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110 三登黄鹤楼-5
“人自择法,各取所宜?”邓素皱眉问道,“若清流与俗易皆在一案,如何裁断?”
“罪狱从俗易,而争讼从清流。”朱森沉吟道,“争罪曰狱,罪狱之事,当缓刑罚以宽仁民,而争财曰讼,争讼之事,当以风俗教化为要旨,可从‘清流法’。”他语气并不确定,朱森素来潜心治学,讼狱之事并非所长。果然,陈东和邓素都流露出不以为然的神情。
“朱兄,罪狱之事,失之于宽仁,便不能惩奸止恶,反而是扬恶抑善。而争讼之中,更变诈百出,所谓‘君子欺之以方’,如何能从清流法决讼。朱兄,你的心愿是好的,但这样绝不可行。”邓素断然道,陈东也罕有地点头赞同。二人都经历过州县,对决讼断狱有些体会,所以才会反对。二人这一质疑,朱森也面露难色。
“清流俗易两者交叠的话,”赵行德轻轻插了一句,“可不分狱讼,但考其发端便可。”
他在辽东治理汉民时,也曾升堂问案,还曾按照夏国制度审定过律例集,所以也有些心得。朱森的提议也触动了他的一些想法,因此便忍不住开口插话。朱森脸带疑惑,问道:“如何考其发端呢?”陈东微微颔首,示意有此疑问。邓素目光微动,落在赵行德身。
“因侵犯他人而起讼狱,从清流之法;若从订约立契始发端的,则从俗易之法。”
赵行德缓缓道:“孟子曰,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心动既是自由,刑罚亦不能强迫人心向善。而刑罚之要旨,只在于助人守‘善’。使人能自律、守‘善’,而天下大治亦不远也。两法相犯而由侵犯他人发端的,情况可归为两种,第一种,守俗易法之人侵犯守清流法之人,是坏了他人之‘善’。如外国之人,无故入我国土,当以我国法度惩处之。所以,即使是守俗易法之人,也当以清流法严惩;守清流法之人侵犯守俗易法之人,既坏了他人之“善”,也是坏了自律之‘善’,自作者自受,亦当从清流法严惩。与此不同的是,两法相犯而由订约立契发端的,断讼决狱,当以双方所立之契约为基础,若从清流严苛之法,恐怕官府会越俎代庖,将双方未明之意愿强加于人,故而当以俗易法裁断之。”赵行德说完便住口不言,朱森和陈东面露沉思之色。
“如此说来的话......”
“诸奸为侵犯之行,”邓素沉吟道:“如有同守俗易法之人,当按照本朝刑统,男女各徒一年半,女有夫者,则男女并徒二年。而同守清流法之人,禁止淫佚,诸奸者,男,杖五十,女,杖三十;有夫者,女,夫杀之无罪,男,斩首弃市。女十二岁以下,妇人不坐罪,男比有夫者,斩首弃市。如果俗易侵犯清流,则从清流法。如果清流侵犯俗易,亦从清流法。男仗五十,女杖三十;有夫者,女,夫杀之无罪,男,斩首弃市。女十四岁以下,妇人不坐罪,男比有夫者,斩首弃市。是这样么?”
的,”赵行德迟疑了一瞬,还是点了点头,又道,“以订约立契发端的讼狱,以体察双方契约真意为要旨。清流之间,君子不出诳言,言出成约,誓无反悔。而俗易之间,则非要立下字据画押不可。而清流与俗易之间,则以俗易法为准,若无字据,认定双方并无契约。”
“不错。君子之交,焉能与蝇营狗苟者相同。”陈东微微点头。在世居福州的宋国海商之间,确实有重信尚义,言出如山,不需字据为凭的做法,往往一两句话就能做成大买卖。而那些信义未够的商贾,就必须要定下字据。字据的文字还必须逐字逐句地推敲,以免留下后患。
“善!大善!”邓素拍案叫绝道。“如此一来,不仅是各得其所而已。”
“礼法所保护的,既非清流,也非俗易,而是天下人心之‘善’。善者有善报,恶有恶果,长此以往,砥砺节操之人必将越来越多。侵犯从清流,订约从俗易,此法大善!”他执掌礼部,自然是希望严守礼法之人越多越好。兴奋之色溢于言表,然后,邓素的脸色又寒了下来,沉吟道,“不过,若真的人自择法的话,真正清流多半要选《宋礼法》而自律之,吴子龙的声望势必大涨。难道,我等也不得不受他撰写的《宋礼法》约束不成?”陈东的脸色也阴沉下来,《宋礼法》真成了“清流法”,那吴子龙的声望必定一时无两。下一次学政公议推举丞相,吴子龙便是众望所归的人。
“少阳,我们也编纂一部与《宋礼法》相抗的‘清流法’,如何?”
东沉思了片刻,皱眉叹道,“谈何容易?吴子龙有心编纂《宋礼法》已久,他的礼法已囊括了古今,我们即使重新编纂一部礼法,也挑不出他的范围,亦步亦趋,反而惹人耻笑。唉——”他看着在座的几人。若自择法,恐怕都要守《清流法》,而不会觍颜与“俗易”为伍的。邓素皱眉思索,也叹了口气。吴子龙本身是极其砥砺节操之人,对清流所推崇的言行礼法拿捏把握得极准。礼部若要新编《礼法》,和他的《宋礼法》相比,若再严苛一些,就太不近人情,而宽松一些的话,又会令人不齿了。
“此事,解铃还须系铃人。”朱森开口道,陈东和邓素疑惑地看着他,朱森笑道:“要别出机杼的话,依我看,可以取元直所撰《君子国》之意旨,便与吴子龙《宋礼法》大异其趣,附以礼法和本朝律例,号称为《君子法》,便可以与吴子龙的《清流法》分庭抗礼。天下清流士人,或不满吴子龙之煊赫,或不欲守《清流法》者,可以守《君子法》。如此,大礼议之后,吴子龙的声势便不至于太高了。”他说完之后,含笑看着三人,谁知道,陈东、邓素同时迟疑起来,陈东脸现惊讶,邓素深皱眉头。朱森才发觉自己这提议的不妥。他和陈东、邓素都讨论过《君子国》初稿的,陈东击节赞赏,而邓素则不置可否,只是说赵行德惯做新奇之论。然而,这还不是最大的问题。本朝礼法由夏臣编纂,岂不是说本朝无人?
“多谢朱兄抬爱,只是,行德却没这个资格。”赵行德深深呼吸了一口冰凉的空气,“所谓君子之道,我与朱兄论辩过多次,朝廷若要编撰礼法的话,朱兄才具远高于我,足堪大任。与我同路南下留守司军官数十位,曾研讨此道不下百回,邓兄、朱兄手下若缺少人手,可以从他们中间挑选。行德身为夏臣,嫌疑未洗,就不便参与其事了。”
“元直......”陈东叹了口气,邓素的神色微动,终究没有说出什么劝解的话来。
“前几天看邸报说,朝廷和各州县都在扩练新军,兵马加起来不下六十余万,足以保境安民了。”赵行德望着外面一只寒鸦停在院中的古柏枯枝,显得孤单而寥落,他嘴角浮起一丝苦涩的笑容,“行德身为夏臣,奉命援宋抗辽,也算不辱使命。夏国与突厥的战事旷日持久,正在紧要关头。私心猜测,回到关西后,朝廷必派我往河中率火炮营参战。我的家人皆在关中,诸位若还念着故旧之情,便放赵某一家团聚。”他的声音低沉,陈东和朱森有些动容,邓素心中也涌起几分萧索之意。放不放赵行德回夏国,终究不可一时意气用事。
离开武昌侯府,一路之,陈东的神色郁郁,邓素则若有所思。两人商议,还是未雨绸缪,由朱森从礼部选拔吏,再从赵行德推荐的军官中召集人手,以“君子之道”为意旨,着手编撰“君子法”。邓素在礼部稳住局面,一边逐个说服学政,把“宋礼法”议题押后,拖延时间,一边放出朱森编纂“君子法”的消息,一点点将“君子法”的内容透露出去,根据学政之中的议论,对“君子法”加以增删修改,这样一来,到大礼议结束的时候,就可以让“君子法”与“宋礼法”、“俗易法”鼎足而三了。
“少阳,”邓素斟酌词句道,“元直人才难得,太可惜了。”
“那有什么办法呢?”陈东叹道,“你我都知道,那些个罪状,多是子虚乌有。终究是我等欠他为多。元直在关西若是籍籍无名尚好,偏夏国朝廷又对他颇为看重,我朝汴梁夺帅,夏国立刻便册封他保义侯,拜将军。与当年狄青被俘之后,我朝偏偏特意加封他爵位,厚待其子的用意相同。我朝能给他多少爵禄,夏国肯定也会给。既把元直架起来了,又是千金买马骨的做法,做给我朝的俊杰看。唉,可惜了元直......他的妻儿皆在关中,骨肉离散,我对不起他......”
“我朝能给的,夏国未必能给。”
邓素沉吟了片刻,低声道:“陛下也是惜才,听闻元直妻子被夏国扣留,便动了念头。十六长公主殿下,乃陛下同母所生,一向最受先皇的宠爱。若是少阳你不反对的话,陛下将赐婚与元直,将他留在关东。他终究是宋人,良禽择木而栖......”
章110 三登黄鹤楼-6
经大礼议一事,丞相和礼部尚接近了许多。武昌侯府与丞相府都在黄鹄山子城内,路程不远,二人并肩缓缓而行。子城内虽然不比南街市繁华,街道也有许多百姓行走。为避免声势煊赫,招人物议,陈东和邓素两位大人安步当车,吏和护卫只远远地跟在后面,同时,也就听不见两位大人的话语。
“......元直的发妻尚在,他势必不可能答应的。”
“此事从长计议,未必不可行。苏武留质匈奴十九年,吞雪与旃毛,能守汉节,却与胡女生子。可见食sèxìng也。元直纵然心如磐石如苏武一般,陛下的恩宠,却非匈奴胡女可比。”邓素眉头一皱,眼中愧sè一闪而逝,加重了口气道,“我们这么做,都是为了大宋。若赐婚之事成,则夏国必定不敢再用元直为将。元直重情尚义,做不出杀妻求将的事。久而久之,也自然会为我大宋效力。夏国见扣留他的妻儿也是无用,我朝再派使者加以交涉,说不定,能将他的李氏夫人和一双儿女也要回来。这也就皆大欢喜了。”
“陛下少时,被蔡京、李邦彦等jiān臣迷惑,疏远了清流君子。如今早已醒悟,唯有清流士人,才是大宋的中流砥柱。十六公主殿下乃陛下的一母所生的胞妹,自小与陛下兄妹情笃。赵行德乃是当年揭帖案之首,将她赐婚与”他微微吁了口气,仿佛也在同时说服自己,沉吟道,“如今,大礼议是头等大事,为免旁生枝节,元直的事情,还是先放一放。陛下那边既有赐婚之意,少不得将与元直有些往来。陈兄勿要多虑。”他说了这么许多,最后这一句才是关键。
“有些往来?”陈东嘴角浮起一丝笑意。他摇头不置可否,转而问道,“侯焕寅表请辞去兼任的京东路安抚使一职,并举荐韩世忠接人,你看如何?”这京东路安抚使的官职,端的是名缰利锁。侯焕寅一rì担着名义,一rì便被按在京东一隅。辽人大举进攻京东路,侯焕寅若若敢逃走,朝廷就可名正言顺地追究丧师失地的罪名。侯焕寅也正因为如此,才会急不可耐地举荐韩世忠代替自己宣抚京东路,他自己只保留参知政事一职。陈东是绝不可能同意的,不过,他想借此试探一下邓素的立场。
“辽人大举进犯,京东路岌岌可危,”邓素正sè道,“临阵换帅,智者不为。侯参政执掌京东路十数年,还是应该当仁不让,不要卸下这守土之责。”他是陛下的心腹,他的态度,陛下十九会同意的。
“既如此,”陈东微笑道,“那就请侯大人勉力留任京东,保一方百姓。”他神sè微凛,“相府已晓谕诸将救援京东路,东京留守司以曹尚总揽局面,督促陆、罗、邓诸将并力东援。同时,催促韩世忠率横海军,刘光世率淮西军火速北援救京东。”他说的这几镇人马,陆罗邓三将离京东路最近的,然而,也是与朝廷最为疏远的。刘光世最爱保存实力,真正出死力的援军,恐怕只有出自京东的韩世忠这一支人马。
“取消盐税的事情,户部是怎么考虑的?东南的学政,可是十分着紧此事。”邓素看似不经意着问了一句,神sè却十分郑重。在大礼议之前,东南州县的学政已经三三两两地来找邓素,列举了从练兵筹饷到稳定社稷等各种理由,坚决反对削减甚至取消盐税。
宋辽夏三国之中,夏国没有单独的盐税,辽国盐税不高,而宋朝的盐税最重。一年盐税足有两三千万贯之多,乃是朝廷最稳定、最重要的收入。然而,人吃盐是有定数的,盐税这东西,更多的压在无数升斗小民的肩。百姓吃不起盐,私盐泛滥,怨声载道。因此,户部便准备仿照夏国的做法,加重商税和矿税,竞买矿山,逐步降低盐税在朝廷税赋中的比例,最终将盐视作普通货物来征税。然而,原先朝廷增加盐税,盐商便反对,这一次,废除盐税消息刚刚透出去,反对的声浪更超过了从前的任何一次。因为,盐商的手中都积累了大量的盐引,价值数以千万贯计,朝廷一旦废除盐税,这些盐引就变成了一张废纸。就算朝廷以合适的价钱收回盐引,没有了高额的盐税形成的厚利,盐商也就只能坐吃山空,无以为继了。
“此事,朝廷自会从长计议,不过......”陈东嘲讽地笑道,“大礼议的时候,他们也得拿出点态度来。像陆云孙那样,天天叫着相府要还政于君王,可不是什么好态度!”
邓素的脸sè微变,他抬头看着陈东,眼中露出复杂的神sè,沉默了片刻,方才叹道:“我去安排,他们的态度,少阳不必担心。”这时,他才明白过来,为何定下大礼议之事不久,朝中就传出了削减盐税,竞买矿山,朝廷买船助商人出海,以及试行等风声。无一不牵动着各地学政的心思。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即为利往。”陈东微微点了点头,看着街市两旁的如织行人,叹道:“想不到,想不到......”却没说下去,他想不到的是什么。此时正是子城里最热闹时候,到处是熙熙攘攘的人群。六部的文官吏忙着赶去考早勤,外地来的也要趁早到各个衙门办事。沿街支着热腾腾的茶锅汤锅,飘散出各种诱人的蒸汽。鄂州冬天最时兴喝七宝擂茶,乃是用花生、芝麻、核桃、姜、杏仁、龙眼、香菜和茶擂碎煮成茶粥。还有人喜欢将龙脑、菊花等加进茶汤里,一口吃进嘴里就是满颊的芬芳。茶汤早点摊子旁边,有人吃得满头大汗,有人还打着哈且,茶汤再加一个炊饼,大家又开始了忙忙碌碌的一天。
黄鹤楼中雅室之内,一张花梨木桌摆放这jīng巧的茶具。点茶的老者将一点茶末洒在杯底,加入一勺的煮开的雪水,用勺子均匀搅动,茶粉渐渐如膏糊一般粘稠,这时,整个室内鸦雀无声,主宾都屏住呼吸,欣赏着点茶的过程,老者左手提着红泥壶,将滚烫的沸水徐徐注入茶膏,右手用茶筅优美地地击打、拂动着茶汤。很快,鲜白的汤花徐徐泛起,缓缓散开。随着氤氲的茶香弥漫,老者将茶汤一一分到几位客人的茶碗中。
“林老先生亲自点茶,真是好久没喝到了。”泰州学政吴炽昌笑道,“托浮休先生的福。”几个客人一起哈哈笑了起来。陆云孙也含笑端起面前的茶盏,喝了一口,赞道:“果然不错。”
“是啊,”通州学政郑邦士笑道,“躬逢盛事,若不是大礼议,也聚不到一起啊。”
“早就想到楚州拜见恩师了。”平江府学政詹得时端起茶盏,轻轻呷了一口,笑道,“以茶代酒,多谢徐兄做东。”徐安行是楚州首屈一指的大盐商,徐家也有不少子弟在朝中出仕为官。所以,他虽没有官身,但詹得时、郑邦士等人丝毫没有轻视于他。
“哪里,哪里,”徐安行笑着谦让道,“诸位都是看浮休先生的面子。”四人交换了眼sè,詹得时放下茶盏,面带忧sè道:“恩师,学生听说,朝廷yù取消盐引,盐税之制。从此以后,便没有官盐、私盐之别,这可不合祖宗制度啊。”其他三人都连连点头称是。吴炽昌沉声道:“泰州如今全都靠盐税维持,朝廷真要做取消了盐税,这就是要天下大乱了。”
“取消盐税,乃惠民之举......”陆云孙缓缓道,不解地望着其他人。
“浮休先生,你有所不知,盐税这一样东西,再公允不过。只要吃盐,就要交税。谁也逃不脱。倘若真的取消了盐税,朝廷赋税的缺额从哪里弥补?肯定又要别出心裁,添加苛捐杂税了,到时候贪官污吏下其手,百姓反而更加受苦。”郑邦士摇头叹道,“若是取消盐税的话,那些贩私盐的盗贼可就得意了,简直是黄钟毁弃瓦,釜雷鸣啊!朝廷怎能出此倒行逆施之政!”他一边说,一边摇头,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
“咱们难道就没有办法了?”徐安行担忧道。
“有什么办法?”吴炽昌摇头道,“你管得了楚州,管不了其他地方。只要朝廷不禁私盐,各地都可以从蜀中、甚至从辽国买私盐。盐价哗哗地下来,东南的盐商只怕大半要败亡的,可比辽人入寇还要惨。朝廷怎么就昏了头,出此乱政,无事生非呢?陈少阳也不像是如此昏庸之辈啊?”
“昏庸倒不然,”郑邦士冷笑了一声,“我看他是jīng明才对。你听到外面的流言了吗?”
“哦,什么流言?”
“有流言称我们两浙路,两淮路新复的州县,多有蔡京、李邦彦jiān党,聚粮练兵,意图谋反,号称清君侧,其实是要废除相府,重迎蔡李jiān贼余党执政。所以,朝廷这才先建江南大营,淮西大营,震慑新复的州县,后又要废除盐税,断了谋反者的钱粮啊。”郑邦士的话音未落,陆云孙的脸sè已yīn沉下来。
章110 三登黄鹤楼-7
“浮休先生倡圣王之学,请丞相还政于陛下,用意虽然是好的。&&”吴炽昌吞吞吐吐道,“但,但是现在这个时候,很是惹人忌惮。现在各州县的学政、知州、团练使,都是廪生乡绅推举出来的,只有刺史是朝廷任命。如果还政于陛下的话,是不是还要重回朝廷旧制,由吏部选任地方官呢?所谓覆水难收,这样一来,学政、知州们是必要拼死保住官职。他们虽然不能干涉我们楚州、泰州的事情,但可以支持朝廷废除盐税,转而向夏国买川盐供给东南,拔掉我们的根基。人心不比古,周召二公还政于君王,是不可能重现于今rì了。就算陈少阳答应,天下州县士绅也不答应。浮休先生,这就是覆水难收啊!”
“你们这是为陈少阳做说客?”陆云孙脸sè变冷,“还是在挟老夫?”
“弟子不敢,”詹得时脸sè发白,辩解道,“只不过,陈少阳这一手太yīn毒了。荆湖南北两路一直在从蜀中进私盐,若我们在大礼仪和相府作对的话,陈少阳只要稍稍偏向他们,夏国私盐就会在全国通行无阻了。”他长叹了口气。由于盐税在极端重要,盐官是仕途的青云捷径,京东、淮南、两浙、福建、两广沿海这些盐场州县的官员,极容易做出政绩,晋身朝廷中枢,范文正公等许多名相也曾历任盐官之职。所以,尽管民间对盐税怨声载道,无论哪位大臣执政,都不敢轻易变动盐税和盐专卖制。然而,辽人入寇,几乎将京城的官员一网打尽,就算逃了出来,也因为“弃职潜逃”,被相府刻意甄别使用。今rì之朝中,荆湖南北路出身的官员势力十分强大,他们大多是支持从蜀中买盐的。其它内地的州县也要相府放开夏国盐路,相比之下,朝中反对的声浪便大不如前了。
“相府也不一定要变动盐制,”张安世有些担心地看着对面的老者,“只要盐场州县不要和相府作对的话,还有商量的余地。”说完后,见陆云孙没有暴怒,张安世轻轻吁了口气。老人虽然还是骨鲠刚毅,但和从前相比,脾气还是要平和得多了。张安世心中不禁升起一丝希望,低声道:“盐税关系十数州县的生计,陆大人,您可不能一意孤行啊。”
“恩师,不妨暂且忍让,”詹得时脸现愤然之sè,“陈少阳、邓守一如此咄咄逼人,我倒要看他们到底有什么好结果!”这话立刻得到另外两人的附和,大家破口大骂相府太过yīn毒,然而,话里话外,还是劝陆浮休在大礼议当中勿要与相府为难。
“唉——”陆云孙长叹了口气,摆了摆手,“你们的意思,我都明白了。”他端起茶盏,一口喝了,茶水已经微凉,带着苦涩的味道。陆云孙咂了咂嘴,闭眼睛,似乎超然物外,脸的神sè却是十分的萧索。安世脸sè疑惑,詹得时以目示意他不要再说话,又朝着其他两人点点头。
............
浓浓的硝烟味弥漫着济州城头。十几天来,辽军的炮击几乎从未停止过。济州附近多山,十分适合架设铁桶炮轰击城池。无数黑乎乎的影子划过夜空,如巨大的鞭影抽过来,带着巨大的呼啸声轰然砸在城墙内外,“砰砰”作响,夜空中偶尔传来数声惨叫更令人心悸。凡被辽军炮石击中之处,地面都在微微颤抖,城墙、房屋的灰土不断扑簌落下来。为免给城外敌军指示方向,整个济州城都沉沦在深邃的黑暗中。不但黑暗,而且静得宛如死城。偶尔有孩子哭泣,立刻被惊慌地捂住了嘴巴。壮丁全都了城墙,老弱妇孺蜷缩在家里,轰鸣的炮声,喊杀声,隐隐从四面传来,鞭子一样抽在人们的心头。
“辛大人,辛大人。”守军躲在甬道中躲避炮石,一个个站起身来。
辛赞一身戎装,尽管脸有倦容,仍然打起jīng神,向将士颔首示意,不时停下来激励两句。守军不过两万余,辽军没rì没夜的攻打了半个月,不但人撑不住吗,就连城墙也出现多处裂缝,岌岌可危了。辛赞维持着城内秩序,一边向百姓发放粮食,一边组织壮丁健妇赶修被破损的城墙。经历过南侵战事,辽军运用火炮攻城越发纯熟了。城头宋军火炮稍有反击,辽军立刻会聚集数目更多的火炮朝着炮响的方向轰击回去。城下炮垒修筑在济州城墙的延长线,炮口顺着城墙方向,每次发shè炮弹或远或近,但大都落在城墙附近。
在战斗最激烈的时候,天炮石如雨点一般,城外辽军箭如飞蝗,城头守御的宋军东躲xī zàng,仍然伤亡惨重。现在是拖一天算一天,哪里城墙吃紧,团练使王之道便率城中jīng锐往援。
“大人,朝廷的援军呢?”“侯大人不会不管我们了?”
“辽人的火炮如此厉害,济州完了吗?”
将士们形容枯犒,忧心忡忡,对他们的疑问,辛赞只能以大义激励。辽军十分狡诈,采取围三缺一的办法,企图诱使宋军弃城而逃,然后在野战中杀掉他们。幸好济州团练使王之道和知州辛赞都誓死守城,稳住了人心。团练使王之道族中壮丁都了城墙,老弱妇孺则集中府里,一旦城破,便准备举家赴义。随着时间推移,伤亡越来越大,人心渐渐消沉,辛赞自己的信心也越来越少。城中一直在告急,可援军的影子根本就看不到。
“援军啊,援军!”辛赞一拳砸在坚硬的城垛,眼中迸出火来。
城外好仿佛一个黑暗的深渊,无数的篝火是魔鬼血红的眼睛,一团团黑影从辽军营垒中飞起,就连喂猪的石槽、墓碑、石门坎等等,都被辽军做成了石弹,没rì没夜的砸向济州城。而辽军就像隐藏在黑暗中的野兽一样,一边对济州城保持着巨大的压力,一边等待着守军自己衰竭,倒下,然后扑来将猎物撕个粉碎。
“宋人竟真敢来援救济州?”耶律夷列疑问道,“叔叔不是说,宋人怯懦,又在内斗,相互提防戒备,不会来救京东路吗?”太子脸sè兴奋,竟是跃跃yù试。
营帐四面火把明晃晃的烧着,将帐中每个人的脸sè和心情都照得清清楚楚。萧塔赤年纪与太子相若,和他相比就显得沉稳许多。完颜宗弼一副恭敬地样子,心中盘算,为引诱宋国齐集援军来救济州,萧都统也不催促女真军出死力攻城。如是在野外将援军击溃的话,再加一把劲,济州城就能攻下来。京东路大部分地方和河北一样,一马平川,无险可守,攻下了济州,就只剩下三面环海的登莱,京东路就全入辽国掌中。
“咱们等的不就是他们吗?”萧斡里剌略有些尴尬地笑了。太子耶律夷列不喜欢冗长沉闷的攻城。所谓围城打援,也是完颜宗弼献计,没想到真的引来了宋军援兵。原先东京留守司的河南三镇拼凑了五万人马前来。据说韩世忠所部也在江宁誓师起航,只是海路风向莫测,不知何时才能到达莱州。
“既然这股宋军最嚣张,”萧塔赤笑道,“打掉他们,其余都胆寒了。萧都统好计策。”
“宋国援军分了先后,方便我们一支一支吃掉。”萧斡里剌笑道,“留守司人马虽然向来敢打仗,但赵行德被宋朝夺下兵权后,几个大将互相统属,实力已经少了大半。自保还行,若想和我们决战,那就是自不量力了。说不定河南也拿下来。”众将一起哈哈大笑起来。萧斡里剌麾下多是女真营和奚军,他留了四万与镇**隔河对峙,亲自带了三万人马进攻京东路,沿途又征发了五万签军。太子耶律夷列率领过来的,则是两万蔑尔勃骑兵,三万北院骑军。在北方休养了一个冬季,士气正旺。骑兵不参与攻城战,憋着劲儿要和宋军打一仗。
“好啊,打仗,打仗了!”耶律夷列侧身道,“塔赤,这是我头一回亲临战场,我一定要好好教训一下宋人!”他眼中闪着兴奋地神sè,嘴角微微翘,显示出充分的信心和骄傲。萧塔赤点点头,没有说话。在契丹新年,萧塔赤和耶律普速完正式大婚。虽然他早就是一个男人,但和公主成婚,让他真正具有了驸马的身份,和皇室中人也更加亲近。
耶律夷列这种心情,他能体会得到。自从祖父海都汗被夏人杀死后,他就再也没有这种孩童般幼稚的心态了。耶律夷列有他的父皇,而萧塔赤的父亲,那个没有用的人,几年前攻打夏国被打退以后,似乎就安安心心地呆在云州的封地。据说rì常起居,已经和宋人差不多了。萧塔赤和公主大婚,蔑尔勃部也送来贺礼,除了金银、毛毯等外,居然还有一堆籍和字画。好在耶律大石不和他计较,戏谑了几句,一笑了之。萧塔赤因此感觉非常丢脸。
章110 三登黄鹤楼-8
萧斡里剌将两万北院骑兵留给副元帅耶律术薛,让他监督七万签军继续攻打济州。-萧斡里剌自己陪同太子耶律夷列,以及萧塔赤、完颜宗弼等大将,率领三万骑兵,三万步卒,沿途征发宋人为签军,转而向西去阻截宋朝援兵。济州的南北都是江河水泽,西面则是地形复杂的丘陵,,萧斡里剌原来准备以逸待劳,设下埋伏等宋军援兵入围。谁想到,宋军竟是谨慎得过分了,不吃辽军骑兵的引诱,行军反而慢得跟乌龟一样,一天只有前进十五六里。所过之处,必然有骑兵斥候仔细查探府兵,天还没黑就扎营,除了树鹿角之外,还要挖矮墙、壕沟。萧斡里剌没有办法,也不能不顾援军回去打济州,只能都督大军正面迎去,在定陶与宋军援兵对垒。
宋军修筑了一道南北绵亘的矮墙,在矮墙前面挖掘了壕沟,后面则是炮垒和连绵的营寨。营垒插着旗帜,但旗帜标明的诸营人马未必就做的真。两天前,一支辽军本想夜袭踹一个火铳营,结果骑兵冲进了一座空营,还遭到三面火炮的轰击,结果损兵折将而回。宋军极有耐心,辽军若不进攻的话,他们好像愿意就这么一直对峙着,根本没有救兵如救火的样子。
宋军防线zhōng yāng炮垒胸墙后面,顶盔贯甲的将领们正聚在一起军议,一边瞭望敌营,一边低声商议着对策。赵行德被迫离开东京留守司后,关西的粮草、战马、火炮、火铳枪源源不断地夹杂在各种货物中运到河南三镇。只是顾虑宋国的关系,并没有派太多的军士进入,只是将将石景魁、高肃、杜吹角、刘志坚等保义军军官派了回来,在配属各军火炮的基础重建了火炮营。陆明宇、罗闲十、邓元觉三将互不相服,仍尊赵行德为元帅,由石景魁担任行军长史,保持夏国的联系。汉军使者前来约盟,杜吹角、刘志坚、高肃等人说服了石景魁,然后再说服陆、罗、邓三将举兵向西。韩凝霜给河南三镇定下的策略,只在一个“拖”字,只要他们拖住辽军大队人马,汉军就能在登、莱站稳脚跟。河南三镇虽然跋扈,但名义还是归东京留守司统属的宋朝官军,这一次他们出乎意料地踊跃援救京东路,更坐实了尚义敢战之名。只要他们能够拖着不走,辽军就站不住脚,特别是黄河、大运河解冻以后,宋朝援军大至,辽军一不留神,说不定还要在京东路吃个大亏。汉军与河南三镇约定,如果攻取了京东两路的话,汉军只要登、莱、密、潍四州,将京东东路和西路的大部分地区都让给河南三镇。
“韩凝霜这个女人,信得过么?”陆明宇望着辽军骑兵,皱眉道。
这句话他已不知重复了多少遍了。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赵行德在时,诸将只需要用命作战便可。招兵买马,军需钱粮,乃至朝廷大义,都是由赵行德来统筹。短短数年,从岳州数千江湖匪盗,扩充到东京留守司十万兵马,诸将也就安之若素地这么过来了。当赵行德去位,陆明宇、罗闲十、邓元觉割据河南之后,这才发觉四面皆敌,处处掣肘,半年时间,诸营只是在原地屯田练兵。所以夏国一派来石景魁联络,陆明宇等将便接受了关西的援助。如今和汉军相约合攻京东路,虽然利益极大,但河南三镇兵马承担了与辽军主力对垒的风险,陆明宇心中一直是忐忑不安的。
“不用担心,”石景魁点头道,“韩元帅和赵将军交情匪浅。”刘志坚板着脸道:“韩元帅是可以相信的。”石景魁看了看颔首赞同的杜吹角、高肃,暗道,韩凝霜也是一方豪杰,再怎么野心勃勃,也不至于牺牲自己的名节来游说盟。杜吹角他们跟随赵将军在辽东作战多年,信誓旦旦地保证确有其事,应该便是十有仈jiǔ。不过,这些儿女私情,确实不能对陆明宇等宋将言明,否则的话,只怕赵行德脱困归来,第一个不放过自己。
“那就好。”陆明宇点了点头,“我信得过你们。”从炮垒望去,整个战场一览无余,河南三镇的本钱都在这儿了。
三万宋军火铳手驻扎在前沿矮墙后面。旗帜鲜明,一个个方阵整整齐齐,一排排枪刺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宋军大部分都是老兵借着大战前的紧张气氛,军官们不断地重复教士卒列阵、举铳、挺枪,“保境安民”的军号吼得震天动地。传令的骑兵在步军方阵中间来回跑动,在炮垒后面还拴着许多拉炮的驭马,弹药车和辎重车围成了一个向后的工事,各种物资堆积如山,大约有一万宋军向后防御。在不远的方向,是骑兵的营寨,来自东京留守司本部的人马,前军统制杨再兴率领七千余踏白营铁骑保护着整个宋军的后方和侧翼。镇**主力留在河南与河北辽军隔河对垒。曹良史保证不从背后袭击河南三镇后,又派杨再兴率踏白营骑兵助他们援救京东。虽然陆明宇等将愤恨杨再兴坐视赵行德被夺帅软禁,但大敌当前,诸将还是很默契地合作,只不过镇**踏白营一直别营而居,除了商议军情外,杨再兴也和陆明宇等人形同陌路。
“不知登州那边怎么样了?”陆明宇暗暗想到,“侯焕寅也不是好对付的啊。”他望向东面,天yīn沉沉的,厚厚的云团压在地面,河流从南北汇拢,犹如一个巨大的喇叭,在喇叭的末端,是正在被辽军攻打的济州,陆明宇已经派了使者去通知济州,援兵就在路。“听天由命,希望他们能守得住。”他有些愧疚地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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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门岛,与登州隔海相望,这里原来是刺配流放之地,岛原只有百十户人家,人烟稀少,此时,远近海面停满了大小船只,沙滩到处是来回走动的水手和军卒。京东路按要求送去粮草布帛后,汉军如约来援,侯焕寅就指定了这里暂时安置。沙门岛有悬崖绝壁临海而立,驻军的堡垒和囚牢就修筑在面。汉军的水师常年在沙门岛和京东路交易各种物资,深知这沙门岛的大牢是鬼门关,不游荡着多少的冤魂。虽然看守和囚犯都搬走了,囚室空空如也,但汉军宁可住在船,也不愿住这种晦气的地方。其实,此处壁立千仞,一边是万顷碧海,一边俯瞰可金黄的沙滩,倒是一个风景绝佳之处。
韩凝霜站在沙门岛悬崖之,站在在刮面如刀的海风中。头盔缝隙垂下几绺发丝,凌乱飞舞。和几年前相比,她的脸颊有些瘦了,眼神越发清冷,冷冷地望着海对面的登州,这种强势的眼神,能让男人自惭形秽,生出臣服或者征服的yù望。然而,她是手握汉军数万豪杰的元帅,她的可以接受的男人,只有一个而已。想起那个人,她的眼中闪过一丝柔和,仿佛一层薄雾,她又轻轻抽了抽鼻子,好像对自己不满似地。她终究是韩凝霜。
“侯焕寅就在登州,他不同意我们进城。”张六哥秉道,“反而要我们绕城而过,前往南面的木栅驻守,为登州挡住辽军。”他眼中闪过一丝怒意,区区数十万钱帛,就可以买几万汉军的命吗?也把汉军看得太低贱了些。若非韩凝霜早有明言,这一次是为夺取京东路而来,张六哥早在登州就和宋朝官员吵开了。
“他不同意我们进城,”韩凝霜冷冷道,“那就用炮轰,打开登州城!”
“遵命!”张六哥大喜过望。
“攻势要猛,”韩凝霜又道,“不要等到横海军来了。”
见韩凝霜不再说话,张六哥告退了一声,大步下去。不久之后,螺号吹响,旗帜晃动,一些在沙滩散步的水手、炮手快步朝海边跑去,奋力将搁浅在沙滩的小船推进海水里,喊着号子并力划桨。十几条小船分别驶向不同的炮船。炮船的水手忙碌不停,拉起铁锚,爬桅杆,升起云帆。炮手将铁炮的炮衣褪去,把炮车顺着铁轨推向船舷,用卡子固定固定在炮架,然后将数条缆索套炮身铁环。当炮手开始从里舱往甲板搬运弹药的时候,六艘炮船已经徐徐转动方向,列成一字横队,绕沙门岛航行了半周,朝着登州水寨驶去。十几条满载着弓箭手、刀盾手、火铳手的大海船跟在炮船后面,百十条小船先如小鱼跟随着大鱼,后来又超越了大船,在外围成一圈。
海视野良好,汉军水寨的异动立刻就被登州水寨发觉,宋军大呼小叫着示jǐng,很快锣鼓齐鸣,一些小船想驶出迎敌,但水寨的木栅已经合拢,一排排弓弩手气喘吁吁地跑到女墙后面列队,炮手神sè紧张地检查着火炮。辽人不善水战,一直以来,登州的御敌方向都是向陆地,从来没想到,居然有大军从海攻打过来。就在众人惊疑不定之时,“轰——”一声炮响,炮弹在碧蓝的海天间格外清晰,“砰——”的一声落在水寨女墙外面,冲天的水花将众人淋得跟落汤鸡一样。
章110 三登黄鹤楼-9
“轰——”“轰轰——”炮声不断传入登州府衙。
室外的阳光透过花窗照shè进来,光影斑驳陆离,炮声轰鸣震动着门窗,签押房内却透着一股安静而幽暗的气息。将领、幕僚和属吏都战战兢兢地望着面,宽大的案台后面,侯焕寅yīn沉着脸,对下属来说,这远比轰轰炮声更为不详和可怕。
每一声炮响传来,都有人不自觉地颤抖一下,强自按捺心头恐惧。汉军擅长炮战,而水寨守将蔡志高应对失策,没有立刻出海迎战,结果水师被汉军炮船堵在了水寨内,汉军持续不断地开炮轰了两天,水寨已是一片狼藉,稍具规模的战船几乎都击毁。剩下的一些小船也不济事。登州水师覆灭之后,官军对汉军只守不攻,毫无还手之力。汉军转而将炮口对准城内,一番轰击过后,到处是残垣断壁,倒塌的房屋里的火种引起大火,百姓忙着抢救家什,潜火队忙着拆屋子,扑灭余烬。炮弹呼啸着在空掠过,炮声,尖叫声,哭声响成一片,空气弥漫着呛人的令人窒息的烟味。
自从辽贼入侵京东路以来,除坚守济州、齐州两地之外,安抚使侯焕寅将京东路兵马尽数向登州莱州集中,打着固守待援的主意。辽军所过之处,守军溃决,到处是血流遍地的惨景。村头巷尾,尸积如山,散发着恶臭和浊气。百姓纷纷携家带口逃往少数孤岛一样的地区。各州县的地主、豪绅、商贾大都涌向了登莱两州。这里不但麋集了近七万官军,还有海路可退。至安抚使侯大人,下至普通商贾,都打着这个主意。然而,原本能指望得的退路,突然被汉军给掐住了,这远远比炮声更让人恐惧。
“侯大人,侯大人?”幕僚郑龙荣低声唤道,“汉军跋扈,要不要安抚一下?”
“安抚一下?”侯焕寅猛地抬起头来,冷笑道,“那你说,怎么安抚?”
龙荣是太平文吏一个,顿时迟疑起来,“汉军只是想要进城而已。”
“韩凝霜这个贱人!”侯焕寅极其少有地破口大骂道,“这母老虎,她在城外尚且如此,到了城内,岂能有你我立足之地!”他狠狠瞪了一眼,吓得郑龙荣三魂不见七魄,忙跪地告罪。
侯焕寅脸现厌恶之sè,也不看他,将脸转向另外一边,问道:“有韩世忠的消息没有?他爬也该爬过来了?”话说出口,侯焕寅就从心底升出一股悔意。既后悔不该为了逐鹿中枢之志,让京东路官军主力远赴东南,也后悔不该用了野心勃勃的韩世忠为大将。朝廷收复两浙路两淮路后,韩世忠受命以横海军为基础,建立江南大营。侯焕寅视为他的势力延伸到东南财赋之地,原本是大力支持的。可当辽军大举进犯京东路时,韩世忠就有些不听使唤了。
“现在海吹西北风,”幕僚黄一鸣低声提醒道:“水师沿海北的话,是有些慢。”
“逆风?”侯焕寅眼神一凛。“他没有腿吗?不能弃船就陆?”
黄一鸣的脖子微微一缩,不敢再劝,心下却摇了摇头。韩世忠手握重兵在外,倘若侯参政不加体恤的话,大家反而更没有退路。汉军水师虽然厉害,陆攻城,却未必这么容易。平心而论,冬季北风最盛,要到了五六月间,才有明显的南风。北方的海商都是在正月、二月间启航南下,在五月回帆运回南方的布匹粮草,大约八月能返回登州。海船虽有以之字路逆风航行的法子,但速度就远不能和顺风行船相比了。
侯焕寅“哼”了一声,不提此节,吩咐诸将用心守城,文官安抚百姓,特别要谨防汉军细作混入。京东路七万官军jīng锐都麋集在登州、莱州这块狭小的地方。不管是辽军还是汉军,都不是哪么容易打下来的。诸人告退后,侯焕寅留下黄一鸣,却一言不发,闭目沉吟。黄一鸣心知参政大人在斟酌至关重要之事,也不敢出声打扰,小心翼翼地在旁等候。
“修吴子龙......”半晌过后,侯焕寅开口道,他的声音低沉得好像从地狱里传出来的。
“什,什么?”黄一鸣吃了一惊。据他所知,在大礼议中,相府大获全胜。陆云孙主张还政于陛下,结果成了孤家寡人,除了楚州,所有学政都反对还政陛下。连一向奉陆云孙为首领的泰州、明州等产盐州县,最后也和他分道扬镳,支持在大礼议中定下虚君实相的礼法。
吴子龙也不折不扣的败了,虽然他殚jīng竭虑地编纂了“大礼法”,党羽众多,闹腾得也厉害,但因为太过极端,树敌也太多,这一系被轻易地孤立了,礼部提出“人自择法”,又编纂了《君子法》与《清流法》相抗衡,极大地抵消了吴子龙的影响,现在的东南州县,士人们所讨论“择法”之时,相当多的人愿意守较为平和的《君子法》,而非《清流法》。
最令人吃惊的是,原东京留守赵行德经过兵部和礼部的考成查勘,认定对他的弹劾都是捕风捉影,然后,朝中盛传,陛下唯一的妹妹,十六长公主属意于赵行德,陛下有可能赐婚。看来,朝廷是打算像当年夏国扣押狄青一样,宁可将他赋闲,也不放其归夏了。外面流言纷纷,陛下此举乃是向一众清流大臣示好。因为夏国的关系,赵行德已被解去兵权,如今在封侯之后,又尚主成了皇亲国戚,也算是朝廷对他的补偿。他虽然是夏国臣子,但更是理社人物,与陈东、曹良史这一干人交情不浅。
这一切事情的背后,都有陈东和邓素的影子,邓素的背后则是陛下。大礼议中,这两个人联手,象征着皇权和相权的联盟,足以打消任何人反抗的意志。黄一鸣自思,侯焕寅曾经和陈东争夺相位,彼一时也,此一时也,如今也只能退避三舍。谁想到,他竟然要又与吴子龙联手,所对付的人,自是昭然若揭。
“大人三思,”黄一鸣面露忧sè道,“相府的势力,正如rì中天啊!”
“无妨,”侯焕寅双目微闭,丝毫不为所动,“陈少阳要把老夫困死在京东一隅,老夫何妨置之死地而后生。昔时晋国六卿攻战,智伯最强,连灭了范氏、中行氏两家,唯以其太强,反而招致韩魏赵三家之忌惮,结果被三家所灭。福兮祸之所伏,陈东何尝不是今时之智伯。他首倡‘尊天子不奉乱命’,陛下是恨之入骨的。又恩威并施,制服诸学政,可人心未必服了。再加这个野心勃勃的吴子龙,正好为我所用。”他缓缓说道,语气中渐渐变得肯定,仿佛说给黄一鸣听的同时,也说服了自己。
“吴子龙清高自赏,言近乎荒诞,蛊惑儒生扰乱地方久矣,大人和他联手,只怕?”
“怕什么?刚过易折。他若不是吴子龙,我还不放心了。”侯焕寅冷冷笑道,“他就是一条疯狗,我助他反咬陈东,吴子龙倘若位,必然将兴师动众,将朝廷和地方折腾得惶惶不可终rì,我们稍稍纵横捭阖一番,就让他知道,什么叫做‘高处不胜寒’。”
“大人高见,”黄一鸣恍然大悟道:“卑职明白了。”
最关键的,京东路根本之地未必保得住了,参政大人若弃地而走,等于白送了个把柄给陈东,说不定就被他落井下石,再也不能翻身。既然如此,侯焕寅索xìng放手一搏,联合吴子龙扳倒陈东。吴子龙言行狂悖,xìng情偏激,不可能久居位。到那时候,他就是众望所归的收拾局面之人。置之死地而后生,出京东路而进军中枢。
“轰——”“轰轰——”的炮声不断传来,侯焕寅微闭眼睛,口中喃喃有词,他计议已定,竟似已将这兵临城下的局面置之度外。京东路虽然孤悬于北方,但自从辽军大举入寇后,它和鄂州之间鸽驿迅速建立起来,因此,鄂州朝廷的一举一动,侯焕寅也清清楚楚。算起来,今rì应当是各州县学政举行大典,见证陛下与群臣共立誓的rì子。一抹冷笑浮现在侯焕寅脸,又渐渐隐去......
鄂州黄鹄山,行宫大庆殿,六根龙柱的蟠龙也回头望着白玉台,仿佛要一睹大典之盛壮。白玉台九阶分别立有九对瑞兽,与汴梁白玉宫中的一般无二。金碧辉煌的蟠龙藻井下,铜仙鹤长喙中喷吐着氤氲的龙脑香气。
赵杞站在白玉台,丞相陈东,枢密使曹迪分别立于文武两班之首,气度俨然。朝廷中枢的文武百官肃然立于大殿两旁,百余位学政整齐站在中间,众人都屏息敛神,抬头看着殿,等待着吉时。吉时一到,丞相将宣读大礼法,然后殿外的侍者将以铜盘呈新鲜的白马之血,陛下,众大臣,众学政以白马血涂于唇,然后跟陈相一同宣读誓词,以示大礼法之誓约达天听。这一套盟誓的礼仪是礼部按照“周礼”编制的,许多人都是在家里练习过数次,方才熟练。
章110 三登黄鹤楼-10
[第五卷]章110三登黄鹤楼-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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氤氲的香气中,陛下,大臣,众多学政都屏息不言,眼观鼻,鼻观心,等待吉时。~~
大礼法就是在陛下、丞相、礼部的干预之下,众学政一点点的公议出来的,可它又超出了每一个人的控制之外。即使是陈东,也不得不认可了州县学政们可以单独推举户部尚书,一切税制变更,特别是提高正税,或在正税之外添加杂税的做法,必需要户部尚书副署方可颁行。舒州学政查守庸的处置,也是先由多数学政同意罢免他的学政之位,再由礼部和刑部一起问案,并且有学政在旁监督着,并且定为成制。
在君臣纲常之中,君王受命于天,故号为天子者,当以孝道事天。是故,德足以安民者,天与之,意足以贼害民者,天夺之。而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听。具体而言,众学政代天下民公议推举丞相,若昏庸残暴之主,则丞相可召集众学政,为天下之民共行废立之事。天命,能生君、能杀君、能贵君、能贱君、能富君、能贫君。
君为臣纲,是故君王之责,在克己复礼,为天下人做德行之表率。为人君者,当谨本详始,敬小慎微,志如死灰,形如委衣,安jīng养神,寂寞无为。人臣诤谏,言君王之过,君王当反躬自省。为人臣者,当砥砺节cào,各守其道,各司其职,奉公守法,兢兢业业,议政事于朝堂,广教化于州县,御敌寇而卫家邦。君臣各守其道,君王者取法于天,当高其位,藏其形。人臣者取法于地,当暴起形,出其情以示人。君王之旨意,不经丞相副署,群臣议论,妄暴于人,乃为luàn政。
大礼法再次确认“刑不上大夫”之制,若非经学政公议,不得将州县学政下狱讯问。非经州县学公议,不得将有功名之人下狱治罪。大理寺、刑部讯问三品之上官员不得用刑,还要有学政在场监督。同时,一切学政、廪生在公议中的言语,都不能作为朝廷问罪的证据。
大礼法确定不分户等,一律均平缴纳田赋和丁税。主户不承担客户的赋税。官户、形势户,民户一体均平承担差役、职役、夫役。不愿承担者纳钱免役。上述三种役法若非常制,要经过州县学公议方可增减。若没有州县学的许可,朝廷不可再变动役法,别立名目。朝廷支移、折变、杂变、和买,一律取消。所有进奉、上贡常例,一律取消。除了强弩、火炮、火铳、盐等少数货物,包括酒、茶、巩、马匹在内的专卖全部取消。这些都是东南士绅最关心的。有了这几条,州县学政们便放心下来,回去对士绅们也有所jiāo代。
免除各项苛捐杂税,又取消了专卖,导致朝廷的岁入骤减,入不敷出。朝廷的大帐摆在那儿,在增税和清理田籍之间,几经争执,同意了户部和兵部提出重新清理清地契田籍之事。本朝隐田的数目极大,户部估计纳税之田只占全国田土的十分之三,因此朝廷给出三个月时间,供各州县上报隐田,经州县学公议承认之后,一次xìng发给地契,登入田籍,每年课以赋税。从此以后,不在田籍之内登记的地契一律作废,无地契之田地视为无主荒地,将jiāo给兵部和驻泊大军处置,由官军将原主人驱离。
若国用不敷,在公议增税不果的情形下,户部尚书可以卖出****借税,无论是州县还是百姓,不但可以用****来缴税,还能按年从户部收取孳息。朝廷买船出海、养马、常平仓等事,但从律法而行,无论盈亏与否,都与国库税赋无涉。
鉴于汉、唐、本朝三代,党争为祸朝廷尤烈。大礼法将朋党定为朝中诸恶之首。众学政单独公议推举了九名德高望重之人,专mén处置朋党弹劾之事。士人结社议论朝政须在州县学登记,若不经登记而结社议论,则以谋反论处。朝廷命官论处人事,以同党为是,以他人为非,便属朋党。礼部、吏部选拔官吏,凡属于五服之内亲戚、以及同社、同乡之人,均有避嫌之制。
按人心zì yóu,择法自律之说,吴子龙编纂《宋礼法》,礼部草拟了《君子法》,再加上原先的《宋刑统》等律令,大礼法之下,总共有三部礼法并行于世。国中男子,凡二十岁以上,可以择法自律,二十岁以下从其父所择之法。nv子出嫁前从其父之法,出嫁后从其夫之法,若独室而居,可自择法守之。《宋礼法》与《君子法》意旨大异其趣,但细到毫微处,却又近似,又同被称为“清流法”。而原先朝廷律令敕则被统称为“俗易法”。礼法初行,朝廷规定了各州县百姓在一年内确定自律之法,从此之后,清流与俗易各守其法。两相侵犯者,从清流法。两相契约者,从俗易法。清流与君子相jiāo,则从更严苛之礼法。
因为各方的利益jiāo织,彼此抗颉,使大礼法及超出所有人预料之外,又在道理人情之中,仿佛冥冥之中自有天意,盟誓之时,许多人心中都有一丝天意莫测的感觉。赵杞、陈东、邓素等人,乃至文武百官,众多学政,无不神sè郑重。唯独楚州学政陆云孙嘴角浮起一丝嘲讽的笑容。等待了一会儿,黄钟鸣响了九下,喻示盟誓的吉时已到。汴梁的水运仪象台已被辽人搬到了幽州,鄂州行宫所用的乃是rì晷,倒也有几分古意。陈东轻轻咳嗽一声,向上方微微欠身,赵杞点了点头,连话也没说,陈东便展开早已握在手中的大礼法文稿,大声宣读起来。站在蟠龙藻井之下,他的声音十分洪亮,整个殿内都听得清清楚楚,直到念完公议的大礼法,底下都是寂寂无声。
“诸位,”陈东将黄绢本合拢,环视殿中,问道:“无异议吧?”
如此这般,连问了三次,众学政都没有异议,陈东正准备请陛下带领众臣宣读誓词,这时,站在前列的楚州学政陆云孙忽然哈哈大笑起来,众学政惊疑不定,纷纷朝陆云孙看去。陆云孙的狂笑不但没有停止,反而越发大了,戟指指着白yù台上,又环绕指向身边的其他官员、学政,状若疯癫一般。陆云孙乃前辈宿儒,等闲人也不敢呵斥他。
“陆学政,”邓素厉声道,“你这是君前失仪!”
陆云孙毫不理会,反而指向邓素,大笑不止。赵杞站在上面,神sè也十分尴尬。其他的文武百官、学政脸sè由惊奇变得十分复杂。经过大礼议反复地讨价还价,现在这个场面,大家谁也没有想到。若这样叫殿前武士将陆云孙拖出去,未免太儿戏了。
“陆学政,”陈东皱眉,问道:“你佯狂作态,意yù何为?”
“哼!”陆云孙这才止住大笑,厉声道,“我笑你们这些luàn臣贼子!”他转身朝着众大臣,学政,怒斥道:“王莽假托天命,篡汉自立,可说是独.夫民贼,你等又算什么呢?一群民贼?若只是陈东一人狂悖也就罢了,行****之事,适才他连问了三声,满朝文武,众多学政,全都号称清流君子,居然无一人出言反对。更无一人拨luàn反正,要还政于君王。真是叫人齿冷!大宋养士百年,竟然出了这么一批luàn臣贼子。可笑,可耻,可叹!”
“陆云孙,”陈东眼中迸出怒火,展开黄绢,厉声道,“大礼法上,你也是签署了大名的!”
“若非如此,怎能在朝堂上指斥你这luàn臣,怎能让我见到圣上!”陆云孙须发苍然,双目圆睁,朝着白yù台上大声道,“人心尚在大宋!宗室凋零,陛下乃万金之躯,这些luàn臣贼子要假借大义,就不敢残害陛下,陛下,万万不要被他们所bī迫,立此伪誓啊!”
他越说越jī动,竟然要冲上前去,旁边泰州学政吴炽昌想要拉住他,陆云孙奋力甩动,撕裂了袍袖,紧接着又被广州学政冯师传死死抱住腰间,陆云孙犹在奋力挣扎,挥动拳头,击中一名上前的官员,左眼被打得发青。陆云孙自己的帽子也掉了,发髻也歪了,须发苍然,脸上青筋暴起,甚是吓人。
“陛下,大宋天下,祖宗江山,万勿轻易jiāo予这般小人之手,”陆云孙大声道:“他们心口不一,所谓天命,不过是方便他们鱼ròu百姓的借口而已!只要陛下坚持不受,这大礼法就不是名分大义,天下人心在宋,总有一天会还政于陛下的大宋,大宋就是毁在这帮虚伪小人的手中!”
陈东脸sè发青,而在白yù台上,赵杞丝毫没有振作之态,反而脸sè苍白地退后了几步,满眼都是恐惧之sè地看着陆云孙,又看向陈东、邓素等人,看他们如何收拾这húnluàn的局面。
“陆学政老迈癫狂了!”陈东脸sè铁青道,“速将他拖下去,好生看管起来!”
这时,一些官员和学政冲向陆云孙,想要阻止他,另一些则如同见鬼了一样躲向旁边,原本庄严肃穆的大庆殿中luàn成一团,折腾了好一阵子,方才将陆云孙拖出殿外,又huā费不少功夫重整朝班,接下来,按照礼部订出的礼仪,由陈东引导陛下宣读誓词,然后众多大臣随之共同盟誓。礼部为这场面准备了许久,十分庄严肃穆,只不过,因为刚才这一幕,许多人心中都笼罩上一层yīn霾。
章110 三登黄鹤楼-11
[第五卷]章110三登黄鹤楼-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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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咚——”“咚——”“咚——”
黄钟大吕鸣响之声传遍了鄂州城,清越的钟声,喻示着大礼法盟誓的开始。由网友上传==在大礼法盟誓结束后,同样是九九八十一声悠扬之音,以示君臣之盟上达天听。随着钟声响起,城中人无不驻足细听,紧接着,鄂州城上,江面战船上,乃至对岸的汉阳城头,鼓角号炮齐鸣,为朝廷大礼议贺。大街小巷,无论缙绅百姓,人人神sè兴奋,不少人拍额称庆,甚至燃放爆竹,悠扬的钟声,似乎预示着一个新时代的开始。
武昌侯府中,赵行德独坐于院中,静听着钟声一下一下敲响,他仰头看着天上的云朵一片片的流过,时光似乎凝滞在这一刻,又似乎在不知不觉之中,随着流云飞逝。他的神sè平静,但在shì立的刘文谷眼中,恩师独坐的背影,却是萧索寂寥。名满天下,是非之人,本有资格,却又没有资格,参与这世人瞩目的大礼议。
仆役不知何处去了,院落中只有师徒二人,显得格外孤单。这时,外间来报,长公主殿下登mén探访赵侯,刘文谷脸sè诧异,看了恩师一眼,见赵行德没有表示,便去前厅相迎。朝中盛传,长公主殿下属意于赵行德,刘文谷只当是谣言而已。本朝公主还不似唐时那般张扬,这流言想必是有心人所传。然而,长公主殿下纡尊降贵登mén,却又似乎印证了流言。赵环的美貌超乎了刘文谷的想象,他不敢多看,行礼过后,低头将公主带到院中,然后便远远shì立,不敢偷听恩师与公主殿下说话。不知是年轻人的血气,还是好奇,心怀却翻腾不已。
一个纤细的身影站在身后,良久,赵行德方才叹了口气,低声道:“本朝开以来,不以公主和番,天下士人都是极赞同的。家国天下事,本应该是男子汉来担当,n佛感觉一道清冷的目光注视着自己,赵行德略一迟疑,叹道,“行德家有贤妻,殿下当有良缘,何必卷入朝中政争,自苦如此。天下若需要牺牲一nv子来救,这天下也该完了!”
“我,”赵环粉颈微红,垂首低声道,“我,我早就知道你了,在汴梁”
她的身子微微颤抖,嘴里是涩涩的咸味。到了此时,赵环才真正听到他的声音。低沉的,责难,带着一丝温柔的味道。十几年前,赵环只是一个小nv孩而已,若非那一幅画像,恐怕连赵行德的模样都想不起来了。很多事情没有亲身经历,是很难理解的。抱着一种不切实际的幻想,赵环熬过了最艰难的岁月,居然踉踉跄跄走到了他的面前。她的眼角微微有些湿润,不知是jī动还是委屈,嘴chún微微撅起,泫然yù泣的样子。
赵行德一脸尴尬地站起身来。他还从来遇到这种事情,李若雪通情达理,韩凝霜更是巾帼不让须眉的。眼见赵环咬着嘴chún,琼鼻微耸,楚楚可怜的样子,好像被谁欺负了一样,赵行德心虚地朝左右看了看。刘文谷忙低下头,手足无措,好像在仔细看地上的蚂蚁。左右没有旁人,赵行德狠狠瞪了他一眼。
“殿下,你这是?”赵行德从怀中掏出一张锦帕,犹豫了一瞬,还递了出去“擦擦吧。”
赵环委委屈屈地接过帕子。赵行德皱起眉头,有些丈二mō不着头脑,这时,自己还真欠她了。他这才注意到,公主的容貌有些眼熟,只是她脸上画着淡淡的梅huā妆,看不太清楚。乌黑的长发挽做堕马髻,lù出修长的颈项,肌肤细腻如凝脂,一身淡绿sè秀白huā的宫装,丝带将纤腰一束,烟纱裙摆拖曳在地上,掩不住身形窈窕动人。赵行德暗道:“奇怪,怎么有些眼熟?”他不好一直盯着人,有些尴尬地将目光移开。赵环擦了眼泪,没有将帕子jiāo还,反而自己收了起来。
“我早就知道你了。”赵环抬起头看着赵行德,长长的睫máo抖动着,她咬了咬嘴chún,鼓起勇气地再说了一遍,“我早就知道你了,并不是,不是皇兄强要赐婚的。”她说的是“知道”,而不是“认识”,因为她和赵行德之间,并不存在“认识”这回事。
那份朦胧情愫被她锁在心底,犹如滴在白纸上的一滴墨,随着似水流年,墨sè渐渐淡了,但却晕散了开去,变得更加醒目。赵环为他祈祷过平安,甚至祈祷他和他的夫人一家团圆,却从没有奢望过自己能和他在一起。但她朦朦胧胧地知道,在他离自己最近的时候,如果不努力去抓的话,他就又要远走不见了。现在,他就站在他的面前。
赵环的手因为紧张而显得变冷,她娇怯的身躯有些瑟瑟发抖,宫中的礼教并不是儿戏的,在心上人面前要亲口说出心事,赵环担心自己会不会立刻落荒而逃,从此再也不敢和他见面。藏了许久许久的心事,好像huā蕾要绽放了,这一刹那间释放出馨香,先mí醉了自己。赵环低垂螓首,木屐将cháo湿的泥土划出一条条浅浅的痕迹。
赵行德有些呆了。他是过来人,这般情态,是十分熟悉的。虽不知前因,心中却有所悟,赵行德反而浮起一丝愧疚,字斟句酌道:“赵某已有家室,méng殿下的垂青,却是福缘浅薄,无以为报了。”他抬头四处看看,左右无人,连刘文谷也不知退避到何处去了。他心中稍定,但愿不会生出流言蜚语,玷污公主殿下的名节。
“我知道,”赵环脸颊浮现出两团红晕,她抬头望着赵行德,“父皇有皇后,也有我母后。李夫人是你的发妻,我会谦让,不和她争宠的。”她的眼睛睁得很大,“刘光世将军月前还上表,给他另外一个妻子请诰命,皇兄朝廷也答允了。”她的声音细如蚊蚋一般。
“那也是妾室啊,”赵行德叹了口气,看着赵环,“赵某已有妻室,按朝廷的法度,不可再娶妻,至多只能纳妾。我大宋的公主,焉能为人妾室?”他说这话的时候,仿佛一道清冷的目光看着自己的背,他叹了口气,低声道,“大木兄有言,饮食者,天理也,山珍海味而曰无处下箸者,是人yù也。男nv夫妻者,天理也,妻妾成群者,人yù也。为人自律者,当存天理,而节人到此时,赵行德叹道,“赵某不敢称君子,不敢以一己之yù,耽误一个nv子的终身。”
“嗯,可是,”赵环听出他话中决绝之意,泪珠在眼眶中打转,“可是我我”
“雨lù润泽大地,便不能如泉水般注满一池。每一个nv子,都要有人去去细心呵护,守护的。不要像飞蛾扑火,将心事托付给薄幸之人。”赵行德想起了另一个nv人,心中的愧疚更甚,语气也变得更加温柔,有些怜爱地看着赵环,“殿下所垂青的,兴许并非赵某这个人,而是一种情愫。深宫寂寞,就是一幅画,朝朝暮暮陪伴在身边,也生出眷恋之意了。这情愫就好像一件华美的衣服,只是披在赵某的身上而已。殿下将赵某当作亲近之人,赵某铭感于内,却不能假此行焚琴煮鹤之事,徒令明珠暗投,误人终身。殿下不要怀疑,在前面还有更好的人,你可以把这件衣服好好收藏起来,将来也可以把它披在真正能够付出忠诚,永远保护殿下的男人身上。”
赵环低着头,xiōng口微微起伏,拼命忍着泪水。赵行德说完以后,等了许久,她才抬起头来,强作笑颜,嗔道:“你说那些,我都听不懂的。”赵行德叹了口气,如何看不出来,他也沉默了下来,有的事情,说得太多,是过犹不及。
过了一会儿,赵环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重新将心绪埋进了心底。再次抬起头来时,她迎上对面关心的目光,低声道:“多谢赵先生了。”赵行德微笑着摆手道:“什么谢不谢的,你不是认识我很久了么?”赵环点点头,眼眸恢复了神采,笑道:“是啊,十几年前,我就认识先生了,一直很想让赵先生陪我出宫去玩呢。”她眨了眨眼睛,浅笑道:“赵先生,你是否愿意小nv子陪你出去透透气,了却一下心愿呢?”她俏脸红晕,仿佛涂了淡淡的胭脂。
赵行德被软禁得久了,笑道:“固所愿也,不敢请耳。”又叹了口气,摇头道,“不过,这可能么?”他的眼光落在院墙上,虽然看不见,但到处肯定都是有职方司的军兵守卫的。赵环随着他的目光看去,流lù出恍然的神sè,神sè微黯,心中又泛起同情。
“皇兄和陈相都知道,”她走近一步,低声道:“我还会来探望先生的。说不定”她有些狡黠地眨了眨眼睛,然后转身匆匆而去。赵行德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huā树掩映的红墙绿瓦后面,自己踱步回到适才安坐发呆的地方,经过赵环这一打扰,刚才那种萧索寂寥的感觉经一扫而空。赵行德摇了摇头,放下满怀心事,拿起一张强弓,在院中对着靶子,一箭一箭地shè了起来。
章110 三登黄鹤楼-12
夜幕低垂,鄂州行宫小径上,数十位shì从和宫nv跟在陛下与曹娘娘身后。曹娘娘立下的规矩,奴婢不敢跟得太近,不然会有偷听帝后说话之嫌,也不敢落下得太远,以免听不见官家的招呼。大礼议之后,官家威严rì重,宫中奴婢都有些战战兢兢。
大礼议,赵杞旁观多rì,也算看明白了。即便是陈东、吴子龙等辈,也不能完全控制局势。在大礼议盟誓那一天,陆明宇虽孤掌难鸣,赵杞却深受鼓舞。他天资聪颖,也并非不学无术之辈。这天来,对于朝政和党争之事,他感悟良多,只觉得自己的前半辈子làng费了太多时间,以父皇之宠爱,倘如同陈东、吴子龙等人一般积蓄党羽,天下还有谁人能撼动帝位呢?
君臣盟誓虽然再次确认了虚君实相之制,但赵杞也明白了,陈东等清流重臣既非董卓、曹cào之辈,也不是唐末的阉贼,他们看重礼法。只要皇帝不做出大违理法的事,还是天下人的共主,颇有地位的。大礼议中的合纵连横,党争倾轧,让赵杞不在奢望大臣们能无条件忠于皇家。他现在所能依靠的,内为邓素,外为曹迪。所以,大礼议之后,陛下对曹娘娘的态度也好了几分。
从沉香院回到福宁殿的路上,赵杞面sè困huò,他一边缓缓而行,一边疑问道:“皇妹和赵行德之事,怎么问她,她总是垂首不答,圣人觉得,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他虽有三宫六院,却向来不会去琢磨nv人的心思,只有妃嫔宫nv想法设法讨官家宠幸的。
“陛下一向偏爱环环,”曹皇后微微笑道,“做哥哥的,怎地还看不出自家妹妹的心思?”她大有深意地白了赵杞一眼,“环环脸颊晕袖,垂首不言,那就是nv孩儿家有了心上人的样子。倘若落huā有意,流水无情,怎会这般情态?”
“是了,是了,”赵杞放下心来,举掌抚额,笑道,“还是圣人慧眼如炬。”他是浮华的xìng子,顺势拉住皇后的手,只觉入掌滑腻,柔弱无骨,心中一dàng,微微笑道,“朕今夜就在秾华殿就寝吧,跟圣人一起饮酒赏月,做个双宿双栖的比翼鸟儿。”被他调笑,曹皇后低低应了一声,心竟涌起一丝丝的甜意。
送走了皇兄皇嫂,赵环轻拍着xiōng口,对着镜子伸了伸小香舌,仿佛回到了小时候,溜出宫去玩,回来应付母妃的盘问一般。.月华如练,照在梳妆台前,她将首饰一件件取下来,解开乌发,让它柔柔地垂到腰间,望着镜中的自己,不禁想起小时候,发起呆来。张贵妃是专宠后宫,当初赵环问母妃,nv子出嫁后,怎么才能讨得丈夫的宠爱。
那时候,也是这般夜深,她还赖在母妃的寝宫,也是解开了云鬓,靠在母妃的怀中撒娇,张贵妃抚着她的柔发,爱怜地笑道:“要讨男人的喜欢,可是真是太辛苦了。环环是公主,用不着这些个东西。公主是要人捧着吹着的,不要欺凌驸马就好了。你是不是看上哪家的公子了?”她羞意大生,小嘴一撅,赖在母妃怀里不依。
想起往事,赵环的眼角沁出一颗泪珠,她掏出锦帕来,将泪水轻轻拭干。这锦帕是用旧了的,一角绣了朵梅huā,还是赵行德给她的,赵环的俏脸微袖,又把它仔细叠好。然后取出一张赵行德的画相来,托着腮,看着他,脑海里又是白天的情景。“每一个nv子,都要有人去去细心呵护,守护的。不要像飞蛾扑火,将心事托付给薄幸之人殿下不要怀疑,在前面还有更好的真正能够付出忠诚,永远保护殿下的男人身上。”
“谢谢你,赵行德。”赵环看着画像中的男子,低声呢喃道,“可是,好想那个人就是你。”
黄鹤楼上,一处雅间中,陆云孙和朱森对面而坐。
大礼议盟誓后,陆云孙如孤家寡人。所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各州的学政,哪怕平素和jiāo好的人,也不敢和他走得太近了。不过,朱森却非旁人可比,且不提他本人是理社的元老。汴梁沦陷之时,武昌节度使朱伯纳父子率班直禁卫护卫官家南狩,在中途被辽人围困,御前班直大部战死,朱伯纳父子数人同rì殉国,朱氏嫡系的男丁只剩下朱森一个人,堪称一mén忠烈。鄂州改奉赵杞为帝后,无论理社中人,还是其他清流士绅,都对废帝赵佑心存一分愧疚之意。崖岸自高如陆云孙,也不把朱森与其他“luàn臣贼子”等同视之的。
“浮休先生要归楚州了吗?”
“道不行,乘桴浮于海。”陆云孙摇头道,这十天来,他仿佛老了十岁,“luàn臣贼子层出不穷,风雨飘扬的rì子还长,老夫也只能保全桑梓之地而已。这大宋的江山”他重重叹了口气,端起已经冰冷的茶水,喝了一口,让苦涩的味道溢满口鼻。
“浮休先生,”朱森斟酌了片刻,低声道:“陈少阳确是一心为公的。”
“不提他也罢,”陆云孙冷笑道,“王文公变法,何尝不是一心为公,可本朝陷于党争而不可拔。世道伦常,自有其运行至理,君臣父子,并非‘一心为公’四字可以代替的。恶例一开,便循环无穷,树yù静而风不止。陈少阳虽然权倾一时,可这滔天的权势,你看着吧,既种业因,便得业果。”
就在前rì,陆云孙的mén人传来了一个消息。大礼议之中,虽然礼部搬出了《君子法》与之相抗,以一己之力编撰《宋礼法》的吴子龙仍然声望大涨。吴子龙的党羽又多,正在四处联络学政,要推举他为丞相。据说,吴氏答应沿海盐场州县,只要他当上丞相,非但不会降低盐税,还会严禁从夏国、辽国走sī进来的sī盐。鄂州的风雷滚滚,底下却是暗流涌动,正因为如此,陆云孙才动了远离是非的打算。朱森和理社诸人的干系太深,不管哪个派系上位,也不会害他xìng命。所以,这些捕风捉影的消息,陆云孙也不会跟他去说了。
夜sè深深,泰州州学馆舍里,廪生们正在聚在一起,商量查禁sī盐的事情。
“道理先说分明了,我们大宋盐场的盐,一分一粒,都有盐税上jiāo给朝廷,练兵打仗全靠盐税。可是西边和北边过来的sī盐,都是少jiāo、不jiāo盐税的。换句话说,百姓吃夏国的盐,辽国的盐,就是偷盗国库,和通敌卖国一样!所以,我们查禁sī盐,不但严惩sī盐贩子,还要将那些胆敢吃外来sī盐的人治以通敌之罪!一旦发现,男nv下狱,田产充公!”
袁树桢拍案而起,大声道:“诸位可有异议?”
“好!”“早就该这样了!”
“敢吃sī盐的,打死就好!”
“没有吃的,就没有卖的。”
众廪生纷纷大声应和道。泰州是朝廷六大盐场之一,一年之内发盐可达万袋。整个泰州的官绅,大多与盐商有关系,就连地名也有叫做盐税桥、盐税街的。所以一提起查禁sī盐,明面上大家都是同仇敌忾。然而,本地的sī盐不好查。关系盘根错节,一查下去,说不定牵扯出谁来。查外来sī盐就没这个顾忌。sī盐贩子个个好勇斗狠,一不小心就是人命。然而,吃sī盐的平民百姓,却是可以柿子捡软的捏。大家还能顺手发财。抢男霸nv的事情,可以做得名正言顺。诸廪生都是七窍玲珑心,哪能不明白其中的关窍。是故一人提议,众人应和,先通过了严禁sī盐的州律,再上书朝廷要求照此办理。
“夏国货打压了行市,”群情jī愤之下,有人提议:“再把茶叶、锦缎也一起禁了?”
“这事情干系太大,”袁树桢尚有几分清醒脑子,摆手道,“当从长计议,处理好禁盐之事,咱们各自还要集中jīng神,把择法自律的事情做踏实了。”
袁树桢是学政吴炽昌的得意mén生,本人在州学里也颇有声望。他这么说,众人自无异议。更何况,择法自律的事情,看似简单,其实颇不简单。州学的廪生,九成九的人,是拉不下脸去择俗易法自律的。然而,风闻不管是《宋礼法》,还是《君子法》,清流法都极为苛刻,在择法自律之前,大家都要用心研读条文,择一个合适的来遵守。此外,平常行止不端,有些烂帐的,还要在择法自律前收拾干净。否则的话,以清流法之严苛,动辄杖刑、流放、斩首示众,还不如干脆守俗易法算了。
说到择法自律的事情,众廪生少了刚才的慷慨jī昂,转入切切sī语当中。
“我等读圣贤书之人,当然是要守清流法!”“对,清流法再严苛,咱们也必然要以它来砥砺节cào。”“对,对,按照俗易法的话,若sī通之事,男nv不过劳役两年而已,太轻了,如此一来,mén风何存?”
“听连横海军的韩世忠,粗鲁军汉一个,也要守清流法呢!”
“啊?不会吧,他也算清流?”“他要算是清流的话,这可是斯文扫地了!”
“韩世忠是朝廷大员,而且择法自律的事情,也不说谁行,谁不行的啊!”
章111 顾惭祢处士-1
楚州,灰蒙蒙的冰层封锁了河面,漕运码头冷冷清清。要等隆冬过去,运河才会解冻。
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洲老渡头。每年开漕的时候,楚州码头附近仿佛过年一样,大放鞭炮,楚州的乡绅和商贾会请来戏子歌姬,热热闹闹地大办一场。平民百姓也庆幸熬过了青黄不接的冬天。数以万计的漕丁、漕民,都指望在这一天领第一笔苦力钱粮,送到嗷嗷待哺的家中。自从隋代开凿大运河以后,这里就是漕运要津,每年漕粮数百万石,无数货物由此通过,大大小小船只停泊在城边的运河里,等待通过北辰堰,驶入淮水。商贾、船民则相约道城内游玩作耍。满城弥漫着鱼虾的腥香,丝竹歌笑之声随处可闻。人道是万户千灯夜市喧,东南漕运第一州。
横海军的防区北至海州,南至扬州,都是大宋最富庶的地方。京东路的战事越来越激烈,韩世忠率三万人马北,留下了一万余人分驻各州县,扩军备战。此时三万余横海军已集中驻扎在楚州,等待运河解冻,水陆并进北援救京东路。横海军刚到楚州时,和楚州团练还起过几场冲突,双方各有死伤。后来韩世忠约束部属不得sāo扰市面,楚州士绅也不时置办牛酒犒军,双方才算相安无事。
辽军南侵之时,在学政陆云孙的带领下,楚州盐丁和团练扩充到了五千余人。士绅百姓拼死抵抗之下,辽军始终未能进入楚州城中。此地的民风彪悍,自古由来已久。昔时周世宗为攻克楚州,先攻下了扬州、泰州,割断了楚州与南唐的联系,然后以水陆军数万猛攻楚州。太祖当时尚且是周朝大将,昼夜不解甲胄,亲冒矢石都督部属登城。而楚州守军仅数千人,在城墙陷落后,沿街逐巷与周军苦战,一直节节抵抗到州府衙门。而楚州守将张彦卿、兵马都监郑昭业以下,全数战死,守军无一人生降周军。此役周兵死伤极重,此后周军为泄愤,屠城中余民,又放火焚城,楚州始归周朝所有。
横海军大营中,刁斗森严,后营大帐中,灯火通明。亲兵都是东海侯的心腹,此时个个面sè古怪。传闻朝廷大礼议,天下宋人将择法自律后,韩将军好似转了xìng子,整天捧着一堆本,他看不懂,或是不耐烦看时,就让李夫人讲给他听。&&此时,帐中突然传来一阵爽快地大笑声。
“悟了,我悟了!”韩世忠盘膝坐于案前,一手拿着《论语》,一手抚着胡须,活脱脱一个年画关云长夜读chūn秋的姿势,颇令人忍俊不禁,他眉花眼笑地大声道,“夫人,什么是王霸之道?什么又是孔孟之道?我算是悟透了!”
“你又悟了什么?”李红玉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
“王道就是,在我的地盘,胆敢不听老韩招呼的家伙,我就伸个指头碾死他。”韩世忠得意地伸出大拇指凌空一捺,“霸道就是,就算他不在我的地盘,胆敢不听老韩的招呼,我也要伸个指头碾死他。这就是王霸之道!”
“胡说八道,”李红玉怕了他了,轻笑道,“那夫君大人,什么是孔孟之道呢?”
“孔孟之道,嘿嘿,”韩世忠得意地笑道,“就是老子在碾死他之前,先给他讲碾死他的道理,信不信就由他了,呜呼哀哉。”他把《论语》放在桌案,拍了拍封皮,笑道,“这些‘子曰’,唠唠叨叨,还不如老韩两三句话来得透彻。”“子曰”是韩世忠独有对读人的蔑称,自从朝廷大礼议,他决意以“清流法”自律后,改以“萌儿”称呼之,但此时兴高采烈,言语也尽复旧观。
“夫君大人,果然有非常之才,”李红玉点点头,抿嘴笑道,“不过这些言语,千万别告诉别人,免得他们妒忌你哟。”她和韩世忠调笑惯了,秀眉微蹙,又道,“不过啊,夫君大人,你是朝廷将领,行军打仗才是正业。都说江山易改,本xìng难移,你的脾xìng素来和生儒士不投,”李红玉面露忧sè,迟疑道,“你真的要和那些人一起守‘清流法’么?”
世忠肯定地点点头。他是粗中有细的人,轻轻拍了拍她的手,低声道:“别担心,你是我的原配发妻,若按‘清流法’说的,前贫贱而后富贵者,不去妻。”他咧嘴笑道,“这‘清流法’管得也宽,要原配五年不出,男人才能纳妾。不管妾侍出身如何,总不能骑到原配的头去。诰命夫人,我从‘清流法’,你该大放心才对?”
红玉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仍然担心道,“我见外面那些人,说起‘清流法’都唉声叹气的,你为什么偏偏要去守这个东西。我们,我们两个......”她是娼jì出身,和韩世忠一样,根本和“清流”两个字不沾边。即便李红玉已是县君诰命夫人,也不免有些担心。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韩世忠叹了口气,“你当我想自己找别扭么?”他看了看帐外,小声道,“‘宋礼法’和‘君子法’,夫人也都看过了,要我说,这他妈的,真不是人弄的玩意儿,比他娘的军法还要严,不如大家做和尚算了。”他摇了摇头。
“那又为何?”
“我也说了,这‘清流法’比军法还严。虽然守‘清流法’的人少,但阵势严整,同仇敌忾,下手又狠辣的紧。而守俗易法的这一边,就要稀松平常很多。无论在战场,还是朝政,清流这一边一定会大占风的。这就好像一军之中,有劲锐敢死的将士,也有跟在别人屁股后面跑的。原先大家混一混也就过去了。可是现在,朝廷让人自择法。等于让守‘清流法’的人居一营,守‘俗易法’的人又别居一营,让他们互相厮杀,弱肉强食,胜者为王,败者俯首。所谓兵贵jīng不贵多,两相比较起来,胜负的形势,比官军对盗匪还要悬殊。”
“我们要站在强的这边。两军交兵,输了就要任人宰割。”韩世忠叹了口气,沉声道,“过些时候,恐怕想守‘清流法’都不是那么容易了。”他一边脸sè凝重地说话,一边拉夫人坐在怀中,李红玉若有所思地点着头,也没有抗拒。帐中灯火昏黄,气氛顿时一变。
“韩大人在不在?”外面有人嚷道:“我要见韩大人?你们谁敢阻挡我见韩大人?”
“他nǎinǎi的。”韩世忠恼怒地骂了一句。听出是青州通判冯方晖,他是侯焕寅的使者。
“还不快去。”李红玉含羞带俏地横了他一眼。
“我先打发了这小子。”韩世忠方才放开手。他整了整衣冠,压下心火,挺胸凸肚,扶着腰间玉带,骂骂咧咧地走向帐外,瞪着冯方晖,吼道:“深更半夜的,有什么急事?”
“韩大人,”冯方晖拱手为礼,正想入内,韩世忠却堵在帐门口,一步不让。他恼怒抬起头,韩世忠也居高临下地望着他。他二人的官职差距甚大,军中又重尊卑,虽然冯方晖是侯焕寅的心腹,在这种情形下,也不敢犯硬闯营帐,只能强人怒意,大声道:“下官找了韩大人一天,这些人都说大人巡营去了。所以......”
“难道本帅行踪,”韩世忠不待他多说,瞪眼道,“还要向你区区通判禀报不成?”
“韩大人误会了。”冯方晖只得低头道,“请恕下官唐突之罪。”他终究忍气不过,不待韩世忠恕罪,又抬起头,大声道,“下官来找韩大人,只是想问,京东路的局势,已危如累卵,求援的信使相望于道。救兵如救火,大人何时发兵北?”
“你问我,我问谁啊?”韩世忠斥骂道,“你怎么不去问问老天爷,这个多月来,海天天刮北风,海船北比蜗牛还慢,万一遇风暴,这几万jīng锐......我呸,呸,呸。运河又封冻着,不能行粮船,我们的军粮辎重,难道通判大人你背着?这一路肩背马坨,人困马乏,到了北方一马平川,你是去救援京东的?还是去送死的?”
冯方晖仍强项道:“何不征发民夫,军前输送辎重,火速北!”
“说得轻巧,你当这是哪儿?”韩世忠冷笑了一声,“我说,冯通判,这沿海运河两旁,海州、楚州、淮阳的壮丁都等着开漕,百姓家中等米下锅,眼睛都饿得绿油油的。这时候拉夫出役?好,这件事交给你去办,明天你去和楚州的知州商量去?行不行啊?通判大人?若被弹劾扰乱地方,甚至官逼.民反,你自己去和吏部理论去?”
方晖略一犹豫,韩世忠便拂袖转身回帐内,一队亲兵前两步,像屏风一样,牢牢把守住了帐们。冯方晖叹了口气,正待转身离去,帐内又传来韩世忠的声音:“冯通判,回去好好读读礼法,知道‘下尊卑’!”冯方晖脚下一滞,险些摔了个跟头。
章111 顾惭祢处士-2
山里的积雪还冻得硬邦邦的,庄稼人被厚厚的积雪困在家里,除了洒扫庭院,打磨农具,再没别的什么大事情做。天下宋人择法自守,鄂州京师传来消息,仿佛长了翅膀一般飞进了崇山峻岭的皖南山村。普普通通的庄户人家只是把它当作茶余饭后的谈资,但魏家村的魏秉德老爷子却格外重视,特意召集族中男丁在祠堂商量择法的事。不过,商量归商量,魏秉德的主意极正,哪怕现在就砍他的头,他也是决意要入清流。
魏家祖出过贵人,魏大庄是武宗朝的名臣,司马文正公对其有“安贫而意豁达,狷介而xìng骨鲠”之评语。其家贫寒,当初及第时,家人受了贺礼,魏大庄见之即将贺礼弃于门外。其历任工部、吏部、礼部,皆以清廉而著称,州县官咸称“见魏公方知汴梁有不受钱之人”。只不过,自从魏大庄之后,魏家村文脉衰微,虽有不少族中子弟进学读,竟然再没出过进士。不少魏族子弟见仕途无望,及冠便外出行商谋生,以重信守义立身,唯勤唯俭,规模也越来越大,生意遍布东南,甚至有搭伙跟船到安南、大食等地做买卖的。
朝廷为礼部给事中魏忠肃公修的石碑就立在祖坟里,好像个招牌一样,每当外来的客商拜访,都要去祭拜凭吊一番。然而,每当这时,魏秉德就有无颜见祖宗的羞愧,痛心疾首。魏家虽然兴旺,但不过是商贾末流而已,称不得名门望族。当徽州开州学捐生,尊天子不奉乱命时,魏秉德开始还嗤之以鼻,及至本县的黄大善人一口气捐了十个廪生,魏秉德这才急起直追,咬牙捐了十五个廪生,加凭本事进学的子弟,魏家在州学的廪生达三十人,是黄家廪生的两倍,在州学也算是举足轻重的势力了。朝廷令天下人择法自律,使魏秉德看到了一个机会,一个让魏家摆脱商贾末流,重归清流名门的机会。
魏家祠堂高大而老旧,松柏是武宗朝时植下的,生长了百多年,林木森森,遮天蔽rì,使祠堂自然而然有古朴肃然之气。历代祖宗的灵牌摆在首,两旁挂的并非普通名人字画,而是家谱中的祖训,如“天下事,莫不以勤兴,以怠废。士农工商,所业虽别,是皆本职。惰则职惰,勤则职修。不勤则不得,不俭则不丰。”“......四业唯商最苦辛,半生饥饱几曾经;荒郊石枕常为寝,背负风霜拨雪行。”“......惟诚待人,人自怀服;任术御物,物终不亲。”“......家居也,为俭啬而务畜积。贫者rì再食,富者三食,食唯稠粥。客至不为黍,家不畜乘马,不畜鹅鹜……女子居乡者,不占鱼肉,rì务针线治缝纫......”
魏家族人在外面为了结交官府,攀附权贵,不免要宴客高会,鲜衣怒马,但在本乡本土,却个个节俭得紧,衣服总以白、灰、黑等朴素颜sè为主,稍微奢侈炫富,都会招致乡亲非议。众人屏息敛神地垂手立于祠堂之中,听族长不疾不徐地将朝廷大礼议的事情讲完,各人表情不一,显然在内里计较这择法自律的得失。
“咱们魏家从前也算香门第,诗传家,但现在却没个进士支撑门楣。余杭吴尚编撰的《宋礼法》是清流法,我们高攀不。我意已决,便以礼部《君子法》自律。”魏秉德的中气充沛,浑厚的声音在祠堂中回荡着,震得众人耳朵嗡嗡作响,他放缓了语气,循循善诱道,“朝廷的规矩,是人自择法自律,我也不能坏了朝廷的规矩。你们都是各自的一家之主家,这个主意嘛,还得自己拿。”
魏家人一直都是紧紧抱作一团的,谁料族长居然如此开通,真个按照朝廷的规矩,放手让各家自行择法。底下的人神sè一变,行商四方的人,最善于察言观sè。有大事的时候,除了各自的小算盘之外,人都是从众的,有人已经在左顾右盼,希望从别人脸看出端倪来了。祠堂中族人的动静,魏秉德尽收在眼底,但他沉得住气。整个宗族都装在他心里,所有人想什么,他自问也估摸得出一二来。但他只视若无睹,他不屑于去猜。魏秉德坐得正这魏氏族长的位置,靠得是自身的硬气,处事公允无偏,而不是别的什么伎俩。
“说来惭愧,我们这些后人愧对祖宗,三代都没有进士功名,但也蒙祖宗遗泽,凡我魏氏宗族子弟,都是进学读过的。这些rì子来,《宋礼法》、《君子法》、《俗易法》的大概要旨条款,我已经让各方各家到村塾抄录回去揣摩,大家伙儿计议许久,也该有个结果了。所谓人各有志,不能勉强,这样,愿守《宋礼法》或《君子法》的人,都站在左边,原守《俗易法》的人,站在右边。两边的族人,有家产要分割的,先不着急商量。定了礼法,自会给你们一个公道的。”
魏秉德慢条斯理地说完以后,踱步走向了祠堂的左边,眼神没再看下面,而是落到了祠堂墙挂着的一幅祖先诗词。人的名儿,树的影儿,他执掌了宗族十几年,说了会给人一个公道,就会以给人一个公道。魏氏宗族的人,也没有人怀疑。众人低声窃窃私语,片刻后,已有一些人做出了选择,走向祠堂的左边,站在魏秉德身后,更多的人在原地犹豫不决,直到已经有十多个家长选择以《君子法》自律之后,才有人鼓起勇气,站向祠堂的右边,这一带动,立时有七八个人走向了右边,两三个人看了看魏秉德的脸sè,也走向了右边。渐渐地,族中三代五十多个一家之长都做出了选择。
“大家拿定了主意就好,”魏秉德面沉似水,缓缓道,“虽然人各有志,守不同的礼法,但是,我们徽州魏氏宗族,今后还是要相互守望相助,切莫生分,叫外人看了笑话......”他唠唠叨叨将祖训拣要紧的又重复了一遍,大家也面sè恭敬地听完,正式在择法自守的簿册签字画押,这才相互散去。魏秉德翻阅着名册,脸的笑容渐渐冷却,几个族中的老人在旁也不胜唏嘘。
“二哥不知道有什么事,”魏秉智叹道:“居然也去守‘俗易法’?”
“谁知道呢?”四叔魏持公哂道,“总归是有亏心事,自己不硬气。”
其他几个人纷纷附和。魏秉德只叹了口气。魏秉义在族中人情颇好,大家对他都没什么恶感,只这一次择俗易法自律,今后便和众人隔了一层。朝廷既然以人自择法来辩良莠清浊,可想而知,商贾行走四方,若是不能守《宋礼法》或《君子法》的话,必然被清流目为低贱俗易之人,很多重要的场合根本就进不去。就算是商贾之间,要知道,经商之人,尤为看重信誉。所谓“君子”之间,天然就有信用,多大的生意,只要各取所需,各牟其利便成。甚至三言两语,便能当机立断,击掌成约。若对方只是个“俗易”商贾的话,无论是联手合股,还是交易买卖,谈事之前,先就心存了几分猜疑,生意成与不成,都要枉费更大的心血。因此,没有功名傍身的富商巨贾,有一线机会,就绝不容己身堕入“俗易”末流。
“朝廷以礼法别清浊,祸福无门,惟人自召。”五叔魏持善咳嗽了一声,掏出帕子,吐了口浓痰,冷笑道:“黄运亨,黄四爷,他一屁股都是屎,能守清流法才怪了。若朝廷动真格的话,只这一下子,黄家就算是败定了。”
魏家村和黄家村,两村的田地只隔着一条清浅的溪流,都是绵延百年的大家族。黄家原本在本地是一手遮天的,自从魏家发迹之后,两家便明争暗斗了起来。与诗礼传家的魏家不同,黄家的门风一直很松,但历代族长手段高明,将族人和周围的乡人抓得死死的。黄家的族长,黄运亨更是一个口蜜腹剑,两面三刀,却又人见人怕的人物。据说他有好几张脸,对士绅笑嘻嘻的,心里说不定就在咒你破落败家,对普通村民就高高在,仿佛能主宰旁人的命一般,在达官贵人面前又能攀交情装可怜,每年总能多占便宜、免钱粮。为了两家的势力和威望,他和魏秉德斗了十几年。
此时,黄家宗祠里,众多族人也济济一堂。和魏秉德只叫了各家的家长不同,黄家村的宗族大会,黄运亨一向是召集全部族人。村中除了女人小孩,都要到宗祠公议。堂挂着油灯芯子燃得很旺,将族长照得印堂发亮,一点看不出酒sè过度的样子。
黄运亨如平常那般高高在,捻着胡须,字斟句酌地说道:“《宋礼法》和《君子法》,都是朝廷的新法,繁复得紧,动辄都是杀头抄家的大罪,咱们不妨先守着原先的旧法,等等看看,倘若有别人守这两桩法得了好处,咱们再看看换个法来守,”他轻轻咳嗽了一声,问道,“这只是我的打算,你们的意下如何?”
章111 顾惭祢处士-3
烟火摇晃,祠堂中人的神情有些麻木,几个族长的心腹鼓噪道:“四爷说什么就是了!”
黄运亨满意地点点头,所谓“等等再看”,其实只是méng人的说法。他是绝对不会择清流法自律的,别的不说,光是“jiān近杀”这条,就足以将他斩首弃市几十次了。有人背后说,黄家村的后生晚辈,一个个都长得像黄运亨似的长条脸,深眼窝圆而féi的鼻子。就连黄云亨自己也不甚清楚,到底是不是他下的种?
民间虽然有浸猪笼、活埋、打杀等sī刑,但只是地方风俗,并非朝廷律法。朝廷不管,对付无权无势的人,自是可以,但对黄运亨这样的乡绅,却不可能。现如今,朝廷明令颁布“清流法”,若黄运亨不知好歹,写下愿以清流自律的誓书的话。他的那些把柄,就不只是风言风言了,任何一个人出首,都能将他送上公堂,乃至斩首弃市。所以,这清流法,黄运亨并非不想守,而是不敢守之。整个黄村,他不能守清流法,也不能让别人守清流法,比自己还高出一头来。
塾师高彦远摇了摇头,背着手转出黄氏祠堂公议。他是黄运亨重金礼聘回来的饱学宿儒,在州学开捐生之前,黄家有五个后辈能进州学就读,高彦远功不可没。然而,黄家安于“俗易”末流,已让他暗暗萌生了去意。回到sī塾,高彦远一愣,只见村里的寡fù黄姜氏拉着一名孩童站在mén口。所谓寡fùmén前是非多,何况黄姜氏颇有几分姿sè。不自觉朝左右望了望,并无旁人,高彦远这才叹了口气,走上前去。
“快,给先生磕头!”黄姜氏微一哆嗦,就将儿子黄齐推到前面。黄齐长得倒是清秀,看了高彦远一眼,双膝跪倒在地,“咚咚咚”地磕起头来。高彦远脸sè一变,侧身站到旁边,低声斥道:“这是做什么?”
“求高先生,”黄姜氏也跪在地上,呜咽道,“我儿愿守清流法。求高先生写个誓书。”
“守清流法?”高彦远迟疑地看着跪在地上的母子两人,心中犯了计较。“为何?”这句话他没有问。黄齐的生父去年害痨病死了。也许,黄姜氏是为了丈夫的遗愿,不愿儿子堕入浊流。也许,按照“夫死从子”之说,黄齐守了清流法,那些打黄姜氏主意的人,就要冒斩首弃市的风险,这孤儿寡母也就有了立身的依靠。可是,清流法是什么人都能守的么?
“起来吧。向上之心,人皆有之。”高彦远叹了口气,低声道,“可是,不识字的人,根本没有守清流法的资格。”看着一对跪地的母子,高彦远动了恻隐之心,解释道,“其实,清流法严苛得很。所谓清流,士大夫,国家以礼法崇其地位,固其权势。但地位越高,权势越大,责任也就越大,一旦犯过,危害也就更大,非小惩所能弥补,所以,清流所奉行的礼法,远远比俗易人所遵行的律令更为严苛,举手投足动辄得咎,满目是斩首、流放、抄家之罪。你们连字都不认识,却要强行去守‘清流法’,就好像七八岁的幼童,拼命要举百斤石锁,是活生生要把自己压死的。”
“没资格?”黄姜氏脸sèmí茫中带着失望,一屁股软软坐在地上,扶着自己的孩子。
“唉,起来吧。”高彦远点点头,叹道,“可怜天下父母心,你若有心上进,让黄齐天天来sī塾听讲吧,将来如此,只看他自己的造化。这誓书,终究要自己写才稳当。”他顿了一顿,多加了句,“束就不必了。”
“多谢先生。”黄姜氏忙让孩子再拜恩师。
这一回,高彦远再没推却,立在当地,受了黄齐恭恭敬敬的三拜。目送孤儿寡母的背影渐行渐远于茫茫夜sè之中,高彦远叹了口气,进屋关上了房mén,点亮油灯,在他的案几上,赫然放着一本“宋礼法”的抄本。高彦远先洗了手,静心敛息,这才轻轻翻开书页,再度琢磨起其中三味来。
按照礼部的规程,为方便起见,愿意以本朝《宋刑统》等俗易律令敕的,不许特别向朝廷说明。而愿意守《宋礼法》和《君子法》的,则需要别具誓书。此后朝廷处理讼狱,先按照衙mén中备案的名册,涉及清流的,分别按《宋礼法》和《君子法》判案。其他俗易人,则按照原先的《宋刑统》灯律令敕判案。这做法看似复杂,实则不然。因为绝大部人百姓守的都是俗易法,而守清流法的士人则十分厌讼。而涉及士绅的案子,原本就件件不简单。就算没有《清流法》和《宋礼法》,也是一样。
深夜,杭州郊外书斋中,一灯如豆,石庭坚向吴子龙禀报了舒州的情况。
大礼议中,众学政公议罢免了查守庸的学政之位,礼部立刻飞书舒州刺史,调动驻军将查守庸等人逮捕下狱,一干人犯并案卷送往鄂州接受三司会审。查守庸失了学政名分,终究不敢调动团练与官军相抗,只能束手就擒。在此后廪生推举学政的公议中,石庭坚安排了曾受查守庸残害的七娘母nv现身泣血,很多原先支持查守庸的廪生也纷纷倒戈,如愿推举了理社所支持的学政,当地名声尚好,已经择清流法自律的缙绅翁达于为学政。舒州查家因此也元气大伤,短时间内翻不出什么大làn得很好。”吴子龙点头微笑道,“旁人只重相位,却未料学校推举才是根本。”
“相位”石庭坚听出了话外之音,眼lù惊异之sè。
“辽人大举入寇京东路,朝廷发救兵不力。侯焕寅吃不住劲儿了,致信于我,要和我联手弹劾陈少阳,事成之后,他会支持我登上相位。其实,我们只需抱定清流,做脚踏实地地做事情,扎好根基,根本不需要别的助力。不过”
吴子龙微笑道:“若能早执掌权柄,便能做更多的事情。为大宋扬清jī浊,dàng去滓秽!”
“恭喜恩师!贺喜恩师!”石庭坚拱手道。自从他纠集儒生杖毙了蔡京、李邦彦后,吴子龙便对他另眼相看,将他护在卵翼之下,还召至身边,有要紧的事情,便差遣石庭坚东奔西走。在州县学的廪生眼中,石庭坚俨然就是吴子龙的代表,无不言听计从。虽然还是个白身,但权势的味道,石庭坚确实尝到了。倘若吴子龙真能高居相位,那么追随他的人也必随之水涨船高。所以,石庭坚心中也有些jī动。
“不必如此。”吴子龙含笑摆了摆手,正sè道,“我们做这些事情,岂是为了一己之荣辱功业?你将来的路还长,志得意满时,常思范文正公‘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之句。对了,你路过了许多州县,各地择法自律的情况如何?”
石庭坚忙收敛心神,不疾不徐地将途经各州县士绅择法的情况说了一遍。礼部先提出人自择法自律,又编撰《君子法》以分清流,让吴子龙《宋礼法》声势比预想的弱了不少,但在州县廪生的带动下,还是有不少士绅决意以《宋礼法》自律。
说完后,石庭坚叹息道:“邓尚书为了保权势,真是可耻之尤。陈相公被小人所误,居然同意了他的做法,让天下人放任自流,唉暮气沉沉,无复当年的锐气了。可是”他摇了摇头,疑huò道,“恩师是否为了顾全大局,大礼议时也容让了他们?”
“非也,”吴子龙微微一笑道,“择法自律,我也是赞同的。”
“什么?”石庭坚吃惊道。
“子曰,主忠信。无友不如己者。”吴子龙淡淡道,“礼不下庶人,古已有之。天下狡诈jiān恶人甚多,若要他们同受《宋礼法》何其难也!”他摇了摇头,叹道,“其实这礼法,总归是劝人向善的。可世上总有善人和恶人,若一些人守礼法,另一些人不守礼法,那么总是守礼法的人吃亏,是善足以济恶。这一点,你,我其实早已知道,只是我们都没有想到合适的解决之道,大家抱定了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惟愿求仁得仁而已。”
“可是”
“可是,礼部这‘择法自律’的路子,倒是别开蹊径。将礼法所得的好处,局限在守礼法的人的范围之内,而不守礼法的人,则依然故我。只要我们的礼法是有益于人的,久而久之,必然有此消彼长之势,那些不守礼法之人,羡慕守礼法的好处,自然会纷纷来归。人心zì yóu,这样一来,就远远bī着他们守礼法要强得多。当然,也定会有很多人冥顽不灵,抱残守缺的,”吴子龙嘴角浮起一丝冷笑,“若没有他们这些人,怎能显得礼法的好处呢?释家说,佛mén广大,普度众生,可是,君不见,地狱还有十八层呢”
石庭坚听得目瞪口呆。吴子龙摇了摇头,叹息道,“择法自律之事,从前未有,此事若成的话。对我大宋来说,便如盘古开天辟地一样,从此以后,清轻者上升为天,自得其太平安乐,重浊者下沉为地,自受其孽根煎熬。听人说,这般奇思竟出自赵元直。元直文能服众,武能威敌,可比管仲乐毅将来我若能执掌相位,就决不能让他为夏国所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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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111 顾惭祢处士-4
“如此说来,”石庭坚点点头,又忧道,“陆浮休坐享大名而甘守俗易,就颇为不妥了。~~”
大礼议后,陆云孙公然宣称,立誓的大臣都是luàn臣贼子,窃国大盗。他绝不与之同流合污,更不会按照礼部的规矩,择清流法自律。陆云孙坚称人心zì yóu,方能体察天心。而吴子龙等人是yù以一己之是非,定天下人之是非,是以名教愚民也。所谓择法自律,实际上还是“一犬吠形、众犬吠声”。yù以死法拘束活人,使天下人固执于礼法。
所谓至善者,始自不作伪,无可无不可。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所以,陆云孙不但自己不撰写誓书,还号召天下士人以节cào自律,但绝不写誓书呈jiāo朝廷。东南士绅中,不满择法自律的也不少,纷纷随声附和,居然在“清流”与“君子”之外,以“保皇”为号召,又独树一帜。
“是啊。”石庭坚摇头叹道,“楚州一地,因陆浮休的缘故,甘居俗易,很多士绅也不写誓书。反而屯兵楚州的韩世忠上表朝廷,愿以《君子法》自律。”在他看来,韩世忠在诸将中能第一个宣称以清流自律,算是难能可贵的了。至于守“宋礼法”还是“君子法”,并不重要,说不定韩世忠连这两部礼法的区别都不知道。
“陆浮休?”吴子龙眼神微凛,森然道:“他这是自绝于天下清流!”
暖暖的阳光照晒得人浑身懒洋洋的。洛阳团练大校场上,每一名cào练军卒都不敢偷懒,每一名军官都脸罩寒霜,尽心竭力地cào练着军队。因为,夏国太子,洛阳团练使陈重一直钉在cào练场上。陈重整天面沉似水,穿着灰扑扑的单薄军袍,在cào练场上来回巡视,发现有怠于职守的人,便毫不留情地加以处罚。其严厉的程度,令许多原先宋**官联想到了周世宗。
洛阳地归夏之后,护国府给了二十名校尉,一万军士的员额。剩下的宋军与团练营合并,都归洛阳团练使管辖。宋军虽然也习练阵势、火铳,但不如团练营专jīng。宋军指挥被拆散,上下级之间禁止沿用旧时称呼。几乎每个十人队中,都有近半老团练兵为骨干。为了加强宋军的服从xìng,陈重还特意加强了对新军的cào练。以赵行德为火铳营所编写的cào典为依据,新军营头立刻就沦陷在了使人生不如死的cào练场上。
陈重以身作则,整整半年多的时间,八万团练兵都是卯时即起,整理内务,然后列队上校场晨cào,晨cào结束之后,辰时吃饭,饭后讲习军规,然后开始各项cào典动作的训练:上枪刺,下枪刺,tǐng铳,上弹yào,架铳,点火,开火,清理火铳正午时分,军卒们有半个时辰吃饭和休息,下午习练横队行进、纵队行进、推炮行进、方阵与圆阵互变、进攻中紧急结阵、挖掘壕沟、修筑营垒、爬山、渡河、攻城晚饭之后,军官以cào典条令为字本,教导军卒识字,如有余暇,则教以关西的律法规矩,直至亥时才熄灯休息。
从早到晚,rì复一rì,月复一月,团练兵浑不知cào练场外的天地。甚至在睡觉时都得抱着火铳,可能有假扮敌军骑兵踹营,要从被窝里跳出来紧急结阵。怨言不是没有,但很快就被严厉的惩罚压制了下去。白羽军、铁骨军等数万军士就驻扎在洛阳,哗变更是不可能的。半年过去了,团练兵开始适应了这种生活后,偶有一天不cào练,反而无所事事,身上发痒。一大批陈重发现并拔擢的军官对他忠心耿耿。宋国和曹家遗留在军中的影响被削弱到极微小的地步,新的秩序已经建立起来了。
袁兴宗步履匆匆,站校场外停住脚步,仔细地张望着。
身为洛阳令,他并不觉得踏入校场有**份。为了鼓励士气,陈重身上穿的是普通士卒的军袍,除了几个练兵的军官之外,虎翼军护卫全部留在校场边上,不得军令,不能踏入校场。尽管士卒不断往校场上洒水,数万军卒cào练的大校场仍然灰尘弥漫,袁兴宗站在边上,拉过虎翼军十夫长问道:“太子殿下在哪儿?”
“那里”冯尚宗指着满天灰尘中的一个人影,大声道,“团练使大人有令,除了本部兵马,外人不得踏入校场半步。”袁兴宗不自觉地加大了声量:“有急事,帮我叫一下殿下!”“好!”冯尚宗更大声地答道,向洛阳令行了一个军礼,然后一溜小跑朝着校场中间跑去。
袁兴宗苦笑着摇了摇头。朝中盛传,陈重登基的rì子越来越近。夏国皇室一直尚武,但是,自开国、威远二帝之后,皇帝亲征的机会越来越少。登基之后,陈重便没有这么多时间来cào练兵马了。这些汗流浃背的团练兵,就是陈重在登基之前,过上最后一把瘾头的牺牲品了。不过,以袁兴宗所知,陈重倒不是沉mí于疆场而不顾大局的人。
“袁大人。”陈重走过来,含笑道:“找本将何事?”
“殿下,”袁兴宗刻意咬着这个身份,低声道,“赵上将军已被推举为柱国。”
“好,”陈重一边擦着满脸汗迹,一边随意问道,“有多少人推举他?”
以赵行德之声望,被关东人推为柱国,陈重并不感到奇怪。洛阳、房州归顺后,两府斟酌了许久,在限制校尉、军士数量同时,还是给予了新收百姓每十万人推举一名柱国的权利。推举柱国是夏国人只能行使一次的权利。十万人以上推举者成为柱国。当老柱国陨落后,他的支持者才能重新推举一次柱国。护国府有人提议让关东人每五十万人才能公推一名柱国,但是,如此明显的差距,必将大失人心。柱国府思虑再三,考虑到新收百姓不过一百多万人,成年男nv不过八十多万,还是决定仍然维持十万人推举一人的比例。
关东新收百姓从未经历过推举之事。洛阳府特意安排了大批军士、儒生深入到街坊、村落当中,向百姓说明如何推举柱国之事。因为十万人的mén槛,普通的乡绅、豪族无论如何施展手段,都不可能成为柱国。整个洛阳,也就曹家有这个实力。
“五十六万人”,袁兴宗一脸不可思议,“五十六万人推举了赵元直!”
当东人社自发为赵行德造势时,他也采取了默之的态度。东宁侯曹熙也广为联络故旧好友,势在必得。陈重、袁兴宗自然不希望曹熙独大,暗暗纵容了东人社号召百姓推举赵行德为柱国。然而,此举竟然一发不可收拾。赵行德收复汴梁以后,在河南一带的声望之高,已是一时无两。洛阳与汴梁之间沾亲带故者众,就算终身不出村庄的村民,说起赵行德来,也是jiāo口称赞,说他是真正的忠良人物。百姓本不知多少人物,东人社稍加号召,便都一股脑儿推举了赵行德为柱国,让他得到了罕见的超过五十万人推举。相比之下,东宁侯曹熙只得十四万人的推举。余者碌碌,都没有超过万人推举的。
“这就是民心啊,民心可用。”陈重笑着拍了拍手,“柱国府高兴了。”
“是啊,”袁兴宗笑道,“咬牙切齿拿出八个位置,结果只有两人晋身。”他摇了摇头,脸上还一副不可思议的样子。十万人推举,听起来不多,但是,大部分百姓的消息闭塞,哪怕是让十万人听说自己的名字都不简单。即使有东人社为之造势,考虑到赵行德本人还被扣押在鄂州,他以如此高的人望被推举为柱国,真是一桩奇事。
“上柱国是我朝的人心所系,”陈重沉yín道,“本朝开国以来,还从来没有过柱国被他国扣留的情况吧。”他看着大校场上cào练得汗流浃背的团练兵,摇头道:“这下子,两府想尽了办法,也得把赵元直救回来才行了。”
定陶,宋军营垒上旗帜飘扬,陆明宇、罗闲十、邓元觉等将领聚在一起,眺望已经变得空空如也的辽军营垒。对峙多rì之后,辽军居然不战而走,弃了当面的宋军重兵,直接退兵了?而据斥候探知,济州宋军得知援军到来后,士气大振,一直还在坚守城池。若辽军当真不管不顾地退回去攻城,很有可能在济州城下遭遇腹背受敌。
“辽狗耍什么huā招?”罗闲十脸上是疑huò的神sè,“不打了?”
“看扁我们只守不攻,”夏彪吐了口唾沫,“不耗了,人家干脆打济州去了。”
“追是不追?”有人问道。
陆明宇左tuǐ登在营墙上,向前俯身,举起千里镜观察对面的情况。石景魁等人都脸sè凝重。过不了多久,各路斥候都来回报,辽军真的撤兵回去了。对面的炮垒都空空如也,原本对准宋军营垒的火炮都被拖走,只留下深深浅浅的车轮印子向东面延伸。倘若宋军驻足不前,恐怕辽军就真把济州给打下来了。
“他***,”陆明宇一拍大tuǐ,“若不追上去,他们就舒舒服服攻城了。”
“对!”“追上去!”“咱们保义军的人马,什么时候怕过野战!”“缠也要缠死他们!”
对峙了这许多天,众将也憋出了火来,此刻纷纷叫嚣请战,军议过不多时便决定拔营其寨。向当初向汴梁进军时一样,人马步步为营,分做前后阵则,继续向前进军,直到发现辽军大队为止,从定陶到济州,也不过区区三百里路而已。
作者:因为出差的关系,大概会在周四到周六无法更新了,周rì恢复更新。《帝国的黎明》写到现在,元吉一直都很想把这个bō澜壮阔的时代不打折扣地呈现给喜欢这本书的书友。前段时间涉及宋国大礼议的内容,虽然沉闷了些,但它是这个时代不可不写的一个内容。假如我避开它,只以侧面描写的话,将来的肯定会带给大家很多疑huò。总的来说,这个时代就像一个大漩涡一样,最终将一切都卷了进去,后面的情节也会越来越有力,宋国的局势如何演变?赵元直何处去?韩mm赵mm情归何处?夏国的西线战事?耶律大石、完颜宗弼、萧塔赤这些枭雄人物又又怎样的表演?不要怪我吊胃口,只是很希望和大家一起走完这个美好的故事。最后,再次鞠躬谢谢大家一直以来给予元吉的支持,给予《帝国的黎明》的厚爱。预祝大家中秋国庆双节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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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111 顾惭祢处士-5
辽军退兵后,河南三镇兵马东向行军百五十里,定陶至济州路程过半。[本章由网友为您提供更新]辽军拦子马一直在前方拦住宋军的斥候,但始终未与辽军主力相遇。将士情绪渐渐分成两个极端,有人觉得辽军气沮不敢决战,应当加快行军,有人则以为辽人在yòu敌深入伏击,应该停下来原地防守。陆明宇与罗闲十、石景魁商议后,力排众议,仍然坚持以每天不足二十里的速度行军,步军大队将火炮、辎重都带着,前进途中,每逢丘陵险阻,必然派出前队先行占领。
天上笼罩着愁云惨雾,整个天空仿佛一个倒扣的大铁锅,笼罩着凋敝的平原。四万兵马仿佛一条大蛇向着济州爬行。宋军斥候策马冲上了道路两边的高坡,没有发现辽军的斥候,两营火铳手推着三寸炮上了山丘,然后大队人马缓缓通过山丘之间的道路。
前方五里的山上,辽军将领正用千里镜仔细观察着宋军。
“真是懦夫!”耶律夷列放下千里镜,不屑道,“我只要一个千人队就能踏烂了他们。”完颜宗弼和萧塔赤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特别的意味。主帅萧斡里剌却赞许地点了点头。太子殿下初临战场,无论他是缺乏经验也好,还是虚张声势,都比懦弱畏战要好。萧斡里剌拍了拍他的肩膀,从舅父的角度,觉得像夷列这样的才是契丹好男儿。耶律夷列却微微皱了皱眉。
“我们怎么yòu敌示弱,宋军都不肯加快前进。”萧斡里剌皱眉道,“现在只有硬吃了。”他转头看着完颜宗弼:“nv真万人队攻打宋军前阵,吸引他们的注意力,是制胜的关键。”“末将遵命。”完颜宗弼低头秉道,隐去眼中一抹凶光。萧斡里剌分明将nv真营视作签军一般对待。
辽军原计划将宋军yòu入低洼地带,如果宋军不防备的话,骑兵会在宋军通过之时迅速攻占道路两侧的山丘,架起铁桶炮居高临下轰击。待宋军阵势一luàn,再以骑兵四面横冲,彻底将这支宋军jīng锐葬送在京东路。宋军步步为营的话,辽军则干脆放开两厢,yòu使宋军主力在中路决战。同时,以jīng锐铁骑切入行军大队人马与山丘守军之间,然后以优势骑兵夺取两侧山丘高地,架起铁桶炮轰击山下的宋军。
“辽军”宋军前队中,数个声音大喊了起来!
霎时间,骑兵斥候和辽军前锋间的战斗已经开始。和前段时间一触即退不同,辽军前锋十分来时凶猛,数百骑战马嘶鸣着奔腾而来,如一团狂风裹住了宋军的斥候骑兵。踏白营斥候猝不及防,来不及退走,纷纷chōu出马刀长枪,和辽骑战在一起。黑沉沉的天幕下,双方骑兵你来我往,每一瞬间都有人浴血黄沙。骑兵间的战斗jī烈而短促,三十余骑宋军斥候未能逃脱,近乎全军覆没,辽军将首级斩下,高高地挑在骑矛上,来回奔驰,大声吆喝作势。
“他娘的!”马援从千里镜看到战场的情景,破口大骂道。他的营队带了四mén三寸炮,守卫道路南方的一座小山丘,掩护大队人马的侧翼。在南北山丘之间的平原上,步军列成了棋盘格子一般的数十个方阵,火炮营在步军方阵的中间,部分宋军骑兵超越了步军主力,在步阵外面形成了一层骑兵保护,大队骑兵则集结在后阵,杨再兴坐在马上,举起千里镜,面sè严峻。远方一条黑线,各sè旗帜跳动,大队辽军骑兵如黑云一般压了上来。
辽军大反常态,没有任何sāo扰,铁蹄奔腾,直冲宋军前阵。辽军骑兵与宋军火铳阵jiāo锋过无数次,对彼此战术已十分熟悉。宋军结棋盘阵,辽军骑兵并没有深入阵内,而是如大海cháo水般一遍一遍冲击着第一线的营方阵。契丹骑兵弯弓搭箭,以数百人为一大队,奔到宋军前阵,便朝天放箭shè出,放箭后,骑兵双tuǐ猛夹马腹,一边chōu箭,一边奔回,几乎片刻也没停滞,后阵契丹骑兵已经冲上来,再度开弓放箭。空中箭矢竟没有断过,片刻之间,宋军前阵已经chā满灰黑sè的箭羽。
上万骑兵放箭全数集中在前阵的十几个火铳营方阵,长箭带着劲风嗖嗖破空而来,箭羽在天空划过无数条弧线,如雨点般落下,辽军好用长箭,箭身沉重,即使不是破甲箭,也足以穿透火铳手的薄甲。无数火铳手中箭倒地,棉袄浸透了鲜血,仿佛木头一样倒在地上。战斗的jī烈程度超过以往,许多火铳手耿刚刚装好弹yào,还没架好火铳,闷哼一声便倒在地上。
军官大声喊道:“架铳点火”后面的火铳手大步上前,补上阵前空隙,迎面箭矢破空而来,后队骑兵冲上来,辽军开弓放箭的速度极快,箭矢嗖嗖破空而来,火铳手还没来得及装填弹yào,已经有不少中箭。这时,一排火铳放响了
“砰”“砰砰”“砰砰砰”
铳子嗖嗖飞掠而去,辽军骑兵躲避不及,许多人马中弹倒毙,然而,后面的骑兵又悍不畏死地涌上来放箭,仓促间,前阵火铳手竟有些手忙脚luàn,当雨点般的箭羽将头盔帽檐砸得乒乓直响,无数人惨叫着倒下时,许多军卒脑海里已是一片空白,完全依靠着军官口令与平常训练的条件反shè。在完成“举铳装弹yào开火”这些口令前,前排火铳手几乎倒下了三分之一,同时,在火铳的攒shè下,也有不少骑兵倒毙在阵前。辽军的攻势极猛,后面的骑兵竟然拨马跳开成堆的尸体,继续冲击宋军前阵。陆明宇立刻下令后面的营方阵迅速上前,填补了前阵火铳营的空隙。
宋军在前阵火铳密度增加了一倍还多,原本摇摇yù坠的防线稳固了下来。辽军骑兵大队仍然不断涌上来,有的轮番放箭,有的干脆méng了战马的眼睛,纵马直冲向火铳营方阵,。很快,宋辽两军都在前线投入了大量兵力,粘着缠斗在了一起。宋军阵线后的火炮也轰轰开火,黑黝黝的炮弹越过两军上空,砸响辽军骑兵的后队。战场上硝烟腾起,响彻了炮声,呐喊声,枪声,战马的悲鸣声,每一刻,都有无数人倒毙在血泊中,然而,战场的局面仍然胶着着。
“怎么回事?”远处的山丘上,耶律夷列不满道,“怎么还不冲垮他们!”
萧塔赤皱了皱眉,冒着密集的排铳,北院骑兵不惜代价地正面冲击宋军坚阵,已经是难能可贵了。短短一柱香时间不到,已经倒下了上千骑兵。辽军面对的是宋军中最难缠的东京留守司。如果能一击而溃的话,陛下也不用一路从鄂州退过河北了。他回过头,瞥见了完颜宗弼一丝不满的神sè。辽国不会听任北院骑兵如此折损下去,很快就该派nv真军队上去消耗宋军了。
“你们南下以来,烧杀也不在少。如果战败的话,恐怕宋人是不会善罢甘休的。”完颜宗弼低声道,“萧斡里剌要你夺下两侧山丘,我只要你缠住宋军,不要让他们把铁桶炮架到山上去。”他抬头看了看战场两侧的山丘。这一片的地形,完颜宗弼已经琢磨了很久,如果在那些山上架设铁桶炮,居高临下轰击,整个战场都会被炮弹所覆盖。只不过,把铁桶炮拖到山上要颇费一番功夫,宋军原来只打算通过这一片地区,自然没有这么做,哪怕现在遭遇辽军大队骑兵,宋军火炮营仍然停在相对低洼的地方。
听了他的话,萧塔赤有些奇怪地抬起头。完颜宗弼却恍若不觉,继续以只有他们两人才听得见的低声道:“不管你是真的忠于陛下,还是想向夏国报仇也好,你要记住,蔑尔勃人的命运,永远不能掌握在别人的手里。这一仗,萧斡里剌太老,耶律夷列又太幼稚,如果你我能抓住机会打一各大胜仗的话,不管是对我们nv真族,还是你们蔑尔勃族,都有极大的好处。实际上,对你来说,更没有选择,这一仗输了或者平手撤军,我们nv真人,你们蔑尔勃人,都会被慢慢消耗掉,唯有一场干净利落的大胜,才会让陛下对我们另眼相看。”
“你!?”萧塔赤压下疑虑,低声道,“你打算怎么样?”
“你缠住宋军,切断他们的后路。”完颜宗弼眼神微凛,盯着jī烈胶着的战场,他用手指着宋军右翼,低声道,“我会从这里冲进去,突破他们的防线,然后引导北院骑军向左横冲,就可能击溃全部宋军。”他的口气虽然不确定,却带着极大的决心。nv真族人要生存下去,就必须向耶律大石证明nv真人是有用的。如果做不到的这点的话,恐怕也就只能在萧斡里剌这样的饭桶手里一点一点地被消耗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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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112 虚对鹦鹉洲-1
“nv真营,出阵!”
“萧都统,”元帅让你率部抄袭宋军!”
萧塔赤挥挥手让传令军官回去,翻身上马,他没有回答,只低头冷冷地看着完颜宗弼。[本章由网友为您提供更新]
“记住我的话!”完颜宗弼上前两步,一手拉住了他战马的缰绳。
他有些担心蔑尔勃人不出全力,放宋人将火炮拖上上,那样的话,深陷敌阵的nv真营就危险了nv真营。自从在颍昌府大战中逃走后,所有nv真人都被剥夺了骑马的资格。对自诩为天子骄子,马背上长大的辽国人来说,这是一种近乎羞辱的惩罚。附带的后果则是,辽军一旦战败,nv真人绝对逃不掉。萧塔赤贵为大石陛下的驸马,而完颜宗弼不过是一个降服的辽东蛮王而已。但实际上,在完颜宗弼知道,他们在契丹人眼中都是蛮夷。契丹人完全接受了天朝四夷的观念,只不过,他们心目中的天朝是辽国,而其他的种族为四夷而已。
“不想死的话,”萧塔赤俯下身道,“做好你自己的本分!”
完颜宗弼脸sè一变。萧塔赤没再理会他,一提马缰,暴喝一声:“驾!”
战马长嘶一声,昂首奋蹄,猛窜了出去。完颜宗弼被战马带得踉跄了两步,险些跌倒在地上,蔑尔勃骑将也不理会地上站着这个人,纷纷大声催马,紧跟在萧塔赤身后。狂暴的战马喷着响鼻,一匹接一匹从身边掠过,完颜宗弼后退了几步,以防被战马撞倒,他皱眉看着鱼贯而过的蔑尔勃族骑兵。
蔑尔勃骑兵上身穿的铁甲多是从宋国缴获的,裙甲和大tuǐ两侧则披着轻便的厚革甲。军袍和铠甲虽然杂luàn,但头盔却是蔑尔勃人特有的形制,宛如倒扣酒杯一样的尖盔,短短的盔舌,盔顶上装饰着马尾,整个头盔上还覆盖着厚厚的皮máo,皮máo沿着盔沿垂下,将整个耳后和脖子都包裹在里面。在辽**队中,蔑尔勃人是特殊的一群。他们和契丹人说一样的话,有共同的祖先,在被辽人视为蛮夷的同时,耶律大石又极其欣赏蔑尔勃部族保存了野蛮彪悍的古风。因此耶律大石鼓励契丹人和蔑尔勃人通婚,自己也将较萧塔赤招为驸马。
“跟我来!”萧塔赤举起弯刀,他身后的亲兵朝天竖起旌旄,这是海都汗的形制。蔑尔勃骑兵大声呐喊着。两万余骑兵如狼群一样绕开了正在jiāo战的辽宋两军,直奔宋军后阵而去。在山丘据守的宋军看来,铺天盖地而来的都是来袭的骑兵。因为只是担任jǐng戒的军务,小山上不过两营兵马,四mén三寸炮而已。工事也不过是半人高的鹿角而已,战马可一跃而过。护军使马援盯着敌骑,有个人脸sè惨白,下意识地看了看周围,没有人逃走。
“不好!”陆明宇脸sè一变,“辽贼要夺炮垒!”赵行德麾下的将领都知道火炮的厉害。然而,前军正与辽军骑兵恶战,火铳手已经上枪刺与硬冲方阵的骑兵格斗。辽军骑兵仿佛发疯了一样,不惜伤亡地攻打前军,这时候,只要稍作退让,恐怕就是兵败如山倒的结局。
“陆左帅!”石景魁大声道,“小山炮垒危险!”
“我知道!给后军打旗号,救援炮垒!”陆明宇大声道,“掷雷手营起立!”
原本盘tuǐ坐在左军休息的掷雷手营站起身来,在yīn暗的天空下,铁甲如流水般的寒光仍然耀眼。这是左军最后的底牌。自从赵行德离开后,诸将互不统属,守在山丘上的营队是左军的,陆明宇不知道罗闲十是不是会全力救援,他做了最坏的打算。
陆明宇一咬牙,准备将掷雷手营派去救援炮垒。“左帅!”有人大声喊着,“前阵吃紧!”“什么?”陆明宇眉头一拧,朝前阵看去,战况又有了变化,攻势如cháo的辽军骑兵亦入cháo水般退了下去,阵前只留下无数的人马尸体,然而,在骑兵的掩护下,大队重甲步卒又攻了上来。“他娘的,杀不尽的辽狗!”火铳手刚chā好枪刺,便与辽军步卒战在了一起。
双方大声呼喊着,惨叫着,白刃相接,血ròu横飞,辽军骑兵跟在步卒后面,不断将箭矢抛向宋军后阵,而宋军火铳手也斜向上架起火铳,朝着高出头顶的骑兵不断开火。战场上的局面异常húnluàn,辽军骑兵的箭矢大部分落在宋军阵中,但也shè死了不少nv真人,而火铳子更是四shè横飞。在辽军的强攻下,前阵右翼已经陷入hún战的,火铳手们或聚成一小团,或背靠着背,与突入阵中的辽军步卒ròu搏,每一瞬间,都有人哀嚎着倒下。
“冲进去,往深处杀啊!”完颜宗弼厉声喊道,他面目狰狞,衣甲上沾满血迹。
刚才,就是他亲自带着一群亲兵,持大斧狼牙bāng,不惜死伤,硬生生突破了枪刺如林的宋军前阵右翼。攻守之势不同,宋军只能全线防守,而辽军看似同时在进攻宋军的前阵,但完颜宗弼却将全部jīng锐都压在了右翼。他就是要利用宋军反应不及的时间,一举突破右翼,然后向左转向,引导骑兵横冲,打垮整个宋军前阵。
“冲啊!”完颜宗弼抹了一把脸上的血,回身喊道,“打垮他们,nv真人就是首功!”
他身边的亲兵士气大振,也一起呐喊:“nv真首功!”这群亲兵都披着两层铁甲。耶律大石不相信nv真人,但他给的这数百副铠甲倒是上等货sè,甲片光可鉴发,箭shè不穿,刀砍难入。宋军火铳手与之短兵相接,立时就吃了大亏。nv真人几乎是一路踩着火铳兵的尸首杀穿了一个营队。在伤亡惨重的战斗中,一些火铳手终于吃不住劲儿,开始溃退。后面的骑兵觑着机会,也急促地催马赶来。辽人作战,最讲究抓住战机,要将一次突破扩大成压倒xìng的胜利。
“跑啊——”“这仗打败了!”“各自逃命吧!”
军官大量伤亡,恐惧蔓延得比瘟疫还要快,更多的火铳手转身逃跑,很快扩大成为一个营火铳手的崩溃,就在辽军骑兵冲到之前,结阵的火铳手崩溃无异于自寻死路。陆明宇这是已经不能再顾及援救炮垒的得失,如果不能止住右翼的崩溃,只怕左军立刻就完了。
“夏彪,他***!”陆明宇大声骂道,“那是你带出来的营?右翼都是熊包!”他连喊了几声,等了一会儿,夏彪没过来听命,陆明宇正yù发火,亲兵跑回来禀报道:“左帅,夏将军冲出去救右翼了。”
“什么?”陆明宇又惊又怒,“他在哪儿?”不待亲兵答话,陆明宇已经看到了夏彪的背影。夏彪麾下几乎所有营队都放在了前阵第一线。身为指挥使,他居然也不和陆明宇打招呼,就亲自冲出去了。右翼不但有大队辽军重甲步卒涌入,更远处还有骑兵在驰近,就凭夏彪这点人,无论如何都挡不住的。
“hún账东西!”陆明宇骂道,“掷雷手营出阵,救援右翼!”
“hún账东西,你们的胆子呢?我们是保义军!”这时,夏彪一人扛起了面被丢在地上的旌旗,声嘶力竭地大声喊道,“胆子都被狗吃了吗?我们是保义军,赵大帅在看着你们!懦夫!懦夫!家乡父老在看着你们!”几名亲兵围在他身边,一边拦阻溃军,一边小心地防范luàn军暴起伤人。溃军当中大多都是跟随别人逃跑的,指挥使夏彪突然出现在战场上,高呼酣战,使许多溃军停下了脚步,聚集在军旗和夏彪的周围,自发按照平常cào典的训练围起了一个圆阵,火铳都上了枪刺,犹如刺猬一般对着外面。
被围住的火铳手脸sè苍白。“拼命了!”夏彪大声喊道,“大家死也要tǐng着死!”他已将军旗jiāo给亲兵,自己亲手拿起一条铳枪,指挥阵内的火铳手装填弹yào,对着阵外的nv真人发铳。铳子虽然不如弓箭的shè程远,但近处开火,却能穿透铁甲。
几乎片刻之后,大队辽军就冲到了前面。“杀啊!”许多人大喊道:“杀了他们!”见了猬集一团的火铳手,重甲步卒纷纷围了上了来,一部分辽军继续朝着西面冲去,另一部分辽军围在宋军刺猬阵的周围。不远处,蹄声如雷鸣般响起,无数辽军骑兵仿佛嗅着血腥味儿的狼群一样朝这里冲过来。
这时,“轰轰——”“轰轰轰——”“轰轰——”爆炸声四起,无数的硝烟腾起,弥漫呛人的烟雾中,许多辽军重甲步卒满脸鲜血地倒在地上,震天雷的破片四shè飞溅,连铁甲都无法抵挡。
“掷雷手来啦!”被围的宋军中响起惊喜地大叫,“咱们有救了!”掷雷手乃保义军中的jīng锐,专mén选取身材魁梧,臂力过人的军卒。每次两军jiāo战,掷雷手都会先将手雷掷出去,以取得先机战胜敌军。这种手雷特有的“轰轰”炸响声音,对摇摇yù坠的前阵宋军不啻于死里逃生的仙乐一般动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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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112 虚对鹦鹉洲-2
掷雷手掷出手雷后,并肩向前杀出。器:无广告、全文字、更这支生力军的出现,令右翼的宋军士气大振,指挥使夏彪振臂高呼道:“大家并肩向前,把辽狗赶出去!”辽军的势头稍挫,右翼的几个营便开始转守为攻,和辽军步卒奋勇拼杀起来。这时,陆明宇也亲自率领左军牙兵营赶到右翼。
“杀啊!”陆明宇喊道,“保境安民!”“大宋万胜!”
“保境安民!”夏彪大声回应。“大宋万胜!”“赵帅万胜!”
无数的军卒大声呐喊着,tǐng着铳枪拼死向前。此时,宋军右翼已成血地狱一般,短兵相接,辽宋两军反复冲杀,都伤亡惨重,到处是声嘶力竭的呐喊,凄厉的惨叫,鸣墒与火铳声jiāo织,炮声与手雷爆炸的声音震耳yù聋。
夏彪的大tuǐ中箭,血流如注,他先是扶着军旗高呼酣战,后来便因为流血太多而晕厥过去。陆明宇左脸颊也被一箭贯穿,但他只折断了箭杆,不但没有包扎,反而大声斥责因此而惊恐退却的军卒。将领的英勇令宋军士气大振,虽然辽军步骑如海làng一般反复冲击着宋军右翼,有的营队死伤了一多半的军卒,但大家仍然咬牙死守不退。直到罗闲十所部右军的营队增援上来,左军也再没出现过溃退的情况。战况重回到僵持,如此惨烈的局面,所有人都没想到,但两边都已经骑虎难下。
“陆将军,”罗闲十看着陆明宇血ròu模糊的脸颊,歉然道,“我们来迟了。”
“没什么,”陆明宇摇头牵动伤口,痛得咧嘴吸了口气,低沉道,“够多的辽狗给你们杀!”
他扬手指了指对面,辽军步骑正排山倒海一般冲来,由于双方的距离太近,火铳已经难以发挥作用,前线完全陷入了ròu搏战,不过,因为战场上宋军仍然保持着阵势,两军之间又挤满了相互搏杀的步卒,辽军铁骑根本靠不上来。辽军骑兵只能在远处和火铳对shè,或者策马绕开正面战场。
“该死的宋猪!”完颜宗弼吐了口带血的唾沫。
弹片没有dòng穿他的头盔,但头部仿佛被铁锤重击了一下。宋军前阵不到两万火铳手,右翼这边只几千人,先与北院骑兵对shè,然后又硬抗万余nv真jīng锐猛冲。和他预料的不差,宋军没有主帅,仓促下各部相互救援不及,然而,完颜宗弼没想到的是,宋军居然还是撑了下来。援军已经冲了上来,右翼的猛攻已失去了突然xìng,接下来,只能靠反复相互冲击和屠杀来决出胜负。然而,将士折损消耗到何时才能退兵?这却不由完颜宗弼来决定了。
此时,萧塔赤统领率领两万余蔑尔勃骑兵已经完全展开了攻势,一部分骑兵如cháo水一般冲上战场两侧的山丘,另一部分骑兵则绕到了宋军的侧后方,与杨再兴所部踏白营战在一起。罗闲十率领右军向前援救左军后,邓元觉所部万余火铳手守卫着炮营和随军辎重,也chōu不出营头去援救山丘上的守军。
“杀啊!”
“弟兄们,大家跟辽寇拼了!”
贾元振的眼睛已经被鲜血模糊,仍握着铳枪大声鼓舞着士气。他的营已经战死近半,军卒们紧紧靠在一起。山丘上的战斗残酷到了极点,若不是四mén的三寸炮不时喷shè霰弹,这两个营早已被蔑尔勃骑兵砍瓜切菜一般杀尽了。
火炮营视为jī肋一般三寸炮,这次发挥了极大的作用。虽然没有四寸炮shè程远,但每次开炮,喷shè的霰弹子都能击倒一大片辽军骑兵。贾元振万分感谢火炮营人拉马拽地让这些三寸炮上了山。这里的视野极好,他看得见在更远的地方,辽军驱赶着几十匹马拉着的炮车,正往这边赶来。若辽军将火炮拖上了山丘,居高临下轰击,对山下宋军就是灭顶之灾。辽军的用心险恶,每次进攻,都只在一面猛攻,而放开了另外三面,企图迫使守军溃逃。
“马护军,再拼下去,俺们都jiāo代在这里了。”一个老军喘着粗气,低声道。
“马革裹尸,得其所哉!”贾元振抹了一把脸上的鲜血,嘴里是咸苦的味道,“赵帅去位,陆左帅保境安民,有人都说咱们是叛逆,今天就让天下人看看,保义军到底是不是叛逆!忠诚不是对朝廷俯首帖耳!我们的忠诚,就是死守在这里!辽狗要这个山,就让他踏着我们的尸体来吧。”保义军的老军听了,纷纷大声答道:“今rì就和辽狗死战!”
“我等何惜一命,”指挥徐升大声喝道,“今rì死战!报效国家!”众军卒一起振臂高呼道:“死战!”“死战!”“尽忠国家!”就连重伤的军卒也挣扎着大声喊道,“死战!报效国家!”名军卒正在大喊,狼牙箭倏忽而至,“噗”的一声,透脑而过,此人还双目圆睁,双手拄着火铳枪,尸身屹立不倒。
蔑尔勃骑兵一拨一拨冲上前来,有的弯弓shè箭,有的挥舞着弯刀骑矛上前践踏。宋军越战越少,但仍紧紧靠在一起,火铳手多数都上了枪刺,拼命阻挡纵马冲上来的辽军。火铳枪手保护着火炮。在辽军弓箭攒shè下,炮手们大半战死,剩下的满头大汗,一边装填弹yào,一边指挥军卒不断调整炮口方向,对准冲上来的辽军。好在山顶上地方不大,蔑尔勃骑兵并没有太多驰骋的余地,宋军炮手只需对着大概方向,便能用霰弹轰击冲到近前的辽军。
天空中浓浓的乌云裂开一条缝,阳光穿透了云层中,仿佛无数柄笔直的长剑从天空直chā到地上。而此时此刻,整个战场上到处流淌着硝烟、哀嚎,在战事jī烈的地方,汩汩鲜血汇成了小溪,地面已经看不见原来的颜sè,穿着各种军袍铠甲的尸体仿佛飘浮在一片血海之上。
在山丘炮垒下方,辽宋两边的骑兵已经冲杀在了一起。铁蹄轰鸣,大地在不断颤抖,踏白营骑兵与蔑尔勃骑兵正穿过对方的阵型。骑兵们呐喊着挥动刀枪,无数身影jiāo错而过,刀光枪影之间,每一刻都有人落马。每次冲击过后,无数失去方向的战马茫无目的地冲向远方。
“嗬——”萧塔赤大喝了一声,手中的弯刀直指前方。
他喉咙咕咕作响,蓝sè的眼珠死死盯着对面的宋军骑兵,仿若要择人而噬的狼。宋军大阵后方不过六千多骑兵,萧塔赤亲自率领一万蔑尔勃骑兵,他毫不吝惜地全力将攻打宋军骑兵,打算先击溃这股唯一的威胁,然后再回头夺取高地,等待火炮拖上去以后,在铁桶炮的掩护下,一举从后面击溃宋军的几个步阵。完颜宗弼的话,只给萧塔赤留下了一点印象。他只记得,要大胜。
然而,宋军骑兵的坚忍能战大大出乎萧塔赤的预料,在急速奔驰而来,数量占绝对优势的蔑尔勃骑兵面前,他们并没有如雪崩一般瓦解溃逃,而是毫不犹豫地应战。宋军骑shè虽然不如蔑尔勃人,但他们携带的骑弩shè程比蔑尔勃弓箭shè程更长,而且瞄准发shè也更容易。一轮弩箭发shè后,踏白营骑兵迅速冲上来,用大枪和马刀短兵相接。十几场往复冲击下来,双方竟然堪堪旗鼓相当,萧塔赤无法击溃宋军骑兵,而杨再兴也不能冲上山丘去救援苦守炮垒的宋军。
“再冲一次!”杨再兴大声喊道。他连换了三匹战马,浑身袍甲已尽为鲜血染红。
“冲阵!”“大宋万胜!”“杨统制万胜!”踏白营骑兵纷纷大喊道。
杨再兴被河南三镇目为出卖赵行德叛逆,此次又奉岳飞之命与河南三镇配合援救京东路,这一仗中,杨再兴只算拼死杀敌,求个心安。一身的武艺,十成十地发了出来,一条大枪施展开了,每次都身先士卒冲入敌阵,辽军骑兵都近不了身。接连十几次骑兵对冲,虽然占了些便宜,但踏白营骑兵自身也损失极其惨重。然而,众骑兵当中没有一个临敌畏缩的,一听杨再兴下令再度冲阵,纷纷催动马匹,列成紧密的骑阵。刚才那次冲阵,宋军骑兵已经冲到战场的外侧,但仍被蔑尔勃骑兵拦阻在山丘下面,对方不但人多马多,还占着居高临下的优势。
“准备——”杨再兴大喝道,正待下令冲阵,忽然有十数骑从旁边奔过来。
“杨统制,东南面,”为首的骑将驰到大声道:“辽贼的铁桶炮队!”骑将的脸上带着兴奋的神情。辽军的铁桶炮队有五千多人,但只有两千骑兵护卫。显然,萧斡里剌没有料到,萧塔赤率领两万骑兵抄袭宋军的侧后,到了此时还未能尽歼后阵这支数千人的骑兵。更巧的是,经过反复的jiāo锋,杨再兴所部踏白营骑兵离辽军铁桶炮队居然更近一些。
“拼了!”杨再兴看了一眼厮杀中的小山炮垒,大声道,“咱们先踏了辽狗的炮队。”他一举大枪,喝道:“跟我冲!”顺着那斥候的指示,当先催马奔走,踏白营骑兵向来都是灵活无比,见状立刻舍了山丘上结阵的蔑尔勃骑兵,数千骑铁蹄翻滚,向着辽军铁桶炮队疾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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