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112 虚对鹦鹉洲-3
“大汗,宋人去跅踏铁桶炮队了。”骑将大声叫道。
宋军骑兵的动向,半山列阵的蔑尔勃骑兵看得清清楚楚。骑军对阵的当口,谁都不能把背后lù给对方,宋军不善骑shè,更是如此。蔑尔勃骑兵本就有数量优势,护卫铁桶炮队的辽军步骑虽非jīng锐,但也不是纸糊的,倘若宋军骑兵陷在里面,下场凶多吉少。可是,宋军骑兵却偏偏丢下迎面的强敌,直冲着铁桶炮队去了。
“找死!”萧塔赤脸颊上的伤疤chōu动,变得十分狰狞。一方面因为他知道铁桶炮队对大军十分重要,另一方面,骑兵决战未完,对方不顾而去,是对蔑尔勃人赤luǒluǒ的蔑视和羞辱。
“你想死,就让你死!”萧塔赤喉头咕咕几下,发出微不可闻的誓言。
他举起右手,分作左右手势,当先策马驰出,两翼的蔑尔勃骑兵从山坡上冲下去,他们并非只是跟在宋军骑兵身后,而是万余骑兵渐渐分为左右队,拉开了两一个大大的弧线,如雄鹰的双翅张开,自山丘扑击而下,这是草原上围猎黄羊群的队形。
另一方面,铁桶炮队突然遭遇大批宋军骑兵,阵势顿时luàn了起来。辽军骑兵忙着从炮队两侧向一翼集中,勉强列成一字长蛇阵。骑兵弯弓搭箭之时,汉军步卒也手忙脚luàn地结阵,和宋国火铳手相比,速度慢了许多。辽国的铁桶炮极为沉重,短距离遭到骑兵奔袭,根本来不及准备开炮,只有少数炮手将驭马从小炮车解下来,然后手忙脚luàn地转过炮口,装填弹yào。大部分炮手只能各持刀枪靠在炮车旁边,满脸惊恐地望着越来越近的宋军骑兵。
“冲上去——多杀炮手!”
杨再兴目lù凶光,越过了仓促列阵的辽国骑兵,直盯着龟缩在后面的炮手。他右臂平举起大枪,振臂三下,然后双tuǐ一夹马腹,战马感受到主人凛冽的杀意,全力奔驰起来。片刻之后,四千余踏白营骑兵在疾驰中完成整队,骑兵们驱策战马紧紧靠在一起,列成前后三条横队。在距离辽军两百步时,第一列骑兵将大枪挂上鸟翅得胜钩,取出上了弦的骑弩,上下跳动的准星对着前方辽骑。
铁蹄翻飞,如奔雷滚滚,宋军骑兵越来越近辽军炮手点燃开火yào引子。
“轰——”“轰——”“轰——”一团团黑影呼啸着掠过天空。炮弹部分落在两军之间的空地,仍有许多击中了紧密结阵的宋军骑兵。圆铁炮弹带着巨大动能,穿透了策马时都tǐng直了的身躯,战马长嘶悲鸣,血ròu横飞。然而,宋军骑阵丝毫没有浑luàn,后队骑兵快速催马上前,填补了牺牲者留下的空缺。
“冲上去!”杨再兴急促地大声喊道,“杀炮手——大宋万胜!”
“杀——大宋万胜!”骑兵们山呼海应般地回应着,“大宋万胜!”“大宋万胜!”
在镇**中,踏白营可与背嵬营并称jīng锐,地位最高,待遇最优,军饷最足。骑兵是全军的骄傲。此时此刻,前面是辽军步骑炮阵,后面的蔑尔勃骑兵,已是死地。但每个人都脸sè都很平静,除了视死如归的决绝,便是专注地盯着前方的敌军,再无别的杂念。
距离辽军骑兵只有七八十步,在辽军朝天弯弓搭箭的同时,第一列骑兵扣动了骑弩的扳机,迅速将骑弩放回皮囊,然后摘下大枪,直指着前方。无数弩矢如飞蝗一般shè向契丹骑兵,同时,天空中的箭羽纷纷落下,在双方骑兵都有了一些伤亡。
“轰——”“轰轰——”“轰轰轰——”辽军铁桶炮炮再度轰鸣。
片片飞蝗石,铁蒺藜,铁砂子一窝蜂般喷洒出去,宋军无数中弹的战马摔倒翻滚,后排的骑兵有的在千钧一发之际躲避开去,有的也躲避不及,跟着人仰马翻,队形一时有些húnluàn,这时,辽军骑兵发起了冲击,高声呼叫着发起了冲锋,两边骑兵都拼催促着战马,数息之间把马速催到了极致,瞬息之后,两军已经jiāo锋。每个人都没有半点犹豫,只有挥动双臂,奋力斫刺,骑兵照面一闪即过,不是你死,便是我亡。无数人坠马倒下,大地再度饱饮了滚烫的鲜血。
“杀啊——”杨再兴恍若怒目金刚,枪头白樱已经染红,“哒哒”滴着鲜血。
数个呼吸间,他连挑两名敌骑,又以枪杆横扫,借双马jiāo错之力,生生将一名挥刀的辽骑扫落下马,这时,眼前蓦然一空,十数步外,便是猬集一团的辽军炮队,满脸惊恐地看着几乎没有降低速度的宋军骑兵。护送炮队的只是普通北院骑兵,比起踏白营誓死一战,气势更弱了一大截。适才这场骑兵jiāo锋,辽军死伤惨重,而宋军骑兵则越战越勇。
“冲啊——”杨再兴暴喝了一声,催马朝着辽军炮车冲过去。
迎着漫天的箭雨,踏白营骑兵紧紧跟在杨再兴身后,战马呼呼喷着白气,使出了最后的力气,朝着敌营冲去。一马当先的杨再兴更是众矢之的,他的战马中了两箭,自己身上中了七八支箭,只是有明光鱼鳞甲护着要害。他来不及拗断箭杆,已经来到敌阵之前,杨再兴虎吼了一声,面对面对如林的长矛,径直纵马直冲了上去。
契丹人最重骑战,沦为步卒的,除了异族人,就是本族中最不中用的。而想方设法钻营进入铁桶炮队的军官,大部分存着不愿冲锋陷阵的心思。这些人对骑兵的恐惧几乎是与生俱来的,此时此刻,能战战兢兢地列成阵势,已是到了极致。数千匹铁骑直冲过来的声势极为惊人,每一个辽军步卒都觉得有好几十匹马朝着自己冲过来。即使步卒长矛能扎死骑兵,排山倒海一般的巨大冲力,足以将首当其冲的步卒震死砸死。
无论军官恐吓多么厉害,在最后一刻,对死亡的恐惧压倒了一切,就在第一匹战马带着巨大惯xìng冲上来时,辽军步卒开始放弃长矛、弯刀,转身逃跑,原本坚不可摧的阵势,瞬间土崩瓦解。
“长生天啊!”许多人人哭爹喊娘地大喊:“快逃啊——”“跑啊——”军官阻挡不了这场雪崩似的大溃逃,要么被恐惧失控的军卒luàn刃砍死踩死,要么随着人流一起逃命。火炮手目瞪口呆地站在炮车附近,眼睁睁看着宋军骑兵一举击溃了防线,仿佛驱赶羊群似地赶着大批步卒而来。“快跑啊——”有人一声发喊,火炮手纷纷转生逃跑。
杨再兴拨开了两边软软的长矛,纵骑持入契丹步卒当中,他枪jiāo左手,右手chōu出马刀,挥刀luàn砍。踏白营骑兵如虎入羊群,场面可用砍瓜切菜形容。辽兵只顾着逃命,谁也无心反抗,一个又一个在血光中倒在地上。
“多杀炮手!”杨再兴大声喊道:“杀炮手!”“杀炮手!”
为了行动方便,辽军炮手不穿甲胄,只在军袍外面套了件牛皮坎肩,装束与普通辽兵大不相同,在逃跑的人流中格外显眼。一片“杀炮手”的高呼声中,宋军骑兵纵马横中直撞,遇见不着甲胄,身穿炮手坎肩之辈,就追上去给他一枪。hún在辽军步卒húnluàn不堪,许多炮手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身死了账。宋军骑兵左冲右突,阵型也见散luàn,更没顾及到蔑尔勃骑兵已经四下合围了上来。
“杀——”杨再兴暴喝一声。大枪如毒蛇吐信一伸即缩,将一个辽军炮手扎死在地,他深吸了一口气,大枪上举,数十步之外,密密麻麻是结阵的辽军骑兵。还有几支骑兵从各个方位驰来,而在杨再兴身边不过寥寥数十骑而已。
“来呀——”杨再兴怒目圆睁,猛吼了一声,“大宋万胜!”他双臂一振大枪,趁着辽军骑阵尚未合拢,朝空隙直冲而去。“大宋万胜!”踏白营骑兵齐声呼喊,战马却喘着粗气,浑身都是汗水,有的更是脚步踉跄。不少骑兵双臂早已酸麻,身上还chā着短短的断箭杆子,然而,他们义无反顾地跟在杨再兴身后,策马冲锋陷阵,直到战死。蔑尔勃骑兵一层一层围拢上来,宛如群狼斗虎,搏斗,撕咬,暂且退后,再度冲上去,放箭,冲杀。骑战打到这个份上,双方都没有丝毫喘息的机会,战斗短暂而又惨烈,直到大队宋军骑兵死伤殆尽,才算结束。
北风悲啸,尸骸遍地,到处是箭矢、断刃、残破的军旗、盔甲更随处可见。
一匹匹无主的战马还留恋地tiǎn着主人。一匹战马湿漉漉的舌头不断tiǎn在一张血ròu模糊的脸上,这张脸被弯刀横砍了一刀,脸上的皮ròu都翻卷起来,煞是令人可怖。杨再兴只觉得剧痛钻心,又麻痒难当,他睁开眼睛,只见周围已是漆黑一片,不知是人间还是地狱。他浑身已虚脱无力,又被两三具尸体压在他的身上,动弹不得,仿佛只剩下了副僵尸一般的躯壳。
“这一仗,究竟是胜了?还是败了?”他的脑海里只剩下一个这问题。自己是生是死,反倒是全不在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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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112 虚对鹦鹉洲-4
踏白营统制杨再兴被收尸队从死人堆扒出来,这消息第一时间禀报上去。e^看陆明宇等将都是喜出望外,匆匆来到伤患营来看望他的伤势。在白天的血战中,杨再兴踏白营拼死跅踏了辽军铁桶炮队,将炮手杀死大半,使辽军再也无力对付火铳营的坚阵。双方反复冲杀直到天sè昏黑。宋军越战越勇,不但前阵屹立不动,后阵也在火炮营的掩护下,夺回战场两侧的山丘,辽军见取胜无望,便撤出了战场,宋军因骑兵损失惨重,也无力追击敌人。
这一场血仗,双方都死伤惨重。辽军仅仅在战场上就丢下一万多具尸体,nv真军折损最为惨重。而宋军这边,仅左军陆明宇麾下左军死伤六千人,苦守山丘的四个火铳营全军覆没,只活下来几十名伤者。右军死伤了两千多人,后军死伤一千多人,镇**踏白营战死四千余人,统制杨再兴更是生死不知。到了晚上,到处是熊熊的火堆,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焚烧尸体特有的臭味。
战斗的惨烈在伤患营显得极为明显,数以千计的伤者躺在地上,许多临时chōu调过来的军卒在忙着搭设帐篷和照顾伤者。伤患营并没有寻常医馆中的嘈杂和呻yín,反而十分寂静。这一仗,许多人虽然落下了终身残疾,甚至奄奄一息,但仍然咬牙坚持不呻yín呼痛。赵行德掌军之后,huā大力气招募郎中建立伤患营,但这个年代,伤者的死亡率还是极高的。在很多情况下,草yào郎中能做的只是减轻死亡的痛苦。
陆明宇带着石景魁等将,来到杨再兴面前,大家尽管早就听说杨统制受伤很重,仍然忍不住chōu了口凉气。chuáng边的铁盘盛放着刚刚挖出来十几个箭簇,在杨再兴的盔甲上还卡着更多。从头到脚,大大小小伤口三十几处,据说在收尸队刚刚发现他的时候,血ròu模糊的伤口中爬满了蚂蚁,郎中用烈酒冲洗了很久才全部除去,其间,杨再兴醒过来三次,又痛晕过去三次。虽然从前大家对踏白营有些误会,但杨再兴搏命到这个地步,所有的误会都冰释了,取而代之的,是敬重。这样的重伤,郎中也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
“我们我们胜了?”杨再兴醒过来第一句便问。他脸sè如喝醉酒一般通红,这是发烧的迹象。陆明宇、石景魁等人悚然动容,陆明宇叹了口气,脸lù惭sè。辽军是主动撤出战场的,踏白营骑兵非死即伤,宋军只围住了切入前阵的数千辽军步卒。
“杨将军,”石景魁上前一步,沉声道,“我们胜了,辽贼元气大伤,再不能染指京东了!”
“好,很好,”杨再兴的声音十分微弱,他认出了石景魁的脸,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沙哑道,“石统制,我对不起赵帅。但是,保境安民,尽忠报国,我问心无愧。”然后眼睛一闭,不只是晕过去,还是睡过去了。
“郎中!郎中!”陆明宇大吼道。石景魁也无限懊悔,他早就听说过,许多重伤的人,能吊着一口气,全靠着一个执念,杨再兴的伤势如此之重,他放心不下的,恐怕也就是这两件事,现在心愿已了,后果就莫测了。郎中疾奔上前,又是号脉,又是针灸。陆明宇等人待了将近一个多时辰,杨再兴还是没有醒来。众人只好嘱咐郎中好生救治,方才离去。
战后头几天是伤兵的死亡率最高的,然后便是陆陆续续的好转,有人伤愈归队,有人拖着残躯回到家乡,而杨再兴一直在昏昏沉沉中,宽敞的营帐中弥漫着各种草yào的香味,他的脑海里也模模糊糊,有时是过去当山贼时的往事,有时是沙场搏命的场景,有时感觉到被人针灸,有时浑身发烫,有时又好似泡在冰水当中。当他再一次醒转过来,已是一个多月以后。陆明宇、罗闲十等人还是在第一时间来看望他。
“我们打胜了么?”杨再兴的脸sè苍白,脸颊有些浮肿。他问的还是这句话,医帐中暂时安静了下来,气氛显得有些古怪,杨再兴看着陆明宇和罗闲十,又问道:“我们打胜了么?”
“辽兵退兵回师了。”罗闲十低声道,“我们与萧斡里剌决战的时候,岳帅自汴梁发兵,先以背嵬骑兵奔袭数百里,扫除了辽军在河北沿岸的寨堡,然后步骑大军趁着河冰未化过河,一边召集河北豪杰起事,一边大军围攻大名府。三天三夜,终于将大名府攻下来了。萧斡里剌麾下的辽军主力被我们和汉军困在京东路,后路又被断了,只能仓皇撤军。现在不光是河南,京东安然无恙,连大名府也为大宋所有,镇**缴获战马、兵器甲仗不计其数,收拢百姓百万户,在河北建立了第一个牢固的据点。”
“啊?”杨再兴面lù惊异之sè,陆明宇和罗闲十相互看了一眼。
镇**出兵的时机把握得极好,既批亢捣虚,又围魏救赵,深合兵法之道。然而,和辽军同样被瞒在鼓里的河南三镇就不是滋味了。援济之战,河南三镇损失惨重,左军将士更折损了三分之一。结果却是河南三镇啃硬骨头,镇**吃ròu。陆明宇见杨再兴也不知情,心中方才释怀,冷笑道:“一将功成万骨枯,岳帅妙计安天下啊。”
“无论如何,”杨再兴脸sè不免尴尬,没有接着话茬,只点头道:“京东路总算救下来了。”
“是救下来了。”罗闲十嘴角带着一丝笑意,“除了我们之外,辽东汉军也自海上入援登莱,只不过,好像候参政与汉军发生了什么误会,两家居然兵戎相见。京东路打不过,被迫和汉军和谈,结果汉军保证京东路官员安全从海路离去,然后就接手了登州和莱州,并且上表朝廷请求内附,请朝廷恩准,将登、莱、密、潍这四州作为安置辽东汉人的地方。听说朝中正为如何处置汉军的请求吵得不可开明宇微微一笑,若不是和汉军早有约定,河南三镇这一战吃亏就吃大了。
侯焕寅等人一去,京东路群龙无首,河南三镇就势掌握了大部分州县,按照原先与汉军的约定,瓜分了京东两路二府十四州,户口数百万。然而,尽管侯焕寅带着心腹官吏自海路离开,还是有许多州县学士绅、学政留了下来。宋国刚刚通过大礼法盟誓,朝廷对制度看得无比之重。按照朝廷的体制,即便是丞相也不能随便更换这些人。
无论是河南三镇,还是汉军,都还不愿在彻底惹恼宋国朝廷,因此,也就承认了各州县学的廪生和学政。好在侯焕寅为了独揽大权,京东路州县学推举大多是走个过场,廪生和学政不像东南州县那样结党自立。假以时rì,韩凝霜和陆罗等人都可以如法炮制,徐徐地控制住这些位置。
“啊?”杨再兴张大了嘴巴,看着陆罗二人,叹道,“没想到,真没想到。”
“世事难测,瞬息万变,”陆明宇摇头叹息道,“杨统制静养这个多月,朝中的大事真是此起彼伏。就在不久前,各地州县学政突然群起弹劾陈相公,一说他专横跋扈,有王莽曹cào之志,一说他娶歌姬为正妻,有辱清流,一说他为博取大名,独掌朝政,指使岳帅不救京东,以陷害候相公。二十多个州县学政联名弹劾丞相,礼部不得不再度召集天下学政到鄂州公议。大礼议这场争斗刚刚平息下来,我们才打退辽军,河南、京东疮痍未复。朝廷不知怎么又闹这事,这些人难道不能安分一点吗?”
“是啊,”罗闲十咂了咂嘴,“但愿不要影响了漕运。”
杨再兴只觉得头昏yù裂,喃喃道:“居然发生了这么多变故?”
“是啊,”罗闲十点头道,“还有,陛下将长公主赐婚给了赵帅。”
“啊?”杨再兴再度吃惊地张大嘴巴。“唉——”陆明宇摇了摇头,叹道,“真是要命。”
朝廷的示好拉拢之意昭然若解,然而,河南三镇的处境就却有些尴尬。尤其是陆明宇,最近和汉军将领接洽,对方都没给过好脸sè。自从宋国宣布赐婚的消息后,几天以来,夏国使者与汉军往来频繁,汉军对登、莱、密、潍四州的管治也骤然严厉起来,以清除辽军jiān细,严禁妖言huò众为名,先将四州信奉祆教的教首、各路的坐探都抓了起来,然后仿效夏国的制度,建立了宗教裁判所,所有不到裁判所登记的教派,都将被严厉禁止,一旦发现秘密结社的教徒,将由宗教裁判所处以从劳役到极刑在内的各种刑罚。
早chūn二月,鄂州还是寒冷的时候。
赵行德连打了几个喷嚏,他摇了摇头,苦笑了一声。这段rì子被禁闭在侯府之中,连徒弟刘文谷的面也见不着了。外面发生了什么事,他都不知道。只不过,朝廷一意孤行赐婚之事,只怕是天下人都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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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112 虚对鹦鹉洲-5
陛下颁旨之后,赵行德坚辞不许,但却无济于事。[本章由网友为您提供更新]聘媒、草帖、彩礼、议亲等礼仪安排,皆由礼部代表男家出面,越俎代庖,邓素甚至亲自审定的婚帖,按照周公六礼,将程序做得一丝不苟。但到了迎娶那rì,却以“婚礼不用乐”,且国事艰难,皇家不宜铺张为由,将吹鼓乐班、散利是钱、拦mén、拜堂、挑盖头、jiāo杯酒等“俗礼”都省去了。
由于士大夫极度排斥外戚、宦官,朝中无论文武,只要尚主成为驸马,便断难出任要职。自从太祖朝以来,尚主的驸马,任职于枢密院的仅两人,任宰相的一个也没有。因此,有抱负的文官士大夫视尚主为畏途。皇家与勋贵通婚者多,朝中大臣尚主者寥寥无几。然而,对朝廷而言,除了长公主委屈之外,这就处置赵行德的一个好方式,尚主比关西的柱国更加尊荣,但名正言顺地却不能掌握实权。
公主大婚,外间人多称羡,而具体之真实情形,只有赵杞、陈东、邓素等少数人方才知晓。因为赵行德已有妻室,为维持皇家体面,礼部尚书邓素为赐婚找了两个理由,一是赵行德妻室已被夏国扣留,等若没有,二是即使已有妻室,按《礼记》“聘则为妻”之说,李氏夫人当初与赵行德奔夏,没有父母之命,未经过六礼,所以并非正室,无碍于公主赐婚。不过,这些只记述在礼部给皇室下聘的书贴上,没有公诸于众,以防彻底jī怒夏国和赵行德。
在安静甚至有些严肃的氛围中,一顶大huā轿将长公主抬进了武昌侯府。第二天早晨,赵行德便搬到了书房居住,从此便与长公主别居两室。所谓三更灯火五更jī,读书人夜读困乏便就在书房睡上一会儿。白首为功名,许多刻苦的读书人,在书房睡觉的时候反而比在卧室的时候更多。
但这样丝毫不加掩饰的冷落,虽是预料之中事,但对长公主而言,未免太过残酷。然而,赵环却甘之如饴,每天到书房去见赵行德。赵行德开始时置之不理,赵环一意敬之顺之,背后还为赵行德加以掩饰,从没有一句怨言出口。
对公主所受的委屈,赵杞虽然龙颜大怒,也不能不顾体面,下旨申斥赵行德。陈东、邓素等人也有些惭愧。觉得有些对不起长公主。于是,陛下颁旨,丞相副署,加封赵环为吴国长公主,月俸三百贯,禄粟、绢帛、柴炭钱、奴仆等常例与丞相、枢密使相同,另加三十二名婢nv的脂粉钱,以做补偿和安慰。婢仆都不敢奉赵行德之命,武昌侯府内事务,也全都jiāo给公主处置。世人议论,因为宗室大都被辽人掳走,留下陛下身边的亲人只得吴国长公主,所以荣宠非同寻常,只差开府置官署,便可以和唐时公主的威仪相比了。这些说法,赵杞也不以为忤。
刘文谷原先可以mén人身份,时常出入侯府,消息看管得也不甚严厉,这等于间接告知外界,赵行德本人安然无恙。陛下以长公主赐婚以后,便没有了这个必要。于是职方司告诫,卫士、仆婢也相互监视,一旦发现有擅自与赵行德说话的人,不但要受到严惩,还会被立刻换出。因此,府内虽有数百人,赵行德却是孤家寡人。刘文谷被安排到礼部当值,不能再随意进出武昌侯府,切断了外界探知赵行德情况的渠道。
赵环成了武昌府中唯一敢和赵行德说话的人,也是赵行德了解外面消息的唯一来源。赵行德开始怀疑她是别有用心,暗暗观察后,发现并非如此,也就慢慢放下了戒心,只是小心保持着距离,不愿超越男nv之界。
而赵环确实善解人意,不但每天向赵行德讲外面发生的事情,还顺着赵行德的意趣,引他谈论军略朝政,以免他因现在的处境而积郁伤身。大宋虽然有nv眷不问外朝的家法,但赵环遭逢家国巨变,又耳濡目染,对朝政事情并非一无所知。她不但能理解赵行德所言,偶有疑问,还能引人深思。
“当萧斡里剌引军自京东路撤走时,如果岳相公出兵拦截的话,说不定能虏获许多辽国大将。所以侯相公、王御史他们一起弹劾岳相公,说他玩寇自重,不但坐视京东路失陷不救,还在夺取大名府之后,拒不出兵截击辽军,以至放走了耶律夷列、萧斡里剌、萧塔赤等大酋。还说陈相公借辽贼之手铲除异己,袒护sī人。”
“真是yù加之罪,何患无辞。”赵行德愤然道,“镇**轻兵袭远,不能携带攻城炮,只凭将士效命,苦战三天三夜,攻陷坚城大名府,与辽寇互易攻守之势,不但屏蔽河南,还能随时进取河北,使辽贼无法安心经营,如此大功,竟然被他们信口雌黄,颠倒黑白,真是无耻之尤!”
赵环也只是转述朝中的事情:“王御史说,镇**应该还有余力拦截辽军,”她见赵行德脸sèyīn沉,心里不禁有些害怕,弱弱地又加了一句,“这些都是他们说的。”说完,又望着赵行德。这些rì子来,赵环从简单地向赵行德转述这些朝中事情,转而更爱听他分析朝中的局势,仿佛dòng若观火一般。尽管不能泄lù出去,但赵环有时候想,若驸马能够辅佐皇兄的话,那该多好啊。然而,她近乎直觉地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余力?”赵行德冷笑道,“镇**的骑兵不过万余人,一半都去援救京东路了,剩下一半,能有多少人马?萧斡里剌虽然是败军之将,但真定、常山等河北重镇都在辽军手中,骑兵长驱直下,也不费多少时rì。河北新收之地,镇**好不容易攻下大名坚城,除此之外,其余皆是一马平川。归顺的签军乃狐疑之众,不堪用命。朝廷要岳帅弃坚城,率疲敝之卒,驱狐疑之众,去冒险和辽军野战?”他摇了摇头,叹道,“真是”
“原来如此,”赵环点了点头,叹息道:“皇兄还真担心呢。”她秀眉微蹙,低声道,“每回听夫君说起,事情好似很清楚,可是,朝中的大臣,为什么总是争论不休呢?还有,辽东汉儿义军渡海请求内附的事情,众说纷纭,就连陈相公也难以决断的样子。”她面lùmí茫之sè,低声道,“每次大臣争论不休,父皇就很晚都不高兴,母后也会倍加小心,变着法儿地让他高兴,可是大臣又说母后míhuò父皇。”
“见事容易,鉴人却难。”赵行德叹道,“用事之人,有的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各有利益,所以遇事往往争论不休。若各以一己sī利结党,更是朝政之大害。”他摇了摇头,他想起了一些往事,眼神沉郁,低声道,“为人主者,以一己之sī,敌天下人之sī,不可能是忠厚长者,一味忠厚之人易为群小所制。秦皇贪暴而灭六国,士不敢弯弓而报怨。刘邦狡诈反复,杀戮功臣,此二人皆非忠厚之人,却有历代帝王所推崇的心术。”
“啊?”赵环吃惊地睁大眼睛,“怎么会这样呢?”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赵行德摇头叹道,“人一旦被套上这名缰利锁,就难以超脱自如。帝王的权柄,既是yòuhuò,又是桎梏,能做到孟子所言,‘大人者,言不必信,行不必果,惟义所在’的,便已是不错了。”
“那义之所在又是什么呢?”
“义者,利之和也。所以,比如汉高祖刘邦这个人,不学无术,好sè,虚伪,残忍,但是在刘项争霸之时,他总能调和利益,当时的英雄,如萧何、张良、韩信、彭越、英布,为汉所用而反复者鲜矣,这就是义之所在。而项羽分封的各路诸侯,却大多背叛了他,楚霸王虽然力能扛鼎,为万人敌,却不能敌天下人攻己之力。”
这天夜里,chūn寒料峭,赵行德连打了几个喷嚏,赵环流lù出担忧的神sè。
“不妨事。”赵行德避开了身旁的目光,赵环脸上流lù出一抹黯然,低声道:“先生自当保重身体。”赵行德摇了摇头,叹了口气,没有说话。人非木石,这些rì子来,赵环的情意,他一清二楚,心中也有些感动,但是,多的只是些歉疚之意。
书房里安静了下,赵环坐在赵行德身边,若有若无的香气,两个人呼吸微闻,白蜡烛光照着娇yàn容颜,肤如凝脂。外面天气寒冷,赵行德却觉得房中的炭火太旺,顺手推开了窗户,让一丝冷风吹了进来,他转过脸去,目光落在了书桌右边,那里靠着墙壁摆着一张小chuáng。
chuáng榻也比卧室更加雅致,四根黑漆chuáng柱上,各有一只锡瓶,瓶中chā着梅枝,靠着墙壁的一面,还挂着一副寒梅,旁边提着一首“孤雁儿”的词:“风疏雨萧萧地,又催下千行泪。吹箫人去yù楼空,肠断与谁同倚?一枝折得,人间天上,没个人堪寄。”
雪压枝头,白梅在冰雪中怒放,huā朵若隐若现,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这字画都是赵行德的手笔,词却是李若雪写的,自从赵行德搬入这书房居住后,便将这词挂在了墙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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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112 虚对鹦鹉洲-6
三更鼓敲过,丞相签押房中仍然点着蜡烛。「域名请大家熟知」陈东还在与邓素和温循直二人议事。
天下人择法自律后,仅仅两三个月之内,各地因触犯“清流法”,按律当斩首弃市人数就有三千多人,上jiāo刑部复核的案卷堆积如山,刑部大狱里住满了押解进京的犯人,不少颇有声望的士人,也因为触犯清流法而被系入狱,这还仅仅是开始而已。
按照常例,刑部复核死刑十有**会减为刺配。往常各地一年上jiāo刑部复核的死刑有两三千人,最后真正处死却不过百余人。然而,此时各地州学却以“维护清流”以及“纵恶即是抑善”为名,要求刑部不能再像从前那样赦宥死刑。士人众多的镇**、东南大营,以及河南三镇,都公开宣示为了维护军纪,不再接受刑部刺配的死刑犯人。这些天来,刑部尚书温循直受到了极大的压力,地方州学掀起了“真清流”与“假清流”之辨,指斥刑部拖延死刑复核,实际上是在hún淆清浊,刑部尚书温循直就是包庇浊流的大jiān臣。
“杀得太多了,”陈东疲惫地róu了róu太阳xùe,叹道:“还是等秋审再说,先放一放吧。”
“吴子龙太狠毒了,”温循直愤然道,“少阳,明着对付我,实际上是要bī你就范啊。”他摇了摇头,又问道,“那金宏甫的案子,该怎么办?”金宏甫的案子,杭州府呈上来三大罪状,第一条犯的是“诋毁孔孟,敢倡luàn道”,第二条是“贪贿过百贯”,他曾经在担任县令时收了一幅名人字画,被人检举,价值过百贯。第三条是“yín辱清流妻nv”。不过,士林皆知金宏甫之被人抓着不放,还是第一条因言获罪。
金宏甫自号疑古,以言行狂悖,离经叛道而著称。朝中大臣视他为异类。这次他被人拿住把柄,被系入狱,有人拍手称快,也有人奔走营救。温循直亲自调阅了案卷,第一条是士林公案,东南和第三条都可以辩驳,东南士林中,仰慕和诋毁金宏甫的人都同样狂热。而第三条是十年前的事情,若这个也要翻出来问罪,只怕官场中没几个剩下。第三条,金宏甫居所旁有一个美fù当庐卖酒。金宏甫自命魏晋风流,流连酒肆时,醉后就枕着老板娘的美tuǐ睡觉。结果,酒肆的老板开始还忍气吞声,后来却择守了清流法,金宏甫却仍依然固我,结果闹到了杭州衙mén,事实俱在,已被做成铁案,虽然金宏甫自择俗易法,但他yín辱清流妻nv,按律当斩首弃市。
“杭州抓着不放,”温循直叹道:“金疑古也是当世奇才,他现在唯一的生机,就是特赦。”
“不可能。”陈东脸sè冷淡,“金宏甫自取死,若保他一人,我们便失了清流的人心,正中吴子龙等人的下怀。”天下清流的格局已经和从前大不相同,像金宏甫这样的名士,原先还沾着清流的边,现在则已经站到清流的对面去了,上至庙堂,下至民间,人人皆yù杀之而后快。
整个大宋境内,上至官宦大族、名士宿儒、州县缙绅、下至商贾、儒生、吏员,只要信奉天理重于人yù的,且持身严谨的,都加入了清流法。在择法自律前,这些人犹如一盘散沙,甚至时常受贪鄙横暴之人的羞辱。而在择法自律之后,在礼法的约束和保护下,清流已成了一个有极强的自我认同,实际上也荣辱与共的士人集团。无论陈东还是吴子龙,都只是掌握着这个集团的一部分力量而已。
“我明白了。”温循直点头,叹了口气,他站起身来告辞离去。天下人择法自守,其实州县这一级的讼狱并没有繁重太多。世人守清流法的,毕竟还是少数。而涉及到士绅的案子,原本每一桩都不简单。然而复核的案子如洪水一般涌向鄂州,刑部复核的压力一下子就大了。刑部现在每天不但要处理堆积如山的案卷,外面还非议温循直揽权,要刑部缩小案件复核的范围。若不是陈东支持,温循直一直顶着压力,不让州县擅自杀人,不知多少人要人头落地。
温循直离开后,陈东拿起礼部的文书,这是各地州县学要求禁毁的书籍。
“唉树yù静而风不止,”邓素叹道,“这就是时势,顺之者昌,逆之者亡。”
所谓人生有三不朽,立言就是其中之一。在士人看来,禁毁书籍是极端重要之事。在大礼法规定,州县学发现需要禁毁的书籍,不可独断禁毁,而必须提jiāo给礼部,经过礼部的核准以后,列入禁毁书籍的单子,州县方可禁毁。
同时,礼部也没有独断之权,是否禁毁这单子上的书籍,是由各州县学自行决定的。除非是如大礼议一般,天下学政公议必须毁掉的**,才由礼部会同刑部一起监督各州县严禁,不但要**,连刻碑,印版都不惜毁掉,要磨灭痕迹,仿佛世上从来没有这本书一样。
礼部对州县学上奏的**做了分mén别类。第一类是诋毁孔孟的,第二类是邪教邪说、怪力luàn神的,第三类是蔡京、李邦彦等权jiān的文章,第四类是诲yín诲盗,败坏世风的,第五类是涉及国家军机的。
陈东从上到下细细看着这个**的单子,忽然眼神一凝,他居然看到了赵行德曾经化名写“秃笔翁”的两个话本赫然也列在单子上,评语是语怪力luàn神,且诲yín诲盗,败坏世风。陈东叹了口气,提起笔来,将这两本书从礼部单子上勾掉了。禁毁书籍这件事本身,他也无法阻止。他沉yín了片刻,又将所谓“诋毁孔孟”、“诲yín诲盗”和“权jiān”的文章勾掉了一大半。
“少阳,你这是做什么?邓素吃惊道,“你可知道,外间的非议?”
“就是蔡京、李邦彦执政时,禁毁书籍也没有这般厉害,不可因人废言。”陈东脸sè微凛,沉声道,“外间虽然气势汹汹,但总是随bō逐流者多。禁毁书籍之事,做得多了,就会让我大宋人成为愚弱之种族,贻害后世无穷。总归是不得已而为之。你我身在庙堂,就要担起责任来,不能听之任之,让这些人恣无忌惮,做得太过了。”
“可是”邓素迟疑了片刻,摇头叹道,“既然要担责任,就让我礼部来担吧。”
陈东点点头,合上文书。丞相rì理万机,不能时时都管。本来审定**的事,是礼部的职责,丞相只是圈阅而已,但是,陈东却直接chā手了。在学政联名弹劾丞相后,邓素利用礼部的程序,以各个州县学学政刚刚从鄂州回去,不便立刻再赴鄂州,设法将公议的时间拖后一年,此后岳飞收复大名府,陈东的威望一下子有上去了。此后,陈东和邓素已经成为事实上的盟友,所以,邓素才不惜自损清名,主动为陈东分谤。
“守一,”陈东叹了口气,低声道,“不知怎地,最近,我常常想起明焕,还有其他人。当年我们不惜身败名裂,甚至断头洒血,总是想让大宋比过去更好些。现在,我们做到了吗?”他的语气有些萧索。
“少阳,现在是要紧时候,你万万不可有退缩之意啊。”邓素担忧道,他正sè道,“若非你们多年来苦心经营,辽贼大举南侵之时,既下汴梁,东南早就土崩瓦解,不可能有如今的中兴局面。如今虽然夏国占了洛阳、襄阳、房州,辽国占了河北,但我朝大半国土和百信都保住了,元直收复汴梁,岳帅挥师河北,我大宋从未如今rì这般人心振作。少阳,现在是虚君实相之制,你是丞相,要担负把大宋天下担负起来啊。”
“我知道。不必担心。”陈东拍了拍邓素的肩膀,低声道,“谢谢。”
邓素点了点头,知陈东只是一时有感而发,也就放下了担忧。陈东做过的每一件大事,都不是软弱无能的人做得出来的。若非秉xìng坚韧,又怎能在揭帖大案后不屈不挠,四方奔走,纠集清流整顿理社,一直坚持到新皇即位,又在辽人入寇之际,在鄂州首倡义举。
四更鼓敲响,夜sè浓重,这一夜月sè朦胧,却有满天星斗在闪烁发光。
次rì,五更jī鸣,天sè未明,江夏县学已经挤满了白袍书生。辽人南侵以来,朝廷鼓励投笔从戎,书生的白袍整体比从前要窄了许多,更类似于军袍。还有人干脆将白袍下摆扎在腰间,再把纨kù的kù脚打上裹tuǐ,有人像军官一样扎着白sè的抹额,这是现在时兴的装扮,虽然没有从前的宽袍大袖那样潇洒,却又要干净利落了许多。
四面墙壁上chā着火把,烟气呛人,院子里十分噪杂,所有人都在窃窃sī语,有人忍不住小声地咳嗽。“李先生。”有人小声提醒。李笃轻声咳嗽了一声,从稍嫌yīn暗的廊庑走到院子zhōng yāng。李笃是鄂州州学的廪生,他的脸sè严峻,举手投足充满了领袖群伦的风采。院中顿时安静了下来,好几柄火把照着他的脸,这是一张和江夏县学士子同样年轻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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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112 虚对鹦鹉洲-7
在众人瞩目下,普通人会感到紧张,李笃却不然,越是万众瞩目的场合,他越是兴奋,但脸上的神sè却是沉着冷静。由网友上传==李笃走上讲台,虽然年龄和江夏县的士子相仿,但是他看起来要成熟很多。他举起双臂,院落中尚存的窃窃sī语也安静了下来。江夏县学的廪生们,脸上神sè也是紧张而兴奋的,少数好奇的目光看着李笃。书院里常见到外来的游学士子,可没有一个是要赶在学政、先生开课之前,擅自在学堂里开讲的。偏偏县学中好几个领袖人物极力推崇,又是清浊之辨的题目。这不,刚过五更,大家便候着大驾了。
李笃清了清嗓子,大声道:“各位兄台,国运多桀,大宋已经到了危急存亡之秋了!”
“我们的大宋,以堂堂中原上国之尊,六千万百姓,三百余州府,八十万禁军,看上去不可一世。结果呢?契丹入寇南侵,居然一泻千里,先是河北,有失河南,京师沦陷,帝皇就掳。这就好像一间本来就腐朽不堪的屋子,看上去富丽堂皇,然而,别人在mén口轻轻踢上一脚,这房子就垮了!”
““所谓天子兴亡,匹夫有责从前,我们驱逐了蔡李jiān臣,以州县学政公议推举的朝中诸公,却又如何呢?陈少阳暮气沉沉,邓素只知党同伐异,曹良史宁可坐视京东不救,余党要么同流合污,沆瀣一气,要么就是尸位素餐,庸碌之辈。我们骂jiān臣,但是,大家想过没有,jiān臣是从哪里出来的?jiān臣就是从你们,从我们这些读书人中间,也是从我们大宋的百姓中间走出来的。”
李笃一开口抨击当政权臣,不少廪生脸sè就变了。有人害怕地看着左右,有人却是兴奋,更有人立刻起哄起来:“你这轻薄狂徒,陈相公、邓相公怎容得你随意诋毁!”“把他抓起来报官!”有人大声叫嚣,院中的场面立时有些húnluàn,几个组织者也没想到李笃的言辞如此jī烈,脸sè发白,李笃却轻蔑地笑了,大声反驳道:“陈东、邓素等人,又不是孔孟圣贤,为何说不得?”他摇了摇头,“你们这些人气度到哪里去了?”
“真是狂徒,狂徒!”嘈杂的人群中,廪生黄建愤愤对好友吴尚忠道。他素来佩服陈东的功业。他已经和吴尚忠约好,打算过了这个月,便投笔从戎,赴汴梁加入镇**。此刻却义愤填膺,容不得别人如此诋毁陈邓曹等中兴名臣。
“稍安勿躁。”吴尚忠皱眉头道,“子产且不毁乡校,县学就是让人说话的地方。”
“哼!”黄建低声道,“州学廪生,还以为他多大学问,现在就当他是条疯狗罢了。”
众廪生鼓噪了一阵,并没有人真个上前去揪着李笃辱骂殴打,这时,场面渐渐稳了下来,李笃深吸了一口气,再度大声道:“各位兄台,在下的意思,并不是诋毁陈、邓等当朝执政,而是要告诉大家,要挽救大宋之危亡,并不是驱逐、斩杀一两个jiān臣就能办到的。因为大宋的问题,并非一两个jiān臣的问题,而是世风rì下,道德沉沦!大家都耽于逸乐,穷奢极yù,失质朴刚健之气,崇浮华奢靡之风。近世所见,走卒类士服,农夫蹑丝履,满城nv装者,尽是读书人!”
“正因为世风颓废,道德沦丧,所以在朝堂上,才会陈陈相因,积弊难返。如我们的大宋,已经江河rì下,如老朽的大树一般,从根脚上烂透了,腐朽了。大家也看到了,在鄂州,只要一二仁人志士振作,辽贼就不能得逞!可是,为什么辽贼还是一路长驱直入到了江南呢?因为大宋已经烂透了!大宋已经腐朽了!正因为如此,我们才会一再败于辽人,今rì虽然收复旧京,但尚未报国仇之万一!河北父老,仍呻yín于蛮夷铁蹄之下!”
“大宋腐朽如此,焉能不败!”李笃的情绪越来越jī昂,他扬起右臂,大声呼喊道:“如今,北有契丹掳掠侵凌,西有夏人蚕食bī迫,瓜分豆剥,只在眼前!唯有如此,大宋才能有新生的希望!我们要救大宋,扬汤止沸是不行的,唯有釜底chōu薪!luàn世须用重典!如今朝廷颁布清流法,天下人择法自律,正是要将那些腐烂的,朽坏的部分,从我们大宋的躯干上割下来。”他情绪jī动,喘了口气,再度大声道,“只要能让大宋振作起来,我们不惜死!我们也不怕死!各位兄台,大宋天下,就在你我肩上!”
他言辞慷慨jī昂,这时,不少县学廪生也jī愤附和起来!
“说得好!好!”“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这时,却有人发出与众不同之声。
“这位李先生,依你所言,世风rì下,不是一两个jiān贼的问题,”黄坚按捺不住,站出来,大声质问道,“那你自己呢?你现在说得好听,焉知将来你上了大位,会不会和你说的那些jiān贼同流合污,和你现在所指责的腐朽官僚沆瀣一气?”本院有人站出来讲话,其他廪生都安静下来,无数目光落在李笃的身上。李笃的神sè微凛,盯向黄建,黄建则毫不示弱地与他对视。
“请教兄台,”李笃问道,“你守得是什么礼法?”
“礼部,君子法。”黄建冷冷道。
笃点了点头,他深吸了口气,他环视院中诸廪生,目光又转回黄建,微微一笑,凛然道,“倘若有那一rì,麻烦兄台,取我人头以正大义!我会谢谢你的。”他抬起头,再度高声道,“今rì之大宋,不需要坐而论道,需要的是牺牲!无论牺牲的是谁!若大宋是一棵参天大树,我们要砍掉腐朽的枝干!足够多热血去浇灌它,大宋才能再获新生!”
火把缭绕,熊熊火光照在李笃的脸上,但他眼神却比火焰还要灼热。孟子曰“xiōng中正,则眸子了焉;xiōng中不正,则眸子焉”。台下虽然有不同意他的廪生,但盯着这双闪着火焰的眼睛,至少相信李笃并非大言不惭。而更多的人,眸中也燃起了火焰。
“李兄,”黄建沉声道:“记住你今天的话!”
院落中声音小了下来,众廪生没再为难李笃,李笃又继续讲清流当如何砥砺节cào,对于那些鱼目hún珠的假清流,唯有以刀斧铲除而已。号召守清流法的士人,选择一个标志,佩戴在衣袍上醒目的位置,以示自律和jǐng惕。李笃讲完以后,有几个人提了些问题,便到了早课的时间。
早课是任何州县学雷打不动的规矩。廪生在早课之后才能吃饭,饭后各自收拾干净,齐集讲堂。先生才会开始一天的正课。而按照《宋礼法》,晨昏二时,至少需诵读圣贤教诲一刻钟,每天要三省己过,方才能算得上正心诚意。
李笃既来之,则安之,听到早课钟声,也和本地廪生们一起读书,在早课之后,便起身告辞。江夏廪生朱铮、黎田光留他吃过早饭再走,李笃坚持推辞了,只喝了一些清水。他计划用一百天时间,走遍附近州县一百座学校。白天时间要赶路,晚上就住宿学校或寺庙,每天一大早讲完后,便又出发赶往下一个学校。三人一边说话,一边来到了mén外。
“两位兄台不必客气。”李笃从马鞍上挂着的油布囊中拿出两个炊饼,双手拿着碰了一碰,居然如石头一般“砰砰”作响,他笑道,“我有此果腹,已足矣。”他这一百天的食物,就是干硬的炊饼,少许黑咸豆,再加上清水而已。
“李兄,”黎田光感慨道,“何必如此刻苦!”
“从天理,制人yù,处处身体力行,皆是修炼心xìng的功夫。”李笃慨然道,“我等修身,不要学那虚伪诡辩之人,说什么菩堤本无树,明镜亦非台。若大宋是祝融之火,我们都只是柴炭,把自己烧尽烧光,点燃更多的仁人志士,才能重振大宋之火德,焚尽世间一切污秽!”
他翻鞍上马,与朱、黎二人拱手作别。目送李笃的背影,朱铮低声道:“有李兄这样的人,就算不能立刻起死回生,但只要柴还在,火就不会灭的。”远处,天sè尚未大亮,青烟在天空中分外明显,一点火把的光芒跳动闪烁,渐行渐远
鄂州城内,阳光辉越过了城墙,街市上早已热闹起来,当阳光照到身上时,不管是沿街叫卖的摊贩,还是熙熙攘攘的人流,人人脸上都lù出惬意的神sè。这早chūn没有别的,一点点暖和的阳光,大家都觉得浑身惬意。真到了夏天,暴晒的烈rì就让人避之唯恐不及了。
此时,刑部的大牢里,仍是yīn暗得很。这是终年不见天rì的地方,温循直顺着甬道一直下到底下关押重犯的地牢。甬道里散发着一股霉味,两旁的囚室里都住着犯人,囚室和囚室之间的墙上点着暗弱的油灯,若隐若现的光,让石牢显得更加yīn森可怖。这里关押的人,几乎都是死刑的重犯,见甬道有人经过,犯人们都挪到栅栏的旁边,眼巴巴地看着刑部的看守。一个个脸sè惨白,若不是眼中还有一点点晦暗的光,几乎就和行尸走ròu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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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112 虚对鹦鹉洲-8
来到一间囚室外,犯人却背向栅栏,面壁盘膝而作。器:无广告、全文字、更左右随从知机地退了下去。
谁也想象不到,刑部尚书竟和这死囚曾是至jiāo好友。当年揭帖案时,温循直逃避朝廷海捕,曾经在金宏甫家里躲藏一个月之久,朝夕切磋文字,申辩道义。只不过,二人所持之道大相径庭,及至后来,温循直飞黄腾达,金宏甫更不屑于攀龙附凤,彼此jiāo情这才淡了下来。金宏甫入狱后,温循直曾尽力想保住他的xìng命,只可惜朝廷法度极严,上下牵制,左右制衡,他虽执掌刑部,却不愿,亦不能枉法容情。
温循直叹了口气,低声道:“宏甫,金兄?”
片刻之后,金宏甫方转过身来,他脸sè苍白,长髯luàn糟糟的,袍子满是污渍,他看着温循直,微微笑道:“为金某送行来了?”温循直脸sè黯然,低声道:“时势bī人,陈少阳也不能法外特赦,金兄,恕我力有未逮。”
“啊,没事,没事。”金宏甫脸sè如常,仿佛早已料到一般,笑道,“万物禀气而生,气散而亡,归于天道。人生如白驹过隙,金某不过早去一瞬罢了。他们那些人说我要下地狱,我在这刑部大牢住了多rì,倒不曾看见半个恶鬼上来咬我。”他见温循直面有愧sè,摇了摇头,含笑道,“温兄,我发现了刑部大牢的一个秘密,你可知道?”
“什么秘密?”
“盐菜与黄豆同吃,大有胡桃滋味。”金宏甫却笑道:“此法已传你,吾无遗憾矣。”
“你还有闲心指摘刑部大牢的饭菜?”温循直哭笑不得。
“温兄,你就是太较真了。”金宏甫却微闭双目,缓缓道,“当年我便告诉你,万物有自然之理,如水流向地处,蒸腾成云,火能生热,可称之为‘物理’。而心xìng之理,好逸恶劳,好美厌丑,若遇横暴凌虐,或生愤怒之意,或生躲避之心。这些人之常情,可称之为‘心理’。人本万物之灵,以本真灵xìng,明天心之理,便不能受其他的méng蔽。你们建立起来那一套东西,恰恰是méng蔽本真,束缚心xìng之物,连‘人理’都算不上,勉强称之为‘人伦’吧。常有今是而昨非,或焉知今rì之是,不为明rì之非。却偏偏还要自称为‘理学’。恶紫夺朱,岂不可笑乎?”
“伦理也是理!”温循直脱口道,旋即又住口,叹道,“我和吴子龙见解也不同。”
“五十步笑百步罢了。”金宏甫毫不留情道,“你还要和吴子龙分闻道有先后吗?”
“你?”温循直气朝上涌,深深吸了口气,沉声道,“金兄,你自诩旷达,放纵本真。可你知道,己所不yù,勿施于人。若人人都像这么为所yù为,岂不是要天下大luàn?若大家视伦理如无物,我们就连蛮夷都不如。你收人家的字画,你可知行贿者必有所求吗?你喜欢在老板娘的tuǐ上睡觉,你知道酒肆老板忍了你多久了吗?若非积怨已久,纵然有人挑唆,他怎敢出首告你?人无伦理,就是禽兽!”
“我为所yù为?抱歉,和你们相比,只能是瞠乎其后。要说为所yù为,你们才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夫子说,己所不yù,勿施于人。这是对了。可是,你们这些所谓道学先生,己所yù施与人,便是大错而特错了。你们yín者见yín,可谓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金宏甫猛一摇头,大声道:“就好像吴子龙这个人有癫狂病,却偏偏强迫天下人跟他吃一样的yào,这岂不荒唐?”他嗓子开始有些沙哑,后来渐渐说起xìng了,洪亮的声音在囚室里回dàng得嗡嗡作响。狱卒小心地往远处又避让了两步,站到墙角的yīn影后面。
“你说人癫狂,我看你才癫狂!若人人纵意妄为,结果是什么?这个人的行动,难道不会引起旁人的不满?没有礼法,大家就只能争斗取胜,到最后,还不就是弱ròu强食,尔虞我诈。”温循直也被他jī怒了,声sè俱厉道:“礼部已经准许人自择法,不是强加到你头上的。礼法,虽然限制了每一个人,但它也保护着每一个人。特别是那些无法凭一己之力与豪强相抗衡的普通百姓,只有礼法,而不是你老先生的xìng灵本真,唯有力行礼法,能保护他们作为一个好人的尊严和利益!”这最后一面,竟是又和从前一样,以争吵结束。
“好人便不能为恶吗?”金宏甫干脆闭上了眼睛,低声念道,“孺子不可教也!”
“你!”温循直好容易按捺下怒意,囚室中又陷入一片沉默。
刚才这两人的争吵,远处的几个牢房里的犯人都听见了,知道这是大人物,一个个都不敢说话。良久,温循直方才叹了口气,他站起身来,想说一声“保重”,可转念一想,将死之人,保重什么?想让金宏甫这段rì子吃好喝好,又仿佛送人上路的言语,思来想去,竟是无言,他深深地看了金宏甫一言,转身离去。这时,金宏甫却睁开了眼睛。
“温兄,多谢。”温循直的身躯微一凝滞,他没再转身道别,步履蹒跚低走了出去。
外面天光大盛,温循直的眼睛不禁眯缝了起来。毗邻大牢的街市格外热闹。熙熙攘攘的人流,各种声音充斥耳膜,押解犯人的官差,探望犯人的亲属,都要在附近宴客吃喝。久而久之,这里竟成了鄂州最热闹的一条街市之一。
宫nv芍yào站在一个小摊子旁边,蹙眉催促:“能不能快点啊,你家.”
那摊子老板忙得满头大汗,也不知她是谁,抬头堆笑道:“我快啦,火头快不了啦,你家。”这家摊子的煎点汤茶在鄂州城里号称一绝。可老板却是个死心眼,宁可从早忙到晚,也不肯收学徒。赵环听说了,便特意让芍yào出来买。谁知芍yào刚刚排队到老板跟前儿,做汤茶的热水续不上了,只能干等着。旁人见这美貌姑娘xìng急,只笑嘻嘻地看着。
“快点儿嘛,你家。”芍yào急得连汗都出来了。
对宫nv来说,让长公主夫fù按时吃饭就是天大的事儿了。芍yào出身贫寒,入宫之前,早上这顿要么菜汤,要么是稀菜粥。她狠狠地瞪了一下周围的人,暗暗埋怨道:“一大清早,不在家里吃饭。难不成银钱都是捡来的?”
“嗖”长箭划出一条完美地弧线,“绑”的一声扎在箭靶上。
武昌侯府中,赵行德放下弓箭,踱步回到校场旁边。
赵环安静地站旁边,俏脸微红。赵行德卯时之前便起来打熬力气,练习武艺。赵环每天早期看他练箭,她总是静静地站在旁边,好像很紧张似地,搞得赵行德哭笑不得,又不能当真对她视若无睹。幸好箭术是他每天晨练的最后一课。有一次赵环来得太早,正碰见赵行德冲完冰水浴,两人都nòng得面红耳赤后,她就从来不敢那么早到校场了。
“我让芍yào去街上打听过,虽然北方打仗,但粮食没有涨价,比从前还要降了。”
“哦?”赵行德点了点头,低声道,“只要粮价稳着,就不会出luàn子。不过,奇怪的是,按道理说,现在是青黄不接的时候,只要一打起仗来,粮价必然会涨上去的。朝廷的常平仓,乡间的义仓,都没有这本事把粮价给压下去。”他随手拿起锦帕擦了擦汗,将帕子放回弓架上。在赵环入住侯府之前,这块搭在弓架旁的锦帕便是没有的。
“我也让芍yào打听清楚了,”赵环眼中闪一丝小得意,微笑道,“市面上好多南海运来的粮食,靖康年间,陈相公便在广州市舶司组织移民屯垦种粮的,那边田地很多,一年四季的气候又好,最多可以种三熟稻子,所以这两年,南海运来的稻谷越来越多。原先只到广州,官军收复江宁、杭州以后,粮船已经可以溯江直到鄂州了。现在市面上的粮食,大多是从南海运过来的。”
“原来如此。”赵行德点头微笑道:“果然原委都清楚了。”
他心中微微有些吃惊。一是吃惊宋国在南海移民屯垦见效如此快,想必和中原战luàn也有很大的关系。二是吃惊赵环一个长在深宫的nv子,居然有闲心去nòng查清楚市面上粮食的来源。粮食这类东西是宋国的屯垦移民最容易生产的东西,也许还有一些金铁矿藏,不过屯垦地也需要从本土买进大量的布匹、铁器、甚至兵器、盔甲、火yào这些东西。
“是啊。”赵环有些顽皮地吐了吐舌头,脸上又现疑sè,问道,“昨天我向皇兄请安,他正在翻阅一份养马的奏折,奇怪了。往常去父皇那边,地方的奏折都是反对民间养马的,到最后,朝廷的保马法几乎给废除了,可这一次,为什么呢?这些州县学政居然要主动提出来要放民间养马?”在蔡京当政的时候,州县士绅群起反对保马法和方田均税法,这两样都名列在朝廷十大恶政之中的。
“竟有此事?”赵行德也十分奇怪,低头沉yín道,“你仔细说说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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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113 樊山霸气尽-1
“朝廷新的保马法,简言之,叫‘摊马入亩’。具体说,在施行‘保马法’的州县,每三百亩地养马一匹的话,朝廷每年发给百五十贯‘草料钱’,可若不养马的话,就要缴纳百五十贯的‘马税’。即使是零散田地,都要分摊‘马税’和‘养马钱’。打比方说,一户人家有十亩地,没有养马的人家,每年要多交五千钱马税,养马的话,每年就从朝廷领取五千钱草料钱。”
赵环微微皱眉,显然在用心回忆着:“各州县登记田籍之后,各州县田地合计为五万万亩有奇,户部估算,只要有一半的田主‘保马’,朝廷收支相抵。十数年后,民间可蓄马七十万匹有奇。”她说完后,脸仍是疑惑神气,朝廷公论,一马之费,可养步卒五人,就是户部拨给马场的费用,也是一匹马三百贯钱。和赵行德相处了多rì,赵环本能地觉得,州县的士绅不可能推动让自己吃亏的事情。
“这是怎么回事呢?”
微风习习吹过,赵环轻拂了一下发梢。她陪着赵行德从校场走到后园。赵行德皱眉思索着,一路婢仆都远远回避两人。赵环带来的朝中的消息,远远超过刘文谷打听到的。可见外面传言不虚,吴国长公主深得兄长的溺爱。赵环又十分聪颖,自然地提出许多问题。
“也许是为了兼并。”赵行德沉吟道,“本朝虽被人诟病为‘不抑兼并’,其实,由于科举取士,文官士大夫,大部分都是主张‘抑制兼并’的。更重要的是,我朝盛行父死诸子均分家产制,一代人所积累的田产,很快就分散了。尤其是东南福建路,平均一口人不到三亩田地,民间杀婴之事也屡禁不止。”
“啊?”赵环掩口惊呼了一声,她从未没想,人间还有此等惨事。
“我朝行保马法屡屡受挫,说到底,还是人多地狭所至。州县户口不断增加,田地只有这么多,长此以往下去,不但养不了马,连牛、驴、骡子这些大牲畜恐怕都养不起。我听说在不少地方,已经盛行用人来拉铁犁了。人多地狭,保马如逆水行舟。”赵行德缓缓说着,赵环蹙眉倾听,她虽不明白农耕之事,但想来人为万物之灵,却只能代替牛马下田,实是一件极不值当的事。
“然则,马耕比牛耕快,只要土地够大,马耕就划算一些。”赵行德话锋一转道:“关西的风俗,习用马耕。关中一户初授田六十亩,若是边疆州县,授田更多,长子继承田产,每一农户的土地远比我朝为多。而且,关西本身就是农牧并重,麦草轮作,饲料不缺。荫户悉数由军士管制。把荫户的人力省下来作别的事,军士们更有利可图。所以,军士们为了提高岁入,也秉承朝廷劝农令,让荫户合用马匹耕田。时至今rì,仅关中养马便数以百万计。单就数量而言,安东军司治下保有的马匹,比安北军司马场的还多。只不过这些马大都适合于力役,当坐骑不够灵活罢了。”
“唯一的问题在于,马不如牛耕得深,用马耕快是快了,亩产却会下降。我朝人少地狭,本来只够温饱而已,倘若马耕推而广之,粮食就不够人吃,就会饿殍遍地,天下大乱。然而,从现在的行情来看,南海屯垦的粮食足以填补这一块。驭马没有战马那么难养,而‘摊马入亩’之法,落脚用意,还在‘鼓励兼并’。仿造夏国马拉犁不是什么难事,广有田地之家,驭马犁田更快更省,草料钱差不多能抵消饲养之费。而一二十亩地的人家,养马不划算,只能缴纳‘马税’,无力缴纳‘马税’就只能卖地。如果说朝廷对兼并是不闻不问,甚至有‘抑制兼并’倾向的话,现在州县力推‘保马法’,用不了多久,田地就会愈加向大户集中。”
“以摊马入亩为名,鼓励兼并为实。”赵行德的笑容有些寒意:“这就是保马法。”
“可是,失地的百姓何以谋生呢?”赵环脸浮现忧sè。就连她也清楚,安定天下最重要的,是给百姓留一个活路。所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大宋的子民勤恳能忍耐,但如果连一个活路都没有了,就是官逼民反,玉石俱焚的了局。
“兼并的后果,原先是无法承受的。”赵行德道,“可现在不同,工坊和屯垦都缺人。”
东南本来就是人多地狭窄,许多北方逃难南下的百姓无处安身,户部就将他们送海船,运到南海的屯垦地安置。路途虽远,但只要顺风顺水,海路费用反而低于从陆路迁往广南。因为北方战乱,几年下来,充实南海的移民数以百万计。最先主持南海屯垦的一批清流士人,几乎都成了当地的头面人物。南海屯垦不但开始大量产出,还需要越来越多的移民来维持和扩张它的规模。
“妾身记得,”赵环脸红红地道:“夫君当年向父皇提的‘拓海十策’。”
“哦?”赵行德摇了摇头,他自己都差点忘了,他写一篇文章,和陈东等人则是脚踏实地将它做成了事相比,两者所耗费的心力,相差不可以道里计。“虽然有利可图,”他暗暗想到:“不过,人都是有惰xìng的,富户兼并了田地,原先也是分给佃户耕种。好端端地,怎么突然打算改弦易辙了呢?”正思忖间,忽然听“哎哟”一声。
赵行德转过身一看,只见赵环半蹲在地。见赵环一脸痛楚之sè,她一手扶着地,一手扶着小腿,摇摇晃晃地想站起身来。刚才太专心听赵行德说话,以至于踩在青苔,一滑便摔倒了,还扭伤了脚。
赵行德忙扶她站起来。赵环满脸通红,虽然脚踝很痛,但靠着他的肩膀,从心底沁出了一丝甜蜜。赵行德只当她面子薄,出了丑不好意思,故作不见,一边扶着她的身子,一边小心将她手的泥污擦掉。
“自己可以走路吗?”
“唔,可以的。”赵环轻声道。
她放开他的肩膀,轻挪了一下步子。从得知李若雪和赵行德一起私奔的消息那一天起,赵环就满心憧憬着,有这么一个人,能带着她走到天涯海角,她也不愿做那个人的累赘。右脚踝扭伤了,略微一活动,痛得她吸了口冷气,她咬着嘴唇,忍住盈盈的泪水。正一步一步往前挪着,忽然,她直觉腰一紧,还来不及惊呼出声,就被人从身后抱了起来。赵环转过脸来,赵行德下意识朝后仰了一下,皱眉道:“别乱动,我抱你回房去。”他收敛心神,一手臂揽着柔软的腰间,另一臂揽在她膝弯下,加快脚步朝卧室走去。
赵环靠在他胸口,闻着强烈的男子气息,心如小鹿乱撞,她也不会揽着他的脖子,只能像猫一样蜷缩成在赵行德的怀里,花树、山石匆匆而过,一路遇到婢仆都看着长公主夫妇,芍药站在路边,满脸不可置信,一手提着食盒,一手捂住嘴巴。
赵行德将赵环从后园抱回了卧室。自从大婚之后,他就从来没踏足过这里。赵环低垂着脸,脸颊红得仿佛要滴出水来。赵行德小心地将她放在坐榻,站起身来道:“我让芍药请郎中过来。”
“别叫郎中。”赵环扶着床榻围柱站起来,痛得紧蹙蛾眉。
“为什么?”赵行德脸现疑惑之sè,看那她咬牙忍痛的情形,显然伤得不轻,若不及时诊治,不但有苦头吃,还恐怕留下后患。
赵环一边揉着脚踝,一边忍痛道:“从小到大,我若是出了什么事,父皇都会重罚身边的奴婢。皇兄也是一样。这事要是召唤郎中的话,宫女都要吃苦头,本来也不关他们的事,多可怜。”她看着赵行德,央求道:“别叫郎中,过几天就不会有没事儿了。”她xìng情柔婉,不yù别人为自己受过。因此,在深宫中,赵环虽然深受父兄的宠爱,却没有仇家。哪怕赵柯做皇帝时,她和母妃一起被贬到别院居住,也只是冷清凄苦而已,无人落井下石。
“不看大夫?”赵行德皱眉道:“可伤势拖不得。”
赵环双手合十,眼望着他,再度露出恳求的神情。
“好。”赵行德点头道。她才露出如释重负地表情,浅笑道:“谢谢你。”赵行德走到榻边坐下,将她的一只小腿放在自己膝,赵环正羞涩且奇怪时,他低声道:“看看你的伤势。”不由分说,将弓鞋白袜都脱了,足如白霜,脚踝红肿一块。赵行德用手轻轻碰了一下,赵环痛得蹙额,他皱着眉道:“确实扭伤了,不医治的话,恐怕会麻烦得很。”扭伤在军中也常见,若不及时处理的话,伤势拖延很久,甚至越来越重。
赵行德转过身,在墙角的革囊中取出一些膏药来。这革囊是装一些行军时必备的伤药和小工具的。他虽然搬出了卧房,但房里的东西,竟是一直都保持着原样,找起来也方便。他先给脚踝附近按摩活血,一边在红肿的地方涂些膏药,一边叮嘱道:“这几天小心些,若再扭到的话,就怕成了老伤。”
赵环粉脸通红,低低“嗯”了一声。玉足被他宽厚温暖的手掌握着,凉丝丝的药膏轻轻涂在脚踝,她俯身看着赵行德专注的神情,心中又泛起一丝甜甜蜜蜜的味道,哪怕按摩和涂药时牵动伤处,也感觉不那么痛了。
“好了。”赵行德欣慰地吁了口气,抬头笑道,“以后走路小心。”
环轻轻蜷回玉足,脸红红的,仿佛要滴出水来,低声道:“谢谢。”
章113 樊山霸气尽-2
西子湖畔,一轮旭rì正冉冉从东方升起,将湖面照耀成粼粼金sè。
黎明寂静,早chūn没有青蛙的呱噪,生们将白袍扎在腰间,或在湖畔诵读诗,或引弓练体,朗朗读声中,不时传来晨练的“哼”“哈”之声。和陈东等人一样,吴子龙也保持着早起晨练的习惯。他练了一遍“八段锦”,身微微见汗,才收势在湖畔散步,石庭坚等得意门生跟在他身边,凉风拂面,师生众人衣袂飘飘,一个个丰神俊秀,宛若神仙中人一般。
“百rì苦行的效果非常好。”石庭坚神sè恭敬禀报道,“像鄂州李笃、舒州秦云、泉州刘秉忠、清江晏鸣相、临川黄元杰等辈,都在苦行中脱颖而出,在所经过的各州县学里,已经小有声望了。”
“吾道不孤,后继有人。”吴子龙微微点头,“公议推举之事,和做学问道理相同。树yù枝繁叶茂,必深其根,方能经风雨。如今人人只见到朝堂高位,却不知在跟脚下功夫。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人。”他摇了摇头,笑容转冷道,“先把人心鼓动起来,各州县的案子加紧递到鄂州,刑部一直压着不办,再让各地的廪生带着苦主去刑部申冤,给陈少阳、温循直增加压力,这事情要趁热打铁,闹得越大越好。”
“弟子领命。”石庭坚躬身拱手,又问道,“恩师,听说朝中在议论‘保马法’?”
吴子龙只微微点了点头,未置可否。石庭坚迟疑一瞬,前一步道:“恩师,此法名为保马,实为助长兼并之风。东南本来人多地窄,桑稻、桑棉争田。如今米价低迷,绸缎、布匹的价钱却高,各地县富户纷纷改种桑树。因为树一种好,便平不需要多少人力维持,所以江南的富户纷纷从佃户手里把田地收回,兼营工商,广建蚕场、丝场、布场等,获利倍于种粮。非但如此,富户还大肆兼并良田种桑树,致使许多百姓流离失所。这保马法,正是为了兼并土地而提出来的。”
石庭坚对兼并之事深恶痛绝,故而声sè俱厉地陈述厉害。然而吴子龙只静静地听着。江南桑夺稻田的事,他早已知之,而且知道得比石庭坚还要详细。保马法助桑夺良田,兼并土地之事,缘起自江南路一户苗姓富户。
两年多前,辽宋鏖战正酣,打仗、运输辎重,样样都要马匹。朝廷为了抵御辽人,不但从蜀中买马,更在民间高价购买喂马的草料。这姓苗也是利yù熏心,将蚕吃不了的老粗桑叶掺合在鲜草料中卖给草料场。几个月没被发觉,他掺桑叶的胆子越来越大,到了最后,居然一直没事。他才发现,因为桑叶多汁细嫩,娇弱的蚕虫虽然吃不了老桑叶,但喂马却绰绰有余。苗姓富户后来干脆就把桑叶卖给草料场喂马。
原先所谓“chūn蚕不吃小满叶,夏蚕不吃小暑叶”,桑叶一旦长老,蚕就不吃了,现在老桑叶居然可以喂马,桑园的主人便又多了一大笔收入。这个消息传出去后,别家纷纷仿效,还有人趁着秋冬季节,桑树叶子稀少的时候,在桑园中栽种牧草,或卖或自养马羊等牲畜。
栽桑养蚕,抽丝织锦,虽然颇费人工,但在人多地少的江南一带,却是最赚钱的行当之一。所谓一树桑树一树钱,桑树又有“摇钱树”之称。农家常用蚕沙来养鱼,蚕蛹则可以养鸡鸭,老桑叶可以喂马养羊,马粪、羊粪、鸡鸭粪便又可肥田。朝廷收购马匹和草料的价钱一直居高不下,算起总账来,种桑养蚕养马的收益大大超过了种粮食。虽然不断有人弃稻种桑,但南面稻谷源源不断运进来,米价不但没有升去,反而还一直在下跌,这一年多来,改稻田种桑树的人也就越来越多了。
对广有田地的富户来说,种树和种庄稼大不一样,只要成了桑林气候,就不需要佃户天天照料,采摘桑叶,养蚕,抽丝,纺织,甚至在秋冬两季种些牧草,全都可以雇长短工来做。所以,改稻为桑的风cháo愈演愈烈,失地的农民就越来越多,有运气的还能在桑园和工坊找到事做,没运气的朝不保夕,甚至到了无米下锅的地步,还有一些咬牙了去南海的大船。在一些人大发横财的同时,另一些人饥寒交迫,怨声载道。若不是各地团练得力,只怕已经遍地盗贼了。
“恩师,兼并是乱国之道,”石庭坚满脸忧sè,劝道,“不能听之任之啊。”
“庭坚,你忧国忧民是好的。”吴子龙语重心长道,“但是,要分清楚轻重缓急。现在,头等大事,乃是争夺各州学政的立场,争取在年内搬到陈东,否则的话,大好时机就错失了。”
“可是,恩师.....”他还待再劝,却被打断了。
吴子龙他摇了摇头,语气中已带了些许严厉:“推动学政公议弹劾的事,绝不可放松。现在礼部抱定了一个“拖”字,而我们就不能让他们这么拖下去。侯焕寅从京东路逃了出来,拖得越久,京东路十几个州的学政态度就越不好说。另外,朝廷一直在暗暗推动在南海屯垦地建州立县的事情,新建州县全部支持陈少阳,此事若成,他的相位就牢不可动,局势也不可挽回了。”
“建州置县?”石庭坚吃惊道,他没想到陈东还有这一手。
宣和三年,赵行德“拓海十策”,龙颜大悦,钦点为太学策论第一。赵柯即位次年,便以陈东、岳飞分掌文武,经营拓海屯垦诸事。朝廷征发流民、裁撤厢军,及各州县收押犯人、赘婿、小偷、私娼,欠债不能归还者,数以十万计,悉数送到广州市舶司牢城营,壮者为军,弱者为民,以充实屯垦。这一番举动,当时可谓扰动天下。
理社结党一案,清流士人有数百家贬谪岭南,至此皆用为流官,陈东的门人弟子,许多也因此远赴蛮荒之地,治理屯垦的百姓。这些人才是陈东真正的嫡系人马。陈东、岳飞先后北主持军政后,即使辽军南侵局势最危险的时候,广州市舶司也没断了对诸多屯垦地的支持,各种物资给得比从前只多不少。辽宋战局刚刚稳定下来,兵部便让广南路准备运送到北方的盔甲、火铳、震天雷、火药等物资部分运送给在和蛮夷部落打仗的屯垦地方。
辽军的南侵,对南海的屯垦百姓来说,可谓因祸得福。最初两三年间,流官和移民几乎是从无到有地建起了一个个屯垦的据点,大量的勘测、开荒、兴修水利等事,都是在这阶段完成的。还有很多人在和当地蛮夷的冲突中丧命。靖康四年,屯垦刚刚初具规模的时候,辽宋爆发了,南海屯垦地突然变成了远离战场的世外桃源。大片国土沦陷,长驱南下的契丹人四处烧杀抢掠,迫使宋人不断向南逃难。这时,除了户部持续将流民送往各个屯垦地方之外,从河北、河南、京东,甚至荆湖、江南的士绅,也纷纷坐海船迁居而来。
各个屯垦地都极大地充实了。原先因为人少,有些地方被当地蛮人侵凌,不得不向附近的蛮首纳币求和。在实力大振之后,各地几乎都将不服归化的蛮人赶入瘴疠山区。新得的膏腴之地,有的被老移民分别占据,有的则卖给新来的富户。屯垦地虽然和来往客商做买卖,但还是秉承以农为本,移民大部分原先也都是种地的农民,因为当地气候炎热cháo湿,极适合种植稻谷和甘蔗。
在筚路蓝缕的艰难阶段后,屯垦地栽种稻谷每年最多可以三熟,而种甘蔗更比稻谷容易,此外还可大量采伐木材。越来越多的海船满载着木材、稻谷和糖块运销宋国本土,从江淮运回绸缎、布匹,从广南运回瓷器、桐油、茶叶,以及铜铁铅锡等货物。
这一两年来,宋辽战局已经稳定,而且朝廷大行学校推举之制,因此,在陈东的支持下,各个屯垦地都开始要求建州立县,开学校,推举学政。朝廷已经多年未开科举,学校俨然已成为士子晋身仕途的必经之途,对屯垦地的清流士绅来说,没有比子孙读出仕更加重要的事情。因此,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在朝中各地下奔走,广为呼吁。
“南海建州置县的事情,我已经在全力阻止,但是,也拖延不了多久了。当初流放岭南的士人,原本就是清流中的股肱人物,故旧亲朋遍布各州县。再加这一两年来,各地士绅迁居避祸南海的也为数不少。于公于私,朝廷也不可能绝了他们子嗣进之途。所以,开chūn以后,各州县加紧押解犯人到鄂州,各州县廪生也要京,压礼部赶快召集学政商议弹劾丞相的事,或者干脆不需要大家到鄂州,谁赞同?谁反对?直接在各地表个态度就行了。”
吴子龙细细地布置交代,石庭坚静静听着,暗暗心惊。他原本也在奇怪,陈东是理社之首,为何在社中势力居然和吴子龙不相下的样子?若不是这一批老的清流士人放逐岭南,陈东门人弟子,许多都陷在南海屯垦不能抽身,恐怕吴子龙也不会有如今这么大的势力,自己也不会有现在的位置和机会。“陈相公还有这样一批助力,等他们真的翻了身,可真不好对付。”他思忖道,“难怪恩师着急要推动学政弹劾一事。”
章113 樊山霸气尽-3
辽军入寇以来,大宋的局势如风起云涌。理社的后起之秀当中,赵行德的门人大多投笔从戎,与辽贼血战疆场,天下皆知其保境安民之义。而陈东的门人多滞留在南海,安置难民,胼手砥足,为大宋开疆拓土,若在太平年间,乃是极大的功业。反观自身这边,每rì营营役役,做些勾心斗角,党争倾轧之事,当初的理想和抱负却渐渐地消磨黯淡了。
石庭坚想着想着,不禁叹了一口气,神情萧索。
“是不是觉得,自己一无是处?”吴子龙目光似钢针一般,直刺他的内心。“不是......恩师,”石庭坚本能的否认,讷讷两句后,低声道:“学生惭愧。”
“没什么。”吴子龙摇了摇头,似乎不以为意。
“当初张明焕为jiān党所害,下狱受刑,曾经坦承,所谓士大夫者,耕田织布比不普通农夫,阵杀敌比不得普通军兵,不谙经商营殖,不屑跑腿算账,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当真称得百无一用是生。可是,我们肩的责任,只在为天下人守住‘道义’二字。所谓战胜于朝堂,便是此义。守住道义,这就是我们现在所做的事情。”
“是,”石庭坚面带惭sè,点头道,“弟子受教了。”
“赵忠献公尝言‘中国既安,群夷自服。是故夫yù攘外者,必先安内。’”吴子龙继续道,“就是大国和小国为政之道的不同。夫小国者,旦夕有亡国之忧,很容易同仇敌忾,国之大事,唯抵御外敌而已。而中国者,国力雄厚,往往数倍于邻国。对群夷来有泰山压顶之势,在绝对的力量差距面前,什么鬼蜮伎俩都是无用的。然而,正因为疆域辽阔,各路各州情形千差万别,往往自相争斗,极难合力向外。”
“合力对外?”石庭坚面露异sè,恩师所作所为,似乎与此恰恰相反。
“合力对外?”吴子龙摇了摇头,冷笑道:“说得容易,人心千差万别,jiān党横行,尔虞我诈,若只是停留在口头,那就是缘木求鱼了。而像陈少阳、赵元直他们那种姑息迁就的路子,就算稳得了一时,却稳不了万世。”他目露坚定的神sè,既像是教诲石庭坚,又像自言自语道:“我等现在所做的事情,看去南辕北辙,但实际,确是唯一能够使中国合力为一的路子。朝堂争吵止于争吵,就会永无休止。唯有将jiān党真正铲除干净,才能彻底息止大宋的内斗,结束党争。”
............
二月,辽国京,戈壁草原积着厚厚的雪,不到三月底是不会化的。雪面枯萎的草木,大部分都被牛羊啃食殆尽,连雪地下面的草根都刨来吃了。朔风卷着雪粒和砂子,在雪原呼啸着横冲直闯。南朝被俘的宗室大臣在苦寒的天气熬了整个冬天,冻饿而死有两百多人,几乎每隔几天就会看到尸体被拖出去。
饥寒交迫之下,人们渐渐放下了羞耻。朝廷命官可以为了一个窝头而恶语相向,继之以拳脚。男人死了,诰命夫人若不肯改嫁,只有饿死。大臣家贫如洗,县主、孺人给粗鲁匠户娶做妻妾,此种寡廉鲜耻之事,众人已经习以为常了。
小河边,李若冰再度来到朱颖面前,两人四目相对。
“跟我来,给你看一样东西......”
听着他低沉的声音,朱颖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自从那天拒绝了李若冰以后,每次她来这白气蒸腾的热河边洗衣物,都能远远地看到他的身影。尽管只是隐隐约约的一瞥,却是她在这地狱一般的境遇中唯一的温暖和安慰。就在十几天前,李若冰的身影却忽然不见了,朱颖起初时失望,后来就忍不住担心。今天李若冰这一出现,朱颖就几乎喜极而泣,谁料到他竟然又走了过来.......朱颖愣在当地,心魂仿佛不由自主,盲目地跟在他的身后。
两人没走多久,越过一座小山包,便是李若冰看管的羊群,在羊群旁边搭着一座圆顶小毡帐,李若冰脚步不停,竟掀帐带着朱颖一起进去。毡帐四周铺着羊毛毯子,中间几根木头吊着一个陶制水壶,热腾腾的白汽不断从壶里冒出来,让帐中显得十分温暖。李若冰转过身来,看着朱颖。帐中地方狭小,两人四目相投,几乎能感觉得到对方压抑的呼吸。朱颖的脸刷地一下便红了,旋即又苍白如纸。
“清卿,我们不能,......”她低下头,避开对面目光,颤声道,“不能......我已经......”
“不能什么?”李若冰温厚的声音夹杂着一丝愤怒,他看着朱颖苍白的脸,双臂拢住她的肩头,感觉她的身躯在微微发抖,李若冰低声道:“你先坐下来。”轻轻往下一放,让朱颖坐在了火堆的旁边。李若冰脱下毡帽,看着他削瘦的面容,朱颖的心里不禁一阵酸楚。这些rì子来,李若冰几乎要被折磨疯了,极度的绝望,极度的愤怒,极度的热望反复煎熬着他的身心。耳朵里不断响起那天朱颖的话,却总是无法忘记,无法放下。
李若冰深吸了口气,默默地取出一个擦得干干净净的青瓷斗笠碗,两个白瓷茶碗分别摆在两边。做这些事情时,他的神情专注,即便在汴梁时,李若冰也从未像现在这样专注地制茶汤。毡帐里安静得怕人,只有沸水“咕咕”“咕咕”的声音,朱颖有些担心地看着他做着这一切,低声道:“清卿......”
“你看着,”李若冰打断了她,口气有些有些强硬,“花枯萎了,也可以再开的。”
朱颖微微一愣,李若冰拿出一支细竹筒,打开塞子,对着茶盏轻轻抖了两下,十几朵枯黄的菊花扑簌落入斗笠盏中。这茶具和菊花,他十几天来到处苦心搜罗而来的。怔怔地看着这一切,朱颖的眼眶充满了的泪水。随着沸水冲入,菊花轻盈地飘了起来,顺着水流旋转着,在青sè的茶盏映衬下宛如舞蹈一般。枯萎的花瓣受了水的滋润,同时,一股浓浓地菊花香气弥漫了整个毡帐,在淋漓的水sèzhōng yāng,花瓣渐渐充盈,舒张,一朵朵花在开放.....朦胧的白雾中,她仿佛听见了花朵的开放的声音,又仿佛是chūn风中的燕语呢喃。
“花枯萎了,也可以再开,”李若冰低声道,“颖儿,人也是一样.....”
朱颖不敢开口,她拼命忍着,因为一开口,泪水就会夺眶而出。可是当李若冰将茶水分入碗中,端到她面前,柔声道:“喝一杯,暖暖身子。”她泪水终于忍不住滑落了下来,一颗一颗泪水落入碗中,溅起了朵朵涟漪。
“颖儿......”
“我没事,真的,没事。”朱颖将茶碗端了起来,遮住自己的脸,滚烫而清冽地茶水从唇齿间一直流了下去,她只觉得浑身都暖暖的,愁苦,绝望,悲伤,凄冷,一切的一切,连同整个身形,仿佛被这蒸腾的热力所融化了。不知是因为羞涩,还是被雾气蒸润,朱颖的脸颊浮起一层淡淡的殷红,让李若冰看得有些痴了。
“颖儿,相信我,我们一定会在一起的。”李若冰抓着她的手,低沉地说道,“一个月后,一开chūn,rì连部落就会出驱赶牛羊出去游牧,在这期间,我会做些布置,等游牧回来的时候,我会搞到马匹,那时候,我就带你走,到那时候,我们再也不会分开了。”说完后,李若冰紧张地看着朱颖,心跳得厉害,如当初两人定情时一般。毡帐中顿时安静了下来,只闻两个人低微地呼吸声。
“我跟着你走。”朱颖轻声地,却是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她点了点头,然后便被李若冰抱在了怀中,朱颖只轻微地挣扎了一下,便任凭自己沦陷在他怀抱里,多年压抑的情感仿佛火山喷发。柴火燃烧,沸水翻滚,外面是寒风呼啸,毡帐里面是无边无际地温柔和热情......
数里之外,辽国皇帝的大帐之中,气氛却比严冬还要凛冽。
萧斡里剌,耶律夷列,萧塔赤,完颜宗弼,四个人都光着身,双手反绑了一字排开跪在地。京东路战败之后,萧斡里剌率军一路急退,被宋国的骑兵和义军尾追sāo扰,沿途将辎重都丢弃了,步卒大半冻饿而死,骑兵也折损惨重。辽军各部一路逃回河北三镇,正遇到耶律铁哥率军赶来救援,清点人马,骑兵折损了一万三千余人马,女真营和奚军步卒共折损了三万余人,火炮营几乎全军覆没,签军和民夫则全部丢给了宋军。河北辽军被彻底打残,短期内再也无力收复大名府。
耶律大石颁下圣旨,耶律铁哥暂时坐镇河北三镇,压制宋军势力北,又严命将萧斡里剌等四名败军之将立刻到京领罪,四人一踏入御营,连同耶律夷列在内,都扒下盔甲,一个个反绑了起来。
章113 樊山霸气尽-4
御账中气氛冷得像冰,只闻“嗒”“嗒”“嗒”的脚步声。
一双靴子走到眼前,耶律夷列鼓起勇气,抬头大喊道:“父皇,再给我一个万人队,我会戴罪立功,踏平南蛮!”他充满希望地望着耶律大石,耶律大石却只是冷冷地看着,沉默了一瞬,沉声道:“一万个契丹勇士的xìng命,比你的脸面贵重万万倍!”
“夷列,我教过你,契丹人,自己做的事情,自己就要扛起负责。”耶律夷列的脸sè霎时变得苍白,耶律大石叹了口气,低声道:“你身为大辽的太子,已经比别人先走了很多步,父皇更不能有过不罚,让族中的勇士寒心。”在他的威压下,耶律夷列竟秫秫发抖起来。
耶律大石从侍卫手中接过一条生牛皮鞭子,左右看了一看,帐中群臣全都低下头,无人敢于仰视。见无人敢出言求情,耶律大石方才挥动鞭子,“啪”的一声,皮鞭所及之处,立时皮开肉绽,耶律夷列闷哼一声,咬紧牙关没有呼痛,光着的脊背现出一条血痕。“你好样的!还我的契丹勇士!”怒吼的话音未落,鞭子又抽了下去,“啪”的一声,两条鞭痕纵横交错。完颜宗弼的眼皮一跳,又听见“啪——”的一声。
皮鞭一下接一下,毫不留情抽打在太子身,耶律夷列的闷哼声也越来越微弱。耶律大石像受伤的野兽一样喘着粗气,丝毫没有停手的迹象,仿佛要把耶律夷列活活打死一样。帐中站着的重臣大将的脸sè越来越惶恐,却无人敢出声相劝。每抽一鞭子,完颜宗弼的眼皮都要跳一下,萧塔赤却面无表情,仿佛和他无关一样。同样被反绑在地的萧斡里剌却忍不住,高声喊了出来。
“陛下,南征战败,罪在末将!”
“陛下,夷列只是个孩子,罪在末将!”
“你住嘴!”耶律大石怒吼道,他转过头,正看见萧斡里剌一边喊,一边挣扎着站起来,想要挡着耶律夷列,耶律大石抢两步,一脚踹在萧斡里剌的胸口,将他踢得滚出五步开外,用鞭子指着萧斡里剌道:“你想试试朕的刀斧快不快吗?”见萧斡里剌不敢再动,方才大步走回去,继续用鞭子猛抽耶律夷列,太子的脊背早已血肉模糊,不见一块完好的皮肉了。
诸将正战战兢兢间,一个卫士踉跄跑进御账,带着哭腔喊道:“陛下——”
“拖出去砍了!”耶律大石猛地转身过去,直yù择人而噬,怒吼道:“不怕死的可真多!”
“陛下,”那卫士被吓得一下子瘫倒在地,直到两旁宫帐侍卫前来扭住了他的胳膊,此人才仿佛梦醒一般,哭着喊道:“陛下,文妃娘娘快要不行了,陛下,去见萧娘娘最后一面把。”这人情急之下,竟然叫出前朝的称呼,有大臣脸sè就是一变。
“瑟瑟?”耶律大石眉头一皱。
他认出了这个卫士是一直跟在萧瑟瑟的身边的渤海族人。耶律大石狠狠地瞪了着昏死在地的耶律夷列,浑身战战的完颜宗弼,以及萧塔赤、萧斡里剌二人,沉声道:“先关起来,再做处置!”众大臣还没来得及舒一口气,耶律大石已经将鞭子扔在地,几步踏出帐外,那报讯的卫士忙站起身来,紧跟在陛下身后跑出御账。片刻之后,几个将领方才一拥而,先将太子夷列就醒,萧斡里剌老泪纵横。
京虽是城池,但为了不脱游牧本sè,宫墙之内,耶律大石、皇后,诸后妃,都在空地搭设营账居住,只有仆人婢女才住在没拆掉的房屋里。为了便于驰马,各个院落之间,都钜掉了门槛。耶律大石出了御账,便一路策马疾驰到萧瑟瑟所居住的营帐。皇帝驾到,帐外的卫士和婢仆都不敢抬头。
耶律大石“哼”了一声,径直掀帐入内,只见贵妃萧瑟瑟躺在毡毯,面sè苍白。
听见动静,萧瑟瑟转过脸来,眼中显出一丝暗弱的光彩,沙哑道:“陛下......”她挣扎着想要坐起身来。
“瑟瑟。”耶律大石失声道,抢两步,扶住了萧瑟瑟,不可置信地看着她。萧文妃的才华出众,最能诗文,在诸后妃中最受宠。自两个月前有了身孕后,耶律大石对她也倍加宠爱,几乎每隔一天就留宿在这个帐幕里。早晨离开的时候,萧瑟瑟还好好的,可是现在,竟是奄奄一息的样子了。
“陛下.....”萧瑟瑟紧紧抓着耶律大石的手臂。
“瑟瑟,”耶律大石眼中爆出一抹厉sè,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陛下,”萧瑟瑟摇了摇头,沙哑道,“你抱着臣妾.....”
律大石双臂将萧瑟瑟抱在怀里,感觉她的身躯在微微发抖,他久经戎马,见这样情形,多是人在弥留之际才会如此,不禁虎目蕴泪,眼睛定定地看着萧瑟瑟。萧瑟瑟也用力抬起头来,和耶律大石四目相对,脸浮起一丝凄楚的笑容,低声道:“陛下,当初你这样抱着我,我面害羞不许,可是心里却是极喜欢了,陛下总是很忙很忙,我最喜欢你这样抱着我骑马出去,找个没人的地方,我们太阳落山......”
声音越来越低,渐至不闻,她闭了眼睛,眼角却沁出了一滴泪水。
“瑟瑟,瑟瑟......”耶律大石用力摇动她的身躯,哽咽喊道。萧瑟瑟却再没有醒来,一滴泪水从脸庞滑过,更多的泪水落在她的脸,耶律大石一直看着她的脸,不知多了多久,他站起身来,却依然没有将她放下。抱着萧瑟瑟的尸体翻鞍马,耶律大石猛喝了一声,战马扬起四蹄,清脆的蹄声“得得得”跑向远方。
宫帐卫士眼睁睁地看着陛下骑马出去,谁也不敢阻止,只能一边向禀报萧皇后,一边远远地跟在后面。陛下这一口气骑马奔出十余里外,抱着萧贵妃的尸体,在山丘一直呆到第二天的黎明,方才策马返回宫中。
“萧娘娘暴毙,到底是怎么回事?”
耶律大石冷冷地打量着帐中跪伏的卫士和仆婢,他绝不相信萧瑟瑟会突然暴毙身亡,若不是为了查明真相,这些人都应该立即给萧瑟瑟殉葬的。帐中一片死寂,所有人都在瑟瑟发抖,却没人敢说一句话。
耶律夷列等人被绑进了御账不久,皇后萧苔不焉便来找萧瑟瑟,还屏退了众人。没过多久,萧苔不焉一脸怒容地离去,护卫和婢女也不知发生了什么,进帐一看,却发现萧瑟瑟面sè苍白倒在地,下身流血不止,卫士这才着急去找陛下。只不过,辽国的皇后权势极大,耶律大石常年出征在外,八部大会虽有议政之名,实际,萧皇后掌管着京的大小事务。这些婢仆不但自身的xìng命,连家人的xìng命都在萧皇后一念之间,故而谁也不敢多嘴。
“没长舌头?”耶律大石的声音仿佛万载寒冰,“那脑袋也没有用了。另外,你们既然害死了萧娘娘,那就应该知道,你们的父母,妻儿,祖父母,全部都要给萧娘殉葬。至于罪大恶极的你们,哀嚎三天三夜而死,算是便宜了。”
“陛,陛,陛下......”一个奴仆吓得面sè惨白,浑身软倒在地,挣扎着起来磕头道,“萧娘娘归天,不关奴才们的事,我听见,我听见......”他朝左右看了看,横下一条心道,“奴才听见,皇后在帐中说了一声‘你要我孩子死,我现在就杀了你的孩子。’然后,帐内萧娘娘惊呼了一声,就没了声息,然后,皇后就出来了,奴才们忙进去一看,娘娘就,就.....”
耶律大石扫视跪在地的众多仆婢,只看众人脸sè,心中已经明白。他双手紧紧捏成拳头,面sè铁青,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他站起身来,深吸了一口气,冷冷道:“害死萧娘娘,还意图诬陷皇后,一个个都罪不容赦,今天就杀了你们为萧娘娘殉葬。”他大步走出了帐幕,只留下一地奴仆婢女软瘫在地。随着宫帐卫士涌入,声嘶力竭的哭喊叫屈之声很快就安静了。
............
一轮朝阳在海面升起,一队庞大的海船船队停泊在广州的外海。
阳光照在狭长的甲板,水手和战士结束了念经,正纷纷站起身来,每个人脸都带着兴奋的神sè。所有到过大宋的商人都信誓旦旦地形容过广州的富庶。大食水师几天前还拦截了两艘满载瓷器、丝绸和茶叶的宋国商船,收获颇丰。狭窄yīn暗的船舱,大家都对广州充满了期待。蒲阿丹为了赎罪,用魔鬼才有的花言巧语说动了伟大的苏丹,派这支强大的海军来劫掠报复“唐人”。众人对蒲阿丹原本充满的怨恨,如今也变淡了许多。
章113 樊山霸气尽-5
夏国和罗姆突厥开战之后,宋国商人的货物被大食诸侯扣押,蚀了本不能回国,在夏国朝廷的指使下,在海干起了没本钱的买卖,不断地sāo扰罗姆突厥和诸侯的沿海地带。因为贸易凋敝,罗姆突厥和大食诸侯各大港口的生意一落千丈,许多水手和商人都失业了,这些人许多都加入了海盗,内外勾结下,许多大食诸侯都深受其苦,纷纷要求罗姆苏丹派海军讨伐海盗。然而,在夏国的支持下,海盗闹得越来越厉害。
夏国的战船时而单独出击,时而纠结其它海盗一起行动,给大食沿海制造了很多麻烦。他们以海西港为母港,还可以利用芦眉等盟的港口,在海遇到弱小的大食船队,就像秃鹰一样扑去,遇到更强大的大食的海军,就像山雀一样作鸟兽散,让罗姆突厥和大食诸侯都头疼不已。
罗姆突厥不能制止夏国支持海盗sāo扰,便yù大举报复,可是,夏国的腹心地带都在内陆,在西海岸边只有海西港,镇西堡还赫赫有名的坚城,让人无从下口。在陆地被夏**队压制,优势的海军又不能还手,罗姆苏丹暴跳如雷,于是,便采纳了蒲阿丹的建议。
广州、泉州的财富堆积如山,大食商人传说得跟神话一样。蒲阿丹说,夏人和宋人都是源自唐人的异教徒。夏国海盗sāo扰大食诸侯那么久,少不了宋人的掺合和支持,虽然海西港是硬骨头,但宋国的海岸线很大,港口很多,不可能每一处防守都像夏国海西港这么严密,而且宋国遍地都是财富,派海军抢掠宋国,不但可以报复唐人,还可以弥补贸易断绝的损失。于是苏丹就派了爱将法麦图为司令,率领一支强大的海军去报复。
远征海军从巴格达出发,沿途汇合了各大食诸侯的战舰,共有七十多艘,除了大食本身的战船外,还有用扣留的宋国大商船改造的战舰。宋国的商船船体宽大,不够灵活,但非常适合远洋航行,大食商人就常常喜欢搭乘宋国商船出海。
从宋国到大食的海路,早就有一连串大食商人建立的据点。大食商人多是依附在当地国王或者城主的保护下,建起了一个或数个单独的街区,因为海贸易缴纳的高额赋税,大食商人在当地往往颇有地位,一些大贵族甚至国王都皈依了真主。在这些据点,远征海军得到了很好的补给。只是因为风向问题,一直耽搁到现在才抵达广州。
海军派出小船岸去和广州的大食商人联络,在外海等待了一天,广州大食商人的首领,蒲阿丹的亲弟弟蒲阿宾便坐船前来。蒲阿宾的身材高大,除了头巾之外,穿戴已经和宋人没什么不同,当听说大食海军要攻打广州时,蒲阿宾的脸sè一下子就白了,他夸张地挥舞着手臂,反对的话脱口而出。
“攻打广州城?还有比这更疯狂的念头吗?”
“不到一万人,攻打广州城,真主啊!”
“你是个懦夫。”法图麦鄙夷地看着他,摇头道,“和你哥哥一样的懦夫!”他不禁想起了匍匐在苏丹的脚下,痛苦流涕乞求饶命的,大腹便便的蒲阿宾的样子。心中平生几分厌恶之意,凭什么这个背叛君主,毫无荣誉可言的人就这么富有呢,他居然能用钱买通苏丹的近臣给他说好话,在巴格达港遭受袭击后还保住了xìng命。
“懦夫?”蒲阿宾显然比蒲阿丹的胆量更大,他全然不顾法图麦的蔑视,大声劝阻道:“你们只有不到一万人,却要去攻打百万人口,有着的坚固城墙的城池,这不是勇敢,是送死啊!他们城墙又高又厚,安放着巨大的火炮。光宋国广州的守军,就是你们的好几倍啊。”
蒲阿宾激烈的反对让法图麦犹豫了起来,他盯着蒲阿宾,冷冷道:“你知道,我最看不起的,是那些死心塌地为异教徒效力的人。”这句话刺得蒲阿宾的眼神一下子犀利起来,法图麦才傲然道:“既然你反对攻打广州,说说看,你有什么建议?”
“广州不能打,”蒲阿宾按着胸口平复了愤怒,他皱着眉头思考了片刻,建议道,“不过,宋国沿海富庶的城镇很多,在广州的附近,还有扶胥、猎德、大水、瑞石、平石、白田、大通、石门八大镇,不过这八大镇也不好打,兄弟们从远方而来,最好先找一些沿海的小镇村落下手,在宋**队赶到之前就乘船离开。像广州或者八大镇这样重兵防守的地方,必须找好机会才能进去。”
“小镇村落?”法图麦不满地摇了摇头,周围的大食将领也不满地吼道:“那怎么行?”
“哼,怎么不行?”蒲阿宾鄙夷地看着这些人,摇头道,“你们不知道,哪怕是这些小市镇,也聚集着大量的船货,尤其是那些逃避市舶司税的商贩,最喜欢将货物堆放在没有宋朝官军的村落里。对我们来说,这就是没有牧羊犬的羊羔啊。”
除了正常买卖外,蒲阿宾自己也做走私的生意,对这种地方十分熟悉。宋人的习惯和大食也不同,民间几乎没有什么部落,村落所拥有的武力远远不如大食部落,根本就是不设防的。加广州深处大宋的腹地,从前几乎没有遭遇过大规模的海盗侵袭,各个市镇村落的防备都十分松懈。虽然朝廷发下了建立州县团练的公文,但广州这一带仍然故我,不像饱受辽军蹂躏的河南、东南、荆湖一带广泛的结寨自保。
在其后的十几天里,大食战船在沿海北,先后劫掠sāo扰金斗、东莞、香山、淡水、杨安、海丰、石桥、黄冈等地,官军战死数百人,被掳和死伤的百姓更数以千计。自从北方战事起来,广南东路能战的兵马都被抽调北,而水师战船大部分都随着南海屯垦派出去了,留在广南东路的大都是破损哨船和老弱病残。广州市舶司水师无力出海应战,不得不出高价雇佣商船巡逻守御,还做了必要时凿船堵住重要港口航道的准备。州县也没有能力驱逐敌军,大白天也关闭城门。广州市面一下子变得冷冷清清,各地也风声鹤唳,告急的文如雪片一样飞向鄂州。
鄂州,大宋朝堂中枢所在,已如热锅中的滚油一般翻腾不止了。
近两三个月来,不但各地押送到鄂州的死刑犯人数量激增,刑部不yù多杀人,打算拖到秋审再说,各地苦主和廪生又大批赶到鄂州,天天聚集在丞相府和刑部门外伸冤。客栈、寺庙、道观、学社,全都住满了人,天南海北的口音,要么是义愤填膺的争论,要么是捶胸顿足的哭喊,一副天下板荡不定,遍地都是冤情的样子。哪怕是普通的鄂州百姓,见了这幅情景,也有一种大宋朝廷在风雨飘摇之中的感觉。
大食海盗劫掠的急报送到鄂州,其影响仿佛一滴水滴进了油锅般爆裂开来。先前被契丹人欺负得够了,官军在河南、京东大胜两场,又夺取河北重镇大名府,已经大大激发了大宋士民的士气,现在大食人居然也登鼻脸,千里迢迢来趁火打劫,真是可忍孰不可忍也。
一个月时间不到,大食海盗劫掠广南路的消息传遍天下,整个大宋都沸腾了,广南的商人和士子声势汹涌的叩阙,江南路、两淮路、两浙路、福建路的沿海州县也慌乱起来,学政同仇敌忾地联名要朝廷火速集合水师战船,将进犯的大食海盗一举荡平。朝廷抓着这个时机,立刻从善如流,在得到急报的第二rì,便下令韩世忠横海军立刻南下剿灭海盗,次rì,赵杞和陈东召见了汉军使者,接受汉军内附表,命京东路登莱汉军水师出兵,配合韩世忠所部南下保护沿海州县不受大食海盗sāo扰。
同rì,岳飞奏请在秋季再度大举北伐,与韩世忠横海军水陆配合,夺取河间府,将河北战场北移的奏章被留中不发了。丞相府草拟了诏命,命南海屯垦地与大食商人断绝贸易,不得向一切大食商船提供补给,命广州市舶司火速集中分散于南海各屯垦地的水师战船,并且征召能战的商船水手,务必截断大食水师继续sāo扰大宋的海路,同时,允许沿海州县自筹粮饷,招募团练,雇佣商船建立巡海水师,兵部也将招募水手组建新水师营。
这些天来,武昌侯府外面街市动静闹得很大,经常都有廪生乃至普通百姓在大声地疾呼奔走,声音透过院墙传了进来,侯府中的婢仆脸sè也是惴惴不安的。虽然只能从赵环那里得知一些外面的消息,但赵行德越来越强烈地感觉到,无论是大宋,还是鄂州,正陷于一个越来越大的漩涡之中。
章114 寥落天地秋-1
“清浊不分,大宋必危!贪官不除,大宋必亡!”
“广言路!减赋税!抑兼并!”
赵行德站在墙边,侧耳倾听,嘈杂的声音隐约可闻。&&过了一会儿,游行的人渐渐远了,墙外恢复了安静,赵行德才叹了口气,坐下身来。从鄂州,到各路州县,至皇室,丞相,下至庶民,都在这时势这口油锅里翻腾,武昌侯府中虽然安静,却也能感受外面炽烈的温度。
大礼法,丞相、六部、州县和普通士人的权利都写得明明白白,而恰恰是这样,每各方面都竭尽所能的利用自己权利之下,大礼议中尚未妥当的地方一下子就暴露出来了。例如士人议论、游行、的权利,就被各地廪生们运用得淋漓尽致,衙门一旦干预,就会被扣钳制言论,甚至意图谋逆的罪名。
据赵环讲,鄂州行在还算好的。有的地方清流当政,对俗易人施行严刑峻法,弄得非是清流的士绅、富户苦不堪言,甚至逃亡外地。还有的地方是俗易士绅保持官府,专用清流法对付清流人,大批将犯了小过的清流士人下狱问罪,送到鄂州的死囚一小半也是如此。外地的民间还爆发了械斗,参与者多达万人之众,当地官府不敢调用当地团练,只能请朝廷从外州县调官军弹压平乱。
纷乱的时局中,武昌侯府却是一片死水。赵行德每rì打熬身体之外,唯有看写字,时不时与赵环聊天解闷。软禁的rì子看不到尽头,他除了撰写有关”君子之道“的文章外,将前生所记得的一些机械的图样画了出来,将文章和图样都分们别类地装订成册。又按照对现时技术的理解,制造各种小模型,并且计算推论各种参数。赵环最怕他闷出什么毛病,见赵行德以此排情遣怀,非但不觉得他不务正业,反而召集各种工匠,兴致盎然地陪他一起胡闹。
此时,赵行德身前的石桌,平放着一块四四方方的矩形木板,粘得平平整整的白纸,画着一艘船,船装有四五根桅杆,各种大大小小的方形或三角形的帆,船身两侧开着炮窗。-在船身中间纵剖面的图看出,船底还有一个巨大的舱室,安装着一个好像倒放着的竹蜻蜓般的东西。在最大的那张图纸旁边,另外还专门有船体外廓等各种用途的图样。
“这是什么啊?”赵环牵着袖口,好奇地指着那个竹蜻蜓般的物事。
“旋橹。”赵行德解释道,“也有人叫‘螺旋桨’,我觉得‘旋橹’更贴切一些。始终都在水下面,它工作的方式更像橹,传统没有橹的地方才把它叫做一身葛衫,裤脚,袖口都用绳子扎着,从一叠图样抽出一张来,这一张是螺旋桨部件构造的放大图,底舱中安置着百个登船的踏板,通过齿轮组和细长的螺杆,转动安在船底的两列“旋橹”。
“诶,我倒觉得好像是把车船两边的轮子放倒下来,安在船尾。”赵环两只手比划了个圆圈,按在船身侧面,疑惑道:“那样轮子会更大,就不要这么多个了。”看了赵行德所画的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她自己又去工部找了图样作参考,倒也长了不少见识。
“那样的话,桨片入水和出水会浪费很多力气。”赵行德指着船身两边一排排方格子,解释道,“而且船身两边还要布置炮窗。”他指着桅杆和风帆道,“海行船,主要还是靠风力,但在无风或者打仗的时候,战船有自身的动力就会好很多。例如蜀中的车船,西夷的桨帆船,都是如此。”
环若有所思,然后笑道,“如果水师有这样的战船,就能驱逐海盗了。”
“纸谈兵罢了。”赵行德摇头道,“不经实验过程,陡然间造不出来的。”
环点点头,赵行德所说“实验”,她算是体会深刻。
就以船身而言,赵行德先以他所见过的宋国海船和西夷海船为参考,制作了木模型,通过流水中所对比实验,认为宋国的海船的船型更好。有这个实验做底子,他又特别选择了一些关系到船体重心,船体浮心,排水量,船外廓的尺寸参数,计算两种船型在水中所受到的阻力大小,浮力大小,抗倾覆的xìng能好坏,最后再以宋国的海船为基础,优化了它的尺寸,最后再按照这个尺寸又做了木模型,和原先的模型一起放在流水之中对比,就明显要好得多了。得知大食海盗进犯沿海之后,赵行德将这个优化过后的海船模型连同尺寸比例一起交给了兵部。
此外,因为普通木船吃不住火炮的力道,赵行德便考虑用一种铁骨浮箱的办法来造炮船。整个海船的龙骨,船身肋条,乃至数层甲板下的纵桁横梁,俱都是用铸铁铸造,形成一个网状的铁骨船框架,在铁骨外覆以厚木板,形成船壳轮廓。火炮炮架,桅杆,船舵,旋橹等重要的部件,也都与铁骨相连。而舱室全都是形状各异的浮箱结构。浮箱分别固定在铁骨,哪怕部分舱室被打穿漏水,也不会导致海船立刻沉没。不过,这种铁骨浮箱船,还有其他诸多改进,因为无法进行可靠的实验,也就和这“旋橹”的安置一样,仅存在于图样。
赵环也不可能背着赵行德将这些古怪东西交给兵部。就像她不信小小的“旋橹”能代替大大的“车轮”,但她也不会为此而争论不休。她一边帮忙收好图样,一边不经意道:“给兵部的图样,兵部交转给了造船务,造船务说他们只管掌控舟楫船运,实则造船的船场是转运司在管着,又将图样转给了转运司,再后来,就没有了结果了。刑部现在正在严查铁钉大案,转运司已经下狱了二十几个官员,剩下的人人自危,他们估计谁也顾不新船样了。”
行德脸并未太多失望,反而问道,“铁钉大案?”
“嗯。南海流官奏称江淮造官船易坏,难易抵抗南海的大风浪,建议此后南海设置官船场,南海一切船只皆由广南路或南海本地建造。陈相公将此奏发给了转运司,让转运司商议是否可行?结果江淮船场反对得厉害,坚称江淮的船下南洋已经有一百多年了,从未出过问题,南海屯垦流官奏纯属无事生非。两边打起了笔墨关系,结果陈相公就派了御史许孝蕴去江淮查清楚谁是谁非。许御史却是吴尚的弟子。”
赵行德脸现异sè,赵环解释道:“陈相公派了他去,别人便都没话说。”
“原来如此。”赵行德点点头,眼中流露出赞赏之意,赵环粉颊微红,微微笑道:“船场的贪官污吏将物料、人工的账簿什么都准备好了,原以为做得高明,他们又尽皆选择了清流法自守,有司没有真凭实据的话,就不能对他们用刑。谁知这位许御史可和他恩师一样,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听人说,他竟然从最难检查的铁钉开始。不过我倒想不明白,为什么船的铁钉最难检查的,夫君知道吗?”
赵环住了口,含笑看着赵行德,好似要考较他的模样。进府久了,两人夫妻不似夫妻,朋不似朋,相处久了,她渐渐放下了心思,对赵行德没那么拘束,反而随便起来。不知道从何时开始,她就以“夫君”相称,渐渐成了习惯。
“我在辽东时见过,海船的铁钉,确实是最难检查的。”赵行德讲解道,“铁受cháo气,最容易生锈,不但铁钉锈蚀,还会侵蚀周围的木板,让木料形成空洞,久而久之,船就毁了。所以,造船的时候,工匠为了防范铁钉生锈,不但要将铁钉连钉帽一起敲进木板,还要用油灰料加麻筋,将钉眼儿凹陷全部填实,遮蔽密封。所以,海船一旦造好后,要想再检查钉子的长短好坏,是千难万难的。”
“原来这样啊,”赵环微微笑道,“我问了好几个人,都不知道怎么回事儿,还是夫君见多识广。这么说来,那许御史的做法,就讲得通了。他到了江淮后,先要了各地船场用料的账簿,然后让各大船场送一条刚造好的新船到杭州府,然后一把火,将大小几条新船都烧了。”
“啊?”赵行德皱起了眉头,听赵环继续道:“许御史将各船场报来一条船用铁料数早已堆在旁边,从烧毁的船骸里扒出铁料,还不到应该有的一半重量。据说,那时候,江淮各大船场的官员脸都吓白了,许孝蕴当场祭起清流法,将在场船场官员全部拿下,当晚便奏朝廷弹劾,要刑部要穷究此案,后来是刑部跟进这个案子,将相关人等下狱讯问,又查处了许多别的贪墨之事。不过,在东南州县廪生当中,许御史的官声一下子就起来了。”
章114 寥落天地秋-2
“陈相公已将许孝蕴擢为军器少监,加朝散大夫。
“军器少监?连升三级?”赵行德沉吟道,“陈少阳用人也算不拘一格了。”
他们是太学出身的人,不比科举苦读来的,对朝廷的官制,下掣肘,左右制衡的利害,如观掌纹一般清楚。陈东深感官制混乱,糜费国家俸禄,率先辞去虚衔,中枢重臣随之效法,官制也渐渐简洁明了,大致只分为职官和散官两途。职官决定着官员的权力范围,另加散官则可以提升官员的品级和俸禄。此外,建立殊勋之大臣,朝廷另有爵位相赠。
许孝蕴先是正七品御史,并没有多少实权。陈东用他为工部军器少监,虽然职官只升了一级,但朝散大夫散官却连升三级到了从五品。鄂州改制以来,中枢和州县的官位都大为减少,吏部磨勘较从前更严,文官三年未必能有一迁,许孝蕴一次升迁,一下子就比同辈提前了至少九年。年轻一辈中,一时誉为风池候选。朝中大臣对真正的门人弟子,也就是提携到这个程度了。军旗少监位置十分重要,许多前朝名臣都当过这个差遣。举国的弓矢、火铳、甲胄、剑矛、弹药、战守之具,都由军器监管理。在这个位置,许孝蕴挟烧船验铁之威,当有一番作为。
“不拘一格么?”赵环没有太多概念,心说当找人问个清楚,又道,“许少监的焚船验铁之举,叫好的很多,也有骂他的,甚至非议陈相公任用酷吏。有的说几条船平白就这么毁掉,太可惜了。说他故作惊世骇俗,若非迂腐不近人情,便是拿同僚的人头当升迁的垫脚石。”
“可惜么?”赵行德摇头道,“几条船烧了,总比载着满船的人和货物沉了好。”
“有人说,陈相公拿这件事小题大做,刑部里的死囚已经够多了。”
“身为丞相,他所考虑的并不是这件事本身,而是告诉天下人他的一个态度。”
赵行德面sè凝重地缓缓道:他想起初战河间城时,因为劣质火铳炸膛,火铳手宁可把火铳当铁棍来用的事情,感慨道,“丞相不可能明察秋毫每一件事,他给天下人的,也就是一个态度而已。传更新行下效,他若稍稍露出姑息迁就的意思,不仅仅是将来又多了不少葬身海底的冤魂而已。若执政大臣的态度都暧昧不明,救时弊只一味‘甘草,振朝纲只两字‘乡愿’,朝中的其他大臣,大家得过且过,小吏也敢于糊弄官了。吏治就是这么败坏的。也许对那些因循前例,贪墨克扣的官员来说,斩首太过残忍,但若真的姑息迁就下去,就是对无辜者的残忍了。一家哭,何如一路哭?”
环也点了点头,玩笑道,“陈相公也真有宰相气度。”
和许孝蕴相比,宋国朝野对陈东的褒贬更是不一。有时在赵环面前,赵杞会痛骂一番陈东,又感慨道,若无陈少阳殚jīng竭虑,大宋必不能中兴,然后又道,此人是大宋的栋梁,却是朕之芒刺。大宋的局势乱成一锅粥似地,几乎所有人都怨声载道。然而,若公允来看,换个人来做丞相,未必有陈东做得更好。宋军在战场打退辽军的入侵,还顺势收复大名府。各州县市面,米价一直稳定,其它的货物买卖繁荣得很,甚至比宣和年间还要兴旺。
朝廷废除了大部分苛捐杂税,再要增加赋税,需得到学政公议的准许。这大大刺激了各州县士绅兴办工商的热情,在短短一两年的时间,各地的工坊比从前激增了一倍有余。州县竞相在边界设立关卡,限制外地的货品运进本地,或者课以重税。朝廷转运司为此焦头烂额,若非陈东调动禁军,强行拆掉了州县私设的关卡,只怕要激起民变了。
“若不是这样,”赵环惋惜道,“只怕吴尚也没有现在这么多的盟。废除关卡这事,得了好处的没一个心存感激的,失了好处的却怀恨在心。陈相公真该冷眼看他们自己私设关卡,等到天下民怨沸腾,到处都维持不住局面了,再出来收拾,看这些人还做不做白眼狼。”
“前朝还好说,本朝若任由各州县私设关卡,和玩火没什么两样。若一开始听之任之的话,这后果朝廷还真收拾不了。””赵行德摇了摇头,解释道,“本朝士绅竞以工商牟利,时至今rì,大至各路府、州县,小至一家一户,都早已不是自给自足。”
赵行德见看着赵环不信的神sè,掰着指头数道:“先说东南州郡,江宁、杭州府一带,盛产棉布、绢帛、绸缎,一向称为‘衣被天下’,每年单运出去的绢帛布匹,价值数以千万贯计。然而,原先所谓苏杭熟天下足,到了本朝却完全相反了。正因为桑稻争田,棉稻争田,江宁府、杭州府的粮食不够吃,每年都要从广南和荆湖买进大批的粮食。东南看似富庶,花团锦簇,只要粮道被卡住,立刻会出现囤积居奇,粮价飞涨,甚至饿殍遍地的局面。除此之外,东南作坊所需的物料,如蓝靛、木料、竹料、纸张、铁料、石炭、燃料、桐油,全部都要从外面运进去,任何一种被卡住,都会有大片工场无法开工,百业凋敝,民不聊生。”
“近世以来,广南东路纺织、造船、冶铁等百业兴旺,又有南海屯恳的需求,但终究根底尚浅,工坊造不出好生丝,绸缎坊所需生丝,棉线,都要从东南运进,粮食、木炭从广南西路和南海运进,仅仅木炭一样,每年就以千万斤计。同样,若没有荆湖、东南来的买主,那广南路的铁器、jīng瓷、夏布、蔗糖和海盐市面必定萧条无比。福建路多山地,百姓不得不以种茶为生,士绅商贾往往将茶叶等器物运销他处,换回银钱,每每一交易以十万贯计,然后再买进粮食等各种货物。茶路就是福建路的命脉。”
“鄂州本为天下商贾辐辏云集之地,各地的盐、麦米、木料、花布、药材,川流不息,都由此经过,大江下以此谋生者数以十万计。朝廷又将行在建于此处,一个月都不能断了商路漕运。而北方凋敝,南海屯垦,这些地方,如不与外面互通有无,百姓的生活恐怕立刻就会陷入困顿,哪怕富庶之家,在市面也买不到什么东西了。”
“大宋赖水路纵横,有舟船转运之便,士民享商贸互易之利久矣。然而富绅盘剥,百姓也只是温饱而已。如今州县设卡,货物必然腾贵,可以想象,者失其厚利,下者失其温饱。天下大乱,只在顷刻之间。陈少阳才不惜开罪诸多力主设卡的州县,只是不希望局面演变到不可收拾之地步而已。”
“可是,既然像夫君说的那样,”赵环迟疑道,“那各地州县为何还要设卡阻断商路呢?”
“各打算盘,各为其利罢了,”赵行德摇头道,“可是,众州县出于私利所采取的行动,叠加在一起,却非大宋百姓之福。大家都想走一条让自己更好的路,结果却是大家都去挤独木桥,结果走的却是一条自相残杀,最后同归于尽的死路。”
“若站在州县执政者的立场考虑,设立关卡,可以立刻收取赋税,多少都有好处,长远来看,更能将外州县的货物堵在外面,让本州的士绅独霸行市,所谓肥水不流外人田。”
“可是,若大家都如此乱来,那么所有人的货物都卖不出去,难道又退回男耕女织,小国寡民的时代不成?而朝廷中枢的责任,让州县不为私利而走死路,而是相互妥协,一起走出条活路来。正所谓,义者,利之和也,这就是朝廷大义。宰相之称,源自分割牺牲肉食之人,务令各方心服。丞相治大国如烹小鲜者,在调和鼎鼐,也就是调和利益。无论如何,坚持大义,就是丞相的本分事业。”
赵行德身在软禁之中,左右没有急事,这一番深入浅出的讲解后,赵环算是完全听懂了,她双手托腮,美眸望着赵行德,显出一丝异彩,暗想道:“夫君对大宋的情势,对为相之道,可算是十分清楚了。”心头更泛起一丝憾意,不管是因为夏国,还是尚主的关系,赵行德都不可能做丞相。
“我也是随便说说罢了。”察觉她的神sè有异,赵行德打了个呵且,笑道,“你随便找个太学生来,都能如此这般给你讲一大堆的。殿下只需多读,便会笑话赵某纸谈兵了啊。”
“嗯,”赵环点点头,微笑着摇头道,“过谦之词,我才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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丞相府,花厅内,正在举行使者觐见丞相的仪式。
“贵我两国素为兄弟之邦,大食竟然先后侵犯两国,实乃人神共愤之事。”夏国使者冯廷纶正sè道:“倘若贵国放回我朝柱国,将军赵行德,那么我朝愿与贵国结为盟好,派遣水师拦截大食海盗,甚至可以再借贷一笔银钱给贵国朝廷,剿灭大食海盗,或调遣海军远征,犁庭扫穴之用。”
章114 寥落天地秋-3
“贵使是在说笑,”邓素冷笑道,“还是先谈谈归还洛阳、襄阳两地之事。!。”
冯廷纶脸sè如常,端起茶盏吹着茶沫,轻轻喝了口香茶,含笑道:“尚大人熟读诗,岂不闻,得人心者得天下也。洛阳、襄阳两地的百姓,早已心向我朝,不久前,两地百姓推举护民官,署名画押者达百万之众,簿册俱在,便是明证。可喜可贺,将赵行德也被推举为柱国。不过话说回来,贵国就算是顺应这两地的民心,也该让赵行德返国,在柱国府中为关东百姓仗义执言。”
邓素与冯廷纶之间唇枪舌剑,礼部官员和使者随从如履刨冰,生怕不小心有辱国体。
在客厅首正中,陈东脸sè严峻地危襟正坐着。这是夏国出兵夺取洛阳,宋国扣留赵行德以来,夏国第一次正式向鄂州派出使者。他皱着眉头,除了对夏国使者除礼节xìng地回答问候之外,一直都沉默到了仪式结束,陈东站起身来,拱手了拱手送冯廷纶离开。
“夏国近期可能出兵河南吗?”陈东等着邓素送别使者返回,第一句便问道。
“应该不会。”邓素的语气不确定地解释道,“若夏国出兵河南,南北皆受敌,必然一国之力独当我国与辽国。但是,从长安传来的消息是,夏国在河中与大食国的战事短期内不可能结束,长安的粮食、布匹的左券价格一直在涨。而且,冯延纶在这个时候出使,恐怕更多的示好的意思,毕竟他们也知道,尚主之后,赵行德是不可能放回去了。”
“那就好。”陈东看着邓素疑惑的神sè,低声道:“国库已刮下去三尺了。”
“唉,”邓素叹了口气,“我当尽力与冯延纶周旋。”
他深知陈东的难处。鄂州建政以来,国库几乎从来都是空空如也,各地屯驻禁军八十余万,每个月的粮饷就是三百余万贯,州县团练的费用还不计在内。州县的两税、商税一交到户部,几乎立刻就流水般用了出去。户部尚寇敏中是大礼议中由诸学政单独推举的,他坚决反对增加任何赋税,甚至到了规劝陈东不要穷兵黩武的地步。传更新若非沿海州县一起告急,寇敏中答应筹措五百万贯的靖海券,朝廷连水师的开拔粮饷都发不出来。
“听说户部答应发行靖海券,”邓素问道,“不过,却强用盐税做了靖海券的抵押?”
“正是,”陈东摇头道,“寇敏中账房一个,不足以谋大事。”
“寇敏中不能为臂助,”邓素沉吟道,“少阳,我举荐个人,苏汝能,你敢不敢用?”
“苏汝能?”陈东皱起眉头,反问道,“‘三得道人’苏同甫?他好像还在刑部天牢里?”
“正是。”邓素点头道,“苏同甫与我熟识,他言行虽然偏激了些,但为国理财一道,确实是些见识的。刑部那件案子很快就有结果了,走私辽国酒汗的案子,苏同甫只是出钱入股,他还以为酒汗是从南海那边过来的。”
“是么?”陈东冷笑了一声,“我倒以为,他根本不关心酒汗从哪里来的。”
苏同甫牵涉这案子还是在朝廷取消酒专卖之前,因为涉及到辽国,更成了资敌的大案。若坐实了资敌,够得斩首的罪名。苏同甫自号“三得道人”,何谓三得,得钱,得才,得寿。人生在世,无钱不能买物,无才不能明理,无寿则一切皆空,若三者既得,其余便一切尽有矣。在东南一带,不少流俗之徒将此“三得”奉为圭皋,在清流士绅中也大行其道,但是,还是有很多人认为苏汝能言利过甚,对此极为不齿。
“苏汝能确实是人才,”邓素继续劝道,“而且有心为国效力,他犯得也不是大罪,你只需要一次特赦,免他受刑羞辱,此人就能感激涕零,为你所用。他在理财的功夫,足以和寇敏中匹敌,正是你所需要的。”
“好。”陈东勉强答应道,“若他确实是不知酒汗的来自辽国,我可以赦免他的刺配徒流之刑,但罚金却不能免去。若非如此,恕我我能为力。”他端起茶盏,轻轻喝了一口,掩饰了眼中的厌恶之sè。这些天来,因清流法下狱受刑的士绅越来越多,天天都有人门请求特赦。可是,吴子龙那边却盯得极紧,每一次特赦,都会令陈东失去一些理社清流的支持。而拒绝特赦,则让另一些人对他怀恨在心。
邓素叹了口气,起身告辞,缓步走出了丞相府。
相府外面的朱雀街是鄂州内城最热闹的。每天都有大批的廪生在此聚集,有的是排队等候言事的,有的是散发各种揭帖的,有的是来此与同道切磋文章,打听消息的。除了衙门的朱漆门户,街道两旁摆满了各种摊子,贩卖籍笔墨、竹木器具,汤茶点心等等,应有尽有,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还有许多外州县来的游人,怀着好奇的心情来观看丞相衙门门口的胜景。
在相府的墙外,邓素弯腰了车,马车没驶出多远,一阵晃动又停了下来。
“大人,邓大人!”外面有个人不顾礼部随从的斥责,大声道,“尚大人。”
好奇此人居然能认出自己,或者认出自己的马车,邓素掀开车帘,看到的是一张年轻得过分的脸。年轻的廪生顾不得和礼部吏员争辩,将一张揭帖伸了进来,直接递给邓素,这个举动其实是非常冒犯的。邓素微微一愣,还是将揭帖接到了手。
“大人,”廪生强压着激动,沉声道:“我等支持邓大人明辨清浊,铲除jiān佞!”
邓素心头发苦,含笑点了点头,放下车帘。马车再度缓缓前行,邓素粗略扫了一眼揭帖,字写得很好,题目是支持礼部明辨清浊,铲除jiān佞,但内容主张却都是吴子龙一系的。一张请礼部给刑部施压,将各地送到鄂州的作jiān犯科之徒,从速审案、当杀则杀。另外一张请朝廷抑制兼并,赈济贫民,给失地百姓一条活路。邓素叹了口气,将两张揭帖折起来,放入袖中。
“礼部主持公正!”“请邓大人铲除jiān佞!”
因邓素接受揭帖的举动,让人群激动起来,几十个人一起大声喊道:“支持邓大人明辨清浊,铲除jiān佞!”......“jiān人不除,大宋难安!”......“支持朝廷整顿吏治!斩杀贪官!”礼部尚的马车缓缓消失在街角,直入云霄的呼喊声才渐渐息止。
“那位真的是邓大人吗?”廪生王嗣宗问道,注视着马车消失的街角。
“当然了,”张蔚解释道,“正月的时候,礼部尚大人到州学来勉励过众人,我因此见过他一面,王兄你家在鄂州回去了。”他心里有些自得,脸却是冷冰冰的。虽然“支持礼部明辨清浊”这个题目是大家议论出来的,但张蔚还是担心被同道误认为是邓素一党,里外不是人就麻烦了。
“原来如此。”果然,王嗣宗摇头笑道,“我还误以为你与邓大人有些干系。”
“怎么会呢?”张蔚正待再划清界限,脸sè却一变,住口不言。
“吼什么!吼什么?”街对面走过来几个衙役,手持着铁尺,凶神恶煞地过来。
众衙役一边举起铁尺作势威吓,一边大声吼道:“这里是相爷视事的清静地方,不许高声吵闹喧哗!”“老老实实做买卖的,吵什么吵啊?”“小心待会儿府里的人出来,拿你们下狱问罪!”但到了州学廪生面前,却只绕了开去。廪生要么是豪强出身,要么是读种子。只要不闹出大乱子,让大家下不了台,衙役也不愿招惹他们。
鄂州郊外,东南行营来了一位不速之客,石庭坚奉乃师之命前来拜访王贵。
石庭坚虽然是个白身的,却是吴子龙的得意门生。听说他来拜访,王贵便按照结交文人雅士的做派,礼贤下士在后院设了一场小宴招待石庭坚,又叫几个心腹将领作陪。酒酣耳热之后,石庭坚拿话试探,王贵总是托词搪塞,不肯透露出自己的倾向。
“将军可谓君子,”石庭坚转动着酒杯,笑道:“君子之道,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啊。”
“当不得,当不得。”王贵脸sè微变,摇头道,“王某俗人一个,只愿马革裹尸,为朝廷效命疆场,称不得什么君子。”他自己择的也是俗易法自守,宁可自污,也不愿得罪陈东或吴子龙任意一方。
“将军谦逊自抑,足以为我大宋武人之楷模,庭坚佩服。”石庭坚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含笑道,“世人常言,武将不惜死,文官不爱钱,则天下太平。我大宋的将军,若都像王将军这样,以报效国家自勉,就不会有汉唐时候,武人干预朝政,藩镇割据,令国家衰亡的危害。朝中文武殊途,各不相干,也是太祖制下祖宗家法的遗意啊。”
章114 寥落天地秋-4
自太祖朝立下崇文抑武的祖宗家法以来,武人干政乃是犯不得的大忌讳。传更新武将没有任何参与、干预、甚至议论朝政的权利。即便西京曹氏,河东折杨这样的勋贵将门,累代荣宠不绝,与皇室通婚,贵为外戚,一旦有干预朝政的迹象,都会招致朝臣群起攻之,连皇dì dū护不得。当年两帝并立,鄂州以“尊天子不奉乱命”而得到更多士绅响应,很大的一个因素,就是众人担心曹迪重演“挟天子以令诸侯”之故事。士大夫宁可继续尊奉被辽人俘虏的赵柯为主,也不愿接受一个被武将所挟持的皇帝。
所以,石庭坚一提及“武人干政”,诸将的脸sè都不自然起来。
“石先生言重了,”王贵脸sè微变,竟自辩道,“我一向谨守本分。”他手放在桌,看了看左右部将,正sè大声道,“赤胆忠心,天rì可鉴!”诸将纷纷应和道:“正是,我等报效朝廷,绝无贰心!”“石先生千万看仔细,王将军是大忠臣啊。”
“果真如此,实乃大宋之幸事!”石庭坚微微颔首,举杯道,“将军无负朝廷恩遇,必能善始善终。”他将酒杯和王贵一碰,一饮而尽。诸将也大呼小叫地一起满饮,王贵也将酒喝了,浑不知其味,脸sè疑惑的看着石庭坚,不知他葫芦里卖得什么药?
“王将军勿怪石某交浅言深,”石庭坚眼神闪烁,低声道,“虽有赤胆忠心,但仍需把握得住分寸,此乃武人保全之道啊。石某曾读史,每见明宗朝殿石璋,睿宗朝燕达这两位将军的故事,就颇令人遗憾。”他的话音很低,王贵却听得清清楚楚,心中不禁悚然。
石璋、燕达这两朝大将,皆官居殿前副指挥使,皆在先皇驾崩,新皇尚未即位的时候,参与了定策拥立之事。当明宗驾崩时,人心纷乱,传说太后不喜太子,yù立楚王,人心军心亦浮动。石璋便告诫殿前众军“汝等见我拜倒呼万岁,方可三乎万岁”,而新皇登基时,散发被面以示悲戚,石璋更亲自登宝座,以笏板拂开头发,仔细审视,认清楚先皇太子无误后,方才下去,带领众将三呼万岁。时人皆赞之曰:“朝廷有此殿帅,天下岂不晏然”。!。
无独有偶,睿宗驾崩时,太后反对新政,而太子素来亲近新党,雍王亲近旧党。因此太子为太后及旧党所不喜,朝中暗流涌动,甚至有刺客将混在皇亲中从东门入宫刺杀太子之说。风雨飘摇之际,太子登基那天,燕达亲率宫中甲士五百人,破天荒于皇宫东门内外列阵,进宫参与大典的皇亲和大臣都要一一检查。庄宗继位后,手“忠心燕达”赐之。
这两将本已立下天大的功劳,然而,随着时过境迁,皇帝原先的倚重和感激,渐渐变成猜忌和后怕,两将最后都被捋夺了兵权,不但本人赋闲,军中的旧部也遭排挤贬斥,朝中文臣落井下石,弹章不断,整天忧心忡忡,最后都郁郁而终。石璋乃是威武郡王石守信后人,明宗皇帝的国舅,自从石璋赋闲之后,族中子弟屡遭飞来横祸,石家竟至于渐渐湮没不闻。
汴梁沦陷后,殿前三衙已名存实亡,禁军兵马分隶于各地驻泊行营大军。东南行营驻屯鄂州,宿卫行宫,若论拥兵废立之便,到可以和三衙禁军相比。王贵的兵权也和石燕二将相若,念及这二将的下场,他默默无语,脸sè戚然。
而石庭坚自顾自地说着话,句句都是诛心之语,如钢针一般刺中他的内心。
“太祖定下的祖宗家法,武人不得干预朝政。不是说不得危害朝政,而是不得干预,武人拥兵自重,天然便身处于嫌疑之中,哪怕是本来秉持着好心一片,一旦干预朝政,不但犯了帝王的大忌,也犯了朝廷的大忌,甚至是天下人的大忌。我朝以仁义治国,不复唐时那般唯力是视,此乃我大宋百姓之大幸事。天下人心倾向于文治,所以,一旦有人冒天下之大不韪,以武力干预政事,那必定是天下人人得而诛之的......王将军?将军?王大人?”
石庭坚低声唤了两声,王贵才醒过身来,举杯道:“石先生说的是。”
他执掌这东南行营以后,也曾小心谨慎地向陈东靠拢示好,不过,陈东却是堂堂正正,并没有市恩图报的意思。渐渐地,王贵也就以朝廷柱石自居,安心练兵,期待有朝一rì能在沙场堂堂正正杀出一个马封侯。但是,树yù静而风不止啊。
“王将军见笑了。”石庭坚心道:“恩师袖中没有良将,这王贵若果真是一个忠厚之人。将来搬倒陈东,倒是可以举荐一下,让他继续掌握东南行营,拱卫行在。既然如此,今rì不妨跟他把话再点明一些。”
他微微笑笑,端起酒杯敬过了诸将,又缓缓道:“朝廷最大的朝政,莫过于礼法,礼法之重,莫过于选举。以学校集贤人,共同推举学政,再以学政推举丞相,又可以弹劾丞相,用意乃是选天下之大贤治理国家,又防范王莽、曹cāo那样的jiān佞当国。而人心各异,即使有时产生一些争端,那也是朝中的礼法之争。若有人企图凭借武力,对此横加干预,那便是与天下人为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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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草市玉堂楼内,每张桌子旁都坐满了人,店小二汪百虫来回穿梭,小心翼翼地续茶,又端蜜饯果子。他心中腹诽,读人原先斯斯文文的,最近不知怎地脾气都火爆起来了,偏生个个还振振有词。不过话说话来,那几个披麻戴孝的苦主,看样子也着实可怜。
“老丈,你别怕,”张蔚拍了拍一个老者的肩膀,沉声道:“把你的冤情都说出来。”
“对,说出来!”“说出来,说出来!”
李老汉原先有些怯,鸣冤的话说了无数回,不需要特别准备,一开了口便老泪纵横。
李老汉之子名叫李向,在辽贼南侵时应募入了县里的团练,地主就将佃田给收走了。当辽军退走,县里裁撤团练后,李向回家后,只得在街买菜和果子为生,结果祸不单行,犯了一些县里的地痞,被活生生打断了一条腿,成了废人,儿媳也不堪被辱自尽,唯李老汉一边照看儿子,一边鸣冤。幸好县令大人是个包青天,查证了李老汉的儿子择了宋礼法自律,便将那一伙地痞都判处了秋后处斩,可是现在,案卷被压在了刑部,复审很可能不会全部问斩。李向伤重,加忧愤,没等看到恶人伏诛,便撒手人寰。地痞们甚至托同伙放出话来,只要留得一条命在,一出来就弄死李老汉祖孙三人。
“真是可忍,孰不可忍也!”张蔚拍案怒道,“刑部怎地纵容jiān人欺压良善!”
“就是!”“不能忍了!”廪生们纷纷叫道,有人猜测:“刑部该不是有人收了银钱?”“温循直就是本朝第一大jiān臣!”“刑部这样的拖延,根本和地痞是蛇鼠一窝的。”酒楼中的茶客也一起齐声起哄,各个恨不得要杀进刑部大牢,为李老汉一家报仇雪恨。
“老汉多谢!”“谢过了各位。”李老汉颤颤巍巍地跪倒在地,老泪纵横道:“多谢各位恩公!青天大老爷!”他一把将身边两个儿孙拉在地,按着他们和自己一起在地磕头,“宛儿,栓儿,快,一起给恩公磕头,要是恩公不帮咱,咱这辈子都只能在外头讨饭吃了。”祖孙三人一起磕头的场面,当真令见者伤心,闻者垂泪。
“老丈请起,”张蔚心下恻然,低声道:“我等受朝廷供养,读圣贤,仗义执言,驱邪扶正,都只是分内之事而已。”他将李老汉扶起来,又对一脸sè苍白的中年人道:“宝臣兄,你说你的事情。”
“多谢张兄。”吴玮有些战战兢兢。他说事之前,先朝周围的廪生作揖,感慨道:“天下清流一家,诸位急公好义之心,吴某佩服,佩服之至。”众人听他是守清流法的,谈吐又是熟读诗之辈,自是一番谦让。然后,吴玮才叹了口气,将自己的麻烦说了出来。
吴氏乃世居宣州太平县,也算是当地大族。吴玮之父吴弭,是太平县县里的主簿,一向都是奉公守法之人。但不久前,吴弭告发县学推举的县令王处耕有贪赃枉法之事,一下子捅了马蜂窝。这王县令可是一方豪强,事情演变成王县令亲自带着一干党羽威逼吴弭,要他把账簿和证据都叫出来,甚至亲自动手对年过五旬的吴弭拳打脚踢。最后在州学清流的强行干预下,王处耕被下狱待罪,宣州衙门判处其斩刑并抄家,但案子在刑部压着,吴家现在最担心的就是王处耕东山再起。
“不满众位,”吴玮叹了口气道,“王处耕这人在县里的党羽众多,势力极大,就算被下狱了,还有人为他到处奔走,可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所谓打蛇不死,必受其害。我吴家与王家这次算撕破脸了,刑部若不给他们定下抄家灭门的大罪,恐怕将来后患无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