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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鼓元吉     帝国的黎明txt下载     帝国的黎明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章102 西上令人老-4

    随着陈宣这一问,张善夫、吴庭等大臣也看向柳毅。

    窗外,白茫茫的寿昌泽空,一群水鸟在天空中轻盈地盘旋,每当发现水底猎物,便如箭一般扎入水中,然后衔着猎物扑棱棱飞起,掠过在枯萎的芦苇丛,停在安全树枝,得意洋洋地竖起喉咙,将鱼虾吞入肚中。这生气勃勃的景色,吸引众多敦煌百姓流连忘返,但临水而建的含光殿里,君臣数人的目光都落在丞相柳毅身。

    “臣以为,”柳毅沉吟道,“出而不战,方为策。”

    “出而不战?”陈宣顿时来了兴趣,俯身问道:“此话怎讲?”

    柳毅站起身来,对张善夫等将拱了拱手。诸将的目光随他来到墙挂着的巨幅地图前面,柳毅的手掌由长安划向洛阳:“大张旗鼓,将关中屯兵东移洛阳,震慑辽国。”他看了看诸将,“张将军所言不错,现在关东的局势,是两虎相争,辽国元气未尽,宋国亦然。我们若贸然经略河南,如火中取栗。如今局势明显,辽强而宋弱,耶律大石遭逢大败,宋国本可趁机收复汴梁,一口气将辽军赶到河北,修养兵戈,待来年开春,再大举北伐,收复河北,然而,这样好的机会面前,宋国朝廷竟因内斗而轻轻放过,足见其衰。臣恭喜陛下,天下归夏之势,已不可动摇矣。”

    “丞相,”陈宣笑着摇了摇头,“大夏者,四民之大夏,该恭喜的,非朕一人尔。”

    “愿陛下常怀此心。”柳毅微笑拱手,他咳嗽了一声,继续道,“如今宋国祸起萧墙,重臣龃龉不断,党争库烈,故而虽有良将精兵,却不能威慑辽人。耶律大石遭逢打败,或有舍弃河南之举,但只要缓过劲来,说不定又生野心。再者,关东的百姓,也是我同种同族之人,我们若坐视其受辽人屠戮,于心难安,将来若天下归一,关东人也将心存芥蒂额。既难以火中取栗,又不能隔岸观火,这本是一个两难之局,”柳毅反背着双手,皱眉在地图前踱了几步,仿佛在护国府说服众校尉一般,忽然微微一笑,“还好,突然跳出来了一个赵行德。”

    “辽人骑军轻捷善走,兵马来去如风,却不耐苦战。颍昌大败之后,辽军已如惊弓之鸟,至耶律大石,下至各将,都没有再和宋军打一场硬仗的决心了。宋军各路人马虽然退兵,但赵行德却不顾一切地孤军深入,短时间内,耶律大石恐怕也拿不住,这到底是不是一个陷阱,在舒州江州一战中,韩岳赵三将就曾诈作不和,叫辽人吃了一个大亏。”

    “耶律大石也不是傻子,”张善夫皱眉道,“虚张声势最多瞒他一个月。”

    “这就是了,赵行德借颍昌大捷之势,孤军轻取河南,一旦耶律大石发觉他并无后援,这孤军便成了孤悬,他若有心,可以大举深入河南,先吃掉这股宋军。”柳毅微笑道,“可若我们屯重兵于洛阳,将这‘虚’张之势做成‘实’的呢?恐怕辽国大军在深入中原之前,就得多多掂量一下了。诸位都已知道,宋之赵行德,与行军司赵德将军,乃是同一个人?此人虽然和关东藕断丝连,抗命不归,但他文能附众,武能威敌,是个不可多得的大将之才。只要给他一点外势依靠,就能兵不血刃,将辽人拒于中原之外。而赵行德所部孤悬于河南,自成一系,他越是尾大不掉,宋国朝廷收拾起局面来也越是麻烦。”柳毅看着张善夫,张善夫脸色有些难看,赵行德虽得柳毅看重,但他是行军司的将军,也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嗯,”陈宣点头笑道,“有些意思了。”

    “不管宋国朝廷和赵行德如何想,这一枚落子,我们倘若应对得当,只需因势利导,河南千里之地,数百万兵民,说不定可兵不血刃归顺我朝,更能使关东的有识之士都看清楚,天下归夏,方才是大势所趋。”柳毅说完后,又对诸将拱了拱手,正待走回自己座位。

    “那柳丞相以为,”张善夫冷冷道,“对河南的局势,又当如何因势利导呢?”

    “这因势利导,”柳毅微微一笑:“首先就是要屯重兵于洛阳,威吓辽军,我倒想听听行军司的安排?”这一反问,张善夫早有准备,他摇头道:“军士们既有各自产业营生,又要管理荫户,倘若征召大批军士,长久不战不归的话,关中民间会怨声载道,护国府那边也很麻烦。不过,我们在长安招募的火铳营倒是派得用场。关中的工徒众多,火铳枪手训练也简单,”他看着柳毅道,“只要粮饷足够,火铳营可以很快扩充至十万人,除此之外,只需从关中军士中征召少数骑兵,火炮手,便足以对辽军形成威慑了。至于统兵之将么?”张善夫皱眉思索了片刻,转向陈宣道,“臣以为,太子殿下在北疆历练以后,担任长安团练使以来,为人持重,在火铳营将士中深得众望,不如就让太子担任洛阳团练使,以收威慑辽人之效。”

    “太子领兵?”

    陈宣迟疑了片刻,看向旁边诸位大臣。因为皇帝兼任龙牙军指挥使,太子的军职照例不超过校尉。所以陈重在北疆屡立军功,也不可能升任将军。长安团练使是文官,他才得以过问徒整训火铳营之事。洛阳团练使同样是文官,本应由丞相来提名,但柳毅思虑片刻后,也没有反对。

    “那就如此。不过,”陈宣点了点头,对柳毅和张善夫道:“陈重领兵一事,大将军府一定要与护国、柱国两府商议妥当,不可独断。”他近年来自觉精力大不如前,已经暗暗等东西两边局势稳定下来,就将帝位传给太子陈重。故而特别加意叮嘱,不愿陈重因此事招致护国、柱国两府的反感。五府的权势使夏国皇权远不如关东,不过皇族也因此得了福报,因为皇位的吸引力远不如前朝,使陈氏父子兄弟得享人伦之乐。从开国皇帝陈德开始,历代皇帝都是在五十几岁时颁下“罪己诏”退位,历数在位期间为人君之失,将皇位传给正值壮年的太子。这已形成了一个惯例。

    几位大臣告退后,柳毅一边走,一边低头沉思。张善夫在他身旁,低声道:“柳兄,有件事不大不小,面秉陛下似乎不妥,但我还是提前给你说一声。”

    “何事?”

    “除了屯重兵于洛阳之外,赵行德的家眷也将送到洛阳。”

    柳毅站定身形,袖手立于寿昌泽畔,举目远眺,仿佛在观赏在湖水中游弋的数只天鹅。他沉默片刻,摇头道:“不经五府共议,大学士与校尉不得下刑狱。此乃立国之基,不可动摇。赵行德夫人是文辞院大学士身份。”这条法则最初是从“学士府中言者无罪”之碑文引申出来的,但后来被逐步拓展,使得大学士拥有了与柱国,护国府校尉相类的地位。大学士遭到胁迫、甚至拘禁,不但会激起学士府的不满,同样也会引起柱国和校尉们的震惊和群起反对。

    “这个自然,”张善夫点头道,“倘若她自己要去洛阳呢?行军司只是不能让她踏足关东罢了。这样的话,学士府想必不会反对。”他长叹口气,“若非赵行德抗命不归,行军司也不愿出此下策。”张善夫拱手道:“明天早晨,扩充火铳营的计划会送到丞相府,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军需粮饷,就有劳柳兄费心了。”

    蜀中,峨眉金顶,白云缭绕,竹林掩映中,露出青瓦白墙一角,宛若神仙居所。

    精舍干净整洁,一方小几摆着杯盘碗碟,酒香四溢。两人对面而坐,一位老者须发斑白,正是由宋入蜀避难的李格非,眼中满是忧色。另一人大约四十余岁,筋骨强壮,满脸通红,他显然已经喝了不少,口舌含混道:“伯父不必担心,这飞翼伞我已不是第一次试用,虽然有些惊险处,但若能不断改进,实在是不可多得的利器。”他给李格非和自己面前都斟满了酒。

    苏犁虽然是晁补之的快婿,东坡先生长子长孙,但他不走文途,对诗词一道并不心,反而因钻研机关之术成痴,竟从匠师一直做到大学士。因为苏符制造的器物精巧无比,蜀中的愚夫愚妇竟传说他得了仙术,平常敬之若神。晁补之提起这个佳婿,也是哭笑不得。这次苏犁非要金顶亲身试验飞翼伞,其妻晁蘅和晁补之都劝不了,只能请李格非出马。

    “贤侄,”李格非端起酒杯,叹了口气道,“我还是要劝你一劝。”

    “噫吁戏,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青天!”他话音未落,苏符一手握杯,一手拍案,竟扯着嗓子放声唱了起来,“蚕丛及鱼凫,开国何茫然,尔来四万八千岁,不与秦塞通人烟。西当太白有鸟道,可以横绝峨眉巅!”唱到尽兴之处,他又举起酒杯来,“来,李伯父,我敬你一杯!”

章102 西上令人老-5

    “贤侄,”李格非端起酒杯,浅酌一口,劝道,“君子不立危墙,你又何必?”

    “此物乃我亲手创制,从前也试飞过几次伯父,别的不敢夸口,放眼天下,若论熟悉飞翼伞,无人在我之上试验飞翼伞,若假手他人,只有三四分成功的把握,若我亲自做,便有**分把握”苏犁说得兴起,自斟自酌了一杯,眉飞色舞道,“伯父有所不知,操作这飞翼伞,乃是驾风而行,不但要臂力过人,还要谙熟风向,随风摆动两翼,方才能借助风势飞高飞远,虽然凶险万分,然则翱翔于天地之间,此中乐趣,若非亲身体验是绝对想象不到的”

    “此物闻所未闻,果真靠得住?”李格非皱了皱眉,还待再劝

    “此物也算不得算么”苏犁已有了**分醉意,竟不顾辈分,挪到李格非身边箕踞,扶着他的肩膀,舌头打结道:“不瞒伯父,家祖有幸,曾得御赐阅一神,相传乃是开国帝遇仙缘得赠,里面记述种种飞天遁地之器,世事演化之道,那才叫匪夷所思这飞翼伞不过借助风力才飞起来而已,还有凭借喷气之反力直上九天之物呢,嘿嘿,嘿嘿”

    李格非听他越说越是荒诞不经,不由皱起眉头道:“贤侄,你喝多了”

    “没有喝多”苏犁忽然神色一正,立起身来,将窗户一推二开,只见白云飘浮,远近无数山峰,这雅舍一面竹林,另一面悬空而建,凭窗而立,如在半空飘浮一般“蜀道难,难于上青天地崩山摧壮士死,然后天梯石栈相钩连”苏犁长叹道:“倘若有了这飞翼之助,何必枉费人力修筑栈道,振翅翱翔与天地之间,”山上风大,苏犁张开双手,两只大袖被风吹得飘动起来,宛若神仙中人,又似一只大鸟振翅欲飞,“无须健马,一日飞行数百里,岂不妙哉”他转过身来,醉眼迷离道:“李伯父,你的好意,晚辈心领了”说完之后,身躯软软倒下,居然就此醉过去了

    “唉,”李格非叹了口气,站起身来,哭笑不得,“这晚辈”

    李苏犁一直在等合适的风向,据苏犁所言,风向变化太大或者太快,都会让飞翼伞掉下来“掉下来?”李格非想起来,就觉得有些心惊这也是晁补之和晁衡坚持不让苏犁亲身试验飞翼伞的原因

    就这样,二人在山上耽了十几日,乡民们听说苏神仙准备要在峨眉金顶上白日飞升,一个个口耳相传,越来越多人都聚了过来蜀中百年不动兵戈,又占了与关中、东南和大理安南三边的通商之利,富商巨贾着实不少,不好人专程带着童仆赶到山上,租了寺院的上房,等候一睹这旷世奇观金顶上原有许多空置的别院精舍,现在都人满为患,士绅名士趁机相互拜访还有不少人慕名前来拜访苏犁,希望能拜入他门下求道,都被苏犁挡在门外一律不见这一天,终于等到了和适的天气,苏犁召集弟子门人,准备从金顶舍身崖上起飞,其父苏迈、岳父晁补之、妻室晁衡和四个儿女都赶上山来

    “晁兄、苏兄,”李格非面带愧色道,“有负所托”

    “唉,”晁补之摇了摇头,“多谢李兄费心”“有劳李兄,”苏迈也道:“苏某惭愧啊”

    二人无暇与李格非客套,目光只看着不远处,十几个门人弟子跟随着苏犁,正在做着最后的检查,一个门人举着测风仪站在山顶,另外一些门人也在附近的山顶测风,不时用镜子和彩旗相互通传消息苏犁曾带着弟子好几次试验飞翼伞,他的弟子一个个手脚麻利,脸色也很镇静晁衡正和四个儿女站在一起,大大的眼睛满是忧虑,望望前方,苏犁回过头来,对她歉意一笑,又转过脸去向门人弟子交代什么去了,晁衡咬了咬嘴唇,也转过脸不去看他

    红日初生,一切准备停当,门人弟子帮他将飞翼伞下的套衣穿上,又系紧肩、胸、腿、腰等各处的带子直到此时,李格非才得一睹飞翼伞的真容,并非他想象中大鸟的羽毛制成,而是以竹枝为干,牛皮为膜,有些像蝙蝠的肉翅一般随着苏犁穿上飞翼伞,围观的人群骚动起来,有人高喊:“快来看,苏神仙要飞升了”见识高一些的人要矜持些,嘴角带着微笑,眼睛仍一转不转地盯着就要飞升的苏犁

    “苏先生,”弟子王孚秉道,“都弄妥了”

    “好”苏犁点点头,神色变得肃然,他回头看了看,金顶人山人海,连危险之极的舍身崖崖边,粗壮的松树上都挤满了人苏犁的目光最后落在送行的亲人身上,只停留了一瞬,微微点头,便转过头去,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展开双翼,奋力朝金顶悬崖奔去,就在一刹那,成千上万的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只见苏犁仿佛一只大鸟一般,奔跑的度越来越快,很快奔到舍身崖边,竟然毫不停留犹豫,双腿奋力一跃,一下子跃向白云飘浮的万丈深渊

    “啊——”晁衡忍不住以手掩口,眼睛满是泪水饶是多次目睹苏犁试验飞翼伞的情形,她仍是不能适应这样惊险万分的景象整个人群也几乎同声惊叫,人们不禁涌向崖边去看,刚刚走了两步,又有人惊叫道:“苏神仙飞起来了”

    “白日飞升”“飞升了”多人惊叫道,止住脚步,睁大眼睛看着前方

    不远处,驾乘飞翼伞的苏犁犹如一只巨鸟一般,向远方飞去,此时恰逢红日初升,太阳如车轮一般大小,周围还带着金色的佛光,舍身崖下万丈深渊之中,白云缭绕,这一切都不似人间景象观看的人群,无不瞠目结舌,愚夫愚妇下跪朝拜都忘了“竟然,”李格非也睁大眼睛,喃喃念着,“竟然真的飞起来了”晁衡一手掩着口,另一手紧紧地捂着胸口苏犁的门人弟子目送飞翼伞轻盈地滑向天际,忽然,好像一阵罡风吹过,翼伞偏斜起来

    弟子们脸色顿时紧张起来只见飞翼伞摇晃了几下,又找对了风向,再度平稳地向远处飞去“不愧是苏先生”门人弟子中爆发出一阵小小的欢呼,他们当中也有几个曾经试飞飞翼伞,甚至在高空中操控翼伞的不易然而,罡风不断将翼伞吹得歪歪斜斜,而苏犁则努力在变幻莫测的风向里稳定伞翼,一次又有一次化解了险情,这情形,不啻于以一人之力与天地搏斗,众弟子神色紧张,早就忘了欢呼喝彩眼看飞翼伞再度稳定下来,众人刚刚松了口气忽然,一只伞翼忽然歪斜,众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瞬间后,伞翼已经完全折断,明显耷拉下来在红日佛光的映照下,整个翼伞也如断线的风筝一样斜斜的落了下去

    “良仪”晁蘅惊呼一声,提起裙裾朝着舍身崖边跑去“蘅儿”李夫人喊道,这时,苏犁的门人弟子才醒过来,拼命追过去,一直到悬崖边上才将她拉着,这时,那飞翼伞已经飞过几座山峰,如折翼的巨鸟一般掉在岩壑交错的森林中

    “良仪”晁蘅站在崖边,望着白云缭绕的万丈深渊门人弟子都面如土色,晁补之从后面赶上来,冲着他们怒吼道:“还不快去救人”这些人方才如梦初醒一般,纷纷朝山下奔去

    “神佛保佑,”李夫人紧紧拉着晁蘅的手,生怕她想不开,口中安慰道,“吉人自有天相”

    “嗯”晁蘅哽咽答应,眼泪如断线的珍珠一般扑簌而落

    然而,一天后,门人找到了坏掉的飞翼伞和苏犁的尸体闻听噩耗,晁蘅当即晕厥了过去,醒转过来后,她流泪不止,哭晕了两回,直到第三天,在诸多亲人的极力劝说下,方才进了些水米,强撑着病体,为丈夫料理后事苏犁自知试验飞翼伞乃九死一生之事,是以早早写下了遗嘱,将积蓄的家财以及生平籍笔记都做了详尽的安排

    “苏先生平生专务机关之学,虽未用心营殖,亦积蓄七十余万贯这些钱财,先生遗命,他未能克尽孝道,二十万贯给老爷,养老送终二十万贯交给夫人,烦劳夫人养育儿女,夫人若改嫁,可作夫人的嫁妆之资其他钱财,除了将先生平生之学刊印出的费用外,都增给蜀中学士府,以倡导机关致用之学至于先生珍藏的机巧器物,也一并送给学士府,但有先生的弟子数人负责保管,试用”王孚秉道他是苏犁最得意的门人之一,便是他不顾危险找到了苏犁的遗体平常苏犁对他的弟子门人极好,此刻众弟子都一脸悲痛,恨不得以身相代

章102 西上令人老-6

    第四卷]章102西上令人老-6——

    ?灵堂之上,晁蘅身穿重孝,双目通红,带着儿女们向宾客行李。李格非夫妇吊唁过后,王夫人走到晁蘅身边,握着她的手低声宽慰,李格非则走向晁补之。“无咎兄,”李格非道:“节哀。”晁补之没说话,担忧地望着女儿。

    “无咎兄,”李格非低声道,“我要向你辞行了。”

    “李兄要去哪里?”晁补之有些吃惊,“何不在多住一些日子?”

    “昨日成都府的官人告知,”李格非脸露遗憾,解释道,“小女将去洛阳,我打算先携夫人去洛阳与她相见。”

    “原来如此。”晁补之回想起这个许久没有见过面的女弟子,点头道:“李兄与清照即将久别重逢,真是可喜可贺之事。洛阳?”他摇了摇头,“当初与李兄同在韩忠献公幕下,如在昨日啊,真是人生如朝露啊。”李若雪在敦煌居停期间,曾在郑相堂与人谈论,逐一品评柳永、苏轼、欧阳修等百年以来的文章大家,她的词锋着实犀利,谈及不足之处,往往一针见血,令人忍俊不禁之际又拍案叫绝。这一下便引起轩然大波,声名鹊起,她又写得一手好诗词,学士府为了平息事态,干脆将她引进为文辞院大学士。对于这个巾帼不让须眉,为关东人扬眉吐气的女弟子,晁补之是十分满意的。

    蜀中,夔州驿站内,章鼎双手拿着军令,尴尬道:“赵夫人,既然辽人遁逃,赵将军引军收复中原,若是夫人愿意的话,我可以护送夫人前往洛阳等候将军。”林修抱着双臂,嘴角浮现一丝冷笑。章鼎出自行军司,林修出自军情司,二人在夔州耽搁多日,但相互间观感却日趋恶劣,章鼎名为“护送”,其实行军司的意图昭然若揭。

    “既然如此,”李若雪面色平静,站起身来福了一福,“那就多谢章司马了。”

    “哪里,哪里,”章鼎神色愈发尴尬,双手连连摆动,他犹豫了一刻,看着林修一眼,咬牙道:“赵夫人放心,按照我大夏律例,非经五府公议,大学士不得下刑狱。只要在我大夏的国境之内,李大学士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就是陛下也不能相强。”说完这番话,他仿佛心安了一些。林修眼中透出一丝惊讶。

    “多谢章将军,”李若雪低声道,“我们便去等洛阳吧。”

    她的心思剔透,见识又广,这些日子无缘无故在在夔州停留不前,哪能不心生疑虑?街坊又盛传着关东的战况,赵行德执掌东南行营,领兵北征之事,更是街知巷闻,赵行德的声望几乎直追当年揭帖大案之时。然而,李若雪深知赵行德,心中的担忧日甚一日,但脸上却没多少表现出来。

    “赵夫人,”林修突然道,“你不担心赵将军失约么?”

    “你?”章鼎恼怒地瞪了他一眼。

    “林将军多虑了,”李若雪双眸止水无波,平静道,“行德一定不会失约的。”她再度福了一福,以示送客之意。“那在下唐突了。”林修微微一笑,拱手道,他转过身形,反客为主对章鼎道:“赵夫人与孩子都不能受劳累,明日辰时早饭,然后再上船出发吧。”

    “你竟敢?”章鼎怒道。

    他领着护送李若雪这桩军务,虽然一直耽搁在夔州没什么事,派给他的部属却不断增加,从原先几名军士,增加三十余名,有三名十夫长直接听命于他。据进入关中后,安东军司还会派来一个百人队护送。林修也算是他名义上的部下,但却自行其是,丝毫没有下属的样子。

    “隆冬将至,南国尚是郁郁葱葱,”林修抬头看着远处山色道,“北境很快便冰天雪地了。果然是岁寒,而后知松柏之后凋啊。”他说着没头没脑的话,告辞而去。

    “疑神疑鬼的小人,”章鼎看着他的背影,低声骂道,“脑子就出毛病了。”

    次日天明,用过早饭,李若雪带两个儿女登船,小孩早习惯了坐船,又渴睡,安顿下来后,便昏昏睡去,而李若雪则以手支颐,看着一江秋水缓缓向东流去,而船行的方向却与之相反,愁绪和相思仿佛也被牵得越来越长,直到夔州码头隐约约约再也看不见。一颗泪珠,缓缓地从眼角沁了出来

    长安团练使府,后花厅上人来人往,一派喜气洋洋。

    长安是夏国的宗庙根基,但此生根落叶的高门勋贵极多,他们这些最关注的事情之一,便是太子陈重的动向。陈重转任洛阳团练使的消息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虽然洛阳并非都城,由长安转任洛阳,看似屈就,但统兵威敌,明眼人都看出来,陛下不久将传位于太子了。因此,这两天前来祝贺的人也着实不少。韩国公李蟾这样的勋贵重臣虽然避嫌,但其子弟也纷纷上门致贺。陈重也置宴对这些勋贵子弟加以接纳。

    “殿下练得好兵。”一人好不挤到陈重跟前道。

    “都是大伙儿齐心用命,”陈重微笑道,“陈某可不敢贪功冒赏。”

    “殿下客气了,君王富有四海,用得着贪这些么?”李甲自报家门后,大声道:“上回火铳营操练,在下也有幸看了。队伍整齐,火器犀利,工徒兵老实听话,上下如臂使指。此次行军司调遣火铳营震慑辽人,可见军士制迟早被被募兵所取代。”李导神色一变,连使眼色。李甲竟似未见李导的眼色,继续滔滔不绝道:“依在下浅见,这打仗与做生意一样,总要计本逐利。军士消耗了大笔的荫户岁入,护国府又斤斤计较,哪有募兵好用?只要三十贯银钱的军饷,那些工徒总抢破头要来卖命的。死了几百名军士,护国、柱国两府都要小题大做。左一道府令,又一道律令,缚手缚脚。哈哈,哈哈哈,这些工徒大都是关东来的,死多少也没关系,咱们花点钱再雇人就是。”他只顾说得痛快,没注意到陈重的眼神已极冷。周围的一群人眼中也带着嘲讽之色。

    “十二弟!”李导的脸异常难看,对陈重歉然道,“我这堂弟是个妄人,殿下休与他计较。”转过身,寒着脸呵斥道:“殿下哪有空闲听你胡说八道!”李甲这一旁支虽没有袭爵,但擅长经营财货,乃是韩国公府有力的臂助,所以李导才特意带他出来,不料此人竟说出如此犯忌的话。这疯话若是传到护国府,韩国公府都要有大麻烦。因此,李导一边斥责,一边拉着李甲告罪告辞。

    “李兄,”陈重寒着脸叫住二人,他看了看周围的勋贵子弟,“团练火铳营出镇洛阳,不过是大将军府体恤军士劳苦而已!然则,以为募兵可以代替军士,却是自取灭亡。东有芦眉为蛮夷所迫,宋国国土已丢掉半壁江山。我大夏立国于天下之中,全赖百万军士,护百姓,镇奸邪,驱胡虏。每一名军士,都是我大夏立国之根基!再说了,难道工徒募兵的命的命就不是命了吗?”陈重到长安就任以来,一直都以温厚和蔼,虚怀若谷示人,少有这么疾言厉色的说话。整个花厅都安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这里,有人不明就里,还在窃窃私语地询问这边出来什么事情?

    “是,是。”李导连连点头道,他瞪了李甲一眼,喝道,“混账!还不快当中认错!”李甲的脸色涨得跟猪肝一样,哆哆嗦嗦正要赔罪,花厅外忽然传来一阵嘈杂,有人远在人群之外便喊道:“不好啦!”。

    陈重眉头微皱,循声望去,只见张伯成帽子已经跑歪了,手中握着一份军报,来到陈重面前,气喘吁吁道:“殿下,安西上将军周砺率大军追击罗姆突厥苏丹进入热沙海,不料中了大食联军的埋伏,周上将军虽率部苦战,但仍然寡不敌众,两万四千余人马全军覆没。”

    “什么?”陈重脸色一寒,将手中端着的酒杯“砰”地放在桌上,“军府如何应对?”

    因为罗姆突厥军队一直避而不战。上将军周砺得知罗姆苏丹的躲在热沙海中之后,立即率部前往讨伐,两万四千余人全部是军士,一人三马。热沙海却是大食的腹地,地形和气候都与河中大不相同。周砺率领安西军一路边打边追,虽然打了不少胜仗,但杀戮也极重。大食诸侯胆寒之余,也越来越联合起来。当时陈重看着军报,心中就隐隐觉得不妥,谁料大军竟然全军覆没,乃是开国以来尚未有过的大败。

    “五府有意让徐上将军重整安西军司。”

    “徐上将军怎么说?”陈重脸色稍缓,心中松了口气。上将军徐文虎是沙场老将,在安西军司的威望极高,去年才退役,徐文虎用兵谨慎,若是他肯再度出山,河中的局面立刻就稳下来了。随着陈重的问话,数十道目光都落在张伯成的身上。

    “徐上将军说,罗姆苏丹已然是大食共主,若要绝了后患的话,这一仗要么不打,要打就要打到底。徐上将军动员河中全部军士,立刻再度讨伐苏丹。这一回不再以轻兵深入,而是要稳扎稳打,预计要在征召十五万军士,还要征召四十五万团练军输送粮秣保证后路。””张伯成一口气说完,感觉心脏都要爆裂了,他看着陈重,压低声音道:“殿下,我打算去河中投军。”他从道路曹看了军报就急匆匆跑过来,要把这惊人的消息告诉众人。他看着陈重,年轻的脸上满是激动之色。

章103 扫荡六合清-1

    “长安玉行认捐银钱四十万贯”

    “马羊牛驮行认捐三十万贯”

    “香料宝石行认捐八十万贯”

    座中传来一阵惊叹,林净婉清甜可人的声音道:“多谢周老爷”

    为讨伐罗姆苏丹募捐的集会上,长安护民官韩国公李蟾、长安令周龙溪、团练使陈重都坐在第一排,三人都面色凝重,当香料宝石行周善仁认捐居于全场之首时,三人同时站起身来向周善仁作揖致谢周善仁满面笑意地向四方拱手,仿佛二十四家香料宝石行不是捐出去八十万贯,而是赚到了八十万贯

    “香石行早就想打这一仗了,”周龙溪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低声道,“博望侯李府二公子的牙角行这几年走大食商路,赚得盆满钵满,别人家在大食没有人脉,眼红也没办法可是,这罗姆苏丹也太不识抬举,不但吞并我朝在大食的盟友,还切断商道,征收比从前三倍的重税,据说单牙角行压在大食的宝货就损失近百万贯,现在最恨罗姆苏丹的,就是博望侯府了”周龙溪和周善仁乃是同宗,担心旁人误以为香石行要出这个风头,他的声音很低,恰巧李蟾、陈重二人能听得见解释了之后,周龙溪“哼”了一声,意犹未尽道:“连耶律大石如此嚣张的人,也不敢扣我们的货”

    “募捐不过是杯水车薪而已,”李蟾皱了皱眉,“河中军士加上团练,动员八十万,耗费则以千万贯计,看来朝廷要大举国债了,将来若不能将大食的矿藏、土地都拿出来竞买筹资,这笔空帐很难填得上现在看来,征伐罗姆苏丹,河中的人力物力全力以赴犹嫌不足除此之外,朝廷的其他开销,恐怕都要靠我们和蜀中来承担了还有关东的局面,幸好宋朝刚刚取得一个大胜,要不然的话”李蟾叹了口气,缓缓道,“而按照徐上将军的将略,稳则稳矣,就是太耗费国力了以团练为铁桶,用精兵为铁锤,逐一荡平跟随罗姆苏丹的大食诸侯宗教裁判所和军府一起甄别良莠,有不臣尽斩之,不逊者迁其民,臣服者可向我军提供粮秣剪掉其枝叶后,筑一道烽燧封锁热沙海,以防止其流窜最后用大军深入其境,稳扎稳打,焚毁村庄,破坏水源,将臣服罗姆苏丹的部族向大海边压迫,最后彻底拔除他们的势力”

    这时,上官伯瑜又认捐银钱二十万贯,在富商中暂居首位,林净婉报数后,三人又一起站起身来,对上官伯瑜作揖致谢,上官伯瑜则拱手还礼,这一套礼节熟极而流李蟾坐下来后,周龙溪低声问道:“韩国公,听说五府有意对辽东韩家赐以王爵,好让他们出力牵制辽人,可是真的吗?”

    “汉军北迁之后,耶律大石一时拿他们不下,辽军主力掉头向南,给了他们喘息的机会,这两年实力又扩充了不少契丹人是喂不饱的狼,虽然南侵受了挫折,一缓过来还是要吃人的若汉军出力牵制的话,关东局势就会好一些,”李蟾低声道,“西面战事了结之前,我们不能再打一场大仗了现在各家的子弟纷纷要去河中投军,这万里迢迢的,不但事无补,反而会扰乱军府的定策,殿下,我觉得应该在长安征募一支援西军,把这批人稳住”陈重点了点头,但没有说话

    “据说在热沙海那边,冬天的气候反而比较适宜用兵”周龙溪皱眉道,“最好趁着冬天,赶紧打几仗,免得耽误了河中春耕,”按照惯例,倘若河中方面打仗,非到万不得已,关中、蜀中只增加财赋钱粮供给朝廷,而不直接出兵援助反而是安北军司愿意征发骑兵协助关中和河中打仗

    “殿下,若再度讨伐罗姆突厥的话,陛下会到河中坐镇吗?”

    “现在也还不清楚”陈重皱了皱眉,“待府令下来再看”

    朝廷将大举发兵的消息传来后,护国府的府令很快就会下来,若不未雨绸缪,到时候恐怕就焦头烂额故而陈重、李蟾、周龙溪三人一直各自忙着准备整个募捐大会期间,三人一直低声谈论,交换消息和对局势的看法募捐结束后,陈重与李蟾、周龙溪作别,回到团练使府办完公事,已是夜幕深垂,陈重方才起身回到家中

    “殿下”太子妃张氏出来相迎,双目却是红肿

    “怎么了?”陈重柔声问道他在北州服役期间,张氏一直在敦煌侍奉其父母,教养子女,丝毫没有怨言陈重在愧疚之余,从北州回来后,对张氏亦十分宠爱,每日处理完团练使公务后,多半回府陪伴妻儿,几乎没有涉足长安的风月场所因此,对于陈重的德行,学士府和宗教裁判所都十分满意

    “没什么”张氏摇头道

    “说,”陈重握起她的双手,微笑道,“爱妃所求,孤王无不允准”

    “殿下说笑了,”张氏娇嗔道她推开陈重的手,脸色稍缓,又见愁容,哽咽道,“伯成,伯成要去河中投军,殿下能劝劝他吗?他从来没打过仗”当张氏尚未出阁时,张伯成还是一个垂髫童子,成天跟在乃姊后面张氏也最喜爱这个幼弟张氏自从嫁给陈重后便离开楚国公封地在她的印象里,张伯成还只是一个刚长大的孩子而已

    “开国公侯荣耀非常,也比旁人多一分责任有些事情,是不能不做的”

    陈重脸上浮现一丝歉意,他扶着张氏的肩膀,安慰道:“投军之事,伯成已经向我禀报他很好”他略微犹豫一瞬,低声道,“击败罗斯之后,两府分封八位开国侯大食的疆域数千里,若行分封之制,封侯恐怕就不只几位男儿功名,皆在疆场之上”

    “殿下,”张氏哽咽道,“听说北州当年许多家里都有殉国的?”

    “是的,”陈重点点头,叹了口气,他的脸色转为坚毅,沉声道,“我们都是北州人”

    当年北州虽然蔑尔勃人逐出,但公侯子弟有许多战死疆场而北州在护国府中的势力,几与河中、关中鼎足而三此后辽国南侵,蔑尔勃汗曾遣密使言和,虽然夏国朝中有大臣认为收服蔑尔勃部落可以断掉辽国一臂,但北州的勋贵和校尉都坚决不允,一定要以血还血夏国皇室与北州勋贵的关系极深,历代皇太子也出身安北军司,因此,在对待蔑尔勃部落的议题上,皇室也认同了北州的态度

    “臣妾明白”张氏低垂螓首,低声道,“殿下不必担心”

    话虽如此,陈重还是担心她忧心过甚,伤了身体,便吩咐将晚餐的茶点安排在府中邀月楼,可以登高望远,排遣愁绪长安各商会自治的地方,从早到晚,都热闹得不行不到四天绝不会收摊打烊,而五天又开门做生意了往常入夜以后,长安城门关闭,城内不见多少亮光,城外却是灯火通明然而,今夜却有不同,不但城外灯火烛天,城内也有无数的灯火之光,有的在宅院中聚集,有的在各处大街小巷穿行

    入夜以后,长安城虽然关闭城门,但城内却没有完全宵禁靠近城墙的一处宅院,临时雇来的仆来回穿梭,不断将酒肉、茶点送到院中这里已经聚集了上百名挟弓带刀的壮汉火光烟雾缭绕中,有人神色肃穆地静静站着,有人激动地和旁边大声说话,还不断有人从门外走进来在众人围起来圈子中间,有人站在条凳上慷慨激昂地大声陈词

    “两万军士死难,开国朝以来奇耻大辱”

    张伯成右手握拳,猛力一挥,大声道:“罗姆突厥竟敢如此,必须报仇雪恨大家一起到河中投军去”这一声大吼仿佛点燃火药桶一般,院落中无数人举起刀剑火把,喊道:“投军去”“一起到河中去”“杀”“杀”“杀”“杀”“杀”火把乱晃,刀光缭绕,这院落中的喊声远远传了出去,与城中其他地方的呐喊交汇在一起

    “平常城内很安静的,”张氏脸带着疑惑,“他们在做什么?”

    “商量投军的事,”陈重放下千里镜,面色平静,仿佛早已料到,“看来,有必要征募援西军了”

    夏国开国以来,一直向西向北开疆拓土而关中人多地少,无论是侯门还是平民,若想非家中长子,要得到一份或大或小的土地,唯有到河中或北疆去领取和冬天盔甲都冻得发脆的北疆相比,多人喜欢河中的气候和肥沃土地护国府在罗斯连封八位开国公侯,这一次朝廷决定大举征伐罗姆突厥,获取的土地越多,封侯也就越多因此,有许多人决定到河中投军他们大都弓马娴熟,谙熟军中规矩,甚至有军士爵位不但要自己前去,广邀好友一同前往,以免势单力孤,为将来军中推举做准备但是,打仗不是儿戏,放任这些人万里迢迢地乱闯一气,在朝廷却是个大麻烦征募一支援西军,既未雨绸缪,又把这些人关在军营里面,倒也不失为一个办法

章103 扫荡六合清-2

    “赵将军,前方十里便是汴梁”

    杨再兴驰马奔回,空阔的旷野上,他的声音传出很远这一嗓子在行军队列中引起一阵骚然无论是军官还是士卒,都在交头接耳,有些脸上带着迷惑,而又不可置信的表情:“汴梁”

    “赵大人,咱们这就收复汴梁了么?”罗闲十问道

    一切就如赵行德所料一样,宋军从颖昌府行军至汴梁,几乎没有大的战斗骑兵斥候一遇小股辽军,敌军皆如惊弓之鸟一般遁逃,而跟随大队人马的步卒则辽军都没碰见过,三百多里路走了十天,便走到了汴梁收复国都的大功,对许多人来说,简直太容易了些

    “对,这里应是梁园”赵行德心情沉重地点了点头

    “这里居然是梁园,”罗闲十惊道,“曾观大海难为水,除却梁园总是村的梁园?”梁园本是汴京郊外最为繁华的一处所在,据说方圆三百余里,遍布亭台楼阁,奇果佳树如今举目望去,一片荒芜颓败的景象,一处处难看的灰烬痕迹触目惊心亭台楼阁十不存一,砖石、木料早在攻打汴梁时便被拆走,园中的松柏、梧桐被陆续被辽军和附近百姓伐做燃料,原先的珍禽异兽皆被猎取为食,花树也都糟蹋得荡然无存在残破不堪的园子里,一队队军卒正来回忙碌着因为临近水源,斥候将此处选做营址,赵行德也是到了之后才知划分营区以后,除了值哨的小队,饥肠辘辘的军卒开始忙着赶紧埋锅造饭,将园中剩下的树木又砍伐了不少

    “正是此处,”欧阳善也点点头:“当初我弓马子弟所的一干兄弟,常来这里饮酒作乐”他仔细辨认着景观,想要想象出旧日的样子,最后还是放弃了欧阳善解开革甲的领口,深深吸了口冰凉的空气,他脸上仿佛笼一层冰霜,收复汴梁的热切,似乎顿时凉了不少

    “梁园已是如此,”罗闲十摇了摇头,“不知汴梁城内又会怎样?”

    “方圆数十里,已不见辽军的踪迹”杨再兴道,“汴梁城中,我已派了一队踏白使”

    “天色尚早,”赵行德站起身来,对众将道,“我和杨将军一同进去看看”

    “大人小心”

    赵行德点了点头,从亲兵手中接过缰绳,翻鞍上马,轻夹马腹,战马得得跑向北方这条从南薰门到梁园的路,他曾经与陈东等人往返多次,此时道路依旧,两旁的景色却大不相同杨再兴带领五十余骑兵跟在赵行德后面,倒是兴致颇高,一路上指指点点,到了汴梁城门口才安静下来高大巍峨的南薰门只剩下一个黑糊糊的城门洞,一见骑兵驰来,百姓都惊恐地躲向道路两旁,有人甚至跪倒在地上,慌张得打翻了手提篮子,一些沾着泥土的野菜根茎露了出来有人望着赵行德等人,眼中满是疑惑有人蹲在地上,双手抱着篮子,根本就不敢抬头看

    此情此景,令赵行德心中泛起一股酸涩,他放慢了坐骑,低声道:“营中粮草还有多少?”“还有十日粮”这个大数赵行德其实知道,只是多次一问:“附近可有地方能赚些粮草?”杨再兴一愣,苦笑道:“契丹人搜刮得十分干净,百姓人家都只有野菜,汴梁城附近连菜根都不太找”二人眼前一暗,坐骑踏入进入深邃的城门洞,片刻后方见天光,然而,眼前的景象,却赵行德心情是一暗汴梁城中一片破败景象,街道两边繁华铺面,如今十室九空,偶尔可见衣衫褴褛、形容枯槁的百姓的身影,仿佛垃圾推里出没的瘦老鼠和城门外的百姓一样,这些宋人一见骑兵驰近,要么惶恐不安地躲在墙垣后面,要么战战兢兢跪倒在地,不敢抬头

    赵行德长叹了口气,望着前方,目光忽然一凝,流出森然寒光

    “赵将军,”杨再兴察觉有异,问道:“可有什么动静?”

    “没有,”赵行德马鞭指着前方,“那儿本来有一座铁塔,登高可俯瞰全城想不到竟然给辽人毁掉了”他摇了摇头,叹道,“岂止是铁塔,这儿原先举目望去,城中到处都是楼阁,难得空阔的景象,如今目力所及,居然一直看见北面的城墙了”这时,附近一名老者听出赵行德口音有异,他抬起头,满目惊疑,踉跄跟随赵行德的坐骑走了一段

    “军爷,”老汉犹豫了许久,方才壮着胆子问道:“你们可是官军?”

    “正是,”杨再兴大声答道:“我等乃大宋官军”他看了赵行德一眼,见他并无反对之意,大声道,“好叫诸位知道,朝廷大军颖昌府大败辽人,东南行营都部署,京畿路安抚使赵行德大人已率部在驻扎城外”

    “朝廷的官军”老者便如中雷击一般呆立当场,片刻后,双腿一软瘫跪在地,一边磕头,一边嚎啕大哭“官军终于来了官军来了啊”他鼻涕眼泪都涌出来,竟如癫狂一般这老者边哭边喊,声音沙哑,闻者心下恻然,赵行德停下坐骑,低头看老者不断有人从旁边破落的房屋中陆续走出来,小心翼翼地站在宋军骑兵周围这些人大多是老弱妇孺,他们没有像老者这么癫狂的哭喊,但目光中所蕴含的悲痛、苦楚,却丝毫不比他少,无数绝望中夹着的一线希望的目光,如无数钢针一样刺痛着赵行德,他皱起眉头深深呼吸,以平复胸口的疼痛

    “赵大人,这?”

    “从明天早上开始,在城外开设粥棚,准备施粥”

    赵行德低声道,忽然心生警觉,目光扫过人群,发现在老弱妇孺后面,有几名面目凶恶的人在窥探“遵命”杨再兴刚大声答应,赵行德又道:“粮草不够,养不了犯人,先把南薰门清一块场地出来,若有趁乱作奸犯科的歹徒,辽人埋伏的奸细,一律斩首,将首级悬挂南薰门示众,以正.法纪”他话语轻轻,却极清晰,周围的百姓都听得清楚,杨再兴脸色微变,抬头扫视了周围一眼,大声道:“遵令”

    赵行德点了点头,也不看那几个忙不迭缩头之人,轻轻催马前行,杨再兴带着几名骑兵紧跟在他身后得知这是大宋的官军后,胆子大的百姓就跟着他们,有的伸出双手,口中求道:“军爷行行好”有的虽然没有开口,眼中也流露出乞求之意

    赵行德虽有一点干粮,但杯水车薪,这时候拿出来,只怕非但救不了人,反而要害了人众军勒马缓缓而行,百姓见讨不到吃的,有些失望的散去,又有些加入进来,五十余骑之后,始终跟着一百余名百姓在道路两旁废墟之中,不断有百姓出没,无一例外都瘦得只剩皮包骨头,步履蹒跚,枯槁的脸上毫无表情,城中的百姓们大多在捡拾枯柴,有的则拆下房屋的门窗,甚至将木柱,桁梁等拖回去当柴火在经历过一个冻死无数人的地狱一般的冬季后,百姓都在拼命地收集木柴,事实上,除了辽兵的抢掠和纵火之外,汴梁城中剩下的房屋多是被拾柴的百姓拆掉的

    “杨将军,”赵行德沉默了许久,开口道,“有三件事要请你去办”

    “何事?”杨再兴阴郁地看着那些尾随的百姓,随口道,“赵大人尽管吩咐”他虽然在赵行德帐下听用,但军籍却是镇**的,因此,赵行德对他一直都存着几分客气杨再兴也不像陆明宇、罗闲十等人那样对赵行德恭敬

    “眼看隆冬将至,请你派人去一趟河东,请杨相公、折相公两位,看在京师残存这十余万百姓的面上,运一批越冬的石炭到汴梁,赵某感激不尽”赵行德摇了摇头,“否则的话,熬过了这个冬天,只怕汴梁城内就要被拆成一片白地了这是第一桩”在太平年月,汴梁的石炭便大多来自河东赵行德抬头看着北方这索要石炭之请,半是形势逼迫,半是试探折杨两帅的态度河东与河南有唇亡齿寒之势,若杨折两帅明白,便可是靠得住的盟友

    “遵命”杨再兴爽快答应

    “第二桩事情,请你派人护送我的使者,回禀鄂州”赵行德眼光变幻,缓缓道,“请丞相府发军粮,还有赈济河南的粮食这事情倘若耽搁下来,这冬天就要饿死几十万人,万万不可因朝中党争耽误了否则的话,”他顿了一顿,面无表情道,“否则的话,我就只能向夏国借粮了或者说,”赵行德转过头,看一眼吃惊的杨再兴,又看了看那些怯生生,仿佛担惊受怕的兔子一样跟在马后的百姓,“或者说,京畿、河南数十各州县,数百万百姓就不得不向夏国借粮了”

    “赵大人你?”

    杨再兴略一犹豫,点头道,“既然大人豁出去了,末将遵命”

章103 扫荡六合清-3

    “第三桩事情,”赵行德深吸了一口气,寒冷的空气中带着一丝灰烬的味道,“护送我的使者去洛阳,将我的两项请求转达夏国朝廷”他的话语缓慢而清晰,杨再兴听着听着,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洛阳,府令衙署前面两个石狮子气势威严,门口站着两派挺胸凸肚的衙役,原先宋朝河南知府的衙门,如今以改作洛阳府令衙署,但从外观看,一切都和从前一样。长安赈济署令袁兴宗调任洛阳令之后,除了随行几个亲随属吏,而原先宋朝西京留守和河南知府的官吏全部留用。袁兴宗甄别贤愚,量才使用,数月以来,被赏罚者都心悦诚服。曹熙受封东宁侯之后,随即交出了兵权,带着长子前往敦煌面圣受封。在此前后,整个洛阳市面并没有发生大的动荡。

    洛阳令衙署内,刘文谷站起身来,朝吴阶和袁兴宗一揖到地,恭恭敬敬道:“第一事,大宋已经收复河南,既然两国是非敌,请大夏朝廷开关贸易;第二事,若居住关中的宋人要寄送钱粮接济关东的家人,请夏国朝廷予以放行。还望袁大人,曹大人看在两国百姓同种同族的份,慈悲为怀,予以允准。赵大人谨代河南数十州县,数百万生民,感激不尽。”他态度虽然恭敬,却又不卑不亢,言谈都斯文有礼,但举止十分利落,透出一种年轻人特有的朝气。

    “刘大人年少英发,便担当这使者重任。看来赵将军用人既不拘一格,有很看重你啊。”袁兴宗看着刘文谷,霭声道:“能告诉我赵将军的近况吗?”见刘文谷脸露讶然,他微微一笑,解释道,“赵将军提一旅孤军,略定河南,安抚百姓,颇令人佩服啊,”他转头看向吴阶,“吴将军也说起过赵大人的一些故事,他确实不是个寻常人,故而我才多此一问。”吴阶笑着点点头,示意确有此事。只不过,洛阳令袁兴宗还不知道赵行德的制将军身份,也不知道行军司已经在洛阳为赵行德的家眷准备好宅邸了。

    “尚好,”刘文谷压下满腹心事,徐徐道,“恢复京师以来,赵大人分遣诸将,略定州县,招募豪杰,收拢百姓。赵大人治下之河南,满目疮痍,百废待兴,但犹如草木历经火劫,表面虽只见余烬,但根茎尚在,只待风雨催发,便又欣欣向荣”

    吴阶看了袁兴宗一眼,面露微笑,军情司在关东自有耳目。赵行德进驻汴梁以来,大略确实如刘文谷所说。宋军几乎完全放弃了靠近大河的州县,只在河岸附近修建了一些烽燧,大批将百姓迁到防御纵深的汴梁附近,不失为一种明智的选择。

    十数日前,鄂州朝廷明发邸报,赵行德的任官改为东京留守,加京畿河北诸路安抚使,其所部人马改隶东京留守司。王贵升任东南行营都部署,东南行应留在鄂州的人马和新练火器营合并成军为新的东南行营。在东南各州县,赵行德的请粮奏章和收复汴京的消息一起到处传抄,在他的不断请求之下,也断断续续向北输送粮草,只是数目远远不够赵行德奏章中所称两百余万军民所需。辽军退兵之前,将河南的府库粮仓全部劫掠一空。关东人寄钱粮给家人,不但受道路所阻,数目也不过是杯水车薪而已。

    刘文谷所言收拢百姓,主要是将居住在偏僻地方,特别是黄河南岸残余的百姓都迁移到汴梁附近,便于官军保护,以免他们被辽军的骚扰或强盗掳掠。河南历经兵劫之后,富贵人家大都南迁,普通百姓或被杀戮,或被辽军掳走,剩下的人少地多,正适合行屯田之制。百姓被按照原来的籍贯编为屯营,以百户为一屯,五屯为一营,十营为一军。年十四以,五十以下的男丁都被编入团练,在军官带领下,趁着秋冬季赶修营寨,操练队列。而老弱妇孺则忙着播下麦种,汴梁附近的土地大都是熟地,开春以后就能收获。未成年的童子也被编入营伍,由一些护军使和识字的军卒教习他们。所谓招募豪杰,实则是剿抚并用。河北的辽军现在动静还不大,除赵行德本部之外,杨再兴、陆明宇、罗闲十等主要将领都在抓紧时间剿灭强盗寨,既能获取壮丁,又能抢到一些粮草。

    袁兴宗疑问道:“据袁某所知,辽军南侵以来,中原涂炭,河南的衣冠士子,大都南迁了,就连当初汴梁伪朝也苦于没有合适的任官。赵将军安抚流民,一时间哪来这么多人手?”吴阶看向刘文谷,笑道:“倘若赵将军手下没有人手,我倒是可以派些军士过去。也算是他的旧部,用起来也顺手。”

    刘文谷一愣,不明白“也算是旧部”什么意思,但一时也不能直问吴阶,他只得压下心头疑惑,拱手道:“百废待兴,确实处处需要人手。好在赵大人在东南编练保义军之时,便有大批士子慕名投军,单单在下的太学同窗,投在赵大人麾下的便有百数十人之多。行军打仗之间,赵大人讲堂指点经世治国之道,每日不辍,大伙儿也算是颇有进益。故而,尽管恢复中原以来事务繁杂,赵大人麾下人才济济,倒也勉强能应付得过去。”

    “原来如此,刘大人是太学正途出身,”袁兴宗拱手笑道,“失敬,失敬了。”

    “哪里,哪里,袁大人是天策院值讲大学士,”刘文谷拱手谦道,“失敬的应当是下官才是。”

    袁兴宗担任洛阳令以来,和原先宋国的官员多有交往,深知宋国官员极为重视“正途”出身。而自从洛阳归夏之后,负笈求学于长安、敦煌学士府的关东士子如过江之鲫,也是关东人重视“正途”的一种体现。所以袁兴宗也入乡随俗,只要对方是进士或太学出身的,都先“失敬”一下,时不时将长安学士府的身份亮出来,赢得关东官员的接纳后,做起事来就要方便许多。

    “短短时日,做下这么多事情,赵将军想必宵衣旰食,殚精竭虑了。”袁兴宗感慨道,“贵我两国虽有些纠葛,但并非敌对,既然大宋已经收复汴梁,丞相府贸易曹从未有过禁止与大宋贸易的府令,如今开关贸易乃当然之事。而关东人寄送钱粮接济家眷,乃是人伦天性,合情合理,本官也不会横加阻止。”他顿了一顿,问旁边道,“吴将军以为如何?”

    “正是如此。”吴阶板着脸道,“这两项都是当然之事,其实不必特意遣使请求。”

    他带了一万骑进驻洛阳,接管宋国西京行营的人马,忙着将原先的禁军汰弱留强。强壮的禁军待遇提升,自是兴高采烈,被裁减的冗兵却不好安置。洛阳营头的数目关系校尉的人数,护国府十分谨慎,到现在也定不下来,宋军大营中也是人心惶惶。这十几天来,吴阶忙得头都大了,哪有心思去管这两个不痛不痒的请求。

    “刘某代我家赵大人,”刘文谷站起身来,再度一揖倒地,“多谢两位高义。”

    长安城外商会自治地方,从早到晚都是车水马龙,喧闹非常。西面和东面的两场大的战事,似乎不但没有影响到长安的市面,反而有一种战时特有的繁华景象。从关东到长安避难富商豪客往往一掷千金,各种营殖产业,铺面、磨坊、矿藏、工坊的市价都抬高了很多,因为战争的需要,铁矿和铁厂更比从前贵了一倍有余。

    长生楼的雅阁中,淳于越端起酒杯,堆笑道:“今日借李国公的酒,敬国公和三位行首。”

    周龙溪、程长庚和朱时朋一起将酒杯举起来,笑道:“淳于行首客气了。”淳于越乃是锡铁木器行的行首,他经营的淳于铁行,无论铁器还是军器,都十分兴旺,几乎货一出炉便被买走,他身为冶铁大师,每年又从军械司收取近乎天价的学徒钱。连根深蒂固的其他行会行首,对他也十分眼红。

    “长安八大行,四行行首汇聚在此,”长安护民官,韩国公李蝉道,“好一场盛会,这是淳于行首的面子啊。”他举起酒杯,丝毫没有开国公的架子,笑道,“来,我也敬诸位行首一杯。”河中动员了六十万大军,大将军府虽没有调关中的兵马参战,但为了供应河中,丞相府不得不以金银在卢眉、罗斯、西域等地大量购买粮食,国库藏必须再度发行债券,方能凑足这些金银,因此,淳于越一说五行行首聚会订约,请李蟾作个见证,李蟾立刻就答应了。

    “国公爷过谦了,”周龙溪先堆笑道,“若论产业,咱们哪一行都比不福海行。纵然有心,也不得其门而入啊。”众行首都笑了起来,福海行这庞然大物,乃是百年的字号,生意遍及天下,西至芦眉,东到到宋国,到处都有分号,别的不说,单单发行、兑取金银券票一样生意,就足以日进斗金。原先福海行的总号设在金陵,辽国南侵之前便迁到了长安,而韩国公正是握着是福海行大笔股份的世家豪门之一。

章103 扫荡六合清-4

    收下众人恭维后,李蟾微微一笑,将目光移向别处。淳于铁厂的利润之丰厚,他久已耳闻。想不到淳于越居然甘愿将铁厂的股份转让出来,而且一转手就是整整三成股份。淳于越炼铁成痴,平常都忙于铁厂的生意,又不好赌,最近也没听说他有什么急着用钱的地方,所以,对于他突然转让这三成的股份,李蟾好奇之余,不免感觉有些可惜,侍者将文呈,他伸手按住,先没有看让股文,而对看着淳于越。

    程长庚、周龙溪几人相互看了眼,虽然早知道订约的内容,仍难掩眼眼中异色。众人都安静下来,目光落在木盘准备好的文。

    “淳于行首,”身为见证,李蟾破例开口道,“要不要三思而后行?”

    “不必,小小铁厂,多谢三位行首看得起。这三成话事股,并非鄙人所有,乃是代一位朋转给三位行首的,不必再考虑了。”淳于越对李蟾拱了拱手,“多谢韩国公关照。””他脸色有些黯然,沉默了一会儿,又转向其他三人,问道,“除了银钱之外,附加的那个条件,三位行首都没有问题?”

    “附加条件?”李蟾一愣。

    “虽然稍有些麻烦,但活人老幼之善举,胜造七级浮屠,”周龙溪笑道,“我等当助淳于行首一臂之力。”其他两人也点头称是,淳于越点了点头,对李蟾道:“既然如此,请韩国公为我等见证。”

    李蟾日理万机,这一趟应约而来之前,并没有问清铁厂卖股的条件,此刻心中存了疑问,便拿起文仔细观看起来,脸渐渐浮起惊异之色。附加的条件十分简单,程长庚劝告丝绸棉布行,周龙溪劝告香药宝石行,朱时朋劝告金银铜瓷器行,为工徒们接济其滞留关东眷属提供方便。而这三大行,再加淳于越执掌的铁锡木器行,乃是招募关东工徒最多的行当。关东的工徒为攒足领取授田的盘缠,生活往往极为克扣。虽然工钱微薄,多年积攒下来,不少工徒都有数十贯,甚至百贯的积蓄。辽宋战乱一起,家人在关东朝不保夕,这些工徒虽然心急如焚,却因为道路阻隔而家人的处境无能为力。而周龙溪所谓“活人老幼”的善举则是,工徒只需以关中当地市价在工坊购取一种叫做“粮票”的券票,并将这种券票委托淳于铁厂带往关东,他们的家人就能凭“粮票”在关东当地领取到等量的粮食。除了“粮票”之外,还有“棉票”方便工徒的家人添加寒衣。而关东眷属领取衣粮后,可将画押手印寄回关中,以使众工徒放心。

    然而,将粮食、布匹从关中转运到关东,纵然有河渠水运之利,输送之费也不低,而且关中与关东的粮食差价极大。若将其中折耗如实加去,工徒大多过惯了紧巴巴的日子,则必然以为被奸商盘剥,不免犹豫重重。是以淳于越这朋干脆将钱粮折耗一力承担了下来,变卖股份所得的银钱,全都存放在各大行首处,用作补足耗费之用。若这笔初数用完,那位大人物还会再度补充银钱给各大行首。如此安排,在贫寒的工徒看来,一斤粮票换得一斤粮,乃天公地道之事,拿出粮款接济家人,便没有“吃亏”的顾虑。关中工徒少说也有八十多万之众,绝大部分家人都在关东,每个人拿出二三十贯钱出来买粮票布票寄回去,钱款就可达一两千万贯之巨,若以赈济河南饥寒之民,一时匮乏之难便迎刃而解。

    “积沙成山,集腋成裘。”良久,李蟾方才对淳于越道:“淳于行首,你那位朋,破家为国,却不欲人知,可谓用心良苦,好计算啊。”他放下文,意味深长地叹道,“人品着实可敬可佩。然则,可惜,如是人物,若木秀于林,必不能见容于小人?”他这些旁敲侧击,淳于越听得半懂不懂,其它三位豪商更加丈二摸不着头脑,只当李蟾是夸赞那位行善积德之人。

    “既然要弥补耗费,”周龙溪脸现异色道,“那锡铁木器行为何没有存银钱?”

    “这个,”淳于越略微犹豫,坦然道,“我受那位的恩惠,无以为报。淳于铁厂又岂能要回他这最后一成股?此番他既然有心行善举,我助其一臂之力。这些年略有积蓄,我自拿出做抵充耗费便是。”他脸色波澜不惊。李蟾却暗暗点头:“淳于铁厂能承造军械司的铁炮、弹药,果然不单是器械精良而已。”他沉吟片刻,慨然道,“今日事毕后,且容我回去商量。兴许,福海行也可成人之美,代售“粮票”、“棉票”,也算是‘积德行善’。”

    同一时刻,长安学士府旁一所宅院里,百数十名社士子聚会花厅,当中一人名叫杨景阳,乃是东人社的首领之一。马援一袭儒衫,站在杨景阳身旁,神色复杂地看着周围这些群情激奋的士子。东人社,原先是理社的旁支臂助,现在却渐行渐远,不少东人社士子都准备在夏国出仕,更有人在襄阳、洛阳、房州等被夏国占据的宋境担任官职。马援原本对东人社所作所为颇有微词,但这一趟却是有求于人而来。

    杨景阳大声道:“诸君饱读圣贤,负笈求学于此,所为何来?”

    “以夫子之道治天下!”

    “济世安民!”

    “修,修身,齐家、治国、平,平天下!”

    “穷,穷则独善其身,达,达,达则兼济天下!”

    士子们嘈杂地答道,有人声音响亮,有人却不太自信。马援暗暗摇了摇头,目光朝旁边望去,若不是赵行德点将要他走这一遭,他宁愿带这一彪人马去剿灭山贼,或者迎击辽寇铁骑,也不愿和这样一群乳臭未干的士子虚耗时日。

    “对,济世安民!”杨景阳大声喝道,目光徐徐扫过众士子,他素有威信,满场嘈杂都安静下来,杨景阳问道:“可是,我等家邦在何处?我等之百姓又在哪里?”马援眼神微凛,诧异地看向杨景阳,其他东人社的士子一时沉默了下来,随着这一问,不少人流露出复杂而苦涩的神情。

    “我等之家邦,我等之百姓,”杨景阳大声道:“在关东,在辽贼铁蹄之下,锦绣中原,如今满目疮痍,百姓在饥寒交迫之中,朝不保夕。”有些士子流露出疑惑之色,杨景阳从怀中掏出一封信,在空中扬了扬,大声道:“这是赵行德先生信,赵先生率部北伐,业已克复旧都,将辽贼逐出中原。赵先生正在收拢百姓,厉兵秣马,只待北收复河北,直捣京。”赵行德进军的消息,东人社士子们都是最先传诵的,此时听杨景阳提起此事,人人脸浮现激动振奋之色。

    “可是,中原之地,饱受辽贼蹂躏,堂堂大宋百姓,不能有一餐饱饭,冬衣御寒,试问我等,能安居斋,视若不见,闻而不顾,坐而论道乎,真羞死人人也!”杨景阳振臂高呼,将士子们的情绪都撩拨起来了。

    “要怎样?”有人大声道:“说,要怎么办?”

    “我等该怎么做?”士子们大声问。

    “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杨景阳斩钉截铁道,他环视周围,“辽贼南侵以来,朝廷昏庸,一再丧师失地,关中的东人也人心惶惶。现在赵先生率部恢复故土,又行仁善之举,方便关中东人赈济家眷,我等要为赵先生收服人心,使人心凝聚,方才能众心成城!”他说着说着,底下的士子也嗡嗡嗡的商量起来,有的要去各处工坊向工徒解说寄送钱粮之便,有的去游说那些避居关中的关东富豪捐钱捐粮,有的则相约去汴梁投奔赵行德麾下。

    “杨兄之义,在下代赵先生谢过了。”马援真心实意向杨景阳道谢。

    “我等皆是东人,守望相助乃理所当然。”杨景阳十分豪爽地摆了摆手,他擦了擦额头汗水,犹豫了一刻,对马援道,“我有一班同道好,素来仰慕赵先生之义,不知马兄能否做个中人,把我们引见给赵先生。”

    马援疑道:“杨兄,你不是将到洛阳令衙署”

    “洛阳虽是关东,但却在关西卵翼之下,”杨景阳的脸笑意渐去,“河南、河北才是我等施展抱负之处。说实话,我在长安学士府一无所学,唯一所得,乃自守之道。以北州苦寒,河中四战之地,关西人能立足于群胡之中。我关东人为何不能自守于中原?”他的语气有些古怪,对马援咧嘴一笑,“咱们宁可肝脑涂地,不但要守住河南,将来还要恢复河北,决不能让人轻视了。”

    “好!”马援点了点头,他把着杨景阳双臂,笑道,“当今之世,中原才是英雄立马之地。以杨兄之心胸,无需马某引见,先生必欣然接纳。”这二人俱都性情豪爽,倾盖如故,一起哈哈大笑,惹得旁边的士子纷纷侧目

    汴梁城内,由废墟清理出来的一片简陋的营地中,百名将士席地而坐。

    赵行德站在首,手握着一本卷,面对众人。他身虽是革甲军袍,但神态却更像是一个塾里的先生,正循循善诱地微笑道:“各位可知,所谓人生四大乐事,指的是什么?”

章103 扫荡六合清-5

    豆腐小说无弹窗www.uu234.com汴梁城内,由废墟清理出来的一片简陋的营地中,上百名将士席地而坐

    赵行德站在上首,手握着一本卷,面对众人他身上虽是革甲军袍,但神态却像是一个塾里的先生,正循循善诱地微笑道:“各位可知,所谓人生四大乐事,指的是什么?”

    “先生问的,”有人迟疑道,“可是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么?”赵行德笑而不语,有人当时便道:“错,错错,应该是,十年久旱逢甘霖,万里他乡遇故知和尚洞房花烛夜,童生金榜题名时,方才对”他得意洋洋地说完,众人却轰然大笑有人大声打趣道:“和尚天天摸着女施主,有什么乐的?从军数载,大兵洞房花烛夜才是人生乐事”众将士又是捶地大笑东京留守司军中,赵行德的讲帐是最言笑不禁之所在之一

    “非也,非也”赵行德笑道,“诸位所言,都是可遇而不求之事,我所说的,是无论男女老幼,上至皇帝老子,下至贩夫走卒,都可以做的四件乐事”在众人疑惑的目光下,他也不卖关子,谑笑道:“挖耳、修脚、打嗝、放屁,这就是人生四大快事”

    听讲的多是各地投军的士子,赵行德掰着手指数说完后,众人面面相觑,营帐中安静了一瞬,如暴风骤雨一般哄然大笑“正是,正是如此”“不分男女,人人使得,确实如此啊”有人一边笑,一边拍着地面大叫道:“妙哉,妙哉”“果然是人生四大乐事”也有些人觉得有辱斯文,憋着不笑,但看赵行德一本正经的样子,终于忍不住微笑起来,也有人暗暗想道:“赵先生为人十分深沉稳重,突然出此戏谑言语,想必有他的深意”眼神在疑惑中带着思索

    果然,在众人的爆笑声告一段后,赵行德咳嗽一声,微笑道:“人都是爱洁净,而恶污秽的,这四件事,皆是排除身体之污秽的,诸位可是从内心里感觉到,这确实是人生之乐事身体如此,那心性却又如何?”他顿了一顿,若有所思吟哦道,“子曰,吾十五有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耳顺,七十从心所欲,不逾矩此乃修身,亦是修炼心性之道君子洁身自好,吾每日三省吾身,将那些污秽邪念,像挖耳、修脚、打嗝、放屁一样轻轻去掉,亦是一件人生大快事诸位,”他微笑道,“诸位远赴各地,安抚百姓,必然会遇到诸多利欲污秽之事,那时候,万万还望记得元直这句话,何为人生之乐”

    帐中的军官都是准备分赴各地,治理一营五百户百姓的屯田官,营中又称为士官此时听赵行德讲话,脸上的笑意逐渐敛去,有些人流露出沉思的神色赵行德军中普通士卒,要求至少识得三百个字,能读懂简单的军令而屯田官必须是略通文字,从前在私塾里读过《论语》、《孟子》的将士,通过简拔之后,还要背诵经过赵行德简化的两百余条律令,在屯营中行治理之权昨天这些人已经通过了最后默写律令的考试,今日是赵行德给他们讲最后的一课,因此在轻松之余,略作一下提醒当然,除了要这些屯田官洁身自好外,还有屯田百姓推举的护民官,每营百姓推举了两名护民官,他们都是能直接上赵行德,为百姓伸冤告屈的

    大营的外面,数万名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百姓被千余骑兵押解到大营校场中间这是刚刚打破的一处大山寨里的百姓大寨主因抗拒大军被斩杀,剩下的头目和喽啰则见势不妙归顺了官军王彪缩着头在人群中,眼神却四处瞄着他麾下的几个心腹霸王山的基业虽然烟消云散,但只要这些兄弟能牢牢抓着,就有东山再起的一天几个心腹也一边和他交换着眼色,一边把手下拢在一起待会儿倘若官军要强行把他们分开,虽然胳膊拧不过大腿,但总要鼓噪一下王彪从前是十乡八里有名的光棍无赖,还念过几天,深知法不责众的道理只要校场上乱成一片,官府也没有办法,总不能把人全杀了

    押解的只让喝水,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这时,忽然飘来一股浓郁菜粥的香味“咕——”张五平的肚子响了一声,本能地分辨出这是那种野菜和小米混和起来熬煮的稀粥,他抬头张望,只见空旷的校场上,十几杆大旗杆依次排开,旗帜飘扬,每一杆旗帜都是不同花色图案张五平略识几个字,见旗帜上分别写着“长垣”、“扶沟”、“封丘”等县名另有一杆无图案的黑旗,是那些远处流落而来,并不在没在这些县的百姓辨认的

    “雍丘的去白凤凰旗底下吃饭”

    “扶沟的去青龙旗下吃饭”

    “封丘的去黄虎旗下吃饭”

    这时,押解的官军一边招呼,一边各自厉声警告道:“各回出身籍贯,若有冒认的,便是奸细,定斩不绕”长长的枪杆拍打着,将百姓驱赶散开,这些人原本来自各县,因逃难、被掳等各种原因上山,又稀里糊涂地被官军带下山,此刻茫然无主,见令各归籍贯,都不由自主迈步朝插着州县旗帜的粥场走去,一边走,一边和相同口音的人搭讪,不知不觉间,身边的同乡越来越多,普通百姓的心理也越来越踏实,有的竟有些归心似箭的感觉王彪手下的几个兄弟分别来自各县,此时竟不知所措,一边随着人流走,一边频频回头朝王彪看来,脸上都是无奈“要不要挑头闹事,这个场面,恐怕很难闹起来?”王彪满脑子官司,正犹豫不决间,肩头忽然被人拍了一下,他猛地转身,几乎要抽手便打,定睛一看,却是一人大咧着嘴,吃惊地望着他

    “四弟,”王和吃惊地看着王彪,“来你哪里去了,这些年音讯不通,二老可挂念你得紧?”王和的面目朴实,双手死死抓着王彪的衣襟,仿佛一松手,这个从小不务正业的兄弟就又找不见了一边说,一边把王彪旁边拉,口中道,“快随我去拜见父亲大人”

    “大,大,”王彪张口结舌,改口低声道,“兄长”

    他被兄长拉着走了几步,一回头张望,几个心腹兄弟身形已经在人群中找不见王和拉着王彪来到父母面前,王彪脸上臊得很,垂头低声道:“爹,娘,儿子不孝”

    “这个孽障”一见王彪,老父气得将脸转过去,“怎么没死在外面”“彪儿,”王孟氏的泪珠顿时落下来,她双手将王彪衣袖拉住,哽咽道,“回来就好了,我的孩儿啊”她生了四儿三女,儿子却只养大王和王彪两个,所以自小对幼子特别疼爱王彪这样一条大汉,被老母亲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拉着,也不能挣脱,只尴尬地站在当地王和将脸转过去此时,聚集在封丘旗下面的人越来越多,有的已经在排队领取菜粥

    “父亲大人,母亲大人稍待,”王和拉了拉王彪,躬身道:“我和四弟去领些粥来”

    “好,好”王孟氏依依不舍地放开了王彪的袖子

    王和生性敦厚,兄弟二人自小便没多少话,王彪跟在兄长身后,领取了菜粥,和父母一起分食,宋朝开国百年,以孝道治天下哪怕是穷凶极恶的惯匪,若被人说“不孝”,在江湖上也抬不起头来封丘县粥棚大约聚集了六七千人,有的是一家人,有的是朋友伙伴,的围成一圈,趁着喝粥时间大营的官吏拿着名簿,一一对照姓名籍贯,凡是来历不明之人,都要有同乡或亲戚作保,不能相互作保的,便被被带出粥场,操着封丘口音的胥吏再一一考问,那些认定是冒充封丘人来的,立刻被带到了法场下,总共四万多名百姓,清理出三十多个冒认籍贯之人,全都反绑双手,由刀斧手伺候着跪成一排

    “大人,冤枉啊”

    “冤枉啊,大人”

    “我等都是良民啊大人”

    这四十多个人里面,有的面如土色,低着脑袋一言不发,有的在大声喊冤百姓们捧着粥碗,忐忑不安地看着这场面“要杀头了”有些人面带兴奋,有的则不忍地闭上眼睛,有的妇人捂上小孩的眼睛这时,赵行德带着刚刚完成最后一课的屯田官,也来到了校场中间高台上,看着那些被绑在地上的人,叹了口气,对旁边罗闲十点了点头

    “冒认籍贯,纵然不是辽贼奸细,也居心叵测”罗闲十挺胸凸肚站在校场木台上,他的声音极大,周围四万多百姓都听得清清楚楚,他看了一眼那些绑在地上的人,脸色一沉,“依大帅军法,当斩首示众”罗闲十一挥手,喝道,“砍了”

    众刀斧手闻令,排刀一挥而下喊冤声戛然而止,三十多道血柱冲天而起,整个刑场铺满了血迹百姓们在流离失所中,曾目睹过许多悲惨事,但仍惊恐地睁大了眼睛,这般杀头场面,让许多人的永生难忘

    “诸位,”赵行德叹了口气,回身对屯官们道,“记住,要善待百姓,否则,被砍头的就将是你们”

章103 扫荡六合清-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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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校场上的血迹也很快被积雪铺满,赵行德虽只是轻描淡写的提醒,所有的人心中都是一凛屯官们走向那些雪中挤在一起取暖的人群百姓们怯生生地看着这些身着军袍,脚踏军靴的士官他们有的人脸色冷峻,有人却挤出几分笑容,但心情都是沉甸甸的,仿佛踏上了一个的战场

    吏梅夏先秉道:“赵大人,售田令告示已经誊写完毕,何时颁布?”

    赵行德点点头,吩咐道:“立刻颁发下去”梅夏先立刻呈上已经拟好的公文,赵行德接过来,很快地看了一遍,满意地点了点头,对梅夏先道:“张贴出去”

    “是”梅夏先恭敬道,双手接过告示

    辽国南侵,中原板荡,致使河南有大量的良田无人耕种赵行德颁布售田令,将抛荒田地的价格定在原先的一半到四分之一左右无钱买地的百姓可以向官府赊借,此后总共二十年付清地价,不计利息赵行德本意是希望引导关中工徒将“粮票”“棉票”拿出来买地,再以此来赈济那些并没有工徒在外的人家然而,少数没有南下逃难的士人,如鲁山梅家,也打算趁此机会大举购进田地,用梅夏先说服乃父的话说,若赵将军能守河南,那这就是百年难逢之机,若赵将军不能守河南,那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些许浮财粮食,又算得什么?经历过辽人统治和强盗的骚扰,赵行德大军恢复河南后,梅夏先一听到消息,便赶往汴梁投效麾下,他办事练达,又熟悉京畿州县情况,很快就被赵行德简拔到身边,专门负责草拟文赵行德本人虽然文章出众,但军务政务缠身,大部分的文都只是口授,由梅夏先记录整理之后,用印颁发出去

    大雪纷纷扬扬飘下,石人山的山头很快落满了白雪

    山寨的喽啰们将衣服尽量穿在身上,佝偻着身躯缩成一团,连话都少说山上风雪大,尽量保持一口热气儿官军虽然只有六七千人马,却马军、步军、火炮俱全,打仗厉害得很官军刚来的时候,王寨主还曾点起人马对阵过一场,谁料犹如鸡蛋碰石头一般,被人家打得稀里哗啦,此后王伦便收拢残兵,死守寨子不出去官军也不着急,只派斥候将各条道路看得死死的为了节省粮食,王伦先后将寨中的老幼驱赶了两三万人下去,中间还夹杂了一些细作,官军都全部收下,此后边音讯全无了现在寨子里还有上万人,剩下的都是老兄弟的家眷,粮食虽然还够吃,但大家人心惶惶山下山上道路断绝,要是一直这么围下去,恐怕最后只有吃人了

    “大当家的,”杜五舔着嘴唇,盯着官军营垒,恶狠狠道,“干脆杀下去”

    “杀?”王伦眼睛一瞪,“谁杀谁?现在时机未到,”他眼珠微转,捋了捋胡须,压低声音道,“赵行德小觑了天下英雄,他以为辽人会让他安安稳稳呆在河南吗?这七八千人马死围在这里,最多耽到明年开春,到那时候,让他们知道,这块地面儿是谁做主”

    “对”杜五狠狠,瞪了一眼山下的宋军营垒

    王伦口中所称“他们”,乃是附近几个县的大族和寨主,赵行德大军一至,这些人立刻就归顺了,不但如此,还协助官军封锁道路,编制保甲屯营,石人山好几次派探子下山,都被人揭发,要么束手就擒,要么血淋淋的人头被挂在山口几个寨主都气得七窍生烟,偏偏被官军困住,动弹不得,别提烧杀报复了

    宋军在主要山道下面修筑坚固的短墙,在短墙上面简单地搭设了窝棚抵御风雪窝棚下面,一排排火铳手整齐地盘腿坐在地上,小心将火铳枪偎在怀里,等待发起攻击的军令左军统制陆明宇弓着腰,通过瞭望孔观察山上的动静今天是准备攻打石人寨的日子虽然天公不作美,下起了大雪,但陆明宇并不打算让寨主们多活一天收复河南以后,赵行德一边招募豪杰,一边拣选壮丁,将其与老兵混编成营,再度扩充了军队东京留守司麾下的前、后、左、中、右军分别扩充至两万人左右而在辽人大举进犯前,用兵剿灭盗匪,不但能练兵见血,还能清除腹地的隐患

    “火炮营开火”陆明宇直起腰,客气地命令道,“用震天雷弹”

    东京留守司的火炮营全部是赵行德中军直属的,即便配属给各军作战,也只是服从军令而已一旦战事不利,各军也要想方设法保全火炮火炮是制胜的关键,北征以来,这几乎已成为共识特别是这次配属给陆明宇剿匪的,乃是赵行德最看重的火炮第一营,营中大都是操炮的老手,前几天试射了一次震天雷弹,其威力之大,令久经沙场的陆明宇也吃惊不已

    紧靠在矮墙后面,朱百六牙齿交击,咯咯作响,不只是因为寒冷,还是胆怯,怎么忍都忍不住,他双手紧紧握着火铳枪,头也不敢抬忽然,肩膀被人拍了一下,朱百六抬头一看,一个皮革水囊递到面前

    “喝口热的”十夫长武七低声道,一队的同袍都转头看过来,有人眼中带着笑意朱百六感激地点点头,抄起水囊,一扬脖子喝了一大口,却立刻呛出声来,分明是冰凉的,落入喉头却像火一样烧着,一直燃烧到胃里去了“这是酒吗?”朱百六一边咳嗽,一边不可置信地看着武七,出身贫寒,他从来没喝过酒,何况这么烈的酒

    “够劲?”武七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一人就一口”从目瞪口呆的朱百六手里拿过水壶,递给下一个人,那个老兵比较有经验,含笑轻轻抿了一小口,含在嘴里,慢慢咽下去,然后微微闭着眼睛,让酒汗产生的热力灌满全身,方才长舒了口气,笑道:“真暖和啊”朱百六睁大了眼睛,看着众火铳手传递着装满酒汗的水囊,不知不觉,他觉得浑身燥热,只想冲出去这时,“轰——”的一声,震耳欲聋,所有的火铳手脸色都是一怔“上枪刺”“上枪刺”随着此起彼伏的号令声,武七、朱百六忙不迭将枪刺从套子里取出来,插进火铳管,旋转卡紧后,将火铳枪小心地搂在怀里

    “预备——”“开炮”

    虽然天寒地冻,动作有些僵硬,但火炮手们仍然一丝不苟地完成动作在炮长校正炮位的时候,副炮长用木尺仔细地量好震天雷引线和火炮引线的长度,其它火炮手则将恰好份量的药包填入炮膛,放入木质的隔板,再加一层湿布,最后才将点燃导火索的震天雷放进去,然后,随着炮长立刻发出的“开炮”命令,点燃了发射药包的引线

    “轰——”“轰——”

    抛射震天雷的火炮是在汴梁铸造的,炮身较粗短,对钢铁的要求也没那么高,一枚枚震天雷抛射出去后,划出的曲线刚好绕过山上盗匪的寨墙,大部分都震天雷都在凌空爆炸,铁块、弹子、飞蝗石四处飞溅乱射,几乎没有任何死角火铳手靠在矮墙后面,也听得见一声声惨叫和哀嚎这时候,即便平常再如何抱怨火炮手待遇高军饷高的人,也都不说话了,只是一遍又一遍摩挲着自己的火铳枪

    数着炮击五轮后,陆明宇脸色一沉,喝道:“进攻”

    “起立——”“起立——”“进攻”

    一声声口令喊下,等待许久的火铳枪手纷纷站起来,越过矮墙,提着火铳枪朝山寨寨墙仰攻而去,石人寨的寨墙修在狭窄险峻的山道上,本是易守难攻之处,但被震天雷轰过数次以后,没被炸死杀伤的山寨喽啰也吓得逃散了,宋军火铳手一鼓作气就拿下了最险要的头道寨墙少部分继续向山上追去,大部则架起火铳枪,准备对付山贼的反扑

    “他娘的,”陆明宇吐了口痰,不屑道,“什么英雄豪杰,软蛋”

    千里冰封,万里雪飘,大河仿佛一条冻僵了的巨龙,狰狞的身躯匍匐在旷野中,不知道什么又冲天飞起在大河南岸,宋军赶修了许多木质的望楼和寨堡,即便是冻死人的天气,哨卫也坚持在这里,一旦发现辽兵的动静,就要立刻点燃狼烟,通知后面的大队人马做好迎敌的准备为了节省人力,监视大的范围,辎重营将每座望楼都尽量往高了造,河边风大,望楼四处漏风,值一回哨,宋兵就冻得冰坨子一样

    “他***”寒风扑面,贾元振竖起羊尾领,仍然觉得好像刀刮一样

    数九寒天可不是玩儿的,他连脑袋都被冻得有些疼了,站在风中晃晃悠悠的望楼上,他不得不用手扶住栏杆在凛冽的寒风中,简陋的木楼不断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听着便让人胆颤心惊身为营护军使,贾元振本来是可以不上望楼的,但他为了体恤军卒劳苦,特意要求像普通军卒一样值哨,现在,他满嘴里灌满了寒风,有什么样的苦水都只能往肚子里咽了

章103 扫荡六合清-7

    贾元振在红日西斜的时候上望楼,**(一次当值四个时辰,在呼啸凛冽的北风中,他一直缩着脖子,牙齿格格作响,眉毛眼睛上都起了霜面对长河落日圆的震撼美景,诗兴全无天空渐渐阴暗下来,当最后一丝光芒坠入地平线下后,贾元振抬头看了看天色,今夜月色晦暗,远方的情况变得模糊,他松了口气,又看了看东方,一团火光,在黑暗的夜里格外显眼,没多久,西边的火光也亮起来了

    “很好啊,运气不错”脸都快要冻僵了,贾元振还是艰难地咧嘴笑了一个

    望楼上面备有火炉,但为了节省火油,只有在乌云遮月,看不清景物的夜里才能使用他哆哆嗦嗦地从怀里掏出火折子,迎风晃亮了,小心翼翼地点燃一根缠满油纱的火把,又用火把伸向火炉,火苗腾地一下燃烧起来,差点舔到他脸上贾元振下意识地往后一闪,脚下一个踉跄,若不是栏杆挡着,几乎就要跌落楼去了“很好啊,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贾元振喃喃道,他心有余悸地感受着火焰带来的温暖近处亮堂一片,再看向远方时,已经完全漆黑一遍,什么都看不见了火油燃烧得极旺,在北风劲吹下,火苗如金蛇狂舞

    “赶快”贾元振搓了搓手,拉动绳索,将一个玻璃罩放下,火焰一下子便稳定下来,与此同时,镶在玻璃罩周围的镜面将火光远远地射出去,形成一道宽阔的光柱,一直照射到极远的地方,上冻的河面纤毫毕现,反射出灰蒙蒙的莹光,堪称人间奇景

    “真是厉害”第一次目睹这景象,贾元振竟一时忘了御寒,张大嘴巴看了起来

    寒风呼啸,片刻后,等他感觉到嘴唇发痛,方才回过神来,双手缓缓推动绞盘,被军卒们称为“吓慑人灯”玻璃罩慢慢转动,在一片漆黑之中,被照射的地方纤毫毕现辽人倘若想要趁夜偷袭望楼,那是难如登天了“好玩意儿啊”贾元振咧嘴一笑,小心翼翼地将手贴在玻璃外壁上,“呲——”的惊叫了一声,飞快缩回来,差点儿把手给烫焦了

    “吓慑人灯”的光晕则徐徐扫过大片冰面,在宽阔结冰的河面上,北风呼啸,苏孟的头脸口鼻都用狗皮蒙住,脚上踏着塞满乌拉草的鹿皮靴,仍然觉得寒气刺骨在北院的军籍上,他已不是汉人身份,而是“抬籍”成了女真人这次夜袭志在拔掉宋军在河南岸的钉子寨堡,三个千人队里,只有女真千人队是昨儿才调上来的颖昌府一战,南女真大王完颜宗弼率部先逃,连累了所有的女真族人为了免受重惩,完颜宗弼不得不**上身,披着羔羊皮,亲自向耶律大石请罪耶律大石虽然原谅了他,却愈发将女真营拆得支离破碎,越来越多的苦差也落到女真营头上因为有过错在先,完颜宗弼心中再如何不满,也不敢公然反对,只能弹压族人

    光滑的冰面上,女真人冻得仿佛木桩一样,一步一步往前挪动千夫长达鲁古走在苏孟身旁,用力牵着一匹马,女真千人队猫着腰,不知因为严寒还是小心,人人都紧闭着嘴,连眼睛都只睁开一条缝儿,看上去仿佛被冻在一起似的在冰面上每走一步都要十分小心,前面的用短抢刺击冰面探路,后面都踩着前面的脚印走大河冰面上,有无数宋国百姓凿冰捕鱼留下来的冰窟窿,无论有意无意,这些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陷阱

    “长生天在上,”达鲁古忽然喃喃道,“那是什么?”他望着前方飘荡的光柱,停下脚步

    “契丹大人说过的,吓死人灯”苏孟迟疑道,“宋国还真有不少奇妙的东西啊”他惊讶地望着前方,心中忽然生出一种强烈的渴望,按捺不住要跑到河对岸去的渴望但是,他脸色仍然像冰一样冷,脚也仿佛冻在冰上

    “等等再说,”达鲁古低声道,“说不定过会儿就熄掉了”

    达鲁古朝身后挥了挥手,女真千人队在冰面上停下来几乎在同时,中间的契丹千人队和左翼的奚军千人队也停了下来,畏惧地停在了“吓慑人灯”的光柱范围之外三千人马虽然不少,但在北风呼啸的河面上,却犹如一群孤零零的蚂蚁,一停下来,很快就有人冻得吃不住劲,到处是牙齿格格的响声“往前走,”有人低声抱怨道,“再停一会儿,就全冻死了”冰面上寒气逼人,勒着口鼻的战马也开始挣扎着要离开这冰冷的地狱中军的契丹千人队似乎忍不住严寒,开始缓缓向河对岸移动,奚军千人队紧跟着踏入了“吓死人灯”照射的范围

    “宋人有‘吓死人灯’,为何偏偏还要夜袭?”达鲁古抱怨道,“有人脑子被马踢了?”他挥了挥手,带着女真千人队再度往前“快”达鲁古加快了脚步,既然宋人有“吓死人灯”,隐藏行迹,趁着月黑偷袭望楼就不可能了,还不如快点通过这冻死人的冰面契丹营,奚军营似乎和他有相同的想法,辽军停留了片刻,朝河南岸移动的度骤然加快

    “辽贼夜袭”

    贾元振几乎第一时间就发现辽军,他将“下慑人灯”左右一晃,冰面爬满了“蚂蚁”从内到外都瓦凉瓦凉的“他娘的,流年不利”贾元振一边骂骂咧咧,一边从怀中掏出号炮,数了三枚,晃亮火折子点燃片刻后,“嗖——”“嗖——”“嗖——”红、黄、蓝三朵烟花在夜空中炸开敌军远在箭矢射程之外,放完号炮后,贾元振只能将“吓慑人灯”来回晃动,灯光将敌人的影子长长地拖在冰面上

    “该死的”达鲁古骂道他本能地讨厌这灯光,拔出弯刀,大喊道,“给我冲过去,烧了那楼”“冲啊”女真兵不再隐藏行踪,拔出弯刀朝南岸冲去这时,“扑通”一声,“啊哟”惨叫声戛然而止,却是一人不慎栽进了冰窟窿里“河南百姓整年饿得前胸贴肚皮,自从找到冰上捕鱼的办法后,就有成千上万的人趁着冰层薄的时候凿冰捕鱼,现在虽然整个河面上冻,足以通行大队人马,那些凿开的冰洞也冻上了,表面上开来和普通冰面无异,却根本不能承载人的重量陆续有好几个人掉进冰窟窿以后,辽军再度放缓了脚步越是靠近河南岸,这样的冰窟窿就越多,个个都是看不见的陷阱无论军官怎么催逼,谁都不愿拿自己性命开玩笑

    “敌袭”三色烟火,代表来敌大约三千人马

    夏猫儿得到禀报后,匆匆穿戴盔甲,翻鞍上马他回头看了看,五个营的火铳手正在整队集合为防被辽军突袭,宋军大营距离河岸尚有一段距离而为了对付辽军骑兵的袭扰,东京留守司恢复了军中“马步人”之制,将大量缴获的战马配属给火铳营,两名火铳手共乘一匹战马,到了战场后再下马作战

    “出发”夏猫儿咬着牙道,一提马缰三千余火铳骑兵紧跟在后面

    “出发——快”百夫长张读挥着鞭子,大喝一声,“驾”驭马奋力跑动起来,爬犁车如风驰电掣一般在冰面上滑过“怎么样?”张读得意地回过头,“这个法子好用?”

    “滚你的”营指挥谢成甫靠在炮管上,破口骂道,“小心翻车”

    “放心”张读一挥鞭子,虽然住口不言,可心里得意洋洋那是没法说的因为火炮运输不便,他想出来这个利用冰道运载火炮的法子,这一段冰面,张读赶车来来回回走了不下两三百遍,就是闭着眼睛也不会翻车火炮营的驻地离辽军进犯处大约六里地,离最近的炮垒只有五里不到

    “慢点儿,又不是去吃酒席”谢成甫一边吼,一边担心地看着后面的其它爬犁车

    “请辽狗吃铁蛋,”张读笑道,“慢了就赶不上席了”说完又挥了一鞭子,响亮地喝道:驾”

    十几架爬犁车飞快地在冰面上滑动,很快抵达了炮垒,说是炮垒,实则只是修筑在河堤上的一道矮墙,平常若不注意根本看不出来沿着预先铺设的冰道,炮手们将炮车推入炮垒远处“噼里啪啦”的火铳声如爆竹般响个不停,显然,宋军大队人马及时赶到了河堤,正在朝着冰面上辽军放排铳这时,贾元振还在克竟职守的坚持在望楼上,用“吓慑人灯”一遍又一遍地照射着辽军进攻的河段,正好方便了炮长们的观察冰面已经不再是灰蒙蒙的莹白,而是发射出令人心悸的血红之光辽军虽然吃了亏,却仍没有放弃,后排的军卒朝宋军抛射箭矢,前面的则一波一波顶着火铳子朝南岸冲去光滑的冰面和臃肿的衣裤,使辽军在冰面上的行动非常不便,几乎每一排火铳发射,都会有数十上百人倒地

    “快点儿,快点”手忙脚乱地将十门火炮架设好了,张读跑过来问,“准备开炮?”

    “废话”谢成甫用千里镜观察情况,低声道,“乾六三刻,五百步,实心弹,轮番开火”

    “好嘞”张读喜形于色,大声复述军令,“乾六三刻,五百步,实心弹,轮番开火”他意犹未尽,又加了一句,“轰他娘的”

章103 扫荡六合清-8

    “冲啊”达鲁古挥动弯刀,眼睛却盯着旁边契丹千人队

    如果契丹人退下来,他就立刻撤退,女真族人就这么多,再也经不起消耗了苏孟猫着腰,趴在一具尸体后面,铳子呼啸着从头顶飞过,耳中充斥着惨叫声,“噗噗”击中的声音,从对面开始放排铳那一刻起,苏孟意识到偷袭失败了,女真兵缩在冰面上,大家伙犹豫不决,可该死的契丹人怎么就不退兵呢?

    “别乱冲,一起上”

    戈尔泰青筋毕露,他仿佛输红了眼的赌徒一样,准备把筹码都压上去三千人被宋军火铳手压在冰面上,进退不得“一起冲”戈尔泰大声道,“骑兵一起冲”契丹人都跨上马背,抽出弯刀和长枪戈尔泰催动坐骑,马匹在冰面上小心翼翼地跑动起来,寒风呼呼在耳畔吹过,戈尔泰摆脱了偷袭失败的沮丧,他挥动弯刀,大声道:“冲过去,杀光他们”“杀光他们”契丹骑兵找到了战场冲阵的感觉,在灯火的照耀下,弯刀骑矛寒光闪闪,铺天盖地地朝河堤冲过去迎接他们的,是一阵又一阵的排铳齐射,无数的契丹骑兵在半途中被铳子击倒,跑动坐骑一旦被击中,十有**就失去平衡,摔翻在冰面上,在冰面上,骑兵操控坐骑远远不如平地上得心应手,好些骑兵因为无法躲避、跳过前面的人马尸体而摔得人仰马翻

    “开火——砰”

    “开火——砰”

    火铳手一排一排上前,冲着河堤下面契丹骑阵放铳,然后迅退到后方装填弹药因为秋冬枯水,河水冰面远远低于堤岸,让河堤成了一道天然的城墙辽国骑兵冲过冰面,还要爬上倾斜的河堤,而火铳手只需要站在河堤上,便居高临下地施放排铳一排排灼热铳子直冲而下,将那些仰攻的辽军撂到但火铳的威力有限,越来越多的契丹骑兵逼近了火铳手的防线在契丹骑兵的带动下,奚军和女真兵步卒也涌上前来

    “第一营、第二营、第三营上枪刺”杨再兴大声下令

    三营火铳手闻令,纷纷从皮囊中取出枪刺,插入铳管,河堤上一片明晃晃的长枪四、五、六营的火铳手上好了弹药,赶上前来,在前排火铳手的间隙中架起火铳,继续“砰砰砰”“砰砰”“砰”地施放排铳阵前的辽兵越来越密集,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两军交锋之处一排排火铳手上前挺出枪刺,准备短兵相接正在这时,“轰——”“轰轰——”炮声响了起来

    宋军炮位修筑在河堤的一个极小突出部位上突出部小到在白天都难以察觉,地方恰足以安置数门重炮,此刻炮口冲着辽军的侧翼猛烈开火,黑黝黝的圆铁弹炮弹一次次贯穿辽军的横队炮弹在夜空中难以看清,但所过之处往往形成一条死亡的走廊惨叫声和飞溅的血肉,巨大的呼啸声,足以令人都心惊胆战,曾经屡次在炮口下吃亏的辽军是如此“宋军有火炮”辽军中响起片片惊呼,下意识地以为落入宋军的陷阱铁桶炮对士气的打击甚于死伤,没等领兵的千夫长下令,底下许多的百夫长已经带着士卒往后退却片刻后,“退兵”的军令才传下来没料到宋军居然在这段河堤不知了铁桶炮,契丹千夫长戈尔泰也不得不下令撤退

    “退兵,快退”达鲁古拼命大声喊道,拉着苏孟朝河北岸退却大队的辽兵溃不成军的退向河北,苏孟频频回顾南岸河堤上,不断闪烁的铳口,在他眼中反射出跳动的火花

    南岸河堤上,宋军大声欢呼,有些兵禁不住从河堤后面探出身来,兴高采烈的挥舞着火铳枪战斗还没有进入白刃阶段便宣告结束,宋军伤亡的人数极少黄河大堤下方,辽军遗弃下了无数人马尸体在军官的允许下,老兵踏上冰面翻捡战利品大部分火铳手烧起火堆,抱着火铳枪原地休息夏彪又派了一小队骑兵斥候到北岸去窥探情况,以防辽军去而复至,一直折腾到黎明时分,斥候回禀辽军并没有反扑的迹象,夏彪方才下令收兵回营

    “卑,卑,格格格,卑职,”贾元振几乎走不动路了,被人扶着过来,“参见夏大人”

    “有种”夏彪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昨夜大败辽军,贾护军当报首功,今日我做东,咱们喝一盅”周围的军官都哈哈大笑,夏彪生性豪爽,无论是做营指挥,还是统制官,所得的军饷,大都换成酒肉与部属一起吃喝了按照东京留守司的赏格,一个辽兵人头值五十贯,相当于禁军一年的军饷统兵官能抽得一成昨晚这一仗,辽军遗尸七百多具,夏彪便能拿到三千多贯的犒赏按照东京留守司开出的价格,这笔银钱足以在河南买两千多亩地对夏彪来说,这可比从前打家劫舍划算多了每一回打了胜仗,夏彪都挥金如土,除了部属爱将一起大块吃肉,大碗喝酒之外,有时置宴犒赏有功军卒达数百人之众

    “夏大人,”贾元振一愣,尴尬道,“河防军中禁止酗酒,这个,下官”兵部为了节约粮食,也为了防止误事,在军中禁止酗酒像夏彪这等招安悍匪,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军官,对禁酒令可以满不在乎,但出身太学,身为护军使的贾元振就很爱惜羽毛了喝酒虽然不是酗酒,但传到赵将军耳中总归不妙,贾元振还是非常羡慕刘文谷能拜入赵行德门中的

    “什么?”夏彪眼睛一瞪,“喝点儿米酒,水一样得东西,怎称得上是酗酒?”

    “贾护军是条汉子,怎地一说酒就娘们儿了?”“你去是不去?”

    被这群强人几十道目光盯着,贾元振只觉比望楼上还要凶险,背上汗出,冻僵的身体似乎也需要些酒水暖暖,只好点头道:“同去,,同去”

    “这才爽快”夏彪一翘拇指,“是条汉子”

    于是,贾元振一边腹诽“难道不喝酒我就不是条汉子?”一边被夏彪等人勾肩搭背地拉到渡口南边的一座叫丰乐楼的茶酒店子虽然河南破败,但此地正当南北要冲,专门做河防军民和来往客商生意,倒也生意兴隆夏彪虽然贵为统制,却不喜坐上阁楼,带着众人在门房马道拼了几张桌子,一边盯着大堂中间木台上舞姬,一边大叫让店家将好酒好菜都端上来

    “这酒楼可比得上京师正店,”夏彪挤了挤眼睛,“此处花牌不错,听说是从前教坊司的”

    “丰乐楼乃是东京第一正店巩楼的别名,”贾元振笑道店小二过来斟酒,随着浑浊的酒浆注满酒杯,贾元振脸现唏嘘之色,“所谓正店,必有厅院,必有廊庑,必有阁楼高耸,饰以吊窗花竹,珠帘绣门可以登楼眺望,可以垂钓赏心,其间诗文风流,歌舞欢笑,是不必提,可惜汴梁沦陷后,七十二正店都化为废墟,教坊司诸人若未被辽贼掳掠,便流落四处,这里花牌出身教坊司,那也不足为奇的”

    “听说陈相公夫人是巩楼的头牌,”夏彪脸上浮现艳羡之色,笑道,“好面子啊”

    “这”贾元振差点一口酒没呛出来,酒浆洒满衣襟

    为尊者讳,陈东夫人曾为官伎之事,士人即便心中艳羡,也不会宣诸于口近年来,理社门人是绝口不提,而侯焕寅之流则大肆宣扬他还没听说这样直白的“贾护军莫笑我等粗鲁人,”夏彪哼了一声道:“韩相公从前不和我一样?也能娶得红牌姑娘回去”贾元振苦笑着点点头,心中叹息:“人心不古,世风日下”夏彪这才满意地放过他,眼光落到大堂中又是一寒,低声道:“那几个生面孔有古怪,过去盘问盘问”最后这句却是旁人说的,贾元振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见乐舞班子旁边三张桌子坐着十几条汉子,带刀挟弓,看样子也是军中的其中一人长相十分英俊,一边欣赏乐舞,一边以手叩桌,木台上面的舞伎对他也格外青睐,两人眉来眼去的,也难怪夏彪妒火中烧

    “我去看看”贾元振拍了拍腰刀,抢先站起身来他见对方也携带兵器,担心惹出事端了,便先带两个人过去查问那男子脸色不变,从怀里掏出一张文牒,贾元振一见之下,脸色微变,客客气气将文牒还给人家,踱步回到夏彪身边,低声道:“他们有留守司的文牒”他看了那边一眼,沉吟道,“印章不会错,但却没照过面”

    “他娘的,”夏彪低声骂道,“肯定是锦檐府的老鼠行踪诡异,偷偷摸摸的”

    “也许”贾元振点头道东京留守司文牒上只画持有人的形貌,让河南官军予以方便,却没点明对方的身份,有点像锦檐府行事的做派不过,锦檐府除了监视大宋境内州府驻军之外,还时常派细作深入河北甚至辽国内地,打探军情,联络汉人豪杰起事,号称“锦檐突骑”,在北地四处流窜,杀契丹人,烧毁工坊人数虽少,让辽军头疼不已在河南行走的锦檐中人,大抵都是在河北提着脑袋干事的人物贾元振对他们还是有三分佩服的

章104 仍为负霜草-1

    “这玩意儿当真好使。吴迈低声道,“交付文牒之人拍着胸脯说,手中拿着这份文牒,河南州县畅通无阻,数十万好汉莫敢留难,我还不信。”他对贾元振等人微笑点头,叹道,“辽兵退走才寥寥数月,竟然将河南经营得铁桶一般。赵行德究竟是何等人物?我倒真想见识见识。”

    “说不定你早已见识过了。”李四海一边屈指敲着桌面,懒洋洋道,“时势造英雄,昨日为鱼虾,今日则飞腾于宇宙,又有何稀奇?”他喝了口酒,皱皱眉,扯开敞着熊皮大衣,露出里面满是汗渍的丝绸内衫。

    夏国和罗姆突厥开战后,李四海极力主张建立一支水师,从海路袭击依附苏丹的大食诸侯。海陆夹击之法,可以大大缩短陆军队的补给线。行军司一开始对此建议置之不理,直到安西军大败之后,护国府才下定决心建立海西水师,威胁大食诸侯控制的贸易港口,切断罗姆苏丹的后援和粮草补给。作为提议人和夏国最熟悉炮船海战的将领,李四海被任命为海西水师提督,官阶也从校尉晋升为权将军。与此同时,辎重司在芦眉、罗斯、海西等地购买、征发坚固的商船,将河中铸造的铁炮加装在战船,行军司派出军官,按照李四海的练兵条令训练水手。预计李四海到达海西的时候,一支由十五条炮船组成的水师已经初步成军了。

    李四海领受军令后,挑选出十五名精通水战的军官一起出发,在宋境换船岸后,赵行德派人给了他一份文牒,不但给予通行方便,更让这一行可以在每一座驿站都更换坐骑,让他们得以在最短时间内赶到海西堡。这一路人不解甲,马不卸鞍,虽然风尘仆仆,但夏**士看来,通过辽宋交战的河南地带,已经是顺利得不可思议了。

    “哦?”吴迈心思敏捷,迟疑道,“难不成将军认识赵行德?”

    李四海笑笑,不置可否,他目光转动,看见有人在墙壁提了一首诗,奇道:“荒郊野店,居然有人题诗?”他低声念道,“玉弓罗袜踏鼓弦,纤纤红袖舒云卷。春风旋转斜飞燕,暗香沉醉倚阑干。”李四海看得眉头皱起来,那句子像是化用李白“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阑干”之句。唐明皇因杨贵妃而宠信杨国忠,引发安史之乱,煌煌大唐就此一蹶不振,乃李家后人都不愿提及的恨事。恰在这时,茶博士不识趣,在旁吹嘘道:“不瞒客官,错非小店的依依姑娘舞技精湛,羞煞飞燕,赛过贵妃,这护军使大人也不会欣然提笔。”

    “题壁的居然是军官?”李四海一皱眉,想起在军报看到的一些东西。

    “关东文士,”吴迈会意微笑道:“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李四海一愣,摇了摇头。他的目光回到台。舞伎正跳到十分精彩处,随着她双脚飞快旋转,绯红的连身裙如鲜花怒放一般骤然展开,美腿修长,肌肤白皙得耀眼。贾元振脸发热,低头不敢观看,耳中听得座中客人阵阵喝彩声,却是心痒难挠。李四海微笑点头。夏彪更口水直流。店小二又吹嘘道:“咱们店中出自东京教坊司,乃天下第一!”

    “这舞者当真不错,”李四海赞了一声,又皱着眉,“可鼓点儿要铿锵一点才好。”

    他这一桌就坐在鼓乐班旁边,那敲鼙鼓的乐工领着整个乐班的节奏,地位最重要不过,听李四海如此说,面色便有些难看,偏生李四海还不罢休,听了一会儿,又呱噪道,“哎呀,鼓点儿还是不太对,这龟兹调子,婉转的地方,缠绵悱恻过了一些,而段落之处,更得干净利落,如斩钉截铁,不能如抽刀断水一般,若是犹豫啰嗦,便弄得不伦不类的。”他语调虽然懒洋洋的,但声音却不小,惹得曲班乐工烦心,差点敲错了鼓点,一曲罢了,更愤愤地盯着李四海打量。

    “怎么,不服么?”李四海微微一笑,起身脱下大氅,一撩袍服下摆,“让我来试试?”

    这时,店堂中的客人都注意到这场面,顿时有些人起哄了起来,都是唯恐天下不乱之辈。乐班的师傅惹不起这十几位带刀的汉子,只能让出位置,李四海颇为得意地朝周围拱了拱手,坐在鼙鼓前面,并不用鼓槌,而是将双手放在鼙鼓。

    “他娘的,”夏彪咬了口狗肉,愤然骂道,“这娘娘腔想干什么?”

    李四海轻轻摩挲着鼓面,对其他几位乐师点头示意,对脸带惊惶的舞姬微微一笑,那舞姬粉面微红,不敢与他对视,也不知如何是好。满堂的客人又起哄起来,哇哇乱叫。“不能忍了!”夏彪将嘴里的狗肉“噗”的吐出来,就要拍案而起。李四海手掌已拍在鼙鼓,拍了一支龟兹大曲的引子,鼙鼓“砰砰”声响,极有韵律。俗话称行家伸伸手,便知有没有。这鼙鼓声乃是领起一支乐舞,犹如战场的锣鼓一般,是不得不从的。其他几位弹琵琶、箜篌,吹笛笙的乐师,脸色顿时凝重起来,将乐器拿在手。舞伎惊讶地看了李四海一眼,屏气敛息,垂下舞袖立于台,犹如久经沙场的战马,一听到鼓声,便习惯性地准备冲战场。这时,堂中客人也看出古怪,哄笑声渐渐变小,但兴致却愈发高昂。

    “夏将军,”贾元振一把将夏彪拉住,低声道:“等等再看。”

    这时,随着“砰砰砰砰”的鼙鼓声,乐班的丝弦齐作,不单曲声随着鼓点,舞伎亦好似脱胎换骨一般,举手投足,身姿转折,忽快忽慢,却无一不与节奏合拍,乐与舞融为了一体,仿佛带着一股勾魂摄魄的魔力。客人们起初还在大声喝彩,后来全都目驰神迷,偌大店堂中,除了乐声和舞者纵跃之声,夏彪、贾元振等人都瞠目结舌。乐曲终了,随着李四海“啪”地打出最后一个节拍,丝线管乐一起收声,舞伎纵体一跃,身姿转折伏倒在地,仿佛折断蛮腰,仰面贴在台。

    “好”!

    台下安静得仿佛无人,好几个呼吸之后,有人大喊了一声“好”!众人方才如梦初醒一般,拼命地叫起好来。“此曲只应天有,人间能有几回闻。”贾元振抚掌赞叹道,他又皱眉沉思,觉得自己拾人牙慧,不足以形容,非得新作一首诗来纪事不得。夏彪双目直勾勾地盯着那台,舞伎脸颊绯红,鬓边额角都是细汗,竟是那般娇艳欲滴。

    “好,心肝宝贝儿,”憋了半天,夏彪才一拍桌子,说了句:“要迷死本大官人了。”

    贾元振正冥思苦想之时,耳中钻进这句浑话,章句都给熏到九霄云外。“他奶奶的。”贾元振抓了快狗肉塞进嘴里。这时,满堂客人还在如醉如痴地,大声喝彩。李四海放下鼙鼓,先向乐班的其他几个乐匠拱手告谢,又对刚才那鼓师告了个谦,最后向四方拱拱手,施施然回到座中。这时,那舞伎起身向客人万福致谢,然后亲自捧了一杯酒,含羞过来敬李四海。

    夏彪的眼睛一直没离开舞伎,见她向李四海献媚,不由愤愤道:“小白脸,定是个倡优出身。”其实,李四海长年行船,皮肤比普通人还要黑一些。只是在夏彪看来,能让红牌姑娘倒贴的都是小白脸。

    “果然是汴梁教坊司的,”李四海满饮后,将五枚金钱放回木盘,微笑道:“很不错。”

    若是在汴梁正店,这打赏也算出手豪阔,在京师之外就更不常见了。舞伎惊讶而感激地看了李四海一眼,再度万福致谢,临去时频频回首,似是万分留恋,也是按着教坊司的规矩对待十分中意的客人,李四海则颔首相谢,风度令人心折。旁边的客人低声议论,好奇这位的来历。而李四海的伙伴却多只顾喝酒吃肉。赶路要紧,只有吃饱喝足的人才能闲扯两句。

    “李大人,真有你的。”吴迈笑道,这场面,他早已见怪不怪。

    “雕虫小技而已,”李四海喝了一口茶水,轻轻道,“文章乐舞,纵然妙到毫颠,又能如何?所谓文物风流,就好像瓷器一样,再光洁如玉,再多华丽的花纹,只顽石一碰,立刻便碎了它,化为瓦砾,什么都不是了。唉——”他忽然觉得有些伤感,便换了口气,低声道,“和罗姆苏丹开战,护国府算是拿出血本来了。”

    吴迈正感到一丝唏嘘,听他忽然转过话题,一愣后方才笑道:“是啊,听说蜀王还奏,请护国府征发吐蕃马队,西南诸部的苗刀队出战呢。蜀中离河中何止万里,此事在朝中传为笑谈,护国府更揣测蜀王是想借机铲平一些西南的蛮部。”

    “苗刀队?”李四海微微一笑,“若从安南出海,倒是可以走水路,让那些矮子们去骚扰大食的后方。”听到“矮子”两字,吴迈知趣地没有接口。林净婉便出身西南夷族,每次听李四海称她为“矮子”,都要勃然大怒。二人吵吵闹闹,当初很是殃及了一些池鱼。

章104 仍为负霜草-2

    “吃饱喝足,”李四海一推餐盘,“这便动身”

    十五名承影军官一起站起身来,随大步出门而去外面不知何事又飘起了鹅毛大雪,一股寒意透门而入客店外面已经换了十五匹好马,水囊、包袱绑在马鞍后面,无需再做整理李四海满意地点点头,河南虽然是在宋国境内,但主人一路上安排照料得十分妥当

    “出发”他猛抽了一鞭战马吃痛嘶鸣一声,奋蹄疾驰

    十余骑紧随其后,冲入漫天风雪之中

    “嚣张的家伙”夏彪喝了口酒,皱眉道,“欠收拾的小白脸,他***”

    透过挑开的窗帘,贾元振也看到外面的情景,心中暗暗吃惊收复河南后,虽缴获许多辽军战马,但宋军上下都十分珍惜即使夏彪贵为一军统制,平常出入也都是步行,舍不得以马代步这群人居然换马疾驰,几乎赶得上朝廷金字牌“急脚递”的待遇,不知又是为了什么重大的军情“这是何人?又为何事?”其他军官相互劝酒嬉闹,贾元振端着一杯酒晃着,陷入沉思当中

    “整个汴梁,”站在相国寺桥上,曹良史叹道:“只剩这一条河水,但也不与旧时相同了”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赵行德心底感到一丝痛意,脸色微黯道,“辽人撤军时,已经把大半个汴梁都毁了没别的办法,不能让将士们拿木棍和辽国人拼”他叹了口气,“两害相权,取其轻者否则的话,就什么都保不住了”

    收复河南后,东京留守司扩充了十万禁军,四十万屯营团练,兵器甲仗缺到了极点除了北征人马携带的兵甲,各州县武库残留,辽人遗弃的兵器,大部分都不合格而东南输送的粮草尚且不足,兵甲不能指望曹迪、岳飞两部在武胜关相持,为防不测,相府一力扩充东南大营,兵甲都优先给了王贵许多河南建的营头,最开始确实是用削尖的木棍操练的

    如今汴河大街两旁街市已看不出原先的面貌除了东西仓库区稍稍整洁之外,锦绣汴梁已经变成一个简陋恶劣的工坊,混乱不堪,充斥着屎尿和乱七八糟臭味白玉宫成了善堂,拥挤着瘟疫患者及其他病患,其他残存宫阙也大开宫门,由东京留守司安排无家可归的百姓居住大相国寺的僧众逃亡一空,不但金、铜佛像被拆走,房顶上的金粉也都被刮去因为辽军临走前放火烧了翰林院、东西八作的工坊,赵行德收复汴梁后,并未遵照礼部的要求整修宫室,而是大量招募工匠工徒,将大相国寺、蔡太师府邸等保存完好的宅院全部改成工坊,因这两处靠近码头,交通便利,将冶铁的工坊安置在这里,而烧制砖坯、木炭的窑炉安置在汴河上游,铸造火炮火铳、钻孔锻打铁坯的工坊则安置在下游

    在淳于铁厂匠师的指导下,汴河两边已经耸立起高高的窑炉,黑夜里火光烛天,白天喷吐着浓烟,将半个汴梁的天空染成了灰黑色“叮叮咚咚”打铁的声音昼夜不绝于耳附近的房舍都蒙上了一层炭灰顺着汴河水,各处废铜烂铁,关中的矿石,河东的石炭,本地烧制的木碳,关西棉花,河东的羊毛,高昌的白硝,一队队冰爬犁运进来,在工坊中变成火铳、火炮、铁甲、枪刺、各式火药、棉衣,又装上爬犁运到河南各地汴河水被引入各种工坊,流出来的是夹杂残渣灰黑色废水,哪怕河面封冻,工坊照样把污水排入冰面之下整条汴河都变得浑浊不堪,封冻的河面不再是莹白如玉带,而是肮脏乌黑如同烂泥一样的颜色冰层下漂浮着死鱼烂虾,河道两岸弥漫着腐烂、腥臭、焦碳和硫磺的味道

    辽军撤走后,汴梁本已成为一座空城,但留守司大量迁移百姓进城居住,已使城内的人口迅增加太学一百二十斋,大半毁于战火,剩下的住进了百姓,通常两人一间的斋舍,如今有的要住七八人不光汴梁,整个河南都是如此,为防范强盗的骚扰,屯田官约束百姓修筑寨子,集中居住在一起天色拂晓之前,百姓最远要走上一个时辰,方才到达他们耕种的田地,而日近黄昏之时,这些百姓又回到寨子里居住用这样釜底抽薪的法子,将遍布河南的盗寇迅平定下来之后,留守司衙门不但仍然维持了禁令,而且督促各地屯官将城寨继续加固加厚,并颁布了扩建房屋的营造法式于是,整个河南地面,一入夜里,城内嘈杂拥挤不堪,城外犹如鬼蜮一般,在官府的保护之外愈发没有人敢在各城池、寨子外面单独居住了

    漕运贯通之后,曹良史同粮船队一起出发,在淮水换冰爬犁驶入汴河他心事重重,一路上眉头都紧皱着这一次北上,除了押运粮草外,还有观察河南局势人心的重任,沿途所见,只觉满目疮痍,不知何时才能恢复元气,进入东京城内,这种感觉越发明显,也越能体会到赵行德维持河南局面的不易尚省、开封府、以及六部等衙署都被辽军焚毁殆尽尚有部分皇宫殿宇残留,但却不可能作为衙署东京留守司只能设在僧众逃散一空的佑过寺内,反正殿堂里的各类佛像要么被辽军搬走,要么被捣毁成瓦砾,东京留守司各衙门往里一搬便可署理公事

    “安抚河南,元直功不可没”曹良史坐下来,连茶水也没喝一口便道,“但是,朝中有人弹劾你施政与朝廷体制不符我朝之制乃是文武殊途,层层制衡从上往下,监司下管路,路下管州县,州县下管大小保正,保正抑勒百姓而从下往上,乡耆申于县官,县申于州,州申于转运、提点刑狱司此外,乡有长,保有正,虽非正役,亦为国家常制如今河南之地,虽州县官依旧,但朝廷权不下州县,州县以下,乡长、里正、耆长尽废之以屯官、营官、护民官等兼理军政,恍若五代之时元直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屯田之事,自然要用屯田之制”赵行德笑道:“世易时移,岂能刻舟求剑”

    “朝廷体制不是儿戏,”曹良史叹道,“我们不能授人以柄”

    “维护朝廷体制?”赵行德摇了摇头,反问道,“那些弹劾攻讦赵某之人,恐怕是口是心非晁兄,非是我一意孤行,只是若遂了他们的愿,则河南民心尽失,土地亦不保河南缺人,缺粮,缺钱,现在唯有田地坦白说,我要用田地拴住人心,筹足钱粮非如此,不能将百姓牢牢抓着,若像从前那样,且不说官军如何,百姓又是一盘散沙,辽人一旦渡河南侵,驱之易如驱牛羊不但不能恢复河北,连河南都保不住”说完后,赵行德长长叹了口气,目光望着窗外,大雪将松树枝头沉沉压了下去

    这些天来,他夙兴夜寐,全力以赴地筹措粮饷,料理军民事务虽然有诸多幕僚部署分担方面,但总揽全局也将他整个人差点累趴下了诸种事务刚刚走上正轨,东南州县又有弹章飞报,进而传出兵部尚曹良史北上,有可能取而代之的风声那些在朝中攻讦赵行德之人,大部分是南迁的富户士人赵行德收复河南后,将田地贱卖给百姓,这些人手中地契、房契虽然没成为废纸,却只能换得留守司衙门的一纸欠条原先家有良田千亩,甚至地连州县,富可敌国的大户人家自然不肯干休这些人在朝中颇有势力,先抓住河南施政不合朝廷体制这点闹起来另有一些士人翻出当初屠戮僧众的案子,指责赵行德草菅人命,要朝廷给天下人一个交代而各州县士人之中,仰慕赵行德之人也为数不少,各地州县学里几乎吵成一片,闹得沸沸扬扬陈东虽然信得过赵行德,但还是特意让曹良史到河南观察一下形势,毕竟他有夏国的身份

    安静了许久,曹良史方才打破沉默:“赵兄,我问你一句,当初收复中原之时,你遣使来告,若钱粮不济,就要向夏国借粮可是当真准备如此?”当时理社正与侯焕寅相持不下,曹迪又封锁了北上的道路赵行德虽然只传来一个口信,吴子龙却不得不辞官换上了邓素做礼部尚,天子下诏说和,方才暂时平息了两党之争因为此事,吴子龙却将赵行德恨上了陈东和曹良史也对赵行德也增加了几多疑虑,担心他突然裹挟整个河南倒向夏国

    “曹兄,”赵行德深深呼吸了一口空气,坦然道,“你我既习黄夫子之道,当知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亦非一朝之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故而,得人心者得天下,若朝廷体恤这一方百姓,则人心稳固,曹兄自不必有此一问若朝廷不发钱粮,坐视河南生灵涂炭,曹兄又何必多此一问?”

    曹良史面色一僵,虽然没有反驳,但眼中却浮现浓浓的疑色

章104 仍为负霜草-3

    天色未明,东京留守司衙门正堂,早早点燃火把,焚起檀香

    衙门外面,百多名镇**中挑选的使者仪仗整齐排列两行,军卒个个虎背熊腰,站得仿佛长枪一样笔直前来听旨的军官们却要散漫许多,正式宣旨仪式还没开始,许多人都嘻嘻哈哈的说这话东京留守司的规矩不像镇**那样严厉,自从扩营之后,军官们各自忙着练兵,趁机相互打个招呼,聊上两句近况黄河上冻以后,陆明宇、罗闲十、邓元觉诸将都在河防要害地段坐镇,防备辽人大军南下侵扰,赵行德自领中军,与杨再兴的前军一万精骑准备策应各处因此,此时堂下站着的,大多是统制,指挥一级的将领

    中堂上首设了两个位子,曹良史端坐左首,赵行德坐在右边虽然时人以左为尊,但将领们上前来,总是先拜见赵行德,再对曹尚拱手为礼赵行德微笑着颔首致意曹良史仿佛也不在意,脸色变幻,心中想的都是昨夜赵行德的话

    “中原无险可守,所谓‘以兵为险’,必厚赏将士,听边将以便宜从事如太祖、武宗朝时,李汉、马仁瑀、韩令坤、何继筠、郭进、李继勋等辈,朝廷皆听任其贸易,免其过往赋税,许其招募豪杰边镇钱谷充足,厚养死士,能出细作,洞知敌情每契丹入寇,则能设伏掩击,多能大捷,使朝廷数十年无北面之忧及至后来,朝廷一意欲制边将,每去其爪牙,每收其钱谷,我大宋边镇便弱了一分武宗朝时尚欲收复燕云,到了后来,却只能防备辽军的侵扰种种流弊,传至先帝朝时,无以复加短短数年,先以阉人主大军,后又屡易主帅,胡乱调遣,结果招致河北两回大败,京师一朝沦陷,河北河南生灵涂炭,能说不是自找的吗?”

    “曹兄,以兵为险,不如以人为险河南官兵百姓,分别屯营守御契丹骑兵入寇,虽然一马平川之地,但处处结寨自守,辽军极难打草谷掠人畜此种情形,虽为平地,对大军与山区无异辽军骑兵虽众,却不能摇动我两百万军民的磐石之志众志可以成城,众心可以成山是故,河南御敌之策,可号之为‘人山’行德施行数月,已见成效,虽秋冬河冰之季,辽骑不能深入中原曹兄,为了这一方百姓,还请曹兄回去之后,请朝廷万勿易此策”

    “陆、罗诸将,与行德相识于板荡,素昧平生,并故交,只不过鼓之大义,动以良心,便致其死力,为国家赴汤蹈火不辞,可见,他们俱都是心怀忠义大节的好汉子”“三年,只需三年,河南百姓修养生息,士卒精锐,粮饷充足,便可以渡河一战当用岳韩为帅,尽复河北之地,易如反掌耳”

    曹良史心中有些不对劲,一时却不知哪儿不对,正皱眉沉思间,一名顶盔贯甲的将领上前参见,赵行德特意笑着向曹良史介绍道:“这是岳相公的爱将,杨再兴,现在屈居借用在我处,官居前军都统制之职,麾下统御一万余精骑”

    曹良史回过神来,深深朝杨再兴看了一眼,笑着拱手道:“杨将军”

    所谓尊卑有别,诸将参拜朝廷使者,使者最多也就是颔首便可除了杨再兴,尚未有人得到兵部尚如此折节优待的,不光赵行德微感诧异,就连杨再兴也面露异色,他不得不再向曹良史深施一礼,方才满腹狐疑地回到堂下,站在右便大将第一位留守司堂下,护军使居左,统兵官居右,济济一堂,眼看还差几位,各部军官就快到齐了

    曹良史打量着杨再兴,不明显地望了望堂外,袖中拳头捏紧,手心凉凉的

    他心中想起临出发前的一些话:“关中的粮食、棉花、硝石,顺着大河一船一船的东运,几乎不做任何掩饰,明眼人都看得出,赵行德与夏国朝廷是早有密谋的河东折杨二镇与赵行德暗通款曲,把原本应当进贡的石炭转给赵行德河南卖地所得不下千余万贯,然而,东京留守司府库空空如也,给原先持有地契的人的,只有五年归还的欠条,那么卖地所得银钱,尽数被赵行德及其部属贪墨挪用长此下去,河南百姓只知行德,不知有宋此乃腹心之疾,若不及时处置,只怕河南、河东皆非大宋所有”另一会儿,耳中嘈杂又换成赵行德的恳切之语“岳为正兵,将御大军渡河,以堂堂之阵,步步为营韩为奇兵,以水师出登州,或沿海袭扰,或另遣轻骑,直捣辽贼腹心之地,尽掠其妇孺牛羊,尽焚其稼穑工坊而河东折杨可虚张声势,使辽贼或分兵抵御,或疲于奔命上下一心,咬定一个‘战’字,耗其国力,耶律大石授首,指日可待也”

    “曹大人?曹兄?”曹良史从纷乱的思绪中惊醒过来

    赵行德正对他微笑着点头,低声提醒道:“军官们都已到齐,曹兄可以宣旨”

    “好,多谢赵兄”

    曹良史站起身来,拿起放在供案上的圣旨,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东京留守兼京畿河北诸路安抚使赵行德,收复京畿,安抚流民数以百万计,有大功于国,特下旨封赵行德为左卫上将军,加武昌郡开国侯,食邑两千户另,免去赵行德东京留守、京畿河北诸路安抚使之职”

    宣旨到这时,原本喜气洋洋的诸将都脸色大变

    赵行德脸色也阴沉下来,双拳渐渐捏紧他眼睛盯着曹良史,听他继续念道:“近日有御史岑汝敬弹劾所奏四大罪状,其一,私通夏国,献河南地换关中粮草其二,遣使河东,欲行五代藩镇之事三,执掌东南大营之时,屠戮僧众数百,使人神共愤四贪墨河南卖地钱粮上千万贯是故诏赵行德归鄂州,会同有司辨明上述四案京畿河南百废待兴,不可一日无朝廷重臣总揽全局特诏兵部尚曹良史兼东京留守,枢密使岳飞兼兼京畿河北诸路安抚使赵行德即日向曹良史、岳飞移交河南战守事宜钦此——”

    曹良史合上圣旨,目光平静地看着堂下的军官此时此刻,所有人都因震惊而一时失语,堂中安静得落一根针都听得见

    赵行德脸色铁青,双目几乎要喷出火来,双拳捏得格格直响

    “这算什么?”有人喊道,犹如一颗火星点燃了火药桶,站满中堂的军官们都怒吼起来“”他娘的“都是信口污蔑”“河南不可一日无大帅”“血口喷人,全都是小人的污蔑之词”“朝中必有奸佞,我等不干了”“他娘的,这算什么”“什么乱七八糟的罪名,可有证据?”“信口雌黄”杨再兴按捺不住,几乎要攥着曹良史的领子,大吼道,“你可有证据?”曹良史则抬头挺胸,面色平静地看着气势汹汹的杨再兴,仿佛将生死置之度外的样子堂中诸将,除了当事者赵行德之外,以杨再兴官阶最高,在他的带领下,众人都要冲上前去找曹良史理论,有人眼冒金星第挥动拳头霎时间,东京留守司里乱成一片,几乎就要变成暴汉群殴之所

    正在这时,突然有一声大喝:“住手”

    即使在诸将的叫骂声中,这一声大喝也格外震耳,令许多人心中一突“他娘的”杨再兴骂了一句,扭头看去,眼神却是一愣,原本要拎起曹良史脖子的大手也放了下来许多军官也随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一人面色冷峻站在堂中,虽然只穿着普通军袍,但目光如电,充满了威势,看着杨再兴,斥道:“杨七,你还知道国法吗?”

    “知,知道”杨再兴眼中的怒火化为敬畏,“岳,岳帅”他的脑中一时有些迷糊,这一声“岳帅”喊出来后,终于有些清醒,在众目睽睽之下,转身走到岳飞跟前,单膝跪地,俯首道:“末将参见岳帅”

    杨再兴所部乃是镇**踏白营发展出来的,岳飞适才隐身在使者仪仗中,将毡笠压得很低,诸将都没有认出来,此刻既然取下毡笠,众人自然人的分明岳飞不但是镇**统帅,身兼枢密使,乃是朝中武将之首,积威素著之下,杨再兴带头参见,其他出身镇**之人也纷纷屈膝参见堂中的将领近一半都俯身拜倒,剩下的赵行德部将,如刘文谷之类,要么是文官护军使,要么只是指挥、统制一类部将,面面相觑,谁也不知此时该如何是好?

    就在诸将发愣之时,原本在堂外充作仪仗的镇**士卒涌入堂内,两百多人环列与四周一时间,无论军官还是士卒,个个都神色紧张地将手放在刀柄之上,防备旁人发难“曹大人,你这是何意?”刘文谷再也忍耐不住,一大步上前,悲愤质问道,“辽贼未灭,难道要同室操戈么?”

章104 仍为负霜草-4

    “同室操戈?”赵行德嘴角抽搐了一下,他抬起头,看着强作镇定的曹良史,震惊的部属军官,义愤填膺的刘文谷,面沉似水的岳飞,满腹不甘,却只能俯首的杨再兴等人,赵行德深深呼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按捺下起伏波动的心绪,缓缓道:“文谷,你且退下_&&”

    这一句话很轻,但大部人都听得清清楚楚,所有人的目光都转过来

    “弟子不能退”刘文谷非但不退,反而大喊道,“他们心狠手辣,必害恩师性命”

    他声音有些哽咽,双目通红,敌视地看着曹良史等人这一声吼破,连曹良史在内,许多人尽皆动容赵行德的脸色阴沉下来宋室祖宗家法不杀士大夫,但有蔡京、李邦彦之事在前,赵行德未必不可能出事朝堂已然不是从前的朝堂,其间风波险恶,你死我活,凶险之处,似杨再兴等统兵将领,反不如曹良史、刘文谷等学社出身的文官了解得清楚赵行德这一步若是退让,很可能便身不由己任人构陷,难以昭雪,可能身死名裂

    “住口,退下”赵行德额头青筋暴起,厉声喝道,“匈奴未灭,难道当真要同室操戈?”

    “恩师”刘文谷眼中闪过一丝黯然,含泪退下其他统兵官、护军使,都垂下头,眼中虽然不满,也不再鼓噪作乱,堂中的局势一时缓和下来“赵大人”“赵侯”曹良史和岳飞同时开口,又同时住口曹良史谦逊拱了拱手,示意请岳飞先讲”

    “赵侯,清者自清,”岳飞看着赵行德,一字一句道,“某愿上朝廷,必保赵侯不受宵小之辈冤枉暗算”说完这句话便住口不言岳飞治军极严,但言出必行宋军诸将早有耳闻,杨再兴、刘文谷等人听他愿出头作保,神色稍微缓和一些曹良史却有些担心地看了岳飞一眼,叹了口气,转而对赵行德道:“赵候,既然如此,领旨之后,便交接军政事务时间紧迫,曹某也有很多事情要向赵兄讨教”他看了一眼堂中众军官,又道,“这些部属,还望你再安抚一下”

    “好”赵行德右手伸到曹良史面前曹良史一愣,方才将圣旨交给他

    赵行德随意将圣旨放下,算是领旨,向众军官下令道:“诸位辛苦,先回营安顿人马,准备公文向曹大人、岳相公禀报”他这一句话“安抚”过后,转而看着刘文谷,叹了口气,沉声道:“刘文谷目无上官,咆哮中堂,革除官职”诸将脸色大惊,以为赵行德失心疯了,刘文谷本人上前一步,还未来得及申辩,赵行德转向身边,对曹良史和岳飞拱手道:“这个不成器的弟子,可否让他跟赵某身边,一边教他些东西,一边有个跑腿使唤的人,两位大人以为如何?”不待曹岳二人答应,他又看着刘文谷,问道:“如此惩处,你可不服?你可愿意?”

    “学生心服,”刘文谷躬身道:“学生愿意”脸上却是惊喜而迷惑的神情

    “赵兄,你这是何必?”赵行德面无表情看着自己,曹良史叹了口气,点头道,“既然如此,我们还有什么说的岳相公想必也无异议”赵行德与理社诸人乃同道好友,如今竟宁可先把门生革职,也要防备刘文谷事后被陷害的地步曹良史只觉心里堵得慌他对赵行德拱了拱手,收摄心神,按照事先打好的腹稿,对众军官安抚了一番

    赵行德就住在东京留守司衙门内的一处院子曹良史也暂居在同院厢房中托词是方便向赵行德请教军政事务,实则是岳飞手上的兵力不足,只能守卫有限的几个地方为防引起赵行德的戒备,镇**一直驻扎在颍昌府南边,大队人马就算援军全力以赴地赶来,也要好几天以后了

    月明星稀,寒风将桌上的册翻得哗哗直响,整个房间冷得仿佛冰窟一般,砚台笔洗里的水都已冻结赵行德坐在窗前望出去,一轮寒月挂在檐角,院落中只有几棵树,树叶掉得光秃秃的了没有军官文吏来来往往,也看不见警戒的军卒,但他知道,在这小院落外面,必定是戒备森严的

    “陈少阳曹良史”赵行德深深呼吸了一口冰冷的夜气,心肺冻得隐隐生痛他的脸也仿佛被成了青色,双手在桌上紧紧攥着拳头,一直不曾松开,手指骨节早已发白,掌根则隐隐渗出血色,“这算什么?陷害忠良?我算是忠良吗?不过是信而见疑嘿忠良不过”他忽然心生寒意,想起旧唐里除了“请君入瓮”之典故,还有缒石断头、粪便埋人等酷刑,而往后的朝代,剥皮、抽肠、铁刷皮肉等罪,唯独宋一朝,号称不杀士大夫,虽然未必尽然,但就算有深仇大恨,对文臣也极少用酷刑相残害,“被人陷害已是惨极,再要受尽苦楚而死,那是惨上加惨,如此一想,生在本朝,倒是不幸中之大幸他奶奶忠良你妹”

    赵行德嘴角讽刺的笑容渐渐淡去,“朝中倾轧,便是牵连党羽,不留后患连我都信不过,又如何信得过他们某一人之生死,可说是作茧自缚,咎由自取,但陆、罗等将,若被罗织罪名”他的眉头罩上浓浓的阴霾,拳头捏得咯咯直响,“军中可称作赵行德之私人者,数以百计,当初随我立誓北征,他们向往的是一生功业,青史留名,如今却俱都随我身败名裂,甚至要连累亲族子女蒙羞,都是我之过也”

    鼓三声,外面万籁俱寂,赵行德仍枯坐在窗前,往事一幕幕浮现在脑海里,令人心中百感交集:“同窗数载,肝胆相照,匡扶社稷,济世安民各为其主?君子和而不同?你们这算先发制人?那我算是什么?这次第,总要找些法子挽回”

    他状若木偶,思绪和心情却如奔马一般在躯壳里奔突冲撞,就在身心要低沉到极点时,他下意识地记起恩师晁补之的几句修身之语,心底涌上一些暖意,默念道:“天道者,譬如南北之方向礼义,譬如指引之磁针运数,又如山川河流前有险阻,可以绕道,却不可舍却磁针举世混浊,可以权变,却不可以随波逐流人生苦短如白驹过隙,若是不能执善而守,失却道义,便成浑浑噩噩之徒”他的眼角有些湿润,目光却渐渐平静下来,“知难行易,知易行难有体有用,能知能行,方才是修身的真功夫性乃根本性情,命为禀赋,次第而外,则为体用,权势性命,体用四者,都是本身的功夫而权势两面,则是体用之延伸权者,操之在我,使外物为我所用势者,操之不在我,若能顺之借之,亦使外物为我所用”

    一轮寒月,渐渐升上天顶,又渐渐落下,鼓声声敲响,寒气也越来越重

    前院签押房中,曹良史脸色凝重地翻阅着一本本卷宗当初王文公为天下理财,为了核查账目,便仿效车同轨、同文之制,特意规定了立卷立账的规矩,并在太学以下的官学开设帐科目此后,除了朝廷容易查阅卷宗之外,文官履也能很容易接手前任的公文鄂州相府衙署,乃至天下各州县,制作卷宗,账目的分门别类,都是一样的规矩赵行德、曹良史都是正途出身,虽未完全交接,曹良史一到签押房中,稍加思索,便弄清楚赵行德放置各种卷宗的地方

    “这是?”

    关东卖地的钱粮收支总账簿,居然随意放在签押房里军中将领倘若真的贪墨钱粮,往往不会像胥吏那样先做一本假账放着备查,赵行德身为东京留守,事先不知会被捋夺兵权,加不会,亦不屑如此曹良史心知这本帐目十有**就是真的,他轻轻翻开了一页,从上往下看下去,目光渐渐复杂起来

    “想不到,元直破家为国居然如此”

    窗外天色微明,曹良史长叹一声,站起身来,心绪十分复杂赵行德到是坦荡得很,不但钱粮账簿,与河东的信副本,卷宗俱都清清楚楚,任何一个娴于政事的文官,都看得出来,私通夏国、贪墨钱粮和结好藩镇这三大罪状,纯属捕风捉影的构陷这一夜未眠,曹良史双目通红,却丝毫没有睡意,喝了半盏残茶,负手踱步,不知不觉,竟走回了赵行德居住的院中,见赵行德枯坐在窗前,好像也是一夜未眠,曹良史心中涌起一丝愧疚,走过去,先对赵行德拱了拱手,便推门而入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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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如梦如幻的帝国,一场热血淋漓的穿越,一段亦真亦假的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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