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95 空名适自误-4
杨再兴抬头看天上火辣辣的日轮,从怀里掏出一个革囊递给赵行德,“还是试试这个吧!”赵行德接过来,凑到鼻子前嗅了嗅,淡淡的酒味和香气。“醪糟?”他脸上闪现一丝异色,若非特殊,军中是禁止饮酒的,镇**尤其如此,若是让虞侯发现了,吃军棍都是轻的。杨再兴鼓动道:“吃一口。”
周围几个踏白营军卒以目示意,脸上似笑非笑地看过来。
赵行德灌了一口下去,一股酸甜的浆水流经五脏六腑,口舌生津,精神为之一振,赞道:“不错!”马睿接过革囊喝了一口,一抹嘴,哈哈笑道:“这玩意儿也算酒?”杨再兴自己也灌了一大口,笑道:“权且解渴解饿罢了。”众踏白营骑兵都笑了起来。经过这一出,众人的精神又回复了少许,似乎还能再赶上二十多里路。
前面遇见一条清澈的溪水,赵行德建议道:“先歇一歇吧。”他虽心急如焚,但深知“欲速则不达”之道,每每在杨再兴马睿之前,提出来让部属休息,养歇马力。从江州几百里疾驰过来,虽然有少数马匹倒毙,但总的来说,千余骑兵的状态还算良好。
“下马——”“歇息——”马睿和杨再兴分别大声下令。
众骑兵虽然疲惫无比,还是尽力将马匹牵到道旁阴凉的地方,先从旅囊里掏出油麦饼子喂马,又拎着筒去道旁的打洁净水饮马。踏白营的战马都是精选的良驹,唯有这样的战马才负重善奔。但普通草料根本就不能吃,喝了不干净的水也要坏肚子。因好马珍贵无比,岳飞在镇**立有军规,严禁骑兵给战马吃杂草脏水,因此致马匹生病死亡的,一律斩首不饶。保义军的规矩虽没有这么严格,但骑兵们都将战马都照顾妥帖了,这才从鞍囊里掏出自己的干粮,盘膝坐在地上啃嚼。
龚六一胆子也大,喝了口米酒,对身旁的伙伴道:“听说襄阳十万大军南下,咱们这么点儿人回援,还不够人家塞牙缝儿的吧。”这回驰援鄂州,不少人都是心中惴惴。
“吓,咱有赵将军在,”林散撇了撇嘴,不以为然,“足抵得上十万大军。”他俯身摸了摸坐骑的脖子,颇为心痛地甩了一手的汗水,“铁木哥厉不厉害?从北杀到南,什么西京大营、河东大营、东南大营都怕得像老鼠见了猫丝一样,可遇到咱们还不是怂了?”
“就是,”辛澹不顾干裂的嘴皮生痛,咧了咧嘴笑道,“咱们赵将军带兵,那就跟抓黄豆似的,甭管什么?一抓就是一把,撒出去都是能打的好汉。可知道鄂州别的没有,州县团练可是不少的。甭管襄阳来了多少人马,只要赵将军旗号一打出来,鄂州便稳如泰山了。”
龚六一脸上似笑非笑,目光转向旁边,没有说话,就着米酒,大口将麦饭团子咽下。
这次援鄂的先锋军里,有一个指挥的保义军精骑,另一个指挥的踏白营骑兵。龚六一是镇**的,林散和辛澹却是保义军的。自从房州之战以来,保义军由一群乌合之众,一战一战打成了足以和镇**平起平坐的强兵,上下都对赵将军奉若神明。而赵行德也被士人百姓冠之以“善于带兵”、“多多益善”的名号,士人在口头上,“兵”字前面还要加上一个“杂”字,似乎不管什么材料,到了赵行德手上便点石成金一样。众口传得神乎其神,就连那些傍着保义军的州县营伍也信了进去。小山炮垒一战,好些州县营的寨子也曾遭到辽军骑兵的突袭,乡兵却能拼死守寨不一哄而散。乡兵能把仗打到这份上,与不少官军在辽骑面前一溃千里相比,不能不说是个奇迹了。
“赵先生有文有武,将来朝廷打平天下,老杨这样的粗鲁人马放南山,赵先生出将入相,可不要忘了老朋友啊。”杨再兴就水囊灌了口水酒,豪迈中透着几许萧索之意。保义军众将领私下敬称赵行德为“先生”,杨再兴不知不觉也受其影响。和别人对契丹畏之如虎不同,杨再兴认定了蛮夷的气运不长,中原豪杰辈出,一时挫折过后,迟早反败为胜,驱逐北虏。不过到了那时,说不得又要像太祖朝那样,将释兵权,精兵解甲,将下半辈子蹉跎过去了。
“杨将军勿忧,”赵行德摇头道,“历经此劫,朝廷也该有些长进,不会一味偃武修文。”
“咱们拼死疆场,衙门里掌着印把子。”杨再兴嘿然一笑,将水囊递给赵行德,“离开鄂州前,我听说,江州之战还没打,兵部那边报功的单子已经准备好了。陈相公居中协调,兵部运筹帷幄的功劳、岳枢密,韩将军、还有你赵先生指挥的功劳,都是没跑儿的。”他有几分门道,消息灵通,又生性豪迈,竟然将这些衙门内**的事情告诉了赵行德,纯粹是认了他这个朋友,坦诚相见。
话出口之后,才想起赵行德不是草莽出身,杨再兴也微微有些悔意,改口问道:“待辽狗滚出中原,迎回,,”他皱了皱眉,“迎回圣上后,赵先生你有什么打算?”
“我?”赵行德一愣,他想了想,自己到了这个世上,为时势所驱,颠沛流离,南征北战,细细想来,大事也曾历经了不少,可当真没有几件是自己“打算”做的,他沉思片刻,叹息道,“假若当真天下太平,寻一个所在,设帐授徒传道吧。”他自觉这话有些暮气,笑了笑道,“若按本朝祖制,大将无不广置良田美宅,拥歌儿舞女,颐养天年。杨将军若是有那日,也不要忘了穷教习。”
杨再兴一愣,方省得赵行德在开他玩笑,吐了口唾沫,笑着低声道:“什么有的没的,若不受朝廷节制,杨某自去逍遥快活。”他看了看赵行德,见他并不见怪,又笑道,“教书先生不下田不上山,动动嘴皮子边有酒有肉了。我就在你那教书摊子旁边再开个茶点摊,卖点凉茶肉馒头之类,到那时赵先生定要来照顾生意。”两人说着有的没的,满腹心事,一身疲乏渐渐消退。
见马力歇得差不多了,杨再兴告了个罪,霍然站起身来,大声道:“出发!晚上在黄州落脚!”这一声令下,千余骑兵纷纷上马,不久便再度疾驰起来,官道上只留一片扬起的尘埃。
鄂州江面上,高高挂起数道铁索,在铁索的对面数里之外,无数大小战船云集。船只往返穿梭,不断将襄阳的人马运到大江对岸。原先被轰得毫无还手之力的汉阳城里也架起了十数门火炮,数量和威力虽然无法跟汉军炮船相比,但炮船一旦过于靠近汉阳,立刻会有炮弹轰打过来。
曹迪注视着横在江上的三条炮船,在铁索挂起来之前,这三条船凭藉着船身坚固,炮火猛烈,几乎在江上横行无忌。还好铁索暂时限制了炮船的行动,大队人马才得以在鄂州上游来往自如。曹迪的目光转向鄂州城垣,大队弓弩手鄂州城下列成整齐的箭阵,每一声令下,便有数千箭矢破空而起,箭矢仿佛雨点一样落在城头,密密麻麻插满灰白色的箭羽,鄂州的城垣如同刺猬一般。兵临城下,如泰山压顶,然而,陈东这伙逆臣还没有降。
“三日之内,必定要攻克鄂州。”曹迪冷冷道。
“是!”帐中将领不敢抬头。曹节帅的语气虽然平淡,但比开口斥骂还要让人提心吊胆的多。曹迪以儒将自居,在军中也一向轻裘缓带,如今虽为亲自上阵,却披挂甲胄,腰悬佩刀,却是不同寻常。
谁也没想到,大军刚刚南征,辽皇耶律大石立刻便发兵猛攻襄阳。辽军使的一面猛攻,网开三面之计。更没人想到,在辽军十数万斤铁桶炮,女真水师精锐连日连夜的轰打下,刘节帅居然三天都没有撑过,便在精兵五万余人护卫下弃城而逃,襄阳只剩空城一座,留守大将郦琼第二天便开城门降了耶律大石。如今辽军骑兵正在追亡逐北,只怕没有几天就会兵临鄂州,如果那时鄂州还没有攻下,襄阳大军只怕就要不得不在野外与辽军做背水一战。这样的场面,诸将想起来就觉得脊背发寒。
因为炮船阻隔江面,襄阳大军不得不在上游登岸,再从陆上直抵鄂州外围。水陆受阻不仅耽搁时间,而且也使重量动辄以万斤计的铁桶攻城炮无法如愿运达鄂州城下。由于水路不完全由己方控制,鄂州城无法围死。在形势逼迫下,襄阳大军不得不采用蚁附攻城的办法,从行营到指挥都为攻克鄂州开出了厚厚的赏格,希望用不惜人命损伤的法子,压倒那些守御鄂州的州县乡兵。在正规朝廷官军眼里,这些人应该是没有任何抵抗之力的。
章95 空名适自误-5
鄂州城头,箭矢“嗖嗖”地掠过,范昌衡眼睛眨也不眨,对他来说,士可杀不可辱,这比落魄混迹之时,旅店客人的的羞辱打骂要好受多了。泡)乡兵们在战棚里面挤做一团,一个个面如土色。箭如雨下,砸在战棚顶上“梆梆梆”作响。就在几天之前,他们还站在城墙上,以旁观者的心态,看着江上炮船轰襄阳官军的热闹,可当襄阳大兵真的到了城下,尤其是身边的伙伴死伤后,乡兵的士气顿时一落千丈。
范昌衡壮着胆子站在战棚的边上,大声道:“襄阳大军在城外折损不少,鄂州和他们作对了多日,奸佞们对我们恨之入骨,一旦被他们攻进来,乱兵四处抢掠,满城百姓都逃不脱这场祸事!”看着瑟缩的部属,他胸中没来由涌起一阵快意,继续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一旦城破,咱们全都没命,不但没命,各人的妻儿老小,要算作逆贼眷属,汉阳前几天的惨事,知道吗?你们都知道了吧?你们都知道了吧?”
对襄阳朝廷,陈东等理学社士人的抗拒心则要强烈很多,自古正邪不两立。可想而知,一旦襄阳大军攻克鄂州,朝廷兴许会赦免像韩世忠、岳飞诸武将,甚至允许他们戴罪立功,但像陈东、赵行德这样文官,哪怕是暂时示以优容,也绝对会秋后算账,就算保得住姓名,也是流放岭南、永不叙用的下场。而所谓汉阳惨事,是指十几天前襄阳大军攻入汉阳后纵兵掳掠,紧接着江上炮船和城内火炮相互轰击也造成了不少百姓死伤。不少原来居住在郊外的百姓逃入城内,在鄂州官府蓄意的渲染下,普通百姓原本对襄阳大军并没有多少排斥,现在也开始忧心忡忡起来。
从襄阳大军出现在鄂州外围开始,州军心就开始浮动起来,不仅仅是乡兵不愿和朝廷官军打仗,就连那些州县来的统兵官也不得力,士卒怠战逃亡的层出不穷。陈东无奈之下,只得照赵行德的办法,将六部衙门的士人书吏派到州县营伍中去做督战官。朝中党同伐异,这些士人入了理社,便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陈东不求他们能克敌制胜,只求把这些乡兵营伍牢牢抓住,不要散了伙,等待赵行德从江州赶来收拾局面。
连问了三遍,这些乡兵都默不作声,三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来,这情形令范昌衡格外着闹。到了鄂州,进入兵部以后,治国平天下的抱负仿佛野火一般熊熊燃烧起来,然而,一切的一切,都要先度过眼前这道难关才行,要不然,该死的老天爷又会把他踢回连狗都不如的日子。范昌衡站起来,很想抬腿踢人,这是他在跑堂的时候,看那些大官人对付那些纠缠不清的无赖的手段。
强忍住火气,范昌衡换上一副笑脸,大声道:“别看城下闹得凶,当下赵将军正带着援兵星夜回赶,援兵一到,立刻荡平这些这些狗东西。”听到“援军”,乡兵脸色有所动容,范昌衡察言观色,心头一喜,又道,“这些狗东西从河北一路退到东南,被契丹人打得丢盔卸甲,咱们鄂州的官军连契丹人也打得过,打他们更是稀松平常。”
听说赵将军正率领援军赶来,众乡兵神情缓和了许多,有的甚至忍不住探头向东边张望起来,仿佛下一刻援军就会出现在大江下游一样。自从揭帖案后,赵行德被许多普通百姓所知,屡屡有文章传世,但一直都没有切实下落。北虏入侵之际,他又突然出现,屡屡重创辽兵。在有心人刻意渲染下,就连普通乡兵也产生了一种莫名的信任和依赖。
范昌衡说着说着,自己也忍不住朝东方望了望,心道:“不知赵将军几时能赶到?这鄂州城,也不知能不能守到那个时候?”忽然,天上的箭矢稀疏了下来,范昌衡心头猛地一紧,他趴在战棚窗口朝外望去,只见数千手持盾牌腰刀的禁军扛着云梯靠近城墙,瞬息之间,“铛铛”声响,十数架云梯已经搭在了城墙上,铸铁倒钩在垛口上,每一架云梯上都围着一群军卒,好几个人一手举着盾牌,将钢刀衔在口中,准备往上攀爬。
“老天爷!”范昌衡叫了一声,抄起一面挡箭牌遮在头顶,跑出战棚,转身大吼:“快,快,抛擂石,”他等着那些目瞪口呆的乡兵回过神来,再度吼道:“拿竿子,把云梯推下去!这些家伙上上来,你们杀得过么?”这一嗓子过后,范昌衡先抄起了一根推杆,将一头固定在云梯上面,他冒着风险朝外看了一眼,这云梯上已经爬了七八个人。范昌衡“哼”了一声,肩头死死顶住推杆使力的地方,这云梯极重,一个人的力气根本不够使,他正待回头再叫,忽然觉着推杆震动了几下,回头一看,好几个乡兵已经把肩膀顶在了推杆上。有的乡兵合力搬动礌石朝下砸去,有的往下放狼牙拍,有的在把石灰罐子往下撒,虽然都是手忙脚乱的,但整个城墙上到处是忙忙碌碌的身影。
“总算是知道好歹的。”范昌衡心下稍宽。头顶上“砰”的一声,箭矢砸在挡箭牌上,范昌衡吓出一声冷汗,回头感激地朝那举着挡箭牌的军卒看了一眼,他低下头,高声叫道:“一、二、三——使劲儿!”众乡兵是下力气出身的,闻言一起使劲,那云梯晃了晃,铁爪却牢牢地勾在城墙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吱嘎嘎”的声音。“蹲一下,矮身!矮身!”范昌衡不住地大声喊叫,“往上使力!稍稍往上使力!”战阵上动辄便是生死,丝毫疏忽不得,范昌衡和其他的书吏一样,就好像科举考试之前,脑子里满装着急就章的东西,如何使动推杆推开云梯便是重中之重。这些乡兵也稍稍经过些练习,只是平常和打仗是两回事情,临头来,大家都忙手忙叫,千钧一发之际,范昌衡这么心急火燎地大喊大叫,力气终于使对了地方,众人齐呼“一、二、三”,然后“嘿——”的一声大吼,将云梯推离了城墙,那攀爬云梯的军卒立脚不住,顿时掉了两个下去。
“好!”范昌衡大喜过望,高声道:“就照这么来!”他正卷起袖子,眼角朝左右看,最初的十几架云梯大都被推了下去,只有几个襄阳的军卒跃上城头,守城军校带着壮士营冲上前去,将攻上城头的襄阳军卒团团围住,箭矢破空,刀剑相交铿锵作响。范昌衡咬了咬舌头,强迫自己不要想太多,大声喊道:“礌石,往下丢礌石!”
乡兵不擅弓箭,还有把子力气,在军官的督促下,奋力抛下滚木礌石。滚木礌石皆势大力沉,连盾牌都无法抵御。被砸中的宋军无不惨叫连连。远远看去,城头礌石如雨点般落下,攻城的军卒及无立足之地。
鄂州城下三里之外,一群重甲步骑簇拥中间,赵杞举着千里镜观看攻城的进展。蚁附攻城以来,他一言未发,脸上的阴霾却越来越浓,直到十几架云梯先后被推倒后,城头上响起了一阵欢呼。
“荒唐!荒唐!”赵杞放下了千里镜。
他转头看看周围,御前班值将领的面目都很陌生。他们是曹迪的心腹,与赵杞并不亲厚。曹迪以无法保证天子安全为由,不让赵杞亲自到前面督战,赵杞狠狠地瞪了这些人一眼,将脸转向邓素,厉声道:“怎么回事?都说的不过是些土兵而已,以行营大军之精锐,居然打不下守鄂州?”
邓素看着赵杞,心中暗道天子还需养气,不动声色道:“陛下勿忧,所谓乡兵,或许受人蛊惑,一时逞匹夫之勇。而行营大军不知其虚实,尚未使出全力。现在看来虽然是旗鼓相当,陛下只需稍待,乡兵这点血气耗尽,孰强孰弱,便一目了然了。”
赵杞听了邓素的话,心气稍平,点了点头,再度举起千里镜观战起来。邓素转过头,眼中却透着一丝忧色。前面因为突然冒出来的炮船已经耽搁了几日,辽兵又出人意料地迅速攻下了襄阳。照常理而言,乡兵不堪久战,鄂州迟早几日便能攻下,这时机已是千钧一发,倘若不能在辽国大军杀到之前进入鄂州,只怕十数万大军便要毁之一旦,皇统断绝,大宋最后的希望也就完了。赵岳韩诸将能击败铁木哥已属天幸,绝不能和耶律大石的御营大军匹敌。
“若真如此,”邓素心中暗叹,“鄂州诸君为一人之忠臣,却是千古之罪人啊。”
城外的喊杀响彻天际,鄂州城内每个街角都听得清清楚楚,战事一起来,官府虽然没有禁令,大小店铺几乎不约而同地关门大吉,普通百姓一家老小躲在屋子里头,求神拜佛不要遭兵灾,然而鄂州城就这么大,就算要躲,也没处躲去。
鄂州钱库中来了一群不速之客。面对堆积如山的银钱,众多丞相府书吏满眼都是震惊之色,陈东却叹道:“府库这些钱财足以令人富甲天下,却还不足三月的兵民耗费。”他的脸色一凛,沉声道:“事已至此,徒留钱帛何用,将这些搬出去犒赏诸军将士!”
章95 迫胁上楼船-1
镇国、保义两军东征后,丞相府调集左近州县义兵足有七十多营,总共三万余人马,这些义兵仓促云集而来,除了偶尔犒赏酒食外,连军需也多由左近州县直接供给,丰俭各不相同,兵部指挥起来也不很顺手。当陈东屡屡听闻州县抱怨,深感军心乃安危所系,于是亲自领着丞相府的书吏来到钱库,命鄂州府库书吏拿来册子,尚有钱帛一百三十余万贯。陈东命人取出一半分发犒赏给守城的州县兵,另外一半准备招募勇士,并犒赏江州援军。陈东自从被推举为丞相后,坐言起行,威信日重,他吩咐下来,书吏们都不敢质疑,于是立刻通知兵部派人来搬运钱帛。为防中间克扣贪渎,影响军心,陈东亲自坐镇钱库,监督犒赏之事,粗粗算下来,每一营可发一万贯赏钱。
书吏们正急急忙忙制作簿册,分置钱堆,兵部尚书曹良史赶来,见着陈东便道:“少阳,万万不可!”
“为何?”陈东站起身来,问道,“如今钱帛不犒赏将士,难道还留给曹迪不成?”
“军心岂有用钱帛来维系的,”曹良史面色凝重道,“这笔犒赏发下去,只怕不但不能激励将士,反而赏罚不明,徒然乱了人心军心。”他指着那堆积如山的钱帛道,“乡兵身无长物,尚且出力打仗,如今身怀细软,便要多了些顾虑。更何况,如今城内市面萧条,军兵要钱帛何用?为政者,不患寡而患不均,而犒赏军兵,最忌讳的便是滥赏。唐朝的前车之鉴不远!一旦养成了骄兵悍将,不但不能打仗,反而每逢战阵,便胁迫朝廷赏赐。此例万不可开,我身为兵部尚书,绝不赞同!”
曹良史越说越是大声,口沫横飞,几乎喷到丞相的脸上。周围的书吏面面相觑,库丁也放下了手中簿册钱帛,只等着两位大员商量出个结果。
陈东的眉头紧皱,等曹良史说完,问道:“兵部的意思,又当如何处置?”
“岂不闻,杀一人而三军震者,杀之;赏一人而万人说者,赏之。”曹良史当即答道,“城中再多的钱也无法买到粮食肉类,若要犒激励军卒,不如多置办饭食肉蔬,犒赏城上将士,对那些有功劳的勇士,丞相府和兵部不吝官职,这些钱帛赏给有功将士,还要加倍赏赐,使其他军卒生出羡慕报效之心。”
陈东一边听,一边点头,叹道:“若非良史,我险些铸成大错。”他转头对那些书吏道,“犒赏将士之事,便有兵部曹大人统揽。”转身对曹良史一揖倒地,“鄂州城防,天下气运消长,皆拜托曹大人!”陈东与曹良史乃至交好友,罕有如此郑重其事,曹良史微微一怔,也不避让,受了陈东这一礼,平身还礼道:“丞相放心,良史自当全力以赴。”陈东点了点头,便不再呆在府库,带着丞相府的属吏离去。
相府将调动钱帛,犒赏三军之事全权交给兵部处置。曹良史便令书吏,将原先平均分好的钱帛再度分配,按照守城诸军报上来的功劳大小,分成上中下三等厚赏。立上功者赏百贯,相当于禁军两年的军俸,中者赏五十贯,相当于禁军一年军俸,下者赏二十贯,是陈东原先打算犒赏所有守城军卒的。因为有功的将士人数少,所耗费的钱帛远远比陈东拨出来的少。曹良史又通知户部,城中百姓每户发给三十文压惊钱,以求安定人心,使百姓不至于心向襄阳。城中约十二万户百姓,这一笔就是近四十万贯。三十文钱对一户百姓来说算不了什么,但朝廷向百姓发压惊钱乃破天荒之举,曹良史以为,百姓的人心却比军卒要好收买得多,民心的向背,也会潜移默化地影响乡兵的忠心,算计起来,比直接将钱帛发给军卒要好得多。
没多久,户部尚书吴子龙匆匆赶来,见到曹良史便拱手道:“吴某代满城百姓谢过曹兄。”
曹良史却叹道:“吴兄执掌户部,心中想的应是天下百姓,又岂能拘于小小一个鄂州。府库的钱粮都是民脂民膏,现在拿出来个鄂州百姓压惊,不过是权宜之计罢了。”他命手下的书吏与户部交接簿册,摇了摇头,走近吴子龙,压低声音道,“奸佞跟前便供着一个赵杞,咱们的圣天子远在天边,要在大义上压倒奸佞,唯有争取人心而已。”
“曹兄教训的是。”吴子龙拱了拱手,暗道:原先以为社中除了陈少阳,便赵元直有丞相之才,如今看来,我还是小觑了天下英雄。他自觉惭愧,稳了稳心神,全身贯注到清点钱帛分发的事情上。户部与兵部各司其职,将府库钱帛搬出了一大半,户部和州衙的胥吏当天便敲锣打鼓,挨街挨坊的发下了压惊钱,再由里正团头按户发给。
“咣——”
“咣咣锵锵——”
锣声响彻了街坊,不少老实巴交的百姓吓得脸色煞白,纷纷猜测出了何事。
“孩子他爹,不是官府要征集丁壮上城了吧?”
“谁知道呢?”李阿七从门缝儿里小心翼翼地看着,他最担心的是乱兵,这年头,无论是胡虏、官军还是匪类,乱兵都是最可怕的,就算是契丹人,也总有一点王法,而乱兵就是野兽。
“街坊老少听着,大兵压境,官府开恩,城中百姓每户领回三十文压惊钱,快出来领钱啦!”李阿七认得敲锣的正是团头何五叔,他儿子何三儿手提着沉甸甸的布囊一晃一晃的,似乎装了满满一袋铜钱。“该不会是真的吧?”李阿七盯着何团头的脸,似乎连何团头都充满疑惑,跟在他身后那何三儿更是一脸丈二摸不着头脑的表情,那一袋子钱在何三儿手里一晃一晃的,煞是诱人。
何五叔在街面上敲了一阵锣,看无人接招,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回过身,打算吩咐何三儿挨家挨户敲门发钱,这时,却有一户“吱呀”一声开了条门缝儿,一个梳着懒髻的半老徐娘斜靠在门边儿,娇声道:“何团头说的可真,三十文钱,可不行这么捉弄奴家的。”说完一扭一扭地走了过来。
“伤风败俗的贱妇。”何五叔暗骂道,脸上却沉似水,冷冷地吩咐三儿,“数三十文给她。”
“好咧!”何三儿答应得倒爽快,从布袋子里掏出一串铜钱,数了三十文交给这个半掩门儿的娼妇,那娼妇也吃了一惊,拿过铜钱,福了一福,娇笑道:“奴家谢过了,三哥儿得空时上门来坐坐。”便又一扭一扭的走了,何三儿没出息地样儿,看得何五叔直皱眉头,再度敲锣,扯着嗓子道:“官府开恩,每户三十文压惊钱,快出来领钱啦!”
刚才这一幕被无数藏在门缝后面的眼睛看到,三十文钱,不过是李阿七一天所得的三分之一,只够维持最寒酸的饭食,但对一个铜板恨不得掰成两半用的李阿七来说,这平白无故地飞来之财,不拿恐怕要后悔一辈子,他不假思索,拔开了门闩,恭声道:“何五叔,可有我家的压惊钱?”好几户人家带头都出来领钱,这一下子,街坊各户纷纷蜂拥而出,将何五叔父子围得水泄不通。
“有,有。”何团头见状,不禁拿起了架子,寒着脸吩咐道,“不着急,挨个儿的来,这是官府给的压惊钱,每户必定都短少不了的,不过,我也得数数清楚才好,若有亏空就不好做人了。”他不说还好,越说街坊们越乱,无数的手同时伸向何三儿,生恐少了自己应得这份。
李阿七怀揣着三十文回到家,关门上闩,方才把钱取出来,几乎是挨个儿正反看了一遍,口中喃喃道:“稀奇,当真稀奇,没旱没涝的,官府居然发钱粮赈济了。真是稀奇啊。”他反复说了几遍,一脸不可置信的神色,心中倒是欢欣无比,仿佛这不是三十文,而是三百文一般。李阿七小心翼翼地把这三十文放在家中掩藏细软之处。“青天大老爷,还是长久一点的好。”李阿七原本只担忧着乱兵洗城,此时此刻,竟然也分出了一丝心思,为鄂州的老爷们善颂善祷了一句。
当天傍晚,趁着襄阳大军攻势稍缓,兵部把有功将士的犒赏发了下去,一百贯,五十贯,二十贯的铜钱沉甸甸地盛放在木盘子里,与此同时,晋升了五十多个白天作战有功的军官。督战官范昌衡因为身先士卒,不但获赏一百贯,更获得实任都头,假从八品秉义郎,由书吏一跃而有了官身。升赏过后,城头上欢声雷动,军心为之一振。趁此众军归心的时机,曹良史又当众宣布罪状,斩了三个临阵脱逃之辈,众军皆惕。
鄂州大行赏罚过后没多久,夜幕降临,但襄阳大军竟在城外点燃篝火上百堆,摆出连夜攻打的架势,不给城中军民以喘息之机。
章96 迫胁上楼船-2
一轮金钩挂在天上,星辰稀少,夜色渐浓,鄂州城外却是杀声震天。彩@虹*文¥学%
清远门外的旷野上燃起无数篝火,城墙近处照得亮如白昼。鄂州三面环水,在汉军炮船的威胁下,襄阳大军无法施展,唯有城东一片旷野,适合大军攻城,于是,曹迪将攻打鄂州的重点选在这里。仗着兵多将广,也不讲什么虚虚实实的,直接将运来的铁桶炮、抛石机等尽数排开,成千上万的军卒推动着各种攻城器械猛攻东城。石弹被抛射过去,将城墙砸得砰砰作响,垛堞、战棚一旦中弹,便砸得粉碎。
好几次军卒攻上了城头,又被城里纠合精锐给赶了下来。城头的战棚一被砸毁,守军便用门板木料之类将其加固。城头不时泼下滚油金汁,将蚁附攻城的军卒烫得皮开肉绽,炮位上的火光一闪一闪,不断轰鸣作响,震得地面微颤。守军的火炮虽无准头,却一直在发射霰弹,散在城下便是一片弹雨。
“撑过这个晚上,援军就要到了!”范昌衡大喊道,一手握着铁刀,一手握拳挥动着,仿佛对战局有绝大的信心。傍晚时分,兵部尚书大人亲自将他赏钱和从八品告身给了范昌衡。范昌衡当场将钱分给了手下,却把告身珍而重之地叠好贴身藏着。现在,他的喉咙已经完全哑了,双目通红,映出得不是疲惫,而是近乎病态的兴奋。
城头上其实乱成一团,地面上黏糊糊的,流淌的不知是水、是油还是鲜血。不断有人中箭哀嚎,有人被崩飞的木条插中胸口,甚至有人被石弹砸成肉酱。惨叫声,哭声,呐喊声,箭矢破空声,石弹“砰砰”砸在城墙上,本方火炮的怒吼,火光闪烁,烟雾沉沉,地面在不断地颤抖。此时此刻,跟在这个让人有些敬畏的百夫长身边,反而让人有几分依靠。
“援军,援军就要来了!”范昌衡双目布满血丝,声嘶力竭,一再大声喊道,“赵将军,岳将军,韩将军,正率十万大军星夜赴援,明天就要到了!明天就要到了!”乡兵有些敬畏地看着这个新任的百夫长,头顶着盾牌,在城墙上不停地搬动礌石,滚木,然后照着城下的宋军砸下去。鄂州城头,无数军官、乡兵,为着各自不同的信念和希望,咬牙拼尽了最后一口力气,用血和肉弥补着与攻城大军之间的差距。毫无经验的军官和乡兵伤亡极大,但活下来的人多多少少更加熟练,也更能面对冷酷的生死战场。
曹良史全身戎装,端坐清远门箭楼中。鄂州城内为数不多的弓弩手都集中在了东城墙一带,顶盔贯甲的军卒在箭楼内来回奔走。这箭楼地处东城墙中段,居高临下,最为要害,敌我攻守强弱一目了然,所以曹良史亲自坐镇于此,他并不干涉城楼守御事宜,身边立着几个旗牌官,一旦哪处城墙吃紧,便以灯笼小旗调遣兵马前去应援。
灰尘不断从楼顶落下,城楼内外皆杀声震天,曹良史身上却平生一股肃静之气,一个个亲兵、旗牌官,甚至统兵的指挥,来到踏入箭楼时尚是心急火燎的表情,但走到曹良史跟前,尽是屏气吸声,恭恭敬敬。
“敌军势大,”城门将陈淬劝道,“请曹大人退守黄鹄山子城。”
“我誓与此城楼共存亡,”曹良史眼神微凛,沉声道:“城中尽是老弱百姓,若城门失守,曹某自当与城同殉,不使无谓牵连,令满城老小横遭一劫。”城墙失守,则大势已去,以乡兵的士气,一点击破必然全线崩溃,绝不可能支撑着节节后退,退守子城更是不可能。他膝上摆着一把剑。这把剑不是用来杀敌的,而是一旦襄阳军突破城墙,他便自尽殉城。
鄂州城内西高东低。西面黄鹄山上,大多是官府衙署,而市井百姓大多聚居东城墙内。而城外三面环水,只东面是陆地,因此,在东城墙外也有不少百姓结庐而居。平常登清远城楼望去,城外城内的草市极为繁盛,熙来攘往,车水马龙。自从襄阳大军兵临城下以来,许多城外百姓逃难到城中,东城更是人满为患,街道两边也搭满了流民的棚子,天天靠着粥棚施舍过活。一旦城门失守,两军再沿着东城街巷节节战斗的话,定是一个生灵涂炭的局面。因此,曹良史宁可放下那万一之机,以身殉城,不愿让这些百姓横遭兵祸。毕竟攻城的不是契丹人,而是另一支大宋的军队。
陈淬大声道:“大人为民父母,末将誓死守此城门。奸佞要害大人,便踩着陈某的尸首过去。”他对曹良史深深一躬到地,按着佩刀大步走出去。他心中已存了死意,按照这般猛攻法,城墙随时都岌岌可危,若没有援兵,只得几日便城破了。陈淬虽然只是一个军将,但这些日子耳闻目睹,对鄂州丞相府的施政极为心服,曹良史担任兵部尚书后,更将他擢升为最为重要的城门镇将,这份知遇之恩,陈淬已决定以死相报。
鄂州军在城墙外筑有好几处炮垒,因为修筑仓促,炮垒远比原来的城池低矮,当襄阳大军开始攻城没多久,鄂州军便主动将火炮拖入城内,放弃了炮垒。一队队军卒如同蚂蚁一样将土囊和柴堆抛在城下,利用这些原本修筑在城下的炮垒为根基堆积出攻城的土山。城头的箭矢薄弱,丢下来的礌石反而成了筑山的材料,土山几乎以人眼可察觉的速度增长着高度,有些军卒举着数丈长撑杆往上,几乎能够着城墙顶端。城头的守军大声惊呼着,滚油和礌石不住地砸在城墙下的军卒头上。
“这般缓慢,几时能够攻下此城!”曹迪罕有地怒形于色,他扭头道,“我军已经和鄂州逆贼鏖战十数日,死伤甚重,刘相公可否派部属助阵!”昨日傍晚时分,枢密副使加兵部尚书刘延庆率部退到了鄂州,给大军粮草带来沉重压力的同时,也令曹迪感受到紧随其后辽军的压力。
刘延庆叹口气,低声解释道:“曹相公,我军一路且战且退,士卒劳顿,已经疲不能兴。若是强令士卒出战,只怕适得其反,甚至酿成哗变啊。”
刘延庆本留下大将郦琼率兵万人留守襄阳,没想到前脚刚走,郦琼后脚便降了辽军,襄阳陷落得如此之快,迫使刘延庆如惊弓之鸟一般率领部加快后退,一路上将老弱和辎重都抛弃了,方才有惊无险地退到了鄂州,与曹迪的大军汇合在一起。刘延庆原以为鄂州不过是空城一座,曹迪大军早已将其占领。那么两军合兵一处,利用鄂州的粮饷和大江险阻,尚且能稳住阵脚,可谁想到,鄂州军负隅顽抗,曹迪所部数万精兵,拖延了十数日还没能进城。
耳听刘延庆推搪塞责,曹迪脸色更阴沉,他按捺下翻脸的冲动,也不再劝说,只转头去,加紧督促部属攻城。一拨又一拨西京行营精锐冲杀上去,又被城头的火炮和礌石砸得退后下来,军卒死伤累累,曹迪却面色如铁,一动地立马在距离城墙三里外的高坡上,似乎城墙不破,他便一直在此督战下去。夜风微寒,刘延庆面色尴尬驻马在曹迪身旁,他一路从襄阳退下来,实在困乏得紧了,便托词点检部属,自回中军营帐休息去。
曹迪面沉似水,待刘延庆走远了,才转头遥望对面江岸上的刘家军营寨,鼻翼微不为人察知的“哼”了一声,又将目光转回鄂州东城。无论如何,刘延庆手中还握有东南行营四万余精兵,现在纵然不满,也拿他无可奈何,待拿下鄂州稳住局势,再慢慢炮制这个老迈“庸将”不迟。
对鄂州城墙内外的拼杀的人来说,这是一个无限漫长的黑夜,无数的人丢掉了性命。
在大江对岸,树林掩映中,一双冷冷的眸子注视着这一切。
“长生天保佑,打得越厉害越好,反正流的都是宋人的血。”耶律祺暗道,他转身对属下笑道,“不管哪家得胜,只等陛下的大军一到,统统都要臣服在契丹人的马蹄下。”
黑暗中,数百骑兵赶到了鄂州的东山洪山寺外。炮声隐约相闻,骑兵们不禁露出了兴奋的神色。三个寄宿在洪山寺里的江夏县学廪生听到外面动静,出来查看,见赵行德领兵回援,无不惊喜交集,口称先生,不待相问,便将近日来鄂州城外战况向赵行德叙述了一番。
“总算赶到了。”杨再兴笑道,丝毫不以在数万敌军之侧而忧惧。
“歇息一个时辰。”赵行德点头道,“天明时分,咱们冲进城去!”
“是!”诸军将低声答应。六百里疾驰,虽然赵行德刻意保存马力,仍只有六百余骑到达终点。骑兵们去掉了战马身上多余的负重,在养歇马力的同时,将冲阵时的重甲披挂整齐,盘膝坐在地上闭目等待出战的一刻。
东方渐渐露出一丝鱼肚白,第一缕阳光出现在东山山顶。
章96 迫胁上楼船-3
“城内有答应了吧?”赵行德坐在马上,回头问道。*1*1*
“秉先生,已经答应。”张咏恭敬道,“万无一失。”十余日之前,几个廪生寄宿在洪山寺,等待赵行德大军回援,每日用小旗和千里镜与鄂州城里联系一次。鄂州那边也一直有人关注着东山这边,天色微明,便有了应答。
“好!”赵行德点头赞许道。得先生一言之赞,张咏顿觉心情大好,连身子也轻飘了少许。赵行德放下铜面,一提马缰,大喝一声:“走!”早已全副披挂的六百铁骑纷纷催马,战马披挂着铁甲,仿佛一座座奔驰移动的铁塔,随着暴烈的马蹄声,狂飙卷起,绝尘而去。三名廪生退后几步,立在道旁,目送铁骑的背影消失在山道转折处,心驰神往,喃喃道:“大丈夫当如此也。”
赵行德身躯随着战马一起一伏,渐渐调匀了呼吸。按照斥候的描述,襄阳军人马虽众,却被大江分割成若干部分,除了攻城大军集中在州城东面,防御的方向面对北方和大江上,其他的营寨却较为松散,四出劫掠骚扰民间也很常见。风声从耳畔呼呼吹过,战马似乎知道快到目的地,明显比途中兴奋了很多。前面出现百十骑兵,队形松散,似乎是巡视道路的襄阳斥候。
赵行德抽出横刀,朝前一挥,喊道:“冲过去!”几乎同一时刻,杨再兴、马睿两员虎将各举起马枪,高声喝道:“杀!”六百铁骑直冲过去,马枪连刺代打,对方骑兵猝不及防,顿时被冲散,余者无心抗拒,纷纷催马逃散。“快!”赵行德再度大声喊道,催马加速朝前冲去,道旁的树木飞快向后退去,六百铁骑来势极快,沿途经过襄阳军马营寨,都还来不及反应便被冲了过去。没多久,赵行德便看到了鄂州城垣。
清远门城头,曹良史罕有地失去了镇定的神态,站在窗口朝远处望去。几个知悉内情的将领按捺着激动的心情,大声发号施令的同时,不时朝着远方望去。大队乡兵拥挤在城门内。“快!快!”军官在大声催促。乡兵们肩扛手抬将堵塞城门的沙石带搬开,数百选锐勇士扛着坚盾长矛守在城门洞外。攻城的襄阳军似有察觉,越发起劲地推动冲车。城门颤抖不止,以整根木料制成的门闩也一下一下拉扯着粗大的铁环。
“嘭!”
“嘭!”
“嘭!”
每一下都好像撞在人心口上,伴随着襄阳军兴奋的呐喊,许多鄂州守军的脸上显现出绝望的神色。谁也不知道,曹大人怎么会突然下令清理出城门洞后面的道路,随时准备打开城门。有人在暗暗猜疑,难道说……
襄阳军轮番攻城越来越猛烈之际,数百骑兵颇为惹眼地出现在战场的一角,近处的襄阳军乱作一团,而远处则有更多的步骑集结起来。实际上,在一柱香之前,襄阳大军便得到了骑兵接近的消息,然而,因为这群骑兵的数量不多,中军虞侯甚至没有惊动曹相公,只命各部合力围剿。然而,出人意料的是,这群骑兵非但没有躲避,反而如飞蛾扑火一般,直冲着战事最激烈的清远门而来。
“该死的东西!”曹迪嘴里咕哝道,也不知是骂这群突然闯入战场的蚊虫,还是骂自己的属下无能,他扬起马鞭指着前方的战场,喝道,“不要放走了!”四个指挥的骑兵立刻出动,分别从四个方向朝着这群不自量力的鄂州骑兵。城上城下,正在激烈交战的双方都看到了这一切。这时,那群骑兵突然高高打出一面旗帜,一个大大的“赵”字迎风漫卷。瞬息之后,鄂州城头爆发出山呼海啸一般的欢呼声。
“赵将军到了!”范昌衡的嗓子完全哑了,他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然而,这不妨碍所有军卒明白他的意思。整整一夜,整整一夜,范都头都在大吼,援军明天就会到了。众军卒都将信将疑,现在,居然成了真的?还有什么能比这更叫人激动。在鄂州,能够在千军万马的瞩目下,打出“赵”字战旗的,再没有别人!
“援军——援军到了”有人喜极而泣,疲惫欲死的身躯里,忽然又有了一股新的力气,驱使着他们搬起滚木礌石,雨点般砸向同样心神震动的攻城敌军。经过这一场激战,原本惧怕战斗的鄂州军卒已经渐渐习惯,只有给一丝希望,他们就能鼓起最后一丝力气,挥舞刀剑拼到最后。
“老天爷,赵大帅援军到了!”
“赵先生的援军到了!”
无数人发了疯似的大喊,赵行德突然率军出现在城外,比几万大军出现更加叫人激动。只见这支骑兵灵活无比地在襄阳大军中穿插转折,当先两员大将长枪连抽带刺,当者无不披靡,搅得已经慌乱无比的攻城兵马更加慌乱。大队骑兵徒劳地在后面追赶,距离却越拉越远。城头上的鄂州兵见状,愈加大声欢呼起来。
“赵元直,果然回来了!”曹良史满眼激动,吩咐道,“快开城门!”
此时此刻,攻城的襄阳兵马尚未退走,打开城门,随时可能被敌军乘势偷城,然而,曹良史这道命令下来,上下无人质疑,若是不大开城门,反而不符常理,仿佛赵行德一到,敌军立刻便不足为惧一般。攻城的襄阳人马无暇接阵,更无心与横冲直撞而来的铁骑相抗衡,纷纷作鸟兽散。杨再兴一马当先,直冲清远门下,在百步之外便冲着城头叫道:“打开城门!”这时,城头越发看清楚了那面“赵”字战旗。诸骑兵簇拥着旗下一员大将,脸上罩着金色的铜面十分狰狞,在众守军眼里,赵将军似乎生就该是这副模样,当赵行德推上铜面,示以真容,守军顷刻间再度爆发出巨大的欢呼声,整个鄂州城头,一片欢喜鼓舞,俨如赢得一场大胜!
蹄声大作,两千余骑来势汹汹,似直冲着赵行德而来,又似想借机冲入城内。马睿正待开口,杨再兴已抢先请战道:“且让我出阵,教训教训这些鼠辈。”赵行德眉头微皱,点头道:“速战速决,不可恋战!”杨再兴大喝一声“驾!驾!驾!”领麾下三百骑直冲敌军而去。
身后传来刺耳的“吱吱嘎嘎”声,厚重的城门缓缓打开。有人在门内喊道:“赵将军,快进城来!”赵行德回头,见这城门将面目陌生,点头微笑道:“将军且稍等,容赵某为杨将军掠阵!”说完又转过头去,注视着前方。
三百骑如虎入羊群一般扑入敌军骑兵当中,杨再兴在马上连连呼喝,一杆大枪神出鬼没,连挑了数骑下马,他麾下也是镇**中有数的精锐,弓箭马枪皆十分了得,这段日子疲于奔波,遇到襄阳骑兵往往不战而走,胸中都憋着一股火气,此刻得了机会,纷纷使出全力冲杀,没多一会儿,便穿透了敌阵,又兜转马匹。西京骑兵的战马、军械、武艺都是上上之选,只是常年安逸,没见多少真正的血战,杨再兴这一阵杀得鬼哭神嚎,也杀得不少人落了胆气,居然不能再提起勇气阻止杨再兴杀回鄂州城去。
赵行德微微控马向旁边让开,杨再兴冲到近前,大声叫道:“如何?”赵行德笑道:“不错!”杨再兴哈哈大笑,双腿猛夹马腹,率领麾下精骑进入鄂州城。见襄阳骑兵已经胆寒,一时不敢上来邀战,赵行德叹了口气,暗道:“正是如此,才让辽军进入了中原。”他命马瑞带麾下先入城,自己最后一个退入城中。
还未出城门洞,旗牌官上前来:“曹尚书请赵将军上城头,激励军心。”
“好,”赵行德跳下马,把缰绳交给亲兵,命马睿照料好部属,自己一人顺着城门甬道上了城楼,曹良史早在门口等候,一见赵行德便道:“元直来了,这鄂州城便稳如泰山!”“曹兄过奖!”赵行德环视诸将,心下点头,笑道:“六千兵马已溯江来援。岳枢密韩节度大破敌军,即将率数万精锐大举来援。”他见众人脸上都是振奋之色,又道,“我内里上下一心,外面连战连胜,似危实安。奸党执意南下火中取栗,虽有十余万众,却是进退不得,早晚完蛋了。”
诸将听着连连点头,就连旁边侍立的裨将亲兵也是如此。曹良史暗叹,这番话能讲出来的人不少,可像赵行德这样,一言出而人心安定的,却是少之又少。
这时,清远门守将陈淬已经迫不及待升起了赵行德的将旗。远近的敌我军卒都看的分明,鄂州城头的守军有的还不知道赵行德回援,这时惊喜交集,纷纷大声欢呼起来,呼声一浪高过一浪,起初嘈杂不甚分明,到了后来,竟整齐地反复高呼“驱逐北虏!”“保境安民!”。这两句军号乃是保义军中传出来的,至于和城下的襄阳大军又有何关系,竟是无人理会。
章96 迫胁上楼船-4
城东双峰山长春观内,赵杞闻听外面异动,奔出来遥望一番,不知何故?邓素吩咐班值下去询问,回禀说保义军指挥使赵行德率六百骑入城,鄂州欢声雷动。赵杞沉默了片刻,唏嘘道:“赵行德与陈东等人不同,可惜不能为朕所用。”邓素的脸色微变,眉头皱起却没有说话。
鄂州城内,赵行德不暇解甲,巡视完东北西南城墙一遍后,已是红日高悬,各处见了他本人率兵回援,军心大定。陈东更亲自在南楼设宴,名为接风洗尘,实际上也是安定城内人心。
南楼位于黄鹄山山巅,原名为白云阁。鄂州在大江与汉水交汇之处,城中则山丘连绵,尤其以黄鹄山地势高耸控扼全城,从丞相府六部到鄂州州府衙门,各级官署环布与黄鹄山麓,众多亭台楼阁与衙署交错而建,山脚下还建有子城。南楼位于鄂州最高处,朝西可俯视黄鹤楼,一眼望去,江面广阔,舟楫如云,在汉军的三艘炮船的威胁下,襄阳水军只能退缩于横江的铁锁链之后,对被大江环绕的鄂州城墙几乎没有什么威胁。朝东望去,鄂州全城尽收眼底,更东面襄阳人马仍在蜂拥攻城,但此时攻守双方的气势已经和昨夜完全不同。城内得了援军须臾即到的消息,士气大振。而在城外,赵行德回援鄂州,江州大胜辽兵的消息也不胫而走,襄阳大军人困马乏,士气低落,西京和东南各营的将领,也多有保存实力留下后路的打算,不再肯死力攻城。
在宴聚之前,陈东先与赵行德在楚阁见面。寒暄过后,陈东问道:“行德可知,耶律大石已攻下了襄阳,辽国大军很快就要到鄂州城下了。”虽然现在正受着襄阳军围攻,但陈东的话语殊无幸灾乐祸之意,反而带着深深的忧虑。
“什么?”赵行德吃了一惊,失声道,“襄阳雄城,怎可能旦夕丢失?”他这一路风尘仆仆而来,避开驿站市镇,故而连襄阳失陷这样的重大消息也不知道。而鄂州城内为恐人心浮动,也封锁了襄阳陷落的消息,是以整个上午,都无人告知赵行德此事。
“哼,”陈东摇头道,“城池至大至坚,天下无过于汴梁都城。他们连汴梁都能丢了,再丢襄阳也不奇怪。襄阳乃东南屏障,水路四通八达,东南从此要直面辽军兵锋。”他缓缓背过身去,遥望北方,不知何时才能收复旧日家国。一股凝重的气氛弥漫开来,赵行德沉默片刻,问道:“襄阳陷落,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便是前日。”陈东答道。
“辽军虽然拿下城池,但巩固后路,收拾城池也要花费一番功夫,”赵行德沉吟道,“鄂州也是坚城,还有数十万大军混战,若是耶律大石的话,要么勒兵不进,坐山观虎斗,待我们两败俱伤,再收渔人之利,要么一口气南下,将曹迪这十数万人马一口气扫荡干净,再乘势夺取鄂州,席卷东南。”他叹了口气,“若是这样,辽军的斥候说不定已到鄂州城外,十日之内,三日骑军前锋可至城下,七八日之内大队骑军可至,步军、水师、铁桶炮队,十余日二十日之间也就到了。”他顿了一顿,又道,“今日入城时,与襄阳兵马接过一阵,从士气来看,恐怕辽兵骑军大队一到,他们撑不撑得住阵脚都难说了。”
“是么?”陈东迟疑道,“连骑兵都挡不住?”话音刚落,他又感觉无比荒谬。
陈东亦读过不少兵书战策,从常理而言,辽贼骑兵不能攻坚,摧城拔寨更非所长,宋军只需深沟壁垒,严阵以待,辽贼骑兵便只能下马作战,甚至等待后续的步军大队和炮军上来。然而,自从北虏南侵以来,被辽军骑兵夺取的城池已经数不胜数了。朝廷和民间所谓“一骑当五步”之论,早已不限于野战,而是潜移默化成一种对骑兵深深的恐惧。正因为如此,哪怕维持骑兵的费用再高,陈东也倾全力支持镇**和保义军建立一支骑兵,并笃信唯有如此才能与北虏争雄。
赵行德点了点头:“夫战,勇气也。”他语调有些低沉,“朝廷兵马屡屡受挫于北虏,早已如惊弓之鸟,恐怕耶律大石的皇旗一至,尚未接战,襄阳各部争相退兵,自相践踏都有可能。”自河北沦陷以来,朝廷屡战屡败,西京、东南行营更坐视汴梁沦陷,虽然保存了实力,却消耗了军中最宝贵的东西,士气。当已习惯于避战自保后,再让军队去拼死血战,就基本不可能了,除非他眼神微变。
“我明白了,”陈东又问道,“倘若襄阳兵败,咱们能独抗耶律大石吗?”
赵行德微微一愣,沉默了片刻,没有说话。陈东似有所悟,没再问下去,叹了口气。
这时,掌柜的来报,鄂州城中士绅并官员已经落座,请二位入席,陈东点了点头,便和赵行德携手前往设宴的大厅。鄂州粮草积储颇丰,但在围城当中,仍以节省为要。每一桌皆省去看盘,几个荤素菜肴味道虽美,但陈东吃得味同嚼蜡,只强提精神,显得荣光焕发,拉着赵行德一桌一桌的谈笑风声。在宴席上,陈东当众宣布万余精兵正溯江而上,又加赵行德统御鄂州守备兵马之权,这一任命深孚众望,许多人以为,这下子鄂州防务便稳如泰山了。一些留在鄂州城内州县学祭酒甚至大声地讨论起如何处置奸党在东南的田问题,现在两家既然兵戎相见,对奸党便没必要这么客气,抄没家产是迟早的事,有些人暗暗憋足了劲儿,打算准备钱粮在竞买田产时出手。
正热闹间,江面上忽然传来炮声轰响,众人吓了一跳,不少胆子小的手一颤,连酒水都差点洒了。“乖乖,这水师的将领难道疯了?”有人趴在窗口看,外面并没有敌船靠近,江上炮船连声鸣炮,一股股黑烟袅袅升起,在蓝色的天空中格外显眼。
“这是礼炮。”赵行德端起酒杯走到床前,微微笑着举起,“和过年放炮仗差不多。”
大江船头,童云杰放下千里镜,肃容对着远处,双手保拳为礼。
“究竟怎么回事?”船上的炮长、百夫长、水手炮手都在窃窃私语。童云杰行礼过后,收敛了恭敬的神色,换上严肃的面孔,拄着拐杖再度巡视炮船来,众人一时收声,将这丈二摸不着头脑的疑惑藏在肚子里。
似乎在回应着他,炮船上的旗帜变换摇动。鄂州城头充作联络有汉军派给的斥候,识得旗语,不多时前来回禀只有致敬通好之意,众人的心这才放在肚子里。鄂州城防的一多半,现在都靠着这三条炮船巡江维持,襄阳军水师一时奈何不得,倘若这炮船突然倒戈,到让人不知如何是好。陈东见状,脸上更浮现一股阴霾。
欢宴过后,赵行德自去布置防务。在离开之前,鄂州城池类似圆形,不利于火器发挥威力,原先赵行德规划在城墙外面加筑了八座炮垒,但曹良史并不是很看重这些低矮的炮垒,襄阳兵刚刚开始攻打,便将兵力收缩回了城内。赵行德的当务之急,便是等待水上的援兵一到,便组织人马收复东面的几座炮垒,让整个城防火力再度完备起来。
众人都离开后,陈东留下了曹良史,二人面对大江。
江风熏然,陈东道:“邓守一遣使致意,欲和我们言和罢战,你意下如何?”
章96 迫胁上楼船-5(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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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东脸色有些异样“除了言和之意,邓素还捎来两句口讯-_w.o8.)”
“哦?曹良史问道“他怎么说?”
“唇亡齿寒”陈东缓缓道,“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他这算什么,指斥我等不顾大局?”曹良史不满地“哼”了一声,“难道出使潜逃,罔顾朝廷使命,侍奉篡位之贼,与奸党同流合污,方才为正人君子?”邓素辅佐赵杞,理社里的元老都颇为尴尬,甚至讳谈此人似陈东、曹良史等,念着一份故旧之情,有时还未明珠暗投而惋惜如今邓素反过来责以大义,顿时令曹良史深为不满
“且不谈此节”陈东沉吟道,“唇亡齿寒之句,不是虚言江州之战,岳赵韩三位合力,方才险胜辽军的一支偏师如今耶律大石大军南下,倘若襄阳大军一败涂地的话,我们决计独木难支我已问过行直,辽军多是骑兵,短则三日,长则十余天,便兵临鄂州城下”陈东叹了口气,“时势如此,我们若自相争斗,徒然让辽贼坐收渔利你我皆为大宋之罪人”
曹良史沉默了片刻后道“元直知兵,素有见识,少阳何不与他商量?”
“元直?”陈东眼望着江上波涛,三艘炮船停泊在大江中流正是这鬼使神差一般来援的炮船,阻止了襄阳大军顺流一举攻克鄂州,为援军赢得了时间然而,至今为止,陈东也不明白这三条炮船的底细,虽说是友非敌,心里仍是深深地忌惮他脸色变幻数次,深深呼吸了一口气,转头环视阁内,再无他人,轻声道“各为其主,元直的立场,恐怕与你我不同”
“什么?”曹良史吃惊道,“此话怎讲?”
“此事非同小可,万不可让他人知道”陈东再度看了看左右,沉默了片刻,缓缓道“十几年来,元直化名赵德流落关西,早已出仕夏国这些年来,他为夏国南征北战,立下战功无数,爵封列侯,晋身将军他突然出现在东南,除了激于义气之外,也是夏国护国府和大将军府的意思”
“竟有此事?”曹良史瞪大眼睛,嘴张得大大的,问道,“赵德在南山城以三千之众力抗十万辽军,他便是元直?”他顿了一顿,感叹道,“难怪,难怪”他感叹了好几句,却没说“难怪”的是什么
“我虽信得过元直,但各为其主,”陈东叹了口气“与襄阳谈和之事,和他商量终究不妥当,也叫他为难夏国护国府的算盘,乃坐山观虎斗,先消耗我朝与辽国的实力假若我朝自己不争气,正统断绝,夏国正好出兵关东收拾残局”
“可是,”曹良史思索道,“我朝若一朝覆亡,辽军占据关东江上,恐怕也不是护国府愿意看到的?”
“可夏国若是自顾不暇呢?据说夏国安西军司正在剿灭罗斯叛乱,抽不出手来,要不然,他们早就该出兵了,不会只是这么不疼不痒地透过蜀中来帮我们”陈东说着,摇了摇头,又道,“再说,我们管夏国那边想什么?这是我大宋的事情,我们做好了,外人自然无隙可乘我们自己做得不好,才落到看别人家的脸色”他语气中有不快之意
曹良史听着,点点头,叹道“兹事体大,所谓天无二日,国无二主我等既以‘尊天子不奉乱命’为号,遥奉圣人,那正统名分最为重要不过若与襄阳谈和,只怕和议一成,人心先散了大半蔡京、曹迪那边占据了大义名分,只待眼前难关一过,再回过头来收拾我等,就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了”他顿了一顿,沉痛道,“少阳,你莫忘了侯雄飞的案子,奸贼是怎么对付我们的”
“我记得的,”陈东深深吸了口气,他眼中透出浓浓的恨意,回想起当初因揭帖案子潜逃出京,在路途上被搜船的官差淋了一头尿水的时候,切齿道,“冰炭不同炉,正邪不两立”
曹良史松了口气,陈东又道“辽国大军来势汹汹,邓素既然责以大义,我们也不便置若罔闻襄阳若要与我们联兵,须有个条件,大义名分不可混淆,赵杞去皇帝尊号自称宋王,并对天盟誓,若圣人返国则将奉还大位,不可行篡逆之事”他一字一句,说的极为坚定,“你看如何?”这个条件是赵杞几乎不可能答应的,若是能答应的话,陈东即便尊赵杞为王,也不会失去大义名分当然,假若赵柯一直困顿于辽国,甚至身死,那国祚自然为赵杞所有,这是后话,天下人也说不出什么不是来
“好”曹良史击掌道,如此一来,既不失大义名分,又不落人“不顾大局”的口实,赵杞那边若是不愿,反而成了恋栈皇位了曹良史思索片刻,又道“有了大义名分,还要防奸贼不顾廉耻,以兵力压服我等现在保义、镇国、横海三军加起来,精兵不过两万余人而赵杞和奸党已得西京、河东、东南三大行营,精兵不下二三十万刘延庆先逗挠不进,后丢失襄阳,如此庸将,再让他执掌东南行营,只能误了军国大事两边若要联为一家,须得分襄阳的兵权,撤换刘延庆东南行营都部署帅位,易之以岳鹏举”
“岳鹏举?”
曹良史见陈东的眉头皱起,沉吟不答,低声道“统兵大将,赵元直乃夏国之将,韩世忠为侯焕寅所用,我们除了岳鹏举之外,再无他人可以依靠了”他语气有些遗憾,“可惜,社中诸多后辈投身军中,但都未成大器,大都只是指挥、都头保义军中,除了元直,没有能独当一面之人”
“军中后辈”陈东低声重复道,当初他也曾安排士子投入镇□□□,要么被岳飞收为己用,要么被迫退出在理社众臣眼中,唯有保义军乃是真正靠得住的,士子们也大都愿在赵行德麾下干事然而,赵行德并没有刻意培植羽翼,但他允文允武,军中的士子们极为心折,因军中讲道,不少士子以元直门下弟子自居若以此论,赵行德亦可算是门生众多可赵行德偏偏已经出仕夏国真正追究起来,他若是背夏投宋,反而成了贰臣陈东叹了口气,一拳砸在窗棱上,“若不是当年揭帖之案迫得元直远走关西,何至于如此”他恨恨道“奸党误国”
“唉——”曹良史叹道,“可惜了,元直”
二人声音不大,却惊起停留在屋檐上几只乌鸦,扑棱棱飞向远方
鄂州官学中,诸多士子奔走相告,廪生们原本想打算去兵部和礼部上请愿,驱赶进驻州学的大兵,但旋即得知领兵将领乃大家仰慕已久的赵元直,诸廪生顿时改了主意赵行德每到一地,必定传道解惑,且有教无类,众士子久闻大名,平常只恨没有机缘听而已
“剑,剑呢?”阮中度急得满头大汗,抬头问道,“张兄,徐兄,见着我的剑没有?”
赵行德文武双全,众士子思量,若要去军中听他讲道,最好要挂口剑做做样子剑为君子器,佩之可也阮中度从前也曾买过一口剑,可多久没舞过,早已不知丢到何处
“阮步兵,可不准如此冤枉好人”张为舟笑道,他对着铜盆水面整了整冠带,“再说了,你那口剑就算找到,也肯定锈得不成样子,待慢慢磨光,天都亮了”他看了看外面天色已晚,日近黄昏,正是传说中赵元直讲道的时间张为舟站起身来,招呼同窗鲍光
“等等,”见二人施施然出门而去,阮中度忙叫道,“等等”见张鲍二人走在前面,也不停下脚步,阮中度不由叹道,“两个忘恩负义的家伙,若非我死活劝你们留下来进学,怎能有听赵先生讲道的机会”他了几句牢骚,不由加快脚步,追赶上去
月出东山,百鸟归林,蛰虫鸣唱赵行德跪坐在几案前,望着下面翘以盼的州学士子保义军中有不少士子,也有些军官向学但这一回飞兵援鄂所带的骑兵大都不好此道,因此,坐下听讲的大多是鄂州的廪生
赵行德清了清嗓子,这一夜先讲的是孟子他眼神隐隐透出湛然,声音带着些沙哑
“何以为义?易乾文言,义者,利之和也先贤亦论曰,义者,宜也明是非,立可否,谓之义义何以为宜,何以能为利之和也?遍观夫妇之义,朋友之义,君臣之义我等皆凡夫俗子,各怀自利之心,唯以义为刀,能从中裁断利益,使各得所宜此乃义之本意也孟子所谓舍生而取义,乃取其所宜,直道而行然则,义有大小,若两相权衡,当舍小义而全大义,正是‘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这道理所言”
赵行德缓缓引述历代诸名家的注释评论,并没有故作炫目之论,然后引述当世人物,讲解“舍身取义”的要旨所谓“高者必以下为基”,他博闻广识,又不拘泥与前人之论宋儒最重孟子,这段文章乃是州学士子极为纯熟的,仍听得津津有味当赵行德讲到张炳死于狱中,众士子宛如亲历,当即便有人扼腕垂泪二十多个州学静静听着,直到讲解告一段落,方才有人提问
章96 迫胁上楼船-6
时值盛夏,鸣蝉吱吱呀呀,适才诸生听得如痴如醉,脑子有些懵,居然忘了问题。彩@虹*文¥学%*1*1*赵行德停下来等了片刻,有人问道:“敢问先生,孟子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究竟何解?若按照知行合一之道,观历朝历代礼仪制度,百姓如何比君王更贵?民为贵,岂不于君臣大义相悖?我等身为廪生,又当如何能循此理直道而行?”
吴霖左手笼在袖中微微颤抖,谁也看不出来他的紧张。诸生看着吴霖,目光又转向赵行德。有几个人缓缓走进门内,站在松林枝叶影下。
“问得好。”赵行德敛容道,“伊川先生曾言,‘人既能知见,岂有不能行。’我等读书,如与古人对面而谈,若要知其真意,便不能浮于表面,必定要探究古人立论时之情景。‘民贵君轻’之论,出于《孟子》。当春秋战国之世,礼崩乐坏,诸子并起,如孔子、孟子等先哲,都游说君王。《论语》、《孟子》中诸多章句,或是问对之语,或是为秉政者筹划的治世之道。这‘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之语,便似劝谏执政之言。至于未出仕者”
赵行德转过身,以炭条在照壁上写下“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之句,他的字体瘦硬,方正严谨,如森严军阵。他在“民”字上面画了一圈,在上头写了一个大大的“人”字,整句话变成了“人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写完后,赵行德长吸了一口气,道,“《论语》有载,‘厩焚,子退朝,曰‘伤人乎?’不问马。’此乃以人为贵之道。仁者爱人,不管是否出仕,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子曰,吾道一以贯之。孟子‘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之论,便是从此而来,诸君参悟此节,亦可由此而去。”
黄坚立于松林阴影中,暗暗点头。这时,有人大声道:“一马之费,可养步卒五人,再加上军卒的家室老小,养一马等若夺了二十余人之食。近日诸军竞相养马,将军部属进驻州学,以‘聪明池’饮马,此乃‘人为贵’之道乎?”
阮中度侧头一看,发出质问的正是李笃。
张为舟暗暗叫糟,手肘捅了捅鲍照,低声道:“他以为赵先生像舟山先生那么好说话吗?
赵行德一愣,他的目光湛然,看着李笃,答道:“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两者不可得兼,舍鱼而取熊掌可乎?契丹人长于骑射劲冲,我朝长在步阵坚城。一般而言,平原旷野利于骑兵,山地丘陵利于步卒。然而,战场变化万端,不能总如人意。朝中论裁减马军,未尝不是出于好心。但好心未必能办得好事。用兵之道,奇正相生,步军,骑军,火炮军,水师,四者各有所长,缺一不可,这就好比一个桶周围的木板,短了任何一块,都难以如愿储水。如果我朝计较于一骑当五步之费,骑兵太弱的话,战阵上吃亏太多,到了后来,反而要折损人命。当今之世,为节省粮草,致使将士丧生沙场,生灵涂炭,反而又不符‘人为贵’之理。”
谈及战阵之道,李笃自量不如赵行德良多,就算强行与之争辩,也不能服人。他正皱眉思索,赵行德又道:“为何?天道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不管出于何种心思,想要做成事情,总的要暗合万物运行之理,周人所谓以德配天是也。南辕北辙,缘木求鱼,倒行逆施,皆不可取也。好比有人口渴得厉害,眼前便有一碗毒水,清澈透亮,这人恨不能饮鸩止渴,难以自制。然而,你站在旁边,这水却是不能让他喝的。难道这不是‘仁者爱人’之道吗?”
诸生纷纷叹服,李笃垂首思索片刻,又问道:“孟子曰舍生取义。但学生还有个疑问,正如先生所言‘人为贵’,无论是社稷还是道义,最后终究着落在人身上,道义之事,薪火相传,若人人都‘舍生取义’,人已不存,义又安在?”他顿了一顿,毫不避讳地直盯着赵行德,又道,“似五代时候冯道,历仕五朝,自言‘在孝于家,在忠于国,日无小道之言,门无小义之货。’此人可有臣子之忠?然若不是,以孟子所言,仁人君子,当时便舍生取义,又是将朝廷百姓弃于虎狼丛中耳。人为贵,是耶非耶?忠义何存?还请先生教我。”李笃素来好胜,他一口气说出来这个疑问,却不是故意刁难赵行德,而是他自己观书时百思不得其解之处。
赵行德目光有些复杂,他看着远处的东山明月,没有直接回答李笃,似叹似问道:“义者,宜也。上通天道,直指人心,却并无一定之规。对百姓而言,义就是一个公道。对蒙冤者而言,义就是一个清白。而对你们而言,义是要用一生去探求的东西。管仲,公子纠之私臣也,公子纠与公子小白争位事败,管仲辅佐齐桓,九合诸侯,一匡天下,是忠臣否?魏征,太子承乾之师,李世民发玄武门之变,贞观之治,号为人镜,魏征可是忠臣?”他顿了一顿,又道,“陈涉为屯长,萧何为主簿,刘邦为亭长,皆秦之臣。曹丕,汉之臣。司马懿,魏之臣。李渊,隋之臣。前朝太祖郭威,乃后汉之臣,本朝太祖,亦后周之臣,这些人比冯道又如何?”看着座下的廪生们,赵行德缓缓道,“想清楚这些,你们会更明白什么是君臣之义,孟子所谓‘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的意旨又是什么?”
赵行德没再多说,李笃垂首不语,似乎陷入思索。这时,阮中度情不自禁问道:“赵先生,李兄刚才所言,舍生取义,人既不存,道义又何在?学生仍是不得其解。”此时,城外尚且传来轰轰的炮声,襄阳大军还在攻打城池,而北虏南侵四处烧杀掳掠,大批百姓流离失所,家破人亡。哪怕是身在相对安定的鄂州州学中,诸多廪生也不得不面对这“舍生取义”还是“苟且偷生”的问题。
赵行德看着诸生有些灼热的目光,胸中似有触动,缓缓道:“义之所在,直指本心。孟子曰,死亦我所恶,所恶有甚于死者,故患有所不辟也。”他顿了一顿,又道,“蝼蚁尚且贪生,倘若所恶无甚于死者,自然不必强求如此。”赵行德嘴角浮起一丝复杂的笑意,朗声道,“然则,天道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莫说是一人舍生取义,哪怕是家破国亡,社稷不存,天崩地裂,沧海桑田,我们所奉之道义亦不会随之消亡。”
陆续回答完诸廪生的提问,赵行德最后道:“义者,宜也。取义之道,贵乎知行合一,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悦乎’。所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循序渐进,由小及大,这一义理亦始终贯通其中。汉初陈丞相平者为宰分肉食甚均。父老曰:‘善,陈孺子之为宰!’平曰:‘嗟乎,使平得宰天下,亦如是肉矣。’陈平当年亦不过,一小子为父老分肉而已,便能有如此胸襟抱负。诸君若能明义之所在,以‘义’为刀,为天下之宰又有何不可?”
这话声若金石,众廪生听在耳里,但觉浑身的血脉贲张,有人甚至想站起来大喊一声。张之舟垂首深思,似有所悟。李笃抬头望着赵行德,目光隐隐有坚定之色,但和刚才又有所不同。阮中度喃喃道:“学生,受教了。”他站起身来,敛容朝着赵行德的身影微施一礼。
正肃容等候赵行德先离开,肩头忽然被人拍了一记,阮中度回头一看,却是张之舟看着他腰间,开玩笑道:“阮步兵,可找到剑没有?”阮中度正色道:“不羡他人怀宝剑,我胸中自有义如刀。”张之舟翻了个白眼道:“呆子。”他转头看着赵行德,颇为惋惜地叹道:“可惜赵先生戎马倥偬,不能常驻在州学里面。走吧,这军中讲习规矩不像学舍里那样森严,听讲的可先行散去。”诸廪生这才意犹未尽地三三两两离去。
“逆臣敢尔!”
鄂州城外,得知陈东的条件后,赵杞气急败坏,近乎失态。当他在帐中来回踱了好几圈步,方才强自按捺怒火,坐下来喝了口茶水,叹道:“朕以大局为重,宽恕这干逆臣,没想到他竟然得寸进尺,猖狂,实在是猖狂!”刚刚平复一股怒气又涌上来,重重一摔,将个茶盏摔得粉碎。
邓素面沉似水侍立在旁,赵杞这般反应,早在他的预料之中。待赵杞真正恢复神智后,邓素方才慢吞吞道:“陈少阳此议虽然有些僭越。但是,陛下不妨换一个方向来想鄂州一旦臣服于陛下,耶律大石会怎么样?夏国会怎么样?汴梁那位的感受又会如何?”
章96 迫胁上楼船-7
“那又如何?”赵杞喃喃道。
“倘若鄂州臣服于陛下,大军近二十万,背靠鄂州坚城,整个东南州县为后援。耶律大石难道就不怕南侵受挫,反而被夏国占了便宜?至于夏国,”邓素冷笑一声,“算盘打得极精,既要一击必得二虎,又不肯多损伤军士动摇国本。只要我朝内里无隙可乘,东南根基巩固,夏国最多与辽国争夺河东河北罢了。”
“河东河北?”赵杞有些恍惚,竟松了一口气。虽然河北沦陷还不到一年,但外有辽军步步紧逼,内有权臣悍将如芒刺在背,收复河北对他来说已是极遥远。他心中所想,口中道:“就让夏国和辽国争夺河东河北,朕才能够从容收拾东南局面,徐图中兴。”他望着邓素道,“只是眼下,陈东要朕去尊号,是万万不成!”生于深宫之中,赵杞别的世故不知,但帝位可上不可下这一点却是清楚地。本朝逆戾王赵光义弑兄夺位,后来被武宗皇帝联络大将逼迫退位,落得下场极惨,便是前车之鉴。
“尊号自是不能去的,”邓素亦深知大义名分之重要,沉吟道,“但可以答应他们,陛下只是暂摄大位,一旦汴梁那位返国,陛下便将大政奉还。但是,如果汴梁的那位一直不能返国,则陈东等人当奉陛下为主。如今宗室尽数被辽国扣留,将来大宋的江山,自然是陛下的子孙继承大统。”邓素缓缓道。一旦如此,耶律大石就将面临一个尴尬的两难局面。继续扣留赵柯等宋朝宗室,但利用价值被降到最低,而耶律大石要放掉手中最大的筹码,也几乎是不可能的。
赵杞点了点头,担忧道:“要是,皇兄从汴梁返国又如何?”
邓素摇了摇头,目光落在了汴梁,眼神中竟流露出一丝怜悯:“假如汴梁那位听闻陈东等人居然臣服了陛下,不知会作何感想?”他已是第二次问这个问题。
赵杞的心神比刚才要灵敏了许多,稍一思索,低声道:“皇兄必是恨透了陈东等人。”他心头涌起一阵寒意。没有比赵杞更了解赵柯,或者说,两位从小竞争的对手最清楚彼此的脾性。不管陈东有什么功劳,也不管他有什么苦衷,只要陈东等人尊奉赵杞为皇帝,哪怕是预先立下赵柯返回便奉还国柄的约定,赵柯也决不会相信,他只会把从前对陈东的信重,反转成加倍刻骨的仇恨,甚至比蔡京、曹迪、邓素这干早先便拥戴赵杞的人还要恨得深。如果陈东等人不是傻子的话,那时候,他们反而要全力阻止赵柯返国重拾国柄。这样一来,在宋国朝廷里面,赵柯完全失去了所有的臣僚的支持,空有大义名分,不过如废纸一样薄。就算耶律大石放他回国,邓素、陈东等人搞一个群臣拼死力谏,贤君难得,国柄不可再一让再让,最多给赵柯上一个尊号而已。在深宫之中,赵杞自有无数办法让他慢慢地消失。
想到此处,赵柯点头道:“爱卿思虑甚远。”他顿了一顿,沉吟道,“那东南行营的兵权,难道也答应陈东他们不成?”赵氏祖宗是从军中起家得国的,历朝对兵权都看得极紧。陈东等人并非心腹臣僚,赵杞又如何肯再添其兵权,助长他们与自己作对的势力。他甚至暗道:“邓卿与陈东等人有旧,难不成是为他们做说客来的?”话虽没说出来,目光却已带着几分怀疑。
邓素坦然受之,缓缓道:“吾恐季孙之忧,在萧墙之内啊。”
赵杞似被他说中了心事,反问道:“爱卿此言何解?”
邓素看了看左右无人,又绕出房看了看,将房门打开,以防有人在外面偷听。赵杞见他如此作势,眉头皱得更紧,脸上也笼上一层阴霾。邓素翻身回来,低声道:“刘延庆不堪大用,东南行营迟早要交出来,然则,陛下能将兵权委与曹氏一家之手乎?”
听着一个“曹”字,赵杞一个激灵,下意识地朝外面张望,见无人听见,方才松了口气,一股悲哀与羞辱之感涌上心头,叹了口气,低声道:“曹相公乃国之柱石,再说还有蔡、李诸位相公帮衬”在邓素的眼光下,赵杞的声音越来越低。
邓素乃心腹之臣,在他面前说自己不疑心曹迪,赵杞连自己都不信。而在汴梁陷落,陈少阳、侯焕寅等人造出声势以后,蔡京、李邦彦等人竟全无抵挡之力。他们原先在州县的门生,要么降了汴梁,要么被理社纠集地方士绅驱逐,几乎十不存一。自从东路辽军攻占江宁府、杭州府以后,蔡京等人带领兵马仓皇撤退,辽兵又在两浙路到处追杀,竟然和襄阳方面断了联系。若是在太平岁月,赵杞相信蔡公相会把曹迪压得死死的,但如今兵荒马乱,赵杞却再也不能指望这几个老臣还能制衡野心勃勃的曹迪。
“可是,东南兵权决不能委诸岳飞。”赵杞恨恨道,他转身从书案中取出一叠文稿摔到桌上。邓素拿起来一看,乃是镇**数月来发布的文稿,他一目十行,一张一张翻阅过去,每一张都以“迎还圣人”为号,显得格外的刺眼。
赵杞眼神阴郁,切齿道:“汴梁告急时,他千里驰援,皇兄也对他连升三级。若无此人相助,陈东又怎能在鄂州闹出这么大的事端。此人不可重用,”他顿了一顿,似还不够解气,再次加重语气道,“终其一世,都不可重用!”
邓素叹了口气,岳飞世之良将,难得的忠义性情,他本赞同让其执掌兵马,以分曹迪之势,但赵杞执意甚坚,又事涉兵权,他却不好强项,只得沉吟道:“陛下的囊中,尚没有独当一面之将,若要接受东南行营,能和曹迪相抗衡,更是”邓素住口不言,国之大事,在戎与祀,万一所托非人,后果是不堪设想的。
赵杞沉默了片刻,眼神忽然一亮,低声道:“爱卿以为赵行德其人如何?”
一阵山风吹过,几片落叶吹入了洁净的房中。
邓素犹豫了片刻,含糊道:“元直是个忠厚之人。”
“那就好。”赵杞呼了口气,眼中闪出一丝神秘莫测的笑容,“邓爱卿早先提及过,赵元直因避祸流落江湖,十年来东躲西藏,与陈东等人声气相通,实则并无多少交往吧?”他放松地坐回龙椅,背向后靠着,“皇兄继位这几年,揭帖谋反案却一直不给还他青白,并无半分君恩。可是,赵行德竟是一个允文允武之人,以他的声望和战功接掌东南行营,与曹相公、岳飞等人平起平坐,可复使诸将呈制衡之势。”
赵杞难得如此有主意,邓素皱起眉头道:“兵权委于诸将,是太阿倒持。若为国家长远计,待天下太平,必将兵权收归于朝廷兵部,使将不转兵,大将统兵出战,自兵部领取兵符调遣兵马,战事结束,兵散于各州县,将归于朝。再广为推行火铳,以弹药粮饷控制州县营伍。此乃万世太平之计。”赵杞的性情类似先皇,有些轻浮跳脱,邓素生恐他将来再把兵权委诸诸将,故而一见苗头,便苦口婆心地劝谏。这些收兵权,强干弱枝的计策,反反复复,赵杞实在是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但现在用人之际,他也不能寒了人心。
“爱卿这是老成谋国之策,”赵杞温言道,“当从长计议。那联络鄂州方面之事,朕全权托付邓卿家,”他微微皱起眉头,“但是,曹相公,刘相公那边,朕又当如何去和他们商量呢?”赵杞站起身,一副虚心就教的样子。
“陛下体谅大局之意,臣先与陈少阳他们言说,曹相公那边不着急,”邓素嘴角浮现一丝冷笑,“形势逼人哪!与鄂州捐弃干戈,若是曹相公首肯,刘相公那边,不足为虑!”他站起身来,对着赵杞拱手一礼,转身出去布置。这些天来,邓素与鄂州方面暗通款曲,并没有完全瞒过曹迪的耳目。曹迪却是冷眼旁观,既没有阻止,也没有放松攻打城池。
辽国大军,越来越近了。
从襄阳往鄂州的要道上,耀武扬威的骑兵一队队向南而行,在襄阳缴获了大披辎重,让辽军在行军中不必费心打草谷。战船载着堆积如山的粮草,水陆并进顺汉水而下。
完颜宗弼站在船首,眼望着岸上,军容鼎盛的骑兵队伍,完颜宗弼眼中闪过复杂的光芒,又旋即隐去。在攻克襄阳的战斗中,完颜宗弼身披两层铁甲,手执大斧,带领女真水师猛攻水栅城门。女真族勇士死伤近千后,守军心惊胆颤献城投降。完颜宗弼还因此被耶律大石赏了不少城中百姓为奴。
“大辽倾国之力,此次征伐鄂州,不知南朝人马还能顽抗多久?”一个声音忽然在身后道,完颜宗弼转过身,隐去眼中异色,故做粗豪地笑道:“晋王大驾光临,宗弼有失远迎啊。”
章96 迫胁上楼船-8
“大辽倾国之力,此次征伐鄂州,不知南朝人马还能顽抗多久?”一个声音忽然在身后道。
完颜宗弼转过身,隐去眼中异色,笑道:“晋王大驾光临,宗弼有失远迎啊。”耶律况仿佛能看透人心。完颜宗弼避开他的目光,粗豪地大声道:“只看这投鞭断流的气势,除了天命所归的大辽陛下,还能有谁人?鄂州那些不识抬举的乌合之众,陛下大军一道,自然就灰飞烟灭。”他看着岸边,几个千人队正在饮马,岸边到处挤满了马匹,前面还没离开,后面又涌上来,人喧马嘶,江水里到处扑腾着水花。更远处的岸上,成千上万的辽军骑兵,正一队队犹如狂风席卷而下,虽没刻意打草谷,沿途所经,村庄无不残破,十室九空,孑无遗类。
“大王最近多读了不少书。陛下虽然不喜欢契丹人读书太多,但看到‘尚未开化’别族大将有心上进,总是欢喜的。正因为陛下的胸襟如海,大辽才能战无不胜。”耶律况笑道,忽然压低了声音,问道,“大王也这么想的吧?”
完颜宗弼心中一突,连声道:“当然,我女真族对陛下的忠心,天日可鉴!”
“是么?”耶律况微微一笑,笑意渐渐从眼底隐去,转为带着一丝冷静,提醒道,“面见陛下时,大王最好小心些。陛下虽然不管别族大将读书,但若是太过‘知书达礼’,谈吐直追得上汉人了,那就有些过了。”
完颜宗弼心下有些恼火,在耶律况面前,他总是有些心虚,好像有些不可告人之事一样的心虚。自从父皇暴毙,金国灭亡以来,完颜宗弼比从前有城府了许多。但是,每当耶律况来找他,完颜宗弼心里就有些惴惴不安。这一路南侵,戎马倥偬,征战杀伐,完颜宗弼手上染了不少血,有时候,他甚至有些迷失,可耶律况就像心头的一道阴影,他的眼神,总是提醒着完颜宗弼,一个亡国的王子,女真降将,永远不受信任的。
完颜宗弼勉强笑道:“谢过晋王好言提醒。”他顿了一顿,问道:“晋王不是亲自坐镇粮船队吗,怎么有空来前面?”他最为关切的是,并没有亲兵通秉,耶律况是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地上了他的座船?想到此人随时随地可以在身边出现,完颜宗弼心下就微微生寒。
“粮船队上的伤病太多了,老夫看着气闷得慌,想到大王麾下都是生龙活虎的勇士,便过来喘口气儿。”耶律况感慨道,“多好的小伙子啊,襄阳一战,水栅前面就倒下两千多,要事每一仗都杀得这么尸山血海的,不知有几个人能回到白山黑土?”他嘿然一笑,慨然道,“我倒忘了,打下沃土万里千里,都是要兵马镇守的,勇士们若能留在这南朝江山,享尽荣华富贵,倒也不失为一个好了局。天下一统,天下太平,马放南山,解甲归田,做个江南富家翁也不错了。”
听着听着,完颜宗弼的心情忽然变得很差,他抬头看着远处,蓝色的天空似无限幽远,而自己却只是一只地上的蝼蚁,永远爬在地上,永远飞不起来,随时可以被人一脚踩死的蝼蚁。
在襄阳往鄂州路上,辽国皇帝御驾奚车正缓缓南行。一队队一群群骑兵在经过皇帝御辇的时候,都拔出弯刀大声的,军容壮盛严整,仿佛这是一场盛大的游猎。
宫帐骑兵簇拥在奚车前后,骑兵胯下皆是白色战马,身着铁甲,头戴莲叶毡盔,梳理整齐的辫发垂在而后,有的辫子上还饰有白玉,翠毛,金珠等。战马竖鬓扎尾,鞍鞯,马镫饰以泥金,缰绳等也是金黄色的,障泥则是银丝绸缎,铁蹄铠甲铮铮作响,远远望去,仿佛天兵天将联翩驾雾而来。
在宫帐骑兵的簇拥下,御驾奚车如同小山一般巍峨壮观。在御辇前方,十二辆马车载十二面大鼓和十二面日月旌旗开道,拉车的也是白马,每一匹旁都有个奴仆牵着缓缓前进。六头世间罕见的高大白驼拉着御驾奚车,每头骆驼旁也有个锦衣毡帽的驮夫牵着。
奚车的车轮高大,车辕轮彀极长,十二根方形木柱支起宝蓝色庑殿殿的车厢,仿佛一座移动的宫殿,翘起飞檐檐角挂着白色的璎珞流苏随风飘荡,车厢上竖着象征皇帝的九纛日月旗,两旁厢壁则是纹,射龙,擒虎,出征等精美的彩绘。车厢前端木条斜撑起如同帷幕一般白色的凉棚,而后端亦用木条支起一个方形的木棚。
凉棚下面,北院枢密使耶律铁哥正坐着向陛下禀报,这是难得的恩宠,旁边的宫帐军将领都难掩羡慕的目光。然而,耶律铁哥的脸色却很凝重,甚至有些如坐针毡的感觉。此次南征,共动用十万契丹骑兵,五万奚军步卒,五万女真兵,另外还征发了十万南朝汉儿签军。耶律大石只定举国大略,三十万大军的巨细事宜,都由北院负责,在耶律铁哥身后,不知有多少羡慕或嫉妒的眼睛在盯着。更有传闻甚嚣尘上,说陛下有意恢复八部推举首领的习俗,不再将皇位父子相继,而是要在退位以后,再行推举之事,而陛下属意亦是众望所归的人选,只有耶律铁哥。这些传闻令耶律铁哥的心情很是复杂,每次面见耶律大石时,也小心了许多,不像从前那样言行无忌。
“曹迪扣留了我们的使者,不过仍然奉为上宾。”耶律铁哥道,“就连被南朝俘虏的族人,也都没有加害,据说饭食得比南朝的禁军还好。南朝还企图招募这些族人做骑兵。”
“他们总是这样,总是这样”耶律大石嘴角浮起冷笑,眼光落在地图上,忽然变得阴暗,“铁木哥和萧向升怎么样了?”本打算待襄阳和鄂州火并出一个结果来,若非东路军居然吃了败仗,也不会匆匆挥师南下。耶律大石端起一杯油茶,正待喝下。
耶律铁哥低声道:“他们被岳飞追上了。”
“什么?”耶律大石手中的茶泼在车厢里,盯着耶律铁哥,厉声问道,“在什么地方?”
“舒州。”耶律铁哥答道,“他们没冲过去。与横海军激战了两日,又被镇**追上了。现在得到的消息,萧向升和铁木哥占据了一座小城据守待援,耶律毕节也正在调集兵马救援他们。”他的语气带着几分不确定,骑兵善攻不善守,围困的消息是几天前的,现在的情况估计凶多吉少。
耶律大石脸色沉下来,问道:“鄂州那边情形呢?”
“曹迪还在全力攻打鄂州。”耶律铁哥嘴角浮起一丝讽刺,“可是,前几天赵行德率部进入鄂州,这两天襄阳人马攻城一直没有进展,防守得倒是有声有色。”
“要从速进兵!”耶律大石点头道。
“遵旨!”耶律铁哥从御车中告退出来,立刻下令前锋骑军加快行进。
鄂州城下,赵杞召见了枢密使曹迪,向他说了议和之事。
“哦?与鄂州共抗北虏?”曹迪面沉似水,盯着邓素,“此话怎讲?”
“北虏步步紧逼,兼得骑兵迅捷之利,十几日便可杀到城下,曹相公想来比邓某更清楚。耶律大石来势汹汹,我军急切间难下鄂州,若鄂州不臣服,则十余万大军将被迫与辽兵背水决战,结果难以预料。一旦战败,西京、河东势孤难支,边镇将门为图自保,不降辽则降夏。而耶律大石则会趁夏国无暇大举东顾之机,席卷东南,与夏国中分我朝,一举破了百年来三分天下之局,两强并立争雄,我朝则万劫不复矣。”
邓素的手指在山川地形图上摹画着辽夏兵马的路线,顺着河东西京一线划下来,仿佛辽夏大军中分天下,赵杞面色苍白,背上冷汗涔涔而下,喃喃道:“北虏侵凌,中原势弱。曹相公,朕当如何是好?”
“为今之计,哪怕陈少阳提出的条件再苛刻,只要鄂州臣服,才能稳住局势,逆转乾坤。不但如此,”邓素斩钉截铁般道,“东南一统,四千万百姓,四十万大军,陛下只需励精图治,臣等鞠躬尽瘁,天下谁能觊觎?收复中原,中兴可期!”受他的感染,赵杞的眼神也亮了起来,扼腕道,“当真?”旋即又皱眉道,“只是,,刘相公有功于国,贸然夺他的兵权,交予鄂州,可不是让天下人耻笑朕刻薄大将吗?”他作出为难的神色,又问道:“此事?曹相公意下如何?”
曹迪看着这君臣二人,冷声道:“邓大人可知,你与鄂州陈东勾结,欲捋夺刘相公兵权之事,一旦泄露出去,激起兵变,不但曹某,就连陛下也保不住你的项上人头。”说话间,中军帐内仿佛比刚才更寒冷了几分。
邓素的脸色更见凛冽,毫不相让道:“倘如此,邓素不过早一步到黄泉地府,为诸位相公清扫蝼蚁而已。”他转头看向真正惊恐起来的赵杞,感叹道,“邓某死不足惜,只可惜了大宋社稷江山!”
章96 迫胁上楼船-9
“邓卿!”赵杞失声道。*(*)他盯着邓素,眼珠仿佛要凸出来。
曹迪转头看过来,赵杞浑身如坠冰谷,他似意识到什么,嘴张得大大的,什么都没说出来。虽然是炎炎盛夏,气氛却冷得像万载的寒冰,却又带着一股让人窒息的焦灼。裨将亲兵早已屏退,中军帐里只闻三人长短不一的呼吸,每一秒都好像一年那么漫长。
“邓大人好胆气!”
沉默了片刻,曹迪忽然笑道,仿佛坚冰一样的空气,在这一瞬间化开,邓素面沉似水,赵杞的背上却已凉浸浸一片。“倘若前几日邓大人前来,说不定便要那样了。”曹迪缓缓道,“刚刚斥候来报,辽军前锋五千骑已经进抵鄂州城下,大军转瞬便到。”他脸上难得浮现一丝苦笑,“这议和之事,当从速进行了。”
“啊?这么快?”赵杞大惊。邓素却道:“刘延庆怎么办?”
“这个交给老夫来办。”曹迪口气傲然,赵杞不禁打了个寒战。邓素一愣,追问道:“用赵行德出掌东南行营之事?”曹迪虎目落在他身,上下打量了片刻,忽然道:“邓大人胆大包身,可不曾想过亲自出掌东南行营吗?”他口气里带着一丝嘲讽,邓素的眉头皱起。不待他推辞,曹迪又道:“赵行德出身河北,受王彦的赏识提携,由他接手东南行营,也不为唐突。但是,但当仿照朝廷换帅旧例,除了东南行营旧将部属,他带亲随须在二十人以内。”
邓素微一沉吟,赵杞紧张地看着他,邓素点了点头道:“好!”
“好!”曹迪紧跟着道。二人目光相对,曹迪道:“耶律大石大军进逼,为防腹背受敌,背水一战,我军大队将撤往江东,兵战凶危,还望邓大人好生守在陛下身边,勿要失职。陛下乃万金之躯,铸成大错,可就悔之晚矣。老夫这里还有军务要安排。”言罢,曹迪躬身告退。
为了防止动摇军心,曹迪一直严密地封锁着辽国大军前锋的出现的消息,然而,西京行营盘根错节,在累代世交的将领中间没有秘密。辽国大军到来的消息,甚至比退往江南的军令传得更快,伴随着各种各样的谣言,仿佛野火一样在襄阳大军中蔓延,刚刚还在全力攻打鄂州的宋军各部,顿失了战意。
“契丹兵马杀过来了!”
“退得慢了,就要做枉死鬼!”
“官家已经准备退往广南路了。”
赵杞送曹迪到大殿门外,见大江北岸,一队队兵马正拥挤在码头边争抢船只过江。若在平常,只觉得是军纪不靖而已,此时此刻,赵杞却平生一股悲凉之意,摇头道:“败退,败退,退到何处是个了局,再不振作,朕有何面对见列祖列宗于地下。”他转身对邓素道:“说服陈东等人,并力为国之事,就全托付邓卿了。”
邓素拱手领旨,他遥望着滔滔江水中拥挤的船只,长长叹了一口气。此时此刻,竟有一些筋疲力竭的感觉。大宋江河日下,到底如何才能挽回乾坤呢?
鄂州城头,赵行德心情复杂地看着襄阳大军争先恐后地渡过长江,每一军每一营都生恐被落在了后面,在抢渡的大军旁边,甚至根本没有兵马护卫。占地甚广的江北营盘仿佛一个乱糟糟的蜂窝,发出各种各样的嘈杂喧天,只见人出,不见人入。就连汉阳城中也不断有人马涌出。虽然辽兵南下是迟早的事情,但事情没真正来临之前,总有人心存侥幸,现在则又好像天塌了一般惊慌失措。
除了军队外,还有不少百姓也仓皇渡向江东。鄂州的百姓在襄阳大军到来之前大都逃散,军中民夫是沿途左近被裹挟而来的,还有从襄阳一路跟随大军南下的军兵眷属。宽阔的江面上,除了大大小小船只之外,还漂浮着各色垃圾,在码头附近,有不少落水的人在江水中挣扎。有两艘船因载得太多,经不起波涛而在大江中沉没,坐船的大都是西京军卒,不同水性,惨叫和呼救声,鄂州城头上听得清清楚楚。
“这么混乱,老子带五千骑就够踏平了,”马睿摇了摇头,又问道,“童将军已经问了几次,打还不是不打?”襄阳大军忽然千帆竞渡,百舸争流,当时到把童云杰吓了一跳,汉军水师炮船虽然厉害,但架不住蚁多咬死象,于是一边暂且退后和宋军水师拉开距离,一边用旗语向赵行德询问处置。
“南下的辽军到了。”赵行德脸色凝重,“通知童将军,等待襄阳大军退尽,准备打大仗。”他虽没得到确切消息,却已有**分笃定。城下的襄阳大军,连攻城也不顾了,仿佛吃了败仗一样退回营寨。若不是尚有将领竭力维持军纪,士气颓丧到了极点的军卒甚至可能立刻掉头,继续往南逃窜,逃到没有辽军的地方,把城池、土地和百姓留给辽兵。
汉阳城和鄂州遥遥相对,一群骑兵簇拥着一个将军从汉阳城涌到江边的码头上,这伙亲兵横行惯了,一到码头边如狼似虎地搜集船只。然而,此时此刻,谁都嫌爹娘少生了两条腿,船只更是救命的,谁又能让出来?襄阳大军中多是世代从军的,平常被克扣些军饷,差来差去使唤倒也罢了,但到了这时候,谁肯相让?几乎片刻之间,好几拨人马都亮出兵刃,为了争夺船只真刀真枪地火并起来。原来还有些家眷百姓聚集在码头上,见着情形,顿时哭爹喊娘的四散奔逃。
“他***,”童云杰骂道,“他们连汉阳也不守了?”
“大将弃城而走,守也难守住。”赵行德的语气平静地可怕。他恨不得立刻将这弃城而逃之将斩了。汉阳与鄂州夹江相对,若守住两城,以火炮封锁江面,则死死卡在了辽军自汉水下江南的通路。同时,汉阳在江北岸,以之为依托,可以和辽军有攻有守,不至于太被动。然而,襄阳这守城的大将连辽军都还没望见,居然便弃城而逃了。
“砰——”赵行德的拳头狠狠砸在坚硬的城垣上。
正走上前来的相府书吏邱安世吓了一跳,躬身道:“陈相公有要事请赵将军前去相商。”
“我去去就来!”赵行德转身对马睿道,“马兄要看牢城下这些家伙。”他跟随相府书吏下了清远门,赵行德原以为陈东招他去相府商议应对之策,身边也没带卫士,谁知这书吏带路径直向着东城内的东圃,若非这邱安世乃是赵行德熟识的书吏,几乎要怀疑他的居心。
“丞相见我,为何要在东圃?”赵行德心下思量,笑问道:“陈相公莫不是邀了贵客?”
“小吏不知。”邱安世恭敬道,“不过,陈相公只是吩咐在下在东圃订了一僻静的雅室。”
“哦。”赵行德点了点头,也不再多问,跟随邱安世径入东圃。这东圃乃子城外有数的酒楼,往来人等繁杂,陈东一向轻车简从,院门外只三两个卫士。邱安世将赵行德带到门口,自己却恭敬地在院外相候。
雅室并不大,赵行德迈步入内,只见陈东和曹良史二人已在室内相候,神情微微有些异样。桌面上摆了四副茶盏,另一人背对着房门,似正在欣赏挂在墙上的书画。这情景,仿佛当初在汴梁太学中得闲宴饮,却和当下紧张的气氛格格不入。赵行德心中微感诧异,却见那人转过身来,笑道:“元直兄,别来无恙?”
“邓守一?”赵行德惊道,眼中的笑意一闪即逝,看了看陈东和曹良史二人,疑问道,“邓兄所来何事?”
“曹相公,请上船了。”
阳逻堡码头上,曹迪仿佛被恍然惊醒,他“哦”了一身,在亲兵的簇拥下,抬步踏上船板。身为西京行营都部署,曹迪于水战之道并不擅长,甚至对水隐隐带着厌恶,然而,此时此刻,这江水竟成为十数万大军来以存身的依靠。
江上风大,部将请节帅回船舱中,曹迪挥了挥手,裹着军袍站在船头。楼船剧烈晃动了几下,驶离码头缓缓向对岸而去。移师江东险些演变成一场溃退,让他暗暗庆幸,答应邓素这后辈书生的议和。若是不然,就算吞并了刘延庆的东南行营,恐怕也挡不住耶律大石。“赵行德、韩世忠、岳飞的锐气正盛,和这几个后辈联兵,兴许还有挽回之机。”
船行不多时便到了,不少将士都回头望了望江面对岸,这水面并不太宽,但不知何时能够回去。自从襄阳陷落后,南行大军与西京的联系就被辽军切断了。
曹迪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和平常一样喜怒不形于色,然而,忽然间仿佛老了几岁。
“大帅,划分营盘的事情,刘延庆答应两家一起商量。”部属上前秉道。
“好。”曹迪重重点了点头,下定了决心,“你等照计行事。”他向来看不上邓素,现在却赞了他一声,年纪轻轻,却能知道轻重。邓素和鄂州议和的往来,除了没有避开曹迪无所不在的耳目之外,对别人瞒得死死的,东南行营都部署刘延庆压根儿也不知道。大敌当前,刘延庆也绝不会想到,曹迪居然会突然向他下手。
章96 迫胁上楼船-10
“王统制逃了!”“欧阳大哥,咱们怎么办?”
时值夏季,“知了,知了”的蝉鸣不住,阴云压得很低,天气闷热的厉害。城楼里面更是酷热难当。火铳营指挥欧阳善只穿着条单裤,一柄刀挂在腰间,脊背上“精忠报国”四个刺字格外惹眼。当初刺的时候还颇为端正,日子久了,刺青扭曲,看上去颇为狰狞。他看着码头上,各部人马乱糟糟争夺船只,他又看了看周围的兄弟,一张张熟悉的脸庞,促使他下了决心。
“还能怎么办?”欧阳善吩咐道:“老吴,到门口守着,别让闲杂人等靠近来。”
“好嘞!”吴坚爽快地答应道。他和欧阳善乃弓马子地所同年,在河北从军算起来,十几年过命交情了,欧阳善要谋划什么事情,也从来不瞒着吴坚。吴坚带着两个人去了门口,其他火铳营军官相互看了眼,疑惑中带着忐忑和兴奋。
欧阳善再度环视了一遍屋内的几十个军官,他走到窗口前,望着江对面鄂州城垣,沉吟了片刻,欧阳善回过身道:“既然王统制弃城而去,我打算回归赵统制麾下,将汉阳城献给赵将军,你们有什么话说?”虽是询问的口气,却同时“噌啷”一声,拔出腰间的佩刀。
众火铳营军官顿时呆了,屋内安静了片刻,只闻长短不一的呼吸声。相熟的军官互相交换着眼神,但谁也不敢先出声。欧阳善所称“赵统制”,乃旧时称呼,就是现在主持鄂州城防的赵行德。东南行营的火铳营乃当年王彦统兵南下平乱时建立的,这十年来虽然几经扩充,历经分分合合,后来王彦又调苏文郁等心腹军官回了河北,但留下来的军官和骨干许多都还有当年的那些人。赵行德的声名也一直在火铳营中暗暗流传。
“还说什么,欧阳大哥,我们跟着你干!”张准抽出佩刀,大声吼道,“当初在河间,童公公跑了,若没有王节帅,咱们早做了契丹人刀下冤鬼。多活着了这十来年,就当时赚的,现在,官家跑了,曹相公跑了,刘相公跑了,王统制跑了,咱们投赵统制去!”这一嗓子,仿佛火星掉进了油里,众军官似猛然醒悟了过来,有的拍着胸脯,有的抽出佩刀,吼道:“干了!投赵统制去!”“赵统制必定不能不收下咱们!”
“好!”欧阳善点点头,“赵统制为人,大家都清楚的。我即刻派人过河向赵统制禀报献城的事情,你们自回去管束部属,等待赵统制过江来安抚众人。对了,把部属清点好了,赵统制最狠克扣军饷,吃空额的,你们莫要忘了。”众军官答应着出去。汉阳城外,十万大军正你追我赶敌朝着江东撤退,没有人来管留守江北的人,就算有人告密,恐怕一时也找不着上官。鄂州就在一江之隔,因此,欧阳善也不怕走漏了风声。
“赵将军当真会渡江过来安抚汉阳?”吴坚问道。
“一定会的。”欧阳善肯定道。码头上,王世忠的亲兵已经抢到了一条大船,正忙不迭往船上涌去,欧阳善嘲讽地笑了笑,“汉阳形胜之地,贪生怕死之徒弃如鄙履,正和我等为赵将军献上一份大礼。”
鄂州城内东圃院内,邓素向赵行德说明了来意。
“要我接掌东南行营?”赵行德吃了一惊,他看着陈东、曹良史二人,疑道,“为何不用岳飞?韩世忠?这两位乃世之名将,正可大用”他话音刚落,邓素抢道:“这也是陛下和曹相公的意思,就算刘彦庆肯相让,接掌东南行营也不容易,元直勿要推脱,国难当头之际,要的便是当仁不让!”
“可是”赵行德看着陈东。他的身份,陈东是一清二楚的。当今之世,夏、宋、辽鼎立,天下人心各有所归。赵行德身为夏国将军,执掌保义军,麾下有上万将士,已是特例。现在要接掌东南行营,等若委以方面军司之任,职权都远超过了赵行德在夏国的官爵,这将令护国府平生疑虑,也会令赵行德在宋夏两国之间非常尴尬。
陈东和曹良史交换了个无奈的眼神。
赵杞那边不知为何,一力主张由赵行德接掌东南行营,否则宁可拥兵退往广南路。若非赵行德乃在是夏国之将,而西京行营又阻当夏军东进。陈东几乎要怀疑他们之间有什么不为人知的联系。现在看来,还是邓素的解释还要合理些,因为赵行德十年来流落在外,实际上与理社诸人联系极少,也没有参与到两皇子争夺大位中去,更没受赵柯半点恩惠,赵杞觉得赵行德比陈东等人要可能拉拢。所以,当陈东把接掌东南行营作为议和的前提条件时,赵杞便坚持用赵行德为行营都部署,而不愿启用武将或理社中坚人物。
“接掌东南行营之事,”赵行德看着陈东,犹豫道,“还是另委他人为好。”
陈兄咳嗽了一声,摇了摇头,叹道:“元直,你有不得以的苦衷,我是知道的。”曹良史也叹息一声,心头有些唏嘘,却听陈东的话锋一转道,“只是,现下形势格禁,元直便先把这事情担当起来,待到局势平稳后,咱们再慢慢另找他人接手。你可如何?”
他这样商量的口气颇为怪异,邓素奇怪地看了赵行德和陈东二人,不知何故,只道是鄂州内部的事情,也不好多问。曹良史也劝道:“国事维艰,好容易才有了个转机,元直常言大义,难道忍看半壁江山再遭涂炭。若是鄂州不保,辽贼顺势席卷东南,五胡乱华之事再现于今时,就算夏国最后出兵相助,中原残存的一点气运也尽了。”
曹良史的言语和目光如针一般刺人,赵行德觉得有些不自在,长叹了一声,站起身来,面朝着窗外。和几天前相比,鄂州城内城外安静了许多,听不见时不时响起的炮声。这片刻的寂静,却是暴风雨的前兆。
“既如此,”赵行德的声音写低沉,“行德朝奉命,夕就职,无二话可说。”
“好!”邓素面带喜色道,“乾坤挽回有望矣!”
“好!”陈东亦站起来来道,“那我等便静候邓兄的佳音。”
邓素微微一笑,拱手告辞。他完全能理解陈东的心情。蔡京、李邦彦等丢下杭州、江宁,不战而逃,声望大减。理社在东南的州县的势力则是此消彼长。现在镇国、横海、保义三军实力相加,拥兵已近五万,能战精锐也不少。打败辽军东路人马后,鄂州更是声望大涨。此时,若再由理社中人掌握了东南行营,便足以在兵力上与曹迪、杨彦卿等人分庭抗礼。陈东又牢牢地抓着大义名分。在形势逼迫下,这和议,说起来,还是曹迪付出的多些。只不过,邓素本人对以文御武并无异议,乐见其成而已。
这趟邓素隐行迹前来,只带了一个从人。谈妥事情后,陈东和曹良史只送到院子门外。自有军官带邓素出城。虽然襄阳大军已无暇攻城,鄂州城门仍然紧闭,纵然有丞相府的手令,也只能将邓素放在竹篮中慢慢缒下城去。竹篮摇摇晃晃,战场上的一切看得清清楚楚。襄阳大军匆匆退走,来不及收拾的攻城器械七零八落地散落在旷野中,城墙下的血迹有些发黑。更远处的江面上,诸军还是争先恐后地抢渡大江,一副即将天塌地陷,大难临头的恐慌气氛。各种各样的喝骂和呼喊声,顺着江风飘来,在鄂州城下也依稀可闻。
邓素不觉有些恍惚,在奉命跟随景王出使,汴梁便是如此这般情景。仔细想来,“官家”当时便存了借刀杀人之意,自己随从出使,也是一颗弃子。“二十年苦读经书,习忠孝之道,十余年报效君恩,不过是如此一个下场。嘿,尊天子而不奉乱命,陈少阳倒是个明白人。”每当想及此处,邓素眼中闪过一丝冷意:“终此一生,素当不再为人之弃子。”邓素的额头浮现数股青筋,每当此时,都是不能自已。
“砰”的一声,却是竹篮触着实地,邓素站起身爬了出来,拍拍身上尘土。
原西京行营各部因为先到且攻打鄂州城的原因,大部分早已集中到了鄂州城东,而原东南行营各部则因为匆匆退到鄂州,大部分都在江北修整,仓皇渡过大江,数万人马在江岸边乱成一团。各部将领中间,有些人还想继续往南躲避,但军中没有多余的粮草,若就这么往南逃,只怕不出五百里,队伍就得散伙了。
“刘相公,好地方都被西京的人马给占了!”大将田世珍抱怨道。
刘延庆不禁皱起了眉头,他转头看了看乱糟糟的部属,已经和流寇没什么区别。东南行营原占据襄樊等形胜膏腴之地,不知何等逍遥,和如今的情形相比,实有天壤之别。“唉——怎么落到了这步田地!”田世珍嘟囔着又抱怨了一番。
章97徒赐五百金-1
~曹迪派人过来请,刘延庆不假思索也就答应了大军匆匆退到江东,防区和营地的事情确实需要坐下来好生商量一下大敌当前,内外交困,刘延庆丝毫没料到曹迪会突然发难当中军帐内刀斧手鱼贯而出,东南行营诸将无不惊恐莫名,刘延庆是大惊失色
“曹相公,你这是做什么?”他站起身来,田世珍等心腹大将也惊疑不定地看着曹迪
曹迪脸色凝重,见刀斧手罗列周围,他松了口气,叹道:“刘兄,你擅自丢弃襄阳,丧师失地,天子震怒,决意换帅请刘兄在我营中盘亘数日,东南行营都部属,天子将另选良将担之你我相交数十年,这一回,曹某也不能因私废公”他口气带着些兔死狐悲之意,刘延庆和东南诸将却不以为然,他们惊怒交集,但如今人为刀俎,己为鱼肉田世珍、夏得贵、王允德、杨沂中等大将手按着腰刀,对中军帐里的西京行营将领怒目而视这些人本为争夺防区营地而来,谁知却被曹迪安排刀斧手拿下,心中的憋屈可想而知有人暗暗想到,该不是曹相公想要吞并东南行营,独掌兵权?好几道目光落在刘延庆身上,倘若他不服,几个将领纵然明知不敌,但也不会束手就擒
中军帐里的气氛静得可怕,又仿佛一触即发就连西京行营诸将也屏住了呼吸
刘延庆沉默半晌,长叹了一声道:“东南行营中多桀骜不驯之辈,若不善加宣抚,轻则溃散为盗匪,重则为辽人所用,贻害于国换帅人选,朝廷还当甚至”这话颇有些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的味道见刘延庆没有鱼死网破的意思,东南行营诸将脸色也见见缓和,心情转为担忧,“这阵势,罢黜了刘相公,朝廷对我等又将如何处置?”
曹迪道:“辽贼大军当前,为恐旁生枝节,不得不以非常之手段行事,诸位将军且同刘相公一起同在我营中等待换帅之事,朝廷自有安排,不出许久便见分晓”他叹了口气,唏嘘道:“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曹相公忧国忧民,天下皆知”
“相公高义,便是狼心狗肺之人,也当折服了”
“诸葛亮丞相,也不及曹相公”
中军帐内,一时间谀辞如潮,西京行营诸将纷纷大表忠心
刘延庆脸色铁青,看着帐幕一角,不作理会刀斧手尚未退去,密密麻麻地挡住四周,使中军帐内显得有些暗,刘延庆的眼角微微抽搐刘氏不比曹、杨、折等勋贵大族,但也是世代将门他也不是第一次被解除兵权,每一次又东山再起,然而,这一次,他再没有机会了此时此刻,刘延庆想到的是自己的三个儿子,刘光国、刘光世、刘光国皆是勇将,尤其是次子刘光世,圣上还对他颇为期许,一度有赐婚之意“是不是因为如此,反而惹这姓曹的猜忌呢?”刘光世脑子里转过许多疑惑,但这个场面上,嘴唇动了动,终究没有开口
东南行营诸将沉默相对,自两大营合兵以来,曹迪威权自重,刘延庆则处处容让,到了最后的时刻,仍是如此东南行营中,有从各地调来的悍将,有是世代戍守东南的将门,这时候,他们就算出言附和,也不可能被曹迪视为心腹,反而会被人看轻不少人心里琢磨着应对之道,刘相公虽然倒台了,但朝廷总还要众人出力打仗?诸将每个人都闷头盘算气氛从剑拔弩张转而沉默压抑曹迪甚至有种一拳打在了空气中,无处使力的古怪感觉“这个烂摊子,姑且先让赵行德来收拾一下圣上既然重用你,老夫且看一看,你到底有多大的本事”
将东南行营诸将被扣留在中军大营后,曹迪派出中军旗牌官,以辽军很快就要渡河进犯为由,勒令东南行营各部谨守营区,不得擅离防地与此同时,曹迪调动西京大营骑兵和火炮营,居高临下,将河滩地附近警戒起来东南行营退到江东的六七万人马,大都拥挤在河滩地上,各营统制随刘延庆到中军议事不久,旋即被西京的兵马团团围住,这时,刘延庆及诸将被西京行营扣留的消息不胫而走,军中顿时大乱成一片
“刘节度被曹节度给扣了,西京大军把咱们给围了”
“滕指挥,曹节度该不会那咱们开刀?”老卒于希田一脸惶恐道
“不会,”滕郢摇了摇头,迟疑道:“曹节度也指望咱们打仗呢”他顿了一顿,似是说服自己一般道,“当初刘节帅掌管大营,也只换了将军咱们底下人当兵吃粮,都没干系的”滕郢祖籍本岳州人氏,从军到了河北行营,后来又随王彦南下打方腊,四十多岁,混到指挥,也算是光宗耀祖了只是他的家眷留在襄阳,现在生死未卜,眉宇间总有一层忧色在大营里,滕郢也是老资历了,约束这一营火铳手不要出去生事,而营房外面却闹腾得越来越厉害,隐隐传来各种各样的喊声
“刘节帅都不干了,咱们也不干了”
“西京兵欺人太甚”
“咱们在襄阳好好的,都是西京来的这些祸害弄得”
“找陛下说理去面圣面圣”
“莫听外面的那些给人家做马前卒子”滕郢喝道
部下几个亲信军官狐疑不定,滕郢的脸色一沉,心道,“若是当年王节度麾下,咱们豁出去命去干也就罢了刘相公平常使唤军汉,克扣军饷也不算少,咱评什么给他卖命说到底,不过是将军们争权夺利罢了”东南大营立不久,又曾经换帅,营中勾心斗角之事,比起其他大营只多不少这些挑头闹事的,多是平常收了刘延庆麾下大将的心腹军官和亲兵,此时不敢出营硬冲西京兵马的炮阵马队,却在营中闹闹穰穰,撺掇着别人出头送死想到此节,滕郢心下是一寒,他眼神阴冷地望着北方,不知何时才能回到襄阳,一家团圆
因为营里的大将都和刘延庆一起被扣留在中军,乱兵们群龙无首,在营里闹闹嚷嚷了好一阵,始终没有人领头出去,这时,忽然有人喊道:“宣旨的官儿到啦,召营中指挥以上都去听旨罗”滕郢一愣,不知是真是假,这时,又有人喊道:“必定是官家受奸佞蒙蔽,咱们一起去拜见宣旨的大人,为刘相公和各位将军求情哪”滕郢听他如此说,心下的疑惑甚,有听人喊道:“指挥以上的军官,快去听旨啦,快去听旨啦,去得晚了,就是犯欺君之罪”
“各指挥召集人马,去听宣啦,听宣啦”过了一会儿,营外有人敲锣打鼓地喊了起来滕郢将信将疑骗人的事情太多了这年头,人心隔肚皮,假借听宣,纠合军中兵将胁迫圣上,那可是形同哗变,而假如不去听旨的话,恐怕又真触犯了欺君之罪
营里几个军官都和滕郢一样惊疑不定,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大人,与其迟疑不定,莫如出去看看究竟,”于希田献计道:“带上信得过的兄弟,见势头不对,咱们即刻回来便是,总不能让人给算计了”滕郢看了看众军官,都有赞许的神色,便点头道:“如此,也好,你等好生约束部属,莫要中了他人奸计,于都头和我一同去看个究竟”
赵行德策马立于营门之前,他只披一件宽松的儒袍,内里穿间锁子甲,陪同他颁旨的西京行营军官脸转向旁边,似乎不为营内的喧嚣所动,内里却是存了看笑话的心思曹迪说为防火上加油,激起兵变,只给了五百人陪同过来宣旨,不许赵行德带鄂州部属前来负责宣旨的邓素脸色严峻,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他纵然有满腹计策,面对这种近乎哗变的情形,却是不知所措
东南行营七八万人仓促在和河滩上扎下营寨,本来就杂乱不堪,军纪好的指挥营寨尚且整齐,军极差便随意搭了些帐篷草棚子暂居,此刻乱成一片,虽然在大营外面没有什么遮挡,但从大营门口望进去,来回的人马奔走,探头探脑的军卒从帐幕后面探头观看,怒气冲冲甚至带着敌意的兵将聚集在门口,后面吵闹上,叫喊声,敲锣打鼓声此起彼伏
“还没有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赵行德侧耳倾听了一阵,对身边邓素道,他看着随从在身后的宋军将领,暗想道:“如今鄂州的防务已今非昔比,岳韩援兵数日后便到了耶律大石大军当前,他们若借乱兵下手害我,彻底与鄂州交恶,自寻死路”赵行德沉吟了片刻,估计赵杞和曹迪还不至于如此丧心病狂
“走”他轻轻催动坐骑,“进去看看”不待有人出来迎接,径直骑马进入了乱糟糟的营地邓素略微迟疑,催动坐骑跟在赵行德后面那西京将领脸现一丝异色,冷笑两声,带着数百骑兵也跟着赵邓二人进入东南大营
章97 徒赐五百金-2
聚集大营外围的军卒,多数是看热闹的。**()见宣旨的人骑马过来,,竟是无所适从。赵行德白袍缓带,面沉似水,缓缓催马而行,目光似在人群中寻找着什么。东南行营的军卒不自觉地让开一条道路,有的还转过脸,不敢和他的目光相触。有人低声道:“不是假传圣旨的?”躲在人群后面,有人大声喊:“什么宣旨,分明是曹迪要吞并咱们东南兵马。”“刘相公被人陷害,快让刘相公给我们说话!”出声的人躲在人后,这几嗓子喊过后,人群又骚动起来,还有些大胆的军卒不再让路,反而向着宣旨使者队伍涌来。
“元直,元直,”邓素小声叫道,“这如何是好?”
然而,赵行德的背影如山一般巍然不动,似乎根本没听见邓素的话。随着赵行德深入东南大营,聚集在周围的军卒已经有数千之众。若是一个不善,邓素等人能否全身而退都是问题。在人群中间,偶现刀光耀眼,有军卒已经抽出了兵刃。“奶奶的,”李京对旁边道,“他再敢往前走,咱们就一起上,豁出去将这个家伙剁成肉酱。”周围几个悍卒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和别的军卒不同,他们是死人推理爬出来的,深受大将田世珍的恩惠。田世珍跟着刘延庆一去不回,李京听多了话本,满脑子里就是“士为知己者死”等东西,他本是个粗人,无法可想,决心要闹出一场事端,把田将军、刘相公等救回来。
后面西京行营护兵纷纷将手放在刀把上,哗变眼看一触即。赵行德一直若无其事缓缓催马,既没加快,也没停下来,直到前面挤满了东南行营的军卒,几个桀骜不驯之徒拦住去路,坐骑再也无法在前进。
“放肆!”赵行德脸色一沉,对着这些乱兵喝道,“你们想陷刘相公于不义么?”
几个乱兵被一时竟懦懦说不出话来,过了片刻,方才有人道:“刘相公和诸位将军一去不回,我等也是向朝廷讨个说法!”
“今日之事,天下人皆知!是否公道,自有人心如秤,也不是谁逞口舌之利能混淆是非的!”赵行德声色俱厉道,“但是,无事聚集,滋扰朝廷使者,是何等罪名,你等难道不知?刘家世代报效朝廷,为国捐躯者众,刘氏这一门忠烈,刘相公一世英名,都要毁在你们手上。你等才甘心么?”他统领大军已久,平常虽少疾言厉色,但自有一股凛然威严,慑人心魄。
“你算什么东西,”军卒后面有人喊道,“咱们凭什么要听你的?”
“我是谁?”赵行德反而笑了,目光在人群中转了一圈,对一个脸上刺着“誓守河间”的军卒,问道,“可曾参加过河间之战?”那老卒原本敌视着赵行德,猛然被问起来,迟疑着点了点头。赵行德点头道:“河间之战,童贯弃城而逃,王节帅纠合疮痍之卒,力挽狂澜,独守孤城,是何等英雄人物。”那他忽然提及已故的王彦,那老卒不自觉点了点头,脸上神色放缓。赵行德脸色凛然,叹息道:“可叹如今,王节帅殉难于大名,辽兵肆虐南侵,东南行营精兵,居然一退再退,王节帅泉下有知,又当如何慨叹?”
王彦极得军心,东南换帅日久,刘延庆也早将大将换成了自己的心腹,但他性好渔利,爱役使军士牟利,上行下效,军官克扣粮饷更有增无减。两相比较之下,底下的军卒反而更思念在王节度麾下的时候。听赵行德体及王彦,但凡是大营中老卒,无不唏嘘。
“既是河间袍泽,你认得我吗?”赵行德问道。
“这问大人”那老卒盯着赵行德,已全没有敌意,只是绞尽脑汁地回想。旁边的军卒大都猜到了这位大人与东南大营,与王统制必有很深的渊源,众人原来的排斥敌视之心,现在大多消隐,取而代之的则是浓浓的好奇。众人窃窃私语,却无人相识。赵行德心下失望,他也不是矫情之人,正准备自揭身份时,外面忽然有人大喊了一声“赵统制!”
众人都看向那出声的人,赵行德也看了过去,脸带异色。
“赵统制,末将是滕郢啊!”滕郢满脸激动,顾不得旁人眼光,拨开众人走到马前。
“滕都头,”赵行德会想起来,看他军袍服色,笑道,“你升官了!”当初在河间初创火铳营,滕郢是他的旗牌官,帮赵行德号施令,着实出力不少。赵行德对他的印象也极为深刻。只是揭帖案后,再没有了他的消息。
“属下惭愧。”滕郢赧颜道。南征北战十多年从都头升到指挥,升官可谓慢矣。但依照军中的官吏,指挥以上的军官,若没有得力的靠山,是极难升得上去的,所以他也安之若素,多少存了些得过且过的心思。今日见到旧日的上司,心中却有些惭愧之意。
滕郢对赵行德躬身军礼后,转过身对周围军卒大声道,“此乃王节度麾下大将,河间火铳营赵行德统制便是。赵统制为河北父老伸冤,舍了前程揭奸相童贯,名声遍布天下,谁人闻了,不翘起拇指赞一声‘义士!’”他心绪激动,大声地滔滔不绝起来。赵行德倒没想到在此地还能遇见一个昔日旧部。他脸沉似水,也不阻止滕郢,只静静地看着旁边的军卒,脸色渐渐由震惊变成畏惧,看到了话本传奇一般的人物,不少军卒甚至忘了赵行德便是敌对的鄂州守将,眼神带着兴奋和激动。
“果真是赵将军么?”李京喃喃道,他也是经历过两次河北大败的,看了看左右,几个悍卒脸上的凶相都已松下来,转为疑惑不定之色。天下人皆知赵行德乃大忠大义之人。就算田世珍亲口命他们下手杀害,这几人也要犹豫,何况是现在这种情形。加害赵行德之人,若不立刻被众军乱刃分尸,就必定要被朝廷明正典刑,死后被人切齿唾骂,亲族蒙羞,连刘相公说不定也要受牵累。
“赵将军在房州大破辽贼,斩杀上万,又在舒州、江州连战连捷,辽人闻风丧胆”滕郢大声将他道听途说的赵行德之事迹讲完后,口舌不禁讷讷起来,正不知如何继续,赵行德转头对邓素道:“邓兄,刘相公和诸位将军还在中军议事未归,不妨在此将圣上谕旨,对刘相公和东南行营的安排当中宣告,以安将士之心。”
邓素察觉众军已经慑服,心中暗赞,从怀中取出圣旨,当着众军大声宣读:“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刘延庆素称良将,然年高体衰,以至有襄阳之败,不宜再掌东南之兵,特迁为左骁卫大将军,加太子太保,长子刘光国加侍卫马军都虞侯,次子刘光世加侍卫步军都虞侯。保义军指挥使赵行德素怀忠义之心,勤于国事,屡挫北国,继任东南行营都部署,节制诸将拱卫鄂州。钦此——”
念完之后,邓素看着赵行德,军中不便跪下接旨,他也没有强求,但按照常理,这时候赵行德当答道:“臣,遵旨。”就算是接受了东南行营都部署的帅位。然而,赵行德并没有如邓素所预料那般接旨,反而避开了他的目光,面对着众军。这时,聚集在周围的军卒已成千上万,许多人心情十分地忐忑,无数道目光都落在赵行德身上,只见他的面色凛然,眼中殊无掌握大军权柄的得意,反而似有几多复杂的心绪。东南行营已经有过两任大帅,不知这个新的都部署又将如何?
“你们家中有妻儿没有?”
沉默了片刻,赵行德忽然问道。
众军面面相觑,原以为新任都部署又是一番官话,现在却不知如何作答,有几个人不假思索地答“有”,一些人迟疑地点了点头。禁军多是世代从军,大营里的人,十有七八都是拖家带口的。大军出征,多数人都是思念家中妻儿的,只是平常将军们不常过问这些。
赵行德点了点头,继续问道:“你们有兄弟姐妹没有?”
底下的军卒更丈二摸不着头脑,邓素也满眼疑惑,他知道赵行德提倡以“以德配天”之道学,原以为他初掌将印,会对营中将士激以忠义之道。这时,更多的人壮着胆子答道:“有!”“秉将军,有。”滕郢道:“末将家中有兄弟三人,姐妹四个,俱已婚配。”答完这两个问题,营中军卒虽然心下好奇,但脸上的神色却缓和了不少。
赵行德缓缓看了众军,喝问道:“你们有父母没有?”众军都是一愣,他再度大声道,“有父母的人,把右手举起来!”此言刚落,底下顿时齐耍耍举起了一片右手。中原号称以孝道治天下,在家为孝子,于国则为忠臣。试问谁人没有父母?面对着一片如林般的手臂,邓素脸色迟疑,他身边的西京护兵也犹豫不决,不知该不该举起右手。若是不举手,岂不成了无父无母的野种了么?
赵行德自己也举起了右手,回头看了看邓素,邓素不得已举起右手,几百名西京行营的护兵也跟着举起右手。
众人满脸疑惑,不知赵行德是何用意,这时,人群中忽然有个人仿佛嘲讽似的道:“小人父母早已双亡。”又有人阴阳怪气地接腔道:“小人生来无父无母,是刘相公府里里长大的。”众军都拿眼去找,许多人都认识说话这二人,一个叫刘符,一个叫刘启,俱都是刘府的家将,平常在营里也是横着走的。他们显然不满刘延庆被捋夺兵权,要横下一条心要给赵行德难看了。邓素眉头微皱,脸色一沉,想不到刘延庆的亲信中还有如此不识抬举之人。
“那你们有祖宗没有?”赵行德冷冷问道,神色更见凛冽。
那两人张口结舌,面红耳赤,总不能说自己没有祖宗。旁边的军卒忍不住低声嗤笑,滕郢暗暗道:“这两人在营里横惯了,只要将军下令,当场斩了他们,以立军法!”将手放在了刀柄上。赵行德注意到了滕郢的眼神,他摇了摇头。
“那你们的父母、妻儿、祖宗坟茔,又在哪里?”
面对着数千将士,赵行德的鼓起所有力气,大声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大宋的禁军分布北重南轻,多是以北人为主,哪怕是东南行营诸军,也是以北方人居多。诸将士的父母,亲族,妻儿,祖宗坟茔,现在大都已沦陷于辽寇之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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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的父母、妻儿、祖宗坟茔,又在哪里?”
这质问反复如铁锤一样敲在东南大营将士心头-_为防军心不稳,在营中这是讳而不谈,甚至严厉禁止的问题。人非草木,许多人心头沉甸甸压着的伤,就在这一刻被猛烈撕开。江风呼呼地吹过,带潮湿的味道。数千条的军汉,这一刻鸦雀无声,压抑的沉默着。
“你们的父母、妻儿、祖宗坟茔,又在哪里?在——”
赵行德深深呼吸一口,大声喊道:“江北!”他一振右臂,目光缓缓掠过数千将士的脸,朗声道,“覆巢之下,岂有完卵?辽寇南下牧马,天下再没有人能苟且偷安。我辈身为武人,愿意做辽寇的奴隶,令祖宗蒙羞,还是愿捐躯赴国,拼死一战,万古流芳!赵某何德何能?一介匹夫而统领东南大营?河北已沦陷,河南也沦陷,汴梁沦陷,这条大江是我们最后的防线!江北,乃是诸位之故里,妻儿父老,祖宗坟茔,岂能拱手让人?”
“大丈夫,可使寸寸折,不能绕指柔!”
“今日,赵某渡江——”赵行德拔出佩刀,朝着江北一指,大声道,“不破辽贼,誓不回还!”坐骑感受到主人胸中激昂之意,不安地在踱起步子,将士们的眼光也随着马上身形而移动,流露出无比灼热激动的光芒,战马喷着鼻息,焦躁不安地在人群中转着圈子。将士们敬畏地给赵行德让开了道路。
“凡我营中好汉,随我渡江,”赵行德大声喊道:“不破辽贼,誓不回军!”他一提马缰,白马穿过人群,缓缓朝着江岸而行,围在周围的东南大营将士,不管原先看热闹的,还是蓄意闹事的,或是观望成败的,无不目瞪口呆。接掌帅位,在许多人眼中无比重要,这赵将军没有提到一个字!他只要渡江!只要和辽贼决一死战!收复江北故土,不破辽贼,誓不回军!许多人举起的右臂如林,掩住了人们表情,有人的喉头哽咽,有人喘着粗气,有人的眼睛渐渐变得红了。
“不破辽贼,誓不回师!”滕郢大声道,胸口涌起一股热流,跟在赵行德马后。
“江北!”“江北!”“江北!”许多东南大营的将士跟在赵行德马后,一边行进,一边有节律地喊道,“江北!”“江北!”无数的右臂在奋力挥动,群情激奋之下,呼声如怒潮迸,场面俨然如同营啸,跟随赵行德的将士越来越多,刚才立誓出征的场面口耳相传,将更多的兵卒裹挟在人潮里,连军官也控制不住这场面。李京原本是要坏了新都部署的事,此时竟随着人流一直走到江边,目睹赵行德下马,然后牵着马走了十几步上了一艘原本停在江岸边的小船。那小船上的军卒见赵行德上船,便解开缆绳,小船载着一人一马,缓缓驶离江边。
上万军卒挤在江岸边上,目送新任都部署单人独骑渡江而去,有人心情复杂,有人目瞪口呆,有人感奋涕零,只没有人想为何如此凑巧,这小船竟似专这里等着赵行德。江岸边人潮人涌,无数人都注视着江心,波涛上一叶扁舟上的背影,狠狠地刻在了许多军卒的脑海里。
“恭送赵相公!”有人跪倒在地,大声道。
“末将送赵统制!”“赵相公恕末将之罪!”
“小人送赵相公!”“赵节帅莫弃我等而去!”
“恭送赵相公!”
无数人方才省起,单膝跪地,照着接送上官最高礼节行事,呼喊声声,起初杂乱无章,到后来渐渐整齐。千营共一呼,如同事先演练过一般,又似要把赵行德从江上唤回来,但那一页扁舟竟丝毫没有留连,径直朝着对岸驶去。波涛浩淼之中,仿佛天地浩然都凝在他的背影之上。舟上的战马尚且频频回顾,而背影如钢浇铁铸一矗立于船头,始终面朝着江北,没有回头。
赵行德渡江后,在大江南岸,一些胆大的悍卒跳上了小船,吆喝着让艄公摆渡到北岸。”嗨——“滕郢一拍腰刀,回头道,“于都头,我将追随赵将军渡江,你如何打算?”于希田慨然道:“还有什么说的,我等这便回去集合兄弟,能追随赵将军,算得三生有幸。”二人回头,拨开众人,朝营地走去。许多将士和他们一样,虽没有立刻跟着赵行德渡江,但也下了决心,准备简单收拾行装便渡过大江,宁可战死,不破辽贼,绝不回军。大江南岸,人群久久不散。
李京对身边人道:“转告田将军,李某过江去了。”大步走到江北,随意找了一条船跳上去,那船上军卒见他上来,翘指赞道:“好汉子!”李京鼻端“嗯”了一声,算是打了招呼,转过脸,看着逐渐远离的南岸,脸上闪过复杂神色,在心底里,似乎和昨日之自己也越来越远,这一步,不知是对是错。
“唉——”
邓素呆立良久,江风拂面,一粒沙子吹进了眼里,方才转过身来,他心情澎湃之下,对身边西京裨将叹道:“我与赵元直相交十数年,今日才真正知道此人。”
那裨将也是动容,叹道:“倘若统兵的大将都如赵相公这般,辽寇又能打到这里来。”这话出口,他才觉失言,转头看向别处。
邓素微微一笑,也不点破,心下一边唏嘘,一边将手中的圣旨揣入怀里,暗道:“赵元直就这么不顾而去,仍旧留下东南行营这个大摊子,到底该怎么收拾,留给曹迪头疼。”见识了刚才那一幕,此时此刻,他只觉手上的圣旨轻得很,也不再担心曹迪独揽军权一事了。
大江北岸,赵行德跳上船板,快步上岸,战马通人性,不待人牵,轻轻嘶鸣一声,跳入水中,小跑数步跟在身后。汉阳码头上,欧阳善见赵行德匹马渡江而来安抚,欧阳善神色激动,单膝跪倒道:“末将恭迎赵统制!”
一干汉阳城内军官在码头上翘等候已久,刚才江对岸呼声隐约传了过来,众军官心头疑惑,可怎么样来说,赵行德肯过江招抚,总是大慰军心,跟在欧阳善身后,诸军纷纷单膝跪倒,大声道:“恭迎赵统制!”江风呼啸,汉阳城自今日开始,算是倒向了鄂州。
“无需多礼。”赵行德将欧阳善搀扶起来,他看着诸将道,“请起,适才赵某已和众军立誓,如不大破辽贼,誓不回师。从今往后,赵某便和诸位风雨同舟了。”
他神态和善,迎候的军官惴惴的心思稍安,纷纷簇拥过来和赵行德见礼。欧阳善则悄悄将摆渡赵行德过江的军卒拉到一边,问他刚才对岸究竟生了何事?得知对面刚刚宣旨,刘延庆失去兵权,赵行德做了东南行营都部署后,欧阳善一时愣住了,旋即回过神来,立刻拨开众人,再度下拜道:“末将欧阳善,参见都部署大人。”
江北有汉阳城和阳逻堡两处要塞,其中阳逻堡地势险要,扼住了汉水进入大江的水道,汉阳与与江东的鄂州城隔水相对,三个城池鼎足而三,乃是控制江汉水道的锁钥。曹迪既想要保全实力,不愿留下亲信部属面对辽国的攻打,又舍不得放弃江北要地,因此将汉阳城和阳逻堡交给东南行营防守。而刘延庆大军退过大江后,留在江北的多是东南大营中受人排挤的营伍,火铳各营乃是王彦亲手创建,里面几乎没有刘延庆心腹部将,刘延庆执掌东南行营后,把火铳营当做无法拉动弓弩的次等营伍,此番更以火铳手适合防守城池为由,将火铳营大多数留在了江北。眼看大厦将倾,自己却成了弃子,诸营将士心寒之余,在欧阳善等赵行德旧部的鼓动下,不但汉阳诸将,就连阳逻堡留守各营商议后竟决定一起投了鄂州。
诸将见欧阳善改了称呼,都错愕无比,欧阳善大声笑道:“从今以后,赵统制便是我们东南行营都部署大人了。”他见诸将不可置信的眼神,笑道:“赵统制乃王节帅爱将,河间之战闻名天下,屡挫辽兵,他若不做,还有谁能接掌我东南大营!”
其他诸将惊喜交集,有人再度向都部署大人行礼,有人窃窃私语。人人弹冠相庆,举手投足,意气风。至于赵行德原来是鄂州守将,为何突然间又被任命为东南行营都部署,一时间竟无人去问个中究竟。
房州,一只的信鸽轻盈地落在鸽房木台上,军士将绑在信鸽腿上的芦管解下,将绢帛上数字参照着一本大译成汉字,将其交给了行军长史高公茂。高公茂一见之下,顿时大惊失色,立刻去找吴阶,刚一照面,顾不得寒暄客气,便大声秉道:“事情有变,鄂州与襄阳议和联兵,刘延庆去职,赵行德被任命为东南行营都部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