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94 浔阳满旌旃-6
“大人”
部属的请战声音变得有几分迟疑。看着宋军步阵后面的浓烟,“我的勇士呢?”铁木哥睁大了眼睛,无论如何,他不能相信。哪怕是数万步军,也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让数千骑兵就这么消失在魔鬼一般的黑烟中啊。
“驱逐北虏——”
“迎还圣上——”
宋军大阵爆发出阵阵高呼,旗帜在高高飘扬,赵行德感受着军卒高涨的士气。前面已是辽军的营垒,赵行德举起左手。“停——”陆明宇大声下令,上万军卒一起停下脚步,重新整理了队形。这时,又有上万州县义兵推着蒺藜车、长枪车、尖刀车、巨盾车、旋风砲车等战守车辆上前,准备掩护禁军攻打营垒。这些军械原本是储藏在各州府武库中的,镇**和保义军都嫌弃它笨重,因此全都给了州县义兵营。州县兵在营寨中观战,见禁军以步制骑大胜,正热血沸腾着。岳飞又以战车约束营伍,使普通州县兵的队形也看着严整,一时间战鼓喧天,将士鼓噪,旌旗飘舞,宋军携大胜的余威,声势十分煊赫。
见宋军势大,对面的辽军无不色变,铁木哥麾下,一时竟然无人再自请出战。
“想不到,南蛮竟然如此厉害。”铁木哥不禁有些气沮。因宋军主动出战,他本欲一举战胜,现在头脑也冷静下来,对闻达道:“宋军气势正旺,不宜出战,请闻将军都督云从军守御营垒。”云从军乃是辽军攻战汴梁以后,南侵以来招降纳叛,又强征百姓建立的签军军号之一,其它还有翼卫军、宣德军、平南军等名目。此番跟随铁木哥西征的辽军骑兵不过两万余人,而闻达所率领的云从军则有一万余人,后营的汉将李成所率翼卫军则有两万余人。铁木哥嫌弃签军不堪用命,让签军守御州县,或打草谷,或转运粮草,到了此时,又打算让签军凭借营寨堡垒,以消耗宋军的实力。
辽宋两军在舒州对垒已久,营垒皆构筑得十分坚固。宋军经历一番苦战,虽然士气如虹,但实际上十分疲惫。见辽军龟速死守营垒不出,赵行德督促诸军攻打一阵后便收兵回营,这一天清点战果,斩得辽兵首级七千多具,俘获战马三千多匹,而且是辽军南侵以来,首次在平地野战正面打败辽军,虽然宋军伤亡惨重,但总的来说士气大振。当天夜里,岳飞便吩咐王贵兼辖近万州县营伍,并且从中招募精锐组成壮士营,让赵行德都督火炮营做好准备,次日将再度大举攻打辽军营寨。
这天半夜里,赵行德得到一封密信,拆看之后,大吃一惊。密信称襄阳朝廷欲观望成败,在在舒州与辽军决战之后,趁虚攻打鄂州。言之凿凿,又带着皇城司锦檐府的印记,让赵行德不得不信。他审视着使者,问道:“不知尊驾在锦檐府哪位大人麾下干事?”语气中带着几分质问。
赵行德久掌大军,自生威严,王冲翼感觉仿佛面是在皇城司勾当官面前回禀一样,他不敢怠慢,躬身秉道:“末将乃周和都知麾下。”他顿了一顿,又解释道,“周押班乃王彦都部署大人旧部,仰慕大人高义,故令末将特意前来致意。”
提及王彦,赵行德的脸色缓和,问道:“这信中写的什么,你知不知道?”
王冲翼收敛心神道:“末将不知。”
“恩,”赵行德微微点了点头道:“多谢王大人,先下去休息吧。”
使者所说的倒是符合锦檐府行事的习惯,只不过如此一来,从使者身上也就探听不出多少虚实。此事关系鄂州的存亡,是真是假,赵行德一时也难以把握。周和命王冲翼昼夜快马送信,但并没有说明原委。这种事情在锦檐府多了,王冲翼也没有丝毫怀疑。而且从赵行德轻易认出信函中的记号,周和又特意让他提及王彦的事情,王冲翼依稀猜到,兴许王彦和赵行德都曾经和锦檐府有些关系。
交卸差使,从中军帅帐出来,王冲翼自然而然地起观察保义军的虚实。很容易就面见了赵行德,王冲翼感到有些不可思议。“万一王某是刺客,赵将军已经是死人了。”
早先他听说镇**刚刚由厢军提升为禁军,而保义军则是以招安东南盗匪为主建立的,心中不免有些轻视。锦檐府本来有监视诸军的职责,世上流传所谓的军中“望气”之术,都是些很具体的东西。例如,从守门的军兵有无把刀枪像拐杖一样拄着,饭食上来军卒会否一拥而上的争抢,军卒是否在军官背后窃窃私语等等行迹中,就会透露出将领是否治军有方,军心是否稳定等等重要信息。一路行来,沿途所见营垒森严,又陪同的军官说起刚刚大胜了辽军一场,王冲翼不禁收起了对舒州诸军的轻视之心。
“赵将军虽然投笔从戎,但说他治军有方,适当之无愧的。”
“那是。”陪同的军官得意道,“要不是岳枢密鸣金收兵,我保义军今日便把辽贼赶下江水喂鱼了。”他以为王冲翼是兵部派来的,又恨恨道,“我们保义军和镇**流血打仗,他娘的横海军坐在船上看,真他娘的,大哥回去定要参他们一本。”
王冲翼微微一笑,不置可否。保义军和镇**的骑兵不过三千余人,火铳枪步军大阵虽然坚固,但行进速度不可能和骑兵相比。大队辽军骑兵见势不妙还可以逃走,这是河北河东发生过多次的了,要把辽兵赶下江水喂鱼谈何容易。不过,保义军的军心士气,还真是他在诸多朝廷禁军中所见过最为高涨的。
偌大的营地,随处可见的人脸上都挂着喜色。因为打了胜仗,杀了一百头猪犒赏,营里到处飘荡着一股肉味儿,熊熊的火光映着脸上嘴上的油光。营里上下都在大声谈论的也是如何赶制盾车,土石车等器械,既不付出太大伤亡,又要迅速攻克辽军的营垒,仿佛很快个个都是指挥使一样。
“今天咱们刚刚出马,还没怎么着便收兵,真是太可惜了”
“这一阵咱们营紧跟在赵将军后面,光宗耀祖啊!”“死也瞑目了!”“老子呸呸呸”
“夏当家虎躯一震,什么闻大刀,铁木北虏,个个都失魂落魄,一刀劈成两半。”
“混蛋,咱们用的火枪,知道么?火枪!!!”
保义军扩充迅速,有本事的话升迁也快。赵行德是投笔从戎,陆明宇、罗闲十等将领都不是朝廷官军出身的。军队原本是上下分别最严的地方,但保义军中却不像朝廷禁军那么森严。许多民夫殷勤地跑前跑后,帮着加固营垒,搬运粮草土石。依附保义军的州县营寨里的士气也很高涨,保义军不久以后还要募兵,都是拿朝廷全饷的禁军,不少州县义兵动了心思。
中军帐里,赵行德考虑良久,还是连夜赶到镇**,通知了岳飞。因为事关军心,赵行德事先让岳飞屏退了左右,连张宪、王贵也不得与闻。两人商议过后,觉得虽然无法证实,但以当前的局势啦看,这消息倒有**分可靠。如今在鄂州只有些临时组建的州县义兵守御,倘若襄阳真有心作恶,那后果便不堪设想了。
昏暗的烛火下,岳飞的脸色十分难看,甚至在微微抽搐。铁木哥所部虽然只有两万精骑,却是南侵辽军中最好战,也最残暴的一支人马。好容易将其重挫,正待乘胜攻打时,却有背后掣肘,此事怎不让人愤懑无比?
“舒州离鄂州太远,”赵行德暗叹了口气,“必须退军了。”
“退,”岳飞猛地抬头,盯着赵行德,仿佛他就是那掣肘之人,厉声问道,“怎么个退法?”
“退避三舍。”赵行德指着位于舒州鄂州之间的江州,沉默了片刻,低声道“再打一仗。”
江州,乃秦之九江郡,又称浔阳,柴桑。此地山拥千嶂,襟江带湖,自古以来便是兵家必争之地,汉时车骑大将军灌婴,三国周瑜都曾在此地筑城屯兵。更重要的是,赵行德因为担心舒州失守,在率军前来与岳飞合兵之前,已经命部属在江州招募州县义兵,为阻遏辽军进逼布置下第二道防线。此时,到正当其用。
“鄂州乃是根本之地,不容有失。而舒州与鄂州离得太远,一旦鄂州有事,大军回援不及。与其和辽贼在舒州鏖战,不如示弱,全军退往江州,我部已经在江州修筑好营垒。辽贼若不甘心吃了大亏,衔尾追来,我们便反身一击,借势全歼这股骑兵。若辽贼不追,我们便以轻兵速援鄂州。徐徐巩固了江州一线后,再图东进。”赵行德顿了一顿,看着岳飞,低声道,“最关键的是,我军且战且退,这戏要做的真,不但要骗了辽人,更要骗了襄阳,让他们心存顾虑,不敢贸然对鄂州用兵,以免便宜了辽贼。”
章94 浔阳满旌旃-7
“退军”岳飞脸色有些复杂,“赵将军曾经游历辽东,有一句话,不知道将军知不知道?”双手紧紧绞扭在一起,呼吸又仿佛压抑的火山般粗重,他盯着赵行德。
“什么话?”赵行德问道。屋内沉默了一会儿,只闻呼吸声。
“一寸山河一寸金。”岳飞的声音低沉,“这句话,蛮夷尚且如此。我既然收复这片河山,怎能忍心把它弃诸敌手。我军东征,江南父老头顶香盆,运送粮草,胡儿尽皆知之,如今这一退六百里,大好河山,万千父老都弃诸胡虏铁蹄之下,残杀在所难免。赵先生乃饱学修身之士,于心何忍?”他顿了一顿,皱着眉头道,“舒州防务,我镇**愿一力担之。赵将军可率保义军回援,踏白营骑兵也随行往援鄂州。”
赵行德表情一滞,愣了一瞬后,他的脸涨得通红,一股巨大的耻辱感涌心头。岳鹏举竟当他是弃土求安。这时代军中只有保境安民,寸土必争,还没有诱敌深入,拉长敌军补给线,纵深决战之类的。在岳飞仿佛刀锋一般的眼神下,赵行德强自按捺下胸中的怒火。和岳飞共事许久,他深深认识到了此君的一个脾性,那就是固执,根深蒂固的固执。
“岳枢密言重了。”他深深喘了两口气,沉默了一会儿,方才继续说下去,“鄂州是我根本之地,不容有失。既然岳枢密不欲百姓苦,本将也有个折衷的法子,示敌以形,若辽贼当,便可以减少相持的时间。世人有同美相忌,外间对你我与韩横海,也有许多蜚短流长。今日大胜一场,镇**折损颇重,我保义军保存得尚且完好。不如借此形势,明日中军点兵,岳枢密论功行赏之时,稍稍偏向镇**,我据理力争,故作桀骜之语。两边假意争执不休,赵某口出不逊,岳枢密将赵某扣留下来,言明将军法处置。”
听到此处,岳飞不禁皱了皱眉。因争功而倾轧乃朝廷之痼疾,文臣武将皆不能幸免。军中争功,不顾大敌当前,乃是岳飞最痛恨之事,倘若有将领冒犯,哪怕是张宪、王贵这等大将,也必然军棍伺候。
赵行德喝了口茶润了润喉咙,又道:“此乃做戏,赵某这边回去,自会授意陆明宇、罗闲十诸将。陆明宇罗闲十两将假意制造哗变,陆明宇、高肃与马睿将保义左军、骑兵营及部分火炮营带走,看似一哄而散,实则先行回去布防江州,罗闲十则率保义右军与岳将军别立营寨。另外,此事私下密告韩将军,让韩将军以调解为名,当众与岳将军大吵一架,然后引军东去。如此一来,辽贼必然以为我军四分五裂,倘若铁木哥有心的话,必然大军来攻,那时候岳将军便可且战且退,步步将辽贼引向楚州。倘若辽贼离开坚固营垒,以轻骑衔尾追来,那我们趁势伏击铁木哥,韩将军率横海军自东向西断敌东归之路,将这股辽兵赶尽杀绝。这样一来,我们退军回去,不须多少天,便又夺回舒州。倘若铁木哥能忍得住,坐视我军分崩离析的局面,仍旧龟缩营垒不出,那么赵某自引军去救鄂州,舒州的防务,便拜托岳将军与韩将军了,如何?”
赵行德当初以揭帖案闻名,时至今日,仍给人以做事不计后果的印象。文人掌军,外人不知究里的,多猜测他与武人司岳飞有些芥蒂。赵行德便以此种世人的心态为引,设计了一个陷阱。分派部属行事,自身留在岳飞的镇**中为质,赵行德本身也冒着巨大的风险。倘若岳飞有心吞并保义军,假戏真做,借左军右军部将哗变为名,剥夺赵行德的兵权,甚至拿他的人头震慑诸将,外人不知后来的安排,也便信以为真了。
就连岳飞本人,听着赵行德如此说,脸色也不禁阴沉下来。盖因他知赵行德此计,关键全在他和赵韩二人争吵翻脸是假的,若按照常理循之,倘若此事是真的,那么赵行德所说的布置,十有**便成了真的,陆明宇和罗闲十这些赵行德从草莽中招安的部将,忠心全都系于赵行德一人之身,而韩世忠背靠着京东路的侯相公,与鄂州一直都是若即若离的关系,倘若岳赵失和,甚至岳扣留赵的话,韩世忠不趁火打劫就算不错了。虽然明知赵行德是在对辽贼用计,岳飞心里也极不舒服。
“岳将军,,以为此计如何?”见岳飞沉吟不语,隔了片刻,赵行德又问道。
岳飞思索良久,深吸了一口气,点点头,沉声道:“岳某先致韩世忠,与横海军说好断敌归路之事。”他与铁木哥在舒州对垒良久,深知此獠的脾性。今日大胜了他一场,或许铁木哥心有余悸,但倘若有机会的话,铁木哥绝对是要变本加利地向宋军报复回来的的。
二人计议停当,便分头行事。韩世忠当夜也给了岳飞回信。
次日中军点卯论功,保义军、镇**诸将齐至,岳飞身为枢密使,他在中军营垒一直观看两军交兵的过程,挨个点诸将的名字,将每个人的战功讲得清清楚楚,镇**苦战良久,伤亡惨重,论功行赏起来,自然也高过一出阵便击溃了辽军的保义军。这便和保义军诸将自以为“我军才是击溃辽军的首功”想法相悖,陆明宇、罗闲十诸将望了望,眼中都有些傲然矜持之色,只拘于身份,赵行德没发话之前,他们也不敢闹事一试军法罢了。
见岳飞论功行赏并无太大偏颇,赵行德暗叹了一声“今日我来做这个恶人”,越众而出,当众声称,分军功不能搞“焦头烂额者座”,若无保义军出兵相助,镇**此时恐怕已经全军覆没,他当场引起张宪、王贵等将翻脸,众将争执起来。
赵行德的言语引经据典,议论尖刻犀利,陆明宇、罗闲十等将在旁边一唱一和,竟然真把张宪、王贵等惹出了火气,中军帐里险些发生了群殴的事情。最后赵行德直斥岳飞偏袒镇**,被岳飞一怒扣下,准备军法处置,陆明宇和罗闲十等保义军诸将争执不得,当场退出了军议。当天午后,陆明宇、高肃、马睿等将便引军哗变,在镇**旁边鼓噪一阵后各自离去。而罗闲十则率保义右军退出了前沿营垒,在舒州后面择一处重新扎营,防御的方向完全对着镇**。
横海军指挥使韩世忠闻讯后,亲自前来调解,谁知和岳飞大吵了一架,在中军帐外丢下一句,“今日你敢扣下姓赵的,明日便能扣下姓韩的?寒了众人之心,你自己和辽狗打仗去。”愤愤不平地率横海军离开了舒州,如此一来,独留在舒州的镇**完全孤立在辽军面前,就连左近的州县义兵,也在有心人的安排之下纷纷引军归去,一副大厦将倾,树倒猢狲散的样子。
方圆数百里之内的百姓闻之,无不摇头叹息,许多人顾虑着诸将争斗,国势堪忧,大好河山又要沦陷于辽贼之手,竟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赵行德乃是理社的首领之一,有若干不明内情的乡绅士子联名向岳飞投,望他顾全大局,万万不可一意孤行。有一县学的廪生一百多个人愿意与赵行德连坐,镇**只紧闭营门不让他们入内。事情越闹越大,甚至惊动了鄂州相府。清议如潮,都被陈东以“用人不疑”,“不可遥制”两句话压了下去,不过,就连陈东也专门写信给岳飞,让他万万要留意赵行德的安危。
宋军诸将失和的消息,几乎在第一时间传到了对面。铁木哥最初将信将疑,随着各种消息渐渐确实,相互印证,渐渐信了六七分。诸南朝降将,闻达、李成等人向铁木哥讲解了朝廷党争倾轧的传统,甚至提及端礼门外党人碑,揭帖案等事,在他们口中,赵行德以党争倾轧为能事,宋朝又向来以文御武,如今赵行德反而听命于岳飞,不发生这种事情反而奇怪了。汉将的解说,打消了铁木哥最后一丝疑虑,将之转化成了巨大的欣喜。
因为镇**虽然损失惨重,但战力颇为不弱,铁木哥对进兵本来还有些犹豫。然而,因舒州战局僵持,在辽皇耶律大石的严令下,都统耶律毕节派了一万五千契丹骑兵来援,铁木哥如虎添翼,顿时胆气大增,立刻都督众军昼夜猛攻宋军营垒。
在辽军的全力猛攻之下,镇**兵力薄弱的劣势顿时显现出来,苦守数日营垒,岳飞终于下令,让诸将焚毁营寨,先护送附近的州县百姓疏散,以免他们遭受辽军的杀戮涂炭。然后州县义兵先撤,镇**步军营后撤,岳飞则与张宪、岳云诸将亲自率骑兵断后。
章94 浔阳满旌旃-8
“走-赵行德回头望了望燎天的烟火,拍了拍马援的肩膀。
为掩人耳目,中军帐闹翻以后,保义军诸将率部四散而去,赵行德身边只剩下几个随从。虽然没吃什么苦头,但整天都在镇**的监视下。岳飞既要督促部属与辽军苦战,又要安排撤退,竟没有时间来理会这个“阶下囚”。赵行德倒还没什么,几名随从都愤愤不平。在他们眼中,这种不理不睬的态度,本身就是对将军的极度蔑视,就是对整个保义军两万多人的蔑视。
“赵帅,”马援犹豫了片刻,低声道,“以末将之见,岳枢密是被小人所误。”
马援的目光落在不远处,烟雾缭绕中,马的身形隐约可见。张宪凝视着燃烧的营寨,正在确认所有带不走的辎重粮草都已经烧毁,不留下一点给辽军。烟火缭绕中,他俊朗的侧脸显得十分冷酷,他手提点钢枪,似乎感到赵行德的目光,朝这边看了一眼,虽然张宪是少数明白内情的人,但这目光中未必有什么善意。
“什么小人所误,生之见!”王冲翼愤愤道,“分明是嫉贤妒能,独断跋扈。”他瞪了马援一眼,有些感慨地低声道,“这样的事情,老王我见得多了。”王冲翼送信后,赵行德便好酒好肉把他留下,因为周和并没有要他急速返回,王冲翼也没有急于求去。赵行德乃是朝中有数的大将,趁此机会讨点交情,将来朝廷中兴,其中好处自然不少。这其中关节,身在皇城司的王冲翼再熟悉不过。熟料赵行德竟突然被岳飞扣下,紧接着发生兵变,王冲翼被一个蛮狠得像强盗的保义军将领当做赵行德的随从,送到了镇**军营伺候将军。
“岳枢密招待得很好,我也没什么不满意的。”赵行德微微一笑,对马援王冲翼二人道:“马”他站起身来,翻鞍马,这一行五骑随着镇**撤退的大队,缓缓向西而去,传来低声吟哦,“一箪食,一瓢饮,居陋巷,回也不改其乐”
这时,张宪才转过脸来,望着赵行德等人的背影,他的眼光有些复杂。这几天,张宪一直留意赵行德的动静,若不是张宪深悉内情,还真要以为这姓赵的是个澹泊明志宁静致远的。又看了看不远处高丘之,驻马等待众军撤离的大帅,张宪的眼神微微暗淡,不为人知地叹了一口气,轻轻催马山。
“附近的百姓都劝走了?”岳飞转过头来,面色有些沉重。镇**不但要撤离沿途经过的州县村寨的百姓,还要烧毁一切房舍,在途径的水井里丢下腐烂的人畜尸体,全力给辽军的追击造成困难。而这一切,都只是为了欺骗辽军,让辽军信以为真,以为镇**不堪再战。
张宪点了点头:“人畜都已经拉走,房子也烧了。”
岳飞叹了口气道:“打完这一仗,荆湖这一带的民力也快耗尽了。”
“总比留给辽贼好,辽贼一过,不光房子,连命也留不住。”张宪摇头道,纵然怕得厉害,许多百姓还是不愿离开家园的,这几天,镇**为了把沿途百姓劝走,可算什么手段都使出来了。真是造孽,张宪的脑海忽然浮现了赵行德温和的笑容,他才是真正的始作俑者。
“打完这一仗,江淮很快就会平定了,”岳飞的语气有些异样,徐徐道,“我定要朝廷,减免田赋科敛,废除敛财恶法,与民休息,让这一带遭受兵灾的地方快些恢复元气。天下百废俱兴,污吏一定又会从中渔利,所谓文官士大夫里面,也有不少苟且沆瀣的。只要武将不惜死,文官不爱财,则天下太平矣。”他顿了一顿,兴味索然道,“但愿陈相公和赵相公能够整顿吏治,给我大宋百姓一个清平天下。”
“宪不过是马前一卒,平生只愿追随大帅。”张宪脸色凛然道,“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旁边十数名裨将亲兵也大呼道:“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见部属如此慷慨激昂,岳飞微微楞了一下,神情也由沉郁化为平和,他不置可否,对诸将道:“铁木哥这一部人马,乃是辽贼中最凶狠的,残杀我大宋百姓甚多。诸位先打好这一仗,以胡虏首级再铸京观,告慰我大宋百姓在天之灵。”
辽兵马快,往常宋军以步制骑,就算大胜,斩得首级也不多。前面那一场血战,清点战果,共斩获辽贼首级七千多具。其中耳饰银环的首领六百多具,耳饰金环的首领数十具。因此岳飞特意命令将辽贼首级筑成一座京观。撤军时,这座京观吸引了许多宋军士卒的视线,仿佛在无声的提醒他们,谁才是胜利者。平常军卒们都各驻营中,直到撤兵的时候,才得以一睹这座京观的模样。
“乖乖——”马全咂了咂嘴,他回头马车道,“燕都头,快看个稀奇。”
燕喜脸色苍白,和几名伤兵从窗中探头看去,满眼都是各种各样死人脸,直欲作呕。前日一战,镇**大胜,但本身损伤也极重。燕喜断了几根肋骨,一时无法行走。幸好指挥死活向后军讨来了一辆马车,将本营的伤兵一起载了。带着伤者退走,这也是经岳枢密首肯的,若不如此,只怕军心沮丧,将来在也无人用命了。
宋军临走时放的这场火足足烧了整夜,直到第二天中午,中间夹杂着震天雷的轰鸣爆炸之声,淅淅沥沥的小雨才将它熄灭。浩大的火势熄灭后,辽军才得以越过火场,这时,营寨全部烧毁,唯独这座京观保留完好,层层叠叠的头颅,各种各样的表情,仿佛嘲讽似地面对着铁木哥和萧向升。
“南蛮,欺人太甚!”铁木哥目眦欲裂。
萧向升无动于衷,是这一仗战死的多是依附于契丹的杂胡部落。在他心目中,这些杂胡的地位仅仅比南人高出一线而已。而铁木哥麾下各部则恨得牙痒痒的,纷纷对天发誓,不将镇**斩尽杀绝决不罢休。群情汹汹之下,铁木哥下令签军步卒加快修补道路转运粮草,自己亲自率两万五千余骑兵紧追在败退的镇**后面。
因为保义军事先在道路和粮草做了准备,镇**一边西撤,一边破坏沿途村社道路,速度也是极快。然而,这一路行军极为艰苦,道路泥泞,随处可见倒毙在道旁的人畜尸体。敌前退兵对于镇**是一场考验,若是稍微稀松点的营伍,早就四散溃奔了。镇**在前一阵子折损颇重,临时招募补充了许多新兵,在退兵的途中,出现了混乱和大量逃亡,前军统制王贵连斩了两百多人,于道路两旁悬首示众,方才稳住了军心。辽骑紧追不舍,张宪所率骑兵且战且退,数日苦战下来,人困马乏,全凭着一股意志坚持着。
“张统制,有千余骑辽兵紧缀着踏白使过来了。”
张宪点了点头,他脸全是尘土和汗渍,回头看了看身后三百余骑部属。道路北侧山势险峻,南侧是一座小山,小山对面便是浩荡大江。张宪略微思索片刻,指着那小山道:“辽贼追赶踏白使,不能仔细,我们暂且埋伏,等待敌骑。”
诸将都无异议,于是三百余骑便转到小山而却。这山树林低矮,茅草却深,幸好战马乖巧驯顺,一匹匹跪坐在草丛中,骑兵的手紧抓着战马的笼头,以防突然有坐骑站起来或是纵声长嘶,惊扰了敌人。张宪的双目如电,盯着道路东面的方向,约莫一炷香时间后,传来了纷乱密集的马蹄声。当先一百多骑正是镇**的军袍服色,只是多日鏖战,红袍早已染成灰色。踏白营骑兵在镇**中又称为踏白使,不着铁甲,人马轻捷,乃是军中的斥候。
杨再兴伏在马,这一路奔逃,也没空隙裹伤,血几乎都要流干了。他率踏白营粘着辽兵前锋而行,今日一个不小心,被一支辽军轻骑缠住了。陷入激战后,一百余骑拼死冲杀,方才冲出重围,一直朝东奔去。踏白营骑兵人人身带着伤,一路逃到这里,已经是强弩之末了。紧追在踏白营身后的辽兵也是人困马乏,但人多势众,又占着风,也就没有宋军那么狼狈。
“定要擒杀那个红袍将。”北院将军耶律也先紧紧盯着那个宋将。
这几天来,踏白营仿佛跗骨之蛆一样在辽军前锋周围游弋,往前方派出去的拦子马,要么杳无音讯,要么被发现了尸体。令辽军副都统萧向升大为光火。耶律也先设下了陷阱,将这伙宋军侦骑围住,居然给这个红袍将拼着一身悍勇杀了出来,更不啻于在耶律也先的脸打了个耳光,若不将他擒杀,耶律也先只怕在军营中威望大减。
随着战马的起伏,杨再兴身的箭矢不住晃动,仿佛一个颤抖的刺猬。这个宋将至少中了十几箭,还能逃出这么远,也先不花心底不由得有些吃惊,但猎物越是凶狠狡诈,猎人的兴趣也就越大。狼最大的武器不是他的牙齿和利爪,而是它的耐心。
章94 浔阳满旌旃-9
千余辽骑紧追着踏白使进入视线,埋伏的宋军骑兵不禁屏住了呼吸,几匹战马感受到主人的情绪,不安地想要站起身来,张宪冷冷地盯着小山之下,踏白营骑兵已全部过去,千余辽骑的前锋刚刚驰到小山之下,张宪猛然大喝一声:“上马!”
刹那间,背嵬营骑兵跃上马背,一声发喊,从山上冲了下去。战马的速度越来越快,马枪的锋刃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风声呼啸,辽军骑兵发现伏兵,顿时一阵慌乱,一名裨将大声呼喊,还没来得及调整部属迎敌,便被一马当先的张宪将挑落下马。
“遭糕!”耶律也先脑中闪念,口中高喊道,“不许乱!”一边拼命地拨转马匹,企图迎面向背嵬营冲杀过去,熟料战马奔跑了许久,马力接近耗竭,这猛然使力转向,竟然折了后蹄,坐骑哀鸣倒下,耶律也先掉落下马,他踉跄着站起身来,抬头只看无数骑兵乱哄哄地从眼前掠过,好几骑差点把他撞翻,幸好几名亲兵眼疾手快催马过来,把他团团护在当中,一名骑兵把战马让给耶律也先,耶律也先骑上马来,想要呵斥部属结阵,刚刚张口,一股劲风扑面而来。“将军小心!”亲卫高声叫道,不顾耶律也先的意思,拼命将他的战马向旁边拉去。
说时迟,那时快,数骑宋军骑兵风驰电掣一般冲杀过而过,几杆马枪连挑带打,两名耶律也先的亲兵躲闪不及,落于马下,耶律也先惊魂未定之时,第二波宋军骑兵又杀到,这一波没有前面那数骑密集,但相对接近崩溃的辽军骑兵来说,仍是不可阻挡。辽军骑兵纷纷乱哄哄的避开宋军冲阵,不少百夫长、十夫长已经率军往东逃回。
虽然从小山上冲下的只有寥寥数百骑,但谁知到宋人还有多少伏兵,说不定那些该死的侦骑也是诱饵而已。战者,夺气也!耶律也先看着已经无可挽回的崩溃,气喘吁吁,竟然一时失了主意。宋军骑兵冲阵十分厉害,刚刚数波冲过,已经在不远处兜转马匹,准备立刻再冲阵,竟是丝毫也不歇息,不给辽军喘息之机。
“将军,快退吧!”亲兵大声喊道。若耶律也先阵亡了,这队亲兵也要全部斩首的。
“将军,退吧!”更多亲兵大声劝道,两个人已经不由分说地抓起了马缰。这匹战马本不是耶律也先的坐骑,旁人来抓马缰,也不抗拒,反而驯顺地跟着亲兵掉转了方向,全速向东面来路逃回去。
“唉——”耶律也先脑海一片空白,只闻风声呼呼地从耳畔掠过。战马狂奔出十余里外,几个百夫长纠集了数百骑停下来,耶律也先面如土色,清点人马,折损了一百多骑。到了这个地步,大家都丧了胆,他也顾不得计较到底宋人有多少伏兵,只得匆匆忙忙受收拢部属,回去并报遭遇宋人大军埋伏了。
小山下,踏白营骑兵返身杀回时,辽兵已经一个不剩。杨再兴脸色如雪片一样苍白,强打着精神,在马上向张宪拱手道:“张统制,再兴欠你一条命,今后必有所报!”他出生江湖,任侠使气,和其他将领相比,也多了些义气的言语。
张宪正在料理自己的兵刃,辽兵鲜血染红了枪头白缨,他到提马枪,让血顺着红缨流向枪尖,又滴答滴答流下,在将土黄色的地面染成朵朵红梅一样的颜色。他皱着眉头,听杨再兴说话,抬起头来,微微笑道:“杨统制莫要见外,你我的性命都是岳枢密的,何必婆婆妈妈,说什么欠不欠的?”
若是旁人说他婆婆妈妈,杨再兴恐怕要当场翻脸。可面对张宪,他只点了点头,笑道:“正是如此,舍生忘死,杀敌破军,这才是好汉所为!”说话间气血澎湃,牵动了伤口,忍不住咧了咧嘴。杨再兴信手将身上的箭杆折断,这才让军卒上前,料理伤势。军卒小心翼翼,杨再兴一边忍着疼痛,一边和张宪说了些辽兵的情况,颇有些关公刮骨疗毒的架势。见他如此硬气,张宪也暗暗称奇
赵行德随着镇**大队刚刚抵达江州,陆明宇、罗闲十等将便迎上来。为防惊扰敌军,诸将要么只身前来参见,要么只带了一两个亲随。但脸上神气无不是激动万分,仿佛赵行德当真是被镇**扣押了十几天一样。
前一番哗变真真假假,动人心魄。赵行德在军中的威望得到了完全的体现。保义军军卒一听说指挥使被扣,无不义愤填膺,诸将稍加引导,便成了哗变的局面,差点和镇**在舒州便打起仗来。而且,出乎陆明宇等人的预料,哗变救主这事情,其他人拘于名分还犹犹豫豫,不少军中的秀才却最胆大包天,什么朝廷制度,什么枢密兵部,在他们嘴里,全都被驳斥得一无是处。“儒以文乱法”和“侠以武犯禁”两者如同天雷勾地火一般,在镇**的哗变中完美地结合起来。经过了这假戏真做的哗变过后,镇**和以前有了极大不同,内里上下浑然一国,对外人隐隐有种同仇敌忾的感觉。
这种情况,赵行德隐隐有所察觉,但事已至此,是福是祸,他也不能寒了众人之心,只得心照不宣地好言安慰,然后逐一询问埋伏的布置。
“大帅未雨绸缪,布置的妙啊!”陆明宇笑道,“石参军也是个能人,江州这片地方,莫说两万骑兵,就是十万兵马来打,我们也不惧怕!”诸将一起大笑起来。陆明宇说话有些夸张。但当他们心急火燎地赶到江州时,石景魁早已在此征集了数万附近州县的丁壮。州县义兵虽然未经战阵,但石景魁大方地将鄂州运来的火铳枪分发下去,已有了初步的队列操练,同时,石景魁指挥州县义兵在江州附近险要处建立营寨,又征集了不少粮草。诸将心里石头总算了落了地,纷纷佩服起赵行德几乎未卜先知一般地安排来。
“石参军这样能文能武,放到哪里都是臂膀一样的人物。”罗闲十也毫不吝惜地夸赞。
“哪里,哪里!”石景魁拱手道,“末将不过做了些分内之事罢了。”
“勿要过谦,此战得胜,石参军功不可没,赵某带东南百姓谢过了。”赵行德微微一笑,颇有深意地向石景魁躬身作揖。石景魁忙站起身来作揖相谢,主帅如此对待一个部属,堪称罕见,诸将只以为赵行德礼贤下士,却没想到赵行德这一揖是谢石景魁身为蜀人,却为关东的战事殚精竭虑。夏国的行军长史,个个是娴熟军务又精明练达的人才。也难怪行军司能够在大将军府中独占鳌头。
“既然辽军不远六百里过来打仗,”客套过后,赵行德气定神闲道,“咱们也不能慢待了他们,”石景魁摊开了事先制好的地形图道,赵行德看了一眼,笑道,“石参军已经在沿途的高地要点设立营寨,适合大军决战的地方,大约是在这里。”赵行德不愿守城,他指着江州城东一片狭窄的平原,周围的小山不适合骑兵冲击,却极为适合设置炮垒,居高临下地控制战场,倘若辽军想要攻陷江州的话,就必须通过这片地方。镇**和保义军的大队人马也可在此迎战辽军。唯一可虑的是,原来以为追来的辽军只有一万余骑,谁知接到踏白营的通知,东南辽兵援军大至,这一路追来的居然有两万余至三万精骑。这就好比准备了一桌饭菜招待恶客,突然来了两桌客人。在辽军的兵力优势面前,保义军和镇**面临的压力陡然增大起来,很可能再度陷入鏖战,而不能及时抽身回援鄂州。
这时,有名亲兵禀告入内,进来后,将一封鸽书呈上,赵行德展开一看,眼中流露出喜色,他将纸卷合上,手竟然有些微微颤动,沉默了片刻,笑叹道:“老天保佑,真是及时雨啊。”
襄阳南面,红日初升,宋军的营寨连绵,飘扬着各色旌旗。东南行营和西京行营诸军已经不准军卒出营,将领们每天卯时都要到帅帐点卯,十数日以来,上上下下都憋出一股火气。
“等等等,”一个刚出中军帐的将领爆口骂道,“等个鸟儿!”
“唉——”另一人低声道,“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想当年”他朝左右望了望,又压低了声音,“咱们王统制领兵时,是何等的爽快!可惜了”“东南行营乃王统制抽调天下精锐而成,朝廷的旨意还好说,什么时候又要奉西京的令?”另一员将领也叹了口气,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中军帐内,枢密使曹迪面色如铁,刘延庆双眉紧皱,两人目光同时落在了舒州和江州。
“曹使相,刘节度,”从帐后转出一人,黄袍金盔,赫然竟是天子赵杞,“舒州已经败了,到底何时才能发兵鄂州?”他面色不豫。天子躲在帐后旁听军议,已是有失体统之事。但赵杞素来倜傥不拘,他和曹迪有翁婿之谊,又记挂着早日出兵鄂州确立正统,是以不顾礼仪地亲身前来,想看看大军军议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章94 浔阳满旌旃-10
“保义军不过是水贼匪寇,赵行德被扣便一哄而散,实在不堪大用。真正的能战镇**,从江州一路退下来,但至今实力完好。”曹迪沉吟道,“铁木哥这部人马,便是在河东让杨彦卿吃了大亏的,且让他们与镇**再耗上一阵,以免”
他话中之意,是再等上一等。
赵杞脸上露出不豫之色,叹道:“现在来看,赵行德能将一干江湖匪类拢在一起,也不容易。可惜此人过于迂直了。”保义军哗变的事情传到了襄阳,大家都摇头不已,原先还有人奚落赵行德纵兵骚扰地方,现在多是责难岳飞下手太狠,不顾大局。反正是鄂州的事情,襄阳的态度是言者无罪、闻者足戒。然而,在军营里,将士们谈论起哗变的事情,脸上却有一种异样兴奋的神采。
“刘少保意下如何?”军中之事,曹迪一言而决。赵杞强忍住心内的不满,又问刘延庆道,他不只望这位老帅能赞同立刻出兵鄂州,解决心头大患,只希望他能有和曹迪不同的一些建议,哪怕只要一丁点不同,赵杞便心满意足。然而,注定要他失望了。
刘延庆避开了赵杞的眼神,干巴巴地道:“曹枢密老成谋国,刘某深为佩服。”赵杞的期待,他心中明镜也似的。但刘延庆笃定了一点,不要介入朝中争斗,只要把握住东南行营这数万人马,朝中就有老刘家的一杯羹。
“该死!”赵杞低下头,隐藏了眼底愤怒的火花,“这些老臣,这些武将!”他的喉头动了动,咽下一口气,抬起头,温文儒雅地笑道:“中兴之事,朕皆托付两位了。”
从中军大营告辞出来,赵杞回到行宫,脸色顿时阴沉下来,浑身无力地朝龙椅上一坐,屏退了左右,连亲近的妃子也不许上前。他双目微闭,心里闷得难受,太阳穴里只觉得像刀子往里面钻来绞去一般地疼。赵杞甚至想要站起来大叫一声,但他只能紧闭着眼睛仰头靠在龙椅上,双拳紧握,指甲深深地掐进了肉里。
“陛下,出兵鄂州之事?”
声音甚是小心翼翼,赵杞的眼睛蓦然睁开,邓素侍立在龙椅之下,神情恭敬,身姿端正。
赵杞的眼神缓和了下来,随即是一声长叹:“唉——”
“诸将逗挠不进,全因为襄阳暂时平静的缘故,但以微臣之见,北虏吞并中原之心不死,眼下这般局面,不过是兵马疲惫,蓄势待发而已,襄阳尺寸之地,回旋余地太小。曹枢密、刘太保这等宿将,也不是坐以待毙之辈,他们迟早是要出兵鄂州的。”邓素的眼神微微波动,随即眼观鼻,鼻观心道:“陛下无须忧虑,大宋国祚已有百年,天下人心未去,只要鄂州一平,陛下的大义名分牢不可动,这些骄兵悍将,到时候也只能为王前驱而已。”
听着邓素的话,赵杞微微点头,脸色也平静下来。他自汴梁脱险,直至登基以来,由最初志得意满,对曹迪、刘延庆隐隐有几分感激之心,渐渐地不太满意的处境。因为置身军营之中,心腹股肱没有,耳目眼神也没有。原以为蔡京、李邦彦等人在东南还可以遥相呼应,对曹迪有牵制之力,熟料东南宋军在辽军攻打下一触即溃,反而让“尊天子不奉乱命”的鄂州一系成了声势,赵杞现在对蔡京、李邦彦等无能之辈的心也淡了。唯独邓素这位和赵杞一块落难的礼部侍郎,成了他唯一可以依靠的心腹文臣。
“劝说陈少阳的事情,”赵杞脸上带着一丝期冀,“可有进展么?”
“陈少阳甚是固执,”邓素压低了声音,夹杂着复杂的情绪,“此事还需趁势而为,从长计议。”自从鄂州朝廷在闹市剐了万俟呙,汴梁方面自不必提,为辽朝办事的官员如丧考妣,丞相赵质夫和参政秦桧指斥陈东等人为乱臣贼子,襄阳方面也有些兔死狐悲的感觉。万俟呙有万分不是,也是进士出身,朝廷大员,不过是个使者,鄂州说寸磔便寸磔,丝毫没有婉转的余地。朝中官员都不敢再出使鄂州,唯有邓素的使者,陈东和理社中人顾念着旧情,还是以礼相待,这也和邓素的信以叙旧为主,并没有露骨地劝说有关
蒙蒙细雨给辽国皇帝的金帐笼上一层轻纱,原本是塞上金戈铁马的风格里平添了一股宁静之美。绵绵的细雨中,辽军骑兵忙着把马匹圈起来,免得被泥泞和碎石折了蹄子,进入雨季,南国的蚂蝗、蚊蝇也给战马带来许多麻烦。南征数月以来,东南打得如火如荼,襄阳这边却暂时平静,除了讨厌的雨,不少契丹人喜欢上了南朝的温山软水,甚至兴致勃勃地讨论着,将来宋人少一些,再把良田圈起来变成牧场,让部落从苦寒的北方迁徙过来。
“铁木哥和萧向升一直追着宋军,已经靠近江州了。”耶律铁哥秉道,“岳飞率镇**且战且退,无力与我军正面相抗,可仍然在苦苦撑着。宋军似乎在江州修筑了营垒,准备再做困兽之斗。”
“嗯,”耶律大石点了点头,感慨道,“一直打胜仗倒没什么,难的是败而不溃,这个岳飞到是个大将之才。”他皱了皱眉,“铁木哥和萧向升也该加把劲,三万骑兵居然追不上多是步卒的宋人,这像什么话?”他表达了的不满,又问道,“襄阳方面可有什么动静?”
“曹迪仍然按兵不动。”
“这个老狐狸,”耶律大石鄙夷道,“他连一点点血都不愿多流么?”语气中带着些许不满,虽然是莫名地冲着曹迪和刘延庆这两个敌人,但帝王之威,仍然让帐内的将领们脸色微变。登基以来,耶律大石威势日甚一日,哪怕是契丹八部会议,也只是服从于皇帝,再加倍地谄媚罢了。按照某些人私下的说法,重振契丹族的机会千载难逢,现在是需要皇帝决断的时候,八部会议以凝聚人心为主,越是放手让族人议论,皇帝越是要威权自重,否则岂不像南朝那样陷于党争,把大辽国搞得乱七八糟。
“是啊,曹迪和刘延庆太小心了。”耶律铁哥深有同感道。只有耶律铁哥这样早年的心腹,才能在皇帝不快的时候,顺着皇帝的口气附和,而不是惶恐地请罪。“舒州宋军已经分崩离析,若是末将领一万骑,直接杀过去踏平了鄂州。”
听这番豪言,耶律大石笑了起来:“宋人就是想得太多,反而失了血气。其实,宋人哪怕一点计策都不使,这六千万人只一股脑儿,和咱们拼命,咱们也死不起人。左传说,‘夫战,勇气也!’他们数典忘祖,败在我们手上。天下归于大辽,是一点儿也不冤枉。”他话语里透着得意,沉默了片刻后,收敛笑容,脸色转为凝重道,“关西的情况怎么样?”
“关中一切照旧。”铁木哥秉道,“夏国没有动员退役的军士,团练军也没动。东征军仍住在营里,每天操练得震天响。”他讪笑道,“曹家死死守着洛阳,倒是条上好的看门狗啊。”他顿了一顿,又道,“细作送来的消息,就在十几天前,罗斯的乱贼纠合西方蛮国数万人马,正要和安西军司决战,夏国一时是抽不出手来管咱们这摊儿了。”
“长生天保佑,”耶律大石松了口气道,他脸上带着淡淡的嘲讽,“夏国以武立国,但他们南朝人同宗同源,总想着什么‘一击必得二虎’,又要招揽中原人心,又要争夺大义名分,他们终究是把算盘打得太精了。”耶律大石深深地吸了口气,他仰头望着帐幕顶上,细雨暂收,新鲜的空气带着雨后青草树叶的芬芳透了进来。雨过天青,浓云初破,一抹阳光柔和透了下来,令人胸中平生一股舒畅之意。没有多久,东南宋军的顽抗,就该一鼓而平了吧
房州城外,弥漫着一股平静而紧张的气氛。自从夏国大军进驻以来,房州与外界的交往已经完全隔断,少数来往的商旅,大都是福海行等夏国丞相府安排从蜀中过来的。原先宋国的官府和胥吏一切照旧,百姓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倒是和从前没有什么不同,除了房州郊外被圈起来的,闲人莫入的一片片军营。
“镇**和保义军退往江州,准备和辽军决战。”
“诱敌深入,赵行德果然是个将才。”吴阶语气里有些赞赏,但又有些惋惜,随即问道,“襄阳和辽兵那边呢?”
“都没有动。”行军长史秉道,“看来,他们还在等。”
“哦——”吴阶眼中闪现一丝厉芒,低声道,“敌不动,我不动。我倒要看看,到底谁先沉不住气。”
章94 浔阳满旌旃-11
一地狼藉的辽军尸体,因为辽军骑兵来援太快,宋军来不及割取首级,只割掉了所有的左耳便牵着马匹匆匆离去,但马粪还是热的,大滩小摊的血迹,尚未完全凝固。
宋军的搜刮给辽军骑兵造成了极大的困难,战马要靠啃青来维持,掉膘在所难免。井水不能喝,宿营的地方若无溪流河川,便不得不掘地取水,辽军人马已经习惯了喝黄色的泥汤。大队宋军逃跑经过的地方,水井里填满腐烂的尸体,村民也不知踪迹,村庄被搜刮得一粒粮食也没有。“匪过如梳,兵过如篦。”紧紧缀在宋军身后的辽军骑兵深深体会到了南朝民间流传着的这句话。山川纵横,丘陵密布,这数日来,侦骑稍稍落单,便容易遭到宋军的埋伏,百骑之众,往往匹马不回。拦子马损失惨重,千夫长速不台麾下折了一百多人,个个都是族中勇士,叫速不台心痛之余,更愤怒无比:“这些夹着尾巴逃跑,只敢偷鸡摸狗的宋人!”
“将军?”
“追!”速不台脸色狰狞,狠狠从嘴里憋出一句,“宋猪还没逃远。”
众辽军最善于辨识人马踪迹,判断宋军没有走远,顾不得收敛族人的尸体,纷纷大声暴催马疾奔,千余骑如旋风一般追着宋军退去的痕迹紧追不舍。
疾驰了大约小半时辰,还有十余里就到江州了,速不台心里不禁焦躁起来。让这伙宋军逃回江州可就麻烦了。正在这时,前面百余骑忽然不约而同地猛力勒马,战马纵声长嘶。他们刚窜上一片坡地,有人弯弓搭箭,有人抽出弯刀,队长在大声喊着整队,冲下山坡的骑兵忙不迭地奔了回来。惊慌失措之下,队形顿时散乱起来。
“有埋伏!”速不台脑海中电光石火,大声喝道,“怎么回事?不许乱!”一手抽出弯刀,一边催马上前。他心中暗暗纳罕,拦子马早已探明前面的道路开阔,只有一些平缓的山坡,树木也很稀少,这里并不是个打埋伏的地方。
“宋军!宋军!”奔回的百夫长口齿不清,“”好多,,好多宋军!”
“怎么回事?”速不台心中疑惑,他挥手让百夫长跟在身后,刚刚驰上山坡,就望见了宋军,苦追十数日不得一见的大队宋军!就在不远处的缓坡上,宋军似乎等待已久,列成了整整齐齐的阵势。宋军大阵正对着东方升起的朝阳,锃亮的步人甲映射着灿烂的阳光,仿佛一片片波光粼粼的湖水。长枪、长斧如林,更多的是早让辽军吃够了苦头的火铳枪兵。在宋军大阵附近的两个山丘也被宋军的营寨占据,木栅寨墙后面高高的飘着各色旌旗。
速不台倒吸了一口凉气,不由自主地猛地一勒缰绳,战马在高坡上停了下来。
“宋军,,这是镇**,”速不台能数清楚两三里以外的马群,他飞快地扫视着宋军庞大的阵列,“还有,保义军?”他不可置信地喊道,“难道上当了吗?”一股恐怖地感觉涌上心头,速不台猛地回头大喊道,“快,快回禀萧将军!”
在辽军对面,宋军刚刚列阵完毕没有多久,此时阳光在东面,岳飞微微眯起了眼睛,镇**这次撤兵十分不易,他心力交瘁下,染上了目疾,双目布满血丝,一遇刺眼的光就流泪不止。这次算准了辽军的脚程,上午出兵占据战场等待辽兵,大概在下午决战的时候,阳光就会照着对面了。岳飞眯起双眼,看了看右侧的山坡,炮垒上飘着赵字帅旗。赵行德力主速战速决,岳飞放弃了先让辽军顿兵江州城下的打算,镇**和保义军选择了在野外决战。辽兵如离弦之箭,一路跟着镇**到了江州,就算发现中计,一场决战也在所难免,望风而逃是不可能的。更何况,这个适合大军决战的地方,对辽军骑兵并非完全不利。
果然,辽军前锋发现宋军后,后面的大队人马不但没有退去,反而加快赶路,在中午的时候全部赶到了战场。辽军占据了宋军大阵对面的山坡,骑兵按照千人队万人队列成骑阵,骑兵用携带木桩树枝等物在骑阵周围构筑了简单的鹿角,各种游骑侦骑游荡在大队周围,看似杂乱松散,不如宋军军阵严整,但两三万骑兵连同战马,黑压压一片,给宋军的心理,特别是未经战阵的州县义兵的心理形成巨大的压力。
然而,驻马在山坡之上,辽军主帅铁木哥的心里也是惴惴不安。辽军一路尾随宋军而来,求一决战而不得,不知道吃过了多少暗亏,也做好了攻打江州坚城的准备,熟料宋军突然摆出来堂堂正正决战的架势,到让铁木哥百思不得其解了。早晚都要决战,何苦一退六百多里,两条腿被四条腿追好玩么?
“铁木哥将军,且让我派部属先试探一下?”副都统萧向升傲然道。
宋军这一路溃逃,铁木哥都十分小心谨慎,大军所过之处,凡是遇到稍微复杂一些的地形,无不四处派出侦骑,此举不但累得诸契丹将领苦不堪言,更因为侦骑分散,被更熟悉地形的宋军骑兵捡了不少便宜。有人对萧向升诉苦,在舒州大战的时候,若不是铁木哥临阵胆怯犹豫,迟迟不举兵进击,宋军也没那么容易击败了上万辽军骑兵。萧向升虽然不以为然,但心底下却更加深了铁木哥胆怯的印象。此时宋军大张旗鼓前来决战,并无任何埋伏,萧向升不禁暗笑铁木哥杞人忧天,因此主动请求派部属去试探宋军的虚实。镇**一路败退到此,说不定只是虚张声势,辽军派出数千骑一试探,这看似庞大的宋军大阵就要溃败了。
“再等等看”铁木哥抬头看了看天色,正午时分,烈日高悬在蓝天中央,毒辣的阳光将勇士和战马都晒得有些发蔫,“再等等看吧,先修筑营寨,明晨再攻打宋军。”早晨的空气清凉,辽军自东向西放箭,没有阳光晃眼。
萧向升鄙夷地“哼!”了一声,没再请战。他是后族萧氏里跟随耶律大石许久的人,此番位居于铁木哥之下,他虽然心里有几分看不起这草原杂胡,但
“开炮——”赵行德下令,“敌军不动,把他们轰出来!”
“是!”高肃大声领命,转身道:“开炮!”
“开炮!”
“开炮!”各火炮组的炮长大声下令道。
一排排火炮早已对准了辽军骑兵列阵所在的山坡,那里虽然居高临下,极其适合骑兵列阵,但恰好在火炮的射程之内。赵行德也一早看中了这块地方,还让火炮营炮手瞄准试射了了好几次。
“轰——”“轰轰——”“轰轰轰——”团团黑烟升起。
一枚枚圆铁炮弹呼啸着飞向密集列阵的辽军骑兵,在两军之间的空旷战场上,炮弹黑黝黝的飞行轨迹十分的明显,辽军骑兵甚至好像还来得及提前躲避,然而,早交战中熟知火炮威力的辽军骑兵纷纷慌作一团。炮弹飞行得虽然有些慢,但比战马的速度还是快上了很多。在一片人喧马嘶之中,数十颗炮弹画着弧线落到了尚未散开的骑兵群里,圆圆的炮弹所过之处,血肉横飞的场面加剧了辽军骑兵的混乱,不少千夫长甚至不等主帅的军令便率部冲下了山坡。谁都看得出来,宋军是早已瞄准了这块坡地的,留在上面就是等死!
“该死的!”铁木哥不知是骂自己,还是在骂狡诈的宋将。在草原上,这块坡地是绝佳的骑兵阵地,任谁看了都要先占领的地方。然而,火炮的出现改变了战争的规则,刚才他还想着要用一夜的时间构筑个营寨来巩固阵脚,现在看来似乎没那么必要了。什么样的临时营寨能挡得住炮轰呢?
宋军的炮火已经宣告了,摆在辽军面前现在只有两条路,要么迎战,要么滚开!
“都是那个懦弱的混蛋!”萧向升狼狈不堪地从山坡上退了下来,确切的说,是往前冲了下去,一枚炮弹就落在他的身边,差点将这个后族的骄傲砸成一团肉酱,萧向升不禁怒火中烧。和草原蛮子不同,萧向升并非没有见识过铁桶炮,在上京的汉军营里就有许多。那些在契丹骑兵马下战战兢兢走过的火炮手,连抬头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萧向升从来不认为那些懦弱的家伙摆弄的铁桶炮能阻挡契丹骑兵的弯刀和弓箭,只要战马的速度够快,对付火炮就跟砍步卒一样简单。先攻下宋军的火炮营垒,然后那一侧的山坡上顺势冲下,攻打宋军步阵的侧翼。若铁木哥率军从正面冲阵配合,两支上万骑兵群就会像铁拳一样把宋军虚张声势的步卒大阵踏得粉碎。
“没什么大不了的!”萧向升大喝一声,他没有任何犹豫,拔出了弯刀,“跟我冲上去!”
章94 浔阳满旌旃-13
“在!”杜吹角大声应道。
留在炮垒上的只有中军牙兵,左右军牙兵营分别随着陆明宇和罗闲十加入到步军大阵中。这五百多牙兵皆是赵行德亲手选拔训练,此刻毫不犹豫,顶盔贯甲的五百多掷雷手,哗啦啦站起身来。
“炮垒交给你了。”赵行德下令,“死守到底!”杜吹角还没答话,他转身对马睿道,“我们带骑兵冲一冲。”又对高肃道,“炮火避开前面,全力轰击敌军后援!”
“是!”马睿高肃皆大声答应。按军中常理,对敌围攻最忌死守,哪怕敌众我寡,但有一线可能,将领要不断组织人马反击,甚至亲历锋矢,以激励本方军心,挫伤敌军士气,使敌人不能从容攻打我军。所以,尽管诸将面露忧色,却无一人劝阻。
赵行德从亲兵手里接过战马缰绳,骑上战马,他轻轻转动马头,俯瞰火炮营垒。辽军骑兵一浪接着一浪,仿佛怒潮,炮垒外围防线的在苦苦支撑。见将军上马,近处的宋军纷纷抬起头来。一千余骑保义军骑兵在纷纷翻鞍上马,竖起马槊,只待指挥使一声令下,便齐心杀出去。
赵行德环视众军,大声道:“把我的将旗打起来!”亲兵从怀中取出一张绣着赵字的将旗,将之系在马槊上,刚刚高高举起。便被斜刺里一枚流矢擦过,“跟我来!”赵行德右手抽出横刀,大声道,“杀辽贼啊!”左手将与头盔相连的面帘放下。青铜面具泛着金光,赵行德眼神却寒了下来,“咄”一声暴喝,他一提马缰,带领骑兵从炮垒预先留出的反击甬道冲了出去。
千余骑兵紧紧跟在指挥使将旗的后面,小心控御战马通过曲折的甬道。这甬道狭窄,两侧都是营垒,指挥使的将旗为保义军士卒所熟悉,两边的宋军都看得清清楚楚,将军亲自出阵反击辽军。
宋朝虽然重文轻武,但军中传承五代的习气,士卒最爱将军亲临矢石,甚至推崇对将决胜。宋军有数的大将,如杨彦卿、岳飞、韩世忠等辈,无不是弓马娴熟,勇悍过人。见指挥使亲自冲阵,营垒上军卒们不山呼海啸般呼喊起来,“保义万胜!”“保义万胜!”“万胜!”“万胜!”欢呼声如海潮般一浪高过一浪。“大帅万胜!”腿肚子转筋的军卒,士气也为之一震。
“将军,,不是逃走了吧?”有人将信将疑道。
“呸,你这腌臜东西,赵将军死都不会逃!”钱深骂道,眼中充满鄙夷。
因为州县营奇缺军官,赵行德不得不从保义军中抽调精锐加以充实。这些日子来,每天和那些贪生怕死,满脑子回去做活养家的州县丁壮混在一起,钱深觉得仿佛陷在一个深不见底的泥潭里一样。此刻见指挥使亲自出阵,他仿佛一匹退役的战马重新听见了冲锋的战鼓,浑身的血液都忍不住沸腾起来。他双目圆睁,目送骑兵如旋风一般冲出营垒,大吼出一声道:“大帅万胜!”震得旁人耳朵嗡嗡作响。
保义军老兵疯魔一般地高呼,带动原本心里发虚的州县兵士气大振。
“呼——”风声和嗖嗖箭矢破空之声,在赵行德耳畔掠过,他紧紧伏在马背上,一彪人马冲出了营垒,眼前豁然开朗。“杀!”赵行德大喝一声,战马向前跃起,刀锋直取敌骑。
辽军骑兵猝不及防,这一刀正劈在脖子上,首级和鲜血冲天而起。赵行德浑身战意沸腾。“杀!”他大喝一声,刀刃上的血滴甩落,酣畅淋漓。将领亲临战场,就是把自己放在了生和死的天平上。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勇气、胆识、运气,缺一不可。将敌人一个一个地杀,把脑袋要一颗一颗地砍。将为军之胆,该豁得出命去拼的时候,羽扇纶巾谈笑灭敌只不过是个笑话。
指挥使勇猛如斯,部属骑兵无不士气大振,如猛虎驱羊一般冲入了辽军骑兵里,枪挑刀砍,杀开一条血路。辽军骑兵正在围攻炮垒外围,有的跳下了战马,坐在战马上的队形也极杂乱,十骑当中倒有七八骑在开弓放箭,猝然遭到宋军骑兵的逆冲,顿时溃不成军,朝着四面溃退下去。宋军防线终于获得喘息之机,苦苦支撑的宋军目睹敌军溃退,顿时欢声雷动,如山呼海啸一般。
马援、贾元振等军官趁机高呼道:“保境安民,誓杀辽贼!”
对来自州县义兵壮丁来说,保卫家园和亲族,是比驱逐北虏迎还圣上更加实在的目标。辽军入寇后,到处烧杀抢掠,令人闻之色变。富户纷纷逃亡,贫户流离失所。来自丞相府,来自州府县府,来自州学县学的一道道命令,将无所依靠的百姓从田里,从茶园里,从工坊里,从学堂里征集起来,宛如涓涓溪流汇成大江,一路送到了充满危险的战场上。许多理社出身的儒生被任命作为军官,夹在在骈四俪六的说教中,丁壮们唯一能理解的,便是一遍遍重复着的“保境安民”四个字。“打退辽贼,才能过安稳日子!”在许多丁壮心底中,“保境安民”,便是唯一能理解的大义。
“保境安民,誓杀辽贼!”
“保境安民,誓杀辽贼!”
染了不少血迹的“赵”字大旗高高飘着,赵行德勒马回身,朝着营垒上的军兵举刀示意。当此情形,无数保义军,州县兵激动无比,都一起大声喊叫起来“大帅万胜!”“大帅万胜!”许多人刚才以为要被辽兵踩死了,如今见到统兵大将勇猛,本军骑兵也如此厉害,竟激动地哭了起来,士气澎湃到了极点。
从始至终,与敌人接战的只是一小部分外围宋军,军官鼓动着那些阵后的军卒用尽全身力气大声呼喊军号,虽然并不能伤害数十步,数百步外的辽军骑兵,但宋军本身的士气却因此高涨而凝实起来。趁此机会,军官们忙将生力军充实到炮垒前方,将死伤的士卒送了下去,重新巩固了防线。
“准备——”高肃一脸紧张,望着远处重新聚集起来的辽兵,“开炮——”
“开炮!”
“开炮!”
随着炮长的号令,十几门炮点燃了引线。
辽军吃了亏,反应极快,几乎片刻之后,便有将领集中了两千骑兵,气势汹汹地朝着赵宋军骑兵猛扑过来。一但被敌军缠住,恐怕就是死战到底的结局。远处的步军大阵,保义军左右军的将领心都悬在了嗓子眼儿上,陆明宇目不转睛地望着那边,恨不得立刻带兵杀出去,但未闻进兵的战鼓,也只能凝立不动。他忍住了回身去望“岳”字帅旗的冲动。镇**的军纪,临阵回头者斩,保义左军现在暂时与镇**合为大阵,即使以陆明宇身为统制也不敢以身试法。
“轰——”
“轰轰——”
黑沉沉的炮弹呼啸着朝远处的辽军而去。
“走!”赵行德回头看了看惊慌失措的辽军骑兵,一拨马头,带着骑兵毫不恋战退回营垒之内,这一回,所过之处的宋军欢呼之声如山呼海啸一般。保义军军的骑兵以寡击众,但仗着炮垒甬道四通八达,又有火炮轰击的配合,从内线机动如神出鬼没,个个奋身杀敌,辽军士气为之一滞,再没有刚才压着宋军的嚣张气势。保义军骑兵越战越勇,杀到后来,人为血人,马为血马,仍然不停从各个方向出击,搅得辽军攻势大乱,到了后来,本方的骑兵一出现,守卫炮垒的宋军便欢声雷动,声势大涨。
“该死的,南蛮骑兵吃了什么药?”速不台懊恼的骂道。
宋军骑兵搅乱辽军攻势后,再次退去,辽军骑将追之不及,大声呼喊着“放箭!”“放箭!”
这一回,赵行德的运气似乎被挥霍一空,也许是马力不济,他退得稍微慢了些,而炮垒上的火炮轰击又慢了一些,辽军骑将所发的鸣墒仿佛长了眼睛一样紧紧盯在背后,无数的箭矢追逐着在赵行德的后背,几乎转瞬之际,他身上已插了七八根箭矢。若不是他甲胄坚固,只怕早已被射杀当场。
“好箭!”连远处观战的铁木哥都兴奋的大吼一声!
辽军射杀敌军主将的箭矢乃是专门的断头破甲箭,就算这赵行德身披着厚甲,这几箭也够他受的。而看到这一幕的宋军诸将无不心头一紧,连枢密使岳飞也举起了右手,他明白赵行德对军心的重要性,此人一旦有事,他也顾不得能否重挫敌军,步军大阵必须压上去,免得全军崩溃。炮声轰鸣,杀声震天,战马嘶鸣,箭矢破空,每一刻都有无数人倒地身亡,每一刻都有人大声呐喊着冲向前方,但这在一刻,无数的目光落在了赵行德身上。
几支箭矢穿透了赵行德铠甲,并未伤及要害,重箭强烈的冲力让他马上晃了几晃,赵行德稳住了身形。他回头看了看,辽军骑兵尚在数十步以外,忽然勒住了马匹,周围十数骑骑兵不知何故,也簇拥在他身旁,赵行德忍痛折断身上的箭矢,抽出横刀,朝着对面示威似的挥了挥。若是一个普通的骑兵,这个举动是毫无意义的,但整个战场瞩目的他突然如此,却令战场仿佛安静了一瞬。
“这人疯了!”萧向升皱着眉头,“他想寻死吗?”
但是,炮垒上的宋军却在一瞬间理解了赵行德的意思,高肃、杜吹角、马援、贾元振、钱深等将,几乎在同一刻声嘶力竭地大喊起来“将军万胜!”“保义万胜!”比刚才大了足足数倍,宋军高呼酣战之声,直冲云霄。“轰——”“轰轰轰——”蓄势已久的火炮也震天动地地吼叫起来。
赵行德这才拍拍坐骑,在千钧一发之际退回营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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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94 浔阳满旌旃-14
策马奔回炮垒,赵行德在马上晃了一晃,亲兵忙过来要扶住,赵行德却举起马鞭,让他不用上来。炮垒建在低矮的山丘上,整个战场竟收眼底,无数的目光也集中在这里。赵行德揭开面帘,摘掉了头盔。周围的军卒看清楚威严的脸容,欢呼与喝彩声更大起来。
“赵将军!”马睿见他脸sè略显苍白,不由得有些担心。
“无事。”赵行德的声音有些低沉,右手振臂一举,大喊道:“誓杀辽贼!”
众军卒这才看清,这竟然是一颗耳带金环的首级,想必是被阵斩的辽军将领。一时间,士气沸腾到了极点,忘记了刚才的恐惧,无数军卒跟着大声喊道:“誓杀辽贼!”“誓杀辽贼!”“誓杀辽贼!”许多保义军中的士子,更是jī动得热泪盈眶。
步军大阵里,保义军诸将纷纷赞叹。陆明宇、罗闲十等虽不敢左顾右盼,但眼角流lù出来的情绪,却是与有荣焉。石景魁暗道:“不愧是在安西出身的猛将。”
“好汉子!”杨再兴大声赞道。
战场上的心理颇为微妙,一将拼命,百人莫当,百人效死,万夫莫当。宋军本来占着地利,经此jī励,就算没有骑兵相助,四面的州县宋军也和仰攻山丘的辽军骑兵战得旗鼓相当。
见局势稳定下来,赵行德方才命军卒搬来椅子坐了,解甲让郎中挖出箭头。
“当”“当当”“当当当”
几枚箭头先后落在铁盘子上,施郎中用鼻子嗅了嗅,又舌头tiǎn了tiǎn箭头,方才秉道:“将军放心,这箭上没有毒yào。”这时,马睿、杜吹角等将才松了口气。赵行德见郎中不避风险,微笑拱手道:“有劳施先生。”还有许多受伤的军卒需要郎中照料,赵行德也不多客气,重新将甲胄披上,站起身来四处督战。
“很好!”赵行德忍着伤口的剧痛,脸上轻松写意道,“大家伙儿把平常本事用出四五分,便能和辽贼打个平手,若是平能使出六七分来,便能战而胜之了。”他铠甲虽然厚实,但行动起来却不时磨着伤口,阵阵疼痛逐渐变得僵硬麻木。他觉得整个后背似乎都有些肿了,贴身的布衫被汗水和血水湿透。
赵行德就像一块吸铁石般,他所到之处,箭矢纷纷照他shè来。即使百余步,在数十步之外,辽军不shè近处的目标,拼命朝赵行德放箭。竖在两侧的铁盾“乒乓”响个不停,如同雨打荷叶一般。随行的亲兵神sè紧张,赵行德却hún若无事,举动如常,竟不似个受过伤的。相应的,赵行德每到一处,宋军的士气大振,守卫这炮垒保义军jīng锐加上州县宋军足有一万余兵马,经历了这场火与血的锤炼,经历了恐惧、怯懦、绝望、jī动、兴奋这些情绪,坦然也罢,麻木也罢,大部分长枪手、长斧手、火铳手,反而能将平常教习的战阵本事使出个七八分,有了几分劲兵的样子。没过多久,骑兵战马歇了马力,马睿再次率军四处反击。
小山丘炮垒仗着万余州县兵,千余骑兵,居然和万余辽军骑兵有攻有守,战场上,强弱的天平顿时变得微秒起来。萧向升不住请铁木哥加添兵马攻打,然而,宋人的步军大阵未动,倘若辽军陆续投入攻打pào垒,可就彻底被动了。“怎么办?”铁木哥脸sèyīn沉如铁,心luàn如麻,“宋人早有准备,这是个陷阱,留住勇士的xìng命,才能打胜仗啊。”他的目光投在仍在一拨一拨地猛攻小山炮垒的契丹骑兵背后,假如丢弃萧向升这支人马,独自退军的话,后果是他难以承受的。哪怕是现在按兵不动,他也顶了极大的压力。
正在这时,中军的战鼓隆隆响起。杨再兴、陆明宇等将打起jīng神,军官们由上而下地向前挥动右手,前阵一个个指挥开始前进,按照事先的cào演,军卒们往前走了五十步方才停下,在这段时间内,辽军骑兵被炮垒上战斗所吸引,并没有贸然发起冲击。当前军大阵再度前行数次后,万余步卒已开始占据了战场的中心位置,火铳枪手向四面架起火铳,军官一声声地下令,开始以最快的速度朝周围的辽军骑兵shè击。
“对准了!开火!”
“开火!”
“开火!”
大阵步卒训练有素,仿佛一架运转不停的机器,每个队军卒分别在原地装填弹yào,然后依序走到方阵外面,将装填完毕的火铳递到什长和副什长的手上。这两个兵头将尾不停地支起火铳,在百夫长的号令下点火,发shè。
从大阵外面看,只见一片枪刺林中,阵阵青烟腾起,铳子便如暴风骤雨一般朝着辽军骑兵shè去。单个火铳枪手发shè的弹丸虽然威力有限,但上千杆火铳同时齐shè的威力却不小,被击中的骑兵纷纷落马。辽军骑兵也不断策马驰到如林的火铳枪手面前,在二三十步远的的地方用骑弓放箭,亦造成不少火铳枪手中箭死伤。然而,骑兵发shè的箭矢虽然不少,却总赶不上一排有一排鸣放的火铳威力。步军大阵中多是久经战火历练的镇**与保义军,即使在数百骑shè如雨点般的箭矢侵袭下,步军大阵亦稳如泰山一般。张宪更指挥着前军大阵慢慢靠近炮垒,与炮垒上宋军渐渐快形成合围之势。这时,不少契丹骑兵再也顾不得向上仰攻炮垒,趁着合围还未形成,打马从旁边退去。
“铁木哥该死!”萧向升大骂道,他回头望着仍然一动不动地铁木哥所部,想必在舒州那场战斗,也是因为此人逗挠不进而战败的。无数契丹勇士在弹雨中倒下,战马哀鸣着瘫倒在地。“退,快退!”萧向升摇了摇头,大吼道,“我去和那个懦夫理论!”
在步军大阵的威胁下,辽军骑兵最终放弃了攻打火炮营垒,如同麻雀苍蝇一样四散而逃,在他们背后,炮垒上的宋军欢声雷动,高声呼喊着:“大帅必胜!”“大帅必胜!”
“都统大人,要不要出兵帮萧统制他们?”千夫长速不台低声问道。
铁木哥恍若未闻,他正在犹豫要不要退兵,速不台连问了几声,铁木哥方才抬起头来,见契丹骑兵主动退了下来,铁木哥的眉间竟浮起一丝喜sè,旋即又隐没了下去。败退的契丹骑兵一泻千里,纷纷绕过了铁木哥所率的骑兵本阵,朝着山丘后面退去。
这时,宋军炮垒开始重新调整炮口,对准不远处的辽军骑兵大阵轰击起来。黑sè的炮弹一枚枚尖声呼啸着支shè过来,辽军驻马的山丘上luàn成一片,有人在大声弹压部属,有人则惊慌失措地奔向铁木哥,高声道:“都统大人,契丹人跑了,我们怎么办?”这时,离围攻炮垒的辽军败退不过一刻钟的时间。
“退!”铁木哥马鞭指着山丘后面,大队的契丹骑兵正在散luàn不堪地整队,“万夫长、千夫长要看好自己的部属,不许luàn退!”趁着宋军的火炮尚没完全发挥威力,步军大阵行动迟缓的机会,辽军骑兵纷纷催马,争先恐后地退了下去,一直到两里之外扎营,将这处居高临下的山丘让给了宋军。
大队人马终于脱离了宋军炮火的范围,骑兵们从备马上取出营帐、鹿角等物,再次搭建营帐,铁木哥还没有下马,一彪人马便从远处直闯过来,战马尚未停稳,副都统萧向升便翻鞍下马道:“铁木哥,你这个胆小鬼,我们契丹人流血拼命,你们居然坐壁上观!”好几个吃了败仗的契丹将领黑着脸跟在萧向升身后,一脸怒容地盯着铁木哥。辽军南征北战,从来都是外族杂胡打先锋,契丹人在后面捡便宜。今日萧向升一个冲动,契丹骑兵损失惨重,而铁木哥所率的草原部落骑兵除了被炮弹打死打伤了一些,实力完好无损,更令这些眼高于顶的契丹人不忿。
萧向升乃是后族,此时发了脾气,也不顾情面,大声质问道,“今天不把话说清楚,我便告到陛下面前,定要你这蛮子好看!”
“萧大人说的是!”“把话说清楚!”“说清楚啊!”辽军尊卑本不甚严,契丹将领见萧向升出头,纷纷跟在他后面大声鼓噪,几个人居然把手按在了刀柄上,准备一言不和便拔刀相向。
场面僵持下来,似乎只要再有一丝火星,局面就会演变成一场爆炸。诸将紧张地相互看着,萧向升桀骜地直视着铁木哥的脸。铁木哥的部属受契丹人的歧视久了,平常还忍气吞声,此时哪里还按捺得住,纷纷拔出腰刀和契丹将领对峙起来,将领们拔了刀子,亲兵也纷纷涌上,片刻之间,以铁木哥和萧向升为中心,竟有数百兵马拔刀相向,更有十几骑打马向外围跑去,看来是般救兵去了。
铁木哥手按在刀柄上,摩挲了几下,又缓缓放下,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盯着萧向升道:“大石陛下一向公道,赏罚分明,就算告到陛下那里我也不怕!不管是你是契丹人还是皇亲,今天你没有我的将令便擅自兵,按照军法,你已是犯了死罪!从现在开始,你的脑袋就算是寄存在脖子上,等待大战过后再做论处!”
章94 浔阳满旌旃-15
“你——”萧向升眼里爆出一丝阴冷的光,想不到这个蛮子居然拿陛下和军令来压他。众目睽睽之下,他亦不能公然抗命,萧向升脸色变幻了数次,冷笑了两声,“好个都统大人,好大的威风!今日你拥兵不进,致使大军败退,我倒要看看,你到底有什么补救的法子?”
萧向升满心愤懑,他自忖今日并非鲁莽行事。拦子马已经探过这片地方,前几日还没有南蛮的踪迹。这些宋军分明也是赶到战场不久,营垒也是匆匆筑成。辽军多为骑兵,利攻不利守,唯一有利的地形又在宋军炮火的笼罩之下。攻下宋军炮垒是控制整个战场形势的关键,因此,萧向升一上来便不惜以契丹兵马伤亡猛攻炮垒,以都统之尊亲自领兵冲阵,好几次险死还生,谁道却被安上一个“擅自出兵”的罪名。
“你倒说说看,有什么补救的法子?”萧向升盯着铁木哥,眼中仿佛要喷出火来。
众将也都看着铁木哥,火光映得各人的脸阴晴不定。东路辽军自南侵以来,势如破竹,沿途的宋军要么一触即溃,要么望风归降。仅仅五万辽军,居然在月余时间横扫整个江南东路,拿下杭州、江宁等名城重镇,这也助长了辽军中的骄狂之气,谁知这次西征却一败再败,一个月下来,死伤的人马是从前的几倍,从上到下,军心都浮动起来,而西征军都统铁木哥的威望也坠到了谷底。
铁木哥挥手命亲兵退下,让部将都到大帐之中。这处临时搭的皮帐篷显得十分拥挤,诸将盘膝而坐,中间摊开了一张简单的山川地形图,别的茶碗,糕点等物都还没来得及放置。铁木哥环视帐内诸将,沉默了片刻,又让千夫长去安抚部属,小心宋军骑兵趁夜色袭营。帐中只剩下萧向升和万夫长萧敌辇,铁木哥才道:“宋人假作失和,一路把我们引到这里来,居心叵测。我觉得,还是不要着急与他们决战为好。虽然这一仗事关陛下的计划,但打襄阳和鄂州,犯不着拿这几万勇士的性命冒险!”
“什么?”铁木哥话音刚落,萧向升便跳了起来,指着他道,“你竟敢违抗皇命?”
铁木哥看也没看他一眼,继续道:“南朝有句话,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陛下令我们一路向西攻打宋军,原以为鄂州宋军是乌合之众。但这几场仗打下来,你们也知道,这些宋军并不是羊群,不但勇猛,而且狡猾,不是轻易可以打败的。”他的话音不大,并没有刻意的威势,却反而有一股说服力。
萧向升瞪着铁木哥,又把目光投向萧敌辇。萧敌辇是一直在西征军中,这一仗一仗打下来,早觉得不对味儿,更知铁木哥并非有勇无谋之辈。他自有根底,见萧向升以目示意,只将目光转到一旁。
“这个奚奴!”萧向升暗道,“短短数月,便被北地的蛮子给收服了。女真金国就是前车之鉴。南人柔弱,我大辽国起自北方,真正要小心提防的,还是这些杂胡。”想到此时,萧向升目光转冷,霍地站起身来,对二人厉声道:“我大军西征,吸引鄂州宋军前来决战,这是陛下的旨意,你们两人竟敢抗旨吗?”
“皇帝的旨意不是叫你去打败仗!暂且退兵,并不是一味后退。我们多是骑兵,别说宋人两条腿追不上,就算他们敢追,不是每个地方都适合他们的火炮和阵势,只要离开了几十里以外,谁是猎物,谁是猎人,说不定就要颠倒过来!我们吸引鄂州宋军过来,陛下的旨意已经完成了一大半。现在暂且避让,不去碰宋军的陷阱,他们来追,我们就退中求战,他们想退,我们偏偏和他们粘在一起。拖到后面,陛下那边再使把力气,未必不能一下子打掉襄阳和鄂州!”铁木哥越说越是大声,他毫不客气地站起身来,目光如刀,盯着萧向升的眼睛,冷冷道,“你是狗熊吗?你是豹子吗?宋军明明是设下陷阱等你去钻,连狗熊和豹子都懂得闪避,你却要一头扎进去,自己送死不算,还要拉上几万勇士的性命!”他看了旁边一眼,萧敌辇也站了起来,嘴唇张了张,似乎是要劝架,但最终还是没有出声。
“你?”萧向升不禁暴怒,喝道,“好个蛮子,竟敢骂我”他顿了一顿,将“禽兽不如”几个字咽进了肚子,嘴唇颤抖,连声道,“好,好好好,”指着铁木哥和萧敌辇道,“你们给我等着”说完竟不顾转身而去。
帐门大开,灰尘草屑从帐外吹进来,铁木哥的脸色铁青,萧敌辇则摇头:“萧都统是后族,一向顺风顺水惯了,吃了败仗,气不忿也是常事。这事儿要闹到陛下面前,也是铁木哥大人站得住的。”
铁木哥点了点头。万夫长萧敌辇像是辽国派到这支人马里的监军一样,隐隐约约牵制着铁木哥,但此萧向升这么一闹,无形之中,萧敌辇和铁木哥倒是走得更近了一些。
萧向升气冲冲回到营地,将退兵的事一说,部属都愤愤不平,个个大声痛骂杂胡番将不识大体。“大辽国到底还是不是咱们契丹人的啊!”千夫长石家奴抽出刀子,大喝道,“都统大人发话,我立刻去砍了那个杂胡!”
“对!”速不台也大声道,“陛下稍稍抬举他一下,这狗才便把自己当人看了!”
他骂得痛快,诸将纷纷大笑。东路辽军的契丹将领多来自上京的侯门世家。虽然耶律大石登基以来,推动去汉化而归契丹,但在这些人眼中,契丹人自与那些杂胡不相同。这番东征,许多契丹贵子仰慕宋国的东南都邑繁华,纷纷钻营到东路军中,这些人平时虽然飞扬跋扈,但看在他们打仗勇猛的份上,都统耶律毕节还颇有优容,谁知这番西征,萧向升居然还要受一个杂胡番将的气,顿时仿佛冰水倒进了油锅,诸将一下子炸了开来,纷纷鼓噪着要给杂胡一点颜色看看。
诸将义愤填膺,倒让萧向升的怒气稍稍平复,平常笼络这帮上京的兄弟还是显效的。嘈嘈杂杂间,许多人便拔出腰刀,有人说要点起部属去和找铁木哥讲理,有人说要回杭州找耶律毕节都统申冤。
“慢着!”萧向升的脸色微寒,举起右手制止道,“那杂胡狡猾得很,又拿着统兵的名义,说不定正等着咱们凡事儿呢!”诸将相互看了看,石家奴吼道:“难道就这么算了不成?”
“哼,”萧向升冷笑了两声,对诸将道,“咱们契丹男儿,不能让杂胡看了笑话。”
“那该怎么办?”
萧向升摇了摇头,忽然问:“大家攻打炮垒,和宋人交战许久,你们觉得宋军虚实如何?”
诸将面面相觑,他们都是和宋军交过手的,但细细回味起来,白天的战斗确实有些古怪。速不台脸带着思索的神色道:“那大阵中的兵马是南朝训练有素的精锐,但守炮垒的就稀松平常,要不是守将勇猛,又有一支厉害的骑兵在里面,只怕早就被我们攻下来了。”
他的话音刚落,便有人以拳击掌道:“是啊!”石家奴也愤愤道:“若不是火炮不停地轰,再多两倍的宋猪也不够看的。”白天这一仗,败得实在憋气。若对方是河北行营、河东行营的精兵还好说,可偏偏竟是一群东南的州县兵。若是往常,数百骑兵就能驱赶上万的。所以,经萧向升这一提醒,诸将捶胸顿足,觉得白天这一阵输得窝囊得很。
“正是如此。”萧向升冷笑道,“守炮垒的宋军本身稀松平常,但有三样利器,第一是炮火厉害,第二是将领调度得法,第三是骑兵厉害。可是到了晚上,这三样便都大失威力了,炮火打不准,黑灯瞎火,不能像白天那样从容调度兵马,骑兵,嘿嘿,”他冷笑两声,“就他们哪点儿人,和咱们硬碰硬,还不够我们契丹人塞牙缝儿的。”
“大人的意思是,”速不台道,“夜袭?”
“对!”萧向升用力点了点头,“宋军刚刚大胜了一场,这些乌合之众,十有**是高兴得放松了戒备。我们趁夜杀个回马枪,踏了他的火炮营,将火炮都毁了。这里地势开阔,不过有些山丘而已,没了火炮的助力,到了白天,我倒要看看他们拿什么和我们打仗!”
诸将听着听着,脸色由迟疑变为兴奋,有人脸色凛然,有人眼中闪过厉芒,有人狠狠地咬牙。
“铁木哥这条狗,胆敢把擅自出兵的罪名安在我的头上,”萧向升冷笑道,“这次我们便一不做二不休,偷袭宋军炮垒,独取胜果。将来我再面见陛下和北院大人,治他的怯懦畏战之罪!”他环视诸将,喝问道,“这场大功,你们去是不去?”
诸将面面相觑,瞬息后,众人才醒过神,乱哄哄大声答应道:“去,怎么不去!”“对!毁了宋猪的炮!”“跟着萧大人干!”“建立大功,看那个杂胡还有什么脸面指使咱们!”
章94 浔阳满旌旃-16
小山炮垒上,黑烟升腾,随风带来刺鼻的臭味,并没有影响大伙儿的高兴劲儿。
“今日若不是岳枢密再迟不发兵,老陆我拼着不要脑袋,也得上来和赵将军并肩打仗了!”陆明宇拍着脑袋大声道,生怕别人听不见似地。罗闲十等几个编入步军大阵的保义军将领亦是附和,似乎有在闹场兵变的可能。
白日里打退了辽军,本应该庆贺一番,但岳枢密使下令,大敌当前,军中不得置宴饮酒。经过数月来风波,军官们倒是齐心了许多。因为杜吹角是跟随赵行德最久的人,今天又和指挥使一起守御小山炮垒,所以保义军的诸将便找了些食物鲜果,一起在杜吹角这军帐里小聚一番。顺便鼓动杜吹角劝说赵行德,日后大战莫再让本部人马与镇**合兵,以免指挥使再遇到危险。
杜吹角摇头笑道:“赵将军指挥若定,就算使州县营里的人,辽兵也是大败输亏的份儿。”
“嘿嘿,有老杜和中军牙兵在,指挥使当然无恙了。”陆明宇笑道,脸上又浮现一丝担忧的神情,“可是,他所受的箭伤,当真没事儿么?”赵行德中箭的事情,全军都看见了。因为胡人的箭伤好用毒药,所以大家都但着心。
“说了好几遍了,没有,没有。”杜吹角的头摇的跟拨浪鼓似地,“施郎中舔了箭头也没事,还有,你们又不是不知道,最毒的毒蛇都拿咱们将军没办法的。”他望着帐幕窗外的满天的云霞,眼中却是骄傲的神色,“咱们将军是由神佛庇佑的。”
“也是啊,”罗闲十若有所思,“连今天的讲授也不曾耽搁。”
“哟,倒是忘了这茬。”陆明宇当即站起身来,对诸将拱手道,“告罪,告罪,陆某先去了。”望着他匆匆而去的身影,诸将一阵大笑。罗闲十打趣道:“老陆也要附庸风雅,将来天下太平,他不会想弃武从文,去考个做做?”
“算了吧!”高肃笑道,这些天来,他和保义军诸将也混得熟稔,“老陆,隔着八丈远就闻得见他身上的血腥味儿了。如今身逢乱世,男儿汉当持剑而行!”他拍了拍掌,有些唏嘘道,“像赵将军这样的人,不也弃武从文了么?”高肃也是最近才慢慢知道赵行德在关东的事情,暗地里吃惊,但仔细想想,若无隐情,以赵行德的才具,也没有必要在夏国出仕。“关东有此等人杰而不能用之,而为我朝所用,兴许这就是天命要我朝一统天下吧。”高肃暗暗想道。
他正想着,旁边罗闲十却道:“如说大人弃武从文,却不尽然。陈相公对天盟誓,执掌政事不能过十年,论人望,论功绩,到那时候,除了赵相公,我看天下还有谁人能担当!”他语气微凛,看着帐中的诸将,诸将心头也是一颤。赵行德虽然执掌保义军,但他在士人中有大名望。将来出将入相,开大宋之先河,也不是不可能的。高肃和杜吹角相互看了一眼,沉默着没有说话。
“果然如此,”邓元觉嘿然道:“将军身在行伍,仍然广为招募士子,每日不辍讲授,这个格局也自来未有啊。”他话语里带着几分玩味,抬头望着外面渐渐坠入地平线下的夕阳,浑浊的眼珠里神色变幻了数次。邓元觉须发苍然,但在东南的位望甚高,他这话里带话,诸将听得也不甚分明。“咱们不管那么多,”罗闲十笑道,“赵将军是个念旧重义的,他格局越大,待咱们这些人也越好。再大的格局也要人来做事,咱们一起鼎力撑起来便是。”说着将盘子里的果子抓起一个,狠狠地咬了一大口。
赵行德自从执掌保义军以来,仍然依照旧日习惯,编写字本,教习军卒认字。后来招募了大批士子从军以后,教字的事情自有那些做军官的士子担任,而应这些士子的请求,赵行德在每天太阳落山,军卒归营之后为众人讲授道德之论,讲授结束后,他再带着亲兵巡视哨位。讲学论道是保义军中独有的风景,当保义军与州县营伍合在一起后,不少原先州县学士子出身的军官也慕名而来。达者为师,也不独赵行德一人主讲,每天都有数百人相互辩驳议论,规模竟然比普通书院还大,这在士林中也传为美谈。
夕阳完全沉入了地下,用过晚饭过后,大部分篝火都被熄灭。整个天地都陷入了黑暗中。夜间军中不得乱走,除了少数斥候和值哨的,军卒各按营伍回到了帐篷内,擦拭火铳,磨砺刀枪。许多初上战场的军卒尽管早早就寝,但鲜血淋漓的场景,轰隆隆的炮声和战马的嘶鸣,伤者的哀嚎在耳边挥之不去,这注定将是个不眠之夜。
马援、贾元振、刘文谷三人安顿了本部人马,一起前往中军听赵先生讲经,白天战斗虽然激烈,累得够呛,但赵先生讲经对这些书生的吸引力仍然是巨大的。赵行德的讲授并无一定的安排,也没有一定的程序,几乎是随着这些书生的兴趣而来。昨天讲的是《诗经》,众人议论到了“硕鼠”这一首,争得十分厉害。有人以为此乃夫子“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之意。赵先生却道,此乃古今之时异也。古时地方广大,人烟稀少,夫子也不争,世上尚有乐土可去。如今天下人烟繁盛日多,土地皆是有主,你争我夺尚且不够,哪里还有什么乐土可去。众人与其寄希望于空中楼阁一般的地方,不如齐心协力,以正驱邪,铲除硕鼠,如此,则无需颠沛流离,各秉自守之道,处处皆是乐土。众人受此启发,又是好一番议论,总的来说,士子们虽然未必都认可赵行德之说,思路却比从前开阔了很多。
“妙啊。”刘文谷似乎还在回味昨天的讲授,忽然又有些怏怏道,“先生昨天说,今天论的是孝道,忠孝乃是大节啊,可惜辽贼不识时务,让我等没有时间好好准备这场论道。”他存了一丝拜入赵行德门下的心思,忧心忡忡,一边说着,一边手中不住将《孝经集注》摩挲来去。
“是啊,孝道这个题目,不知夫子会讲出什么新意来。”马援亦有些神往。
几个人加快了脚步,正要进入中军营帐时,忽然马援停住了脚步。“马军头?”刘文谷转头招呼道,他的目光随着马援落在远处,却木然愣住了,手中书卷“吧嗒”一声掉在地上。白天一场血战,夜里星月无光,然而,就在黑沉沉的夜空中,远处忽然出现了万点火把,火头在不停地跳动,又仿佛一场海潮越来越紧,滔天的巨浪正冲着宋军涌来。夜风微凉,众人的血在这瞬间似乎也凉了一凉。
“辽贼!夜袭!”马援暴喝道,他看了看刘文谷和贾元振,“快回营里!”
三人毫不迟疑地转过身形,拼命朝着本部跑去,江南的丘陵起伏,目视的距离不如北方辽阔,而辽军想必是紧跟在宋军侦骑后面,来势奇快,小山炮垒是控制整战场的关键,辽军来样子十有**又是冲着这边。宋军正是一场大胜过后懈怠的时候,步军又难以在夜里接阵而战,倘若一个不慎,不但白天的胜果要赔进去,还很有可能被辽军翻盘。
“敌袭!”
“敌袭!”
几乎在同一瞬间,警号在宋军营垒的各处响了起来。
“辽兵杀过来了!”
“快跑啊——”声音戛然而止,有人大声骂道,“扰乱军心者,死!”
“上枪刺,快,列队,列队!”
一队州县军卒刚刚出营列队,便看见铺天盖地席卷而来的火把,火光在夜里扩散,阵势比白天要吓人得多,许多人的脸瞬时就白了。“乖乖,这得有多少辽兵啊。”“辽贼的援兵大至了?要不怎么会白天刚刚败阵,夜里又来攻打。”“完了,完了,这百八十斤就交待在这儿了。”无数人有无数种想法,但在骑兵夜袭的浩大的声势下,宋军中弥漫着一股恐慌甚至绝望的气息。
片刻后,中军旗牌官飞奔而出,小山丘上四处响起蹩脚的洛阳音,有的大喊道:“大人有令,全力保护火炮。”有的喊道:“火炮手各居其位,全速依次发炮,不得停止。”有的大声道:“各营自守营垒,听候中军令牌往援!无令不得擅自出营!”
“该死的辽贼!”刘文谷咬牙切齿地骂道,他们这一部的防守的位置是东南侧炮垒前面,最是危险的地方。刘贾二已是百夫长,马援则官居指挥。此时军卒们正乱成一团,奔回营垒,三人只来得及相互道了声“保重”,便各自抓紧部下军卒,准备应付如潮水一般涌来的辽军铁骑。
通常而言,夜里交兵举火,暴露自己的位置,乃是兵家大忌,然而,辽军举火把铺天盖地而言,却否极泰来,反而令宋军看不清楚虚实。一眼望去,辽军的火把无边无际,摄人心魄。守在前面的每一个宋军,都有我这队小小人马面对了全部辽军骑兵的错觉。
军卒们正在上弹药,按照事先的安排,准备轮番上前发铳。刘文谷心中稳了稳,端起一杆手铳,在里面加了双份的弹药。这是百夫长以上才有的精良武器,铳身和铳管的铁质极佳,能够承受通常三份弹药的用量,所以铳管虽短,发射铳子的威力却不逊于长身管火铳。
章94 浔阳满旌旃-17
章94浔阳满旌旃17
小山炮垒的反应极快,但辽军骑兵的来势更快,纷乱爆烈的马蹄声越来越大。刘文谷刚刚把弹药上足,便听见了尖利的鸣墒声,紧接着,炮垒的边缘响起“砰砰”“砰砰”“砰砰砰”稀稀落落的火铳声。
“他娘的,谁在乱放铳!”有人大声吼道,“要放排铳!”
紧接着,铳声大作,夹杂在马蹄声,火铳声,有人在大喊:“上枪刺!上枪刺!”
刘文谷紧紧盯着前面,无数晃动的火光把他的眼睛都晃得画花了。他的手心里满是汗水。“怎么样?”马援走到他的身后。“北边已经打起来了,咱们这里也不好说。”刘文谷满脸凝重道,回头看了看紧张的军卒,“放一铳就上枪刺?”这是火铳营在最危急时候的战法。
“对,”马援盯着前面,低声道,“上枪刺。”
夜里,火炮手的视线不佳,难以对一两里以外的辽军大队先行开炮轰击。无数火把在黑夜里划出一条条光影,辽军的多寡稀疏看似清清楚楚,但实际上,火光密集的地方,也许是一骑手执两杆甚至三杆火把,而火光稀疏的地方,兴许潜藏着大队的骑兵。忽然,一股骑兵从黑暗中撞出,除了前面百余骑,后面无边无际皆是暗中行动。这支骑兵是缓缓靠近,到了近处才猛然加速,顿时马蹄声大作,直直地冲着东南侧炮垒而来。
“开火——”刘文谷下意识地喊了一声,片刻后,铳声大作,无数铳子朝着暗夜中妖魔一般的敌骑射去,他们人仰马翻,但很快有更多的辽军骑兵从后面打马上来。辽军骑兵的来势极快,火铳手刚刚开火一次,便有骑兵欺到了近前,经过白天的鏖战,辽军对小山炮垒的地形也极为熟悉,其中有些低矮地方,辽兵策马可以一跃而过,还有些几处寨墙在白天的争夺中已经破损不堪,辽军就猛攻这些薄弱的地方。
“轰——”
“轰轰——”
“上枪刺!”
赵行德站在炮垒中央,皱着眉头看着东面,黑夜里,什么也看不清楚,只传来震耳欲聋的开炮声,纷乱马蹄声,军卒大呼小叫声,牙兵营紧张地在周围布防,火铳枪对着外面。已经有部分辽军骑兵趁乱突入营内,却不知道敌人将从何处杀出。
“将军,小心。”亲兵小心提醒道。
“我没事。”赵行德摇了摇头,仍然紧盯着黑沉沉的夜空。夜战对不比白天,若是随意调动军队,恐怕越做越错,该发出的几个军令都已经发出去了。赵行德的神经绷得紧紧的,深呼吸了一口带着硝烟味儿的空气。在营垒东面,喊杀声越来越大,似乎辽军重点进攻是那里,不过,这也有可能是一次佯攻。黑暗是偷袭方最大的盟友。
“如果是铁木哥的话,兴许他还有后手,如果是白天那个辽将,也许他就是倾全力于一击,就看我们抵挡得住不了。”在赵行德身后,还有挽着马缰待命的数百骑兵,在暗夜里,步兵极难结阵而战,这支薄弱的骑兵是保义军唯一的反击力量。而远处,镇**的大营里黑沉沉的,将士们严格遵凛了夜间禁止随意举火的军纪,也不知道那边会不会有援军。就算是有的话,恐怕也只有少数骑兵吧。在各处炮垒上面,都堆积了一批震天雷,那是陷入鏖战后最后的手段,赵行德最关注的,也最不愿听到的,就是巨大的爆炸声。
“轰——”
“轰轰——”
开炮的火光一闪一闪,在黑夜里格外醒目。因为不能及远,炮组早将圆铁弹弃置一旁,专门装填铁皮桶霰弹,炮垒的炮位都是按照尽可能发挥侧射威力来布置,在黑夜中开不清目标,炮手们索性不再调换瞄准方向,拼尽全力加快开炮的速度。随着火炮发射,一丛丛弹子沿着朝着黑暗喷洒,伴随“嗖”“嗖嗖”的破空之声,矢弹沿着宋军炮垒寨墙外侧横飞,黑夜掩饰了弹子的轨迹,当它钻入人马的躯体时,才会带来巨大惨叫和嘶鸣。
为了迷惑宋军,骑兵们在远处点火把,到了近处则将火把扔掉,黑暗蒙蔽了双方的视线,宋军火炮与火铳发射闪烁的光就是指示辽军骑兵前进的标记。黑夜同样掩盖了鲜血和尸体的惨状,迎着火炮的轰击,辽军骑兵比白天更加勇猛地向小山丘发起冲击。辽军几乎放弃了骑射游斗的习惯,而是在黑暗中拼命打马,力图快速通过这片弹矢横飞的地带。
辽军早就看中了一处宋军营垒的缺口,特意挑选了百数十名勇士,身穿三层铁铠硬冲营垒,宋军火铳齐发,冲在前面的战马长生悲鸣,载着骑兵倒向低矮的寨墙。火铳手还没来得及装填弹药,后面的铁骑又杀到了,“杀啊——”千夫长石家奴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一手拿盾牌挡住侧面刺来的枪刃,另一手短柄狼牙棒猛力一荡,将几柄火铳枪荡开,四五个宋军士卒居然近身不得。趁此机会,数十个重甲辽兵蜂拥而上,竟然生生在宋军营垒上撕开了一条口子,后续骑兵如同洪水一般涌入了宋军防线。
“辽贼冲进来了!”
“杀啊——”
东南侧营垒上惊慌失措的喊声大作,契丹骑兵最善于突破后扩大胜果,一部分骑兵毫不停歇地继续朝着宋军营垒深处前进,一部分则分为两边抄袭宋军防线背后,那些还坚持战斗的火铳枪手立刻陷入了腹背受敌的局面,还有些辽兵三五成群,将火把四处乱扔,在宋军营垒之间制造混乱。骑兵的速度极快,突入营垒的只有数百骑,但跑开了来,仿佛有数千骑兵在到处烧杀一般。
一拨骑兵如旋风冲了过去,挡在路上的火铳枪手非死即伤,刘文谷也挨战马擦着一下,滚倒在地,手铳早不知丢到哪里,他随手抄起一柄上了枪刺的火铳,大声吼道:“背靠着背,背靠着背!”几个幸存的军卒靠在了一起,火铳枪对着外面。
然而,防线散乱后,军卒力量太小了。辽军骑兵在活着的宋军士卒间奔驰来去,凭借人高马快,将宋军士卒一个个砍翻刺死在地上,就算那些背靠着背防御的宋军,也无法抵挡战马冲来的力道。片刻之间,就有无数火铳手倒在血泊中,惨叫声此起彼伏,然而,就在这近乎一边倒的屠杀之中,大多数宋军士卒仍然在阵地上和骑兵在搏斗着。
“舍身取义,就在今夜了!”刘文谷大声喊道。他额头有个伤口,鲜血正汩汩流出,顺着脸颊淌下,甚是狰狞可怖。几个宋军背靠着背,在来回奔驰的战马中间显得格外渺小,一骑辽兵从近处驰过的瞬间,骑枪一伸,宋军反应不及,惨叫一声,刘文谷用尽全身力气,将枪刺扎在那战马后腿上,却被一股巨大的力道拖曳得飞身而起,他双手死死抓住火铳枪柄,瞬息间已遍体鳞伤,这时,战马吃痛乱踢,一蹄子恰巧踢在火铳枪上,刘文谷只觉双臂一麻,人也飞了出去。
“跟他娘的拼了!”马援大声喊道。
背靠着一处矮墙,他将手铳对准一骑直冲过来的辽兵,那辽兵似乎发现了他,举起了骑枪,似乎想把马援一下扎死。战马的速度极快,眼看就要到面前,“轰”的一声巨响,一片铁砂子喷射而出,马援只觉右臂酸麻,仍用尽全身力气往旁边一跳,几乎在同时,辽骑连人带马撞在了他刚才站立的地方,战马被铁砂子瞎了眼,骑兵折断了脖子。
“拼了吧!”
“拼了!”
钱深身背着两个震天雷,他伏在炮垒矮墙的后面。虽然被派出来统领州县义兵,但钱深还是掷雷手,身边带了五颗震天雷。这一队州县兵或死或逃,最后钱深成了孤家寡人。引线在燃烧,他的脸色冷静得可怕,“一、二、三、、八,”在牙兵营里,数数的记录是八,当数到“八”时,钱深全力地将震天雷扔了出去,“轰——”一声巨响震天,火星四射,这颗震天雷恰恰凌空爆炸,弹片四射,战马长声悲鸣,数骑经过的辽兵或死或伤。
“你奶奶,”钱深骂道,“知道爷爷的厉害。”点燃了最后一颗震天雷。
“快,快!”杜吹角大声道,“保持队列,不许乱,不许乱!”
黑暗中,数百步卒列成了阵列,朝着被辽军骑兵突破了的防线缺口奔去。他们人数虽少,但人人都是重甲,肩扛着长柄斧,长枪等兵刃,和州县义兵不同,这是赵行德专门留下的精锐掷雷手,准备的就是用在最危急的地方。
到处都是炮声,喊杀声,惨叫声,马蹄声,火光一闪一闪,这支步卒的静静地行进,眼看就要到达东南侧炮垒,忽然一队骑兵迎面冲撞而来。“结阵!”“结阵!”“挺枪!”军官大声呼喝,宋军立刻原地结阵,长枪、长柄斧俱都指着前方,辽军正策马往上猛冲,前头几骑收势不住,直直撞入步军阵中,只听“啪啪”声响,数柄长枪顿时断裂,半截参差插入战马胸膛。“赶上!”“赶上!”后面宋军抢步上前弥补了空缺。经此一滞,后面的辽军控御着战马,竟不愿缠斗,从步阵两侧掠过。
“赶着去投胎的!”杜吹角刚才差点被狂奔的战马撞上,吐了口口水。
掷雷手们逆着辽军骑兵的方向来到了东南侧炮垒。外围的防线已经被骑兵踏破,残存的宋军火铳手退入了最核心的火炮阵地。火铳手们凭借较高的营垒,抵挡着一拨又一拨辽军骑兵。
“总算到了!”杜吹角放下背上的筐子,里头满满的震天雷,大声道,“快!快!点了火往下扔吧!”
章94 浔阳满旌旃-18
“轰——轰轰——”
无数颗手雷爆炸产生团团火光,弹片四射横飞,炸得炮垒下面的辽军焦头烂额,惨叫声声。然而,过不了多少时候,又有一拨辽军骑兵冲到了炮垒前面。“辽贼怎么突然不怕死了?”杜吹角挥手喊道,“快,快往下扔!”数百颗冒烟手雷紧跟着投掷了下去
“赵将军!”
赵行德摇了摇头,再度拒绝了亲兵要他退到营内要求。
他一直在听各处的声响,心中不断做着猜测,又和不时前来禀报的传令兵相互印证。然而,战场上的黑霾却一直越来越重。黑暗中辽军骑兵仿佛无穷无尽,黑沉沉的夜空里,烟雾和灰尘混合在一起,看不清战局的情况。不时有一群群辽军骑兵冲到近前,守在中军的火铳枪手一阵阵打排铳。各营宋军紧紧守着营寨,但在黑夜中,除了牙兵营外,也不敢出营查探。各营寨之间,也时不时响起一片纷乱的马蹄声。每当这时,守在矮矮的寨墙上的宋军就是一阵排铳放出去,州县兵更是不堪,少有风吹草动,便放好一阵子的火铳,整个小山炮垒仿佛过年一样热闹,不时响起一片片的密集的火铳声。
小山炮垒上传来炮声轰轰,火铳声时疏时密,马蹄声也一阵接着一阵。镇**大营北侧,诸将环绕在岳飞的周围,面色凝重的看着北面,黑暗中炮口的闪光,即使在漫山遍野的跳动着的火光中也格外明显。
“大帅,咱们怎么办?”杨再兴按捺不住,他的拳头攥得紧紧的。
张宪和王贵相互看了一眼,没有说话。其他镇**将领的脸色也都凝重起来。夜里敌情不明,轻易出兵,骑兵少了不顶用,步军最怕中了敌骑的埋伏,恐怕十九不回。
“再兴率踏白营出去探探敌军的虚实,”岳飞沉声道,“其余人马紧守营寨,未奉将令不得出战!”他沉吟片刻,又道,“背嵬营备马,候灯火旗号出战。”这已是镇**能给予的最大支援了。夜战最容易自乱阵脚,步卒大阵在夜间驰援,遇上骑射骚扰和铁骑横冲,和送死无异。
“遵令!”张宪和杨再兴大声领命下去了。数百踏白营骑兵驰出营寨,没多久便没入一片黑暗中。远处,火光忽明忽暗,炮声铳声喊杀声,忽而密集,忽而沉寂,连踏白使报回的军情也是瞬息万变,有时说遇上大队的辽兵骑兵,有时说辽兵虚张声势,有时说辽兵败退,有时说辽兵又卷土重来。岳飞只令背嵬营在小山炮垒的射程外横冲敌军,干扰辽军对炮垒的攻打,而镇**大队人马则一直持重未发。
“他娘的,什么也看不见啊?”炮垒西北侧,有人大声抱怨,“这是瞎打炮!”
“少废话!”刘志坚大声道,“快开炮!”
“轰——轰——”
“轰轰轰——”
炮声震天,霰弹的薄铁皮在空中四分五裂,霰弹子如一窝蜂似地射入黑暗中。炮手们嘴里抱怨,干活儿可一点不敢怠慢。毕竟,开炮还能壮壮胆子。看不清敌人的紧张,更仿佛看不见的鞭子,迫使众人快,更快地装填弹药,开炮。汗水和硝烟混合在一起,时明时暗的火光映着,每个人都是大花脸,大部分人都气喘吁吁,汗流浃背。在炮垒下面,火铳枪手一排排上前,将装填好的火铳枪交给前面的人,“砰砰砰砰”的朝下面鸣放,军官不断地发出“开火”的口令,完全违背节省弹药的习惯,这生死攸关,先活过这个晚上再说吧。
进攻的辽军骑兵也并不好受,宋军虽然看不清敌人的来势,但原先安置的炮位多是依照侧射火力交叉掩护,每一处宋军营垒都在死守,每一个军卒都在用最大的力气,全力开炮发铳。辽军骑兵在远处不担心被火炮轰击,一旦进入营垒前面狭小的地带,顿感弹矢横飞,密集程度丝毫不弱于白天,许多骑兵刚刚冲进炮垒二三十步的距离便连人带马扑倒在地。黑夜掩盖了前面惨重的伤亡,在契丹人的骄傲和反败为胜的心切之下,一个个千夫长带队冲阵,骑兵仿佛潮水一样朝着宋军炮垒冲去。
“砰砰——”
“砰砰砰——”
千夫长速不台侧耳倾听,宋军火铳如爆豆一般炸响后,速不台拔出弯刀,大声喊道:“冲上去!”当先一骑朝前冲去,“杀呀——”“砍了宋猪的脑袋!”数百契丹骑兵高声呐喊着抽出弯刀,催马紧随其后,无数刀锋在火光中闪闪发光。这是无数勇士的性命换来的经验,宋军火炮火铳的发射有一个间隔,这个短短的间隔,就是骑兵进攻的绝佳时机。外围的营寨矮墙已经全部没了,在冲锋的辽军前面只有一片坡度不大的缓坡,在那矮矮的鹿角营垒后面,就是宋军的炮垒。
战马铁蹄纷乱,辽兵拼命接近了炮垒,低矮的寨墙后面,黑沉沉一片,守军的身影看上去仿佛野草一般凌乱,被势如狂飙一般地骑兵逼得仓皇后退。“冲啊!”速不台大声喝道,全身的血气都涌了上来。地面软软的,分不清哪是泥土,哪是倒伏的人马尸体,速不台毫不犹豫地冲了过去。短短的距离,战马只需数息便能冲过,辽兵挥舞着弯刀,喊杀声震天。
忽然,“轰——”“轰轰——”马腹下响起数声巨响,烟火夹杂着弹片,这是掷雷手扔出来的震天雷的爆炸,速不台只觉被一个东西砸在背上,半边身体都痛僵了,他额头上青筋迸杞,朝着宋军炮垒的方向大喊一声:“杀呀!”战马却倒下了,还将速不台压在下面。他模模糊糊地只觉得无数骑兵从身边冲了上去,冲上了宋军的营垒,那那些凌乱如野草一般的步卒杀在了一起。
“上枪刺!”
“上枪刺!”
宋军营垒上响起一片喊声,陆明宇“哼”了一声,双手抓起一柄大斧。左军牙兵营,逆着退下来的火铳枪手,冲上前去,几乎刚刚结阵,便和敌军的骑兵撞在了一起。长柄斧重重地砍在战马的前胸,战马悲鸣一声,陆明宇震得双臂发麻,将斧子丢掉,两名亲兵冲了上来,在他左右护卫,陆明宇大声道:“干什么!快去杀敌!”他状若疯虎一般又抽出了横刀,闷吼一声,朝着一个落马的辽军骑兵冲去。营垒上喊杀声一片,到处都是宋军与辽兵交战的身影。骑兵仿佛无穷无尽,前赴后继不停地往上冲,直到炮声再度响起,攻打的势头才稍稍弱了下去。
一指挥火铳枪手急匆匆地从赶来增援,陆明宇皱眉道:“这么点,其他人呢?”
一指挥本应有五百军卒,这只有寥寥两百余人,领兵的军官沉着脸道:“路上遇到辽贼,骑兵一冲下来,兄弟们就只剩这么多了。”也许是刚刚经过一场血战下来,对着左军都统制,军官也没多少敬畏。
“原来如此,有劳了。”陆明宇的语气缓和下来。遇到辽军骑兵的突袭,还能保持一半部属不散,也算难得了。他指着有大小缺口的寨墙,命道:“先补充上去!”原先守御炮垒的火铳枪手损失惨重,而牙兵营刚刚恶战一场,需要休息,这支援兵虽少,来得到是时候。“是!”军官没说二话,带着他的人上前,极为利落。陆明宇心中一动,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末将许国栋。”
“哦,”陆明宇点了点头,道,“去吧,此战过后,我必在赵将军面前为你请功。”
“谢大人。”许国栋头也没回地走了,忙着指挥两百多名军卒步补充兵力薄弱的寨墙缺口。这有些失礼的举动,反而令陆明宇更高看他一眼。“将军身边有恁多人才,何愁大事不成!”陆明宇脑中闪念而过,转身安排调度部属稳守营垒。连场血战下来,辽骑带来的震撼渐渐过去,宋军守得也有些章法了。
又一个时辰过去,外面马蹄声渐渐少了,辽军似乎因不能攻克炮垒,再度偃旗而去。
辽军骑兵如潮水一般退去,恶战近两个时辰,许多军卒又累又困,眼皮子好像粘在了一起,一边困得要死,一边又不敢睡去。赵行德命部属轮流休息,一边值哨,一边用土石木料补上营垒的缺口,经历了这一夜的折腾,众将士都意识到了营垒的重要,任何一个寨墙的缺口,战场上可能都是要用命来添的。不需中军督促,哪怕困倦欲死,诸军也拼命赶修寨墙,增添布置鹿角尖桩,生怕契丹骑兵再度卷土重来。
辽军骑兵再没有出现,东方渐渐露出一线鱼肚白。
张九融看看远方的一线清光。“总算天亮了。”他呼了口气,一屁股坐倒在地上。天亮了,炮手就能对两三里外的大股骑兵拦阻射击,守军要从容得多。这一场夜战,紧要的炮垒周围浴血战斗的多是保义军本部人马。饶州营只是对着外面放排铳而已,幸好饶州营的营寨修得扎实,也没有大队的骑兵来攻。对张九融来说,平生所经历的最紧张、惨烈、热闹的一个晚上,太过平淡的过去了,回想起来的时候,他心中不禁产生一丝失落,更多的是蠢动的期望。“宁为百夫长,胜做一书生。”他低喝一声,长身而立,站起来朝远处极目望去。
章95 空名适自误-1
“啊!”
嘴张大得足以放下一个梨,张九融不可置信地揉了揉眼睛。*1*1*举目望去,从小山炮垒外围,到处是倒毙的人马,尸体旁大片的血迹,一面残破的旗帜还插在不远处,少数战马还在死人旁流连不去,西风吹过,平生一股萧瑟之意。越接近炮垒,辽军人马尸体就越密集,战斗激烈的东南侧,西北侧炮垒外围,累积了厚厚一层,地面涂上了一层诡异的暗红。在小山上宋军营寨之间,尸体也随处可见,惨不忍赌。
“大胜啊,大胜!”张九融忍不住心潮澎湃,正想叫旁人快来看,去发现所有的军卒都仿佛伸长脖子的鹅,目不转睛地看着这动人心魄的情景。
“他娘的,辽贼也真够狠的,”陆明宇只穿着一件单衣,左右臂都分别用纱布吊着,仍坚持着陪赵行德巡营,“这一夜死了多少人啊。”以血还血,昨夜这场恶战,因左军损失惨重的心痛也稍稍平复了一些。
“大帅指挥若定。”有人笑道,“辽贼跳梁小丑,翻手而定。”眼中透出一股别样的意味,跟在赵行德身后。天色微明,赵行德巡视各营,查看死伤及营寨情况。罗闲十这句话落在耳中,赵行德眉头稍稍皱了一下,旋即大步走上前去。听闻将军巡营,附近的各营都集合了兵马前来受阅,伤兵勉强能动的跟来了。这一场苦战,保义军各部都伤筋动骨。有个指挥昨夜拼死守卫营垒,五百多人只剩下来了不足一百人,剩下的人人带伤。大胜之后,众人脸上都带着兴奋激动的神色,认出赵行德后,军卒又是一阵骚动,只怯于军纪,不敢大声说话。
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嗓子“大帅万胜!”
“万胜!”
“万胜!”
“万胜!”
“保境安民!誓杀辽贼!”
猛然间,爆发出山呼海啸一般的欢呼声,不知为何,众军卒比平常受阅要激动了一万倍,若不大声喊出来,只怕胸口就要被憋破了。每个人都拼尽全力大声吼道:“保境安民!”“誓杀辽贼!”“大帅万胜!”“大帅万胜!”“万胜!”“万胜!”欢呼声从一处营垒传到另一处营垒,从保义军本部传到州县义兵,无数人的声音凝成一场狂暴的飓风,在天空中呼啸着,回荡着,远远传了开去。
军中原有几分惨痛,几分愁云消散了不少,更有谀词如潮,赵行德面色沉静,一言不发,直到欢呼声渐渐下去,方才大声道:“昨夜之战,全赖诸将,诸军死战,方才驱逐辽贼,要说功劳,众位都有一份!”话音刚落,军卒中又爆发出一阵更大的欢呼,陆明宇笑道:“若不是赵将军镇定自若,协调诸营沉重迎敌,怎可能让辽贼丢盔卸甲而去!”他这话引起了一大片人声附和,从保义军成军到现在,历经数战,赵行德在军中的威望也越来越高。昨夜这场战斗,像陆明宇罗闲十这等人,亦死战不退,未尝没有对指挥使的信心在里面,。
“哪里哪里,”赵行德看似寻常谦让,脸上却殊无笑意,“赵某坐镇中军,诸位可想想看?昨夜的对策,不过是‘镇之以静’而已,要说击退辽兵,大半还是靠了各营将士之力!”他脸色一正,对诸将道,“辽贼夜袭,以诡诈之道炫人耳目,妄图我军自乱阵脚,全仗着诸位,守着了心内的一方为其所蒙昧,人人能自守其位,舍生忘死,各营能守营寨,我小山炮垒方才能稳如泰山。”这番话慷慨激昂,诸将听得似懂非懂,将士们但知这是激励将士的言语,纷纷大声应和,场面十分热闹,马援、贾元振等军官则流露思索之色。
赵行德环顾着众将,再度大声道:“敌人的阴谋诡计只能对付那些乌合之众,我保义军秉持大义,最不惧魑魅魍魉,仍他贼子行诡诈之术,我扎硬寨,打死仗,任它八面来风,我自岿然不动,以不可胜之道,待敌可胜,方才百战不殆!清楚了没有!一人守己,众志成城,保义军当为大宋百姓守太平!”
“遵命!”数千将士大声答应道,“为大宋百姓守太平!’又是一阵山呼海啸,不久,诸将士再度大声高呼“大帅万胜!”“大帅万胜!”士气高涨到了极点。罗闲十在赵行德耳边低声道:“恭喜将军,自此一军归心,赴汤蹈火亦无反顾。”
赵行德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没再说话,他目光微凝,望着山下,一骑飞快地驰到近前,镇**的旗牌官翻鞍下马,神态比从前恭敬了许多,大声秉道:“辽贼连夜退兵,岳枢密请赵将军前去商议追击敌军之事。”
“辛苦了。”赵行德点了点头,“我这就去。”按照事先计划,打退了辽兵,援救鄂州便刻不容缓了。骑兵撤退急速,宋军要分兵援鄂,追之难及。铁木哥这股辽军南侵以来作恶多端,若不能将之全歼,委实心有不甘。赵行德望了望江上的流水:“不知舒州那边怎么样了?”
舒州城内,李成坐立不安,好容易按捺下焦躁,喝了一口茶叶,又“噗”地吐掉,侧耳倾听,问旁人道:“外面又鬼唱了么?”“没,没有。”亲兵战战兢兢道,这几天,指挥使的心情极差,已经杀了好几名亲兵,城内到处都悬着一排排示众的人头。
“没用的东西,”李成抬脚踹了他一个跟头,“再探来报我!”
“是,是。”亲兵屁滚尿流的退出去了。这翼卫军指挥使大人善使双刀,有万夫不当之勇,但脾气可是一等一的坏。就在昨天,有人来报城外又在唱歌动摇军心,结果被李成被擅自听城外鬼唱,有内奸嫌疑给斩了。
铁木哥和萧向升刚刚率军追击鄂州军而去,韩世忠便卷土重来,裹挟了州县义兵数万人围攻舒州,舒州周围道路都被宋军切断。李成所统帅的翼卫军虽有两万余人,但老兵只得数千,大多数是被裹挟从贼的丁壮,平常有辽兵弹压着还没什么,辽兵一去,外面又被宋朝官军重重包围,军心顿时浮动起来。这两天来,舒州城中谣言四起,有的说铁木哥、萧向升已兵败身死,有的说汴梁天子下旨讨贼,已被辽贼害死了。有的说契丹人要把宋境的良田全部改成牧场,嫌宋人太多,准备先宰杀掉赵王刘李四大姓,而沿海州县的百姓,一群群被骑兵赶到海里去淹死。谣言越来越盛,甚至李成也将信将疑,他也姓李,他上书请求北院将宗族转为耶律氏或萧氏,陛下还没有答应。
舒州城头,夜风阵阵。清凉的夜风带着荷叶的香气,还不到一个月,湖塘的菱角就该熟了吧。这兵荒马乱的年月,家里的人可依靠它果腹。木桩上挂着一排排首级,军卒杵着长枪,仿佛孤魂野鬼一样躲在城垛后面,夜色渐浓,但每个人的脸上,明显带着一丝古怪的神情。
“听。”刘脩低声对旁边的邓发道。每当外面鬼唱的开头的时候,是一个女声,歌喉婉转,直追汴梁乐坊的调子,刘脩的神情不禁专注起来,自从被强征签军以来,生不如死,唯有这依稀的歌声,让他回忆起当初的日子。
风里的歌声断断续续,当真和荒野鬼唱一般无二,但若是凝神去听,却是清清楚楚。
“月子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几家夫妇同罗帐,几家飘零在外头”
“月子弯弯照九州”这凄楚悲怆的调子,女鬼的声音唱了好几遍,便有更多的男女人声加入进来,“几家夫妇同罗帐,几家飘零在外头”音调越来越大,众人的和声虽然没有起初那女鬼一般音正调准,却夹杂着各地的土语乡音,在众多耳畔萦绕不去,一唱三叹,直入人心,仿佛连魂魄也被这歌声勾了出来。
“几家夫妇同罗帐,几家飘零在外头”
刘脩喃喃哼道,当他回过神来时,已是泪流满面,仿佛一把刀子在心底最深处搅了一回,直剪得肝肠寸断,万箭穿心。“吭!”远处的军卒大声咳嗽了一声,刘脩醒过神来,忙举袖子擦干眼泪,靠着城垛佝偻着站起身。不久后,一行巡城的军卒走过,刘脩背对着他们,不知道这些人又没有流泪。
“月子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几家夫妇同罗帐,几家飘零在外头”
红玉将这首小调唱了数十遍,嗓子几乎沙哑,方才不再开口。回味着词里离情别绪,红玉叹了口气,低头看了看,高台之下,数千衣衫褴褛的兵丁百姓在反复地唱。百姓们虽然不通音律,歌声中自有动人心魄之处,生逢乱世,多少愁苦都寄托歌声在里面。
“有劳娘子了。”韩世忠亲手递上一杯清水给她润嗓子,笑道,“赵行德当真有几分鬼心思,‘四面楚歌’之计,又采得这酸酸曲儿,”他“嘿嘿”冷笑两声,“好个攻心计,就算是铁打的汉子也给他化成一滩水。军心已去,连霸王也无力回天。李成更是土鸡瓦狗。”他看着愁云惨淡笼罩的舒州城,目光转冷,“明天一早,便里应外合夺回舒州城。”
章95 空名适自误-2
“好,太好了!难得,难得!”赵杞手舞足蹈,“赵,岳、韩三将,竟然生生将辽贼打退了。”他将手中握着的军前奏折交予邓素,满脸都是惊喜,“鄂州已无后顾之忧,曹枢密发兵便在在即刻,不能给他们有回援的时候。”
“臣遵旨。”邓素躬身秉道,他飞快地扫了一眼奏报,吃了一惊,“今日发兵?”
“对!”赵杞伸手从桌案旁拿起天子剑,把剑鞘挂在腰带上,揽镜自照颇为英武,赵杞满意地点了点头。“鄂州空虚,指日可下,爱卿亦随我一同前往,”他拍了拍邓素的肩膀,仿佛鄂州城已臣服脚下,“赵行德是个将才,若有可能,爱卿可劝他归顺,朕必不吝爵赏。”赵杞说完,不待邓素答应,便打开殿门走了出去。
外间已经有一队御前班值等候着,个个早已顶盔贯甲,将赵杞护送在中间,一路走上御辇。邓素一直垂首跟随在御辇后,天光大盛,他不禁微微眯起了眼睛。若鄂州归附御前,则中原一统指日可待。陈东和赵行德的力量万万要尽量保全,才能牵制曹迪和刘延庆,还有,岳飞和韩世忠这等武夫。陛下或当有容人之量吧,邓素抬起头,看了看那个御辇上的背影。
五万大军枕戈待旦已久,御辇一至军中便开拔出发。
水上楼船斗舰相接,岸上车辚辚马萧萧,各军人马一支连着一支,向南望不见头,向北望不见尾。襄阳大军多是朝廷积蓄已久的精兵,军卒的衣甲鲜明,手持弓弩刀枪列队而行,在行军队伍两侧,民夫驱赶大车随军而行,车上载着步人甲、成捆箭矢等,更多的粮草等军需则由水师战船载着顺流而下,旌旗蔽日,战马嘶鸣,锣鼓喧天。尘土飞扬,十数骑护送着宣旨的使者,劝说鄂州逆臣不要负隅顽抗,早早降了真龙天子。
“曹某护送御驾亲征,襄阳重任便拜托刘相公了。”
曹迪一身戎装,容光焕发地拱了拱手。想不到鄂州那几个小辈还算争气,硬生生打退了辽贼东路军,这一下兵发鄂州,顺势直取江南,中兴功劳第一,跑也跑不了。在曹迪身边簇拥着西京行营的部将,这些日子来,曹迪将西京精锐调到襄阳,在实力上压倒了东南行营,他又身为国丈,刘延庆虽然身为节度使,但为人好利,寡于决断,在此情形下,竟是完全与其争锋。
“哪里哪里,”刘延庆和曹迪相比少了精悍之气,但坐在马上也看不出来大腹便便。他一脸肃容,看不出有任何不满,反而郑重地拱手道,“辽贼势大,又生性狡诈,曹相公攻下鄂州后,万万早日班师,同心抵御辽贼才是。”他这话透着示弱,但实则却大安了曹迪的心。
“刘相公放心,”曹迪笑道:“鄂州无抵挡之力,大石这贼子又狡诈多疑,待他回过神来,大军已然得胜班师了。”这场战役的保密功夫做得极好,事先真正知悉内情的,包括赵杞、刘延庆在内,不过七八个人而已。曹迪自从接任枢密使,护送圣驾到襄阳来,一直以北伐中原、收复汴梁为号召,训练士卒,准备粮草军需,同时,以疏通粮道为名,打通了从襄阳到鄂州的各处关卡,水师以押运粮草为名,多次试航试水。如今大军忽然掉头向南,趁着鄂州兵力空虚,以泰山压顶之势而一举讨平鄂州逆臣,确实有极大把握。
“刘相公只需与曹某协力,”曹迪以马鞭指着大军,大声笑道,“统此十万虎贲之士,南平乱党,北逐契丹,中兴大功,指日可待!”
两位帅臣驻马在高坡之上,俯视着数万大军从脚下逶迤而行,甚至黄罗伞御辇也在其中,意气不禁昂扬至极,刘延庆望着那黄罗伞,不禁有些可怜那个青年天子,曹迪如今手掌五万虎贲,更凭借国丈身份排斥众将,难道他不想更进一步么?刘延庆心中不禁打了一个突。
曹迪治军有个名目,必愚其耳目,使之如赤子婴儿,方才能俯首听命,赴汤蹈火而不顾。南下的大军中,不少军卒都懵懵懂懂,只知听从号令,但忽然从北伐变为南下,还是令不少人心中奇怪。
“老哥,不是说打回汴梁么?”施可愁眉苦脸道,“怎么又往南行了?”
“噤声,”芮老七小声道,“小心让人听了去,治你个动摇军心之罪。”
这两人是河南同乡,当年王彦平方腊时应募从军,但家小都还在河南。曹迪到襄阳后,从东南行营中拣选精锐成了一支飞虎军,两人又被选入了。想起家人还生死未卜,施可和芮老七叹了一声,一路耷拉着脑袋,心内茫茫然,只跟着大军向南而行。漫漫长途,不知何时是个头,不知道哪一天才能回到家乡,不必做个异乡的孤魂野鬼。
襄阳到鄂州八百里水路,看似比江州到鄂州还远一些,但东南用兵,水师助力不可缺少。从襄阳出师顺汉水而下,而江州回援鄂州则是逆流而上,行船速度相差极大。因此,就算江州的镇**、保义军在战后立刻回援,也无法及时赶到鄂州。按细作探知,陈东那般书生为了击退辽国东路军已经倾尽全力,如今留守鄂州的,不过是些毫无作战能力的州县营伍而已。曹迪以五万大军出师,一则是狮子搏兔亦用全力,二则也是想把鄂州好生经营起来,作为皇帝行在,他亦坐镇于此调兵遣将。
襄阳大军顺着汉水南下,水陆并进,声势极为浩大,一路上所经州县,大多望风归降,极少硬着头皮闭门不纳的,曹迪也只留下少量兵马看着,统领大军全速扑向鄂州。十余日后,前锋抵达了鄂州城北,然而,旗牌官没带来胜利的消息,而是恰恰相反。
“什么?水师炮船拦着江面?”曹迪骑在马上,厉声喝道,“不过四五条船,难道便能阻止我数万大军?”他盯着旗牌官,若非先锋将孟伟乃心腹爱将,几乎要以为这是敷衍塞责。他久掌大军,身上威慑不凡,这旗牌官吃受不起,不能辩解,只伏在地上一味请罪。
“好了,起来吧。”曹迪强自冷静下来,哼道,“说说看,是怎么回事?”
“启禀大帅,相助逆贼的炮船与寻常水师战船不同,铁桶炮都布置在侧方船舷下面,有两三层炮眼,一艘船光铁桶炮就安置有几十门之多,两侧船舷轮番开炮,船坚炮利,威力极大。前锋水师战船虽多,也不能与之匹敌,孟将军只能先占了汉阳,可就连驻兵汉阳城中,也遭敌船日夜不断开炮轰击,孟将军不得以又退出了汉阳。”
“什么?”曹迪喝道,“敌军有多少?居然连汉阳都不能夺取么?”
“不是,不是”旗牌官口舌打结,仍然解释道,“汉阳还在我军手中,但敌船不住地开炮轰打,士卒屯在城里损伤颇多,所以孟将军留下一部兵马守城,大部人都撤出了汉阳,在敌船火炮射程之外宿营。”
“什么炮火,居然如此厉害”曹迪倒抽了口凉气,眉头前所未有地紧皱起来。
汉阳与鄂州间的江面上,三艘“古怪”的炮船一字排开,鄂州水师的其它艨冲斗舰护卫在炮船周围,以防范襄阳水师的战船不顾一切地冲撞纵火。炮船的桅杆上挂着旗帜,赫然画的竟是白山黑水之间的青色麒麟。
“敌军还没有露头么?”
甲板上响起“达”“哒”“哒”的声音,水手和炮手不自禁紧张起来,一条假腿稳稳地踩在甲板上。原先水师的人就对他拖着残腿上船有些言语,但是这腿上的残疾,并妨碍他抗住海上的风浪,也没有妨碍他掌管汉军第一条炮船,现在,童云杰已是南下汉人水师的都统制了。
“这帮灰孙子,把自家性命看得金贵得很,恨不得钻到洞里,跑到天边却。难怪辽狗南下,几十万人都不够人家塞牙缝儿,连皇帝老子都丢给辽狗了。”炮长大声道,周围爆发出一阵粗俗的笑声。襄阳水师前锋的大小船只也有一百多条,若是不顾一切地以冲撞火攻之术应战,也真难对付。但他们到现在为止还没有如此,这也是汉军水师得以气定神闲的原因。
听手下的言语粗鄙,童云杰眉头一皱,斥道:“小心,不可大意。这是赵先生吩咐下来的差事,要是办砸了,老子没脸见人,你们一个个都跳到海里去喂鱼吧。”他说是喂鱼可不是戏言,汉军水师惩罚叛贼,冬天丢进冰窟笼,夏天便是绑住手脚丢进海水喂鱼。军卒们听了,心头一凛,忙不迭地答应下来。
童云杰点了点头,巡视完这一层甲板,又朝桅杆上的刁斗望了望,这是整条船上,他唯一不方便去的地方,刁斗上的斥候打了个手势,示意对岸的援军还没到。童云杰心下稍宽,拖着那条木腿,“哒”“哒”“哒”去巡视第二层甲板。童云杰的身上有种阴沉之气,他这一去,上层甲板的水手才松了口气,身上的压力顿时松了一些,谁也不想触怒这个独腿的都统制,被罚到终年暗无天日的底层去。
章95 空名适自误-3
因北境苦寒而靠海,汉军老少数十万人北移后,单靠稼穑不能维持生计,于是帅府制定了扬长避短,背山面海的求存之策。陆上依托南山城及少数精兵,警戒着辽国骑兵北上抄掠,帅府将大多数人力物力都投到了水师上。正好南山战后,汉军打捞了承影第四营沉没的铁炮,又按照沉船的样式仿造出数艘,更在内衬以铁龙骨和肋条,把战船造得极为坚固。
辽东盛产造船必须的良木,汉军本身又有水师,和夏国做着木料的生意,因此这背山面海策略一定下来,水师扩充速度极快。除了与东瀛、高丽及宋境做贸易外,在海上遇着没防备的商船,偶尔也做些劫掠之事,连人带货都掳到率宾。原先韩氏的商行就有海船生意,这些年下来,海船最远航行到了南洋,买卖越做越大,渐成了陆轻海重的局面。
汉军起事后,东京道的汉人或死或逃,留下的不是契丹人便是渤海人、女真人。除了北境苦寒的率宾府一带外,原先汉人的村庄十室九空。汉军帅府中更有人提议,将来辽兵大举来攻,除了少数如同南山城这样的坚固堡垒,数十万老弱百姓可全部移到海上小岛暂避,待辽军退走后再返回,甚至将来可以乘船迁到南方的岛屿上去。水师和海上利益对于汉军越来越重要。这一趟出兵援助鄂州,一方面是承赵行德的人情,另一方面,汉军也希望与和广州市舶司打好交道。
“听说江州大胜,”周光宗问,“辽狗被打得屁滚尿流?”当初周光宗不在南山,但在极北地率宾港很得金昌泰赏识。再后来汉军大举移师北境,以东木行的伐木、冶铁和贸易为纽带,承影第八营和汉军合作得水乳、交融,周光宗就势升任百夫长。周光宗又被调到了炮船上。炮船上的官阶比普通要高一级,因此,周光宗也算是指挥一级的军官了。他是水师老人,又得童云杰信任,将来有新船下水,就可能独领一条战船。
“恩。”童云杰点点头,“就和南山城一样。江州斩杀了万余,韩世忠将军又偷袭舒州得手,这下子,辽狗是伤筋动骨了。”他脸上放光,知道赵行德便是赵德,高兴自与别人不同。
“那敢情好,打完这一仗,辽贼也该完蛋了吧。”周光宗笑道,“末将还买了不少地契呢。”
“辽狗在南边死得差不多了,咱们再抄他辽阳老窝去。”童云杰看了看周围,底舱十分阴暗,偏偏十分的闷热,稍微干点活儿就大汗淋漓,炮手水手个个光着脊背,忙忙碌碌地擦洗铁炮,搬运弹药,实在没事的也在擦洗甲板。水师的秘诀就是一刻也不能让人闲着,否则就要出乱子,周光宗是深得其中三味。
童云杰问道,“南方热毒厉害,兄弟们没怨言吧?”
“还好。”周光宗皱眉道,“身上起疹子的有好几个,但咱们总比辽狗好点儿。”他顿了顿,堆笑道,“就是在舱里憋太久了,等这一仗打完,大人许兄弟们上岸耍耍,保准个个生,那个,生龙活虎,不用吃药,什么病都好了。兜里有钱留不住,不知这儿收不收东木票?”
“打了胜仗再说,”童云杰也不以为忤,意味深长道,“打完胜仗,说不定还有大好事。”
“大好事?”周光宗惊奇不已。在帅府诸将当中,童云杰一向不苟言笑,更少有和部属这么打哑谜的,他说是“大好事”,周光宗便是瞎子看得出来,那真是天大的好事了。
“对,”童云杰拍了拍他的肩膀,示以亲厚,笑道,“到时候就知道了。”说完又拄着木腿“哒”“哒”“哒”地走到炮窗的跟前,伸出手摸了摸,拇指肚上纤尘未染,童云杰满意地点了点头,赞道“不错!”心里却盘算着,这些兔崽子三天不骂皮紧,下次拿块白布来检查看看?
“吴将军!”长史高公茂大声道,“耶律大石出兵了!”
“是么?”吴阶抬起头,沉吟道,“这个时机选得不错啊,曹迪是十天前出兵的,现在就算要举兵回援也来不及了。更何况,他还要冒着与辽军骑兵野战的风险。嘿嘿,”吴阶目光微微闪烁,又回到行军地图上,他用铅笔尾端点了点鄂州,笑道,“前面是‘空虚’的鄂州,后面是如狼似虎的辽兵,曹迪这次是背水一战,非拿下鄂州不可。”
“那,咱们何时出兵?”高公茂问道,他身为行军长史,一旦决定了出兵的日子,自有千头万绪的军务需要准备。同时,数万将士在房州之地憋了许久,已经如同笼中之虎,忍不住跃跃欲试爪牙了。
吴阶的眼神微凛,缓缓道:“不着急,不着急,再等等”他微微闭起双目,不再说话。一将功成万骨枯,自秦汉以来,历朝历代,几乎没有不流血漂杵而成功一统天下的。明君贤臣与暴君奸佞,区别只在于,让谁来流血?流多少血?东征一击得二虎的策略筹划已久,不知费了多少人、多少心血、花了多少年来布置。房州的伏兵不过是其中一着而已。若是耶律大石在汴梁便全部虏获宋朝宗室,宋室天下无主,说不定早就出兵了。如今既然等了那么多时候,坐视关东流了那么多血,也就不惜再等上一等,待宋室栋梁尽毁,皇统断绝,再同时发动各处的潜流。以最小的代价一统关东之后,还有内外诸多后着。
高公茂只隐隐约约猜测到一些,想起那个印象颇佳的年轻长史,心中隐隐有些惋惜。他犹豫了片刻,提醒道:“既然襄阳和辽军都已先后发动,是否要先通知赵都监,让他早作准备。赵都监在宋朝手握重兵,人望又高,若能举兵与我会猎北虏酋首于襄阳鄂州之间,岂不是好?”高公茂也是老长史了,在安东和行军司都颇有地位,和吴阶算是一辈,他突出此言,也是爱才之心。
吴阶摇了摇头道:“公茂,若是为国惜才,此时还是让他置身事外的好。”他沉默了片刻,眼神变得有些暗,“想当初,狄青就擒之后,威远帝为折他的傲气,将其拘束在学士府中,非要他改换门庭不可,结果此人终身不为我朝所用,这便是个教训。若当爱他将才,又何必言明,只派人把狄武襄送到安西或是安北,给他一千骠骑,自有一大堆胡人的首级任他斩取,到了后来,和我们也分不出什么彼此了。”吴阶叹了口气,“我听说威远帝后来也有悔意,只是势成骑虎,关东朝廷又应对得当,宋明宗不但不以此见疑,反而年年遣使问候,对狄家的后人更厚加封赏,所谓名缰利索,嘿嘿,生生埋掉了一个绝世名将,弄得大家都只能将错就错。人非圣贤,孰能无情。我朝欲以天下豪杰治天下,有时候,不一定非要人做选择,有时候,弄得太明白了反而不好。所以,,难得糊涂吧。”
高公茂一愣,想起这段往事,不由唏嘘道:“威远帝以刚强立国,犯我大夏者,虽远必诛,如何能容忍这么糊里糊涂的做法,这君臣二人,唉——”
赵行德在关东的名望,在这场辽国南侵的战争中显现出来的将才,已经极大地引起了行军司的关注,按照吴阶的说法,大概将来此人能为夏国招抚关东,便留在关东,如果不能,便将他调到安西去和罗斯人打仗,正好他也是在芦眉国出头的,可以名正言顺地放置在安西军司,也不耽误积累军功,升官进爵。一起调去安西的,大概还有其他一些新近崭露头角的关东名将精兵,兴许将来天下太平,人心不再思宋,他们才有可能回到故土。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对军人来说,这也许是一种较好的结局了吧。
高公茂老于军府,吴阶稍稍泄露些天机,他便猜到了**分,心中微微惋惜之余,也不再相劝。北虏为祸中原久矣,现在最要紧的,是要将趁其南侵深入之际,彻底为契丹人放血,最好使其匹马不回,辽国元气大伤,夏国趁势收取关东江山,再北伐灭辽便指日可待了。
黄州官道上,一千余骑风尘仆仆。战马经过长途跋涉,已是摇摇欲坠,不时有马匹倒在路旁,口吐白沫奄奄一息,眼看不能活了。而骑兵也在马上摇摇晃晃,仿佛随时都在打瞌睡。头顶着骄阳似火,人马都大汗淋漓,仿佛在水中洗过澡一般。骑兵簇拥着中间一人,长袍上布满泥点,袍领翻出风帽盖在发髻上,从头到脚罩了个严严实实。
“这大热天儿赶路,赵将军穿这个不热么?”杨再兴问道。
“习惯了,”赵行德笑道,“这种长袍最适合在烈日炎炎下行军,不信你试试?”
这一千骑乃是先锋军,另外有六千步卒坐船溯江而上,这边是全部西援鄂州的军队了。剩下的人,则在岳飞的统领下,与韩世忠前后夹击败逃的铁木哥所部辽军。从江州到舒州,南面是滔滔大江之水,已经被韩世忠所部水师封锁,北面则是大别山区,极其不利于骑兵行动,铁木哥所部要是不能从舒州冲开一条血路,就只能冒险进入山区,但在山区行军,骑兵完全不能奔驰,一旦被尾随的宋军缀上,辽军就必败无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