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107 良牧称神明-5
鄂州相府拒绝衍圣公孔端操参与大礼议,消息传回青州,参知政事、京东东路经略安抚使侯焕寅大怒,偏偏相府给出的理由十分充分,孔府虽然是受尊崇,可照着朝廷的规矩,孔端操偏偏没有列席大礼议的资格。&&侯焕寅说服衍圣公出来已不容易,要孔端操自降身份,以一名普通州学学政的身份去参加大礼议,孔端操是绝不可能答应的。
这几天来,青州、齐州的街头,居然还出现了攻击曲阜孔府不该世代受国家恩典的揭帖,其中一些揭帖还指名道姓的抨击孔端操叫横跋扈,孔氏族人仗着是大成至圣后人,在朝廷恩准的范围之外对百姓施用私刑,甚至还有打死人不偿命的官司。衙门抓了几个张贴揭帖的士子,全都自称出于义愤而为,若孔府真要仗势欺人,他们宁愿把青州的牢底坐穿,哪怕杀身成仁也在所不惜,好让天下人看清所谓大成至圣后人的真面目。
“没想到,陈少阳居然如此狂傲,连衍圣公也不放在眼里。”
“陈东犯作乱起家,暴得大名,一向目中无人。”幕客黄一鸣劝解道,“大人息怒。”
“理社中人,就是一群疯狗。”侯焕寅余怒未息,恨恨道,“此时不能这么算了。”他看着窗外纷纷扬扬飘的鹅毛大雪,冷冷道,“这一群疯狗,最好让他们狗咬狗。蔡李一案,陈东弃车保帅,令吴子龙不得不致仕。吴子龙到杭州之后,召集门人,欲重述礼法,可陈东偏偏又支持礼部召集天下学政公议大礼法。如此一而再,再而三,嘿,我就不信吴子龙丝毫没有怨言。这样,一鸣,你代我写一封信联络吴子龙,先探探他的口风。”
“可是,吴子龙更是一条疯狗。”黄一鸣忧道,“陈东尚有许多顾忌,吴子龙行事,更是肆无忌惮。和他合作”他住口不言,脸忧色却是更浓。吴子龙为人偏激而固执,偏偏在家国风雨飘摇之际,有一大批血气方刚的年轻士子推崇于他。他指使门生棒杀蔡京、李邦彦二相,到处和州县学政作对。他还有许多不近人情的古怪言行,听说,吴子龙号召官员士绅无论贫富,每天只能吃两顿饭,每月最多只吃一次肉,以冷水沐浴,不穿重纹织锦,不用精美器物,不狎妓不纳妾,把多余家财和俸禄捐给朝廷招募兵马,或是用来赈济贫苦百姓。做不到那些苛刻事情的大人先生,他都称之为伪君子,因此,就像本朝当年的王文公一样,推崇他的人敬若圣人,但视之为敌,或心怀不满的人更是遍布朝野。
“正因为吴子龙是条真疯狗,到处树敌,我才不担心他。”
侯焕寅冷笑道:“把他拉过来,借他的力先扳倒陈东,天下人总不肯跟他一起发疯?到那时候,顺理成章拿下他,不费吹灰之力。”他摇了摇头,“若不是陈东、朱森、赵行德、曹良史,这一干理社中人互为奥援,像吴子龙这种狂生,一个学政就收拾了他,那轮得到他嚣张。理社中人,赵行德本是个大患,不过,他却早投了夏国,为此,陈东不得不河南易帅,曹良史、岳飞也出了鄂州,嘿,投得好,投得好啊。”
“大人高见。”黄一鸣点头道,正想再恭维几句,门外却响起急促的脚步声。
“恩师,”辛赞匆匆步入房,递一封急脚递军报,秉道,“濮州陷落,辽军正大举渡河,打草谷劫掠烧杀之外,数支骑兵正深入我境内,济州、郓州、兖州都在告急。”
“什么?”
侯焕寅接过军报,黄一鸣脸色骤变,喃喃道:“东京留守司正在内讧,辽军不攻河南,反而来攻我们京东路?”辛赞一脸愤怒地看着他,黄一鸣满脸不可置信,不久前,当听说赵行德被夺帅,东京留守司四分五裂时,黄一鸣居然还向侯焕寅道贺来着。
“辽贼直扑济州,如何处置?”
其他州县还好说,济州万万丢失不得,次辽将耶律燕山率军攻打京东路,岳赵韩三将在舒州打了大胜仗,耶律燕山未曾攻下济州,便撤军南下,京东路诸州县得以保全。而这一次,据军报所言,辽军竟有全取京东之意,四处袭取州县之外,主力直冲着济州而去。京东东路一马平川,除了济州稍有丘陵起伏,依山带水之外,其它地方都无险可守。济州若失,则京东路治所青州门户洞开,辽军铁骑四出,整个京东东路州县都要遭受侵扰。
“恩师,济州得失关乎全局,请都督大军速援济州!”辛赞焦急地问道。
“参政大人!”黄一鸣见侯焕寅有所意动,忙道,“济州不靠海,四面皆是平原,大人若亲身督战济州,岂非置身于险地?登州莱州三面临海,一面临敌,既易守难攻,又可以保有退路。辽军来势汹汹,大人可都督大军守登州、莱州,命韩将军率横海军回援,向朝廷告急,待援军大至,再从登莱反攻青州、济州,可谓万全之策。”
“恩师,万万不可如此。”辛赞急道:“退守登莱,岂非将一路数百万生民丢弃给辽人?”
“我们可以张贴告示,让百姓一起退往登莱。”黄一鸣反驳道,“俗话说,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当初刘皇叔若苦守新野,早被曹孟德所擒,哪里还有后来三分天下的局面。”他盯着辛赞,冷笑道,“辛逊之,你让参政大人置身险地,意欲何为?”
“黄一鸣,你这小人!”辛赞气愤道,“信口雌黄!”
“好了!”侯焕寅看了辛赞一眼,沉吟片刻后道:“济州不可失,但辽贼动向不明,我们不可先乱了分寸。辛赞先率州军万人往援济州,与济州团练使王之道协力守城。”“遵命。”辛赞躬身领命。黄一鸣脸得色一闪即逝,目光随即落在别处。
京东东路的精锐多纳入横海军节制,除了韩世忠领兵在外,剩下的也驻扎在青州、登州、莱州。济州原有州军万人,看辛赞这慌慌张张的样子,区区两万州军根本不可能挡住辽军的进攻。这个傻生到现在还不明白为什么,临到头来,会被恩师当成一颗弃子。
辛赞离去后,侯焕寅长叹了口气,道:“辛逊之是个人才,可惜,和我们总隔了一层。希望济州能守得久一点。”他低下头,压低了声音,“惟愿摩尼佑我大宋,护我百姓脱此苦海。”黄一鸣也正色敛容:“弥勒佛教我,常怀慈悲心,做金刚怒目状,当摧伏众魔,使大明尊收服三教,天下人常受快乐光明中。”说完这一些教门言语,方才道,“河南内讧,援兵指望不,江淮远水解不了近渴,不过,倒有一处近水,说不定能助我们守住登莱。”
“何处近水?”
“辽东汉儿军,”黄一鸣缓缓道,“自从女真人战败,汉儿被迫北逃亡。北地苦寒,只能勉强种庄稼,畜牧稼穑都十分艰难,因此,汉军在北地伐木冶铁,造船出海,与高丽、东瀛、我朝东南、乃至天竺、大食等地互易货物,将粮食运回辽东。因为辽政暴虐,不断有汉奴冒死北逃,汉儿本身也在繁衍生息,汉军派船队四出寻找海岛,将百姓迁往安置。这一两年来,汉军在海的实力越来越强,号称有大小战船数百艘,精兵数万人,他们和辽国仇深似海,又苦于没有合适的落脚之地。我们登州本来就和汉军有生意往来,若是派人相邀的话,说不定,这些汉军能为我所用。”
“好,此事你去安排。”侯焕寅点头道,“只要他们奉我的号令,我京东路千里沃野,倒是可以安置这些归化之民的。”他转过身,若有所思,手放在架。黄一鸣会意地告退,随手掩房门。这时,架正中悬挂的一副唐人山水卷起,露出一副弥勒佛宝相,两边楹联是“朝奉日乾坤正气,夕拜月天地光华”。
“光明普遍皆清净,常乐寂灭无动诅;彼受欢乐无烦恼,若言有苦无是处。常受快乐光明中,若言有病无是处。如有得住彼国者,究竟普会无忧愁。处所庄严皆清净,诸恶不净彼元无;快乐充遍常宽泰”
侯焕寅闭目合十,神色虔诚,口中所念的,赫然竟是明教的经文。
他乃堂堂副相之尊,圣人门徒,作出此等举动,若被人看见,不免骇人听闻。然则,明教在宋国流传甚广,旁支业极多。侯焕寅所信奉这一支明教源自祆教,与当年东南起事的明教,不但教义有别,彼此间更存在正统之争,是以当方腊在东南起事是,京东路的明教教众都冷眼旁观。这一支教派在京东路流传了多年,教中多有五陵院的生和京东路本地的士绅大族,在普通百姓中则称为“烧香教”“拜菩萨教”“弥勒教”等等。这些人在京东能够同气连枝,针插不入,水泼不进。虽然朝廷有层层掣肘的制度,但当辽军南侵中原时,侯焕寅能立刻整合起京东路各地州县势力,都与此有极大的干系。而辛赞虽然是侯焕寅的弟子,但侯焕寅旁敲侧击,发觉辛赞对鬼神之说不屑一顾,所以师徒二人便始终隔了一层。
章108 深仁恤交道-1
北风凛冽,寒云滚滚,贾元振呼吸着白汽,在战棚中弓着腰躲避寒风-虽然这一夜值哨下来,整个人几乎冻成冰棍了。但是为了节省火油,天刚蒙蒙亮的时,他就主动熄灭了“吓慑人灯”。
满天都是厚厚的低垂的乌云,北风仿佛锐利的弯刀,一刀又一刀地砍穿结实的皮袄。贾元振是南方人氏,黄河岸边这一个冬天值哨下来,脸冻得发紫,手皲裂的口子触目惊心。光从外表看,他已经和北地招募的军卒没有区别。他这一营守的防区十分重要,俗称“鸡鸣三路”之地,北面与辽军隔河对峙,东面则是京东路的地界,也凭地势筑有一道南北走向的土垒。几个月搏命拼杀下来,贾元振和营中兄弟已经不分彼此。十数日前,留守司前军军官百余人南逃,他思虑再三,还是留了下来,他跟马援道,不管怎么说,这条大河防线总要人来守的,只托马援给家人带去了几封家。
东方地平线,一轮红日在厚厚的云团后面露出一角,阳光给满天乌云都仿佛镶了金边,霞光映射出万千种变幻颜色。而值夜哨最期待的,就是黎明时短短的一刻,空旷辽阔的天地在这一刻妩媚得令人窒息。“李白斗酒诗百篇,”贾元振摇摇头,不敢舔冻裂的嘴唇,“要是有一壶状元红就好了。”可是他搜肠刮肚,就是做不出一首词来。
再过一会儿,换岗的军卒就要来了。贾元振吸了口气,开始为攀爬哨楼活动身体,僵硬的关节发出“咔咔”的响声。忽然,他的眼睛眯缝起来,脸笼一层阴霾,就在东面地平线,隐隐绰绰出现了无数的人影。他举起千里镜望去,惊讶地发现那竟是数千名拖儿带女的百姓。
“怎么回事?”贾元振心中纳罕,随即点燃了狼烟。
片刻后,百余骑兵从营寨方向驰出,照看哨楼旗帜的指示,通过矮墙中间留出来的通道。贾元振远远眺望,只看见几名骑兵拦住前面的百姓开始盘问,不知到底发生了何事。这时,换岗的十夫长关鲁也来了。
“贾护军?这是怎么回事?”
“不知何故,”贾元振皱眉道,“大批百姓突然从东面涌过来了。”难道是辽寇驱赶的吗?贾元振忍住了这句话没说,军中忌讳妄语。然而,就在此时,盘问百姓的骑兵突然放出了“砰”“砰”“砰”三声号炮。果然好得不灵坏的灵,果真有三千骑以的辽军从东面过来了。看样子,濮州东面的京东路人马已被击败,辽军可以放心向西扩大战果了。
“该死的辽狗,”贾元振骂道,“我下去集合兄弟。”他急匆匆将值哨的腰牌交给关鲁,手脚不停地从摇摇晃晃地哨楼爬下去,因为着急,差点踩虚了脚摔下去。贾元振站在哨楼下,手搭凉棚,朝南乐寨方向望去,此地驻有一个指挥五百火铳手,另有一百骑兵斥候。因为此处河防前沿,附近只有数千百姓而已。看到这三声号炮,估计屯长们都忙着将百姓带到营寨中躲避。在指挥使夏彪率援军赶到之前,通常情形下,是守营还是迎战,由营指挥徐升临机处置敌情。
“贾先生,来了至少三千辽狗!”徐升纵马跑过来,大声道。
“先生”一词,是军卒们在营中对贾元振的尊称。作为统兵管和护军使,徐升和贾元振合作得还是非常不错的。徐升身后跟着数十骑兵,一起驻马在哨楼后面。不少人嘴角还留有菜酱,腰带别着咬了一半的饼子,显然因为狼烟和号炮,这些军卒饭吃到一半就马出来迎敌了。
“恐怕,”贾元振皱着眉头,低声道,“百姓们若被辽狗追就麻烦了。要不要守东垣?”
“我们人太少,守东垣根本是送死,”徐升的马鞭指着寨墙方向,“只能守营寨。”
大河河道在三路交界的地方拐了个弯,东垣则是在河道拐弯处延伸修筑的一道狭长低矮的土垒,足以供万名火铳手防守,但对于数百火铳手们来说,守这么宽大的防线等于处处都是漏洞。屯田的壮丁只能在更高的角形寨墙后面防守,若以这条低矮的土墙与骑兵对垒,只怕一个骑兵冲击便崩溃了。
仿佛是印证贾元振的担忧,火铳手们刚刚站寨墙,辽贼骑兵便影影绰绰出现在东面的地平线。刚开始只有数骑,不一会儿工夫,一队一队的辽兵不断从地平线后面涌出来,辽军仿佛围猎一样向四面八方张大大网,想要在宋军防线之前兜住那些逃难的宋人。
“辽人来啦!”“快逃命啊!”
百姓们顿时惊慌失措,有人在大声哭叫,拼命往西边跑,而在这一马平川的平原,这么跑是绝对逃不过辽军骑兵的围追堵截的。辽军就好像围猎羊群一般,高声吆喝着,纵马超越了许多跑的慢的宋人,然后兜回来,挥舞弯刀,将人砍倒在地,受他们的恐吓,而百姓为了躲避面前这些辽兵,像没头的苍蝇一样在骑兵中间四处乱跑,有人慌不择路,跑高高的河堤,又跑冰冻的河面。
在辽军的猎围中间,十几辆大车围在一起,驾车的驭马拉在车内,百十多个壮汉手持弓弩,长矛等武器仍在抵抗,他们依托车棚的掩护,一待骑兵靠近,远处一丛弩箭,近处就以长矛戳刺。辽军骑兵一时靠近不得,忙着围猎其它的百姓,便舍了这块硬骨头不去啃他。
“他奶奶的,他奶奶的,”简天良大骂道,“老子没死在漠北!反而要死在关东!操!”他双手举起长矛,奋力戳向一匹战马的眼睛,战马受惊,长声地嘶鸣一声,四蹄踏地拼命扭转了方向,差点将马骑兵甩下来。
“焦兄,咱们和辽国是开战了的?要是战死在这儿,军府有没有抚恤?”
“谁他妈的征召你,谁他妈的给你抚恤!”
焦登云弯弓搭箭,骂道:“咱们这算‘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还差不多!”他双目一寒,一箭“嗖”的射出去,正中一名骑兵后心。“好箭法!”旁边伙计赞道。
“老子本来射的是脑袋,”焦登云不满地摇摇头,“要射哪儿是哪儿,我早当十夫长了!”一边嘲骂自己,一边又取出一支箭搭弓。今天他手感特好,眼到手到,箭无虚发。商行贪图战乱中的厚利,宋军一收复河南,便取道函谷关来关东做买卖,一路行到这里,谁料突然遇辽军大举犯边。简天良和焦登云虽是军士身份,但既不肯舍弃财货,又不肯舍弃伙计,一来二去,就把他俩自己也陷在这里了。
“他奶奶的!”焦登云一箭射出去,又将一名辽兵射落马下,“老简,这首级送你的。”
“操!”简天良骂了一声,“你送给关东佬。”
他两人是军中滚爬过的,并不怯阵,再加蓄意地大呼小叫,商队里的一百多个伙计也士气大振,放箭的,戳长矛的,忙得一塌糊涂,堪堪将辽军骑兵挡在车阵外面。但外面到处是战马奔驰,烟尘滚滚,倘若没有外援,这支商队的全部成员都是插翅难逃一死了。
滚滚烟尘中间,隐约可见到处是倒伏的躯体,分不清是死是活,到处是踉跄逃跑的身影,到处是嚎啕大哭,到处是撕心裂肺的惨叫。辽军骑兵则大声吆喝着,将宋人从南北两个方向中间,又从东面截住往西驱赶。有的骑兵抛出套马的绳圈,将看中的宋人男女一下子套翻在地,不管死活地拴在马后面奔跑。更多的辽军舍了已经被围住的猎物,纵马追向更多逃命的宋人追去。这一幕幕惨景,全都落在东
“该死,”贾元振切齿恨道,“若有报应,定尽屠契丹夷种!”
保义军在东南成军之时,便立下“保境安民”的军号。赵行德夜夜设帐传道,又做字本教士卒认字。在保义军中,哪怕是再粗鲁不文的军官士卒,也知道在外敌面前,六千万宋人应合为一体,方可自立自强。若辽人杀百姓,便如杀我父子兄弟,若辽人劫掠女子,便是掠我母妻姐妹,辽人劫掠焚村烧房,便是毁我家园。此刻,辽军骑兵正肆无忌惮地屠戮劫掠京东的百姓,将士们眼睁睁看着这一幕,无不扼腕痛骂。
“我们去拦截辽狗!”徐升举起长枪,盘旋战马,大声喊道:“骑兵,都跟我去!”
“徐大人!”贾元振失声道,当面的辽军骑兵足足超过三千余骑,徐升率领这不足百骑去迎敌,几乎肯定是十死无生的结局。他看着徐升,想要出言劝谏,但看着他身后正被辽骑紧紧追赶的数千百姓,喉头一哽,劝阻的话便说不出口。
“可惜不能再为赵大人效死!””徐升大声喊道,“贾护军!寨子和百姓都交给你!”
“全体骑兵,”他举起长枪,再度大声喊道:“都跟我出阵拦阻辽军!”
“骑兵,都跟我来!为大宋效死!”
战马在原地退后数步,徐升一提缰绳,坐骑的四蹄猛然发力,一跃便跳过了矮墙。“保境安民!为大宋效死!”“跟我来!”“都跟着徐大人!”“大宋万胜!!”宋军骑兵纷纷催马跟在徐升身后,百余骑列成一个简单的锋矢阵,铁蹄翻飞,踏出一道滚滚烟尘,毫不犹豫地冲向正面的辽军骑兵。
章108 深仁恤交道-2
“为大宋效死!”
一匹匹战马如龙,接二连三地越过东垣矮墙,宋军骑兵穿过四散奔逃的百姓,稍整阵势之后,徐升将大枪一举,百余骑催马冲向辽军。辽军骑兵发觉,立刻集合起来,朝着宋军骑兵迎来,两边人马顷刻间战成一团。马匹来回奔驰,战场烟尘里,不断有骑兵落马,瞬息之后,宋军骑兵已经和数百骑辽兵交错而过。双方都拼命兜转战马,准备再度正面交锋。远近的辽军骑兵弃了宋国百姓,催马朝这边围拢过来。
“你们快逃命!快走啊!”徐升冲着百姓大吼道:“走啊!”“逃命啊!”
大颗的汗珠流淌下来,混着点点血迹,他的脸犹如抹了油彩一般。在刚才这场交锋中,已经近两成宋军骑兵落马。宋军骑兵堪堪集合队形,已经有有两支辽军骑兵从不同方向冲向他们,弯刀闪闪,蹄声轰鸣,地面在微微颤抖,更远处,还有更多辽军骑兵打马朝这边赶来。从贾元振千里镜中,已经看不到本方骑兵的身影。宋军却只能朝着袍泽依稀的背影呐喊助威,尘土飞扬中,无数的百姓逃了出来,拼命朝宋军的营垒奔跑,也有一些被两军交战的血腥场面吓得傻了,跌坐在地爬不起来,或者蹲在地不敢乱动,浑身瑟瑟发抖。
“将军万胜!为大宋效死!””徐升双腿猛夹马腹,挺枪迎着近处一支辽军冲去。
“为大宋效死!”“将军万胜!”
还活着的宋军骑兵,哪怕身带着伤,也纷纷打马跟在他的身后,虽然只有区区几十骑,但士气如虹,喊杀声震天动地,惊得两旁的辽军骑兵纷纷策马避开。两军再次交锋过后,活着的宋军骑兵已经不足一半,徐升的军袍溅满鲜血,也不知哪处是敌人的,哪处是自己的。
这一次,宋军再没有重振队形机会,近千骑辽军团团围在周围,任凭他们如何左冲右突,总是迎面遭遇数倍于己的辽军,宋军骑兵虽然勇猛,但人数越来越少,徐升高呼酣战,最后被骑矛刺中坠马,他浑身已经多处带伤,躺在地,无法站起身来,眼望着天,只听见马蹄声震耳欲聋。
“赵大人,”徐升吐了一口血,“恕末将......!”他眼前一黑。
辽军骑兵从四面八方涌了来。对这个宋军骑将,他们泄愤似地矛刺刀砍过后,一个百夫长跳下马,亲自将他的首级砍下挑在骑矛。其他辽兵又纵马践踏尸身,方才罢手。杀死了最后一名宋军骑兵,辽军才再度集合人马,许多人脸色难看之极。这场战斗虽然众寡悬殊,宋军势如疯虎一般的冲杀,令他们不得不全力应对。
贾元振放下千里镜,那颗双目紧闭的首级,愤怒和悲痛充满胸怀。平心而论,刚到营中时,贾元振并不太看得起草莽出身的徐升,但徐升却一直对他不错。“这是贾秀才,弟兄们照着他点啊!”他想起初到军营时徐升对他的照顾,不禁又回忆起两人相处时不少往事。
“贾兄弟,要不是打仗,你当你的知县老爷,我还在杀富济贫哪!”
“真是官家赏的?喔唷!光宗耀祖啊!”
“恭喜贾护军,今后咱哥俩在营里平起平坐!”
“狗日的奸臣!杀到东京去,也要把大帅救出来!”
“够兄弟!咱们守着河南,赵大帅还要回来的!”
“骑兵都跟我出阵,为大宋效死!”
有砂子吹进眼里,贾元振用衣袖拭了试眼角。“徐兄放心,你的家人,我给你照料。”他紧紧攥着火铳枪,咬牙道,“但有一息尚存,你的仇,兄弟们会给你报的。”趁着两军交锋的短暂时间,多数宋国百姓都逃过了东垣。“快跑!快跑!”在贾元振的催促下,百姓们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朝着营寨逃去。
“想不到,关东也有此等猛将!”简天良一边逃,一边回头看。
趁着辽宋两军交战,简天良和焦登云也带着伙计逃出了战场。在远处,辽军骑兵向着列为三列骑阵,但并没有立刻冲过来。宋人已经大部分逃入角寨,宋军的木栅寨虽然简陋,但造得易守难攻,整个冬天,辽兵已经多次吃了大亏。千夫长有些犹豫,没有重炮,要不要强行进攻。
“站住!”宋兵将简天良等人拦在寨门外。
和逃难的百姓相比,这群壮汉太显眼了。不但持矛带弓,甚至还牵着十几匹马。简天良等人面相凶恶,携带马匹兵器,不太可能是辽贼奸细,更有可能是流寇悍匪一类。保义军自从收复河南以来,这种桀骜之徒也杀了不少,所以对简天良等人也毫不客气。
“喂!”简天良大声道,“我们是做买卖的。”他这一开口,宋军反而挺起铳枪。
“做买卖的,”军官冷笑问道,“这么多马匹兵刃?不想死就在旁边候着!”
“好,好,兄台,”焦登云笑道,“我们确实是关西行商。”
焦登云拉住简天良,低声道:“好汉不吃眼前亏!”招呼伙计们让开了道路,让其他百姓通过寨门。剑拔弩张的场面缓解下来,军官也高看了这群行商一眼。掩护多数百姓进入营寨之后,贾元振带一队火铳手从东垣返回,就看见这群手执兵刃的壮汉站在营寨门口。
“你们是什么人?”贾元振皱眉道,“带这么多兵器?”
“大人,我们是夏国行商,”焦登云堆笑道,“兵荒马乱的,带兵刃也是防身。”见对方脸带疑色,焦登云挺起胸膛,自抬身份道,“简兄和我都是军士,相当于贵国的举人。”说着还拍了拍腰间。听到“军士”二字,商队中的夏国人都流露出羡慕的神色。
“行商?军士?”贾元怀疑道,“可有文牒?你带着铁牌吗?”
自从传出赵行德是夏国将军后,贾元振留意于夏国的制度,知道关西人及冠之年后,人人都有块户牌,正面雕刻脸容,背后是名字和身份。只不过荫户的牌子是铁木刻的,军士的牌子则是用铁铸的,十夫长用铜牌,百夫长用银牌,校尉将军以用镏金牌,文士、匠师、教士用各色玉牌。为防狄夷奸细混入国中,夏国人无论走到哪里,都必须带着自己的户牌。外国人在夏国走动,则需要带着道路曹所给的文牒为凭。本地军士随时可以查看生面孔的户牌文牒。没有户牌、文牒之人,军士可立刻扣留,如遇反抗则可当场格杀。不出这一群数十条壮汉,人人都拿着家伙,倘若真是辽贼的奸细,进入营寨中,那可要闹出大乱子了。
“你也知道铁牌?”焦登云惊讶道。
他看出贾元振在宋军中地位颇高,便从腰间摸出铁牌,和通关文牒一起递出去。贾元振接过来一看,见铁牌乃通体铸成,再以精钢刀在铁牌正反面刻画而成,字是夏国公文的缺笔字。因为常年带在人身,磨得十分光滑。通关文牒的关防大印与他在留守司见过的模印一般无二,文牒画像与铁牌画像相似,是眼前这个人的样子,通关文牒的画像只是铁牌的要年轻一些。
点点头,将文牒和铁牌还给焦登云,“放他们进去。”
焦登云接过牒牌,感激地向贾元振点点头,招呼伙计们进入宋军营寨。让焦登云大为吃惊的是,寨中竟然是一片空地,除了木栅的背面有木台和棚子,中间只以木栅栏隔成几片空地,仿佛牢笼一样,各个栅栏中已密密麻麻坐满了逃难的百姓。本地的屯民和京东逃过来的严格分在不同的木栅里。丁壮手持着长枪弓箭,严阵以待地戒备在外地人周围。焦登云等人被客气地收走了兵刃,马匹,好在一个军官给他打了个张收条。
到了这步田地,军士也没有办法,大家盘腿坐在地,静静等着。猜测辽军骑兵会不会攻城?过了好一会儿,寨墙面的军卒和壮丁欢呼起来,声音震天动地。后来焦登云才知道,宋国的援兵到了,援军中只有少数是真正的骑兵,大部分都是两人骑一匹马的火铳手。辽军犹豫了半晌,还是不战而退了。
“可惜,”简天良脸现痛心之色,“那么多货,一把火烧了。”
“烧了也比给辽狗抢了好。”焦登云口中豁达,脸是痛心,他两人是这一趟商队的东家,所有货物损失都是两人头的,按照商会的习惯,回关西以后,还得另外筹一笔银钱来给伙计发工钱。这时,贾元振走了过来,将文牒和铁牌交给还他们后,问道:“辽贼烧杀抢掠,可谓人神共愤。两位壮士,若想向辽人报仇的话,可以加入我营。我们虽是宋军,但也是赵行德将军的部属,粮饷优厚。战场缴获的财帛,和夏**中一样的分配!”简天良和焦登云相互看了一眼,都有些动心。赵行德的事情在关东传得沸沸扬扬,这两个军士自然十分清楚。实际,为这一趟行商,两人都倾其所有,他们很想战场把本钱捞回来。
“干了!”简天良一拍大腿道,“抢老子的,都要给老子吐出来!”焦登云也点了点头。
章108 深仁恤交道-3
“好,”贾元振大喜,点头道,“我当向陆大人举荐两位。”
“且慢。”焦登云摇了摇头,“我们二人籍在军府,若不得准许,是不能加入宋营的。”
“那刚才答应,”贾元振怒道:“难道是消遣我?”
“这个......”简天良双手扭结,有些尴尬。他一时口快,倒没考虑军府的限制。若没有军府的允许,军士不得为他国打仗。焦登云却笑道:“按照军府规矩,虽然军士不可以加入宋营,但我们可以一同打辽人。”他熟知军制兵,但因为武艺不够,在军中未能夺位十夫长,只能以普通军士退役。焦登云一直不甘心,说动简天良来关东行商,心底下未尝不想找找机会。
“军士未得准许,不能为他国打仗,但是辽贼抢了我们的货,我们可以报复。”贾元振和简天良两人不解地望着自己,焦登云也不绕弯子,将他的盘算说了出来,“我们可以单立一营,你们打你们的,我们打我们的,”他冷笑道,“宋国能提供粮饷,准许我们在交战地带征发军需,说不定,我们还能从关中招募到更多的人马。关中子弟,就算并非军士,弓马武艺也远远超过你们宋人。”
“妙计啊!”简天良拳掌相击,叫绝道,“老焦,你是个做将军的料。”
“这不是掩耳盗铃吗?”贾元振面露疑色,“难道夏国朝廷会准许?”
“朝廷没有明令不许,便是可以干的。”焦登云笑道,“何况,我们这一路走过来,看见关中的粮草、盔甲、马匹都源源不断地运给你们,虽然并非朝廷出钱,难道等闲人这么干,朝廷会视而不见不成?说到底,依我说,朝廷未必不想出兵,只不过是心存疑虑,不敢摊到桌面,若是我们在底下先干起来,只要不太过分,或者把这张桌子掀翻了,朝廷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说不定还会暗暗帮助我们。”
焦登云口口声声“朝廷”,说的是夏国五府,一个普通军士能有这份见识,委实令贾元振大为吃惊,一改关西军士都是鲁莽武夫的印象。收复河南以来,屯田练兵,招募普通火铳手还好说,但是奇缺老兵。今日为救出百姓,自指挥徐升以下,营中骑兵全部拼光,这些精锐士卒,要再补充就千难万难了。若能从关中招募精锐辅助作战,确实能大大补充宋军的不足。
“好,我这就禀报陆将军。”想到此处,贾元振的心情有些激动,匆匆告辞离去。
“唉,”望着他的背影,焦登云叹道,“可惜赵行德将军不在掌兵河南,”他脸色有些遗憾,“若赵军侯主持河南,辽人如芒刺在背,怎敢轻言进兵山东。耳听是虚,眼见是实,宋人并非怯懦不能战,看今日这支骑兵死战到底的气势,只怕用不了两三年,便能够反守为攻了。听说契丹人富得流油,咱们若能跟着赵将军去放手洗掠一番,岂不是美事一桩。”他再度长叹了一声,似乎颇为赵行德而可惜。
“诶,我说老焦啊,”简天良听着不对劲儿,“这趟关东的买卖,你不会早有打算?”
“早有打算?”焦登云哑然失笑,哂道,“早知道赵军侯是我朝将,直接裹甲带弓来投奔他了。”拍着简天良的肩膀,焦登云回过头,数十个伙计还没回过神来,他微微一笑,走向平常看好的几个人,既然决心做一番大事,要先说服他们留下来。
简陋的营房内,贾元振刚刚在端砚里开了墨,还没来得及提笔写军报,门外有部属来报,一行十数骑人马,自称是汉军的使者,请求代为引见陆都统制。“汉军?辽东汉军?”贾元振不觉有些惊讶,对汉军,他还只限于《白山泣血录》里的描述,想不到对方竟然大咧咧地派使者门来了。对赵行德留下的河南三镇来说,每一个盟都格外重要,贾元振忙收拾笔墨,亲自到门口相迎。而令他大吃一惊的是,对方不但持有留守司的通关文牒,还似乎对贾元振的身份早有了解,开口便不忌讳,直言来找陆明宇商谈两家结盟的事情。汉军使者那股子熟络劲儿,让贾元振都感到有些吃不消了。
“贾兄弟,咱们早晚是一家人,”王亨直眨着眼睛,他的须发花白,却为老不尊地拍着贾元振的肩膀,笑道,“你以后就知道了。对了,我那童云杰兄弟近来可好?”
“童统制?”贾元振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战,答道,“很好,童统制很好。”这个在北征前突然加入保义军,代替刘志坚、高肃二位执掌火炮营的一条腿军官,是个非常严肃的人。马援曾经开玩笑谁,童云杰如果不骂人的话,就和礼部尚是同道中人了童云杰带来一批熟练的火炮手,他虽然瘸了一条腿,但做事利落,而且治军极严。大家私下开玩笑说,这下对火炮营放心了,再艰苦的战役,“童瘸子”都是不可能逃跑的。
“难道说,‘童瘸子’是汉军的人?”贾元振一边猜测,一边堆笑道,“王将军,在下对白山黑水的豪杰,是仰慕已久了。这边请,这边请......”将王亨直引入寨中,王亨直看着满满一寨子的百姓,微微笑道:“中原果然是好地方,逃难的百姓都比辽东要多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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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山帅府,韩凝霜一袭戎装,俏脸生寒,孤高临下看着京东路使者。
“你回去告诉侯焕寅,”她冷冷道,“我汉军久居苦寒之地,粮饷缺乏,若侯相公有心邀请汉军南下,请先送来二十万石粮食,麻布、葛布各十万匹,然后我们再考虑出兵的事情。”见那使者还想说话,韩凝霜挥了挥手,“你先退下去。”
“走!”王绩一推使者肩膀,喝道,“你看什么看?”
望着使者离去的背影,韩凝霜微蹙双眉,纤长的手指轻轻敲着扶手,沉思不语。
“元帅?”许德泰问道,“您难道真的打算帮那姓侯的?”其它汉军将领也面带异色。
“当然,”韩凝霜冷冷道,“不是。南朝解去赵行德将军兵权,侯焕寅从中捣了不少鬼。此人当死!他就是跪下来求饶,我又怎能放过他。可笑此人,竟然以为我汉军可以给他看家护院,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她嘴角微微翘起,露出一丝嘲讽的笑容,“他自以为得计,斩掉了陈东左膀右臂,却没想到唇亡齿寒,真是愚不可及!如今辽人用兵于山东,可谓自食其果。我们要考虑的,是如何趁此机会,从京东路战事中得到最大的好处。”
“元帅要用兵于京东?”许德泰忧道,“我们兵马太少,却不足以火中取栗啊。”
“许当家才从外岛回来,有所不知,”王玄素见状,前道:“十数日前,王亨直将军便已前去联络赵将军的旧部。陆明宇、罗闲十、邓元觉等割据河南,虽然有夏国的支持,但兵多民寡,又身处四战之地,丝毫没有回旋余地。咱们若能和他们结盟,加起来便有十万兵马,本钱也不算少了。瞅着机会,夺下京东未必没有机会。”王玄素口气也不十分确定,毕竟辽宋夏三方都是大国,汉军与河南三镇相加不过十余万人马,所以帅府也考虑退后一步,如果没有机会夺取山东的话,那么逼迫侯焕寅让出几处港口,尽量用海船把京东路的百姓营救出来。赵行德离开辽东后,汉军与承影第四营继续合作,伐木炼铁,造船出海,开垦荒岛,渐渐感觉人力很不够用,京东路乃宋国人烟繁盛之地,若能趁战事获得大批百姓,也算是很大的收获了。
“可是,我们若擅自行事,夏国朝廷不会不满吗?”
“许老将军勿忧,”韩凝霜轻轻摇了摇头,眼神变幻,轻声道,“我汉军壮大一分,便弱了辽宋两分,夏国坐享其成便罢了,而汉军的地位,也只会越来越重要。宋国本来有收拾旧疆的机会,偏偏内耗不止......可惜了......”她眼神变幻,话语渐轻,幽幽叹了口气,再没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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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先生,此处下寨,再有三十里便至鄂州了。”
“今日题目,仍在‘君子小人’当中吗?”
“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
“多谢先生指教......”
刘文谷兴冲冲去赵马援等人。赵行德非刚愎自用之人,《君子国》初稿完成后,便与刘文谷相互质问,辩驳,以图找出文章中不妥之处。一路,刘文谷又与马援等人探讨“君子小人之辨”。赵行德不以为忤,授意马援若有心,等可将初稿抄录一份,每天扎营落寨之后,大家一起就“君子小人”,君子之道与小人之道探讨疑义。在据理力争的同时,对于文章的不妥之处,赵行德也从善如流,欣然提笔修改。如此一来,大家的兴致勃勃之处,不下于此时各地轰轰烈烈的“大礼法”之争。
作为一路押送、护卫的统兵官,岳云默许了赵行德和这些军官们的做法。他自己也经常到场,只是总独坐在场地的一角,静静地听赵行德和众军官相互辩驳,有时皱皱眉头,有时面沉似水,有时脸现微笑,却总是一言不发,待到众人辩驳结束后,方才站起身来施礼离去。一来二去,马援等人私下给岳云取了个“木桩子”的绰号。
章108 深仁恤交道-4
正月十五,学政训话的日子,州学韩景堂安静得有些古怪。廪生们眼也不眨地望着窗外。
这里原本是士绅集资而修筑的韩文公祠,建成距今已快两百年了。后改为私塾院,本朝才成为袁州州学。唐时韩文公曾为袁州刺史,使此地文风大振,有唐一朝,号称“江西进士半袁州”。韩景堂是州学正堂,屋宇高大而宽阔,足可摆放数十张案桌,容纳两百人落座议事。正面香案供奉孔孟先贤,两边墙挂着本州历代名家的手笔。六根漆黑的柱子撑起廊庑,外面竹林掩映,翠柏森森,墙角种植着几尾芭蕉,数竿修竹,中庭花树掩映,芳草萋萋。四面屋舍围成一个天井,几尾金鲫鱼在大水缸优哉游哉地游着。水缸周围整齐的四排水坑,围成一个矩形,正是百年来雨水一滴一滴润出来的。一遇阴雨,雨水顺着翘起的檐角滑落,一滴滴滴在小小的水坑中。青石路布满深浅不一的苔痕,无论如何都清除不干净,很容易让人滑倒。
细雨淅沥,袁州学政卢绾打着一把黑油布伞,小心翼翼地顺着青石路走入州学堂。总的来说,卢绾在袁州还算得德高望重,否则也不可能被公议推举为学政。大礼法之议越来越激烈,廪生们是越来越无法无天了,学堂的秩序也越来越难维持。最近这段日子,袁州城内四处张贴揭帖,指称李绾的侄子强占官田,转租给他人,又为富不仁,作奸犯科。卢绾身为族长,又是一州学政,难辞其咎。卢绾得知消息后,立刻将兄弟和子侄都叫到家中,声色俱厉地训斥了一遍,让各自回去将首尾收拾干净。强占的官田,不好退回的,干脆施舍给寺庙。这个节骨眼儿,天下清议如锅中沸水,卢绾可不想像舒州学政那样成为釜底游鱼。卢绾打算今天这机会,将约束家人的情形顺带告知这些廪生,免得他们又借机闹事。
学政大人来到堂外,教习和廪生都纷纷站起身来,一切都和平常一样,卢绾对着堂中众人微微点头,昂首从起立的人群中穿过,一直走到主位方才转身,面对着众廪生、教习。
卢绾一脸肃容,沉声道:“都坐下来。”
出乎意料,几十个廪生仍然直挺挺地站着,只有一小半人坐了下去,见机不对,又满脸疑惑地站起身来,几个教习面面相觑,惊疑不定地望着满堂的廪生。这时,卢绾也发觉不妥,廪生们中间,不少人不是垂首侍立,还有好几个目光咄咄逼人的。
“坐下,尔等眼中还有本学政吗?没规矩!”
学政厉声训斥,廪生们非但没有坐下,好些人眼中反而流露出鄙夷不屑之色。“老匹夫!”一名叫阮旭的廪生大骂道:“欺世盗名之人,还有脸来跟我们说规矩?”敢如此和本官说话?”卢绾还没来得及说第二句,另一叫曾孝的廪生大声道:“学政学政,己身不正,如何正人!”他话音刚落,其他的廪生立刻七嘴八舌地嚷嚷起来。活了数十载,卢绾还从没被人如此当面羞辱过。
“......己身不正,如何正人!”
“若按吴先生‘宋礼法’,官员纵容家人为恶,同坐,贪墨者流一千里!”
“事实俱在,件件确凿,这人竟然还想去议大礼法?”
“......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你,你们?”卢绾手指着廪生,张口结舌,大叫道,“教习何在!将这些狂生赶出去!”
正在这时,却发生了更为恶劣的事情,一个廪生将揭帖揉成纸团,奋力扔到卢绾的脸,大骂道:“老匹夫,还敢站在圣人面前,装腔作势,你为何不不嚼舌而死?”卢绾闪避不及,被纸团正中面门,虽然只是一团纸而已,但廪生仍的力道甚大,砸得卢绾的面皮生痛。这一举动仿佛信号,十几二十名廪生纷纷扔出纸团,一时间,韩景堂里纸团横飞。有人带头,不少廪生随手捏起纸团加入砸学政的行列,更多廪生面带兴奋神色观战。少数廪生是卢绾门生,看了这群情激奋之下,也心虚胆怯,几个教习也面面相觑,不敢贸然劝阻。
“你们还有没有王法!”卢绾一边矮身躲避,一边急得跳脚大叫:“快将这些狂生赶出去!”
这时,一纸团去势甚急,卢绾躲避不及,被砸中额头,直觉痛彻骨髓,头砸出一个包来,纸团“啪”的落在地,里面竟是包裹了石子。“狂生,狂生,再待下去,老夫只怕要命丧此处!”这时,几个门生冲来救人,卢绾趁机用双手捂住脑袋,一口气朝门外冲去!堂堂一州学政,惶惶如丧家之犬,几个教习和他的背影,目瞪口呆。曾孝、阮序等带头闹事的廪生则哈哈大笑,拍手称快。大礼议迫在眉睫,而驱逐不良学政之事,他们筹划已久了。理社已经暗暗布置,让驻军监视团练乡勇,使地方豪强不得干涉州学废立之事。正月十五这天,州军大多早早放回家和家人团聚,年轻力壮的衙役、差役心思都在黄昏之后的约会,所以,好几个州县的廪生都挑这一天行事。在天下板荡之初,理社中人群起庸碌的州县官,此时驱逐学政,自是驾轻就熟。真正带头挑事的廪生不过二三十人而已,比拥卢的廪生人数多不了多少。但其他廪生,不管是学业优异的,还是捐纳的,大部分都有从众的心理。所以接到吴子龙的信后,曾孝他们便计划先将学政逐走,占了风,然后再趁势推举够资格的人担当新学政。
“好了,好了,”曾孝举起双手,往下虚按,大声道,“卢匹夫跑了,学堂不可一日没有学政,现在推举大家新学政。张东明先生学富五车,德行高洁,曾某愿推举东明先生为学政。”他话音刚落,站在一旁的教习,自号东明先生的张钦顿时慌了。
“使不得,使不得,”张钦连连摆手,“钦才疏学浅,当不得学政!”他急得黄豆大的汗珠都出来了,两股战战,汗出如浆,谁都看得出来,东明先生不是谦让,而是当真怕了。孔子曰:“当仁不让”。孟子又曰:“得志与民由之;不得志独行其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提举一州礼法教化的学政之位,足以让人施展抱负,济世安民,甚至进位中枢。张钦居然保身退让,一些廪生眼中顿时流露出鄙夷之意。
“既然东明先生不愿,”曾孝遗憾道,笑容一现而隐,他摇了摇头,道,“那康乐先生呢?”
邓教习自号康乐先生,见众廪生竟推举他为学政,也和张教习一样矢口推却,不过他理由要得体一些,专心治学,无心为官。曾孝又连推了数名教习,竟无一人愿意愿意担任学政。这学政卢绾表面谦和,实则外宽内忌,学堂里留用的教习,要么潜心治学,要么与世无争,根本就没有能和他争斗的。但卢绾一被逐走,这学政的位子就是个烤架,若没有本事,说不定今天做了学政,明天的就被人轰走了。
“曾逢泉,你也别推来推去了,”阮旭喊道,“学政之位,我推举你了!”
“对,曾逢泉,我也推举你了!”另一廪生大声道。
“多谢兄台!”曾孝微微一笑,没有答应,也没有不答应,看着学堂里众多同窗,颇有顾盼自雄的气势,口中却道,“曾某不过一介廪生,与诸位有同窗之谊,怎能骤然越位为诸位之师呢?”
“不对啊,曾序不过和我等一样,若做了学政,岂非凭空长了一辈?”有人恍然大悟道。
“非也,子曰,当仁,不让于师。和那败德丧行的袁老匹夫相比,曾逢泉足以代表袁州参与‘大礼议’。更何况,礼部的章程中哪一条指出过,廪生不能推举廪生做州学学政?若各位不愿比曾逢泉矮一辈,我们州学大不了公议一条礼法,学政为督导礼法教化之位,若由廪生担任,则与众同窗以兄弟相称,与众教习以师生相称便可。”
阮旭说得振振有词,教习也没有反对,好些理社中人从旁附和,推波助澜,其他的廪生立场也不十分坚定,无可无不可之人,也点头称是,于是,经过廪生们公议推举,曾孝成了大宋州学第一个由廪生直接担任州学学政之人,也是第一个和廪生以兄弟相称,和教习以师生相称的学政。十数日后,礼部发来公文,正式确认了这一职位。此事居然没有引起大的争议。因为,在大礼议之前,各地州学的变动可谓风起云涌,有的廪生居然鼓动苦主,用棺材堵住学政的家门,也有人贸然行刺朝廷命官,被当场格毙,有的州学一口气革除了十数名廪生的学籍,还有州学两边廪生相持不下,发展成为有辱斯文的大打出手,纸团与本齐飞,戒尺与短棍共舞。最终有十几个州的学政换了人。但仗着势力雄厚,最先挑起事端的舒州学政,居然仍然坐在位子,而且托病不赴鄂州参加大礼议。
“大礼议”的日子越来越近了,突然传来辽军大举进攻京东路的消息,街谈巷议的热闹也从州学里的小打小闹重新回到两国战事,有人义愤填膺,有人担忧朝廷会不会再度增加赋税。丞相府忙着调兵遣将应对辽人,礼部仍旧筹备大礼议,各州学政先后赶赴鄂州。这一天,岳云护送着赵行德也抵达了如一锅沸腾的粥一样乱哄哄的鄂州。
章108 深仁恤交道-5
望泽门外人声鼎沸,鹦鹉洲前芳草萋萋。千里归来的众人正一一道别。
岳云率领镇**骑兵将赵行德押送到鄂州,便在城外交接给兵部职方司的人。按照朝廷规矩,外镇军马非宣召,不得携带器械进城。是兵部而非大理寺或刑部的人前来交接,令随行众军官放心不少。兵部职方令史周和是个四十多岁的干练军官,和善而健谈,在等候赵行德与众人一一道别时,与马援等军官便混熟了。职方司消息灵通,周和不经意间透露,朝廷欲充实京师防务,又在新复的江淮一带重建新军,两边奇缺军官,马援等人若前往兵部报到,若不是留在鄂州,就会被发去江淮任职。而岳云将迁左武大夫,带御器械,留在鄂州任职。
从汴梁换帅,赵行德“失势”这一个多月,朝中发生的许多事情。赵行德现在是一个赋闲的左卫将军,被扣押的夏国使臣,不再是朝廷的眼中钉。相反,陈东、邓素等理社旧人无意将赵行德置之死地,甚至想用他羁縻河南三镇。吏部已在黄鹄山腰安排了一座武昌侯府,只不过在宋夏交涉结束之前,若没有兵部职方司许可,赵行德将不能踏出“武昌侯府”一步。
“诸位有空到府来坐,”赵行德微笑道:“赵某必扫榻相迎。”
“赵先生......”马援和许多军官的喉头有些哽咽。
周和看着这一幕,眼神微动,将脸转向一旁。南归的保义军军官,必须先去兵部报到,而兵部甄别奸伪,正是职方司负责的。众军官正依依惜别之际,十几个小贩围来,热情地围来。这天正是元,小贩们手中拿的多是宫花、香囊、灯笼等时令之物。
“军爷,买花戴吗?”“军爷马封侯,衣锦还乡,不簪花吗?”“元夜,来两朵宫花,军爷,俏姐儿最喜欢!”“军爷,买个宫灯带回家!”“军爷,要换喝酒吗?这南长街每家酒楼我都熟的。”
除了小贩之外,还有不少市井闲汉围在周围看热闹。这里是商贩云集之所,在城外沿着长江有数万家商铺,从盖州、广州、荆襄、江淮、两浙、福建来的货物都在此汇集,自从朝廷正式确认鄂州为行在后,这里的商肆更是繁荣昌盛,南草市号称不管是什么货物,这里没有买不到的,没有卖不出去的,不管你有多少,而且一定能在一天内卖出去。紧邻着码头商肆,还有各色客栈酒垆。众多小贩穿梭在鳞次栉比的壮丽楼阁下,或自己做小买买,或为大商肆勾引客商。不管是河南夺帅还是朝廷大礼议,除了增加茶余饭后的谈资外,对这些客商小贩的生活并没有太大影响。
眼尖的小贩看出这一行风尘仆仆,恐怕是才从江北回来的边军,大难不死,乍一回这花花世界,许多人花钱甚是爽快。本朝虽重文轻武,但自杯酒释兵权以来,武将的俸禄用向来不薄,多事之秋更是如此。在小贩热情的叫卖下,不一会儿,十几个军官已经和小贩问起价钱来。
“京师朝不保夕,行在却像当初汴梁一般繁花似锦,”几名军官皱着眉头,斥责道:“国家危难,我等武人不该安于逸乐啊。”“辽人正侵入京东路,鄂州这里却歌舞升平,咱们怎能同流合污呢?”
鄂州倡义以来,已成为天下清议的中心。小贩们也不知深浅,更不敢反驳。满口官话的大爷都不好惹的,说不定随便找个理由,一把就能把你的摊子给掀了。贩子再不敢大声叫卖,眼巴巴地望着这群大爷,有胆子小的已经悄悄退后,场面顿时有些冷场。正准备买东西的军官听袍泽指责,脸色不免尴尬起来。
“人心皆好美而恶丑,好逸而恶劳,如此而已,无关善恶。”赵行德摇头道:“我等浴血疆场,不过是为家邦百姓安享富足平安而已。”他伸手招过几个小贩,笑道,“这些军爷都是百战余生的壮士,这些宫花我全都要了,给军爷们各自暂两朵大花,让世人知晓军人的荣耀!”
他一言既出,其他军官自无人反对,纷纷围拢过来选花,小贩也大喜过望,这里四百多个军爷,顿时吸引了一大批小贩涌前来。片刻之后,不管是保义军军官还是背嵬营骑兵,每个人都被一两个小贩拉住兜售。多数军官选了闹蛾、玉梅、雪柳等时令生花簪在帽子,有的选了绢珠宫花,还有的将大花别在胸襟。俗话说,人靠衣装,佛靠衣装。众军官身形挺拔,簪大花之后,个个神采奕奕。这样一群军官站在望泽门外十分显眼,引得经过的行人纷纷侧目,正值元节令,不少出城游玩的女眷经过城门,也被这群军官所吸引,有的大胆的前围观,频送秋波,也有的偷偷朝这边瞟。有些军官刚才还为前途莫测而忧心忡忡,现在都将愁绪暂时抛却,有人面带笑容,风度翩翩,有人挺胸凸肚,得意洋洋。连一向颇有父风,面沉似水的岳云,在起初不适应之后,脸也浮现一丝笑容。
“跟着赵侯走这一遭,”有军官感叹道,“投笔从戎以来,痛快!”
周和微微点头,他眼中闪过一抹异色,低声吩咐属下看好赵行德,快步走向城门外的一辆马车,低声道:“末将参见殿下。”他直觉车内的目光透过竹帘,看着城门边的那群军官。马车内声音微微有些颤抖:“周将军,城门口众人当中之人,帽簪月季那位,可是赵将军么?”
“是,殿下。”
周和心中怪异,为防有变,兵部职方司将赵行德抵达鄂州的确切日子列为军机,知道内情的没有几个。“难道殿下竟与赵将军相识不成?”周和心中疑问却不能说出来。马车内轻声“哦——”了一声,周和等候了片刻后,车中人方才道:“周将军辛苦了。”
周和不敢多说,低头抱拳道:“卑职职责所在。”
“多谢将军。”马车缓缓驶离。
周和直觉般感到,一缕目光透过车帘,一直停留在城门口赵将军的身。他看不见,马车之内,赵环手按着胸口,微微喘息。“老天保佑,我竟然又看见了他。”她眼中隐隐有泪光,好容易才压抑住胸口的悸动。她的心神有些恍惚,除了赵行德之外,脑海里还想起许多汴梁的往事,却又好似一片空白,不知过了多久,外面宫女道:“殿下,灵竹寺到了。”
马车轻轻一顿,停了下来。赵环从如潮的思绪中回过神来,下了马车。灵竹寺又称为“孝寺”,乃传说中孝子孟宗哭母泣竹之地。辽军南侵,汴梁沦陷后,赵环的亲人大部分都被辽人掳走。每逢节气,赵环便来此寺庙,愿神佛保佑他们早日脱线。哪怕是曾经将她禁闭在冷宫中的兄长赵柯,她亦为他祈祷。然而,元时节,她却是为另外一人祈福的。而就在望泽门外,她居然真的遇见了那个人。
“安然无恙就好,”她轻抚微红的脸颊,“这就是天意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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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开国保义侯府原是一位赵氏郡王的园林,郡王被辽人掳走后,变成了“无主”之物。西京向来是东京官宦退隐养老之地,这样的园林在洛阳还有很多。曹熙易帜归夏以后,豪不客气地将这些园林或划为官产变卖。宋国商贾根本不敢竟买这些原属于达官贵人的园子,有许多美轮美奂的园林都无人问津。因此,辎重司只用了很少的钱便置办下这一处府邸,移交给行军司,用来安置赵行德的家眷,并在李若雪到达三天之前打扫得干干净净。附近的百姓纷纷议论着这又是哪位新晋的权贵又乔迁新居了。
今天是李若雪抵达洛阳的日子。除了洛阳团练使派来军卒维持秩序外,还有一小队虎翼军等候在大门东侧。府邸外停着十数辆马车,仆役忙着将大包小包的物品搬入府内。院子站着好几个管事摸样的人,严肃又认真地安排将这些物品分门别类,按照“主人”的意思放入各个房间。这些管事来回奔走请示的,并不是保义侯夫人,而是站在李若雪身旁的张氏。太子妃殿下亲自张罗这些琐事,足以令许多有心人明白许多东西。
“陈重昨天还怪我,说本该早些搬进来的。”
张氏一边安排张罗,一边对李若雪道:“他们男人家哪里知道,这些居家的东西放进来便要人照料。东西放好了再挪动总归麻烦。”见李若雪面带忧色,张氏叹了口气,拉着李若雪的手,低声道,“陈重在北州服役时,夫妇参商相隔的滋味,我也和妹妹一般感同身受。赵将军迟早是要回来的,至情至性之人,更要多珍重身子,将来团聚的日子还长着呢。”
章109 一忝青云客-1
元德二十六年正月十五,这是洛阳入夏以来第一次元。
夕阳西下,万道光芒照得它壮丽无比,五只凤凰熠熠生辉,宛若振翅欲飞。五凤楼是罕见的高楼,高达百丈直入青云,因有五凤翘翼而得名。登高楼,朝下望去,全洛阳的景致尽入眼底,天色刚刚黄昏,城内城外,大街小巷就出现了熙熙攘攘的人流。
表面看,城内的气氛同往年没什么不同,实际,无论是朝廷高官还是寻常百姓,为过节所做的准备都比往年隆重了许多。外面越是兵荒马乱,越是凸显出洛阳的珍贵。大量逃难富商巨贾涌入,更让洛阳市面花团锦簇,竟比太平世界还要兴旺几分。元宵节大放花灯。整个洛阳万人空巷,达官贵人、名流士绅、富商巨贾、寻常百姓都将集中在以宫城为中心的狭小区域,闹元宵不分贵贱贫富,看花灯,赏焰火,踩高跷,舞狮子,猜灯谜,太子与太子妃将在神武门五凤楼与民同乐,更成为洛阳百姓所津津乐道,自从唐季五代西京颓败以来,洛阳城从未像如今这般繁花似锦。
熙熙攘攘的人群顺着无数大街小巷,朝着宫城神武门涌来,犹如无数涓涓细流汇入大海。神武门外已经聚集了十几万人,不少人抬头仰望着金碧辉煌的五凤楼,兴奋激动地大声叫喊着。太子陈重、将军吴阶、洛阳令袁兴宗、东宁侯曹熙等显贵重臣已经在神武门准备观礼,而女眷们还留在五凤楼观灯。李若雪拗不过张氏盛情相邀,带着一双儿女同游五凤楼。
五凤楼俯看灯海人潮,地面的声音只汇成大小不一“嗡嗡嗡”之声,是个热闹而嘈杂的背景,丝毫不打扰楼的人谈笑聊天。天色完全黑下来,满城无数的花灯点亮,让整个洛阳城犹如一片浮动海,美轮美轮的城池,仿佛不是人间。
巳时三刻,神武门差人来相请,众多命妇贵女才移步下楼前往。李若雪左边手牵着两个孩子,右边手臂只觉一紧,转托看去,却是太子妃张采薇对她微微一笑。张采薇虽贵为太子妃,楚国公长女,但她在出嫁之前,有一多半时间在石山威远镇中度过。威远镇控扼东西商路,四面与胡族比邻,乃夏国的豪杰效命之地。张采薇虽然不缺大家闺秀的礼仪教养,但与人熟悉以后,其言行举止,便格外有种豁达磊落的做派。洛阳诸军虽多为团练营,但营中的军官却不乏桀骜之辈。这些人打仗是好手,但胡闹起来也很厉害。张采薇担心见李若雪遇着一两个莽撞之徒,被唐突冒犯的话,便麻烦了,因此特意让李若雪与自己把臂同游。
“月柳梢头,人约黄昏后。若有人对李学士动心思,我都给你挡着。”
“殿下说笑了。”李若雪脸羞出一团红晕。她身着一袭黑的长群,纤腰一束,系着一条点缀白色花纹的紫色丝带,明眸皓齿,举止温柔,纤长的身姿格外楚楚动人。莫说男子,就是同为女子,张氏亦生我见犹怜之感,不能给那些莽撞军士唐突冒犯。只是李若雪脸嫩,这种事情多开几句玩笑,就有些尴尬了。
“这绢花层层叠叠,与真的牡丹一般无二,做的很精致,洛阳市面好像没有呢。”张采薇看着她云鬓的宫花,笑道:“则天女帝有这样的绢花,恐怕也不会迁怒于牡丹了。”
“真的吗?”李若雪俏脸晕出一团胭脂色。
她最爱牡丹,这绢花乃是赵行德托人捎回来的。洛阳侯府中,唯一她欣慰而感激的,便是正厅中堆叠的一大堆装满各种礼物的盒子。她喜欢细巧精致的东西,赵行德每到一地便都会留心,积攒起来一起寄回家中。与礼物一同送到洛阳的,还有一大叠信,李若雪舍不得一口气看完,每天只看一封。“......恨君不似江楼月,南北东西,南北东西,只有相随无别离。恨君却似江楼月,暂满还亏,暂满还亏,待得团圆是几时?月季月季,月月相见......”
“元时节,”李若雪轻抚云鬓,心中默问道,“他还是簪月季吗?”
“自是真的,”张采薇又笑道,“新院子太久没人住,总是冷冰冰的,仓促布置下来,总有些不方便的地方。妹妹不如干脆先住到我这边来,等保义侯府那边都安排妥当,又有了人气,再搬过去住。”
二人一边说笑着,一边来到神武门,顿时觉得人声鼎沸,亮如白昼,一名女官引路,将张采薇带到太子身旁,她左手与陈重相握,观看洛阳百姓的朝贺。李若雪则拉着自己的两个儿女,站在太子夫妇身旁稍稍靠后的位置,一边观看,一边不时给两个孩子说话讲解。
团练在神武门外清理出一块宽阔的场地,没过多久,元歌舞正式开始。首先是虎翼军百骑卫士列阵演出马舞。莫说不擅骑马的关东人,整个夏国也只有虎翼军习练马舞。战马和骑兵仿佛心神相通,战马摇头摆尾,进退转折,腾跃举蹄,无不与乐声节拍相和,谁都看得出来,这不是战阵演练,而确确实实是战马在随乐起舞。洛阳百姓有幸得睹奇观,一边啧啧惊叹,一边爆发出巨大的喝彩声。马舞之后,三百人歌姬舞队翩然场,舞蹈了“破阵乐”、“庆善乐”、“元乐”三支大舞,随着乐曲悠扬,舞姬的身姿转折,在神武门下队形聚散变幻,如行云流水一般煞是好看,自然有引来人群一阵又一阵彩声。这种顶尖的宫中乐舞,若不是元时节,等闲百姓又哪里能看得到。
人山人海之中,三三两两地站着军官和军士。了妩媚动人的舞姬之外,男人们的眼睛却不住地瞟着人群中漂亮标致的妇人,有人神色自若,有人一本正经。有人掩饰不住地跃跃欲试,一边左顾右盼,一边窃窃私语。在舞姬献技之后,才是相邀踏歌的环节,这在关东不常见,在夏国却是司空见惯。除踏歌分为两种,一种是不分男女的,在筵席一人起舞后,再邀请下一人起舞,大家载歌载舞地尽兴。另一种则是男女相邀共舞,舞步既有来自原先踏歌礼乐,也有来自高昌、龟兹等胡舞。后者虽然被道学先生斥之为“桑间濮”,“郑卫靡靡”,但自开国朝以来,踏歌越来越在夏国流行。因为踏歌共舞成风,当关东的女子开始为“三寸金莲”而苦恼时,缠足风气在关西完全被排斥。因为缠了足就不能跳舞,也不能结识心仪的青年男子。元、端午、这些时令,可都是趁着“踏歌”结识相好的良机。
“等不及了,到底什么时候才开始?”
“令铎,你看哪个姑娘了?”
“看看,太子殿下右边那位,不知道出嫁了没有?”
“李校尉,待会儿咱们要不要把大嫂先围起来,免得被人家占先了。”
“滚!”李四海骂道。在离他不远地地方,林净婉巧笑倩兮的,现在她是万人瞩目的中心。在这样的场合,仿佛全场都在舞者的脚下旋转着。这时,有人还不识趣,嘀咕道:“看白羽军那些人的眼神,一个个跟饿狼似地盯着嫂子,咱们不得不防啊。”
“谁敢,”李四海眼神一凛,低声道,“老子捏爆他的卵蛋!”
舞姬献艺结束,场面稍微安静了下来。洛阳百姓还在没头没脑地议论的时候,消息灵通的官绅心情激动地将目光投向神武门楼,据说储君殿下将与民同乐。果然,陈重和众大臣低声说了几句,与太子妃一起转身下了城楼。片刻后,陈重夫妇携手出现在神武门下,紧跟在他们身后,两队身着华丽袍服的男女鱼贯而出。男子的军袍显得十分利落,女子裙摆逶迤拖在地,两臂展开犹如蝴蝶飞舞。刹那间,神武门外彩声如雷,满场沸腾。
随着乐曲升起,数十男女翩翩起舞,场外的彩声则一浪高出一浪,一直未曾停歇。紧跟着,场外的军士开始邀请看中的姑娘下场共舞。月柳梢头,人约黄昏后,无论是关东还是关西,元都是青年男女的节日。神武门前的御道纵贯全城,更宽达百步,再加两边坊市街道,足以容纳数千人共舞。略显羞涩的姑娘被半劝半拉着踏入舞场,踏歌的步伐简单。宋人的服饰与夏人大同小异,每逢节日,华服多长袖垂地,一对对男女之进退转折,衣袖展开如对对蝴蝶下翻飞。场外人叫好不绝,场中人则如痴如醉。许多洛阳本地子弟吞着口水,眼巴巴地望着场中的翩翩蝴蝶,照规矩谁都能邀请相好的姑娘共舞,只不过他们暂时还不会跳,贸然加入进去乱了阵势,更恐怕为他人耻笑。
章109 一忝青云客-2
神武门观礼的官员中,不少是洛阳本地的,元庆典以马舞开场,继之以宫廷乐舞,众人无不赞叹,但男女相邀共舞的场面却让许多人皱起眉头。
宋夏皆承唐季五代,考前朝衰败之因,欧阳文忠公,司马文正公等诸多先贤都将胡化视为旧唐一大弊病,所以本朝最重礼法,尤其忌讳胡风胡俗。而夏国不但疆域万里,汉胡风俗也混杂难分,例如这踏歌之舞,虽承自春秋礼乐,但又夹杂胡人风俗,但有“男女授受不亲”之忌,便一直为关东士绅所诟病,甚至用来印证夏国礼崩乐坏,胡化已深,不配自称正朔。可在元的庆典,陈重偏偏就安排盛大的踏歌共舞,非但如此,还遍邀了洛阳当地官宦和大族参加。和跃跃欲试的青年男子相比,神武门门楼,洛阳官员的神情严肃,有人面带惭愧,有人脸现厌恶之色。
“诲淫诲盗,”学政裴鸿渐压低声音道,“桑间濮,亡国之音。”
“年轻人懂得争取总是好事,”洛阳令袁兴宗微笑道,“这国家的前途,不还指望他们么?”
裴鸿渐脸色一滞,没有出言反驳。袁兴宗执掌洛阳以来,已经在士绅中树立了威望。朝廷存心移风易俗,连太子殿下夫妇也亲自垂范,他私下抱怨是一回事,若公然反对,就太不识趣了。旁边曹熙听了两人对话,嘴角浮起一丝笑意。洛阳归夏,他还是最大的赢家。片刻之后,他脸的笑容渐渐隐去,取而代之的是惊呀和凝重神色。
各色花灯将神武门前照得亮如白昼,数百乐师一齐奏乐,在丝竹喧天中,不断有人邀请姑娘入场踏歌共舞,除了最开始数百人,共舞男女已经达数千人之多。在悦耳而乐声当中,刀鞘与玉质环佩碰撞,发出悦耳叮当声,又是另一种的风情。据曹熙所知,这数千人大部分事先都没有经过演练。因为洛阳原来并没有这种男女踏歌共舞的风俗,在场中舞蹈的大多数男人,若不是军士,便是关中来的客人。他们举手投足都带着关中特有的习性。虽然被道学先生斥之为“桑间濮”之舞,然而数千人各自踩着舞步手舞足蹈,竟然丝毫不显混乱,俨然久经演练的阵势一般。
曹熙想起西京大营中训练新卒队列,连最简单的左右也要花大半天时间方能贯彻,再与关中人相对照,他不禁暗暗感慨,夏国以军士立国,而军中严整和规矩,早已经渗进了百姓日常生活的每一处。反观大宋,重文轻武,又不抑职工商,即使是在军营之中,也到处弥漫着文官和商贩的味道。“哪怕耶律大石席卷中原,占据洛阳,俘虏皇帝,却仍然遣使谋求与夏国平分宋境,甚至禁止辽军挑衅关西,这就是原因。”曹熙暗暗感叹。谁也不知,正是辽国的这种态度,在他决心背叛兄长,弃宋投夏时,起了关键的作用,哪怕只是打出夏国的旗帜,洛阳也稳固了几分。
李四海等着一曲终了后,前邀请林净婉共舞。她的眼睫低垂着,似乎并不在意,但隆起的胸脯微微起伏,还是暴露了她的情绪。见这一对出场后,陈重拉着张采薇的手,踏着节拍退向神武门,将舞场的中心让给了他们。人们察觉到太子夫妇意图退场,纷纷自觉闪到两边,让出一条路来,稍微乱腾了一阵后,太子夫妇已站在了神武门下。百姓你推我挤地向前涌去,甚至不惜扯坏了衣服,幸好有虎翼军侍卫维持着秩序。太子才得以微笑着搀着林净婉的手,对前的士绅百姓点头致意。人们自然而然地欢呼了起来,有人甚至激动得热泪盈眶。
“吾皇万岁!”
“万岁万岁万万岁!”
“殿下像陛下一样专情,百姓都拥戴他,”林净婉低声道,“不像某人。”她纤细的腰肢觉得微微一紧。“后宫专宠可不是好事,”李四海微笑着反驳,“你别乱说什么万民拥戴的话,那样陈重的麻烦就大了,五府不需要‘幸运’地得到一个雄才伟略的始皇帝。”“不管你怎么歪理,”林净婉恼火地低哼了一声,“我不同意,你就不许找别的女人。这也是五府的律令。”她眼角眉梢透着妩媚,偏偏从圆润撩人的唇齿间说出来这样得意洋洋的话。
林净婉轻盈地转动身躯,顺便避开了李四海恼怒的目光。世人皆知,她的舞艺是天下一绝,常人往往自惭形秽,甚至不敢与她共舞。但李四海却不然,他嘴角挂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容,神态显得十分自信,富于节奏地带着她的舞步,不慌不忙占据了主动,偶尔让她暂时脱出自己的掌控,让那双穿着锦缎舞鞋的小脚,轻盈而无拘无束地旋转,欣赏她脸绽放出颠倒众生的光芒,仿佛火焰一样散发出来无穷的魅力。二人一起随着节奏进进退退,立刻成了全场瞩目的焦点,男男女女都艳羡地望着这堪称完美的一对。
“绿腰”、“拓枝”、“康国乐”、“同心结”等几支曲子过后,林净婉下场休息,李四海则缓缓踱步到了陈重面前。他和陈重、张采薇,李若雪都是熟人,不好不过来打个招呼。
“舍得过来了?”张氏打趣道:“逍遥侯是不是又吃瘪了?”
“葱岭的积雪就快化了,”陈重一语双关,又问道:“海攻伐突厥,你拿定方略了吗?”
“有赢无输的事情,”李四海笑道,“他们最重要的城池大都在海边,而我们的则深处内陆。我们可以痛快地洗掠大食诸侯,大食水师要报复的话,只能去强攻海西港,他们肯来决战,这不正中了军府的下怀?他们若不敢决战的话,”李四海咽了一口口水,仿佛猎人盯他的猎物,笑道,“我就一直骚扰海路,罗姆突厥和大食诸侯之间的大宗货物许多都是海路维持的,海和陆配合,切断苏丹和大食诸侯之间的联系,让他们个个孤立无援。安西大军居内陆为圆心,逐个击破他们的城池。先剪其枝叶,再砍倒主干,最后将冥顽不灵之徒赶到海边,就可以将突厥和大食势力连根拔起了。”若只是面对陈重,李四海其实不用多费唇舌,这一番解释,大多是说给太子妃张采薇听的。大家自幼在宫中伴读的,张采薇很小便被定下了太子妃的身份。在旁人眼中,张采薇将是合格的母仪天下的皇后,李四海则知道,对两国交兵的事情,她比寻常男子的兴趣更大一些。
“不错,”陈重点头道,脸色却有些遗憾,“只可惜,耗费的时日太久。”
李四海是自小与陈重一起长大的伙伴,因此,在他面前,陈重没有隐瞒他的担忧。宋国相府执政之后,陈东、曹良史、吴子龙等人行事,行事都是雷厉风行,对外收复了汴梁,对内铲除异己,现在正如火如荼的“大礼议”,似乎是个重新整合国力的机会。虽然失去半壁江山,但东南半壁也有四千万余人口,几乎是夏国与辽国之和。而且,东面维持辽宋相争的局面变数颇大,军情司探听到耶律大石一度向鄂州遣密使议和,时机一旦错失,要想吞宋灭辽,只怕付出的代价就更大了。听了陈重的话,张采薇的眼眸一黯,显然,对关东的局势,陈重平常也没少和她说起。
“伐灭突厥,是护国府定下的。”李四海的口气意味深长,“我所考虑的,只是执行。”
“你说得对。”陈重点了点头,若有所思道,“五府才是国之柱石,我们做自己的本分。你定下的策略虽然不错,但有其利必有其弊,我国雄居陆地之中,在海和突厥大食动手,虽然不怕他们报复,但海用兵,我们也没有大食那么雄厚的底子。熟练的水手也比他们少几十倍,有耗无补。只要有一两场大仗的损失惨重,船可以再买,人手就难以为继了。”
“殿下多虑了,”李四海笑道,“宋国水手一抓大把,只要军饷优厚,要多少有多少。”
“天下一家,你倒不见外,”陈重叹了口气,摇头道,“护国府也这么想就对了。”话题有些沉重,张采薇的眼眸微转,拉着陈重,嗔怪道:“朝中事,改日说去。元节令,大家都放开心怀游乐,偏偏还扯着四海说这些大煞风景的话,”她眨了眨眼睛,对李四海道:“你呀,就不要那么贪心,净婉那么惹人怜爱的人,你偏偏要气她。”她看着远处那个俏影,摇头道,“很快就要出征了,不管怎么样,我要是你,那还不天天把净婉捧在手,哪儿还能惹她生气啊。”她一副怒其不争的样子,跺着脚主持正义。这位威远镇出来的姐姐,李四海是从来惹不起的,他觉得头有点晕,便拱手和陈重道别,有些狼狈地告辞下去了。
目睹这一幕,李若雪好奇地睁大眼睛,没想到温婉贤淑的太子妃,还有这样一面。
“我们小时候,一起在敦煌读习武的,”张采薇有些得意地轻抚云鬓,“李四海不知被我收拾过多少回呢。”若雪恍然大悟般点点头。陈重轻咳一声,脸色有些尴尬,张采薇莞尔一笑,挽住他的右臂,笑道:“妹妹又不是外人,洛阳要是登徒子不识好歹的话,你来找我出手惩治。”
章109 一忝青云客-3
虎翼军卫士护送着一辆马车回到开国保义侯府。在元大典中,洛阳百姓都认识这这些驾驭战马跳舞的骑兵,惊奇而艳羡地看着他们护送着一辆普通马车,停在侯府门前,虎翼军与守卫侯府的军官交接过后,方才缓缓驰去。虽然张采薇热情地挽留,但李若雪还是两个孩儿回到府中,毕竟这里才是家。保义侯府占地不小,辎重司先雇佣了十几名仆役丫鬟,但他们对李若雪来说,都是陌生人,她身边唯一的亲人,也就是两手拉着的孩子。
对许多洛阳的男女来说,元夜会是一个不眠之夜。赵雍和赵卓虽然还小,也兴奋得睡不着觉,不停地央求妈妈要晚睡,李若雪只好板起脸来吓唬他们,最后达成妥协,今天晚要讲三个故事。讲到两个半的时候,孩子已安然入睡了,小脸仿佛苹果般粉红。李若雪眼中流露出浓浓的母性温柔。远离父母兄弟,丈夫出征在外,这两个孩子,也是她最重要的寄托。
将孩子哄入睡以后,李若雪自己反而没什么睡意,她将卷放回床几,坐在妆台卸下簪花、玉钗、花钿、步摇、冠梳、玉镯等饰物。将这些首饰整齐放回盒中,李若雪望着镜中的自己,有些失神。镜中的女子,从羞涩而矜持的少女,变成了温柔而妩媚的少妇,眉宇间散发着淡淡的哀愁。朦胧的光影颤颤,精致脸庞渐渐变得柔美,乌黑的长发柔柔地搭下,将胸口雪腻半掩,饱满的绣花衫子随着呼吸微微起伏。美人如玉般温润手臂,支颐沉思的样儿,格外惹人怜惜。镜中的女子微微闭眼睛,一滴晶莹的泪沁了出来,无声无息顺着脸颊滑落。
“......断香残香情怀恶,西风催衬梧桐落。梧桐落,又还秋色,又还寂寞。”
李若雪轻轻叹了口气,屈膝蜷起双腿,拥着锦被坐在妆凳,痴痴地发起愣来,她的目光有些迷离,望着方外变幻的天光。烟火在天空中不断闪烁,变幻光影透过窗纸,映入房中。如果可以选择的话,她宁愿像宋国、夏国许许多多平凡的女子一样,相濡以沫,朝朝暮暮,男欢女爱,细水长流,平平淡淡,而不是人们所津津乐道的女学士。
这世虽然还没有“女子无才便是德”这句话,但是,以才情闻名于世的女子,所谓扫眉才子,大多如鱼玄机、薛涛一般为人不齿,好一点也如蔡文姬、卓文君、官婉儿一般薄命。正经的女子,便使才高八斗,大都用来相夫教子,偶有佳作,字字句句都是刻骨的心情,怎好让让人知晓,甚至众口传诵,心醉神迷。李若雪和苦守寒窑的王宝钏一样寂寞。她的内心,却不能是简简单单的静水微澜。她的寂寞,她的愁绪,她的苦涩,就和她惊才绝艳一样,在一样的境遇下,永远都比普通女子多得多。但是,鸿雁往来,她的骄傲,却也不允许她像普通女子一样向丈夫倾吐离情别绪,她永远是一个温暖的,体贴的,优雅的妻子,让赵行德可以安心地建功立业,这个聪颖而美丽的女子,会一直等候着他的归来。但是,这种等候,虽然心甘情愿,却并非甘之如饴的,诗言志,词缘情,她很聪明,从没有一言一语的抱怨,但曲折的情思,深深的思念,点点滴滴,都在呕心沥血的长短句里了,天下人都看到了,天下人都知道了,那个她想念的良人,自然也就知道了。只要他知道了,旁人的惊叹赞赏,还是闲言闲语,她都不放在心。
女人的才华是一种香气,有时是可能招蜂引蝶而来带来麻烦的东西。夏国的学士府文辞院中,少不了因不能出仕做官而醉心于诗酒风流的男人,他们如同花间飞舞的蝴蝶,善以优美的辞藻撩拨人心,缠绵绮思,款款深情,无数怀春少女为之霞飞双靥,他们比宋国儒生更不拘一格,性情也更张扬,笑傲公侯,粪土功名,无视礼法。天下骚人翘楚云集的文辞院中,李若雪就是一朵热沙海里仙人掌,可远观但不可亵玩。她本来便是以褒贬古今大家而进入文辞院的,品评起时人的诗词来,从来都毫不留情,让人难堪,那种独属于女人才有的犀利和尖刻,让最得意的人满脸难堪,杂念全消,只剩下一腔委屈,最后还不得不强作大度,承认她这是一针见血的见解。也有流言蜚语,嘲讽她将一腔怨气都发些可怜虫身,甚至隐隐有些同情她丈夫娶这么了一个尖酸刻薄的妇人,或者在赵行德身份揭晓之前,暗暗嘲笑心思敏捷如她,却嫁给了一个不解温柔的鲁莽武夫。哪怕是赵行德的身份揭晓之后,也有人猜测,以李若雪如果不徇私情的话,这个关东的理学大家若被夫人品头评足一番,也必然讨不了好去。
想到这里,李若雪嫣然一笑,旋即又微微蹙眉,镜中的美人展现截然两种相反的风情,让人好像在一瞬间经历了春天和秋天。赵行德几乎从来不做诗词的,他的全部精力,都用在行军打仗,钻研工匠的玩意儿,以及探究道理之中了。不过,这些个东西,李若雪不太感兴趣,不想懂,也无意品评。反正当两个人在一起时,他懂得画眉深浅入时无就行了。赵行德再大的功业,在她眼里,他也只是一个好丈夫而已,夫妻的情分总是最重要的。唯一的担心,他是不是又招惹了旁的女人。
“应该不会了?”李若雪撇撇嘴,每次为此心烦意乱,她都要重新原谅赵行德一次。然后,她有些恍然地发现,眼角竟然有了一滴泪水。虽然李若雪接受了韩凝霜,但这并不代表她有宽大为怀,相反,她是有心思如发的女人,需要更多呵护的女人,寂寞的女人,也是善妒的女人。如果再来一个这样的,李若雪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和夫君争吵翻脸。
“没良心的。”她轻咬银牙,回头看了看孩子,脸才浮起笑容,又现忧色。
“你要再不回来,我就真的老了。”镜中的美人涩涩的一笑,回首轻抚孩子粉嫩的脸,自言自语道:“不过,幸好还有人陪着我。”她心中又充满了暖暖的幸福,轻轻为孩子们掖好被子。炭炉暖暖的烧着,这里有红炭驱不散的寒冷。躺下以后,李若雪下意识地将锦被拉得紧了些,把自己紧紧裹在里面,这才闭眼睛,不一会儿,呼吸均匀。“夜来清梦好,应是发南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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鄂州,后宫芙蓉阁里,赵杞微笑看着长公主,问道:“元佳节,皇妹不是喜欢微服溜出宫外去游玩吗?”他们一母所生,都深得父皇的喜欢,在一起长大,兄妹间情谊深厚。因此,在长兄赵柯做皇帝的那几年,赵环也被殃及池鱼,被禁闭在冷宫中,元宵佳节也是如此。非但度过了一段寂寥岁月,还耽误了出嫁的年纪。赵杞继位后,对赵环总是有些歉疚,想方设法地弥补一些。
“那是小时候的事了。”赵环的俏脸微红,娇嗔道,“皇兄还提它做什么?”
这一刹那,赵杞有些口干舌燥。赵环继承了贵妃的美貌,媚骨天生,却没有公主的高傲。她平常清冷的样子已经令人怜惜了,和相熟的人在一起时,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情态,总是若有似无地勾人。无论是景王府,还是继位为君,赵杞也算见惯美人,可他并不觉得哪位称得丽质天生的。“如果纳为后妃,”有时候,赵杞甚至会下意识地想,“定然是三千宠爱集于一身的了。”不过,这样的歪心,他只能想想而已。大宋以礼法治天下,君王遗臭万年可期。一言一行都有人盯着,哪怕是出言调笑也不是行的。丧德败行,那还了得?
“是,是,我家环环早就长大了,该嫁人了啊。”赵杞尴尬地说道,心头涌起一丝愧疚。
赵环脸色发白,元夜,皇兄竟要和自己说这个么?听周和禀报,朝廷“缺乏良将”,为了酬谢刘延庆勇退之功,刘光世被任命淮西宣抚使。听说此人贪财好色,妻妾成群,自己已经拒绝过了,难道皇兄还想用自己去拉拢刘光世吗?赵环低垂螓首,尽量不让自己的泪水涌出眼眶。
“赵行德,”赵杞皱起眉头,低声道,“今天到鄂州了。”
赵环的娇躯一颤,赵杞作出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笑道:“妹妹的心事,做哥哥哪有不成全的道理。只待他在兵部、礼部的麻烦了解,时机合适,朕就会赐婚赵行德。”言罢,他面带着笑意看着赵环,好像真是为妹妹的终身幸福做了件好事一般。赵环倾心与赵行德之事,他很久前就知道了,只是律法定下了同姓不婚的规矩,便没往这面想。眼下形势格禁,礼部本身又在议礼法,一切也就顺理成章了。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啊。
章109 一忝青云客-4
芙蓉阁当中放着一张阴沉木雕花案,案放着一张唐人顾恺之的真迹,案一边十几方端砚,砚台里盛放各色颜料,犀角笔筒中插着如林的毛笔,正中笔架还悬挂着一排画笔,白玉笔洗里盛满清水,另一侧是一个高大的柴窑花瓶,稀疏地插着几支腊梅,西面墙挂着王希孟的《千里江山图》,左右两边是米南宫集王羲之字而成的对联,写着“瘦影在窗梅得月,凉云满地竹笼烟”,旁边陈设了一个紫铜香炉,袅袅青烟散发着龙脑的香气,氤氲的味道让人头晕。
赵杞也不催促,含笑看着她。窗外,烟火不断升夜空,绽放出各色美丽的花朵,仿佛从前一样的太平盛世。京东路的战事虽然给节日笼了一层阴影,但只是一隅,多数百姓还沉浸在收复汴梁的乐观中。辽人就算过河南侵,先通过东京留守司和河南三镇。曹迪所部西京军已经正式改编为襄阳大营,屏蔽鄂州的北面,东面刘光世新练的淮西行营,韩世忠新练的江南大营,使辽军再不能轻易南下进攻两浙路、福建路。总的来说,身为九五之尊,赵杞能明显感到了中兴气象。
他虽然憎恶陈东等理社出身的大臣,却也承认他们是大宋开国以来最厉害的一群人物。自从王文公主持变法,挑起朝中新旧两党争斗,还从未有过同属一党的大臣将朝政和清议都牢牢把持的局面。力挽狂澜,收复京师,陈东、曹良史、赵行德等人的声望更如日中天。他们虽然沽名钓誉,自命不凡,但其中确有真正的能臣。在混乱的时局中,打着仁义道德的旗号,皇帝被架空,元老重臣被私刑处死,州县豪强心怀忌惮。连赵杞也不得不承认,这些人起到了中流砥柱的作用,他们的勤政不输于本朝任何名臣,虽然也争权夺利,但换来的人总要干练务实许多。陈东利用板荡的时局,他使理社中人占据了从中枢到地方的各路要津。他拉拢一切可以拉拢的势力,排挤势不两立的“奸党”起来也毫不留情。赵行德引导士子加入军中,制定了各种选兵练兵,行军打仗的条令,教导将士心怀忠义,而不止是一群只知道冲锋陷阵的莽夫。曹良史明确了各级军官的权力和责任,阻止世袭军官滥竽充数,在他权力所及的范围内,统一了禁军的旗帜和军袍,严查吃空饷和役使军卒的行径。吴子龙刚愎自用,容不下任何批评,但他主持礼部的时候,空前严厉地革退昏庸贪赃之徒,扫荡奢靡风气,又引进了大批清流士子充实衙署,朝中气象为之一新。
不过,理社也并非铁板一快,据赵杞所知,陈东与吴子龙龃龉越来越深。吴子龙虽然被迫致仕,但他反而超脱出来,不但发起重述宋礼法,还与朝中门生故旧遥相呼应,讽议朝政,裁量人物,俨然成了天下清议的领袖。而当今丞相,原先的理社社首陈东反而处境尴尬。在士林清议步步进逼之下,鄂州朝廷与州县的关西日益紧张,不得不同意邓素提出来“大礼法”之议。侯焕寅原本还想渔翁得利,但辽军突然攻打京东路,令他自顾不暇。而曹良史、朱森、赵行德等独当一面的理社人物,在“大礼议”中的态度也颇耐人寻味。赵家养士百年,若能因势利导的话,未必不能重掌朝中的权柄。
“可是,他,”良久,赵环细如蚊蚋一般的声音道:“他,他已经有娘子了。”
“他的家眷被扣留在夏国。我朝也不会放赵行德回去。”
赵杞低声道,明亮烟火的光在他的俊脸映出晃动的阴影。李若雪学士之名,他也有所耳闻,赵杞当年在汴梁的雅集曾见过一面,也还有些印象。是个才貌俱佳的女子,可惜了。赵杞摇了摇头,低声道:“若赵行德老实交出河南兵权,朝廷便会放他回关西去的。可是,他居然授意部属拥兵自重,这就犯了大忌。只要朝庭还想要收服河南三镇,就不可能将赵行德放回夏国。而且,虽然眼前的大敌是辽国,但夏国对我朝也未必安着好心。赵行德和旁人不同,他熟知我朝虚实,朝中到处是他的故旧,部属遍布军中。倘若他回去后帮着夏国对付我朝的话,只怕对我朝的危害之大,远在失去河南三镇之。”
“不会的,”赵环失声道,“赵先生是堂堂正正的君子,他出仕夏国已是迫不得已,更不会帮助夏国对付我朝。”她见赵杞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顾不得羞意,为赵行德辩解道,“倘若他真有此心,早该有防范之心,部属又拥戴他,曹岳两位相公怎能轻易将他困住,乃至强行在汴梁换帅。”她的脸由粉红变得通红,捏紧拳头,赵杞看在眼中,竟是据理力争的倔强样子,不由暗暗叹息,若没有揭帖的案子,赵行德本来也是父皇欣赏的士子,又不涉及朝中的平衡,以父皇之豁达,对赵环的宠溺有加,赵行德未必不可能尚公主。只可惜,天意弄人。
“倘若朝中重臣有皇妹这么相信赵元直,自然无妨,只可惜,说不定,......赵行德变成第二个狄武襄。”赵杞沉吟道,见赵环流露出担忧的神色,他又微微一笑,“这个局面,若处置好了,既是一桩好姻缘,又是天赐给大宋一员能臣良将......”
赵环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听皇兄如此这般劝说,彷徨中带着羞意,脑中一片空白.
沉香院中寂静如常,宫墙外面元宵的热闹尚未结束,在墙角边的一处石桌,桌放置着两碟蜜饯,一盘瓜子。几名宫女坐在石桌旁,却没有人说话,一边遥望夜空中变幻的烟火,一边侧耳倾听这宫墙外面的热闹,有人微闭着眼睛,脸流露向往的神情。深宫寂寞,便是如此。青春年华如烟花一般短暂,多少姹紫嫣红,就这般随着一个个元夜,无声无息枯萎在宫墙之后。这些宫女见陛下宣召长公主,以为她会晚些回来,今日又是元宵佳节,不免疏懒随意了些,无不尴尬地站起身来,口称恕罪。
赵环迈步踏入院子,看见这情景,神情微微一黯,她自小在宫中长大,自是见惯了,这些入宫不久的女儿家,恐怕还不习惯。她放缓了脚步,想不惊动这些她们,不过还是被警觉的宫女发现了。她挥了挥手,让她们继续不必拘束,自己回到房中,关房门。
“这是真的吗?”赵环闭了双眼,睫毛微微颤抖:“他,竟会是我的夫君。”
她身躯软软的,背靠着房门,双手捂住俏脸,只觉红.颊烫手,羞意更甚。“赵环,你就这么想嫁人吗?他一定不情愿的......”常年住在深宫之中,又经过颠沛流离,她早已觉得,这种幸福不可能降临在自己身。他会像一课大树一样,投下一片树荫,从此后遮盖这她,保护着她不再受风吹雨打吗?心被满满地期待所填充,赵环只觉胸口热热的,涨涨的。她仿佛一下子被抛进了个漩涡一般眩晕。她尽力回想起他温柔的眼神,这并不是十多年前在汴梁看到的那个赵行德,而是赵环想象中,在梦中,经历过许多风霜的那个人的眼神,仍然是那么温柔。“他会喜欢我吗?”这个简单的问题,让赵环的心比平常跳得快了许多,呼吸有些急促,仿佛不这样就会真的窒息过去。
她有些害羞地想起母亲曾经的教导,女人要怎么样才能抓住男人的心,可惜只记得一点点,当时因为害羞,大多没有听进去。本朝的公主大都是贤淑守礼的,不想唐朝的公主那样令朝臣勋贵们望而生畏。但是,公主自有公主的尊严。张贵妃也不觉得女儿需要刻意去讨哪个男人的欢心,她只是不希望将来有哪个狐媚子分了女儿应得的宠爱。年幼的女儿心不在焉,母亲也没刻意要求什么。现在回想起母亲的话,赵环心中不禁涌起一阵酸楚,眼中不禁有了泪光,自言自语道:“母亲,我要嫁给他了,他真的很好,很好......”呢喃的声音,甜蜜中带着忧伤,忧伤中带着甜蜜。
这个元夜晚,一轮圆月挂在天空,注视着月下无数幸福满满的有情人,也注视着无数黯然神伤的多情人。
............
正月十六,天气清朗,空气中还弥漫着一夜烟火的味道。黄历说,今天宜结网,破土,安葬,立碑,忌嫁娶,入宅。
赵行德是昨天晚住进武昌侯府的,自然不妨事,更让他感动的是,好朱森得知他到了鄂州,竟不避嫌疑,携酒踏月来访。老相见,竟夜长谈,直到东方发白,旁边伺候的仆役大打哈且,这两人的谈兴仍浓。
“......天地万物,人一生下来,就在道理的约束之中了。朱兄,家国天下就是一个屋子,屋子朽了,闷得人难受,甚至要塌了,压死人,若浑浑噩噩的,也只能依样画葫芦地修修补补,哪怕屋子倒了,也只有重造一个,年头长了,该塌的还是要塌,甚至比从前更加不如。如果能察知道理的话,再造这屋子就会更好一点,不但不会轻易倒塌,还能让人住得更加舒服。”
章109 一忝青云客-5
“说得不错,但是,元直你想过没有,不管纸道理多么明白,把它落到实处,总有许多不尽如意的地方。倘若没有大的弊病,人们都愿意修修补补,哪怕房倒屋塌,也更愿意用熟悉的法子来建造屋子,所以,司马文正公也曾说过,‘治天下譬如居室,敝则修之,非大坏则不更造也。’胡虏南侵,天下动荡,天子被掳,算是房子塌了。时局还不算稳定,许多人都盼着拨乱反正,吴子龙要重述礼法,邓素要启大礼法之议,接下来,咱们大宋天下这屋子该怎么更造呢?”
朱森的话语有些苦涩,左手拿着一卷《君子国》手稿,右手端着一杯米酒。他和赵行德对面而坐,两人中间一张方桌,酒壶一个,杯子两个,一碟杂果子。如此简单寒素,和二人的身份颇不相称。方桌周围还横七竖八地放着竹编箱,赵行德行李中的几百本还没来得及放入房。二人一边谈论,一边看,有时自言自语,有时自问自答,有时发问,对方想起来便回答,想不起便不回答,就像太学同窗之时,很快就度过了整整一晚。
武昌侯府当值职方司的军兵已经换了一岗。执勤的军官好奇地朝花厅内张望。
府中居住的这个人身份太过特殊,介于朝廷显贵与阶下囚之间。收复河南后,朝廷为酬谢诸武将之功,以赵行德封武昌侯为开端,岳飞封河南侯、韩世忠封东海侯,曹迪晋爵济阳郡王,杨彦卿晋爵太原郡王,折可求晋爵陇西郡王,刘延庆表辞爵,朝廷又封刘光世为清源侯,淮西宣抚使。数将虽相继封侯晋爵,但外间议论纷纷说,赵行德被捋夺兵权,武昌侯爵不过是补偿而已。而王贵虽未封侯,但执掌东南行营,宿卫鄂州行在,在将领中已经取代了赵行德原先的地位。然而,只有真正的行伍之人,才能意识到赵行德在军中的地位只是稍有动摇而已,兵部颁行的练兵、宿营、行军、打仗等各项条令,几乎都是他亲手编写校订的。不说河南三镇,就算王贵亲至,见了赵行德,也只能恭恭敬敬地尊呼为“赵帅”,执后进之礼,否则便会被认为飞扬跋扈,目无官。王贵虽然接掌了东南行营,但鄂州军中视赵行德为旧主的还大有人在,因此,武昌侯府的执勤兵将,全部都是兵部职方司特意选拔的,以免出了什么意外。
“大礼议,大礼法,”赵行德笑容里带着唏嘘,“当年在汴梁,张文焕和邓守一相辩,文焕说‘法在王’,守一坚称‘王在法’,我没想到的是,居然是邓守一发起大礼议,让王侯将相皆在礼法之下。文焕虽然故去了,但他所信奉之道,却终于大行于世。舍身取义,人亡道存,信哉!”他将一杯酒洒在地,又将一杯酒送入喉中,微闭双目,想起曾经故去的好。
“邓守一,恐怕他已在迷途了,礼部虽然发起大礼议,却被吴子龙逼得手忙脚乱。此次大礼法之议,结果难测啊。”朱森皱眉道,他一手叩着赵行德手稿,叹道,“元直,你若不是一身的麻烦,本来是可以出来调和鼎鼐的,可惜你......”
朱森住了口,脸带着遗憾,他想要劝赵行德参与大礼议,却没有任何立场来开口。只要赵行德身为夏臣,宋人是绝不会认可的。二人的叙旧看似叙旧,实则丝毫没涉及宋夏两国之争。礼法为治国安邦之根本,大礼议一场盛会,也许将决定大宋几十年,几百年的气运,然而,赵行德只能是一个旁观者。无意中触及这个话题,两人无形之中,仿佛多了一道鸿沟横亘在二人中间。赵行德心中有些苦涩,尴尬地一笑,正欲找个话题来岔开此节。职方司军官周和从外间匆匆凑进来,在门口抱拳禀报。
“陛下请赵侯往宫中一行。”
朱森和赵行德诧异地相互望了望,二人久历江湖,都不是一蒙宣召就感激涕零的毛头小子了。哪怕真想要拉拢赵行德,也不该挑这个敏感的时候。鄂州行虚君实相之制,陈东行事又十分强势。赵杞在邓素的指点之下,刚刚改善了一些君主的处境。据朱森所制,各地的士绅名流中,也有不少主张还政于陛下的。大礼议还未真正开始,这时候召见赵行德,陛下难道就不怕招丞相之忌吗?
朱森虽为国戚,但他是赵柯的国舅,而不是赵杞的国舅,沉着脸没有说话。
周和也不避忌,一直站在门口等着赵行德,赵行德只好先对朱森告了个罪,请他在府中稍待,站起身来,随周和来到新建的行宫中。周和与把守宫门的禁卫十分熟悉,一个年轻军官检查了腰牌,听他说带武昌侯入宫,不禁好奇地打量了赵行德几眼。赵行德微笑着颔首示意,那年轻军官反而吓得不敢再说话了。穿行过几处院子,遇见宫中禁卫,周和都谈笑打发。赵行德知道皇城司余脉重建锦檐府的事,见状不禁暗暗昨舌。他猜测周和的身份,恐怕不仅仅是职方司的军官,在锦檐府中恐怕也地位不低。兵部职方司和锦檐府安排这么一个人在身边陪伴,也算是高看了自己。
来到一处暖阁门前,周和拱手道:“请武昌侯在此等候。”转身离去关殿门。
赵行德点了点头,皇帝日理万机,即便宣召臣子入宫,也不可能直接觐见,须得等待。这种情形对他已不是第一次。“故作姿态,”赵行德腹诽道:“难不成陛下还像以前那么忙吗?”又觉得这种念头为无聊,落座以后,便抬头四下打量起来。
这暖阁坐落于御花园中,建筑得颇为精美,雕梁画栋,四面窗户都饰以大片的彩色琉璃,五光十色的阳光投射进来,将相对简洁的花梨木桌椅照得色彩斑斓,白瓷碟子里盛放着汴梁风味的果子,芙蓉饼、白雪糕、笑靥儿、飞燕、面茧等等,大京枣、小京枣应是东京留守司进贡的。这些都是看盘,赵行德更不可能在等候圣驾之时大快朵颐,四下打量的目光落到暖阁一角当值的宫女身,他微微点头示意,那宫女似乎特别害羞,本来已经在脸红了,此时更是霞飞双靥,忙将螓首低垂。这一下,赵行德反而尴尬起来,女子这般情态,倒好像被他蓄意调笑了一般,他只得做出俨然的样子,若无其事地将目光又转了过去,再也不朝她那边看。然而,当赵行德收摄心神,危襟正坐以后,却感觉有一道若有若无地落在自己身,不觉有些暗暗好笑。
“这胆大而害羞的宫女,倒是有趣。”
赵行德微微一笑,赵环差点惊呼出声,一颗心快跳出嗓子眼儿了,她满脸涨红,这暖阁没有别人,只有两个,又不是傻子,谁会没事儿坐在发笑呢?“完了完了,他在笑我了,笑我看她了。”她拼命埋下脑袋,鼻尖都要碰到胸口了,再也不敢看赵行德一眼。冬季的阳光,透过五彩的琉璃照射进来,暖阁中静悄悄的,只闻两个人的呼吸声,一股尴尬的气氛弥漫开来,赵环的俏脸红得仿佛要滴出水来,心中充满懊悔。他会怎么看自己啊,真不该答应皇兄的。赵杞为妹妹考虑,也为坚定许婚之心,特意安排了这一场见面,但赵环因为心神恍惚,根本记不得答应过皇兄没有。正在芳心乱跳的当口,忽然听到“呼——”“呼——”的鼾声。
赵环一愣,抬起头来。鼾声虽然轻微,在寂静的暖阁中却十分明显,只见赵行德双手放在膝,大马金刀地坐着。赵环心头一突,忙又将螓首垂下,过了一会儿,鼾声如常,再没别的动静,她才又抬起头。这一次,却胆大了许多,她悄悄轻移莲步,绕到赵行德身前,发现他虽然危襟正坐,但眼睛却是闭着的,呼吸均匀,带着微微的鼾声,竟然真的睡着了。赵环轻呼了口气,胸中好似一块大石头落了地。这个赵行德,第一次等候父皇的时候便打瞌睡,这脾性,到现在和从前竟是一点没变。不知怎地,想起这段听来的往事,芳心可可,竟沁出一丝甜蜜来。
赵行德既然与周公相会去了,赵环一颗芳心也就安稳下来,屏住呼吸,大胆地仔细观察起他来。与从前相比,他的面貌发生了很多变化,无复当年白面生的模样,但昔日的轮廓还在,唇多了短短的胡须,发髻绑着很随意,衣袍有尘土的痕迹,仿佛在策马行军的中途,坐在树下假寐。他身形魁梧了很多,比许多禁中的卫士都要强壮,想必这十几年,他经历过许多风吹雨打,只可惜不能看到他的眼睛,她也不敢看,是否是那种温柔的眼神......
章110 三登黄鹤楼-1
微风细细,带着淡淡甜腻的味道。草色烟光,无言谁会凭栏意。
不知睡了多久,赵行德睁开眼睛,周和古怪地脸色映入眼脸。他有些尴尬地笑了笑,自己再次在候见天颜时睡着了,实在是有些失礼。只不过,账多不愁,赵行德也没什么懊悔,暗暗使了个五禽戏中的劲贯全身,觉得浑身舒爽,熬夜的疲乏尽去,这一小觉睡得很值。
“周将军,”赵行德拱手道:“可是圣宣召了么?”
“陛下另有要事,”周和客气地秉道,“赵侯请回。”赵行德满身是非,赵杞虽欲将他纳入彀中,但也不会如此公然行事。赵杞本来有性情浮浪的名声,朝臣倒也不会奇怪,多半只当陛下对赵行德忽生了好奇之心而已。
行德站起身来,脸不见多少失落,临出门前,对那宫女微微一笑。戎马倥偬多年,他即便闭目假寐,还是隐隐约约感觉到了好奇的目光,但没有突然睁眼去惊吓她,闭目继续睡了过去。哪怕在两军交锋的战场,他也能倒头便睡的。鄂州建政以后,陈东等为铲除阉患,力主宫中不可再用阉人。看着宫女羞红脸颊,赵行德暗想,刚才若是旁边站着一个宦官,就没有这么有趣了。
走出暖阁,阳光刺眼,赵行德才发现此时已是正午时分,这一觉竟睡了近两个时辰,他歉然地看了周和一眼,不知是陛下等了两个时辰才发觉让武昌侯一直等在暖阁里,还是周和见自己在假寐,却没有贸然唤醒,一直等在旁边,知道武昌侯自己醒过来。两人并肩穿过御花园,因为鄂州气候温暖而湿润,虽然是隆冬时节,仍是绿意盎然,禁中虽然不甚开阔,但园林构造精巧,随处可见奇石垒砌,曲径通幽,看得出来,虽然行虚君实相之制,礼部和工部在行在宫室的营造面,还是颇花费了一番功夫。赵杞虽是个无权的君王,仍有应当的帝王尊崇。回去的路,赵行德感觉周和对自己的态度有些小变化,似乎小心尊敬了一些。他心中微微纳罕,不过很快就不去想了,因为王彦的缘故,他对锦檐府中人,总的来说,还是存有一丝好感的。
宫墙外的街市正赶元宵大集,到处都摩肩接重的人群,周和带着一队职方司的军卒,护送赵行德通过川流不息的街道,人人也挤出了一身大汗。密密麻麻的商铺和摊子摆着各式各样的东西,商贩大呼小叫的叫卖,讨价还价的声音充斥耳膜,这熟悉的景象,令赵行德立刻想到了从前的汴梁。因为朝廷召集大礼议,各州学政,文章宿耋,清流士绅云集鄂州,为防突然发生变故,街面执勤的衙役比平常多了好几倍。鄂州的街道太窄,官员太多,因此,除了陛下出行之外,无论丞相还是尚的车马,都不存在清道一说,否则的话,终年堵得水泄不通,民间肯定会怨声载道的。
武昌侯府中,刘文谷还没有回来,赵行德记得他和马援等人宴饮话别去了,想来又是一夜诗酒风流,忘了时辰。大宋士人的习性,是代代相传的,赵行德也不以为忤。没有职方司准许,他不能踏出侯府半步,左右无事,便亲自动手,将行李打开,把随身携带的物品籍一样样放入房中,所谓偷得浮生半日闲,好整以暇是也。
黄鹄矶山顶,黄鹤楼高耸巍峨,依河汉,下临江流,重檐翼馆,四闼霞敞,坐窥井邑,俯拍云烟,向称荆吴形胜之最。刘文谷确实与马援等几十个相熟的军官在黄鹤楼宴饮话别。江边船桅耸立,仆役络绎不绝地将最新鲜的长江鱼送到山,片刻后,一道道令人馋涎欲滴的鲜鱼脍便端进暖烘烘的阁楼里面。不过,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到了最后的时候,气氛也变得沉郁而凝重起来。
“还是文谷好啊,笃定跟着赵大人,不用考虑去处。”马援一拍雕花栏杆,苦笑道,“咱们这些人,文不成武不就,还不知着落在哪里。”前途未卜,众军官都是一样心情,一挑起话头,纷纷摇头唏嘘。
“职方司周大人不透露风声了?”刘文谷笑道:“若非留在鄂州御前,便去江南新军。如今天下板荡,诸位允文允武,还愁没有用武之地吗?”他早已下定决心跟随赵行德,哪怕先生在鄂州殉难了,他也就是收殓尸骸,看守坟茔之人,终此一生不出仕不做官,设帐授徒,使先生道德之说传之后世。因此,尽管处境最为险恶,刘文谷反而放开怀抱,举目望出去,只见在黄鹤楼的周围,画轩、游廊、亭台环绕,美轮美奂的建筑群雄峙在鄂州子城城墙旁的黄鹄,俯瞰大江潮涨潮落,沙鸥游鱼在波涛间相逐。“你不提还罢,江南新军,我是决计不去的。”马援脸露出一丝鄙夷,“淮西宣抚使刘光世大人,你知他是怎么收复江宁、杭州等地的吗?”
“哦?”刘文谷奇道,“怎么收复的?”赵行德被软禁期间,他一直陪伴在恩师左右,执役服劳,只从邸报看道刘光世任淮西宣抚使,新建淮西大营后,与辽军隔江对峙,没过多久,辽国东路军都统耶律毕节引军北退,淮西军便占据了江宁府、杭州府等地。刘光世收复的土地人口,几与赵行德不相下。因此,朝廷厚加赏赐,晋爵清源侯,也完全是因袭父荫。
“你有所不知,”马援摇摇头,鄙夷道,“咱们北伐中原,收复汴梁,千里疆土,那是一仗一仗血杀出来的,斩杀辽寇更数以万计,硬生生将辽寇打过了黄河。这位淮西宣抚使倒能取巧。他听说东南的辽军思归心切,只是耶律大石败退后,江北淮南都被我军所占据,辽军北归无路,都统耶律毕节也约束着部属,不许兵将言退兵之事。因此,淮西军铸造了许多名为‘招纳信宝’的铜钱,想方设法散发到江南辽军中去,并且告知辽军,只要他们手持银钱北归,长江渡口,淮西淮南都通行无阻。这样一来,辽军纷纷北退,耶律毕节也弹压不住,只好顺势退过了大江,正好我朝汴梁换帅,河南诸将势分力弱,只能坚壁清野,就这样让东路辽军完好无损地退回了河北。”马援一边说一边摇头,扼腕痛惜。辽兵南侵,所过之处生灵涂炭,马援等人恨不能使其匹马不回。如果刘光世扼守长江防线,断去辽军的归路,等待韩世忠所部顺江而下,两军合力,说不定能将东路辽军全歼在江南。
“就是,刘光世畏敌如虎,”另一名叫罗去疾的军官摇头道,“若让我去淮西,我宁愿解甲归田,或者去州县练兵,各地团练里也奇缺统兵的人。”众将脸露出思索之色,有人附和道:“就是,若是刘光世那样的司,不如解甲归田去了。”“进学也好,经商也好,何必仰人鼻息。”“还是去团练,不离开桑梓之地,也没军中管束得那么严。”其实,刘光世治军宽松,对得力的军官十分照顾,甚至到了纵容的地步。淮西军初建,为了招兵买马,不管是占山为王的土匪盗贼,还是揭竿而起的义军,或者流散的溃兵,他一概招揽麾下,淮西军虽然新建,却迅速扩充到八万之众,单论人数,已是韩世忠所部的两倍。尽管如此,这一批河南回来的军官,没有一个愿意投入淮西军中的。
众人正七嘴八舌之间,忽然旁边的楼阁传来一声断喝:“可笑!可耻!可叹!我还道饱读圣贤之士,与那一勇武夫不同,国难当头,当思报效。谁知道,一个个都以鼠为志,聚在一起商量些如何缩头。大宋养士百年,结果却养了这么一群鼠辈!呸!尔等也敢自称读人,死后如何有脸面去见列祖列宗!”声音苍老而沙哑,但却是极大,穿透了隔壁,众军官听得清清楚楚,显然旁边那人是针对自己这边叫骂,众军官都勃然变色,有人勃然大怒,拍案叫骂,更有人当场站起来,推开房门,要去找旁边叫阵的人算账。
刘文谷和马援也站起身来,随着众军官来到旁边的阁儿,只见一张花梨木的八仙圆桌,桌子旁边坐着四个老者。这群气势汹汹的军官堵在门口,屋内两人都露出紧张的神色,一人面露忧色,当中坐着那个须发苍白的老者,圆睁双眼,毫不客气地瞪着门口,显然他就是那隔墙叫骂之人。
“怎么?勇于私斗,怯于公战!你们敢把我老骨头拆了不成?”
“老东西,你找死!”
罗去疾按捺不住,就要冲去揪住那老者胸襟,叫他后悔。他虽是廪生,但军中呆久了,也是火爆脾气,刚冲去两步,便被马援一把拉住。“放开!”“住手!”两人同时吼道,其他军官面面相觑,这时,马援冲着刘文谷使了个眼色,让他帮忙拉着罗去疾,自己才放开手,缓步走前,对着那面露忧色的老者,恭敬地躬身道:“晚辈鲁莽,请舟山先生恕罪,得见诸位先生,晚辈们幸何如之。”
章110 三登黄鹤楼-2
马援在太学时,曾有幸得见黄坚一面,是以一眼就认了出来。鄂州制度便是由他”学校推举“之论脱胎而来,他虽然已经致仕,但在士林中的威望,尤胜于当初为太学祭酒之时。是以马援一叫破了黄舟山的身份,闹闹嚷嚷的场面立刻就安静了下来,军官们面面相觑,与黄舟山同桌叙旧的老者,十有**地位是当世大儒。
黄坚见状,轻咳了一声,微微侧身,介绍道:“这位是陆浮休。”
“竟是浮休先生。”众人倒吸了一口凉气,罗去疾等前排的脸现尴尬神色,后面也窃窃私语起来“真的是陆楚州吗?”“他不是在楚州著述,极少外出吗?”马援面色更加尴尬,陆云孙名望曾与黄舟山不相伯仲,自己这干人冒犯他在前,自己径直向黄舟山请安在后,这可是太失礼数了。果然,当他恭敬作揖致敬时,陆云孙只“哼”了一声,不以为然。黄舟山叹了口气,又介绍了另外两位老者,一位是庐陵周光远,另一位是泉州张沛,这两位也是名垂天下数十载,深受世人敬仰的的前辈名宿。这四位前辈清流,平常求见一人而不可得,若非大礼议一事,也不可能同时出现在鄂州。
马援心知捅了篓子,也只能硬着头皮,一个一个作揖告罪。他带起了头,后面的军官也屏声敛气,一个个老老实实地过来,一个个口称晚辈,好一阵打躬作揖。罗去疾是泰州人,家乡与楚州为邻,他对陆云孙脾气早有耳闻,尴尬地站在旁边,连前告罪都不敢。这一会儿,众军官除了身穿的军袍,便和廪生一般无异。见晚辈们执礼甚恭,周光远和张沛都微笑点头,好言嘉勉他们为国效力。陆云孙一直都冷面相对,众人也就没再去自讨没趣。这位老先生的脾气,儒林里早已传得尽人皆知。
陆云孙是一方文宗,传闻他嗜成癖,只要见到好,哪怕将衣服脱下典当,也要将买到。当此公十七岁之时,范忠宣公途经楚州,摆宴设酒,遍邀贤达俊才与会,其他人或即席赋诗填词,或相互玩笑取乐,只有陆云孙矜持自重,坐在席间,默默无言,不说一句话,众人皆以为此人有怪癖,然而,当范忠宣公一一考较下来,却发现了他才思敏捷,学识渊博,为人又稳重干练。于是,范忠宣公将陆云孙收为弟子。后来范忠宣公病殁,蔡京一党得势,陆云孙以乡试第一进京赶考,结果却是落第。此公从此不再踏入科场,著立说,《浮休宝藏》一百六十八卷,洋洋洒洒,号称经史诸子百家无不精研,至天文,下至地理,乃至医药,占卜之术,无不涉猎。另有《随心集》十四卷,号称每出一卷,东南士林人手一册。
陆云孙自称“以补世”,不但在士绅中间名重一时,更深得当地的民心。宣和五年,方腊乱起之时,官兵盗贼四处乱杀乱抢,然而经过盐城时,贼、兵皆绕城而过,相互告诫不得伤害陆家之人。靖康五年,辽兵入寇南侵,大掠楚州,楚州、盐城牧守皆不战而逃。城外辽骑多如马蜂,陆云孙以耄耋之年,登城高呼:“众位愿意求死还是求生?”众人大哭:“只愿与老先生共死!”陆云孙于是散尽家财,召集城中丁壮守卫城池。他又飞辽人,明言举城死战到底,一旦城池不保,百姓必尽毁金银钱帛,自戮妇孺,然后一城同殉而已。辽兵为之气沮,既攻城不下,不久便解围而去,满城百姓赖此得以幸存。经此一役,陆云孙的声望更隆,当宋军收复楚州后,陆云孙众望所归,被推举为楚州学政,只不过平常都是由他的门人视事。
“好了,履善,何苦跟小儿辈一般见识。”
黄坚看着马援倒退着小心将门关,含笑道,“这些晚辈都是东京留守司的,刚刚从河南防线回来,如果不是陆、罗、邓三将与朝廷龃龉,他们还在冰天雪地里和辽贼打仗,说不定就马革裹尸还......”说到后来,黄坚的语气带唏嘘,“他们都是好男儿,大宋的将来,就在他们肩。履善又何妨宽以待之?”
马援等人在军中呆惯了,这一晚大呼小叫,吵得隔壁小酌的老先生也不得安生,陆云孙不厌其烦,适才大声呵斥他们,也有借故发作的意思。黄坚与赵行德交好,平常关注着河南的情况,很容易就猜到出了军官们的来历。周光远和张沛微微点头,陆云孙拗不过情面,点头道:“老夫怎会和小儿辈计较。”他又摇了摇头,“他们既然读圣贤,当知报效朝廷是士人的本分,朝廷正是用人之际,他们居然打着解甲归田,去州县团练养老的主意,你们说说,眼看大厦将倾,连我这病朽之身都拼了命了,年轻人暮气如此,怎不叫人生气!”
“州县团练里也缺人嘛。”周光远笑着打圆场道,“还是楚州盐兵敢战。”
盐兵便是楚州当地团练。因为楚州产盐,当地有许多的大盐商,为保家园不被辽军盗贼滋扰,盐商竞相出钱练兵守土。团练兵大多从灶户盐民当中招募。据说天下之苦莫过于灶户,按本朝制度,一向由死罪赦免之犯人充当。贩运买卖的盐民,也多是好勇斗狠之徒。从灶户盐民中招募的兵丁,有耐劳苦敢死斗之性。结果楚州当地团练远近闻名,甚至相邻的州县有凶悍的盗贼,还要出钱请楚州盐兵去剿灭。
“荒唐,倘若朝廷官军能用,用盐兵做什么?”陆云孙摇头叹道,“而今州县各自为政,区区一个舒州学政的案子,闹到天下皆知,朝廷忽然不能将其罢免问罪,还要如此大动干戈,舟山先生,这可是你的本意么?”他是与黄坚齐名的人物,口称“舟山先生”,似有讥讽之意。
“黄兄,”陆云孙的口气缓和了一些,徐徐道,“你说天下不是一家一姓之产业,可你想过没有,帝王之家所谋的才是万世基业,而你所谓‘虚君实相’中的‘相’,都不过是些匆匆过客而已。倘若没有天子在面,如果蔡京之流秉政,那他必然将天下当做一个驿站,若不涸泽而渔便对不起自己。好,你说可以让州县学政公议弹劾丞相,现在看看,连个舒州学政都弹劾不下来。丞相者,掌天下之权柄,他偌大权势不用来为天下人谋太平,而专心用来收买这些学政,党同伐异,下沆瀣一气,却又如何?你看看,现在鄂州陈东,京东侯焕寅,还有杭州吴子龙,各树一帜,竞相拉拢学政,根本就是罗致党羽,各牟私利,哪有一点点‘大道之行,天下为公’的意思?”
黄坚的脸色微黯。他首倡“虚君实相,学校推举”之说,原没有细致的规划,当鄂州建制之后,短时间内乱象横生,有人便主张恢复朝廷旧制,将朝政奉还陛下,甚至把陈东视为王莽之流。黄坚也受到颇多的非议。黄坚坚信“虚君实相”之制是为万世开太平之策,但是,他同样深信的是一人之智,不如众人之智。作为首倡之人,他越发惜字如金,他的一言一行都太过惹眼,非常容易被论战中的各方所曲解、所利用。因此,面对别人的质疑,黄舟山宁愿隐忍以对,也不欲轻易反唇相讥。对别人而言,黄舟山的沉默是一种高山仰止的气度,可如此对陆云孙,却未免显得傲慢了。
“履善,我以为,‘虚君实相’之制,能集天下才智致太平,或有种种弊端,”黄舟山叹了口气,脸露坚定神色,缓缓道,“然则,天下终是正人为多,战胜于朝堂,非不可行也。倘若以天下为一家一姓之产业,偶有昏庸暴虐荼毒百姓,则天下正人皆受制于一独.夫,非流血漂杵不能易主。两相权衡,孰优孰劣?”
二人都是姜桂之性,老而弥坚,针锋相对,周光元和张沛倒不好打圆场了。好在四人年纪都不小了,这一夜清谈,精力都跟不,黄坚和陆云孙也自重身份,谁也无法说服对方,也就将此节放下。好在黄坚自太学致仕之后,不再是任何一州只学政,因此,他只能在礼部之外发表议论。在大礼议中,两位老先生也没有面对面相互争辩的机会了。
正月二十吉晨吉日,礼部主持大礼议正式开始。正人君子群集鄂州,举世瞩目。礼部吏的勤勉誊写,整理各种有关议题的各种扎子,其中不乏精彩文章,数日内刊行各地州县,成为天下士人所津津乐道的话题。相对而言,赵行德的生活就要平静得多,鸡鸣即起,以冷水淋浴,拉硬弓,练拳,然后翻阅职方司送来的邸报,听刘文谷转述外面各种新鲜的消息。
章110 三登黄鹤楼-3
正月,鄂州虽不像北方那般滴水成冰,但别有一种沁入骨髓的阴冷。
天色刚蒙蒙亮时,刘文谷跟随赵行德起床,推开房门,一阵冷风灌了进来,不禁打了个寒颤,刘文谷倏地一个激灵。赵行德每天早晨以冷水淋浴,即使他经历过军旅生活,也有些吃不了这个苦头。院中用木板围成了一个澡房,满满一缸水放在墙外,水是从长江里打来的。刘文谷用桶将冷水提到木台子,见赵行德赤精身躯已站在下面等着,不假思索,一桶水兜头倒进水柜里。只听汩汩的之声,一道水流带着刺骨寒意飞流而下,水花四溅,寒气逼人,刘文谷禁不住打了个寒战。
“好家伙!痛快!”
赵行德低吼一声。皮肤绷紧,浑身肌肉陡然鼓起。绕是天天如此,他的牙关仍然格格直响,整个身体仿佛在冰窖中,又好像火烧火燎,痛、冷、麻、热,诸般感觉冲击着全身皮肤和神经。霎时一夜的昏沉尽去。在刺骨的冷水冲击下,粗壮的鸡皮疙瘩傲然而立,浑身的肌肉和毛孔都战栗着与寒冷搏杀。就像两军交战时一样,赵行德绝不会退后一步,他仿佛听见心脏中有面战鼓在轰轰擂响,很快就浑身变得婴儿般通红。一桶水淋完,冷风嗖嗖从木板缝隙直灌进来。赵行德察觉头没了动静,大喝了一声“再来点水!”刘文谷不敢怠慢,又将一大桶水倒入水柜。“当劳其筋骨,饿其体肤!”刺骨的寒冷与火烧的感觉再度袭来,不久之后,皮肤变得迟钝,麻木,僵硬,再多的凉水浇下来,也不过是冲击皮肤的感觉而已。
“爽!痛快!”赵行德走出浴房,却一下愣在当场。
“先生......”刘文谷期期艾艾,想要解释,又不敢说话。西风萧索,带着丝丝寒意。
整洁干净的庭院当中,陈东、邓素、朱森三人,面色古怪地看着赵行德。“吾等不速之客,失礼失礼。”朱森拱手道,目光却向下看去。“元直兄,好兴致啊。”陈东一本正经地挪揄道:“抽萌如止戈,解箨如脱甲。”
“哪里,哪里,”赵行德尴尬笑道:“千磨万砾尤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他只披了件绸袍,清晨精力充沛,又被冷水刺激所致,因此身体有些异样。刘文谷瞠目结舌地看着这道貌岸然的三人,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邓素眉头微挑,觉得两句诗意境本极好的,只被用错了地方。陈东和邓素都头戴乌纱长翅帽,方心曲领的官袍、腰围玉带、蔽膝、佩绶,绯紫袍裙,白袜皂靴。这是特意为大礼议穿戴着全套朝服,只稍微一动,两尺长的帽翅就晃动不止。丞相和礼部尚气度俨然,相形之下,赵行德的样子倒像应了“沐猴而冠”这句话,令人忍俊不禁。刚才没刘文谷已看见三人走进院中了。可是朱森以目示意,让刘文谷不要通报,三人就在浴房旁候着。
武昌侯府中仆人稀少,陈东叫开了门,也没让人通秉,听说赵行德师徒在后院,径直进来找人,结果却看到这“劳其筋骨,饿其筋骨”的冷水浴,当年在太学读时,诸太学生也经常袒呈相见,刘文谷那个位置,几个人相互间都曾担当过,只不过大家提的都是热水。
赵行德换棉质的常服,邓素才拱了拱手,劝道:“天寒地冻,赵兄何以自苦如此?”
“居移气,养移体,”赵行德拍了拍大腿,笑道,“若不刻意磨砺,将来如何战场打仗。”伸手请这三位坐下。朱森眼神微变,将头转向窗外。陈东脸色微黯,细细咀嚼赵行德话语,竟有英雄迟暮的悲凉。“倘若我大宋的将士都如元直这般,”邓素笑道,“契丹人何足道哉。”轻轻揭过此节。赵行德到鄂州也有些日子,陈东是心中有愧,邓素则是暗藏机心,两人还是第一次到武昌侯府探访。
“二位日理万机,”赵行德笑着为他们斟茶,问道,“怎地有空了?”
“唉,说来话长,”陈东摇了摇头,“到你这儿借一方清静。”
大礼议的首日便吵得不可开交。礼部侍郎宫瑞喧宾夺主,挑起了《宋礼法》之争,支持者击节赞叹,认为只有“出礼入刑”才能惩恶扬善,而反对者也不在少数,黄州学政程冠桥说假若《宋礼法》当真大行于世,恐怕缙绅之家十有**要成阶下之囚,双方引经据典,唇枪舌剑,从早晨争论到日暮,还是相持不下。大人先生们又挑灯夜战,直到五更时分,许多老先生体力不支,方才暂且作罢。大礼议持续整整一天,还没有切入“君臣纲常”这一正题。陈东虽自重身份,未参与争论,也头昏脑胀,暗自决定,若非必要便不再去旁听大礼议了。离开礼部时,朱森说起要去探访一下赵行德,陈东和邓素也就欣然同往。
“吴子龙太也过份,”邓素摇头道,“他自己隐居杭州,却遥指朝中。要强行将《宋礼法》加到大礼议中来。依我看,两边势如水火,指斥对方是奸党邪人,哪怕争一百年,都争不出一个结果。”拥护《宋礼法》的学政人数虽然不多,但这些人有股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劲头,硬生生将大礼议的水给搅混了。
“不少人都不赞同‘出礼入刑’。”朱森面色凝重,缓缓道:“越州陈安世道,《宋礼法》所谓‘出礼入刑’,已将‘礼’与‘政’混为一谈。如此一来,天下人只能被迫遵守严礼法。圣人曰‘导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导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若朝廷强行推行宋礼法,天下多数人非但不会成为守礼的君子,反而在刑罚的逼迫之下,成为虚伪的无耻之徒,正人小人良莠难辨,才是真正的礼崩乐坏之末世。”
“说的不错。”赵行德点头道,“这便是欲速则不达。”
“可是,程冠桥道,若‘礼’和‘刑’之间有了空隙,那么必然有小人钻这个空子,小人猖狂,君子含愤,久而久之,天下人必然以为律法之外,便可以无所顾忌。只有‘出礼入刑’,如绳墨规矩一般地约束,才能真正使人人成为君子,圣人教诲之道大行于世。”
“南辕北辙。人人为君子?”赵行德摇摇头,叹道,“不如说人人是礼法的奴隶。”
“元直此言大善,”邓素点头,笑道:“你若听到浮休先生论道,当浮一大白。陆浮休驳斥他们道,纵然礼法如绳墨规矩一般约束着世人,但总有一样东西是它约束不到的。这便是人心!哪怕身处囹圄,也可以思接千载,神驰万里。以宇宙之大,人心更包举宇宙。人心变化万端,可以光风霁月,也可以奸诈虚伪,可偏偏你看不见,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世事变幻,不是幡动,不是风动,而是心动。心动皆是自由,圣人导之以礼,无论贤与不贤,皆自择之,而后齐之以刑,惩治凶顽而已。吴子龙欲以一部‘宋礼法’绳墨天下良莠,恐怕比天地合拢,阴阳混一还要难。礼法能做到的,最多如如盘古开天那般,使轻清者升为天,重浊者下沉为地,贤与不贤,各得其所而已。”
“心动皆是自由,妙哉高论!”赵行德点头道,“陆浮休一言九鼎,旁人无话可说了。”
“君子欺之以方,元直,你料错了。”邓素脸现愤然之色,“这些人忒也无耻,虽然陆浮休言之有理,这些人一个又一个出来强词夺理,胡搅蛮缠,简直斯文扫地。陆浮休也气得够呛,不愿理会他们,他们竟洋洋得意,竟称陆浮休理屈词穷,甘愿认输了。”邓素越说越是气愤,一掌拍在桌子,震得茶杯直跳。陆浮休自重身份,原本不愿以楚州学政身份与这些小辈辩驳,还是礼部特意派人请他来鄂州的。
“不会?”赵行德脸现疑惑之色,“其它人难道袖手旁观么?”
邓素摇了摇头,闭口不言。陈东则咳嗽了一声,苦笑道:“陆浮休虽然名重当世,但他一来就大肆抨击‘虚君实相’和‘学校推举’之制,极力主张还政陛下。这一下便将绝大多数参加‘大礼议’的学政都得罪了。他们只忌讳他名望太高,见陆浮休为人所窘,反而心中暗暗拍手称快,甚至陆浮休一怒之下退出大礼议才好。”朱森也叹了口气,如今的情形,有些人分明理屈词穷,却如市井无赖一般纠缠不休,有些人隔岸观火,党同伐异,大礼议再也不是一场单纯的义理之辩。大礼法关系甚大,这些学政虽然用心叵测,但都代表了一方势力,邓素不但不能将他们向狂生赶出礼部,反而要取得尽可能多学政的支持,大礼法方才称得是天下咸服。不过,今天这场面,却叫他有些忍无可忍了。
“陈相公说得简单了。这分明是党同伐异,朋党之言,不问对错,一律附和赞同。非我朋党,不问是非辄加排斥。”邓素冷笑道,“君子群而不党,若这样纵容结党营私的话,只能是小人猖獗,正人隐退,我看‘大礼法’不议也罢,若要陈相公真心要大宋着想,为朝廷立下规矩,第一条,就是要严禁朋党比周。”
章110 三登黄鹤楼-4
灵巧精致的屋檐斗拱下,四人围桌而坐,向着雅致幽静的庭院。茶香阵阵,三人前来探访赵行德,原本品茗叙旧的,但人在朝中,一开口便是出了党争倾轧之事。朱森眉头微皱,看了赵行德一眼,目光转到墙一幅《墨竹图》,让他们自去争执。
“君子之党有何不可?”陈东厉声反问道,“君子与君子以同道为朋,所守者道义,所行者忠信,所惜者名节。以之修身,则同道而相益;以之事国,则同心而共济;终始如一,此君子之朋也。”他重重地“哼”了一声,又道,“宣和年间,朝纲紊乱,奸贼秉政,残害忠良,天怒人怨,我方才结理社与之相抗,若正人皆离心而交疏,岂非束手待毙,听任奸贼作威作福?辽贼入寇,一战而下河北,二战而陷京师,陛下就擒,天下人新涣散,惶惶不知所终之时,若非君子同心同德,万人一心,为中流砥柱,哪能力挽危局,谈何大宋中兴?”
“吴子龙党羽在大礼议中胡搅蛮缠,撒泼打混,简直就是无赖,这也叫‘君子之党’?”邓素毫不示弱,冷笑道,“罗致党羽,挟制有司,专以党同伐异,我倒不知,原来君子和小人一般无二。”
“你?”陈东脸现怒容,却没说设么,重重“哼”了一声。吴子龙致仕之后,虽自称著立说,不问朝中事,但他众多党羽仍唯其马首是瞻。陈东虽然不满他如此行事,但世人往往将陈吴视为一体。陈东被迫分担了许多非议,也不能公然与吴子龙决裂。然而,他不愿继续这个话题,邓素却不愿放过。两人一为丞相,一为礼部尚,平常对外做出和衷共济的样子,但邓素先投赵杞,与理社旧人的心结尚在。现在周围皆是太学同窗,稍稍卸下了些防备,邓素便欲抓住时机,说服陈东不再与吴子龙站在一起。
“少阳,”邓素放缓了语气,摇头道,“吴子龙已经致仕,却能遥制朝中,非国家之福。”
陈东沉着脸,没有说话。他虽为理社中公认的社首,但清流人物多以道义相交,彼此间联囍还是较松散的。吴子龙的声望远不如陈东,甚至还不如朱森、曹良史。但在学政推举丞相前夕,为与侯党争夺相位,理社也无所不用其极。除了捐生之外,吴子龙还将各州县的廪生都联络起来,相互呼应,彼此援手,游说士绅,甚至还下死手惩治了几个三心两意之徒。总之尽一切可能让理社支持的人当一州学政。最后,理社终于压倒了侯党势力。陈东被推举为丞相,吴子龙在各州县官学扎下了根,顺理成章成为礼部尚。而且,这一场州县学政之争,衍生出了远远超过理社本身骨干,错综复杂的各路人马。一旦尝到了结党的好处,便食髓知味,欲罢不能了。同党中人共同进退,彼此援手,同仇敌忾。党徒越是齐心,对付涣散的敌手,就越是顺手,就好像朝廷官军对付乌合之众一般。对手若不肯坐以待毙,也只能结党相抗,那边若稍稍示弱一些,便是溃不成军的结果。这结党的风气一开,大家都身在局中,谁也不能抽身。党争只会愈演愈烈。
“‘他们’虽然对陆浮休有所冒犯,但禁止结党的话,却是不明时事了,”陈东沉吟良久,叹道,“平心而论,党争不过是一种手段,就好像兵甲一样。辽人虎视眈眈,我朝难道能刀枪入库?奸贼结党比周,我们就不能是一盘散沙。唯有以君子之党,制小人之党,用君子之真朋,退小人之伪朋,才能使道长魔消,正人君子之党大兴,同心同德,方能使天下大治。”“可是......”邓素还待反驳,陈东却打断了他的话,继续道,“再者,今天大礼议的情形你也看到了,议论纷纷,各有主张,谁也说服不了谁,这样下去,吵三四个月,一年半载,会有结果?大礼议不过是坐而论道,朝廷要练兵却敌,钱粮赋税,兴利除弊,样样都要齐心才做得成事,若是人心涣散,无党无徒,一个法令下去,州县人人推诿。你怎么做?”陈东看着邓素。若非平常,两人各怀机心。今天在赵行德这里,两个人倒有了推心置腹的机会。蔡京、李邦彦丧命后,奸党群邪无首,陈东也去了心头大患,侯焕寅虽然手段厉害,但毕竟在京东一隅,不足成事。朝廷文臣,陛下那边唯有一个邓素,若将邓素收服的话,不但可以借此平衡吴子龙,陛下恐怕也就收回大权彻底死心了。
“少阳,你不想尸位素餐,想做事。可是,朋党之论是饮鸩止渴!”
邓素反驳道:“以党制党,你道以天下公义胜之?还是以党人私利胜之?你知道夷族养蛊之事吗?将蛇蝎毒虫放在一个盒子里,听任其相互吞噬,结果剩下来的,就是最毒的那一条虫。你所说以党制党,根本就是与夷人养蛊如出一辙的。人皆有私心,谁若是彬彬君子,稍微心慈手软,就是身败名裂,然后被落井下石的。国中聪明伟杰之士,精神智术,俱都用来相互提防,而国事坐误,不暇顾也!此党衰,彼党兴,陈陈相因,每况愈下,后出者愈不如前,大家必就被无耻小人,到最后,大家但党同伐异,便己肥家!少阳,你身为宰执,万不可再助朋党之气焰,否则的话,国家败亡有日,大宋中兴无期,你我,这满朝所谓‘清流’,都是大宋的千古罪人!”说到后来,邓素摇头长叹道,“口口声声君子小人,谁是君子?谁是小人?心动皆是自由,周公恐惧流言后,王莽谦恭未篡时,你分辨得出来吗?”
陈东似有所触动,仍沉吟道:“君子之党,小人之党......总能分辨。”
“大礼议,必正名分大义,”邓素斩钉截铁道,“不管能否分辨君子之党和小人之党。大礼法必须要先正名分大义,禁止朋党比周。如此,小人之党尚且还有些忌惮之心,不敢公然朋比为奸,朝政不至于败坏到不可收拾。否则的话,天下人都将竞相以朋党为能事,假以时日,无人不结党,人人都在漩涡之中,更无力与朋党相抗了。”
“此事可从长计议......”陈东摇头道,“当务之急,乃结束‘宋礼法’之争,若是他们不肯善罢甘休,就只能依照公议的规矩,以多为胜,将’宋礼法‘这议题排除在大礼议之外。”他盘算着,吴子龙虽有不少心腹党羽,但毕竟只是理社中的一股力量而已,如果强行以公议排除《宋礼法》,陈东有**分的把握。只是如此一来,恐怕理社内部的裂痕也就公之于众了,非到万不得已,陈东还是想说服这些坚持《宋礼法》的人。
邓素赞同地点点头,朱森却皱眉道:“若有可能,还是要以理服人,强行排除议题的话,恐怕不能使人信服。再者,公议以多为胜之规矩,未必便是对了。”他将杯中茶水到了一点在桌面,食指沾了一点,在桌面画了一个大圈,好像一张饼,看着面色疑惑的三人,朱森口中道,“倘若这是天下人,若按着以多为胜,以众凌寡的规矩,如此党同伐异一番,”他以手指在圆圈中间一捺,将圆圈划出大小两个,然后随手一抹,将较小的半圆抹去,哂道,“既然是党争,想必要斩草除根的,”然后。用食指又沾了点茶水,在剩下那大半个圆中再画了一道,分成大小两个,然后再次将较小的那半边抹掉,冷冷道,“每况愈下,更加不留后患,”如此这般三番两次,知道桌的水圈小到不可再小,无法再分时,朱森方才罢手,长叹道,“多来几次的话,便不忍卒睹。公议不以理服人,以多为胜,并且以此为当然之事,最后反而会把大多数人都给轻轻抹掉,事与愿违的。”
他的语气虽然平淡,但在座的都是明白人,邓素垂首不语,眼睛死死看着那只剩下的小小一块,和那已经被抹成一片水渍的大多数,他的眼中有些惧意,仿佛那不是水渍,而是血。赵行德脸色也凝重起来,叹了口气,目光中的惊异一闪而逝,又转向阴云密布的天空。他是夏国之臣,宋朝大礼议之事,听听尚可,若贸然加以置喙,便是无自知之明了。
“既如此,”陈东脸色严峻,沉默了良久,长叹了一声,道:“朱兄以为,当如何处置?”
“倘若公议的规矩,向来以多为胜,那大礼法就必须加以限制,以免公议之制变成以众凌寡的暴森缓缓道,“至于吴子龙等人坚持‘宋礼法’一事,我以为陆浮休说的极是。人心自由,何不导以礼法,任人择之。这《宋礼法》的稿子,我也曾看过,是砥砺节操的,只是过于严苛,常人不易守之。既然如此,何妨令人自择之。改称《宋礼法》为《清流法》,贤者愿以此自律者,以宋礼法律之。常人所守之律法,称为《俗易法》,亦人自择而律之。如此一来,便两全其美,各得所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