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104 仍为负霜草-5
“元直?”
赵行德闻声站起,笑道:“曹兄来的正巧_&&”他指着桌上一封信,“这一封家,麻烦曹兄派人转交给内子”曹良史却有些吃不准了,迟疑道:“赵兄?”赵行德经历中堂夺帅之事,不可能心无芥蒂,他的脸色苍白,眼皮浮肿,看似一夜未眠,但对待曹良史的态度,却仍然如同久别重逢的好友一般,反而让曹良史心中惊疑不定,他沉吟未语,赵行德也未多说,伸手请曹良史落座,自己将昨夜剩的残茶泼了,将紫砂壶放在炉上烧水,自己坐下道:“‘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赵某正好有些心得,要请一起参详”
他开口便道“君子”、“小人”,曹良史心中反而一松,料想赵行德积郁于中,要以言语羞辱自己一番,如此反而倒比神情亲切,心中却怀恨要好曹良史本有些愧意,便点点头,叹道:“有什么话,赵兄都讲出来,曹某洗耳恭听就是了”
“多谢曹兄,不过,这说来话长了,”赵行德站起身,负手走到窗外,看着渐渐亮起来的东方天际,缓缓道,“今人所谓‘君子’、‘小人’之语,多出于《论语》子曰,‘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君子矜而不争,群而不党’,‘君子周而不比,比而不周’,‘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君子易事而难悦也悦只不以道,不悦也;及其使人也,器之小人难事而易悦也悦之虽不以道,悦也;及其使人也,求备焉’”赵行德转过身,看着曹良史道,“‘君子’、‘小人’之不同,见诸《论语》,自汉以来,中国独尊儒术按理说,人皆有向上向善之心,可圣贤教化千年,世上为何仍是君子少而小人多,甚至每况愈下呢?”赵行德一拍额头,笑道,“昨夜苦思冥想,终于有了一点心得,不吐不快,还请曹兄指教”
曹良史不禁点头道:“元直有话请讲”眼中流露出浓浓的疑色
他本已做好被痛斥的准备,谁料赵行德引经据典一堆,还未切入正题,竟真有些像是研讨学问,又像是在做戏赵行德点头答应,先水壶提起,将半开的水浇入茶壶,一时茶香满室,方才把茶水倒入两人面前的茶盏中,方才继续道:“昨夜苦思冥想,还是要寻根溯源,弄清楚何为君子,何为小人?晁兄,若不弄清这个问题,空言‘君子’,‘小人’,便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啊”
“那赵兄说,”曹良史耐着性子,问道,“何为‘君子’,何为‘小人’?”
“举世所谓‘君子’者,‘小人’者,其实皆是由《论语》所述‘君子之道’,‘小人之道’而来,然则,行德以为不然,‘君子’、‘小人’之说,早见诸《诗》、《春秋》、《尚》等典籍‘君子’,‘小人’二者,与夫子在《论语》所讲述乃是‘君子之道’和‘小人之道’,实是体用之别,有体方才有用若不顾本体,空求其用,岂不是缘木求鱼,画饼充饥吗?曹兄,纵有圣贤千年教诲,世上为何世上君子如凤毛麟角,而小人如过江之鲫呢?愚以为正源于此”
“哦?”曹良史面露沉思之色,不知不觉问道,“是何缘故?”
“古人所谓‘君子’,发号施令,治理国家‘小人’者,俯首听命,奔走供役所谓‘君子’‘小人’之说,无关道德,乃是地位之别,曹兄,这《五经正义》的定论无疑?”曹良史点点头,赵行德继续道:“如此一来,《论语》当中所述的‘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等句便好分解了君子居于上位,一言一行,足以牵动大局,关乎国家,所谓‘不同’者,君子凡事必有主见,绝不可随波逐流,但又不可固执己见,须得顾全大局,调和诸多利益,这个‘和’字,愚以为,略与‘义为利之和’相通,此乃君子‘和而不同’之道”曹良史微微点头,赵行德叹了口气,道,“小人则不同,既然身居于下位,则上下尊卑,左右相妒,如不以柔顺事上,随波逐流,则己身难保,然则人各有私利,又非草木无情无欲,表面巧言令色,内里却不能平,此所谓小人‘同而不和’,非所欲也,实不得不然尔‘君子’与‘小人’之别,春秋以前是地位使然,春秋以后,仍然如此以阮籍之通达放况,却教子当循循而已是故‘君子’之道,纵然舌灿莲花,‘小人’也不能行之纵有一二贤者,身居‘小人’之位,而行‘君子之道’,多不能见容于世,甚或败家丧身接踵,而世人足以为戒”赵行德叹了口气,端起茶盏喝了一口
“若依赵兄之论,以圣贤之道教化世人,便是缘木求鱼”曹良史脸色阴沉,缓缓道,“难道身居下位,便不能行‘君子之道’?如今辽寇南侵,中国衰微,都是人不修德所致”他看着赵行德,声色俱厉道,“若朝中蔡京、童贯等辈,权位不可谓不高矣,为何仍是小人之行?我们当初不惜抛却前程功名,广发揭帖也要搬倒权奸,又算什么?元直,你置张明焕于何地?”
“不错,我们当初身居‘小人’之位,行的却是‘君子’之事,张明焕而丧身,足以彪炳千秋”赵行德毫不容让地看着曹良史,“然则,事出非常,岂可偱为常论汉时党锢之祸,举身赴义者前赴后继,犹不能挽汉室之衰今又如何?至于蔡京、童贯等辈,当真是行小人之道,然而,先帝自矜奇才,好独断,‘君子之道’能容身于朝堂乎?至于这‘君子’之位,我以为,自秦以后,为人臣者,帝王多用为奴婢之属,是故君子鲜见于世矣除了一独.夫之外,举世滔滔,本应该皆是小人的,只不过,其中有心甘情愿做小人的,也有不甘心做个小人,非要以‘君子之道’特立独行于世,碰得头破血流,至死而不知悔改的张明焕算一个”
屋内一时沉默下来提及张炳,曹良史、张行德都有悲戚唏嘘之意,有些剑拔弩张的气氛也缓和下来,一缕阳光越过院墙,透过大开的窗户,洒在桌上的一叠字帖上,光线透过白纸,字迹隐约相似,从右至左,写得都是“保境安民”四个字
“元直,”曹良史叹了口气,“你这‘君子’、‘小人’之说虽看似不错,但若大行于世,岂非让人安于蝇营狗苟之道?世风日下,道德沉沦,可以想见纵然是缘木求鱼,我也愿和明焕一样”
“无体求用,或教人送死,或使人虚伪”
“虽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然而,这个责任却不尽相同夫君子者,言行牵动万千人身家性命,所谓临危不苟,临难不乱,就算肩头之责摆在性命之上,也不过是尽自己的本分罢了若是一介小民,又或者古人所谓‘小人’,今日所谓之百姓、草民、刁民,不需教诲,人人不到逼不得已,是不会做那舍身取义之事的”
“赵兄,你?”曹良史脸色骤变,一时说不出话
“曹兄,若当真想要‘君子之道’大行于世?”赵行德的话锋却是一转,正色道,“必先广其‘体’,而后广其‘用’,方为水到渠成春秋之时,国君、大夫、公子,可谓之君子暴秦以独.夫奴畜群小,遗毒于近世,是故君子之道远矣这万马齐喑之局,鄂州倡义之后,却又有转机行黄舟山先生之说,行学校推举之制,虚君实相,陈少阳无疑可称得上君子曹兄执掌兵部又兼任东京留守,位高权重,抬头一看,亦无人奴畜于你,你自是一个君子赵某不才,窃取浮云虚名,手握十万大军,故旧遍布河南数十州县,这一身浮沉于两国之间,”赵行德微微一顿,见曹良史脸色未变,继续道,“虽谈不上举足轻重,勉强也算是君子之一至于那些尚侍郎,学政廪生之类,但凡能自立于朝堂,无需依附他人者,都是君子若推而广之,大宋国境之中,不需仰人鼻息,不受旁人欺凌之人便越多,可摆脱‘小人之道’,行‘君子之道’的人就越多假以时日,一国之人尽为君子,并非不可能之事”
赵行德看着脸色惊讶的曹良史,点头道:“这就是我所谓君子,君子之道”
“元直若能为万世开太平,”曹良史脸现感慨,点点头,叹道,“咱们大家抛却己身去做,总能这件事情做成,这任重而道远,”他一夜未眠,喉咙沙哑道,“一世人不行,还有薪火相传,总能让我们大宋,成为君子之国”
“曹兄所言甚是留待将来”赵行德点头,转而道,“现在我有件事曹兄相商”
“元直请讲”曹良史点头道,这一番探究学问,竟如回到十余年前汴梁的情景,此时东方已经大亮,他倦意尽去,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笑道,“方才那一番话发人深省,带我回去,好好推敲一番,再来同你一起参详君子之道说,什么事情?”
“朝廷突然换帅,军心恐怕不稳”赵行德看着外面,缓缓道,“陆明宇、罗闲十、邓元觉等将统领重兵驻扎在外,我要安抚住他们,免得旁生枝节,让辽人捡了便宜”
“元直,”曹良史失声道,“你”
赵行德突然主动提出此事,让他吃惊不已因为大河结冰,东京留守司近十万人马,包括大部分火炮营头在内,七万多人都上了河防,由陆、罗、邓三将分别统领收复的河南州县也大都由他们的部将分兵驻扎赵行德身边的大将仅剩杨再兴一人,这才有换将的时机但夺帅之后,如何安抚住赵行德的心腹大将,却又是大问题特别是如今河南处处结寨,就算是镇**大队赶到,强行攻下这一处处堡垒,以力压服东京留守司的人马,不但力有未逮,而且就算最后成功,恐怕还是两败俱伤的局面,让盘踞河北的辽人占了便宜曹良史本打算将这些心腹大将召回汴梁安抚,此时赵行德竟主动提出此事,不禁又惊又喜
“此事也简单,”赵行德微微笑道,“将这三张字帖,分别送给他们”
曹良史随着他的目光看去,拿起桌上一叠纸,一一翻看,每张只有“保境安民”四个大字略略揣摩,曹良史便有些愠怒,保义军的军号便是“保境安民”,但在这个局势下,会引起相当的联想在曹良史看来,赵行德几乎是明白授意三将效法唐朝河朔三镇行事
“赵兄,”曹良史将字帖放在桌上,冷冷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有别的意思,”赵行德脸色未变,答道,“秉君子之道,保全一下部属而已”他回头看着曹良史,坦然道,“此事须得急办我军中的事情恐怕你不太清楚,部将之间的交情盘根错节,以岳相公之数百兵马,根本不可能封锁住消息,现在各军各营,恐怕都已知道换帅的事情,倘若不加以安抚的话,只怕事情一乱起来不可收拾了”说完后,他又转过身去,一轮红日正渐渐升起,洁净的晨光洒满整个院落,也洒落在赵行德和曹良史的身上看着赵行德的背影,曹良史脸色变幻,沉吟了许久,终于叹了口气,重拿起那三张字帖
“君子之道,和而不同,”赵行德望着窗外,感叹道,“曹兄,你已尽知之了”
章105 日月无偏照-1
总督蒲阿丹用过早餐,心满意足地站起身来。在六个仆人服饰下,蒲阿丹换上了华丽的礼服,nv仆为他拉开窗帘,太阳虽然尚未升起,清晨的光辉洒满了房间。这是一个美好的早晨。钱袋大幅变瘪之后,以一笔巨额进项作为美好一天的开始,让蒲阿丹从内心赞美神明。
他端了一杯葡萄酒站在窗前,丝毫不担心被人看见。饮酒虽然有些犯戒,但对总督大人来说,这又算什么呢?一行人抬着两个沉重的箱子走上台阶,蒲阿丹满意地微微一笑,这才施施然走出卧室。秘书朱拜尔和六名仆从已恭候在外。见总督大人出来,朱拜尔流出羡慕而谄媚的神情。巴士拉总督是白益王朝最有油水的职位,这个大腹便便的胖子已经担任十年了,他见风使舵和聚敛的本事与日俱增。在罗姆苏丹攻占巴格达后,蒲阿丹居然还保住了这个官职,当然背叛和大笔贿赂是少不了的。
李邕站在大厅中央,冷冷地四下打量,这客厅中一大半的装饰品都来自东方。huā纹繁复的河中地毯,闪闪发光的丝绸窗帘,宋国钧窑的茶具。罗姆苏丹攻占巴格达后,蒲阿丹大肆屠杀居住在巴士拉的王室后人,他借口苏丹和夏国开战,不但大肆没收夏国商行的货物,连宋国的商行也视同夏国人殃及池鱼。李邕囤积在巴士拉的货物被全部抢走,牙角行里也被抓了十多个人,有店里的账房,也有临时借住的商人、水手等。当李邕派人向他求情时,总督要求为每个俘虏付两万迪尔汗的赎金。
“欢迎你,诸王之王高贵的血脉,”蒲阿丹在mén口,张开双臂,微笑道,“也是我最慷慨的朋友。”这看似恭维的口气,却带着几分嘲讽和挑衅的味道。白益王朝在巴士拉的后裔几乎被屠戮一空,夏国李氏是白益王朝的姻亲,这层关系原先备受尊重,现在却只会招来危险。血统高贵又算什么呢?罗姆突厥的勇士刚刚把他们不可一世的军队杀得血流成河,恐怕夏国的皇帝还在因为恐惧而瑟瑟发抖吧。想起传说中富庶无比的河中,蒲阿丹tiǎn了tiǎn嘴chún,暗暗盘算,巴士拉总督这个职位迟早要被人夺走的,如果苏丹的勇士真能征服河中的话,是不是可以在那边谋求一个新的féi差。
“钱带来了。”李邕没理会他,毫不掩饰内心的厌恶,“我的人在哪里?”
“别着急,”蒲阿丹看着那两个大木箱,眼中流lù出贪婪的光芒,“我慷慨的朋友,着急可不是好习惯。”秘书朱拜尔会意地弯腰上前,当着两位贵人的面打开钱箱,满满两箱银币,让见惯金银珠宝的朱拜尔忍不住吞了口唾沫,他将手伸进箱子里抓了几把,又将银币丢回钱箱中,白银特有的铃音,“叮叮铃铃”,仿佛天籁之音一般响起。
蒲阿丹满意地点点头,若不是格外喜欢这声音,验钱的小事,他本不必亲自在场的。
“我的朋友,”蒲阿丹拿出一块银币捏手上,“既然你信守承诺,我也会信守承诺。你的仆从很幸运,因为他们有个慷慨的主人。”他将一枚银币对着阳光,jīng致的铸造和华丽的炫光,完全吸引住了蒲阿丹的目光。白益王朝覆灭后,他完全没有理由敷衍这个倒霉的夏国人。朱拜尔见状,识趣地对李邕努努嘴,示意他不要打扰总督大人的兴致。
“总督大人,你做的事,”李邕冷冷道,“我保证你很快就会后悔的。”
他的大食语说得清楚而流利,蒲阿丹眼神一寒,朱拜尔也吓了一跳,紧张地看着这两个贵人。不过,大概是美丽的银币平息总督大人的怒火,朱拜尔提心吊胆地等候了一会儿,见总督大人又开始欣赏那枚银币折shè出的反光,便小心谨慎地将李邕引了出去。虽然牙角行曾经给过他不少好处,一路上,朱拜尔一句话都不敢讲,他陪着李邕出了总督府,安排几个卫兵将他送到码头,另外派了一个仆人去通知狱卒将牙角行的囚犯带到码头上去。
浅蓝sè的海水环绕着美丽的巴士拉,桅杆如林的码头上,一艘并不显眼的商船很快起锚升帆,船身缓缓摇晃,一层层微bōdàng漾。李邕负手站在船尾,眼中流lù出一丝灼热。十几个人站在甲板上,有的人目光十分复杂。港口渐渐远去,在这异国他乡,他们曾赚取难以想象的财富,却又在一夜之间几乎全部失去,甚至差点搭上了xìng命。
“李东家,”有人低声道,“大恩不言谢”
“这几天吃饱饭了吗?”李邕背对着他,没有回头。他突然一问,那人连连点头:“承méng李东家关照,好多了。”在他们被关押之后,原来每天都饿得皮包骨头,听卫兵说,倘若没有赎金的话,就只能随意卖出去做奴隶。直到李邕托人传来消息之后,囚徒mén每天才吃上了拌了棕榈油的饱饭。对他的豪爽相助,无论是掌柜、伙计还是搭伴商贾,都是感jī不尽的。
“吃饱了就好。”李邕嘴角浮现一丝冷笑,“帮我办点事情。”
他没有具体吩咐,继续注视着港口的风景。轻轻的海风吹拂,bō光粼粼,海鸥白的羽máo也在阳光下闪烁着光泽。太阳缓缓升起,辉煌的光芒越过堤岸,照耀了巴士拉城里密密麻麻、高矮不一的房屋,鲜yàn的各sè屋顶反shè着令人懒洋洋而心情愉快的阳光。巴士拉犹如一位méng着面纱的阿拉伯nv郎,在阳光洒下这一刻,她揭开了面纱。她的娇yàn容颜,在太阳的照耀下,变得愈发光彩照人。
甲板上,几名水手便走上前来,将这些囚徒来到两排凳子前,安排他们坐下,听号令一起踩动踏板。“这个,”一名囚犯心中疑huò,“难道是蜀中的车船,可没听说过海上也用车船的啊。”他心中虽然疑huò,但并没有多问,这条命既然都是李邕买出来的,被他支使着做些事情,又算得了什么呢?十几名刚刚获释的囚犯大都这么想,默默服从了水手的指挥,听从号令一起踩起踏板来。水手则紧张看着李邕的手势。他一举起右手,水手大声吆喝“踩踩”众人忙不迭地蹬起踏板来。随着踏板的飞快转动,只听“砰”“砰”两声,数道水龙从商船向外喷了出去,水龙虽是从船舷下方喷出,但方向却是斜着向上去的,划过一条五彩斑斓的弧带,喷出老远。水龙毫无悬念的喷洒到近处停泊的船上,那边水手虽然不多,但各族最恶毒的骂人语言几乎立刻就响彻了起来。
“天哪,这是什么?”众人惊呼未定,旁边水手大呼道:“别松劲儿!快踩!”
另有水手从甲板边探出身去,用长长的铁钳夹着通红的木炭伸向那些水龙,又是“轰”“轰”“轰”数声,一股火舌顺着水龙迅速向外延烧出去,几乎在顷刻之间,对面船上已经变成一片火海。原来喷出去竟是火油。水手大声催促“快踏!”“快踩!”众人脸上目瞪口呆,脚下却不敢停,生怕那火龙倒着烧回来,拼命踩动踏板,将那蔓延的火舌喷向远处。那些已被火油喷溅上的船只上的咒骂声很快变成了惊慌失措的叫喊,哀嚎和惨叫。火油不断地喷shè出去,形成一条猛烈燃烧的火带,黑烟直冲空,被点燃的船只越来越多,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烈的rǔ香味道,那是几艘满载rǔ香的船也被点燃了。
“好!”李邕站在船尾,看着熊熊烈火中的巴士拉,不禁笑道,“真是好货s意地深深呼吸了一口,这芬芳的感觉令他心满意足。
火油被喷出得很快,原先满载的商船也越来越轻,船行的速度越来越快。会合了等候在这里的另外两条船,这两条船同样满载着火油,等到李邕后,三条船都放下船舷板,将所有的火油桶都推倒在海里。当三艘船快要完全卸空后,海面上到处飘动着上下起伏的木桶,木桶之间用浸透了火油的绳索相连,这时正值涨cháo,海cháo一làng一làng的涌向岸边,也将装满火油的木桶向港口推去,封锁了出港口水道。当望见几条战船追出来,李邕便下令点燃了油绳,然后升满帆向南驶去。在三艘轻快的商船背后,火油桶一个接一个地被点燃,不断有油桶被烧毁,大片大片的火油泄lù出来,整个海面犹如一片火海,还有些火油桶飘进港区,点燃了停泊得密密麻麻的木船。
“张画师,这景sè可谓一绝吧。”李邕站在船尾,回头笑道,“人间难有,可一定要画好了。”那画师唯唯诺诺不敢答话,李邕有些失望地转过身去,自言自语道:“一把火烧掉它百多万贯,蒲阿丹这条狗的xìng命,倒也值这个价。”在他的面前,整个巴士拉港口火光烛天,黑烟夹杂着燃烧得木屑,不断升上天空,刚刚升起的太阳也黯然失sè。
蒲阿丹站在窗后,眼睁睁地看着港口在燃烧,烈焰熊熊,整个天空都映得通红,无数人都在惊恐不安地大声叫喊着,秘书、shì卫长、税官,还有其他许多人都满头大汗地冲进来请示总督,蒲阿丹却什么都说不出来,他满口苦涩,一口气没接上来,竟然瘫倒在地,面如死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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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105 日月无偏照-2
“......敌人能够伏击我们的军队,能够屠杀我们的百姓,但他们永远不可能打败我们。因为,只要战斗还在继续,就不算是真正的失败!一时的挫折,只不过是最终胜利的前奏!惨痛的牺牲,是赢得胜利所必须付出的代价!不管这个代价有多么大,我们的敌人一定会加好几倍来偿还!我在此,向各位校尉们保证,河中已经征召了所有的军士,他们都是武艺娴熟的老兵,他们只需要很短的时间,就能重新适应纪律严明的军营,他们紧握刀剑,内心充满仇恨,他们咬牙切齿,一心盼望着重战场。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校尉们,大夏立国百年以来,从未像此刻危急存亡!我们迫切地需要敌人的鲜血,洗刷敌人已加诸于我们身的耻辱!校尉们,受到罗姆人挑衅的不仅仅是河中一地,而是整个夏国!护国誓约见证我们是一体的,如果罗姆人夺取我们河中一寸贫瘠的土地,整个国家就不再完整了!有一名同胞流出宝贵的鲜血,整个国家都受了伤害了!校尉们,我们唯有战斗,必须战斗,战斗到底,绝不妥协......!”
康德明激昂的声音回荡在议事堂里,校尉们的附和如暴风骤雨一般响起。
“对!”“跟他们战到底!”
“早就该扫清他们!”“河中万岁!”
康德明走下讲台,他在前排坐下来,对旁边几名校尉点头示意,又一名校尉走讲台,声色俱厉地抨击突厥人虐杀被俘的军士。几十名河中校尉已经接受了权将军的任命,这是最后一次以校尉身份在护国府发言。冬季过后,大部分河中的校尉都要归营作战了。随着一个个河中校尉的发言,护国府中越来越群情激动,最后大部分校尉都同意国库藏增发五千万贯不可买卖的记名债票,加大在河中囤积各种军需物资的力度,赈济因为战争而陷于困境的河中家庭。
“打仗最忌鲁莽行事,”张善夫身体稍稍后倾,低声道:“周密部署和准备才是第一位的。”
柳毅微微点点头,态度无可无不可,眼睛一直看着讲台的校尉。
“哼,这活计干得多了就知道,”张善夫又低声道,“交锋不过是战役的最后一个环节罢了。”
样身经百战的柳毅微微一笑,刚刚通过发行记名债票的计划,各地购买还需要校尉帮忙,他不愿引起任何冒犯护国府的误会,身体也往后倾,低声道:“李邕烧了巴士拉港,行军司打算征召他进水师吗?”他眼中露出一丝欣赏,大火整整燃烧了一天一夜,沉没的船只堵塞了航道,修复受损的码头建筑也需要时间。苏丹震怒之下处死了巴士拉总督和被关押的商人。埃及的粮食一直都是从巴士拉运到巴格达的,如果港口不能恢复的话,罗姆苏丹恐怕就要节省军粮了。
“初生牛犊不怕虎,撞运气而已。”张善夫明显口不对心,“一门两兄弟都当将军是不可能的。”他摇摇头,笑道,“祖宗的长子继承法还是有道理的,这两个李家的小子都不省心,如果我是博望侯,也不知把爵位传给谁才好。不过,李四海要是争气的话,倒有可能多拿一个开国爵位。”由于护国府固执地限制开国勋贵扩张势力,讨伐罗姆的机会称得百年难遇。如果征服了罗姆突厥的广大国土,分封势所难免,论战功的话,西海水师提督几乎肯定会封侯,有了爵位封地,李四海就可另开一支族脉,由李邕继承博望侯。
“李邕小子更适合做商贾。”柳毅点头微笑道,“那幅‘火烧巴士拉’的画还在路,河中已经把价钱抬到几万贯了,啧啧,他还要印彩画发卖,难道他想把牙角行的损失捞回来不成?”他一边说,一边站起身来,双手用力为最后一位校尉的发言热烈的鼓掌。
柳毅与校尉们一一道别后,才发现张善夫和吴庭一直等着自己。
“刚刚得到消息,宋国夺了赵行德兵权,文武分别代之以曹良史、岳飞,”吴庭低声道:“还将他软禁起来,而赵行德的三个心腹部将,陆明宇、罗闲十、邓元觉不服,打着‘保境安民’的旗号,联手行割据之事。”柳毅面露惊讶之色,接过军情司整理的卷宗。短短两三天时间,宋国河南的局势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赵行德被软禁的第二天,陆明宇和罗闲十聚集了三万多人马,在前往汴梁的路接到了圣旨和赵行德的字帖。两将召集护军使商量过后,虽然领了圣旨回师河防,却分兵进驻唐、邓、蔡、汝、光等州县,邓元觉随后也分兵进驻滑、濮、曹诸州县。这些完善和巩固防区的行动都没有受到丝毫阻碍。陆、罗、邓三将随即向曹良史、岳飞表,内容是完全一样的,除了道贺之外,请求两位大人为赵行德鸣冤,不要更改河南屯田的各种制度,否则军心、民心不稳。
“关东竟然在此时动手?”柳毅合卷宗,问道,“行军司怎么打算?”
“没有什么比这更好了。”张善夫皱眉道,“赵行德留在河南才是大问题。”
他的手指颇有节律地敲击窗棱。“机不可失,我们会接触陆明宇、罗闲十、邓元觉三将,关中的粮食、棉花等工徒赈济家人的东西,如果汴梁同意放行更好,实在不行接济可以走河东。没有赵行德居中统筹,他们的防务可能会有漏洞,也许会派几个行军司马过去,不过这是后话。至于赵行德......军情司会公开他的使臣身份,当然,还有他的战功,关西工徒赈济这些事情,要让宋人都知道,我大夏的将军怎样为关东汉人殚精竭虑,看看宋国朝廷怎么收场。”
吴庭颇有同感地点点头,赵德是个人才,只是有点桀骜了。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将满目疮痍的河南经营成铁桶的难度。但吴庭也断定,赵行德绝不会背叛宋国的信任,裹挟河南数十州县投向夏国。没有人比军情司更能洞察一个人对忠诚、信义的理解,也正因为如此,吴庭坚决支持行军司将赵行德调回来,但不是去安南,而是去安西,身为一名夏国将军,他理应去征服更为广袤的国土。张善夫本以为赵行德会向行军司求援,则可以较少的代价掌握住河南,谁料这个年轻人再一次令行军司失望了。为稳定东线,张善夫容忍了赵行德自作主张,没有干涉赵行德在关中筹集钱粮,不过宋国朝廷却帮行军司惩罚了赵行德的自作主张,只需善加利用,就可以收获极大的利益。宋室懦弱无道,夏国将军救百姓于水火,将促使关东的人心在未来倒向夏国。
柳毅脸色微黯,合了卷宗,点头道:“可惜了。”
马车在大将军府前停下来,吴庭和张善夫告辞下车,马车又缓缓向前行驶,柳毅看着朱雀街行色匆匆的路人,脸色阴晴不定。时值隆冬时节,行人几乎都穿着黑色皮裘或棉袄。随着大量征召军士团练,妇女不得不从事原来有男人干的活儿,到了明年春季以后,棉布和丝绸的价钱就会慢慢涨起来了。先是粮食,然后是棉布,然后所有一切生活物资都会涨价,只要战事绵亘不决,百姓的生活将会越来越艰难。
............
白茫茫一片的原野,一行人马犹如蚂蚁一样艰难地前行。
李若冰头脸都包在狗皮帽子里,眉毛胡须结满了霜花,目光一动不动地看着前方,高高的毡车方,宋国皇帝和皇后在寒风中冻得瑟缩一团。他心底一阵刺痛,喘了口气,从怀里掏出一个水囊,“咕咚”灌了一口,冰冷刺骨的雪水让他从内到外都冻僵了,冻麻木了,才能忍住了不常常抬头去看那个柔弱的身影。
“查干,你要小心眼睛珠子掉了,那个女人碰不得。”
旁边捅了一下腰眼,李若冰回过头,是饶舌的勃鲁恩。在这个混合着各个民族的押解队伍中,勃鲁恩是真正的契丹人,但在族中地位不高,和李若冰一样赶马,喂马,在队伍里,牧人们给李若冰取了个“查干”的契丹名字,意思是白色。虽然他已经晒得很黑,但还是比普通牧人白太多。“真搞不懂你,查干,”勃鲁恩自顾自饶舌,“南朝抢来的女人那么多,我告诉你啊.....”看他脸神神秘秘,朝着那些面色憔悴的宫女努努嘴,李若冰愤怒地摇了摇头,两三步走到前面去,心中充满了屈辱的感觉。
近十万宋国俘虏从汴梁出发,一路缓缓北行,不断有人在途中被带出队伍,又有些奴隶被带进来,总的来说,越往北人数越少,好不容易到了幽州,辽国皇帝又传下旨意,让将宋国皇帝和重臣都押到京,于是队伍再次启程,李若冰本来算不“重臣”,但他争取到了一个马夫的位子。他既能喂马赶马,又精通契丹小字,能帮到马夫头子鲁不古读写军令,鲁不古十分满意,甚至答应他,将来有机会就帮他冒充归化的草原蛮夷,在他们部落里登记为契丹人户籍。
章105 日月无偏照-3
从幽州到临潢,近千里路程,多是在戈壁或草原中跋涉。
队伍在一处庄院补充食物和水的时候,好几个契丹人在周围转悠,用挑牲口的一样眼光打量着这些宋国俘虏。俘虏们则双目无神,麻木地坐在地。这样的事已经屡见不鲜了。除了数百名宗室、重臣之外,大部分俘虏都陆陆续续被人买走了。五千余名需要押到京的汴梁工匠,也因为没有簿册,早在南京道就被辽人的工坊一抢而空。
“有会打铁的吗?”“做木器活儿的有吗?”
“只要会一门手艺就行!”“会烧砖窑吗?”“会用织机吗?”
汉儿随从探头探脑询问,庄园管事脸带着迫切的神色,目光在人群脸扫来扫去。契丹贵人不需要太多粮食,因此,大部分辽国庄园种庄稼田地并不多,除了大片牧场,便是种植棉花、桑麻、瓜果、苜蓿等。许多宋国的工匠被掳到北方后,原先只有宋国才能制造的精美瓷器、丝绸等,现在辽国也都能制造,只不过价格同样不便宜。辽国庄园需要的粮食少,但契丹贵人好讲排场,对奢侈之物的需求简直没够。耶律大石南征以来,南北贸易几乎断绝。在辽国各地,契丹贵人纷纷开设工坊。大小小的工坊多役使奴隶干活儿。但是,普通的奴隶易得,技艺高超的匠师却不易得。因此,在契丹主人眼里,手艺高超的奴隶匠人是非常有价值的财产,生活待遇不但超过别的奴隶,还超过普通契丹族人,甚至超过了原本在宋国的待遇。
从汴梁出发队伍中,十余万宋国俘虏大部分都是各种工匠,但走到此处,还剩下不足十分之一而已。若非这些工匠必须要押解到京道临潢府,早在半路就被契丹贵人买走了。绕是如此,沿途还是不断有当地契丹贵人前来搜罗工匠。越往北走,辽国人开设的工坊就越缺少技术娴熟的工匠,开出来的价码也越来越高。到了后来,在重金诱惑下,押解的军官开始合谋谎增报工匠死亡的人数,将一些工坊稀缺的匠师高价卖出去。
按照对契丹贵人有用的次序,俘虏队伍中的宋人地位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辽军善待有价值的“货物”,不但给予工匠更好的食物,宿营的条件也比较好。相反的,但宋朝宗室和重臣,要么身无长技的,要么年老体衰,则得到了最差的待遇,不但要挨饿赶路,宿营的住处也都是低洼湿寒之地,若因此病累而死,不管是王爷还是大臣,丢弃在路旁也不掩埋,任凭野兽啃食尸体,名册圈去此人而已。
“等到了京,”鲁不古拍了拍李若冰的肩膀,“那边的女人你随便挑几个。”
三个月走过来,鲁不古彻底觉得这小子是个人才,走遍许多地方,李若冰总能连比带画和当地人交流。这样的人在闭塞的契丹部落是十分罕见的,只有那些走南闯北的商人才做得到。因此,鲁不古决定花点本钱将李若冰留下来。李若冰却似乎并不太卖帐,每次有契丹贵人来挑选奴隶,鲁不古都担心他主动站出来卖身。要知道,大部分汉人都希望留在南边,哪怕同样在辽国境内,哪怕同样是奴隶的身份。在冰天雪地里,每北走一里路,都好像是要了他们的命一样。好在李若冰一直跟着队伍,并没有半路留下来的打算。
这段日子,李若冰都是在煎熬中度过。从前的一颦一笑,早已如深深刻在他的心底。如今的对面不识,更让他心如刀绞。自从那天目光交错后,皇后有意闪避着李若冰的目光。这让李若冰更加心难以自制。冻死人的寒冷天气,完全比不他内心的煎熬,让他几乎要发狂。君臣大防,又让他不得不将这熔岩一样的感情埋在心底。自从束发读,习圣人之道以来,李若冰非但约束自己言行举止,更让思虑心神也要合乎圣贤之道,在朱颖被选入宫中之后尤其如此,然而,这道心中的提防越来越有有摇摇欲坠之势。每天李若冰都在冰与火之间受着煎熬,他只有埋着头赶路,偶尔看一眼囚车中那熟悉的身影,都次只敢一瞥而过,哪怕再多一刻,他都怕自己忍不住要奔前去,将那熟悉而又陌生的容颜捧在掌中。就这样一直走走停停,这支混合着各色人等的俘虏队伍足足走了将近四个月,才到达京临潢府。
只有契丹人才能住在临潢府城内,宋朝俘虏不能进城。辽国北院将工匠各分工坊,宫女贵妇也大都分给了工坊,在城外面划了一块土地安置宋帝后妃及随行臣子。这里是辽国腹地,四面都是草原,北院不担心宋国俘虏逃跑,只在简单地以桦树皮搭了几十间棚子,外面圈一道栅栏。平常赵柯被关押在一处简单院子里,赵柯不得出这道栅栏外,后妃、宗室和臣子可以四处走动。鄂州相府尊奉赵杞为皇帝后,耶律大石对废帝赵柯的兴趣也大为降低,到了京后未曾召见过一次。相应的,赵柯的待遇也一落千丈。赵柯、朱皇后,以及有封号的后妃,每人每天只发给三升陈谷,还要自己舂后方能下咽。其他的臣子,如赵质夫、秦桧等人,每天只有一升半陈谷,每天还要采摘野菜才能充饥。据说开春以后发给谷种,宋国臣子都要自己种粮食吃,过了夏天就不再给口粮了。
鲁不古信守了承诺。在北院的俘虏簿册,宋国鸿胪寺少卿李若冰已是个死人,而北院枢密使耶律铁哥管辖的日连部落里多了一个叫“查干”的投靠蛮子,被北院登记为契丹人。
日连部族的牧场就在附近,契丹人本来以游牧为生,但现在是严冬时节,牛马羊驼等牲畜都被圈起来,只在天气好的时候放一放。就这样,李若冰在日连部落藏了下来,在外貌,他已经完全像一个沉默寡言的牧人,满身脏污的羊皮袄子,满脸都是乱糟糟胡须,一身马粪和羊骚.味。他常常将羊群赶到圈禁宋皇的栅栏附近,那儿有一条冬天不结冰的热河,在如烟似雾蒸腾的白气中,他都看到那个在河边浆洗衣物的身影。两个人虽然一句话没有说,但就像是约好了一样,每到天气晴好时,或早或晚,都会出现在这条河流旁边。李若冰起初只是远远地眺望,渐渐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的,然而,却始终跨不出去那最后的几十步。
“也许在她眼中,”李若冰看着那个身影,“我只是一个异族的牧人罢了.....”
这样的日子过了一天又一天,直到有一天,那个身影浆洗完衣物,并没有径直离去,而是笔直朝自己走来,李若冰竟有些惊慌,朱颖苍白的脸庞,一直来到面前,抬头看着他,李若冰忽然明白,她一开始就把他认出来了。这一刻,理智的堤防轰然倒塌,李若冰猛地伸出双手将朱颖的双手抓在手里,这双手曾经如此柔软,现在却红肿而布满冻疮。他再也忍不住,用力将娇躯紧紧地抱在怀里。
“颖儿.....”李若冰沙哑着念道。
“若冰,李郎.....”朱颖犹如梦呓一般念道,忽然浑身一颤,用力将李若冰推开,颤声道,“李郎,自重.....”她不敢看李若冰的脸,咬了咬牙,朱颖低声道,“妾身自辜负李郎厚意,李郎勿再自误了......”她本性乃是柔弱中带着刚强,说到此时已经泣不成声,转身欲去。当初李若冰被奸臣所害,放逐出京,朱颖为等他荒废了许多青春,当李若冰终于蒙赦回朝之日,却是朱颖被选入宫成婚之时,两人咫尺天涯。李若冰早已过了而立之年,至今都没有婚配,朱颖每次闻听他的消息,也只能暗自饮泣吞声,暗中祈愿他早觅良配。
“颖儿,”李若冰却把她拉住,看着朱颖道:“我再不能离开你了。”
“李郎,你的恩情,妾身只有来世再报了。”朱颖喃喃道,看着远方山一片的枯黄,摇头泣道,“花未放,花已谢,难再开。我不能再害你了。”用力将李若冰的手挣脱,跑到河边拿起洗衣物的木盆,她心碎欲绝之下,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却头也不回地跑开了。
“花未放,花已谢,难再开......”
李若冰望着她的背影,喃喃重复着。他仿佛被一柄利剑刺穿了心,巨大悲哀充满胸怀,堵得他再也忍受不下去。李若冰朝天举起双臂,仰头看着仿佛近在咫尺的天空,他像那些孤独的牧人一样“啊——”放声大叫,悲凉而愤怒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草原。回音之中,却又好似有人在叹息:“花已谢,难再开.....”
章105 日月无偏照-4
小河旁边的的呐喊声,很快就被草原无时不在的大风吹散了。
京城头,卫士环列,禁卫森严,耶律铁哥侍奉耶律大石观看契丹部族放牧牛羊,大顺门城楼的视野极为开阔,仿佛置身于广阔天地之中,眼前是这无边无际的美景,不免心旷神怡。这是风和日丽的一天,朵朵云团轻盈地天空中飘浮,无数牛羊散布在草原缓缓移动,远近牧人嘹亮的吆喝不时传来,还有牧人放牧时大声唱歌,赞颂契丹人的英主耶律大石。
对契丹八部首领而言,耶律大石依然是说一不二的雄主,在契丹人心中,他仍然是令人敬畏爱戴的皇帝陛下。南征结束后,大部分幸运的将士各归部落,他们都带回了奴隶和大量的战利品。北院再度登记了国人子弟,将年满十八岁以的男丁补入北院兵籍,而十八岁以下的也统一由朝廷承担衣食。阵亡的将士遗孤由北院每月发给禄肉禄米,男孩年满十二岁之后进入宫帐军的童子营,女孩则由萧皇后抚养,将来听凭她们的自愿嫁给宫帐军的勇士。死者已矣,创伤和挫折已经渐渐抚平。几个月来,辽军士气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
在南征中,辽军不但掠取了大量战利品,还获得了几乎所有宋朝器物的图样和制法,朝廷的工坊得以仿造宋国火炮、火铳、强弩等军器,还将棉布、瓷器、丝绸等物的图样、制法大量地散发给契丹贵人开设工坊。因为担心粮草不足,北院请耶律大石下旨免除了农税,命令河北的部族少要将四分之一的田地种满庄稼,并承诺将来会高价收购军粮。
辽军南征掠取了数以百万计的奴隶,为此,耶律大石命北院专门颁布了《牧奴法》,规定所有的奴隶都要在南院登记造册。此外,南院开设了买卖所,奴隶的买卖都要在买卖所中进行,并且缴纳卖价一成的奴首税。南院按照体力、技艺等将奴隶划分为六等,规定奴主不可低于底价卖出所拥有的奴隶,但可以按照底价将奴隶卖给南院朝廷。奴主每年都要向南院报告拥有奴隶的数量,买卖情况,特别是奴隶死亡的数字和原因。奴隶饿死的,奴主要受鞭笞惩罚。饿死三名奴隶以者,奴主将处以绞刑,所有的奴隶收归朝廷。南院登记在册的三等以奴隶匠师,奴主不得私下用刑,不可私自打杀,倘若有违,则对奴主处以罚金,罚奴,甚至乱箭射死之刑。若奴主自觉不能役使、养活奴隶的,可以把奴隶无偿送给南院朝廷。国族与奴族不得通婚,更不能生育子女,若奴主与奴隶私通生育子女,则犯了混乱国族血统之罪,处以没收奴主家产,贬入奴籍,连子女一起收归南院所有。
在南征期间,耶律大石深感可用的人手不足,他让北院考虑在奴仆中重开科举之事,分别经义、匠艺、簿记等科目考试。只有四等以的奴仆才能应举,中举之奴仆专供皇帝陛下及南院衙门差遣使用,倘若得宠的话,还可以外放出去,为陛下管理其他的奴隶。中举者在南院登记为一等官奴籍。这些一等官奴平常出入与国族差别不大,但对于四等以下的低贱奴隶而言,地位可就有天壤之别。如果立下大功的话,还有可能得陛下恩准改变奴籍,像耶律保义那样转为契丹国族。契丹贵人多用心思灵巧的汉儿做簿记、管事、跟班之类,消息传出来后,当中许多人都跃跃欲试,甚至到处托人打听何时开始科举的消息。
得知宋朝镇**与西京军回师内讧的消息后,耶律大石断定宋军一时无力北伐,他命萧斡里剌收容失散的诸部溃军,又命他为河北诸部都统,统辖契丹、奚军、女真诸部七万余人马退守河北。萧斡里剌起初胆战心惊,后来见宋军迟迟不渡河北伐,反而胆气大壮。他自觉兵强马壮,若不是耶律大石下旨,北院三番两次严明他不得妄动,萧斡里剌甚至想在冬季大举用兵夺回河南。
几个月来,萧斡里剌一边休养兵马,一边不断派小股骑兵试探宋军的虚实。与背靠宋夏两国,境内寨堡林立的河南地相比,京东路宋军未经大战,明显是一只软柿子。耶律燕山曾领一支偏师攻打京东东路,攻下郓州后又奉命南下从征,一直等到辽国大军撤走后,京东路宋军才又收复郓州。当赵行德主持河南时,尽管京东东路宋军相对弱小,但辽军若发兵攻打的话,东京留守司很可能会出兵威胁辽国大军的侧后方。如今宋军自相掣肘,陈东、曹良史等人与侯焕寅又有心结,辽军夺取京东路的侧翼威胁尽去,出兵的时机已经到了。
“既然宋人已经为我们扫除了障碍,再不动手,未免天与不取,反受其咎。”
“陛下英明,”耶律铁哥秉道,“萧斡里剌有七万人马,五万骑兵随时可以从南京道出征。”
“很好,”耶律大石点了点头,“萧斡里剌为帅,萧塔赤为副,太子夷列也临阵见识一下。”
“是,陛下。”
耶律铁哥的心中有些顾虑,但迟疑片刻,还是没有反对。萧斡里剌是久经战阵,用兵持重的宿将。萧塔赤少年得志,以驸马之尊统领三万精精锐骑兵。太子耶律夷列不但血气方刚,而且从未过战场,萧斡里剌未必压得住这两个后辈,两人相互也未必相服。耶律铁哥虽然觉看不耶律夷列,但他身份特殊,在这事情不好多说什么。
“真没想到,赵行德居然是夏将,南山城也是他守的。”耶律大石忽然转换了话题,沉吟道,“早就知道是夏国在暗地里为难,没想到的是,他们的手居然伸得如此之长。击必得二虎是夏国的国策,朕还是大意看轻了他们。幸好,夏国突然遇到了麻烦,不然的话,我们恐怕陷在颍昌府了,这是一头饿虎啊,西面脱身不得,”耶律大石叹了口气,“北院做好准备,我们恐怕不得不和宋国议和了。”
“什么?”耶律铁哥吃惊地望着耶律大石,“陛下,不是要攻打京东路吗?”
“是,”耶律大石面色不变,看着远方天空盘旋的鹰,缓缓道,“不先打痛他们,宋国人是不会老老实实议和的,”他顿了一顿,又道,“先取山东,占据山川形胜,然后南北休兵,不是怕了宋国,而是我们不想让夏国渔翁得利。先派一名使者渡河陈说利害,试探一下宋国朝廷,告诉赵杞,若不议和的话,他这皇帝的位置,......,恐怕也难坐得安稳。”
耶律大石遥望北方起伏的山峦,不知道是否是错觉,呼呼地刮过城头的寒风,已经有了一丝微微的暖意。最寒冷的季节就要过去,一年多的大战极大地消耗了辽宋两国的国力。南朝最看重农事,春季是农忙的时候,哪怕是虚以逶迤,宋朝也不会把辽国的使者拒之门外。
............
“啪——”一根箭羽笔直地插入靶心。
赵行德握弓的左手放下,放箭的右手扬起,深深呼吸一口,从箭壶中取出一根长箭搭在弓弦,缓缓道:“君子无所争。必也射乎!要正中红心,一丝疏忽都不能,而再好的箭手,不是平心静气的话,箭也很容易脱靶。所以,习射术,能够让人常怀谨慎之心,知世事难为。君子所谓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就好像这射箭一样,半点疏忽不得,一点疏神,就不能正中红心了。”他左手举弓,右手拉弦如满月,“嗖”的一箭射出,“啪”的一声扎在箭靶,三十步之外,箭靶的红心扎满了箭矢。
刘文谷面色复杂地看着一幕,赵行德的箭术之高,远远超过他的想象。
“恩师,”刘文谷犹豫了许久,终于鼓足勇气问道,“你是夏国使者吗?”
“什么?”赵行德呼吸一滞,他放下弓,反问道,“你从哪里得知的?”
镇**大队人马到达汴梁之前,赵行德一直被软禁之后在东京留守司这座院落之内,平常唯有著射箭自娱。陆明宇、罗闲十、邓元觉派使者来参见他,也是在此会客。那天早晨和曹良史讨论之后,他决心著述阐明君子之道,在这几乎与世隔绝的环境下,已经完成了一小半,曹良史也在处理公务之余,不时来和他研讨此。其余事情则全靠门生刘文谷代为通传。所以,外面纷传得纷纷扬扬,赵行德乃夏国使者,受命援助宋国抗辽的消息,他自己都一概不知。
刘文谷见他没有否认,心下了然,低声秉道:“外面传言,恩师因揭帖一案出逃夏国,从军入仕,出使芦眉国,征伐罗姆突厥,援助辽东汉军,积功至将军,又受命领兵援宋......因力挫耶律大石南侵,助大宋恢复河南之功,夏国朝廷已擢升恩师为火器司将军,进封开国保义侯。这些天来,外面都传言,恩师欲与陆明宇、罗闲十、邓元觉三将一同,将河南数十州县献与夏国。所以朝廷才不得不断然下手易帅。”说到后来,刘文谷的声音低落了下去。
“不错,我身为夏臣,”赵行德摇了摇头,坦然道,“但是,我没有做无颜见关东父老之事。”他胸怀愤懑,开弓如满月,右手一放,“嗖——”的一声,箭矢又插在红心正中,这一箭力道甚大,将箭靶一阵摇晃,竟撼得先前射中的几支箭竟“啪啪啪啪”的掉了下来。
章105 日月无偏照-5
因为江宁府廪生bāng杀蔡京、李邦彦一案,吴子龙被迫引咎辞去礼部尚书之位。由网友上传==此举不啻公告天下,吴子龙乃铲除大宋之祸害,蔡京、李邦彦两大jiān佞的主事者。他的去位,虽然有人拍手称快,但更多的人扼腕叹息,甚至愤愤不平,一些人上书请朝廷勿要让忠良寒心,一些人广张揭帖为吴子龙鸣冤。
吴子龙执掌礼部以来,着意提携理社的后进,为朝廷选材无算,mén生遍布朝廷上下。但他律己甚严,虽朝夕mén庭若市,却不曾受人一文钱礼,所得俸禄的节余也用来资助贫寒士子。理社后进的才俊当中,感念吴子龙恩惠的人极多。因此,他虽然被迫辞官,但大多数士子和普通百姓却不以为他做错了事。送别那天,除了陈东等清流重臣之外,鄂州及附近州县官吏,尚未入仕的书生上千人,自觉前往武昌mén码头相送。沿岸的百姓,观者如堵,更为吴子龙大声鼓噪叫好,热闹得仿佛不是送别,而是迎接新官上任一样。
吴子龙应好友及mén生相邀,将往杭州著书立说。武康县乃吴子龙久居之地,他在西湖畔买了一处农家院落隐居下来。当年蔡京秉政,吴子龙只是武康县令。义士胡可及刺死杭州知府蔡,胡可及被朝廷处以凌迟之刑。提辖武松盗取胡可及遗骸后,吴子龙公然将胡可及安葬在西湖畔,题墓碑以“大宋之义士”赞之。虽然东南州县数万人上书声援,吴子龙因此第一次被贬丢官,此后他也一直以此为荣。
官船离开鄂州后,一路顺江而下,每在一处停泊,当地清流都盛情相邀。对于这样的应酬,吴子龙一律推掉,但消息传出去,许多廪生都到码头上拜望他,对这些慕名前来探访的人,吴子龙到不拒绝,无论对方声望如何,财势如何,他一律以礼相待,只是宦囊单薄,前来拜访的士人,只有粗茶淡饭,船家小菜招待。然而,人人皆以得礼部尚书一见为荣。
吴子龙早年有嫉恶如仇之xìng,担任礼部尚书后,更痛感官员良莠不齐,人人以利益相jiāo,又以利益相互侵轧。朝廷命官己身不正,以至污吏横行,上行下效,积重难返,人心沦丧,世风日下。礼部革退了一个贪官,从前并无劣迹之人坐上官位,结果在很快又在浑浊的官场风气中堕落下去。这种情况,并非是斩杀一两个大jiān大恶之徒所能扭转。因此,吴子龙认为要挽此末世之衰,须得用重典和教化人心双管齐下不可。
吴子龙早年就觉得本朝的“宋刑统”已不能起到匡扶世道人心之效,只是他身为礼部尚书,既没有时间jīng力,又不好干涉刑名之事。如今虽然丢了官位,他反而一身轻松,决心圣人所谓“导之以礼,齐之以刑”,编纂出一部名为的“宋礼法”新刑律。这件事他在书信中与很多同道好友,以及弟子mén人都谈及过。到了杭州隐居下来之后,吴子龙就闭mén谢客,与若干mén人一起研讨礼法,著书立说。但是,朱森来访,吴子龙却不能不见。
朱森既是理社元老,又赵柯的国舅。他在竹林书院讲学育人,声望不下于陈赵曹吴等人。陈东秉政后,理学大兴,曹良史、吴子龙等人都位高权重,相互间也有冲突,唯独朱森超然于朝政之外,与众人的情谊未变。但当理社不得不改奉“赵杞”为天子时,身为赵柯之国舅,朱森未出一言相责。单单这分度量,就令吴子龙不得不佩服。
杭州府郊外,一处竹林掩映青砖泥瓦的院子,此处便是吴子龙隐居之所。书斋内弥漫着股墨香,桌上堆积着字迹工整的手稿,书桌左边是包括“尚书”经注在内的历代刑律,右边是周礼、易经、论语等儒家经注,在满地的典籍中间清理出一块狭窄的空地,摆了一张小方桌,桌上一壶两杯,吴子龙和朱森对面而坐。
“寒舍简陋,”吴子龙难得十分客气,笑道,“这刑名之学,朱兄有什么见教么?”
“刑名之学,并非愚兄所长。”朱森到不是客气。同样想要挽救世风日下,他专注于节制人yù,顺应天理之学,与赵行德颇有共鸣之处,但在刑名上面,他却涉猎得不多。吴子龙穷尽心血编写《宋礼法》,等闲人见不到他,见到他的人,必然要谈及这本尚未完成的煌煌巨著。在吴子龙执意请求下,朱森斟酌道:“吴兄匡扶人心的宗旨虽然不错,但吴兄yù尽废‘八议’之法,只怕在朝堂上的阻力极大,再如‘贪墨受贿者,纵一钱一线之微,亦坐赃去职,终身不得叙用。贪墨受贿值千钱者,流一千里,每千钱加流一千里,贪墨过三千钱者,处以绞杀。’是否过于严苛?如此照此刑罚,我朝的官吏,只怕没有几个不处绞刑的。”朱森暗想,《宋礼法》如此之严苛,待吴子龙听说那件事情,不知又会如何主张?
“贪墨受贿,绝不可姑息养jiān!”吴子龙摇头道,“朱兄,你生在富贵之家,区区一千文钱何足挂齿,但你有所不知,可是对升斗小民而言,一二十文往往就能bī出人命来。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受贿的官员也要给人家好处。贪墨和贿赂,都要成倍,甚至几十倍的压在百姓身上。地方官不敢得罪士绅豪富,往往要取之于民,朝廷的赋税本来已经过重,百姓怎能再承受起浊物的敲诈勒索呢?和百姓因贪贿所受之苦难相比,区区免官、流放之刑,我还嫌轻了呢!”吴子龙喝了口茶,又叹道,“至于‘八议’之说,议亲,议故,议贵,议宾之类,虽然是上古之制,但今时足以助长jiān恶。蔡京何人?三朝老臣,因此朝廷要杀他千难万难,可天日昭昭!天日昭昭啊!王子犯法,不能与庶人同罪!‘八议’之说,使律法只能制约jī鸣狗盗之辈,而姑息了真正的巨jiān大恶!法网之失,可过吞舟之巨鲸,令我大宋纲纪无存,落到如今这田地,正是姑息养jiān之过!”他讲到jī动处,一掌拍在地上,震得桌上杯盘摇晃。
朱森皱眉,心中觉得这说法危言耸听,但他此行有求于吴子龙,也不直接反驳他,只沉yín道:“这两条且先放过,那‘男nvsī奔,相差四十岁以上婚配,寡fù居丧不满三年再嫁,与诸jiān相同,有夫jiān者并斩首弃市,无夫jiān者男杖五十,nv仗三十。’这律令前朝都闻所未闻。男欢nv悦,律法能管人家的家事吗?”
吴子龙正sè道:“这些情状,要么不合礼法,要么多强bī强取。所以如此”他自己也觉得有些勉强,又特意解释道,“所谓出礼入刑,礼法之外,便当是刑罚。前朝律令粗疏,在礼法和刑罚之外,还有许多空白之处,所以才导致世风日下,遵守礼法的人反而不容于世。光靠教化已不能纠正世风,如今唯有矫枉过正,‘导之以礼,齐之以刑’,制定一部真正‘出礼入刑’的律令来,才能使jiān人无隙可乘,让世人都知道我大宋的礼法不是儿戏。”
朱森点点头,叹道:“那‘只要有人旁证,不需契据便算订约’,岂非让人都开不得玩笑,大家说话都得小心些了。”
“君子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吴子龙道:“岂能轻易口出诳言,再说了,这旁证者若是作伪的话,也要受反坐之刑的。”他开始虽然虚心求教,但朱森多质疑了几次,心中也有不高兴了。
朱森暗道“如此苛刻的律令,必不能通行于天下”。但他深知吴子龙的个xìng,也没有一意劝说,反而提起了不久前发生在舒州的另一件事。有几个无耻之徒,干了bī良为娼之事,苦主到官府告状,官府惧怕那jiān徒的靠山,只拿了几个替罪羊,见苦主不服,反而将苦主戴枷示众。朱森的一名mén人恰巧得知此事,写信告诉于他,此事官府、州学都向着jiān徒,苦主无依无靠,在这么拖下去,只怕要bī出人命来了。朱森虽然有心惩恶,却因为国戚的身份,恐怕招人物议,便找吴子龙出手干预。
“jiān贼!”果然,朱森尚未说完,吴子龙就拍案而起,愤然道,“此等jiān徒,若不严惩,我们和蔡京李邦彦何异?”他负手而立,因为极度的愤怒,脸sè有些可怕:“最为可恨的,是这些人居然能一手遮天,使一方百姓不知我大宋之王法!斯文扫地,戴枷示众的,应该是舒州知州!”他转了两圈停下来,按捺住怒气,对朱森道,“朱兄放心,此事会有一个公道。”
见朱森脸上犹有疑sè,吴子龙又道:“侠以武犯禁,辽军北退之后,刑部一直想把民间的火铳都管起来,但此事哪那么容易,温循直有求于我,这事情,他若不管,他的事情,我也不管了。若jiān邪不除,大家犯禁才好呢!”
“如此,我代一方百姓,”朱森点点头,正sè躬身施礼道:“谢过吴兄高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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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106 何由诉苍昊-1
“朱兄,此事说起来,都是我等之过。”吴子龙摇了摇头,叹息道,“少阳与我等早有心澄清吏治,然则州县学政、牧守、防御使,都是县学廪生推举出的,而廪生又开了捐纳恶例,良莠不齐,藏污纳垢。贪官、污吏和豪强勾结在一起,在下无所顾忌,在则待价而沽,自以为举足轻重。这次若不好生敲打敲打,将来他们就更肆无忌惮,我大宋就国将不国了。”
自从鄂州“尊天子不奉乱命”以来,州县里行下效。知州、学政时常指摘朝政,更在理社与侯党之间朝秦暮楚,对鄂州朝廷派下去的刺史则不屑一顾。吴子龙早有心将其整顿一番,只是他在位时需全力应对辽军北伐,州县交足了钱粮便大吉,别的也没法计较。而后曹岳回师对峙,各地州县观望,也不好逼迫过甚,再往后,吴子龙就因顾全大局而引咎辞职了。想起赵行德,他内心别有一番滋味。
“朱兄,”吴子龙斟酌道,“外面传得沸沸扬扬,赵元直乃是夏国内应,你事先也不知情?”
“流言不可尽信,”朱森脸带唏嘘之色,叹道,“元直大才,若不是揭帖一案,他也不至于远赴关西。”传言连赵行德在夏国的履历都十分清楚,显然不是空穴来风。朱森说是不可尽信,实则心里信了七八分。吴子龙也听出来,他只是不愿承认罢了。“哼,难说得很。”他轻哼了一声,不愿在事纠缠。此人既然身为夏臣,便再难以立足于大宋朝堂,与他计较,反而显得小肚鸡肠。
“良臣择主而侍,元直就算是夏臣,也没做对不起大宋之事,”朱森犹豫了一瞬,又为赵行德开脱道:“左右不过,与苏秦佩戴六国相印,合纵以抗暴秦相似。”
“朱兄此言差矣,”吴子龙冷然道,“苏秦佩六国相印,彼时世人咸知之。可没像赵行德这样藏头露尾。我若早知他已出仕夏国,必然会全力反对他执掌东南行应,更不可能坐视夏人染指中原。朱兄,你不会同赵行德一样,以为夏国才是所谓天命所归?”
“天命所归?”
吴子龙的猜疑,令朱森有些愠怒,反驳道,“子不语怪力乱神。赵元直岂能与愚夫愚妇一般见识。至于元直,说他是夏国内应,未免过甚其词。元直若真有献地之心,当初他统领大军北之时,夏国遣一支大军东出洛阳,两军会师于汴梁,河南易帜,我们能奈他何?夏国不在那时动手,反而在我朝夺了元直兵权之后,突然泄露消息,其用心,不外乎使元直不能为我朝所用。所谓封侯拜将以酬功,更是千斤市骨的伎俩罢了。”
“那到未必。”吴子龙摇了摇头,“兴许夏国的野心勃勃,图谋的不止河南一地。”
朱森见他执意以为赵行德是夏国的内应,只能摇了摇头,无论是辩驳经义,还是议论朝政,要想折服吴子龙,在汴梁太学时就是极其困难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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鄂州学堂内,面红耳赤的廪生们分作两党,桌子板凳拍得“啪啪”直响。
有人大声道:“赵行德是夏国的奸细!”“他居心叵测!”
话音刚落,不少人大声鼓噪:“他就是个小人!”“对,应该拿他回来问罪!”
“满嘴胡言!”王光宗大声吼道,“赵先生绝不会出卖大宋!
吴霖反唇相讥道:“倘若再多几个这样的奸细,我们不但能收复河南,还能直捣京了!”
这边的人纷纷附和:“哈哈,做奸细做到这个地步!”
“赵先生是大仁大义,岂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笑话!”丁宕辛辣地大声讽刺道:“原来我朝无人北伐,北伐后又不能赈济百姓,大家袖手旁观,要个奸细勉为其难啊。如此看来,夏国倒真是个仁义之国。夏**队占着襄阳、洛阳,这两处可都不是赵先生割让给夏国的。来来来,你们不服气,大家冲过去把襄阳、洛阳夺回来啊。”更有人闹嚷道:“天下有德者居之,就算赵先生是夏国之臣又如何?”
“哼,你们这些呆子,”对面的领头的张立舜指着吴丁等人道:“夏国乃武夫当国,你以为夏国人来了,会有你们的好果子吃么?”他唬得众人一愣,又大声道:“本朝承接五代之后,方才拨乱反正,以文物教化天下,你们这些鼠目寸光之辈,竟然因为一时困窘,连祖宗家法都不要了,就等着给武夫当荫户。”
吴霖收他挑动,眉头一竖,就要挺身反驳,这时,学堂的大门“咣当”一声大开。
“都什么时候了!”李笃带着几个人进来,冲着他们喊道:“还在这里逗留,不是说好要去礼部、刑部为舒州苦主鸣冤的吗?”他眼光扫过众人,大声道,“不想去的,做缩头乌龟的,以为死读圣贤就能救民于水火的,你们都不要来!我们这就要去相府请愿伸冤!”
“谁做缩头乌龟了!”“大家一起去!”
他这一说,众人这才想起,纷纷叫道“同去”“同去”,适才争执的双方走在了一道。
知州、学政勾结,州学一手遮天,使舒州百姓有冤难伸,这消息传开后,清流士子都纷纷抨击,要求刑部提审此案。然而,这案子又涉及到舒州的知州,学政,他们都是由州学廪生推举的官员,若非舒州州学公议罢免,或者礼部召集各州学政一起公议罢免,这两位地方大员是不受刑部管辖的。可偏偏舒州州学把持在当地几个豪强党羽手中,这些人偏偏要保知州和学政。对其他各州县而言,也难保没有徇私枉法的事情,此番若支持朝廷借故干涉州县,并将知州和学政治罪的话,下一个说不定就轮到了自己,因此,当礼部召集各地学政商议罢免之事时,许多人都支吾其词,甚至站出来声言舒州的地方官只是受了蒙蔽,其过错不至于罢免。因此,礼部对罢免舒州学政、知州无能为力,而刑部也准备只惩治几个直接犯案之人,而不深究其背后靠山。
消息传出来后,血气方刚的士子们愤慨异常,在一些领头之人的带动下,从鄂州开始,各州县的廪生都在鼓噪情愿,有人广布揭帖,称舒州州学“使斯文扫地”,斥之为“衣冠禽兽”和“狼心狗肺之徒”,要鄂州相府一定要干预此事,不可放过幕后的奸贼。
当李笃、吴霖等人来到相府所在的凤栖街,宽阔的街道已经人潮人涌,不同于寻常街市三教九流无所不有,今天这里的大部分都生,连商贩都被挤到一边去了。大部人都是空手而来,少数人居然带着等身的棍棒,有的还高举着蔡京、李邦彦、以及传闻中舒州学政、知州的画像,意思是蔡李虽然伏诛,但朝廷中还有奸贼未除。
“重惩逼良为娼之幕后元凶!”
“奸贼不处,大宋难安!”各种揭帖更张贴得满街都是。
“竟然来了这么多人?”王光宗惊叹道。
“我大宋居然有这么多读人?”吴霖感慨道,“大概附近学堂私塾的都来。”
街人人接踵摩肩,虽然是数九天气,居然挤出了热汗。吴霖四下环顾,每一张脸孔都是充满义愤,众人一起不遗余力地大喊着:“罢免知州学政!”之类的口号。饶是吴霖平素极为冷静,此刻也觉得热血涌,他和众多的儒生一起,朝着相府、礼部、刑部等衙门大声道:“我等为民请命,惩恶锄奸!”
“诛奸贼,救大宋!”“为民请命,罢免衣冠禽兽!”
“诛奸贼,救大宋!”“为民请命,拔除奸贼!”
无数年轻的声音在相府门外回旋激荡。在街道的角落处,鄂州知府衙门的几个胥吏好奇地看着这难得的盛景。今天闹事的许多都是廪生,特别是鄂州州学,此时亦如原先的大宋太学的地位,将来都要外放为官。鄂州知府特意吩咐衙役,只能缉拿那些趁乱的鸡鸣狗盗之徒,万不可殴伤这些读种子,若不然,只怕知府大人也要丢官去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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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州州学外面,秦云和几个同道好交换了眼神,他内心忐忑不安,但又格外的激动。虽为读人,他们隐身在杨柳树后,手中都拿了一根粗若儿臂的短棍。在州学外伏击学政大人,对几个廪生而言,确实是一桩惊天动地的大事。
秦云出身贫寒,好不容易才拿到廪生的资格,平常恪守礼法和学堂的规矩,生怕被开革或是取得一个差等的考评。今日效法张良做那博浪一击,乃是秦云生平做的第一件出格的事情,他的腿肚子不禁微微有些发软。
“秦兄,”好周仑低声道,“你怕吗?”
“我,”秦云一时语塞,旋即面红过耳,摇头道,“不怕,怕他作甚?”
雪地映着阳光刺眼,他微闭双目,想起那个枷锁拷在州衙前面的女子和她的母亲,她们脸流露出来的,已经不是愤愤不平,甚至是没有悲戚,而是麻木和绝望,那种对人间失去了任何一点指望的绝望,就是秦云这样自小从陋巷中长大的孩子也没见过。戴枷示众是不能休息,甚至不能大小便的,无数的苍蝇就围在两个女子身边飞舞,无知的小孩扔着石子,市井奸徒在旁边嬉笑指点。想起这个,秦云心中升起一阵莫名的同情与痛心,原先的畏惧都尽去了。
这时,学政查大人在一群人簇拥中走了出来。
章106 何由诉苍昊-2
“!”周仑一声大喊,抄起短棍冲了出去,秦云只犹豫了一瞬,就跟在后面,他看见周仑的棍棒狠狠在学政额角敲了一下,鲜血一下飞溅出来。而那十几个随从并非无备,反应过来之后,纷纷从袖子里抽出短棍,铁尺之类,一边高声叫嚣,一边护住学政。秦云他们占了出其不意的便宜,后来就寡不敌众,渐渐被围在中间殴打。几个廪生都被打得满身带伤。
“啊——”秦云被人一棍砸在脊背,闷哼一声倒在地。
“打死这帮狗杂种!”有人高声叫嚷。
查学政惊怒交集,捂着额头坐到在地,喊道:“打,给我打!”。
秦运满脸都是血,鲜血迷了眼睛,视野血红一片,他的肺好像破了一样痛苦地抽着气。不断有人狠狠地踢着他的背,秦运只能将腰弯起来,保护自己的要害,他还不想死,还有很大很大的理想要去实现。查学政一边踢,一边用棍棒打,打得气喘吁吁,秦云都强忍着不出声呼痛。“为民请命,死得其所!”意识就要模糊之际,他隐约听到有人招呼那些随从住手,说若把这些廪生打死了,恐怕更加不能善罢甘休。那些人住了手。
秦云心中一松,眼前一黑,便再没有了知觉。
热腾腾的鲜血,一滴一滴浸红了莹白的雪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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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
背靠太师椅,查守庸捂着额头,脸余怒未息。
虽然白纱厚厚地裹着伤药,但他还是觉得里面在流血。更让他愤慨的是颜面扫地。从小到大,查守庸何尝受过这等羞辱。如今舒州知州、防御使都是州学推举的,借助族里长辈的支持,查守庸坐了几乎可以一手遮天的学政位置。子侄辈卷入了逼良为娼的案子,查守庸不费吹灰之力便把他们保了下来,暗示舒州衙门压一压那闹事的苦主。孰料不知怎么回事,原本平常事,忽然间在外面掀起惊天波澜,那些声讨他的揭帖檄文,令查守庸都有些胆战心惊,不得不丢出去几个家奴顶罪,然而,事情不但没有平息,反而闹得越发大了。唯一让他心安的是,各州县学政都看着这个案子,陈少阳若僭越职权剪除异己,大家都会群起而攻之。鄂州也有人捎话,陈少阳投鼠忌器。按照朝廷新制,只要各州学政不公议罢免查守庸,连丞相都奈何不了他的。查守庸这颗心才算稍稍踏实。
孰料,在本乡本土,几个大胆廪生竟然胆敢在太岁头动土!
“大哥,这些小子!”查守庸捂着伤口,完全失去了风度和斯文,“一定要整死他们!”
“住口!”查守仁暴喝道,他须发花白,显得慈眉善目,但这一怒之下,查守庸禁不住浑身一抖,当即噤声。“为了个小娼妇,居然闹出这么大的乱子,丢脸!”查守仁咳嗽数声,呵出一口痰,管事余九官忙将痰盂捧,查守仁吐了口痰,接道,“这件事一开始就不干净,事已至此,我已经让夏知州先把那两个妇人放了,免得人家在说我们查家欺负女人。”
“大哥,不能放啊,”查守庸一听便急了,顾不得伤口,争道,“那娼妇的娘是个泼妇。”
查守仁目光一凛,重重“哼”了一声,查守庸顿时收声不敢再辩。查家是当地首屈一指的大族,从小他都趾高气扬,唯独怕这个兄长。“二老爷,”见查守庸眼色打过来,管事余九官解释:“大老爷已经吩咐小人,安排善后,这两个妇人闹不起来的。”
“什么善后?”查守庸脸露异色。查守仁微微闭了双目。
“二老爷,大老爷的交代.....”余九官会意低声向查守庸说了起来。
这世道,女子名节最重,那苦主家的女儿既失了贞洁,对这家人来说,最重要的,便是为女儿找个人家。余九官便抓住这一心理,午知州衙门放人出来,下午便有一个媒人门提亲,男家虽称不多好,但毕竟是明媒正娶。实际,这确是余九官设下的一个圈套,这提亲的人家,乃是他的一个心腹的旁支。这年头讲究女子出嫁从夫。女人嫁出去以后,夫家叫她说什么,做什么,断然没有抗拒之力。俗话说,清官难断家务事。不管外面闹得多么大,只要苦主改变态度,一切都能了无源之水,无本之木。至于那娶亲的人家在面子吃了亏,待外面风平浪静之后,只需随便找个借口那女子休掉,查家拔根毫毛出来,他家恐怕就吃受不住了。
“好计,好计!”查守庸眉飞色舞,不小心牵动了伤口,疼得龇牙咧嘴。他一边毫不掩饰用钦佩的目光看着闭目养神,气度俨然的兄长,一边暗发狠:“二老爷阴沟里面翻船,等到将来风平浪静了,看二老爷怎么收拾你们。”这时,外面有人来报,余九官告退出去了一会儿。
“不好!”余九官忽然匆匆奔回来,跪秉道:“老爷,那老小两个娼妇都不见踪影了!”
查守仁的眼睛也猛然睁开,锐利的目光刺人。
“兄长,怎么办?”查守庸脸色大变,顿失了方寸,余九官也六神无主,在舒州这地方,敢与查家对着干的一只手都数不出来,但为了一个娼妇出头的事情,其他有势力的人家也不会做的。阳关透过瓦楞,将点点光斑投射在堂屋中间,这一点点光斑反而衬托了屋内的阴暗,阴暗中一一片死寂,良久,查守仁方才打破了沉默。
“这件事不简单,”查守仁脸色阴沉,“守庸,你去找夏知州,一定要把这两个女人找出来。还要关注一下那些外地来的生面孔。九官,你去找胡防御使,请他派团练在要道设卡盘查,千万不能让人把这两个祸根带出去了。事情再出不得篓子,一定要办妥当了!”
人战战兢兢答道,转身匆忙出去办事。堂屋中沉寂下来,查守仁再度微闭双眼,用力平心静气,然而,茶盏在微微地响动,他右手骨节发白,几乎要将单薄的茶盏捏成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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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担心,到了我这里,再没有人能伤得了你们。”
石庭坚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柔和一些,一半是因为要尽量安抚住妇人的情绪,从她们口中尽可能多知道一些事实的真相,一半则是因为深切的同情。笼在袖中的手紧紧捏成拳头。
蜷缩在石庭坚对面,女孩七娘瑟缩成一团,无论如何不敢坐下。公文的记录是虚岁十五,但看去实际年龄还要小,大概因为家境贫寒的缘故。恰恰是这楚楚可怜的样子,给她带来了旁人难以想象的苦难。身形瘦弱,面庞苍白而浮肿,散乱的头发中,她的眼睛中充满了恐惧,仿佛痴呆傻子,又仿佛一只受惊的野兽在看人。在女孩身旁,中年妇人稍稍镇定一些,但脸仍是充满了犹疑。丈夫去世以后,葛徐氏含辛茹苦,和女儿相依为命。唯一的指望,就是女儿长大以后,能寻一个老实人家嫁了。然而,她们母女俩所经历的一切太过惨酷,几乎已不相信世还有善人。但是,石庭坚尽量显得温和的笑容还是给了她一点点的安慰,毕竟,对着母女二人来说,除了一个公道之外,几乎再没有什么可以失去了。
石庭坚安抚了几句,答应事了之后,安排她们离开舒州在江宁府落籍,母亲便先开了口,接着,石庭坚又尽量温和地问那女孩发生过的一切。无论是义不容辞,还是恩师的交代,都让他不敢马虎。他问得十分细致,并且将这些丝毫不落的记录在一个小本子。当女孩讲完以后,石庭坚又取出几张人物图形,一张张拿出来给那女孩看。
“你认得这几个人吗?”他小心地观察着,当翻到楚州学政查守庸的画像时,女孩脸惊恐的神色让石庭坚顿时明白了。“这个老畜生!”他心中狠狠骂道,抬起头来,脸浮现一丝安慰地笑容:“这院子的主人是个善人,两位暂且呆在此处,可保平安。”说完站起身来,对两人施了一礼,便走出去。
“公子......”
“怎么?”石庭坚转身,安慰道:“你们放心,在这里,没有人还得了你们。”
“公子......”那七娘讷讷道,她从小没读过,更不会说话,只直愣愣跪在地,几乎在同时,女孩的娘也跪了下来,两个人什么也没说,一起磕下头去,一下又一下,石庭坚还没来得及阻止,两人的额头已经青紫一片。若是在一年以前,像石庭坚这样温文尔雅的白袍生,还是七娘憧憬中的良配,但现在,她眼中早没有了憧憬和幻想,也没有泪水和悲哀,只充满了卑微而痛苦的乞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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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字无广告 第四卷]章106 何由诉苍昊-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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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快起来,起来吧。 (全文字电子书免费下载) ”石庭坚叹了口气,慨然道,“二位放心,此事定会还你们一个公道。”
他将二人扶起后,便离开院落,来到一处客栈,推开房门,两个戴面巾的女子慌张张地站起来,乍一看,这两人身形与七娘母女有些相似,但只是石庭坚到舒州之前,托人招来的两个私娼。这私娼也是一对母女,身形年貌都相似,神态却些不同。七娘母女虽然凄苦、绝望,但骨子里还有一分坚持,而这两个私娼,至少在石庭坚的眼中,已经随波逐流,任由世道的摆布了。
两人一起向石庭坚检衽为礼,口称:“大官人安好。”
“嗯,”石庭坚点了点头,从怀中摸出两串铜钱,递给她们道:““赏钱,拿去吧。”
两人有些莫名其妙,又欢喜过望,一起拜谢:“谢过大官人。”她们都不知面前是谁,不过,铜钱倒是认得的。小的还有几分羞涩,那老的已向石庭坚抛了好几个媚眼。不过这媚眼却抛错了人,石庭坚低着头,将一封“江宁石庭坚拜上”的书帖正正摆在书案上,掸了掸灰尘。在他询问和安顿真正的苦主时,这两个替身二人遮遮掩掩地在这客栈出现。现在,只需留下书帖,便可以引开那些人的视线了。自从他闹出殴杀蔡京、李邦彦一事后,东南士绅,很少有人不知道这个吴子龙的得意门生了。两个私娼不识字,好奇地看着这官人的举动,不过,他再一开口,却把二人吓了够呛。
“我在舒州有个仇家,不得不躲避他一下,”石庭坚察言观色,又道,“今天这里见过我的事,万万不可泄露出去,否而,恐怕会连累你们啊。”
那母女二人只是做皮肉营生,那里吃过这种惊吓,顿时不知所措间,听石庭坚道“跟我出去,各奔东西吧。”忙戴上了头巾,跟在石庭坚身后,慌慌张张、遮遮掩掩地出了客栈,如惊恐之鸟一般逃回家中,好几日不敢上街。
石庭坚悄悄跟在这两个女人身后,见她们径直回家,并没有揭发告密的行径,这才放心离去。 全文字无广告 虽然路上遇见关卡,舒州团练见他孤身一人,未携带女眷,只随便盘问了两句,便轻轻放过。蔡京、李邦彦案后,若非吴子龙一力将所有责任都揽下来,石庭坚几乎被目为乱臣贼子,经历了这么打一场风波以后,他心性和行事,和以前都大不相同了。
“一手能遮天?”石庭坚回头看了看那凶横的团丁,暗道,“我们只要讨一个公道而已!”
来舒州之前,石庭坚已通过靠得住的朋友安排宅院,以隐藏真正的苦主。现在,只需虚张声势,放出两个苦主已离开舒州的风声,而只待舒州的盘查松懈,他再想办法将七娘母女二人护送出舒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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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京留守司的小院落内,曹良史前来拜访,二人相对而坐,但是,气氛却有些尴尬。
数日前,曹良史代相府建议赵行德将陆明宇等将召到汴梁听命,以换取相府同意他只身回关中与妻儿团聚,但赵行德毫不犹豫地拒绝了。曹良史给赵行德摊开说了,河南乃大宋的京畿之地,也是将来北伐的根基,宋国决不会坐视它落入夏国。此外,权衡利弊之后,曹良史和岳飞一起上书朝廷,坚持东京留守司的成制不可随意变更。
一个多月来,镇**已经完成对汴梁、颖昌府一带的接收。陆明宇、罗闲十和邓元觉继续调防兵马,占据河南其他州县,但给镇**留出了一条完整的粮道。赵行德离开汴梁的日子也越来越近了。因为他拒不交出兵权,甚至授意部属割据,为了牵制陆明宇等将,待镇**大队人马布防完毕,岳飞就将派人赵行德护送回鄂州,他将被继续软禁,直到河南局势彻底稳定才有放回夏国的可能。当理社与侯焕寅、曹迪斗得最激烈时,赵行德身为统兵大将,反而威胁陈东,致使吴子龙去位,而帝党的邓素把持了礼部尚书一职。外人虽不知究里,朝廷中理社重臣却都迁怒于赵行德,要陈东一定要惩处此人,否则大家都不能同心同德,自作主张胡来一气,理社必将分崩离析。而赵行德在理社治兵斋掌议的虚职,也由曹良史担任了。
作为多年的好友,曹良史有些愧疚,但各为其国,他对相府的决定,还是赞同的。而在处理政务时遇到疑难,他也会常常来向赵行德请教。而赵行德愤恨被友人暗算,态度十分冷淡,只在抗辽的战守得失上,才言说一二,陆、罗等部属之事,则一概推说不知。
昨日,辽国河北诸部都统萧斡里剌遣使者过河,商量以宋国百姓交换这些辽军俘虏之事。东京留守司和镇**有近万契丹和奚族俘虏,萧斡里剌的使者称,辽国可用十名宋国百姓换一名辽军俘虏,双方在黄河渡口.交割人口。此事曹良史和岳飞意见相左,曹良史来见赵行德,也是想听一听他的意见。
“三名百姓换一名辽贼,未免太过轻贱了我大宋子民,可若是一个换一个,又吃亏了些。可是,......,可使十万百姓脱出苦海啊,”曹良史摇头叹息,脸色犹豫不决,“可岳相公的意思,若把被俘辽贼又回去,整个辽军的士气都更高,辽贼如虎添翼,将来祸害我大宋也会更加厉害。所以,岳相公觉得和辽贼换俘乃是与虎谋皮,宁可把俘虏的辽兵尽数斩杀,也不能有一人交还再给辽国。唉——这可是三万百姓,元直,你可有见教于我?”
岳飞所担心的,曹良史未必不知。这一万辽军俘虏放回去,将大壮辽贼的声势。契丹人少而宋人多,哪怕是十比一的交还,换回来三万百姓,利益远远比不上放归一万辽军的坏处。他心存了一念之仁,却是无法断然舍弃这三万百姓。他脸上带着一丝期冀,然而赵行德却摇了摇头。
“待罪之人,不便置喙。”
“唉——”曹良史脸色黯然,“元直,你这是何必?”
他站起身来,拿出几张纸,“这是今天的邸报,你看看吧。”最近辽宋间没有战事,邸报上的消息都无甚出奇之处,曹良史每次都会带来最新的邸报,以免赵行德被禁闭的久了,不知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情。再有两天,赵行德就将由岳飞长子岳云亲自押解南下,曹良史已经事先和岳飞说好,在押解途中,无论发生何事,以保全赵行德的性命为要。就像赵行德曾经和他说过的一样,无论从哪一个角度来说,他都不能死。而现在最盼望赵行德死于非命的,则非辽国君臣莫属。
“多谢。”赵行德低声道。当初汴梁求学时,陈东等人天天议论时日,指摘朝臣,众太学生可以一日无肉,却不能一日无邸报。正因为在宋朝已养成了习惯,他身在夏国为将,戎马倥偬之间,同样留心于天下的大事。十余年来与理社旧人书信往来,议论时日,竟从未中断过。这几张薄薄的纸,承载的却是多年的习惯和旧情。
赵行德拿起邸报便看。这一天的邸报上,正登载着舒州逼良为娼的案子,儒生石庭坚指责舒州学政本人牵涉此案,又授意舒州知州夏元礼等人,一手遮天要案子压下来。此事已然闹得天下皆知,刑部已经决定提审此案。但舒州那边只想大事化小,一边对天下公议装聋作哑,一边拒不向刑部移交案卷。而自从鄂州打出“尊天子不奉乱命”的旗号来,州县和相府讨价还价的也越来越多。有的地方大族不但把持着州学,推举学政、知州、防御使,更借助练兵抗辽的机会,扩充了州县的团练。此事涉及舒州学政,其他的州县士绅也有不少满腹怀疑,指责朝廷是趁机党同伐异,辽贼刚刚退走,便要同室操戈,将并非理社把持的州县一一削平。甚至有人指责陈东这是在剪除异己,大权独揽,将要篡位谋国。
“刑部不得拿问学政,”赵行德眉头渐竖,愤慨道,“但查明真相,为何有何不可?”
“查守庸是想把水搅混,”曹良史摇了摇头,接道:“有些人则是借题发挥。”他叹了口气道,“元直,不瞒你说,辽贼退去以后,各路跳梁小丑都出来了。陈少阳处境也不好过,若不是子龙断然除掉了蔡京、李邦彦,恐怕局面更不堪设想。易帅一事,少阳也是迫不得已,不然,......,难以服众。”
“朝堂争斗司空见惯,但人总当存存良心,”赵行德将邸报放下,站起来愤然道,“既然舒州学政涉案,那不管是非,都要避嫌由刑部提审此案。方才能查明真相,还天下人一个公道!这又有什么违反朝廷制度的地方?舒州竟然能一直拒不移交?!旁人还昧良心,我虽为阶下之囚,我也要鼓舌摇笔,指斥这些一手遮天,混淆黑白的奸人!”
“唉——赵兄,”曹良史见状,心头百感交集,“元直啊,你......”竟不知说什么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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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106 何由诉苍昊-4
全文字无广告 第四卷]章106 何由诉苍昊-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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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赵将军的消息了?”
陈重吃惊的问道,他看了看李四海,示意随从将军报递上来,当着李四海的面翻看起来。 关东朝廷行险捋夺赵行德兵权,滴水不漏。此后软禁赵行德,防范更是密不透风,赵行德虽有部将握兵在外,弟子在外面行走,但没得到朝廷的允许,连只言片纸都不能传递出来。丞相府已经遣使向鄂州要人。宋朝答复得客客气气,内容却十分坚持。只要夏国没交回襄阳、洛阳,赵行德部将仍然割据河南,就不可能让赵行德回夏国。夏国困于东西不能兼顾之局,现在不可能与宋朝翻脸开战,赵行德成了一个人质,被看押得很紧,连神通广大的军情司也无法通风报讯。
李四海摇了摇头。他素闻太子殿下看重赵行德,甚至在登基后可能倚为左膀右臂,这场合无疑说明传言不虚。他若无其事地将冰镇的梅子放入口中。作为最尊贵的开国博望侯世子,李四海前程锦绣,但绝没有拜相的可能,也不会去嫉妒赵行德。他透过晶莹的琥珀杯看着台上美人儿翩翩起舞,嘴角浮现一丝笑容。在宋国境内马不停蹄,但到了洛阳之后,李四海反而安住了下来。一是因为现在天寒地冻,就算赶到葱岭,仍然大雪封山不得通过,二是他不想让护国府觉得自己太过急切。反正海西港的船队也还没成军。世上长于谋国,拙于谋身者不多,李四海更不是那愚笨之人。以赵行德之才具固执,在宋国受受折辱,对他未必不是好事。李四海更为好奇的是,以岳飞治军之严,曹良史心机之密,赵行德到底能传递出什么消息?
李四海正寻思间,林净婉已献舞完毕,若有似无地朝这边瞪了一眼,转身退场而去。大观楼大堂上的客人大声喝彩,连楼上雅座也将楼板踏得“嘭嘭”直响,仿佛楼都要塌了。宋人最好声色之乐,关中第一舞姬来到洛阳献舞,众人争先一睹为快,场场都是爆满。台下仆役捧着雕花木盘上,银钱高高堆起。李四海不满地撇了撇嘴,心痛地从怀中摸出一张福海金票,放在盘子中让仆役端出去。虽然大观楼不比那些乡村野店,为了不拂客官的面子,引起纠纷,不会报出打赏银钱的数目。但这个样子,李四海还是要做出来,否则他的日子就不好过。
这时,陈重已经看完军报,看着这场面,脸上似笑非笑,叹道:“你们两个要闹到什么时候?博望侯世子的正妻,大夏将来的一品命妇,居然在大观楼歌舞娱人,这若叫关东那些书生知道了,岂不要笑掉大牙吗?”李四海有些尴尬道:“这不还没正式成婚吗?”“博望候当年可是与人家歃血为盟、约为亲家的,”陈重摇了摇头,半开玩笑,半是认真道:“如今天下多事,你若添乱的话,我这里就不许。”
“唉——”李四海叹了口气,“真是前世的冤孽啊。”
他怎么也没想到,费劲心机勾搭上的头牌舞姬,居然是他一直想摆脱掉的未婚妻。“摆夷人的风俗也太奇怪,女人居然不许男子再娶。女人嘛,有些日子是漂亮迷人的,其他时候都是累赘,我何必受这个辣婆娘的管束。”李四海摇摇头,似乎为自己摆脱不了的命运而遗憾。见陈重的脸色微沉,李四海又改口道:“当然了,身为博望侯世子,为国家和亲,是我义不容辞的责任,我也很崇敬陛下夫妇,恩爱足以为万民表率的。”他有些心虚似地端起了酒杯,改口问道:“赵将军有什么消息吗?”他的眼睛落在桌上,陈重刚刚看完的那卷军报。
“这是,”陈重将案卷推给他,脸露微笑道,“他的揭帖,你想看?早说。”
“是吗?”李四海眼中浮现一丝异色,放下酒杯,拿起揭帖,一目十行看了下去。
赵行德被软禁之后,虽然不时有人见到他,但在宋朝的监视下,他极难向外传递消息,或者说,赵行德本身不曾试图传递什么消息。而现在,居然突然冒出来这么一大篇揭帖,内容居然与河南局势完全无关,指斥宋朝劳什子地方官逼良为娼。军情司实在无法理解曹良史和岳飞是怎么想的,难道是暗示他的部属,赵行德安然无恙。赵行德难道当真这么闲吗,从手握十万大军到身陷囹圄,还有闲心来管闲事?
“关东人,”李四海摇了摇头,“这家伙就是个关东的傻瓜。”
他嘴角翘起,嘲讽般笑道:“这是一场好戏啊,在这个时候,他们居然更关心劳什子‘逼良为娼’?不过,丞相大人,还有军情司该高兴了。”陈重点了点头,李四海虽然有时言行荒唐,但眼光却是有的。宋人此时突然闹这么一出内讧,倒是让他大大松了口气。倘若关东利用赵行德在河南打下的底子北伐辽国,待料理完西面罗姆突厥,回过头来,又要面对一个强大的宋国,统一天下的时机就一去不返了。
“在关东看来,这是义不容辞的事,”陈重微笑道,“你有什么想法没有?”
“什么想法?”李四海一愣,他深知陈重,他这个态度,就是已经有想法了。
“这场好戏,到可以凑个热闹,若本人也做一文章,对朝廷口诛笔伐,为百姓摇旗呐喊呢?”
“高,实在是高,”李四海古怪地笑道,“殿下真是有为之君啊。不过......需要枪手吗?”
护国府大举对罗姆突厥用兵,便不愿过早卷入宋辽之间的战火。大军驻扎洛阳,但只能起威慑作用,没有五府命令的话,陈重并不能直接出兵介入辽宋战场。在“擅专”这点上,储君要比普通将领更小心。不过,他撰文指摘关东朝政,护国府却是无话可说。郑相堂门口“言者无罪”的石碑已经立了一百多年,无论对平民百姓,还是王公贵族,都是一视同仁的。他在北疆驰骋惯了,在洛阳早已憋得烦闷。对陈重的心情,李四海是颇有体会的。
“大胆!”陈重笑骂道,“本太子苦读读圣贤书的时候,你还在天天勾搭宫中女官。”
两人一起哈哈大笑起来。李四海又对陈重说了一些辽东、关东各地的风俗,二人尽欢而散。
............
黄鹄山巅,红墙圈起一片地方,隐约可见亭台楼阁、茂林修竹,便是鄂州新建的行宫。
赵行德收复河南后,礼部尚书吴子龙一直催促他修筑宫室、官衙等,方便朝廷迁回汴梁,但赵行德上表称河南局势未稳,有大批百姓需要安置,故而无力重建京城。河南易帅之后,朝廷正式宣布鄂州为行在,待将来时机合适,再考虑迁回汴梁。于是,新任礼部尚书邓素便主持修筑了鄂州行宫。虽然号称行宫,只是将原先的转运司衙门漕园和东圃改修而成。因为北虏侵凌,各地丁壮锐减,朝中大臣觉得大用阉人乃是朝廷无道之状,所以,竟然由各州县学政公议,一举废除了皇家专用阉人宦官的恶俗,代之以女史及文武侍卫。
行宫规模虽不能和历代扩建的汴梁宫殿相比,但胜在小巧精致,景色宜人,宫中的一览亭、跨鹄亭、乖崖亭、四景亭、广永亭、春阴亭、凝香亭等,都有绝佳胜景。是以赵杞十分高兴,称赞邓素“有心”。而将园中原有依山亭馆十余处修葺一新,也没花多少银钱,户部也觉得没有糜费国库银钱,只是官绅百姓少了几处游玩赏心的去处罢了。
梅花掩映中,一名宫女匆匆穿林而过,径直来到靠着宫墙的一处小巧院落,跪秉入内。这便是除赵杞外鄂州唯一近枝宗室,先皇之女,十六长公主赵环的居所。赵环和今上是一母所生,兄妹情笃,是以宫殿修成之后,赵杞便让她先挑选一处殿宇居住。赵环便选了这一处出入方便的小院落住下,并挑选了几个聪慧而忠心的宫女。
“殿下,有赵先生的消息了?”
“真的吗?”赵环坐起身来,欣喜地问道。她下意识地整了整鬓发,又看了一眼铜镜,镜中的人影,美貌如花,眼眉间带着惊喜,令人心生怜意。自从赵行德被相府夺权软禁后,罕有消息传出。外面流言纷纷扬扬,有人说相府准备将赵行德押解南下,交付有司审问。也有人说夏国拍了使者向朝廷要人,朝廷并不愿得罪夏国。最可怕的是有流言说赵行德得罪了朝中重臣,如今身陷囹圄,恐怕会被先斩后奏。但确实的情况,连皇帝赵杞和邓素都不知情。自从曹迪、邓素连手逼吴子龙去位后,陈东对帝党的防范也更严了。
“殿下,赵先生的文章,应该不是假的吧?”
宫女芍药迟疑道。殿下的心事,旁人不知,她也猜得到一二。锦檐府的周和、王冲翼等人虽然也是殿下的心腹,但男人总是不太合适。于是乎,芍药每天最重要的事情之一,就是是尽心尽力,神不知鬼不觉地从各色人等口中打探赵行德的消息,再回来细细地禀报给长公主殿下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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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106 何由诉苍昊-5
全文字无广告 第四卷]章106 何由诉苍昊-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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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舒州的事情……”赵环秀眉微蹙。 全文字无广告
她并非不谙世事,也知道一些官府鱼肉百姓的事情。就好像庆历年间,范仲淹革除天下各路不称职的官员。富弼在旁劝道:“这一UU小说去,一家人都要哭了。”范仲淹回答:“一家哭,何如一路哭?”然而,对于上位者来说,贵官近而百姓远,百姓深受盘剥、敲诈、凌虐,这些残酷的事实,连久居深宫的赵环也有所耳闻,只是一直都下意识地不去细想。所谓官官相护,正是“亲亲有等,尊尊有术”的延伸,人之常情多如富弼,宁愿选择性的麻木一些,也不愿轻易开罪地位相当或亲近之人。
“以赵先生的处境,也要为百姓仗义执言,”赵环理了理额前秀发,站起身来:“民脂民膏奉养皇家,皇兄又任由这些人胡作非为呢?他们这样鱼肉百姓,除了披着一张我们宋人的皮,与河北的辽贼有什么不同?”她相信揭帖中所言是实,对受害的女子极为同情,当即带着宫女芍药去见皇兄,希望赵柯能帮上那两位蒙冤的女子。
……
行宫后苑花厅中,赵柯坐着绣墩,邓素、王贵侍立在旁。
皇帝不在垂拱殿接见,而是后苑花厅,本身就是示以宠幸。但这份宠幸,王贵却有些战战兢兢。他脸上恭敬,心中却明白,当朝的是丞相,皇帝只是尊贵而已。他是靠陈东和曹良史的支持才掌兵东南行营的。因为有岳飞、曹迪、赵行德拥兵自重的前车之鉴,在重建东南行营之时,朝廷干涉极多,不但护军使都由兵部认命,连统兵官也有不少是理社中人。因此,赵柯的问话,王贵都恭恭谨谨回答,一字一句都没有超越普通奏对的范围。统兵大将能如此滴水不漏的堪称罕见,邓素心中微微叹息,赵杞的脸色也渐渐有些不耐起来。
“王爱卿,你统兵东南,掌握数万之众,可知何为臣子之忠?”
王贵心中一凛,禀道:“臣忠于大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那你说,”赵杞脸色微沉,又问道:“何为大宋?”
“这……”王贵一时语塞。大宋便是大宋,他从来没想过“何为大宋”这个问题。
“朕,”赵杞厉声喊道,“朕就是大宋!”他的声音颇大,在房间中回荡着。花厅外,赵环忽然听见这句,一惊之下,停住了脚步,站在外面。邓素的脸色微变。“陛下,”王贵双膝跪倒,头埋得更低,恭敬道:“臣忠于大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赵杞召见王贵,本来没指望一下就收服他。但心中总有郁积,不自禁宣诸于外,见王贵仍是以冠冕堂皇之词应对,不免有些心灰意懒。
“你退下去吧。”赵杞挥了挥手,看着王贵的背影,萧索地叹了口气。
“陛下,这王贵……”
“邓爱卿,”赵杞打断了邓素的的话,道,“朕就是大宋,你也不以为然吗?”
邓素一时沉吟未答。黄舟山“亡朝代与亡天下之异”流传于世已久,鄂州“尊天子不奉乱命”以来,虚君实相更成为事实。无论理社中人,京东侯党,统兵的大将,还是把持州县的士绅,除了极少数冥顽迂腐之人,恐怕也没有几个再相信赵杞所说“朕就是大宋”这句话了。就连赵杞一向倚重的邓素也是如此。孟子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三者已分了轻重,邓素自己也不认为君王就是大宋社稷。
“陛下当修德以收人心,”良久,邓素委婉道,“人心若在陛下,陛下便是大宋。”
“那若是……”赵杞及时收住了口,“倘若人心不在朕,”这句话,本身就不是一个明君应该说的。他怒极攻心,白皙的手背上青筋冒起,看向花厅之外,目光却由转为柔和,便先招呼道:“十六妹。”赵环轻移莲步,检衽道:“皇兄。”兄妹二人不仅是一母所生,更在大哥赵柯临朝时一起受难,情谊非比寻常。普天之下,若有人能听赵环倾吐心事,则非赵杞莫属。同样,最能让赵杞放下满腹烦恼的,也只有这个亲妹妹。
“十六妹,又有什么好东西让朕鉴赏吗?”赵杞微笑道。
“有一篇文章,不知是好,还是不好。”
“哦?”赵杞笑道,“能得十六妹青眼的,自然是好。让朕看看。”
他看了一眼旁边,也没有避讳,接过文章便看了起来,才看几行字,赵杞的脸上已笼上一层阴霾。邓素就站在皇帝身旁,不需刻意,便看清楚了那文章的开头几行,心下顿时了然。曹良史为赵行德代发揭帖,这文章一出,陈东、吴子龙、邓素等人几乎同时得到了抄本。邓素本身对舒州案子极为关注,赵行德揭帖中的字句,几乎能背诵出来。想到此处,他的目光不经意落在十六公主身畔。
这时,忽听一声怒喝:“大宋天下,朗朗乾坤,居然如此目无王法?”
赵杞一边大骂,一边将揭帖递给邓素,厉声问道:“邓爱卿,揭帖所述之事,可是事实?”他天生聪颖,也是读遍圣贤书的人,揭帖上所指责州县官员沆瀣一气,一手遮天的事情,激发了被文官们像泥塑木偶一般架起来的怨气,令皇帝真心怒不可遏。
“陛下,”邓素接过揭帖,只看一眼便折起来,“舒州这案子,臣也略有耳闻,不仅如此。自从中原板荡以来,朝纲紊乱,各地牧守结党营私,将领拥兵自重,鱼肉百姓,甚至残民以逞的案子不知有多少,朝廷却拘于弱干强枝的局面,无法拨乱反正。舒州这案子本来不大,却激起举国正人君子之义愤,也是因如此。”邓素摇了摇头,叹道,“这事情牵涉极广,影响不单单在我朝。夏国太子陈重也指责我朝不善待百姓,他的揭帖也被广为传抄,着实蛊惑人心。这些地方上的乱象,朝廷若再纵容下去,恐怕就要人心思夏了。”
“你说什么?”赵杞更加恼火,气愤道,“连夏国太子都知道了,朕竟然还不知道。今日若不是十六妹将此事告诉朕,难道爱卿打算一直将朕蒙在鼓里?唐太宗曾言,以人为镜,可以知得失?朕被关在这深宫之中,没有耳目,也没有进谏的贤臣,难道是朕的为君之失吗?你…...”
“皇兄。”赵环担心地劝了一句,赵杞才住口,仍怒气冲冲地看着邓素。
“此事未能及时上奏,臣有罪。”邓素的告罪十分坦然,“然而,臣身为礼部尚书,职责在于教化百姓,使人能克己复礼,并非明辨一案之是非曲直。”他从袖中取出一叠奏章呈上,“除了舒州一案之外,还有许多州县、军中官员营私舞弊的案子,都是近日来各地清流、廪生所张贴揭露的,臣也派礼部的干吏做了核实,这些揭帖的内容与事实相去不远。”
赵杞将信将疑地接过了邓素的奏章。邓素则眼观鼻、鼻观心第静静在旁等候。他履新之后,所有下属几乎全部都是吴子龙的亲信。为防止他在礼部培植私人,礼部的人事变更要经过吏部的准许,两部发生龃龉时,陈东基本都会偏袒吏部。但是,邓素调集人手查明各种贪赃枉法,伤风败俗的事,却是合乎礼部职权,也是受到其他礼部官员支持的,他自己也十分勤勉。再加上舒州闹出轩然大波侯,各地廪生都纷纷张帖揭露官场的的丑恶之事,故而礼部只用了很短的时间,就将其中最令人发指的劣迹整理成册。邓素携着这本册子来见赵杞,也是另有一番用意的。
赵杞看着看着,眼神变得凌厉,拿着奏章的手竟发起抖来,怒极道:“这些,这些,这些结党营私、寡廉鲜耻之徒,竟敢混淆黑白,肆意鱼肉朕的百姓!朕要,朕要,朕要把他们,”他虽然气急,但却说不出,自己能把这些“奸臣”怎么样?身为君王,却被臣僚玩弄于股掌之上,谈何惩治他人,他的情绪急剧地从盛怒转为颓废,一股巨大的悲哀涌上赵杞的心头,悲哀地长叹道,“有心杀贼,无力锄奸。做君王做到朕这个地步,可谓古今罕见吧。”撒手将奏章还给邓素,一副哀莫大于心死的摸样。
“陛下不可妄自菲薄,”邓素沉声道,“如今这个局势,也是陛下拨乱反正的良机。”
“良机?”赵杞眼中闪过一丝期冀,“邓卿此言何意?”
邓素并不回答,赵环检衽告退后,方才开口道:“陛下,如今朝廷乱象横生,正是朝纲紊乱之故。所谓‘虚君实相’、‘学校推举’之制,就连黄舟山也之说了个大概,鄂州建制不过仓促而就,制度草率,故有今日之乱。这舒州之事,臣观看揭帖数百篇,其中提到最多的一句,乃是‘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说到此处,邓素停了一停。
赵杞点点头,对这句话,他虽不十分赞同,但也没有多少反感。
邓素也点点头,继续道:“倘若陛下以天子之尊,明发上谕,昭示天下,凡我大宋子民,在律法之下,一般无二。王子犯法当与庶民同罪,更何况是丞相、州县、大将、学政、豪绅等辈,人人都应该守朝廷的规矩。如此,则天下人必盛赞陛下之贤明。我朝最重大义名分,陛下乘势,为朝中臣僚立下规矩,陈东等人若就范,则整理朝纲可期,若人臣跋扈不就范,大义名分亦落于陛下掌中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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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107 良牧称神明-1
全文字无广告 第四卷]章107 良牧称神明-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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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发上谕,”赵杞迟疑道,“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正是。 ”邓素见赵杞仍然犹豫不决,上前一步,问道,“陛下,满朝文武当中,如今主弱臣强,人心混乱,哪位大臣能助陛下拨乱反正?”他目光炯炯地看着赵杞,赵杞则无言以答,喃喃道:“哪位大臣?”他曾经最倚重的蔡京、李邦彦,已被作乱廪生所杀,而曹迪拥兵自重,赵杞对国丈也暗暗提防。放眼朝中,真正手握权柄的重臣,如陈东、邓素、曹良史、吴子龙等辈,居然没有五十以上的。原来充斥着老臣的朝堂,不知不觉,现在居然全部是一些“年轻”的面孔,着实令人无法放心。像舒州石庭坚这样的后起之秀,还在咄咄逼人地冒起来,就更令人感到不安。
“陛下所能依靠的,唯有大义名分,天下人心而已。”邓素进言道,“我大宋虽然比不上夏国、辽国的军力强盛,但‘礼义之邦’则当之无愧。立国百年以来,大义名分早已深入人心。陈东等人不过是手无寸铁的书生,所依靠的,也不过是大义名分而已。如今天下板荡,人心思安。而要定国安邦,就要恢复三纲五常,首要的便是重建君臣之纲常。而所谓纲常,仔细落实下来,也就是礼法。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君王、大臣,皆在礼法之下,亦在律法之下,是丝毫不会损害陛下的颜面的。”
“礼法?”赵杞低声道,“邓卿家的意思是?”
他天资聪颖,对今古大家文章都有涉猎,但在礼法经术上所下的功夫,远远比不上在琴棋书画这些炫人耳目的下乘本事上所画的花心思。邓素将话题由舒州案子转到“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又顺理成章的转到重建“君臣纲常”和“礼法”上,赵杞也尽量回忆自己所学的礼法中,到底哪些对自己有利。他原本以才学自矜,如今才知道,自己和陈东、邓素等人相比,只不过是立脚书橱,远远没达到融会贯通的程度。
“没有礼法,便没有三纲五常。而关乎君臣纲常之制,更是礼法之大者,可称之为‘大礼法’。”邓素解释道,“臣出掌礼部后,得知前任吴尚书欲重述上古‘出礼入刑’之制,正在编纂一部《宋礼法》。”,这才启发了微臣,倘若没有大礼法,纲常混乱,其他礼法也不用谈了。所谓纲举目张,要重述‘礼法’,首先要重述‘大礼法’。”他看赵杞若有所思地点头,便继续道,“所谓‘大礼法’,最为重要的,就是名分大义。本朝贤臣重述名分大义之道,以司马文正公最为精辟。文正公有云:‘臣闻天子之职莫大于礼,礼莫大于分,分莫大于名’。臣素以为,周室之制,天子、诸侯、大夫、卿士、万民皆在礼法之下,是故各安其位,各得其所,天下遂安。如周天子分封诸侯,定下了名分大义,享国绵延八百余载。周幽王烽火戏诸侯,虽未损国力,但名分大义却乱了。君君臣臣,君不君则臣不臣。是故周室衰微,先为犬戎所窘,平王东迁,春秋以后,礼崩乐坏,后为暴秦所灭。周室之衰,在根子上,还是周王先乱了礼法。”
“邓卿,这礼法和名分大义,你能不能说得简单明白一些?”
赵杞听明白了一半。若是以他从前的脾性,有人跟他长篇大论谈论礼法,他早已不耐烦。但现在隐隐感觉到一丝希望,可又不完全明白,简直心如猫挠一般,所以不得不开口向邓素求教道。先帝尚在时,世人往往以为三皇子赵杞才高八斗,不逊于其父。唯有邓素与其相处日久,方才知道,赵杞与先皇一样,过于分心旁骛,琴棋书画超卓于旁人,经书礼法上面却根本没有吃透。身为人君,本来应当致力于经术之学,以为臣民表率。赵杞在智识上简直是一个浮浪子弟,若是等闲人,邓素都懒得理睬于他,但赵杞偏偏是大宋的皇帝,他只能循循善诱地开导于他。
“何为礼法,简而言之,使人各安其位,各守其道,而不能逾矩。为人君父者,有为君父之道,为人臣子者,有为人臣子之道。各守本分,则天下无事。偶有离经叛道者,则天下共击之。昔时厉王无道,国人逐之,周召共和十四年,待厉王之子宣王长成,又还政于宣王,使周朝社稷重归于君臣礼法的旧道。”邓素讲到此时,顿了一顿,看着赵杞。
赵杞感慨道:“周公与召公两位,能够还政于周王,真是大贤臣,可惜后世秉政的,多是奸佞枭雄。”他想起的,后世的权臣,如王莽、董卓、曹操,李林甫、杨国忠、安禄山等辈,再无周公召公那样的高风亮节了。三代以下,可谓礼崩乐坏,末世之衰。
“陛下,”邓素点头道,“三代之后,大奸巨恶层出不穷,乃礼崩乐坏之恶果。秦政卑天下而贵一人,以至父子相忌,宗室相残,而诸侯、士大夫、百姓尽失其位,是故天下共击之,以秦之强,仍二世而亡。然而,汉承秦制,虽然号称‘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但在根子上,已经与周礼大异其趣。人臣之生死荣辱,还是在君王一念之间。是故,本朝之先贤,莫不直言汉唐不足以效法,欲重述礼法,非以三代之治为楷模不可。所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敢问陛下,若设身处地,生死荣辱尽在他人一念之间,能安于其位乎?”
邓素目光灼灼,直视着赵杞的眼睛。自从辅佐赵杞以后,邓素已在理社中陷于孤立,如今要重述礼法,必须取得赵杞的绝对信任和支持。所以,他不惜冒着触怒赵杞的风险,向他阐述将来的礼法之道。随着这一问,赵杞的眼神复杂起来,想起皇兄即位之后,自己战战兢兢的那段日子。
良久,赵杞方才长叹了一声:“不能。”
“这是物极必反之道。秦制贵一人而贱天下人,自比三皇五帝而轻贱大臣,大臣轻贱胥吏,胥吏作践百姓,天下人都不安其位。《尚书》所谓‘抚我则后,虐我则仇’。天下人不安其位,则人君就要日夜提防,社稷反而不能安稳。是故,周室绵延八百年,汉祚四百余年,而唐朝不过三百年而已。周室虽有春秋战国之乱,但未闻有诸侯弑天子者,汉唐二代,宦官、外戚、权臣,弑君者不知凡几。陛下欲重述礼法,若照秦制,则以一人之智敌天下人之智,复以一人之力敌天下之人之力。若照周制,使朝中大臣、州县官、士人、乃至百姓,皆能各安其位,天下安,陛下则安如泰山,天下危,则上至朝臣,下至黎民,莫不为社稷效死力。顺势而为,天下人之力皆为陛下所用。”
“邓爱卿所言甚是。”赵杞的脸色振奋中有些迷茫,“但是,就连《左传》之真伪,汉代已经不可考据。周制太过久远,语焉不详,又怎能因循呢?。”
“子曰,礼失而求诸野。”邓素抬头看着远处,缓缓道,“何谓以德配天,《尚书》有云:‘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如今的局势,正当如此。从舒州这案子来看,鄂州虽号称‘虚君实相’,但陈少阳只是一个大臣,只要他不想谋朝篡位,各方势力,州县豪强,他都不可能断然铲除,甚至是非常忌惮的。而各地的乡绅、士子,乃至普通的百姓,因为这些贪官污吏,对朝廷十分不满。这时候,陛下顺应民情,以舒州之案乃朝廷礼法疏失为由,下诏命陈少阳召集各州县学政,商议出一部整顿朝纲的‘大礼法’出来。天下人必盛赞而景从。在商议‘大礼法’时,各方争执不下,而陛下乃天子之尊,超然于上。无论他们作何商量,‘大礼法’一定下来,上下各安其位,无论如何,陛下必将重获万民尊崇,远远胜过朝纲紊乱,权臣随心所欲地翻云覆雨,甚至挟天子以令诸侯了。”
“‘大礼法’......”
赵杞喃喃念了几遍,忧道:“陈东权倾朝廷,宫中遍布相府的耳目。朕若明发上谕,这上谕发不发得下去都成问题?他还能容得下朕吗?”他说完后,竟然心有余悸似地朝不远处的树丛中望了一眼。一个侍卫正在那边,见陛下望过来,忙端端正正地垂首侍立。赵杞则掩饰一样地转过脸去,竟不敢再看那侍卫。
“陛下也知道,微臣当年与陈少阳等相交莫逆,彼此可称得上肝胆相照,臣以性命担保,陈少阳虽然大权独揽,但并非奸佞之辈,更无篡位窃国之心。陛下下旨公议‘大礼法’,也是缓解了眼下州县桀骜的困局,算是助他一臂之力。再者,宗室尽数都被辽贼掳去,陈少阳就算对陛下不满,也不可能行废立之事。陛下进可重振朝纲,退亦无可损失,当速作决断。”
“这.....”赵杞还是有些下不定决心。
“陛下,”邓素低声道,“陈少阳不是奸雄,并不代表别人不是。大礼法一日不立,陛下便一日危如累卵。良机若失不可复得,陛下当断则断,以免错过时机,后悔莫及。”他说完后便住口不言,等着赵杞做决定。
光阴一寸寸过去,赵杞右手紧抓着龙袍,踌躇半晌,终于“啪”地一拍石案。
“朕意已决,草诏,公议‘大礼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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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107 良牧称神明-2
“陛下诏命,大礼议!”
“礼部行文,大礼议!”
“诏命各州学政齐集汴梁,公议罢免舒州学政事,公议大礼法!”
消息仿佛长了翅膀。书mí群4∴⑧0㈥5近两三年来,辽寇席卷大河南北,京师汴梁沦陷,皇室被俘,新皇赵杞自立,鄂州相府尊天子不奉luàn命,东南州县公议推举,紧接着在辽寇南侵的威胁下,鄂州相府拥立赵杞,一场又一场牵动人人心的大仗接二连三地打响,刚刚击退辽贼,两枢密回师对峙,赵行德孤军北伐,收复汴梁后,河南刚刚安定下来,朝廷又易帅,赵行德乃夏国的jiān细的流言四下传播,与此同时,舒州的案子,连同许多官府鱼ròu百姓的案子,仿佛一夜间成为州学官绅议论,甚至街谈巷议的焦点。
时局走马灯一样的变化,每天层出不穷的消息,已经让人心luàn到了极致。朝廷的邸报,书社的报纸,书生的揭帖,不知什么时候,竟然满大街都是。不光州城县城中传播,连偶尔出mén赶一趟草市的乡间农人,回来时也向左邻右舍卖nòng种种新鲜的论点和消息。许多百姓只望养家糊口,本分度日,但偏偏无论是宋辽jiāo战的胜败,还是官府bī良为娼,一个个消息都不知不觉地牵起人们的关注。各种糟糕的消息打破了沉寂的乡村生活,让许多老死不相往来的人们无所适从。到处都是哀叹世风日下,luàn世人不如狗的口气,这时,朝廷邸报忽然宣布,陛下下诏,丞相副署,礼部行文,为重振朝纲,整顿世风,天下州学政集齐汴梁,公议大礼法,同时议论罢免舒州学政一案。大宋州县早已遍布干柴,“大礼议”的消息仿佛飞溅的火星,每到溅到一处地方,就掀起了一片哗然。
“复兴礼法,重振大宋。”“朝廷终于要惩治jiān臣了吗?”
“礼法立则天下治,我们不能袖手旁观。”“朝廷要立王法了啊?”
“本州学政大人召集士绅在州学公议大礼法!”“jiān夫yínfù浸猪笼吗?”
“陛下该不是要趁机搬倒陈少阳吧?”“世道又要luàn起来了吗?”
“要议大礼法,先将那些鱼ròu百姓,尸位素餐之徒一概铲除!”
人心一下子沸腾起来,各种议论都盛嚣尘上,为了大礼议,有的州学要重新推举学政,有的地方还爆发了民luàn。与东南州县相比,在原镇**改编的东京留守司屯田境内,因为士人大多南渡,没有人出头闹事,局面要平静得多。屯田百姓主要担心的是“官军”和“王师”同室cào戈。礼部也体恤民情,行文称河南新复,各地州学破败,廪生良莠不齐,故而不需派出学政参与大礼议。
镇**和保义军的防区犬牙jiāo错,为防不测,东京留守司早放出消息,如果赵行德的旧部中途劫人,在万一情况下,赵行德会被当场处决。镇**大队人马进驻汴梁、颍昌府一带后,赵行德即由岳云秘密押解南下,三百背嵬骑兵随行护送。
一路晓行夜宿,这天正午时分,来到郾城地界一处驿站打尖。和大部分宋国百姓一样,镇**一天只吃两顿饭,正午时分只以一把炒面或者烤饼充饥。当值的骑兵排着队在驿站后的水井中取水,将水囊灌满后,又照料战马。岳云恪尽职守地陪在赵行德身边,但和大部分镇**的军卒一样,对赵行德并没有多少敌意。赵行德披着一件半旧大氅,盘tuǐ坐就营地当中,就着井水吃着炒面,远远望去,他和普通军卒几乎分辨不出来。自从被押解出汴梁后,赵行德便没再看过邸报,岳云没有传阅邸报的习惯,他也没有向岳云要求这些。镇**的少帅几乎是岳飞的翻版,除了向部下发布命令,以及询问意见之外,一路上都沉默寡言。赵行德很少和岳云说话,他并没有坐骑,平常就坐马车,到是方便随时将思路记下来,不知不觉间,《君子国》的初稿已经快要完成了。
东北方向忽然扬起一片烟尘,正在休息的背嵬骑兵纷纷站起身来,各自将战马牵在身边,都头、队长大声招呼着部属。郾城在汴梁和颍昌府南边,按道理说,不应该有大队辽骑出没,,但凡事都有万一,气氛顿时紧张起来,四名背嵬军前后左右将赵行德夹在中间,既是保护,又是防备,岳云匆匆拿出千里镜朝东北方望去,眉头皱起,只见烟尘前面,数十骑拼命打马奔驰,而在他们身后,有千余骑兵在追赶,两拨人马直冲着镇**驻扎的驿站方向而来,距离越来越近。
“关上寨mén,骑兵结圆阵待敌。”岳云下令。
驿站的寨mén缓缓拉上,这座驿站是镇**不久前才接管过来的,虽然只有简陋的木城墙,两百余驿卒守卫,但却是一丝不苟按照兵部“角寨”的营造法式,由东京留守司辎重营监造而成。骑兵们并没有进入驿站,而是在寨mén前结成圆阵,既能得寨中步卒火铳弓箭的支援,又屏蔽了寨mén,给守寨的驿卒壮胆。赵行德也没有进入驿站,而是下马车,骑在一匹马上,被背嵬骑兵簇拥在当中。这三百骑兵都久经战阵,乃是镇**中第一等的jīng锐。就算来者有数千骑之众,在这一马平川之地,强行突围也有七八分把握。
“前面是桑田驿,冲入寨子,还能凭寨坚守待援!”
战马喷着白气,蹄声越来越散luàn,马援满头大汗,桑田驿隐约可见,追兵越来越近。
汴梁换帅以来,陆明宇公然拥兵割据。他军中有不少士人出身的,既为赵行德喊冤,又不愿跟随陆明宇割据。许多籍贯东南的军官sī下串联,想要逃回鄂州。大宋素来以优容读书人,鄂州还是理社等清流当权,军官们以为陈相被jiān佞méng蔽,就算赵行德早已出仕夏国,但他未做任何对不起大宋的事情,不当如此对待赵行德。正当众人彷徨之时,军中又盛传夏国派了使者过来,陆明宇yù裹挟左军各营及州县脱宋自立,双方甚至在谈将来入夏之后,河南三镇诸军按夏**制编成营头、校尉数目的事情。此事在士子们中引起了轩然**ō。谋叛是“十恶不赦”的大罪,终身洗刷不掉的耻辱,还会令父老亲族méng羞。昨夜,数十名军官借晚集会讲之机,盗马出逃。没奔出多远就被发现。指挥使夏彪便率两营马军急急追奔而来。
当看清楚驿寨城mén紧闭,前面数百骑兵严阵以待时,马援不禁破口骂道:“他娘的。”
不少出逃的军官脸上lù出绝望的神sè。这阵势,桑田驿明显不会轻易放他们入寨,所谓“据寨死守”云云,自然也无从谈起。军官们绝大部分都来自步军营头,虽然在北征路上也是浴血搏杀过来的,但大多数人的骑术只是普通而已。如果在平原上被千余骑兵追上,基本上就没有逃命的可能了。
“我们是留守司军官,”马援大声喊道,“快开寨mén!”
“快打开寨mén!”众军官聚在马援身边,也七嘴八舌地大喊道:“我们是要回鄂州的!”
“开寨mén!”“快开寨mén!”军官们满头大汗,一边大喊,一边担忧地朝身后望去。
还没过一刻功夫,千余骑兵展开两翼,几乎将整个桑田驿都团团围住。
“马军使,”夏彪单人独骑纵马上前,朝着马援喊道:“都统制大人如此看重你,为何不打声招呼就走了。你让这些人都随我回去,都统制大人定会从轻发落。”他看了一眼桑田驿寨前列阵的镇**骑兵,又喊道,“咱们都是保义军出身的人,不要让旁人看了笑话。”在夏彪所看不起的书生军官里面,马援是难得凭军功升为指挥使的。陆明宇甚至想让马援担任夏**制中的行军长史一职,地位还在夏彪之上。马援也因此得知了陆明宇在暗中与夏国联系的事,决心出逃鄂州。
“人各有志,”马援大声答道,“夏将军何必相强。”
“对,我们要回鄂州去!”“大家小心,莫要听他虚言诓骗!”
众军官七嘴八舌道。军中处置逃兵,向来是立斩不饶的,再加上牵涉到谋叛向背的大事。不少人转头朝桑田驿寨前的镇**看去,但竟没有一人向镇**骑兵求救,在他们眼中,守驿站的驿卒尚且算是大宋官军,但明显是镇**嫡系的骑兵就未必有什么好商量,说不定他们巴不得保义军自相残杀呢。
“既然如此,”夏彪脸sè一寒,喊道,“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他举起右手,数百左军骑兵弯弓搭箭,对准马援等军官聚集之处,只要夏彪右手放下,立刻就luàn箭齐发,将这伙人shè死在这里。马援回头看着桑田驿,有看着前面对准自己这干人的弓箭,悲愤填膺,大喊道:“出生入死的兄弟袍泽,难道要自相残杀吗?”夏彪微微一愣,心中微一犹豫,再度喊道:“你们随我回去,听凭都统制大人发落!”然而,回答他的却是一片沉默,事已至此,没有一个逃奔的军官愿意回去领罪了。夏彪再度举起右手之际。不少军官脸lù绝望的神sè,一些人chōu出马刀,勒紧了缰绳,准备拼死冲锋。
这时,忽闻一声大喝:“住手!”众人闻言望去,都大惊失sè,夏彪和马援同时失声道:“大帅!”
“同室cào戈吗?”赵行德看着正在对峙的部属,厉声喝道:“把兵刃都收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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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107 良牧称神明-3
桑田驿点燃了狼烟,笔直的烟柱直冲天空。
“大帅!”“将军!”“赵大人!”
赵行德的出现,让对峙的双方都是震惊,片刻后,不少赵行德的旧部鼓噪起来。众将早知赵行德被软禁起来,此时目睹情景,哪能不明白什么回事。“他娘的!原来大帅就是被他们挟持了!”“镇**鼠辈!”“放了赵大人!”但是不管他们如何怒吼呵斥,背嵬营骑兵都沉默以对,只将赵行德紧紧护在中间。岳云面无表情。面对数倍于己的威胁,他表现出远超年龄的成熟和镇定,目光在夏彪和马援这两拨人马之间来回扫过,最后又回到赵行德身。赵行德的旧部见硬寨坚阵无隙可乘,若强行攻打又投鼠忌器,再加身处镇**防区的腹地,夏彪等人鼓噪一阵后,声音渐渐小了下去。
“赵侯,”马援神色变幻,问道:“他们这是押解您回鄂州吗?”
“他们是逃军!”夏彪大声喊道,“大帅!”
“我等食的是大宋俸禄,陆将军欲投夏国,道不同不相为谋!”马援大声反驳出来,心下反而坦然。他转向赵行德,道出心中积压已久的怀疑:“末将等听到传言,大帅在夏国官居将军,爵拜保义侯,可是真的?”随着这一声问,所有人的目光都看过来。赵行德的经历,外面传得沸沸扬扬,令人匪夷所思。连陆明宇、罗闲十等人在内,虽然信了大半,并且因此和夏国合作,但一直都没有得到赵行德本人的确认。与纯粹的武人相比,马援等读人出身的心情更为复杂。身负两国将印,对别人而言,也许只是一种奇闻异数。但这种被放在火烤的滋味,唯有赵行德自己知道。桑田驿外,弥漫着也一股狼烟的味道,场面却一下安静了下来。怀疑的目光,鄙夷的目光,不解的目光,崇敬的目光,好奇的目光,羡慕的目光,都落在赵行德的身。
“我早已是夏国将军,”赵行德面对众人,点头道,“保义侯云云,并不清楚。”
这短短一句话,证实了传言为真。马援一直都不相信,但传言十分清晰,不由得人不信。众军官面面相觑,这时候,谁都不知该说什么。这些投笔从戎的军官,许多人在内心里师事赵行德,此时听他直承身份,有人仍面带疑色,有人依旧不解,有人低下头,眼中闪过一抹黯然,他们心情十分复杂。宋夏两国并立百年,双方都自称中国正朔。种种对立和误解由来已久。夏国人对关东不屑一顾,视宋儒为一群体虚力弱之人,在一些军士眼中,宋国士人甚至还不如擅长弓马的蛮夷。在宋国,情况恰恰相反,大宋以文章教化天下,士人饱读圣贤,要么并不了解夏国,要么对武夫当国嗤之以鼻,要么噤若寒蝉。像黄坚、晁补之这样深知夏国制度的人,传世的文章中也语焉不详。如今,像赵行德这么一个在关东鼎鼎大名的文人,突然又变成关西戎马倥偬的赳赳武夫,纵然他在宋国也是掌握大军号令群雄,着实令人震惊。
“那些事情都是真的。”夏彪对左右笑道:“真英雄好汉所为!”众将也如释重负一般,纷纷答是。“大帅西讨突厥种,南山镇辽狗!”“关西看重豪杰,只认军功,封侯拜将又怎么了!”宋人向来注重大义名分,连草莽江湖中人也是如此。陆明宇与夏国联络,心中其实是拿不太准的,只是迫于形势,不得不接受而已。赵行德承认他的身份,夏彪等将心里也踏实了不少。赵行德原本是夏将,他们身为赵行德部属,联结夏国,似乎也是理所当然的。
“如此,”马援厉声问道,“赵先生就不惜一生名望,欲挟河南大军叛宋归夏吗?”
“我所欲者,保境安民而已。”赵行德面对迎面咄咄目光,坦然道:“河南四战之地,只要能保住这一方百姓,其他如蛛网之于拂尘。只可惜,有人坐拥大军而隔岸观火,也有人自相攻讦。江北的战局,既举足轻重,却又危若累卵。中原四战之地,唯有自守方能图存。我们若是败了,不免赤地千里,生民涂炭。虽然我们收复了汴梁,但大局仍未改变。这局势下,谓叛宋归夏,既不知夏,又不知宋,此智者不为。”他前面是对着马援等逃亡军官说话,后面则朝向夏彪等人,然后再转头去,提高声量问道:“你们是准备奔归鄂州吗?”
马援正咀嚼着赵行德话语,不由自主答道:“是,大帅。”
“大帅,他们是逃军。”夏彪忙大声道,他也是粗中有细,“还污蔑陆将军!”
“你才信口雌黄!?”马援朝着他吼道。岳云皱起双眉,他素知保义军的军纪不靖,眼看一场喧闹又要开始,但在赵行德面前,夏彪和马援都忍下来怒气,众军官士卒也并没有一起破口大骂对方,两边仅仅是怒目而视而已。
“人各有志,勉强反生变数,”赵行德缓缓道,“让他们去。我说的话,你转告明宇。”
“遵令!”夏彪应答后,又吼了一声,“全体集合,列阵!”
这一声令下,原本稀疏分布在周围左军骑兵立刻行动起来,数百匹战马喷跑气势非凡,四面八方尘土飞扬,大地微微颤抖。赵行德面沉似水,马援等军官面带异色。不多时,千余骑已尽数集合,列成两个五百骑的横阵,骑兵们抽出马刀,一片寒光闪闪,杀气扑面而来。不少镇**骑兵手按在了大枪,警惕地看着对面,两阵之间弥漫着肃杀之气。
“鼠辈若敢害我家大帅,必取尔等性命!”
夏彪看了镇**一眼,又看了看滚滚狼烟,喊了一声:“我们走!”
骑兵们跟着他拨转战马,以河北行军的队形向北驰去,骑兵来得快去得也快,不多时,只留下一团团漂浮在地的烟尘。岳云的眼中闪过一抹异色,这支骑兵看似懒散,但行动迅捷,骑术凌厉,不下于他遇见的辽军精锐。据他所知,直到收复汴梁之前,赵行德麾下都没有得力的骑兵,斥候、追击等等军务,都要依靠前军杨再兴的骑兵。夏彪这支骑兵想必是恢复河南之后新建的,与契丹骑兵在大河两岸追逐拼杀一个漫长的冬季过后,已经不是旁人能够轻视的了。
“走,天黑之前,赶到下一个驿站。”
赵行德目送夏彪离开,对马援等将道:“这位是岳云岳指挥,军中号称‘赢官人’,你们可要同他一起赴鄂州相府?”虽然赵行德相信他们都是忠于大宋的,但在沿途官府却未必这么看。特别是在沿途一些州县要隘,还驻扎着西京行营的人马。出逃的军官多是投笔从戎的生,武艺并不出色,随机应变,也逊于夏彪等出身草莽之将。赵行德有心保全他们,但不说自己,而是将岳云推出来,邀马援等人同行,也存了一丝避嫌之意。岳云脸色微变,但看着赵行德和马援等人,并没有出言否认。
马援犹豫了一瞬,抱拳道:“末将遵大帅之命。”众军官的情绪也安定了许多,他们都带足盘缠,就此跟在背嵬营的后面,形成奇怪的前后两队骑兵,一起缓缓向南而行。途中,刘文谷稍稍放缓坐骑,与马援打了个招呼。
“文渊,我们这般随着赵大人回去,朝廷会信得过吗?”司马平担心地问道。
“难道不跟着赵大人回去,朝廷就信得过了?”
马援抬头看着前方,一辆马车在骑兵的护卫下缓缓前行。保义军人人皆知,赵大人是绝不会坐马车的,行军时要么骑马,要么和士卒一起步行。“这便是身不由己啊,”马援心中感叹,“忠而见疑,直而见谤,就是这样,若我设身处地,是否也会如赵先生一样,逃奔关西呢?”他自嘲般一笑,“武夫当国,我是做一个武夫,还是做一个做荫户?”他抬起手,看着掌心早已磨得厚厚的茧子。
“我是看透了,”司马平摇头道,“兵部我不打算去了,解甲回乡。对了,听说朝廷要大礼议,到处都闹得很厉害呢。唉,真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啊,我怎么觉得,这些年来,咱们大宋就没有几天的安生日子呢?”
“大礼议?”马援眼光微动,看着前面的马车,嘴角浮起嘲讽,“有这工夫,还任凭辽贼占据河北?”
“说话小心,”司马平提醒道,“州县乱得很,你这么说,可把那些大人物都得罪光了,他们可不像赵大人那么好说话。”
“是吗?”马援冷笑道,“司马,既然如此,你也不用解甲回乡了。现在朝廷正是用武之际,大将个个拥兵自重,就算是有点猜忌,咱们这些人,朝廷是不能不用的。”他叹了口气,抬头看着前方,厚厚的云层压得很低,天与地之间仿佛只有一条狭窄的缝隙一样,但在这缝隙之,平坦的原野又显得极为开阔,道路在平原纵横交错,千余骑兵簇拥着一辆的马车,沿着平坦的驿路缓缓地向南而行。
章107 良牧称神明-4
“邓素小人,太过无耻!”
“重述礼法一向是先生的宏愿,邓素鸠占鹊巢也罢了,这也要来插一脚!”
“陈相公与邓素乃一丘之貉!”
“是可忍孰不可忍也!”“陈少阳持身不谨,根本不配当丞相!”
杭州郊外的斋中,一片嘲讽和怒骂声。吴子龙致仕之后,致力于重述礼法,不光他自己殚精竭虑,更齐集门下弟子,眼看煌煌三十余万言的《宋礼法》就要编成。礼部尚邓素突出奇招,说动了陛下和丞相,诏命天下学政齐集鄂州,公议“大礼法”。谁都知道,纲举则目张,三纲五常乃礼法之首。邓素不过动动嘴皮子,一旦礼部做成此事,立刻就压倒了吴子龙和众弟子呕心沥血之功。所以,当消息传到杭州时,参与编纂《宋礼法》的人都群情激奋,纷纷为吴子龙抱不平,相比之下,吴子龙本人还算平静得多。
“子曰,礼失求诸野。又曰,朝闻道,夕死可矣。”
吴子龙一开口,众弟子立刻鸦雀无声。吴子龙满意地点了点头,为一个弟子正了正冠带。他深感古人的礼法过于粗疏,所谓修身治平,开始就是修身、齐家,所以与修身齐家相应的礼法称为“小礼法”,而涉及治国、平天下的礼法称为“大礼法”。在《宋礼法》当中,言行如违反“小礼法”,轻则受师长训斥,重则受门规族法惩处,甚至逐出门墙宗庙。而若是违背了“大礼法”则要受到国法刑律的惩治。如一族之长,为人师者不能约束弟子言行遵从“小礼”,就不配做族长、师尊。如一国之君臣不能以约束百姓遵从“大礼”,就不配窃据朝堂高位。而在“小礼”中,起居坐卧都有详细的规定,如在师尊一旦开口说话,弟子就要正容听讲,若非师尊说完,或是发问,不可中途出言打断。
“今日之天下,礼崩乐坏久矣,邓守一欲从大礼法着手,”吴子龙微微皱了皱眉,邓素所言之“大礼法”,与他所述的“大礼法”,内容并不相同。他清了清嗓子,继续道:“礼部重述礼法,名正言顺,与我们可谓殊途同归。关键是,这些重述礼法之人良莠不齐,而重述礼法乃是我大宋天下最为要紧之事,万万不可被人引到一条邪路去。所以,我等一定要当仁不让,未雨绸缪,阻止那些道貌岸然的衣冠禽兽,不学无术的尸位素餐之徒,参加大礼议,我等要借大礼议的机会,真正让朝廷回到正轨来。”
“先生说的是。”弟子们纷纷称是,有人面露忧色道:“自州学公议推举学政之后,就算是尸位素餐之徒,在州县也必结党营私,就像舒州那个衣冠禽兽一一样,背后的势力非小,要阻止他们参与‘大礼议’,恐怕不是一件易事啊。”
“奸贼结党营私,盘根错节,势力庞大......”
吴子龙摇了摇头,目光微凛,看着众弟子道:“我们,却只有道义而已、但是,本朝以圣贤礼之说教化天下,这道义两字,却早已深入千万人心中。我们要做的,就是激发千万人的道义之心,积沙成塔,众志成城,和这些窃据学政之位的奸贼斗到底!”
他想起那些以身殉道的理社中人,脸色有些唏嘘,旋即转为凛然,“所谓‘解铃还须系铃人’,重述‘大礼法’之事,既然由舒州下沆瀣一气,学政败德丧行,纵容他人逼良为娼而起,而朝廷召集学政齐聚鄂州,也要商议强行罢免舒州学政,将此案提审刑部一事。除了舒州之外,各地还有许多贪官污吏鱼肉百姓的事情,闹得民怨沸腾,我们就再给他添一把火。发起士子情愿,要这各地的学政在京之前,表明对舒州案子,以及其他几个民怨最重的案子的态度。不管用什么办法,那些首鼠两端的,或是冒天下之大不韪,站在舒州那边的,就拼尽全力将他们扳倒,换真正够资格参与大礼议之人!”
涉州学的话,”弟子解万平疑道,“丞相、礼部难道会答应吗?”
吴子龙微微颔首,缓缓道:“汴梁沦陷以来,朝廷衰微,州县自行其事者众,几与唐季藩镇类同。无论是陛下还是陈少阳,欲重振朝纲,就必须敲打一下这些桀骜不驯之徒。陈少阳与赵元直乃相交莫逆,却仍然收了他的兵权,便是为此。所以,只要是顺天理得民心的事情,地方又没有乱得不可收拾,陈少阳和邓守一两位,恐怕是乐见其成的。”
他对朝廷局势洞若观火,众弟子都心悦诚服。分派弟子分别联络各地的清流士人后,吴子龙拿起近日收到的一封信,慢慢观看起来,信虽是曹良史写来的,内容却是他与赵行德切磋的”君子小人之辨”。一阵北风吹过,梅花花瓣落了满地,风吹得信纸哗哗作响。吴子龙只穿了件半旧的青袍,身形削瘦而单薄。但在弟子们眼中,他却如同一团火焰一般散发着无穷的热力,只要靠近师尊,众人就感到不管世事如何艰难,只要如吴先生这样抱定道义,胼手砥足地做事,终有一天,仁政将大行于世,世间百姓共享太平。
鄂州黄鹄山子城中,官轿急匆匆来到相府,邓素掀开轿帘,不待门房通报,便直接找丞相的签押房,屏退了当值的吏,将一封刚刚看过的信交给陈东,在陈东展开信看的时候,邓素也不坐下,而是脸色严峻的站在桌旁边等待。
“什么事情?能让守一大失方寸?”
打趣的话还没说话,陈东的脸色就凝重起来,沉默着将信看完,将他放在桌。这封信来自京东路,参知政事侯焕寅通知礼部,大成至圣孔子后人,曲阜孔氏的家主,世袭衍圣公孔端操将赴鄂州参与大礼议。侯焕寅在京东路大兴“尊孔复礼”,将曲阜孔氏尊崇得无以复加。曲阜孔氏历代都受朝廷恩宠,不但尊贵无比,还总是超然于朝堂政争之外。但这一回,只要不是瞎子聋子失心疯,都明白孔端操是来为侯焕寅说话的。
“少阳,你看怎么对付?”
“怎么对付?”
陈东轻轻叩着桌,紧锁双眉。辽贼北退之后,从河南到江东,处处暗流涌动。整顿吏治,赈济百姓,筹集粮饷,每天各种公文堆积如山。舒州轩然大波后,州县、清流的笔墨官司,激烈的程度比两军还要厉害得多。陈东同意礼部召集学政公议“大礼法”,就明白这是又一场输不起的战争,他要么将朝纲彻底纳入正轨,要么整个国家将越来越乱。明里暗里,不知有多少人在和他作对,而现在,世受国禄,与世无争,德高望重的曲阜孔氏,居然也出来趟这个混水,陈东不禁愤怒莫名。瘿木桌面无数的鬼脸,仿佛在嘲笑他终将徒劳无功。并非圣贤之后,不过是几个平凡的儒生,居然也想匡扶社稷,重述大宋礼法?陈东眼中不禁迸出一抹凌厉之色。
“衍圣公?孔端操?”陈东冷冷道,“他有什么资格列席大礼议?”
“什么?”邓素疑惑地看着陈东。哪怕是南北朝胡人当政时,曲阜孔氏都巍然不动,本朝更尊崇无比,历代官家即位后,都要册封孔家的。孔端操是圣人之后,而陈东竟说他没资格参与大礼议,而原来邓素本想和陈东商量,待孔端操来到鄂州后,想办法将他拉到自己这边来,毕竟天子和相府都在鄂州,大不了再加封一次孔门,赐下土地财帛罢了。侯焕寅虽然掌握着京东路,却不可能与曲阜孔氏为敌,孔端操是圣人之后,也没有必要怕侯焕寅的报复。
“各州学政才有资格参与大礼议,我记得不错?”
“对。”
“衍圣公孔端操并非学政,又和资格参与大礼议?难不成为了他一人,乱了朝廷公议‘大礼法’的规矩不成?”陈东正色道,“倘若侯焕寅执意要孔端操前来公议大礼法,那请他先让衍圣公成为一州之学政。即便如此,礼部也只能以学政的地位来招待他,与来自其他州的学政要一视同仁。孔圣后人就能列席大礼议的话,那姓姬的周室之后要不要请来啊?孟圣、荀圣的后人呢?要不要我等挂冠归田,大家干脆回去查族谱,拱手给这些圣贤之后来料理天下之事?是圣人之血脉重要?还是朝廷的礼法重要?我等公议大礼法,却不按照朝廷立法行事,何以服众?孔圣九泉之下有知,恐怕也不欲子孙乱了朝廷礼法?”陈东将信拿起来,再次皱着眉头看了一遍,折起来递回给邓素,“礼部就这么答复侯焕寅,回信要快,有言在先,免得衍圣公动身前来,责难朝廷怠慢了礼数。”
“少阳高见,我明白了。”邓素点点头,陈东的言辞虽然激烈,但所持的道理却极正。他准备回去草拟回信后,再请赵杞下旨,拒绝孔端操赴鄂州参与大礼议的同时,稍加抚慰。正待告辞离开,陈东又叫住了他。
“孟子曰,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小人遗泽,亦五世而斩。”
陈东双手各伸出五指,一字一句缓缓说道:“我等习圣人的教诲,当知行合一,使之大行于世。曲阜孔氏世代受封,圣人遗泽,到如今也不知多少世了。这件事到底合不合礼法,礼部也列入这次‘大礼议’的议题。至于孔端操,他可以向礼部申诉,但哪怕是出于避嫌,他也不该对‘大礼议’随便妄发议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