他的心思。

    正月十五放花灯,开封府在大内宣和楼对面的御街两旁搭起了长达数里的戏棚子,京师和各军州敬献的奇术异能,歌舞百戏竟相呈现,鳞鳞相切,乐声嘈杂十余里。除了蹴鞠、杂剧、吐火喷水,猴戏,使唤蜂蝶蝼蚁之类常见的把戏外,元宵最为盛大的节目自然要数花灯,本朝立国百余年,这花灯一年胜过一年,时至今日,花灯巍巍盛大,已号称灯山。山上重重叠叠的花灯,除了福禄寿星,太上老君、文殊普贤等仙佛形象,还有嶙峋奇石灯,流水潺潺的瀑布灯,争奇斗艳。

    御街两边都游人如织,就连皇室也在宣德楼上设了位置,官家携后宫妃嫔公主等亲自观赏这大放花灯的盛世景象。花市里到处五光十色,王孙公子,红颜绿鬓,三三两两游弋期间,市井无赖子弟,三五成群拦着良家女子调戏的也有,萍水相逢的露水姻缘也有,灯前月下海誓山盟的也有。

    李若冰流放琼州,友人还在为他早日调回京而四处奔走,令李府元夜氛围多了几分压抑。李若虚不耐烦闷,独自出府游逛灯市,前面有两个女子被三五个无赖拦住脱不了身,李若虚正待避开,忽然眼神一凝,那认出婢女后面的女子正是曾经有过一面之缘的公主赵环,当即将长袍一撩,大步赶了上去,招呼道:“十六表妹,让我好找!”

    赵环抬头一见,便认出了这是当日与赵行德同行的少年,她心思敏捷,猜到李若虚的解围之意,立刻俏脸一寒,高声警告那无赖子弟道:“我家表哥来寻我,你等若不愿被告官锁拿,还不开些闪开!”

    那些无赖只是欺负孤身女子面薄力弱而已,见有家人来寻访,李若虚一副上等人家公子的打扮,也不敢多做纠缠,讪讪地散开走了,李若虚这才来到赵环跟前,先一揖倒地,低声道:“小生李若虚冒昧失仪,参见十六公主。”眼睛却偷偷地瞥了赵环的脚,心中一跳,脸上发烧。

    赵环没管李若虚怎么知晓自己的身份的,展颜笑道:“李公子不必拘礼,我和庆奴出来看灯,与侍卫走散了,遇到这些无赖子,还要多谢李公子相救。”拉着宫女庆奴福了一福。

    李若虚思慕佳人,只盼在她身边多留一刻,赵环有心从若虚这里多知道些赵行德的消息,二人在这人潮涌涌的灯市人流中徜徉游逛,猜灯谜一直到深夜子时,汴京城中开始三三两两升起了五彩绚烂的孔明灯。孔明灯又名许愿灯,李若虚与赵环各买了一盏灯,点燃灯火之后,注视着它缓缓的升上天空,渐渐地与满天飘舞的灯火融为一体,再也分辨不出来。

    一直到宣和楼左腋门前,方才遇到赵环的侍卫。赵环低声道:“年年元夜,今次是最开心的,多谢李公子。”披上侍卫递上来的金丝孔雀翎羽衣,在侍卫的护卫下,步入左腋门。李若虚目送佳人的身影渐渐隐于高大的宫城之后,在巍峨的宣和楼前矗立良久,心绪起伏不定,不觉露湿沾衣。

章12 将期轩冕荣-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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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月十五这天,河北行营的同僚设宴招待新任的镇北第五军指挥使克烈.马库斯,这也是军中陈规,哪怕众将在心里对胡骑单独成军有再多的不满,掌书记周鼎臣也要张罗这事,众将也必须来,来了还得喝酒,免得童帅面上不好看。喝酒自然要招来女营的娼妓相陪,谁知这一陪倒陪出了麻烦。

    照规矩,将领可以要女营的娼妓侍寝。但如今在河北行营又有不同,都部署童贯往常宴饮时,只让娼妓歌吹劝酒,从不留下侍寝。河北行营诸将因此也只好上行下效,不敢越矩,时日久了,俗话说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得着不如偷不着,时日长了,倒有几个将军将对女营的娼妓留上了心,汴京教坊的姑娘,比边地的风味自有不同,而且不管从前如何,至少在河北行营,还无人拔得头筹,弄回去做个妾室,倒也不算丢人。自从韩世忠娶了小美人李红玉回去,其余军将的心思也开始活泛起来,整天拉着掌书记周鼎臣喝酒耍钱的人可有好几个。

    这在河北大营原本是心照不宣的事情,谁知新招安的镇北第五军指挥使马库斯却不懂规矩,这塞外蛮子将置酒的歌姬揽入怀里,在众目睽睽之下,手伸到襦裙里面又抓又捏,那置酒的歌姬季惜惜不敢推却,又不堪承受,只皱着蛾眉,一副委屈的模样,眼角秋波却向着在旁的静塞第二军指挥使田世珍。

    田世珍正是这季惜惜的相好,见状便将酒杯往桌上一顿,就要站起来,却被旁边的胡塞安按住肩膀,胡塞安在他耳边道:“这胡人是童大帅看重的,万万要忍耐啊。”田世珍憋得满脸通红,终于一扬脖子将酒灌了下去,别过头,不再往上席看去,目睹此景,那季惜惜的眼泪便下来了。

    酒喝得半晌,众将领与这胡人也没甚投机话说,马库斯站起身来告辞时,一把将歌姬抱起,醉醺醺道:“今天晚上,这个女人是我的了。”说着就要将季惜惜一起往外拖。这时田世珍再也忍耐不住,当场掀翻桌子,拦在他身前道:“不懂规矩的蛮子,大营中的女人,可不是你随便想带走就能带走的。”

    马库斯一愣,看了田世珍一眼,像是想到了什么,哈哈笑道:“没关系,我懂规矩,今天我先,明天才轮到你。享用大营的女人,不就是这样的么?”说完还转头探询似望着周鼎臣。

    “这个”周鼎臣顿时有些支支吾吾起来,平常田世珍的好处他也拿了不少,不过若是照着规矩来,这马库斯说得也没错。

    “那就是了,”马库斯似乎是有点猴急,伸手拨开田世珍道,“把路让开,你要着急,明天早上来领。”

    他话音刚落,“我领你奶奶!”田世珍一拳便砸到马库斯的脸上,这位马库斯猝不及防,被他打得一个踉跄,当即发了凶性,随手摸刀,刀子当即被旁边两个河北行营的将领抢了去,另有两个架住他的胳膊,口中喊着“军中严禁私斗”,“有话好好说,不要动手嘛”,“万事和为贵!”

    田世珍见状,哪能不懂意思,当即就要冲上去再打几拳。熟料马库斯这家伙拧腰使了个草原摔跤中的挣脱术,愣生生往前窜了一步,正好和田世珍撞在了一起,两人顿时抱住,如同无赖地痞似的,在地上翻来滚去的厮打。众将领将他们围在中间,大声劝架,却无人当真上前拉开,反而暗下黒脚的倒有不少。

    掌书记周鼎臣此时也不敢犯了众怒,只在旁边急的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忽然间,看见镇北第二军指挥使韩世忠袖手站在旁边冷眼旁观,周鼎臣素知韩世忠膂力惊人,忙凑上去说:“韩将军,今日无论如何帮忙兄弟一把,将他二位拉开啊。”韩世忠双手一摊,面露难色道:“只怕好人难做啊。”他抹不开周鼎臣的面子,正要上前,眼睛先看地上那两人厮打的情势,却是目光一寒,顿时停住了脚步。

    田世珍与马库斯两人正打得稀里哗啦,田世珍的头巾被扯掉了,披头散发如同叫花子一样,马库斯的新官袍被撕烂了,索性将上衣扯成两半,仿佛摔跤手一般精赤着上身,和田世珍扭打在一起。韩世忠目光所聚,正是马库斯的胸口处,一个凶狠的狼头刺青,赫然露了出来。见到这久寻不得的记号,不管周鼎臣如何央求,韩世忠的双脚仿佛在地上生了根一样,再也挪不开了,他额头上青筋冒起,脸上如同罩着万年寒冰一般。

    十天之后,赵行德正在印刷工坊里查看字本印刷的进度,阴沉着脸的韩世忠找到了他。

    “没有弄错么?”赵行德放下套色印版,疑惑地问道。

    “不会有错,我找第五军底下几个营指挥喝过酒,确认过了,当时克烈带着一队先遣人马在那附近游荡打草谷。因为碰到了硬茬子,还折了几十个。他初来乍到,还不知道当初和他交战的就是我们,不过日子久了,就不一定了。”

    “你准备怎么干?”

    “第五军虽然单立一营,但明天午时大帅点卯,马库斯非到不可,他回营的路上,我已找好了埋伏地方,到时候一箭结果了他。”

    “什么?”赵行德向左右看了看,低声劝阻道,“将军大好前程,为何以身犯险,效张子房博浪一击,何不徐徐图之?”他顿了一顿,迟疑道,“大帅正看重将军,或者,将马库斯打劫商队的行径揭发也未尝不可。”

    “这马库斯是童大人招安的,正要倚重他,从前莫说是打劫商队,就算打家截舍,杀官造反,他也不会管。”韩世忠狠狠道,“他克烈马库斯害了我兄弟的性命,便要赔上一条命。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

    赵行德点了点头,还未答话,听韩世忠又道:“那埋伏的地方离官道有一百五十步,需得用三石硬弓才能取人性命。若只有我一个人出手,一击不中,那克烈马库斯受了惊吓,今后要取他性命,就不太容易了。”

    韩世忠说到这里便住口不言,赵行德敲着字本的印版,低头沉思片刻,问道:“你来是找我和你一起出手么?”

    “是的,”韩世忠点了点头,“大营之中,能开三石弓的人不多,而且没有我信得过的。”

    赵先生与韩将军在谈话,周围的印坊佣工与闲杂人等都敬畏地没敢靠近,正午的阳光透过屋顶的罅隙,恰好在行德身旁的印版上投下一个个光斑,恰好在“董军使传略”这一行反刻的阳文左右跳动不止,韩世忠站在行德身旁,好像两个人在商量刊印字本的事情一般。

    赵行德思虑再三,终于还是答应出手相助。

    事实证明,韩世忠确实是个打埋伏的高手。无论时间地点都毫厘无差,镇北第五军指挥使克烈马库斯从童贯的帅营点卯回来,在两百余骑族人亲兵的护卫之中,从高处飞下来的两支狼牙雕翎箭,一箭正中额头,半截入脑,一箭正中咽喉,透颈而出。克烈马库斯连叫喊也没有一声便一头栽下马来。所有亲兵到处寻找,也没有找出刺客的踪迹。

    “军营里面,一起杀过人,便是过命的交情了。”晚上,韩世忠让李红玉找来一个海碗,割破了腕子放先血滴到里面,赵行德推脱不过,两个人便喝了血酒。

章12 将期轩冕荣-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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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镇北第五军指挥使克烈马库斯在应卯回营的路上被人射杀了。消息当晚便传到了大营,都部署童贯仿佛被人狠狠扇了个耳光。锦檐府也打探不出刺客行踪,童帅一腔怒火无处发泄,连夜升帐,将众军指挥使都召集了来。调查的矛头,对准了与马库斯有过节的河北将领,与马库斯争风斗殴过的静塞第二军指挥使田世珍首当其冲。

    “大帅,末将冤枉啊。”田世珍在被窝里被军卒叫醒来大帐,刚刚将随身佩刀交给卫士,立刻就被反剪了双手,押到帐中跪下,行军司马王彦简单地向他说明了事情经过后,田世珍一身冷汗便出来了。军营中打架斗殴那是家常便饭,若是一军指挥使被刺杀,可不是小事,轻则丢官,重则要赔命的。

    “田世珍,分明是你因为争风吃醋,买凶害了克烈将军性命,还敢狡辩?”掌书记周鼎臣怒斥了田世珍之后,转向童贯躬身秉道:“杀害同僚,死罪难逃,为稳定军心,请速斩田世珍,枭首示众!”他一招手,两个刀斧手又将田世珍往下按了一按,只要童贯微微点头,便拖下去以正军法。

    行军司马王彦心中暗暗摇头,童贯放周鼎臣出来如此行事,分明是打了快刀斩乱麻的主意,杀田世珍,既给克烈部胡骑一个交代,又震慑了河北行营的旧将,而且,这田世珍乃是前任河北行营都部署刘延庆的爱将,曾经煽动军将,劝刘延庆兵谏抗旨,童贯只怕对他早就起了杀心,一直没拿到趁手的把柄而已。王彦一边想,一边打量在场的军将,他派锦檐府专司刺杀的鹜羽去勘测了现场,刺客所在的位置离克烈大约有一百五十步以上,狼牙雕翎箭透骨而入,非三石硬弓不可,虽然民间不乏膂力大的箭术高手,但能挽三石弓且能一箭毙命的,大多在军中,因此王彦也推断主持刺杀田世珍的人必定是河北行营中的军将。只是到底是谁却不好说了,毕竟河北行营二十万大军,藏龙卧虎无数。

    他目光落到韩世忠脸上,只见他泰然自若地站在当地,根据细作的回报,当初田克二将为娼妓争风,下黑手的将领不少,这韩世忠一直远远站着,置身事外,此人正得童贯的提携,新婚燕尔春风得意,与克烈又没有直接冲突,在将领中间,算是嫌疑最少的几个之一。

    周鼎臣一席话说出来,童贯还没有出声,被按倒在地的田世珍额头上的汗珠便出来了,他拼命挣扎着高声叫道:“大帅,我冤枉啊!”他情急之下,居然大声喊道:“与克烈有隙的不止我一个,为何偏偏杀我,”他看向静塞第一军指挥使商琼,大吼:“老商,那天吃酒,你不是早就说要宰了这个胡人吗?”又看向骁雄军的胡塞安吼道,“老胡,那天营中和克烈斗殴,你口中劝架,着实踢了那厮好几脚,其中一下还踢在我脑袋上,营中最阴险的就是你,克烈便是你杀的吧?一人做事一人当,何苦来牵连我?”

    胡塞安的脸顿时青了,刚欲开头辩白,田世珍又对宁朔第三军的指挥使靳尧臣大声叫道:“老靳,克烈部的胡骑将你庄子囤积的草料尽数掳了去,还污了两个女子,你可是恨得牙痒痒吧。”又对忠勇军的杨括道:“老杨,你跟我说过,若是克烈马库斯死了,胡骑分到各军也好吧。”

    此时田世珍为了保命,绞尽脑汁,将平素各军将领对克烈部的不利言语全数吐露出来,涉及河北诸将达十数人之多,众将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刚才还有些同情此人,此刻却恨不得替那刀斧手将田世珍提出帐去,一刀斩下那胡乱攀咬的脑袋。

    此时童贯却有些犹豫了,他本欲借田世珍的人头了结此事的,但田世珍攀扯了这么多的军将,帐中的行军司马王彦眼观鼻鼻观心的站着,一副与己无关的个样子,可童贯心中有数得很,锦檐府最重要的职责之一就是监视边将,今日帐中田世珍的言语,或许明天就能到沈筠手中,后天就上达官家。自己身在河间,远离京师,案件尚有疑点时,便擅杀大将,沈筠这家伙在官家面前要如何诋毁自己,难说得很。

    “应该早点把这个钉子赶回去。”童贯心里难得地生出一股悔意,他的脸色如营里烛火一样阴晴不定,对王彦道:“克烈指挥使被害之事虽然还没查清,但这个田世珍疑点最重乃是确凿无疑,以本帅之见,当先将田世珍看押起来,查清情况后再做处置,王司马意下如何?”

    王彦躬身秉道:“都部署大人所言甚是。”他心中暗暗冷笑,将这田世珍收押起来,说得好听,只要严刑拷打,威逼利诱之下,让他认了这桩人命案子,做成铁案,这阉人打的好算盘。

    童贯微微点头,田世珍收押起来后,稍微耗费点时日,施以手段,便一了百了,任谁也说不出不是来,正欲抬手让刀斧手将田世珍拖下去收押,大营外面突然嘈杂喧嚷之声大作,绕是这帅帐位于大营正中,也听得见人喧马嘶和哭爹喊娘的声音。

    众将都面面相觑,连田世珍也停止喊冤,直起身来往外望去,“怎么回事?”童贯正沉吟间,一个亲兵奔进来道:“大帅,胡人,克烈部的蛮子造反啦!外面上千上万的骑兵围着大营放箭,要为他们的族长讨个公道!当值守营的弟兄也死伤了好些。”

    外间嘈杂之声依旧,亲兵这话音刚落,营中诸将顿时乱哄哄地交头接耳起来,声音甚至压过了外面的喧闹。被绑在地上的田世珍面露喜色,伏地高声秉道:“早就看出这帮胡人不安好心,请大帅恩准末将出战,不把这些狄夷杀个干净,末将提头来见!”他立这个军令状也有依仗,静塞军乃是河北行营旧有诸军中最精锐的骑兵,最初的兵源都是从幽燕各州流落在河北的汉人中挑选,与辽人仇深似海,能骑善射,所用坐骑全都购自夏国的西域良马,能负重甲冲阵,因此,静塞军全军皆是人马重甲,所用兵刃皆挑选最好的配给,终于成为河北行营手中的一张王牌。当年武宗皇帝北伐西争时,静塞军战则先锋,退则断后,斩首为最多,损失为最少,是号称可以与辽国铁林军,夏国铁鹞子正面对阵的强军。而静塞第二军又是静塞军的精锐主力,田世珍统御已久,自信杀败外面的胡骑不成为题。

    众河北行营诸将也醒过味来,只要作实了克烈部胡骑谋反作乱的罪名,克烈马库斯被杀的事情就算不成功劳,也不好再追究下去了,纷纷请缨要出战,镇北第五军的实力大家都清楚,能战的不过三千多胡骑,据说还有些老弱妇孺在塞外没有过来,难道还拧得过河北大营二十万大军不成?

    下面众将七嘴八舌敌请战,反而惹恼了都部署童贯,一拍桌案,高声喝道:“都给我住嘴!”河北诸将的心思他清清楚楚,但镇北第一军受招安本是一桩大功,这些胡人又熟悉塞外的道路水草,本待倚重平燕,但旋即又作乱,传到朝中去,官家那里,自己可算是无能。

    童贯压了压火气,伸手招了招,对镇北第一军指挥使辛兴宗道:“兴宗,你为人最为稳重,出去看看,倘若镇北第五军的将士只是为克烈将军鸣冤叫屈,便叫他们姑且忍耐数日,本帅自会还他们一个公道。”辛兴宗正待领命下去,又被叫住,童贯沉声道:“去库藏取出布帛五千匹,作为安抚之用。”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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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国的黎明介绍:
一个如梦如幻的帝国,一场热血淋漓的穿越,一段亦真亦假的历史。
宋辽夏三足鼎立、女真、蒙古,北方的蛮族仍旧此起彼伏。历史的大潮蠢蠢欲动,仁人志士前赴后继,流不尽的英雄血,老大帝国的命运,是被征服?......,还是被征服?帝国的黎明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帝国的黎明,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帝国的黎明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