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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鼓元吉     帝国的黎明txt下载     帝国的黎明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章92 枕下五湖连-1

    饶州营中的一大片空地里,数百多军卒围着大大小小的锅灶席地而坐。大家伙儿眼巴巴地望着营地中间。事先赶到的牙兵营火头军已经烧开了一锅水,半肥半痩的大块猪肉在锅子里上下起伏,肉香阵阵,几乎把人的魂儿都勾了出来,忍不住大咽口水。

    “听说牙兵营每天有肉吃。”徐十七羡慕道。

    “吓,”马元义哂道,“你豁得出命去吃肉,也得有那个本事才行啊。牙兵营那个不是拳斗大如斗,吃饭也轮斗的大哥。”这时后,营中起了一阵骚动,肉已经煮熟,火头军把大块大块的肉从锅里捞出来,削成小指头一般厚,小半个手掌大的肉片子,一股股熟肉的气息愈发浓烈起来。马元义也忍不住舔舔嘴唇。

    “发馒头啦,发馒头!”伴随着火头军的吆喝,各队队长依次上前领馒头,热气腾腾的馒头很快发到了军卒手上。还未入口,马元义将馒头翻开,让那块厚厚的肉片露出来,只见一块肥肉,在阳光下莹白如雪,闪着晶莹剔透的光芒,肥肉的边上连着窄窄的肉丝。

    徐十七不禁低声呼道:“马哥好运气,好大一块肥肉!”

    马元义冲着他得意地笑了笑,这才小心翼翼地又把肉片夹回去,轻轻咬了一口枯,只觉入口即化,满嘴流油,简直浑身每个毛孔都要舒服得张开了。

    “这是指挥使大人赏的馒头,”马元义小口咽下了这一口,方才满足的叹道,“光彩呀!”

    徐十七也捧着夹肉的馒头,望着营地正中那口热气腾腾不的锅子,眼光闪烁。“我要吃肉,我要吃肉,我要吃肉。顿顿吃肉。”一个声音仿佛魔鬼一般,反复在他的脑海里鸣响着。一个爪子仿佛要破腹而出,把那个肉馒头一把攫进去。

    不远处,军卒开始欢呼起来。指挥使赵行德来到军卒中间,随便找了一处锅子盘腿坐下,自己打了一碗混合着栗子和野菜的粥,泰然至若地喝了起来。

    “即便是这几路的安抚使大人,”赵行德端着粥碗,对身旁的张九融笑道,“也不及我尝遍了各州县的风味呢,赵某真着实有幸!”

    “是,是。”张九融点头道。他脸色故作平静,但颤抖的手暴露了胸中的激动。

    “贵营进驻在舒州以来,可有什么不习惯的么?”赵行德和颜悦色地问道,“军务和粮饷,将士可有什么怨言?”

    “没有,没有。”张九融用力连连摇头,深怕赵行德误会。

    虽然身在行伍中,他就好像一个刚从应考的书斋里被揪出来的夫子,从想要从他口中了解些营中的切实情形,真是难如登天。张九融除了苦读兵书战策外,几乎将营中的俗务都交给属下,不但当甩手掌柜,还时而指手画脚。幸好张氏在饶州颇有人望。属下虽然苦不堪言,也算尽心尽力,只是私底下也有些瞧不起这个上官。赵行德心底叹了口气,张九融的脑子就像浆糊一样,算是个“老实的好人”吧。尽管如此,赵行德仍然没有轻言统制军官,每次只是好言开导。

    赵行德沉吟道:“既然如此,便听取一下军卒们的陈情吧。”

    这也是惯例了,赵行德每回巡视营伍,在与军卒一锅用饭时,听取军卒的陈情。而且有条规矩,为了避免营中军官难做,凡是陈情的军卒,若不是信口雌黄的话,都将被赵行德带走,进入中军营。和陆明宇、罗闲十统制的左右军相比,拱卫赵行德的中军人数极少,只有千人左右,其中数百人是杜吹角统帅的牙兵营,另外一两百人便多是因陈情而被带入中军的普通军卒。这些人离开满是同乡的本营,不够资格选入牙兵营的军卒,粮饷和普通营头无异。而指挥使赵行德本身并不幸进左右亲兵。因此,若不是有真正的冤屈或是不满,军卒也不会向指挥使陈情。反过来,军官也不会因此过多的反感和抵制。

    “指挥使听陈情了!”“陈情了!”

    指挥使的亲兵敲着锣走了两圈,这几人本来是因陈情而解决了冤屈的。因此,神色十分郑重,仿佛在做一件神圣无比的事情。但饶州营的上下却没有一个人站出来,有的好奇地看着指挥使的亲兵,当亲兵看过来时,却纷纷转开头去。这一营都是同乡,低头不见抬头见,若不是结下了深仇大恨,谁肯把事情捅到指挥使那儿去,把自己放逐出饶州营。

    这样的情形,各营大多如此。赵行德看在眼中,心知肚明,暗笑道:“看来,张九融治军有方。饶州营却不是一盘散沙。”他端起粗瓷的大腕,“兵法有云,上下同欲者胜。一杯水酒,本将敬饶州营的兄弟,来日驱逐北虏,再与诸君痛饮!”

    “谢赵将军!”张九融有些受宠若惊地端起酒碗。

    “谢大人!”“谢赵将军!”

    饶州营上下都把碗端了起来,声音喊得震天响。因为战时的粮食奇缺,这水酒可是货真价实,是一坛酒倒入一大缸水中掺合的,稍稍有些淡淡的酒味而已。难得的是指挥使亲自相敬的面子。大家其乐融融,刚才因为无人陈情而稍稍有些尴尬的气氛顿时烟消云散

    横海军本是大宋不多精锐水军之一。在北虏南侵后,京东路又加以扩充,军容更胜以往。韩世忠此番率水师南下援鄂,便有战船上百艘,军卒过万,战马数千匹。与镇**、保义军的战船相比,横海军的海船体积显得尤其高大,最大号的战船不但能载有数百军卒,各种粮草和生活用品,足够在海上漂泊上月有余。有些军官还把眷属都安置在船上,以示绝不放弃战船,与袍泽生死与共。

    横海军的船队浩浩荡荡地航行在大江中流,外围的各种小船,这些船只多是横海军攻破辽军水师,由海溯江而上的沿途收编的降军和水寇。海船队的多数是两千四百料战船,船舷建有供水手防守用的木墙,船头和船尾以厚木构筑战楼中,安放着床弩、抛猛火油罐和铁桶炮。除了风范和排桨外,不少战船之侧还有厚裙板保护的踏车水轮。

    在普通战船的中间,有一艘大战船正是横海军指挥使韩世忠的座船。宛如军中的元帅,它高度和长度都远远超过普通海船,船身虽然巨大,但却绝不笨拙。船上立着大小好几根桅杆,各种形状的帆捕捉着各种方向的风,把它们转化成航行的动力。在船舷两边还密布着水轮,足有三四十个之多,即便是无风的时候也能进退自如。

    船舱中,韩世忠背负着双手,在他身后的桌案上,平摊着两封书信。一封来自青州,安抚使侯焕寅特意来函叮嘱,与辽军决战一定要持重行事,勿要为他人火中取栗,折损了横海军的京东子弟。若战事不利,横海军就放弃援鄂,改而退往大江下游,全力夺取江宁和杭州两府,经营靠海的江淮一带。另一封来自镇**节度使岳飞,约他前往共商击破辽军之事。

    这些年来,韩世忠先随王彦南征方腊,东南换帅后受人排挤,被迫远赴京东,却因祸得福,重归河北行营都部署王彦的统辖。王彦对这位旧部倚重之余,爱护有加,默许韩世忠与辽东做生意,仿造汉军火炮战船添造新船,又对横海军大加整训扩充。北虏南侵,王彦战死后,河北大营星散。安抚使侯焕寅又有识人之明,几乎将整个京东路的兵马都交给他统领。大破辽军水师后,韩世忠也从一位默默无闻的军官,成为了天下皆知的名将。随着权势和名望的增长,他所要权衡考虑的利害,也比从前多了许多。

    平心而论,侯焕寅这封信,恰恰证明了岳飞的担心。“倘若鄂州丢失,以横海一军之力,万余人马,如何保得住江宁?”他无奈地苦笑,“若辽军攻破汴梁、襄阳,则大势已去。侯相公怎么又看不明白呢?”然而,这些想法,他素来不对人言,在旁人眼中,侯焕寅对他折节下交,又有知遇之恩,韩世忠不愿让人说自己是个忘恩负义的小人。

    遥望着江面上百舸争流,韩世忠迟迟没有下定决心,长长地叹了口气。

    一阵细碎的脚步在身后想起,来人正好听见这一声长叹,不由得一愣,随即停住了脚步。身后响起了翻动书信的声音,韩世忠也没有转身喝止。没得到他的准许,敢这么做的只有一个人。夫人虽然出身不太清白,但行事果断,又明事理,韩世忠犯难之时,也常常向她询问。

    此种情况在军中亦不奇怪,有军官单凭一身勇力升迁上来,不太能识文断字,与其把机密文字交给旁人,还不如弄个放心的妾室来帮忙署理文字。只不过,韩世忠一直升到指挥使,执掌一路兵马的权位,这位青楼出身的夫人地位仍然牢不可动,便颇为惹人闲言闲语了。京东路安抚使侯焕寅已经暗示了他两次,要他换一个身份相当的名门淑媛做妻室。另外有些嚼舌头则传言韩夫人心机叵测,靠十分厉害手腕将韩世忠抓得牢牢的。

章92 枕下五湖连-2

    “夫君是为岳枢密与候安抚使这两封信烦恼吗?”

    一双柔胰从耳后伸了过来,拇指肚在太阳穴上轻轻按压,让他的皱紧的眉头稍稍放松了一些。韩世忠没有答话,只叹了口气,缓缓道:“铁木哥轻敌,只带了两万人马便孤军深入,被我三家围住,这样的机会可不容易有,但是候安抚使那里”

    他顿了一顿,忽然转了话题道,“京东虽有精兵数万,数十州县,但河南河北沦陷之后,京东偏处于一隅,西为辽贼所迫,东靠着大海,无处可退,唯有用兵于外,让辽贼不暇东顾,方才能杀开一条生路。鄂州地处于天下之中,陈东的党羽遍布各州县,赵行德声望也很高,但鄂州又和襄阳离得太近,只怕这皇位之争还有变数。鄂州陈东声势虽然煊赫,但立足未稳。他居然还把赵行德的保义军调出了鄂州,剩下那些游兵散勇,根本不是刘延庆和曹迪的对手。鄂州和襄阳自相残杀,倘若被辽贼趁机得了便宜,唇亡齿寒,京东局势更加不堪设想。我这万余人马,现在看似举足轻重,到了那时候,恐怕一根木头也撑不起房梁啊。”

    韩世忠将夫人的双手从脑后拉到了前面,闭目道:“红玉,你说说看,这局面当如何应付?”他平常以粗豪示人,又小心谨慎,给人的印象是个纯粹的武人。有关这些宋朝势力之间考虑,哪怕是镇海军中心腹部属,京东安抚使侯焕寅也不曾吐露过。

    夫人犹豫了片刻,轻声道:“夫君适才口口声声,皆说京东,可我在外面听人提起夫君,都说是大宋的天下便指望夫君、赵先生和岳枢密了呢。”她的声音清脆,宛如大小明珠落于玉盘一般动听。

    “要说天下,我这点人马算得什么?”韩世忠正要不以为然的摇头,忽然一愣,仿佛想起什么,“我,赵行德和岳飞?”他的眉头皱了起来,自言自语道,“加在一起,也不过精兵数万而已。”一股从未产生过的念头突然从他心底里升了起来,他眼神微微一亮,又摇了摇头,“我们三个南辕北辙,又怎么能走到一起?”叹了口气,如今虽然天下大乱,可也不是残唐五代的时候。

    “赵先生不是旧识么?”清脆的声音又道,“怎么夫君提起他来,反而有些生疏?”

    “此一时也,彼一时也。”韩世忠叹了口气,他摇头道,“各为其主,赵先生是什么人,你不知道的。”

    脑后的手指微微一僵,显然,韩世忠知道,而夫人不知道的事情不多。韩世忠的眼神有些复杂,没有多解释什么。他执掌横海军时,就曾用军中的陈粮换取辽东的军械和木料,因此,对汉军赵德的战绩颇为熟悉。南山之战后,韩世忠对赵德颇为佩服,深以不得见面为憾,便派了一个画师去辽东,将赵德的样貌画了出来。谁知一见之下,他不禁大吃一惊。赵德代表着夏国朝廷对汉军的支持,这在汉军中也不是什么隐秘。韩世忠想来,赵行德被朝廷奸臣所迫,在夏国出仕也不算什么。此后北虏入侵,赵行德又突然在鄂州出现,他猜到也必然和夏国有关,只是还念着一分故人之情,没有把这个惊人的内幕消息告诉侯焕寅。这份藏私,令韩世忠也有些内疚。

    “立身处世,不能做忘恩负义之人。侯安抚使对我有知遇之恩,那些往日旧情,只好且放在一边。”说完,他右拳一击掌心,恨恨道:“只可惜昏君听了奸佞之言,将王节帅换到河北,否则,以王节帅之能,东南行营兵精粮足,说不定如今已收复了汴梁,那轮得到北虏如此嚣张。”倘若王彦尚在,则岳飞、韩世忠、赵行德三人为其效命,便不会像现在夹在各大势力之间,相互间顾虑重重。

    听到“旧情”二字,夫人的手指微微一停,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天子对侯大人何尝没有知遇之恩,如今天子被番邦所掳,朝廷风雨飘摇。驱逐辽贼,迎还天子,乃是大义所在。我见识不多,只知道世上之事,大能容小,小不能容大。夫君若与岳枢密共破辽军,则候安抚使也与有荣焉,未必顾全不了知遇之恩。但若一时顺了侯大人的意思,只怕将来京东路也保不住,私恩与大义两者皆失,夫君定会后悔不已的。”

    韩夫人本性豪爽刚烈,自从跟了韩世忠后,性格已经温和了不少,罕有如此直接说话的。韩世忠不免微微一怔,嘴里念道:“大者能容小,小者不能容大。”他思索了片刻,点了点头,“夫人之言有理。我且先去会会岳飞再说。”嘴角浮现一丝笑容,把柔胰拉到了前面,整个头朝后仰着,埋在一堆温软中间,嘻笑道,“这话夫人从哪里听来的,怎么在我听来,好似说是男女那,嘿嘿,那.话儿。夫人说,老韩的是大是小?”

    夫人霞飞双靥,瞪了他一眼,正要将手抽出,却被老韩往前一带,便身不由己地倒在怀里。韩世忠嘿嘿一笑,正待继续动手,忽然,船舱外传来阵阵嘈杂之声,不但敲锣打鼓,还有百姓喊冤。刚起来的兴致被被搅和了,玉人也红着脸从他怀里站起身来,示意他出去看看。

    韩世忠只得道:“夫人稍等,我去去就回。”这才黑着脸走出船舱。

    甲板上已站着好几个军官,正对着码头上指指点点,窃窃私语。横海军水师的大船无法靠岸,只能停在大江深水里,但每到一地,各部都派出小船从岸上补给水果牲畜。看好的军需物事,有的用钱买,有的便直接拿走,百姓也不敢和军爷强项。水师来回巡行江面,这里也不是第一次经过,居然出现了百姓闹到码头的情形,众军官都些幸灾乐祸,猜测到底是那一部人马捅出来的篓子。

    韩世忠从舱里出来,厉声问道:“怎么回事?”

    众将面面相觑,战战兢兢不敢说话,眼见韩世忠气得七窍生烟,有一将低声道:“码头上似乎是定胜营的船,具体情形不知。”定胜营乃横海军的一支精兵,由水师猛将郭宗仪统领。韩世忠闻言,目光一凛,当即闷声道:“待我过去看看!”

    军兵不敢怠慢,当即七手八脚划来小船,几个心腹亲兵陪着韩世忠,一叶扁舟慢慢靠向了码头。这码头看上去有些颓败,侧壁碎石筑成的护坡还好,经江水多年的侵蚀,码头外的护桩已经腐朽不堪。码头上的路面微微凸起,积年生长的微黑青苔话溜无比。亲兵刚刚把船板搭好,韩世忠便跳了上去,只觉脚底一滑,微微晃了晃,这才稳住了身形。

    “将军小心!”身后的亲兵大呼小叫,仿佛指挥使遇到极大的危险一般。

    韩世忠微微“哼”了一声,向身后摆了摆手,示意他们不要如此大惊小怪。说来也怪,亲兵倘若不这么精乖的话,韩世忠必然心中不爽,可每当亲兵这副样子时,他又嫌这些家伙太阿谀奉承了。这时,码头上对峙的定胜营军卒和百姓都看过来,有军卒认出韩世忠,低声私语,声音顿时小了,气势此消彼长,几十个百姓看见有大官过来,纷纷涌过来告状喊冤,只是人口嘴杂,众百姓操着江南软语,再加上军卒在旁大声鼓噪,韩世忠根本听不明白他们说的什么。

    定胜营统制郭宗仪正要说话,韩世忠看着他一瞪眼,郭宗仪顿时住口不言,他麾下定胜营的军卒也都不再鼓噪。韩世忠满意地点了点头,转向那些本地的百姓,厉声问道:“好端端的,你等聚在这码头上,到底有什么冤情,好好给本将一一说清楚。”他顿了一顿,看了看天色,眉头不禁微微皱起,又补充了一句道,“要快点说!”

    韩世忠身穿锦袍,一望便知是个大官,他这一喝问,百姓们反而有些心怯起来,过了一会儿,方才有四五十岁的老者从人群中走出来,对韩世忠拜道:“这位大人,可要为老朽做主啊。”这老者似乎是事主,韩世忠点了点头道:“说,到底什么事?”

    老者虽带着浓浓的乡音,但没有外地人听不懂的土话。韩世忠听他说了一会儿,便全都明白了,不禁又瞪了郭宗仪一眼,暗骂道:“兔崽子!”

    原来定胜营上岸补充军需,实际上干得是半买半抢的勾当,平常韩世忠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年月,军心归附是最要紧的,其他的,只要事情不闹大了便好。而定胜营统制郭宗仪路过老者这一家时,瞧上了老者的女儿,居然将她强抢上船了。这事过去已经有十多天,老者是附近的有名乡绅,女儿被抢,有辱门楣,当时便又惊又怒,抢人的乱兵前脚刚走,他后脚便邀集了同宗的族人和左近乡邻,要从横海军手里把女儿要回来。

章92 枕下五湖连-3

    “青天大老爷,可要给小人做主啊。”老者讲诉完后,居然一头拜倒在地,他认准了韩世忠官阶最高,向他不住地朝叩起头来,他身后的几十个百姓也纷纷叫嚷起来,几个老者相熟的亲戚也拜倒在地,跟着不住叩起头来。韩世忠被僵在那儿,抬头看了一眼郭宗仪,脑中忽然灵光一现。

    郭宗仪脸sè也尴尬得很,一时也不好上前去把老者拉开,他见韩世忠的手微微一招,忙小跑上去,惶恐道:“韩帅,末将该死。”韩世忠瞪了他一眼,骂道:“混账,那小娘子从了没有?把人家养在哪里?”

    郭宗仪一愣,旋即连连点头,低声道:“从了从了,就放在船上。”脸上浮现一丝窃喜。

    韩世忠这才点了点头。转身看着老者。老者不识得郭宗仪,还以为韩世忠在询问部属,一会儿抬头看看军爷们的动静,一会儿又继续叩头。他须发苍然,满脸的皱纹,额上磕出了一个块大大青紫的血块。场面越来越难看,几个将领把头偏了过去,不忍看这景象。

    韩世忠咳嗽了一声,低头对他道:“老丈,且慢哭泣,你先抬头,看看我这部属如何?”

    老者míhuò不解地抬起头来,望着站在韩世忠身旁的部将,郭宗仪也是一脑门浆糊,躲闪老者的目光。

    韩世忠笑道:“老丈,我这部属乃朝廷从七品武功郎,一营统制,麾下有数百条好汉,若是多打几场胜仗,将来封侯拜将也未必不能。你那姑娘若要嫁人,无非是左灵右舍之类,怎比得上跟着我这部属来的荣耀。”

    他深深地盯了那呆若木鸡的老者一眼,不容他分辨,转过脸去,又对着郭宗仪训斥道:“老丈的闺女跟了你,礼数也不能太简单吧。你未有家室,干脆办几桌酒席,明媒正娶吧。你看怎么样?”

    郭宗仪大喜过望,当即伏地拜倒道:“大帅说怎么样,末将便怎么样!”

    “你这浑人!”韩世忠抬起右脚,一脚把他踹了个跟头,喝骂道:“拜我做什么?我又不是你老丈人!”郭宗仪满脸笑容,口称泰山,连滚带爬地又去拜那老者。这事情奇峰突起,老者及众亲属也不知如何是好,老者生生受了这彪形大汉两拜,只得长叹了口气,说不出什么话来。

    韩世忠便吩咐郭宗仪好好招待他那岳丈的亲戚乡邻,自己便乘小船离去。横海军水师南下援鄂以来,各营劫掠的fù女不在少数,韩世忠如此处置,等若把sī盐做成了官盐,大得军心,如此一来,郭宗仪招呼定胜营军卒,整齐地肃立相送。

    “恭送韩帅!”之声遥遥传来,小船上,韩世忠得意洋洋,随口问道:“呼延,这事我处置得不错吧?”呼延通是牙兵营统制,一身勇力,又是开国勋贵呼延氏之后,故而韩世忠执掌横海军后,喜爱把他带在身边,以壮门面。

    然而,呼延通沉默半晌后却闷声道:“纵容抢掠民女,这处置似有不妥。”

    韩世忠的脸顿时黑了下来,冷冷道:“亏得你自称是呼延令公的后人,也不知这是太祖朝的旧例,我告诉你,这事情就算闹到御史那里去,也说不出老韩半点不是来!”说完后,他意犹未尽地“哼”了一声,眼看着缓缓流动的江水,根本没有回头看呼延通。

    呼延通也是个凶悍之人,被主将这一番训斥,脸上也浮起一股青气。低头看着江水,似乎单凭眼中的怒火,就要把江水烧干了一样。无奈韩世忠虽然出身寒微,为人粗鲁,但身为主将,呼延通有再大的怒气,也只得强行压住,两人便这么一言不发,小船飞快地划过水面,须臾间便靠上了停泊在大江深水的座船上。

    韩世忠回到舱房,夫人见他黑着脸,关切地询问。

    “还不是呼延黑子!”韩世忠恨恨道,“我看呼延通靠不住,不能再让他带牙兵营了。”他顿了一顿,余怒未消,又把事情原原本本跟红玉说了一遍后,讽刺道,“呼延通故作清高,自以为是什么开国元勋之后,看不起我!老子用娘子讲的本朝旧例,祖宗家法,叫这家伙吃了个瘪。”

    他所说的祖宗家法,乃是太祖朝时的故事。太祖赵匡胤麾下猛将李汉超,官居关南巡检使,扼守三关险要。此人有勇有谋,只用三千精锐,便抵御了契丹的sāo扰。但李汉超贪财好sè,也干了不少抢掠财货民女的事情。百姓辗转把御状告到了太祖皇帝面前,太祖皇帝对此事的处置,却与今日韩世忠所为差相仿佛,太祖对百姓说,若没有李汉朝抵御辽国,契丹每年入寇劫掠,所取的财货fù女都远远超过李汉超,更赐给他白银数百两。从此后,李汉超对太祖越发忠心耿耿,誓死以报。

    红玉听了,深蹙蛾眉,叹道:“国势艰难,维系军心固然要紧,却委屈了女儿家。”

    “fù人之见。”韩世忠难得占了回上风,“这可不是维系军心这么简单。”他开心地咧嘴笑道,“东南这三支精兵,横海军与镇**、保义军相比,最大的劣势,就是我军是客军,军卒多是京东人,在东南人地生疏,就算实力强于镇国和保义军,却与州县和百姓不太亲近。如今郭宗仪这混账误打误撞,到让老韩想到了个让横海军在东南生根立足的方便法门。”他顿了一顿,似笑非笑地看着夫人。

    “抢亲?”红玉捂嘴失声道。

    “正是!”韩世忠大笑道,“夫人不愧是夫人。”他顿了一顿,方才收敛了笑容,正sè道:“我军中将士多光棍汉子,与其让他们到处搞事,不如网开一面,也让横海军和东南民间结成亲家。刚开始时民怨是免不了的,但毕竟是血浓于水,日子久了,这些东南的老岳丈、大舅哥就该多想想了,嘿嘿,嘿嘿嘿。这个一直让人头痛的难题,就在枕席上解决了。”他秉xìng爽直,在夫人面前毫不掩饰得意。

    红玉的眼神微黯,她听懂了韩世忠的意思,却仍是怜悯那些身不由己的可怜女子。

    这件事传出去后,在韩世忠的纵容之下,横海军掀起了一股劫掠民女为妻的热潮,所过之处,百姓有未嫁女的纷纷藏匿,更提前把女儿嫁出去。到了后来,横海军又抢掠已经匹配夫家的fù人,甚至闹出了人命案子,各地怨声载道。辽国大军压境之下,横海军如此作为还是jī起了极大的非议。州县乡绅联名上书,让丞相府过问此事。京东路安抚使侯焕寅得知此事,大感颜面无光,用飞鸽密信让韩世忠适可而止。横海军这才禁止掠取民女,这时,大多数军官和不少军卒都有了眷属,分别安置在江边各处码头和水寨里。

    鄂州城是士人云集之处,皇城司诸人每天也不用寻人打听情况,每天只往酒楼茶馆中一坐,便能把丞相、参政,统兵大帅的消息打听不少。护卫回来禀报之后,更引起了赵环的兴趣,她原先深居简出,即使在外用餐,也要安静的楼阁。如今扮成公子的模样,带着周和等人,在茶馆中听闻各种奇闻异事。

    自从公议推举丞相以来,在有心人的纵容和推动之下,百姓茶余饭后,越来越喜欢议论当朝的人物。百姓议论的范围并不限于鄂州方面的官员,襄阳、汴梁的两个天子,以及朝廷官员也在其中。酒楼茶馆里的消息真假不论,但品评当朝的权贵,口沫横飞,兴致盎然,比县学士子还要百无禁忌,比话本还要勾人兴致,成了鄂州城内一道独特的景致。百姓的议论不像士人那样引经据典,只求一个痛快淋漓,捐躯赴国的忠良之辈,言者伤心,闻者垂泪,而说着唾骂jiān佞来,人人磨拳搽掌,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原本笼罩在朝廷上面无数重威严而神秘的纱幔,就在这些百姓议论声中渐渐消散,前朝遗秘,本朝掌故,政事军略,都成为茶余饭后的笑谈。这几天来,大伙儿议论得最多的,便是横海军抢掠民女的事情。

    “周大人,那人刚才说祖宗掌故,可是真的?”赵环低声问道。她身穿蓝sè小圆领衫子,头戴的软翅幞头藏住了发髻,俨然偏偏佳公子。刚才议论韩世忠此举乃因循祖宗家法,几个狂生和百姓对太祖也隐隐不敬之语,所以赵环有此一问。

    周和看了看左右,压低声音道:“捕风捉影的事,公子当不得真。”其实他心里清楚,此事千真万确,外间记载于欧阳文忠公的归田录中,与大内的起居注也可以印证。话虽如此,周和脸上还是尴尬之sè落在赵环眼中,她这些年在宫中,都是看他人的脸sè度过的,对人心的感觉敏锐之极,顿时明白周和是为尊者讳,十有**是真有其事。

    赵环轻轻“嗯”了一声,没有再追问下去。

    此时,旁边一桌有个青衫士人端起茶碗,叹道:“要说三家大帅的治兵之道,岳枢密的太严,韩横海的太纵,唯赵先生宽严尚可,倒是深合了执两用中之道。”“歇了吧,”旁边有人嗤笑道:“你忘了保义军催逼州县,勒索粮饷的事情吗?那还不是赵行德纵容的。”G@。

章92 枕下五湖连-4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赵环眼眸微微一凝。

    在鄂州城里,赵行德的支持者着实不少,有人嘀咕道:“皇帝不差饿兵,那州县拖欠粮饷,保义军饿着肚子打仗不成。”青衫士人同一酒桌的曾楚才也道:“范兄这么说赵先生有失偏颇了,范兄,你可知黄宗望知州?”

    范虚舟奇道:“黄宗望?听说在你们全州颇有官声?他怎么了?又关赵行德何事?”樊虚舟本是端溪县学的祭酒,他受相邻三县学的委托,远道专程而来推举丞相,此后并没有马上回广南路,而是在鄂州住了下来,专门结交各地贤士。黄宗望的官声颇佳,范虚舟也听说过,听曾楚才这么说,显然这里面有些故事。

    曾楚才犹豫了片刻,方才道:“也罢,事情已经尘埃落定,说说也无妨。”他看了看左右,讲述道,“便在月余之前,军需府催着全州缴纳一批造弓鳔胶,州里一时凑不够数,父老便求告到知州那里,请知州上告军需府,求用本州特产的白蜡杆代替。黄知州听了,却对众父老道,这鳔胶不是全州特有的物产,天下皆知,而且一向都有定数。如果此番用本州特产的白蜡杆代替鳔胶充数的话,恐怕朝廷就要对白蜡杆念念不忘了,将来催逼无厌,便如端州之砚一样,弄得本州民不聊生。全州的父老听了,无不叹服黄知州,于是大家凑钱,从邻县买来了鳔胶,上缴给军需府去。”说到这里,曾楚才停下来喝了口茶水。

    范虚舟喝了口茶,笑道:“为百姓打算,黄知州倒是忠厚长者。”他乃是端溪人。自从端砚被列为贡品以后,历任州县都借此盘剥地方,附近的百姓都苦不堪言,后来名臣包拯裁减了官府取用端砚的常例数目,但时至今日,端砚仍旧是本地的一大负担。反而而北虏入寇之后,朝廷再没心思来收集砚台,地方百姓反而喘了一口气。

    赵环也听得微微点头,王冲翼道:“白蜡杆是造枪棒,大弓最上好的材料。我孤陋寡闻,一向以为此物只得中原才有,却没想到全州尚有这东西。”周和低声道:“那是侬智高和安南李朝叛乱时种下的,想不到已经能用了。”他眯缝着双眼,没有再多做解说。

    这时,茶楼里的另一人却摇头哂道:“北虏入寇,侵凌我朝。本州有此军国物事,黄宗望不思报效国家,反而力图隐瞒下来,当真不知大体。这种人怎能为知州?”

    仿佛呼应他这番话,曾楚才放下茶盏,又道:“不过,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军需府得知此事后,有人对黄知州颇为不满,甚至要追究他隐瞒不报白蜡杆事,这事情还没有闹大,便传到赵先生耳朵里,赵先生道,军需府催缴粮饷军需乃职责所在,黄知州为一方百姓打算也是职责所在,这是是各自的本分。倘若要黄知州为军需之事放弃了本分,则一州百姓再不得喘息之机。”

    范虚舟似有成见道:“赵行德两头不得罪,漂亮话人人会说,可做起事来却未必成。”曾楚才摇了摇头:“范兄此言差矣,赵先生说的是军需与知州各自守其志,相抵之处,可以朝廷公议律法裁决之。”他微微一笑:“以公议护公义,范兄此来,可不就是这个目的?”

    范虚舟听他说完,也没有说话,不自觉地挺了挺胸。他虽然在外地名声不显,但在端溪也是一方名士,平生憾事便是一直未能考中进士,不能做官。这县学公议之前,范虚舟难免郁郁不得志,看谁都不顺眼,便是名满天下的赵行德,在他眼中也不过是徒有虚名之人。不过,自从做了一县学祭酒,无论在县里还是鄂州,似乎他的言语也越来越有分量,人人见了都口称先生,这个身份,让范虚舟渐渐地颇感骄傲,也渐渐地不再像从前那样愤世嫉俗。

    这时,旁边有人道:“依我看,陈相与候参政之争,本来是相持不下之势,还数赵先生举足轻重,以他的声望鼎立支持陈相,朝中人士便俨然一体,候参政再怎么折腾,也只能屈居在京东一隅之地了。”他旁边的人纷纷笑了起来,侯焕寅在东南虽然也有大批的党羽,但在鄂州城中,这位参知政事的名望却还是不足的。

    有人道:“莫要忘了,连首倡公议推举之说的黄舟山先生,也是偏向持陈相的呢。”

    另一人却道:“舟山先生不过寓居在鄂州讲学而已,却不能说他偏向了谁。”他摇了摇头,叹道,“可惜赵先生,文让陈于前,武居岳之后,都是抑己从人的。果真是个忠厚之人。”旁边有人道:“说不定,他有不得已的苦衷呢?”

    这些人说着说着,渐渐把话题扯远了开去,也不再提及赵行德。

    赵环有些怅然地站起身来,周和等人知她的兴致已尽,便跟着站起身来。到了鄂州以后,李若虚再没理由陪在赵环身边,以他状元及第,翰林院编修的身份,在丞相府领了一个官职。只是在闲暇时,仍然常常来看望赵环。周和等人也不知出于何种原因,对此听之任之,只是多次叮嘱李若虚,万万不可将公主在鄂的消息泄露于人。李如虚当然也答应了。

    回到住所后,周和先送赵环入内院,然后才去调阅了细作密报。皇城司锦檐府源自五代末年,自有一套独特的存身之道,故而在汴梁沦陷,官家被掳之后,锦檐府在各地的旁支并没有完全陷于瘫痪。有的因为失去指挥而蛰伏了下来,有的和当地的实力人物合作。陈东虽然在鄂州倡议尊天子不奉乱命,但并没有着意收揽锦檐府的人。周和等人到鄂州后,和锦檐府细作接上关系,透露出府里的身份,微使手段后,这些细作便依附了他。凭借着锦檐府原先在鄂州的桩脚安排,周和等人的眼神耳目也算十分灵通了。

    “殿下,”周和恭敬叩门入内,禀报道,“景王的密函。”君臣之分极为重要。在赵环明确示意之前,皇城司诸人一直都只称赵杞为景王。现在大宋宗室几乎全部被扣在契丹手里,赵环虽然只是一个女人,在赵杞和赵柯之间,地位也陡然重要起来,不过,她自己却似乎一点也没有察觉到这一点。

    “多谢周大人。”赵环接过了密函,展开看到,眼眸闪现着喜悦的微光。在她心目中,这个三哥已是最亲的亲人了,然而,看了没多久,她的目光便微微波动起来,流露出一丝惆怅。赵杞要她赶快带着护卫离开鄂州,另外,赵杞隐约提到,东南行营都部署刘延庆的次子刘光世相貌英俊,文武双全,朝廷已经准备封刘光世为节度留后。

    赵杞虽然没有明言,赵环也猜出了三哥的意思。“刘光世是谁?在三哥的眼中,东南行营便如此重要么?”她有些黯然神伤,秀眉微微蹙了起来,将信交给周和。这密信每次都是从周和手上递过来的,赵环相信他没有先看过,但她自己看过之后,也总是让周和看看。

    周和躬身双手接过密信,眼神一扫,失声道:“大事不妙,恐怕襄阳要对鄂州用兵了!”赵杞在信中虽然没有半句提及用兵的事情,但周和久在皇城司当差,最善于琢磨字里行间的隐含之意。他再度将密信从头到尾看了一遍,肯定了先前的判断,抬头秉道:“卑职以为,襄阳大兵不久便要南下,鄂州不宜久留,臣等当勉力护送殿下脱离险境!”

    “险境?”赵环被他惊醒过来,“难道兄长不怕让辽人渔翁得利吗?”

    “或许,”周和沉吟道,“或许,景王已经和辽国议和,又或者,他看出了鄂州空虚,以襄阳大兵南攻,可以一鼓而下,然后顺江收取东南半壁江山。”他稍稍整理了脑海中近来的军情,又道,“卑职以为,襄阳或许在观望舒州之战的成败,倘若舒州战败,则鄂州危矣,襄阳稍加胁迫,也许,不须用兵陈东就可能就范。倘若舒州战胜,襄阳就趁赵行德和岳飞尚没有回师之前,立刻乘虚攻取鄂州。没了鄂州丞相府,赵行德和岳飞等人也失去了倚仗,倒是后,要么用兵攻取,要么招降收服,都要容易得多。”他摇了摇头,叹道,“前段时间,襄阳一直无所作为,想必等的就是这个时机了。只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北面还有辽国大军压境,东南行营这么干的话,容易让辽人得了便宜。”

    经他这么一解说,赵环也明白了过来,她犹豫了片刻,贝齿轻咬嘴唇,对周和道:“周大人,这大敌当前之际,能不能不要同室操戈,我想修书一封劝劝兄长”

    周和摇头道:“看景王信里的口气,已经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心里有些乱”赵环想了想,低垂螓首,片刻后,抬起头,看着周和道,“我担心襄阳大军攻打鄂州,消息传到舒州后,三军军心崩溃,那时候,只怕悔之晚矣。舒州必须早作准备。周大人是朝廷命官,当以大义为重,能把消息传知赵行德赵先生吗?”她望着周和吃惊的眼神,又重复道,“只能告知赵先生一人。”

章92 枕下五湖连-5

    鄂州丞相府里,陈东嘴角挂着一丝冷笑,兵部尚书曹良史、礼部尚书吴子龙、刑部尚书温循直,以及其他十数人罗列而坐,目光炯炯地注视着政事堂当中站着的一人。数十道目光,让汴梁来的使者,监察御史万俟卨有些胆颤。想起历次汴梁使者前来,鄂州要么闭城门不纳,要么放使者进来,询问一番汴梁天子的情状,到从未杀过使者。

    “天子之奴,犹重于诸侯,我为天子之使,陈少阳等人当知礼义分寸。”

    万俟卨心中暗道,他定了定神,咳嗽一声道:“陈相,所谓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我朝与大辽已经冰释前嫌,天子以为,当前最重要的,是不要再去计较仇杀之事,而是要以仁德待友邻,两国息兵止战。鄂州忤逆朝廷之意,拥兵自重,自立名号,是为不忠,与大辽为敌,以卵击石,实为不智之举。”

    这些日子来,辽军南征北战,除了仍将赵柯扣留在汴梁城外的大营中,城内处理朝政的宋室诸臣倒还无恙,许多州县也依旧听从汴梁之命。大批官员弃职逃奔襄阳或鄂州,空出来官职,赵质夫和秦桧便引进私人将之填补。而这万俟卨便是秦桧新进的心腹之一。如今襄阳与汴梁各拥天子,都在和辽朝商议息兵止战,平心而论,辽人更放心赵柯,但汴梁君臣实为阶下之囚,掌中没有半点实力,所以在议和的事情上便吃了亏,眼看着襄阳与辽朝眉来眼去,假如襄阳议和成功的话,则汴梁众人形同逆臣。赵质夫、秦桧等人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此番辽军和宋军在舒州对峙,为了拖延时间,再次派出使者劝降,别的大臣不敢到鄂州,秦桧唯有命万俟卨担当这一差事,并且暗中许诺,待他平安返回汴梁后,必有重用,若能说服陈东等人接受和议,则居功至伟,将来必引万俟卨进政事堂参政。

    陈东听到此处,怒发冲冠,“啪”的一拍桌子,站起身来,戟指对着万俟卨道:“满嘴胡言,说这些混账话,当真是天子让你来传旨的吗?”其他鄂州朝官也对万俟卨怒目而视。

    万俟卨心中一跳,强做镇定道:“陈大人何出此言,可要验看圣旨玺印?”

    陈东冷笑一声道:“你不提还罢,天子御玺早已落在辽贼手中,你带着这玺印而来,必定是奉辽贼之命了。汴梁沦陷,天子被掳,我等实同孤臣孽子。放你进城来,本只想询问天子的近况,谁知你这人身为大宋臣子,一颗良心早卖给了权位和辽贼,说这些混账话,真真污了我等的耳朵。””他顿了一顿,转身问左右道,“按朝廷律法,此人的言行,该当何罪?”

    刑部尚书温循直早有准备,起身秉道:“本官以为,此人谋背本朝,投靠番国,罪大恶极,言行足可定为谋叛之罪。刑部将会同大理寺、御史台公审此人。”

    “陈少阳,温循直,你竟敢?”万俟卨又惊又怒。谋叛之罪属于十恶不赦之列,一旦定罪便可能会祸及九族,甚至还可能处以磔、醢、脔等法外酷刑。他和陈东等曾经同殿为臣,当真没料到他们会下此狠手。

    陈东冷笑一声:“三司会审,已给你公道了。”他转头对温循直道,“此人背国谋叛,做番邦说客,我等皆可为人证。事不宜迟,迟则祸乱人心。还请温大人速安排三司公审的事情。这公审之事,但依照朝廷律法而行,本相便不再干涉了。”

    温循直躬身称是,立刻命人带如丧考妣的万俟卨下堂受审。

    说是三司会审。实际上,在鄂州,刑部、大理寺、御史台三司衙门的规模远远不能和汴梁相比,审案的地方还在鄂州知州衙门,只不过审案人换成了刑部尚书温循直、工部尚书判大理寺事张延龄、监察御史许汝弼。三人都是当年揭帖案开始便与奸党势不两立的理社中坚。鄂州所主张的“尊天子不奉乱命”,第一要紧便是与汴梁的伪朝划清界限,偏偏辽贼也看透这一点,从汴梁不断派使者游说州县,襄阳也故意地将鄂州和汴梁朝廷混为一谈。鄂州众大臣都动了真怒,这一回便要杀鸡儆猴,警告一番为辽贼游说,混淆黑白的伪臣。

    三司公审,乃是大开衙门,听任军民观审和行刑。鄂州城的百姓本来便关心朝政,一听说三司要会审公审,附近的市井百姓便纷纷前去观审,衙门外面观者如堵,怕不有数万人之众。人人都伸长了脖子,有好奇的,有幸灾乐祸的,有切齿痛恨的。卖各种小食果子的卖货郎在人群中走走停停,宛如庙会一样热闹。因为衙门里的地方狭小,绝大部分人都在站在州衙外面的街上,交头接耳地议论打听公审的情形。

    “让开,让开。”衙役保护着樊虚舟和曾楚才二人穿过人群。县学以上祭酒可以入内听审。在他们身后有窃窃私语道:“那是哪个衙门的老爷,这么威风凛凛?”有人得意答道:“你问别人定是不知,问我却对了。看装束,这两个是县学学政老爷,可见官不拜,骑马进宫,就算是三司会审,在堂上也有个座位的。”

    “唔,这么厉害?这学政老爷还管问案子?”

    “他们想管的时候,他们什么都管,不想管的时候,就是甩手大爷。”

    “真是厉害啊,可惜我徐九斤不是个读书的料。”

    范昌衡站在人群里,他满眼通红地望着州衙。就在流落鄂州的第三天,他从同乡口中得知,信阳府遭了兵灾,家乡那一带十室九空,祖父、父亲这些人都生死不知。凭借着一手好字,范昌衡勉强在兵部谋到了个书吏抄写的位子,打算等赵行德回师过后,再转投保义军,这天不是他当值,听说要公审汴梁使者的消息,范昌衡立刻赶过来观审了。他心里甚至带着某种激动和兴奋,长久以来心底的郁积和愤怒,奔涌的洪流似乎终于找到了一个出口。

    前面的人山人海挡住了视线,范昌衡踮起脚尖,冲着州衙大门的方向张望,仍是什么都看不见。他非常焦躁不安:“朝廷不杀士大夫,该不会把这奸贼放了吧?”一个字在他心底徘徊来去,越来越忍耐不住,就要冲口而出。

    终于,范昌衡再也不能控制自己,运起全身力气喊了一声:“杀!”

    好大一声吼叫,几乎把耳朵都给震聋了,身旁的几人异样地回身看了范昌衡一眼,有两个甚至畏怯地挪了挪步子,离他更远一点。范昌衡似乎更加兴奋,再度高喊了两声:“杀!杀!”

    几乎在同一时间,在州衙外人群的各处开始有人叫嚷起来“杀奸贼啊!”“活剐了这逆贼!”“杀!”“杀!”挤在州衙外面的人群中,有许多都是因为家园涂炭而逃难到鄂州的。而鄂州本地的,虽然很多连契丹人长什么样都不知道,但对于辽贼乃至为虎作伥的宋室叛臣,也有着一股切齿的痛恨。今日好容易遇到了三司公审万俟卨这个叛臣,众人的怒火,几乎在最短的时间得到了点燃。许多人甚至没有见过万俟卨,没有听过他说过什么话,也不知道他做过什么事,就在下意识地将自己所遭受的苦难都发泄到这个叛贼身上,奋起全身的力气,朝着州衙的方向高呼了一声“杀!”

    “杀!”

    “杀!”“杀!”“杀!”

    这情绪和呼声迅速发酵,仿佛在一瞬间爆炸,由岔流聚合成了一股爆烈的狂飙,在空中激荡回旋,响彻了整个州衙,奔流不息。州衙门口大街的铺面都关门上锁。许多人的脸上带着一种莫名地激动,孩子趴在窗口兴奋地张望,仿佛元宵花灯一般地期待上街看热闹,却被母亲慌张地拉了回来。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有节奏,几乎到了全城可闻的地步。

    “民心可用,民心可用!”兵部尚书曹良史兴奋地握拳道。

    三司会审的结果,法外施刑,将万俟卨寸磔于市,虽然三司没有株连他的族人,但万俟卨曾任荆湖北路提点刑狱司,在鄂州附近广有田产,这些田产一并收归朝廷府库所有。先前顾全着朝廷的体面,汴梁朝臣留在南方的家产,襄阳和鄂州都没有动。这次抄没万俟卨的家产,倒是开了先例。户部尚书敖陶孙也蠢蠢欲动,汴梁的参知政事秦桧乃江宁人氏,其它朝臣许多都是南方人,倘若能以谋逆之罪将他们的家产抄没,鄂州府库空虚的将得到大大缓解。

    陈东面色凝重,点了点头,没多说什么。

    数万人同声呼“杀”的声音传入了鄂州州学,士人廪生都面面相觑。不多时,便有消息灵通的人把消息传了过来,刚才还在端坐听讲的士子们也按捺不住切切私语起来,许多人脸上都带着兴奋的神色。

    黄坚也不喝止这些学生,合上书卷,凝望着窗外,枝叶掩映中,静静的庭院,无形中却透出一股不安地气息。天下之大,已容不下一方平静的书斋。

    他浑浊的眼中闪过复杂难明的神色,长叹了一声,掩卷长思

章93 半夜水军来-1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鄂州官学里的廪生的议论越来越大。

    “这么快?当真割了几百刀吗?”王光宗脸不可置信的神色,“万大人可是朝廷命官啊?”

    “这还有假?”吴霖冷笑道,“听说有人出一两银子买奸贼的肉,后来人人争抢,一小片肉卖到了三十两银子,咱们万大人这一百多斤,足够捐几十个廪生了。”他抬头看着官学里的同窗,许多人脸是幸灾乐祸的神奇,不禁摇了摇头,痛心疾首道,“一群呆子,一群呆子。这刀子,今日能杀万俟卨,他日便能我等。这杀戒一开,士大夫体面无存,人人自危,将来永无宁日了。”

    “不会,”王光宗喃喃道,“万俟卨犯的可是谋叛之罪。”

    吴霖没有理会他,抬头看着正望着窗外的老师,在这刹那间,他坚定地相信着,舟山先生的想法必定是和他一样的。先生尚且在面坐着,官学里如此没有规矩的情形,毕竟不常见。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了许多,把好奇和兴奋都发泄了个干净,廪生们终于记起师道尊严,议论的声音渐渐止息,敬畏地看着方,舟山先生仍注视着窗外,官学的院子里别无旁人,只有花树掩映,鸟雀啁啾,黄先生似乎不像是生气,而是神游太虚了。

    “先生?”

    “舟山先生?”

    等待了许久,终于有人小心翼翼地低声喊了。

    “哦,”黄坚仿佛从迷思中被惊醒,他回过神来,望着满座的士子,数十双目光关切地看着他,忽然想起流放琼州时教识字的那些小孩,他自嘲地摇了摇头,年纪大了,容易走神,容易回忆。黄坚站起身来,对廪生们微微一个欠身,表示抱歉。这个举动虽然不大,吴霖和王光宗等人的脸容顿时缓和下来,知道先生无事了,黄舟山论述和言行总是异于常人的,却让这些廪生如沐春风,甚至隐隐有慕孺之情。

    “适才讲了不奉乱命,公议推举的,”黄坚沉吟着,眼神微微变幻,叹了口气道,“现在黄某为诸位解说‘尊王’之道,所谓‘尊天子不奉乱命’,究其源流,不绝于史,伊尹放逐太甲而后辅佐之,周公斩杀管蔡,而辅佐成王,厉王无道国人逐之,周公与召公二相行政,号为‘共和’,行得都是臣子执掌国柄的事,但自始至终,臣子对天子都没脱出一个‘尊’字。天子无道,臣子当尽力辅佐之,而不能心存篡逆,甚至行弑君谋国之事。春秋时,灵公少,侈,厚敛,民不附,又遣人刺赵盾。赵盾遂奔,未出晋境,赵穿袭杀灵公与桃园。晋太史董狐曰‘赵盾弑其君’。子曰,宣子,良大夫也,为法受恶,出疆乃免。”

    州学的廪生静静地听讲,吴霖微微点头,王光宗和其他几人脸露出迷惑的神色。黄坚现在所讲的内容,中规中矩,说不离经叛道。正因为如此,反而和他在发愣之前所讲的公议推举大异其趣。适才廪生们有些激动的心绪,渐渐被一板一眼地说教平复了下去。按照规矩,先生讲完后,答疑解惑,立刻便有人站起身来。

    李笃道:“若夏桀、商纣、秦始、隋炀之君,学生以为,恰如孟子之言,闻诛一独夫,未闻弑君也。倘若汤武、周武、汉高、唐高祖皇帝拘于‘尊王’而不行仁义,岂非视天下百姓陷水火而不顾么?”他一边说,一边看着周围。自从鄂州行公议推举之事以来,士人甚至百姓议政之风大盛,原先孟子这句话,在州学中属于禁忌之列,但今日竟成有好几个廪生同感地点头。

    黄坚还没说话,吴霖便站起来道:“李兄此言差矣,君臣之分乃大义,岂可轻易以下弑。所谓君君,臣臣。一者,倘若臣子都轻易存了弑君之心,则君王亦防臣子如防仇雠,这天下还如何治理?二者,君臣者,纲常之首。倘若君王且不能自保,何况大臣,何况你我?弑君者何人?权臣也!商汤、周武,数千年来能有几人?多的多的,要么,是董卓、曹操这些窃国奸雄,要么,是张角、黄巢、方腊这等乱贼。今日能弑君,明日便能滥杀大臣,后日能荼毒百姓!你我皆不能身免,岂能坐视而鼓掌称快乎?”他又看着黄坚道,“史笔如刀,赵盾弑其君,此乃逆臣也。商纣无道,周文王三分天下有其二,犹臣事商朝。此乃真仁义也!”

    李笃听吴霖说完,嘿嘿冷笑两声道:“那敢问吴兄,后汉隐帝杀大臣杨邠、史弘肇、王章及族,诛杀了大将郭威的家人,又遣人刺杀郭威,此事可与商纣夏桀相比,郭威诛此独夫,以周代汉可乎?”宋朝乃继承后周的国祚,对郭威与柴荣这两位后周朝的皇帝,以及后周代汉之事,官学也都是褒多于贬,因此李笃以此为例来反驳吴霖,除了商纣、夏桀外,后汉隐帝也可诛杀,那么一而再,再而三,无道之君可尽诛之。

    两个廪生争执起来,其他人都也不相劝,反而另有几个廪生加入了进去,没有说话的廪生也兴奋莫名。自从鄂州倡议起来,州学的议论风气大胜,几乎百无禁忌。比起从前皓首穷经之乎者也,在州学学堂而皇之地讨论弑君的合适与否,要刺激得多了。直到诸生都各抒己见后,众人才一起看着首,听舟山先生的讲评。廪生们满脸通红,双目灼灼,激动中带着些惴惴不安,他们心里知道,即使是舟山先生,这个题目也是轻易触碰不得的。刚刚在州衙不是才以谋叛之罪寸磔了万俟卨大人么?

    黄坚皱了皱眉,沉吟道:“我只有些浅见与诸君商榷。所谓白马非马,是诡辩也。君王也是人,无论是君杀臣,还是臣弑君,行的也都是杀人之事。高祖入关中时,曾约法三章,杀人者死。若君王不经朝廷制度,擅杀、滥杀,无论他杀的是大臣还是百姓,都与普通的杀人无异。因为君王杀人不经朝廷制度,也不涉及君臣大义。此时,君王杀人,可按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朝廷可三司会审,将此一夫明正典刑。不过是有司按律法诛一杀人者尔,不涉及君臣大义,也不能说是以臣弑君。”

    听到此时,李笃得意地看了王霖一眼,王霖眼脸浮起一丝阴霾,诸生忐忑不安、兴奋甚至莫名快意的心情更甚。这些表情落在黄坚眼中,他摇了摇头道:“仁者爱人,杀人实不得已而为之,岂可因此拍手称快者?”

    黄坚叹了口气,道:“倘若君王按朝廷制度行事,则入了君臣大义。臣子之道,首在规劝君王,规劝不得,则不奉乱命。下者,归隐田园,不助纣为虐。者暂摄大政,守天下以待明君。若周召公,放逐君王,另择明君,如周召共和,汉霍光之事。或待君王有道再行奉还,如周公待成王。但身在君臣大义中,以臣弑君乃逆乱纲常,篡逆之事更不能容。恶例一开,便人人自危,下交侵,自相攻战,如同春秋故事,天下无所依从,必致大乱不止。”

    王霖所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李笃却是不服,大声道:“即便依朝廷制度,暴君擅杀、滥杀的事情,所在多矣。学生敢问舟山先生,为人臣的,难道只能引颈就戮,吗?”他意气来,这一声竟是激烈质问的语气。李笃平常在州学中慷慨豪迈,颇有些人望,好几个廪生相互看了一眼,又一起看向黄坚。

    李笃虽有些冒犯,黄坚却不以为忤,答道:“君王倘若依朝廷制度行事,则并非一人为恶,而是朝廷为恶,岂能罪在一人?”他看着李笃不服气的神色,又耐心道,“诸位的志向,将来必定经历州县的?”底下的廪生有的微微颔首,有的目露兴奋地之色,黄坚微微一笑,道:“诸君扪心自问,将来决狱判讼,能否不冤一人,不错杀一人?倘若这些冤枉,错杀之人,都来找你们自己来抵罪,这天下,州县牧守,只怕个个都要偿命了?”

    李笃一时不能答,王霖点头道:“先生之言甚是,为官者,首重的忠厚之道。”

    黄坚却摇了摇头道:“忠厚之道,修身不错。但州县牧守,一举一动都牵涉民间疾苦,纵恶即是助恶,尸位素餐,纵容不法,与残民以逞,鱼肉百姓之徒,差相仿佛而已。”

    王霖脸露惭色,低声道:“学生受教了。”

    李笃却仍不心服,低声对左右同窗道:“往日听传道授业,以为舟山先生句句是真知灼见。如今看来,黄舟山不过是叶公好龙而已。一谈及到诛杀暴君,他便骇然莫名,就差要改弦更张了。”他素来狂放,言行无忌,左右相熟的同窗却没有指斥舟山先生的胆子,有的面如土色,有的唯唯诺诺,有的装作没听见,有的即便心中赞许,面色却尴尬不已。

章93 半夜水军来-2

    李笃虽有些冒犯,黄坚却不以为忤,答道:“君王倘若依朝廷制度行事,则并非一人为恶,而是朝廷为恶,岂能罪在一人?”他看着李笃不服气的神色,又耐心道,“诸位的志向,将来必定经历州县的吧?”底下的廪生有的微微颔首,有的目露兴奋地之色,黄坚微微一笑,道:“诸君扪心自问,将来决狱判讼,能否不冤一人,不错杀一人?倘若这些冤枉,错杀之人,都来找你们自己来抵罪,这天下,州县牧守,只怕个个都要偿命了吧?”

    李笃一时不能答,王霖点头道:“先生之言甚是,为官者,首重的忠厚之道。”

    黄坚却摇了摇头道:“忠厚之道,修身不错。但州县牧守,一举一动都牵涉民间疾苦,纵恶即是助恶,尸位素餐,纵容不法,与残民以逞,鱼肉百姓之徒,差相仿佛而已。”

    王霖脸露惭色,低声道:“学生受教了。”

    李笃却仍不心服,低声对左右同窗道:“往日听传道授业,以为舟山先生句句是真知灼见。如今看来,黄舟山不过是叶公好龙而已。一谈及到诛杀暴君,他便骇然莫名,就差要改弦更张了。”他素来狂放,言行无忌,左右相熟的同窗却没有指斥舟山先生的胆子,有的面如土色,有的唯唯诺诺,有的装作没听见,有的即便心中赞许,面色却尴尬不已。

    襄阳城头,旌旗密布,诸将环卫,赵杞与曹迪与刘延庆站在城头。赵杞往城外望去,视野中的辽**队日渐稀少,耶律大石似乎放弃了迅速攻下襄阳的野心。护城南面,拱卫城池的宋军营垒一座连着一座,军容极为壮胜。

    “蔡相公李相公又使人来询问,大军何时南下?东南士民翘首以盼王师久矣。”

    赵杞和蔼地问道,他眼中闪过一丝不为人知的复杂光芒。虽然当了这个天子,却和他从前所想像的完全两样。襄阳虽有精兵十余万,但大都掌握在曹迪和刘延庆两人手中。曹迪乃是国戚,护送赵杞南下后,牢牢占住了武班之首。刘延庆虽不能与曹迪争锋,但也将东南行营牢牢把持住。现在的局面,犹如宝剑倒持,易伤人手。赵杞迫切的希望能早日与蔡京、李邦彦等重臣会合,再借力打力,逐步收回朝中的大权。所幸的是,曹迪和刘延庆并不反对。表面上,襄阳朝廷对鄂州承诺两家协力抗辽,实际上,曹迪正紧锣密鼓地筹划攻取鄂州,将东南半壁江山连成一片。

    “只要得到舒州大战切实的消息,”刘延庆恭敬地秉道,“我们就可以下手了。”他略顿了一顿,忽略了官家有些失望的神色,自顾自说道,“如果出兵太早的话,舒州前沿大军可能崩溃,即便攻下了鄂州,也要马上面临辽军的攻打。不如观望时机,待鄂州逆军与辽军消耗得差不多了再下手。”

    只要时机合适,襄阳大军顺流而下,到鄂州不过数日时间。为了抓住这个时机,赵杞和曹迪不惜以议和稳住辽军,承诺将黄河以北的大宋疆土尽数割让。

    赵杞嘱咐道,“岳韩二将皆不是庸将,如果可以的话,容许他们归降,继续为朝廷效力吧。”他眼中闪过一抹厌恶之色,“唯陈少阳等假借大义的逆臣,留下来就是祸患。至于赵行德?”他犹豫了片刻,叹道,“先留他一条性命,朕再考虑考虑。”

    “遵旨。”曹迪躬身答应。对陈东在鄂州闹腾的“尊天不奉乱命”这一出,曹迪刚开始时是嗤之以鼻的,谁料到居然让他们成了气候。按照原先的计划,洛阳襄阳河东精兵数十万,东南粮饷不缺,足以和辽军周旋。可被陈东所蛊惑的鄂州等诸州县如同骨刺一般卡在东南,让人分外的不舒服。因此,局势一稳定下来,曹迪和蔡京便如何考虑拔除这眼中之钉了。

    礼部尚书邓素站在赵杞的身后。各为其主,当避嫌疑,这些个理由,仿佛火一样扫过了他的心底,让邓素感到一阵阵难受和愧疚。但他的嘴唇动了动,还是没有当着曹刘的面劝谏赵杞。邓素虽然只接受了礼部尚书的官职,但他是跟赵杞一同蒙难的臣子。赵杞在心里也是亲近文臣,而非曹迪刘延庆这样的武将的。而官家对蔡京、李邦彦等前朝老臣也不放心,多次私下向邓素暗示,若有将来,官家还要倚重他来执掌政事堂。

    “还要等多久?还要多久?”赵杞望着远处,低声问道,“鄂州当真能一鼓而下?”

    “等不了多久了。”曹迪手按着剑柄,耐心解释道:“如今留守鄂州的,不过是些乌合之众。兵法曰,善战者,其势险,其节短。势如扩弩,节如发机。关键是要抓住舒州战机,在对我们最有利的时候,一举攻下鄂州。”

    “其势险,其节短。”赵杞喃喃重复道。

    在襄阳城下,汉水滔滔向南流淌,旌旗遍布。赵杞的手不禁握得紧紧的,白皙的手指将掌心握出了紫红的印痕。他仿佛看到大军顺流而下,东南州县望风归顺,中兴在望的情景

    辽国皇帝的双脚踏着鹿门山峰顶一块巨岩,这岩石上面极为狭窄,仅容一人,从下往上看去,这块突兀的巨大岩石似乎仅仅有一点沾着地面,一阵大风都能把岩石吹动。岩石底下,仰望的诸将无不胆战心惊。然而,此处视野开阔,风景独好。为了迷惑襄阳君臣,耶律大石兴致勃勃地请襄阳的使臣一起瞻仰了鹿门书院,二人畅谈南朝风物,辽国皇帝以渊博的汉学让南朝使臣佩服不已。然后北院枢密使将南朝使臣打发回去,带着诸将登高眺望。从这里可以望着辽军大营连绵的营帐,耶律大石自小练箭,目力极为敏锐,可以分辨出一队队骑兵进进出出的旗帜。

    “夫善战者,其势险,其节短。”耶律大石喃喃自语道,他留恋地再看了无限风光,双脚使力,仿佛下马一样跳下了岩石。他扬了扬手中马鞭子,将耶律保义召到跟前,问道:“”攻城铁桶炮、道路、炮垒、这些都备好了吗?

    耶律保义恭敬道:“只要陛下马鞭一挥,三天之内,便能运抵襄阳城下。”他犹豫了一瞬,又秉道,“炮垒虽然造好,但为了迷惑南朝,守兵太过稀少,末将有些担心?”

    耶律大石笑道:“放心,哪怕再给襄阳十个胆子,他们也不会挑战我们的。”他舒了口气,用讽刺的口气道,“以和为贵嘛。”

    从鄂州方面看来,辽兵因为议和而收缩了。而在辽军开来,这是把分散的兵力集中,为即将到来的进攻做准备。辽军骑兵越来越集中,千人队、万人队不停地操练。经过数个月地准备,大量的粮秣送到了前沿,辽军几乎不再外出打草谷,而是依靠汴梁朝庭的地方官为他们转运粮草。只要襄阳和鄂州开始交兵,辽国御营大军就会以雷霆之势南下攻打襄阳,这一次,辽军携带了可发射近两千斤石弹的五万斤攻城炮,还有数万女真水师克制南朝的水师。

    在辽宋议和的表面下,这是暴风雨将来的宁静,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禀上将军,没有发现辽军侦骑。”

    吴阶微微点了点头,眯缝起双眼,目中透出的寒意更盛。

    房州知州高振,丞相府长史陈与义站在房州城头,两人面色复杂。

    从城头往下望去,沿河两岸,高地密布着夏**队的皮帐,低处则用围栏圈起,一群群精力旺盛的战马在悠闲的打闹。地势稍微平坦的地方,军官大声呼喊着口令,火炮营与火铳军排列成整齐的队列操练。房州,这众山环绕的弹丸之地,竟如同一座大军营一样。假若赵行德看到这一幕,一定会大吃一惊。

    由汉中出兵,顺着汉水东进,屯兵房州,窥伺襄阳,这时大将军府考虑已久的一条路线了。经这条路线攻宋,可以避开宋朝重兵布防地区,而且一旦站住脚跟,北可威胁汴梁、洛阳等宋朝腹心地区,南可收取东南半壁。唯一可顾虑的,便是除了汉水之外,这一线的陆路极为崎岖,不适合大军通行,而汉水行船有顺流逆流之分,顺流出兵容易,逆流撤军却难。如果宋军反击犀利,夏**队一旦战败,撤退不及,便容易被堵在房州这一带,导致惨重损失。

    当分析军情司所得到的各种情况后,大将军府意识到眼下有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当前的局势,鄂州军主力在舒州与辽军会战,襄阳大军准备趁虚攻打鄂州,而辽军用议和迷惑襄阳,准备趁机把两支宋军一网打尽。如果夏军东出房州,在宋辽大战后,在辽军的背后捅上一刀的话,恐怕就能以最小的代价,收到最大的利益了。

    “东征进兵的方略,还要通知赵将军吗?”行军长史小心地问道。

章93 半夜水军来-3

    “东征进兵的方略,还要通知赵将军吗?”

    这个简单的问题,却让吴阶微微一楞,陷入了沉思。赵行德的身份,乃丞相府长史,东征军的火器都监,在东南全权代表着夏国朝廷与宋人打交道。五万东征军秘密潜入房州时,切断了所有山谷通往山外的道路,具体的作战行动,在夏国国内连护国府瞒着。但大军出征在即,再瞒着赵行德的话,似乎就不太合适了。可是,他毕竟是一个宋人。

    吴阶想起了临别时,他极为佩服那一位的叮嘱:“晋卿此番出征关东,首战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我军更在那黄雀之后。苦心经营许久,方才成就了这个驱虎吞狼的局面。全据宋境之后,再整军北伐,契丹小儿翻手可灭。只要这一战打开局面,护国府与柱国府自当同意大举用兵关东。蜀中堆积如山的粮草,关中的数十万团练军,后援将源源不断,晋卿也可一展xiōng中抱负,连百万之军,追亡逐北,席卷万里江山。这一战的关键,第一是把握出兵的时机,第二则是攻敌无备,出其不意。赵行德虽然是个人才,但他出身关东,与陈东等人关系匪浅。进兵方略不可贸然告知,以免误了大事。晋卿只要谨慎从事,这一统天下的首功,非你莫属了!”

    “上将军?”行军长史高公茂又问了一声。他只是怕吴阶疏忽忘记的提醒而已。

    “可惜了。”吴阶摇了摇头,有些遗憾道,“赵都监身边鱼龙混杂,容易走漏风声。出兵之事,先不要通知他,待我军出兵之后再速速通知于他。”对赵行德,吴阶是有些欣赏的,但那一位的深谋远虑,胜己百倍,他的特意嘱咐,吴阶自然不要遵凛而行的。赵行德虽是太子殿下看重的人,但并非不识大体,心xiōng狭窄之辈。此时瞒着他,将来委婉加以解释便罢了。

    “遵命。”高公茂毫无疑议,又道:“上将军,相府询问,大军行动后,需要多久能击破敌军?”这次东征军移师房州,是大将军府和大丞相府一起做出的决定,连护国府都不知情。前面的行动固然神不知鬼不觉,但相应的,为了不让辽宋察觉,两府也费了不少心思。出征的兵力全部都是现役军士和团练军,并不从民间征发退役军士。调兵的道路都由军情司事先勘察清理过,而五万东征军的军需,全都是辎重司的仓廪中调出。丞相府本打算动用蜀国的仓廪,但大将军府出于保密的需要,最后还是拒绝了。因此,在后援粮草接续上来前,东征军必须速战速决,最好在战胜之后因粮于宋境。

    “十天,”吴阶沉吟了片刻,肯定地重复道,“十天足矣。”

    屯兵房州的东征军,有包括白羽军在内的四支骑军共计两万骑兵,此外还有四支步军两万步兵,以及新整训的二十营火器军。相比之下,安东军司辖下五军,现役军士也不过两万五千而已。“五万大军啊。”吴阶不禁眯起眼睛,“夫善战者,其势险,其节短。”他望着远方,目光东面的山峦,对即将到来的大战,心情竟有些迫切起来

    舒州,保义军的中军营垒不断有军官进进出出,笼罩着一股大战之前气氛。云集在舒州的三支宋军当中,镇**称得上军纪如铁,而保义军和横海军都差强人意了。三家大帅决定进击辽军的消息早早就泄lù了出去。这几天,军中上下的心情都不寻常。好在赵行德的军令一道接着一道,从营统制、都头、队长,到下面的军卒,各个都忙着做临战前的准备,到也没有太多的时间来想杂七杂八的心思。

    “军中士气尚可吧?”

    见指挥使问话,陆明宇笑道:“大家伙儿摩拳擦掌,就等着打这一大仗呢。”罗闲十也点了点头道:“也让镇**那帮人看看,咱们也是打得大仗的。”由他二人带头,底下的营统制张无敌、夏猫儿等将都大声鼓噪起来,士气倒是旺盛的很。

    赵行德微笑地看着这些部属。自从横海军水师封锁大江之后,保义军左右两军轮番出击sāo扰辽军的粮道十分见效。月余下来,保州前沿辽军的粮秣便见匮乏,签军在饥饿之下更加人心涣散,甚至有人对偷偷向宋军输诚,自称投靠辽人是迫不得已,只要两边打起来,他们愿意立刻倒戈向着宋军方面。sāo扰辽军粮道的另一个收获便是,保义军的军卒克服了对辽贼隐约的畏惧心理。大宋开国上百年,対北虏作战,往往是吃大亏,占小便宜。在民间的传闻中,北虏多是骑射如飞,杀人不眨眼。甚至连自称悍勇的水寇山贼,在谈及北虏时,也有种神秘的畏怯之意。然而,在一场又一场的sāo扰战中,保义军的军卒熟悉了辽军,更不再把契丹人视为能征惯战的怪物一般看待。

    罗闲十问道:“此次和辽军决战,岳枢密有什么奇谋妙计么?”诸将脸上也lù出专注的神sè。大家伙儿都知这一仗极为重要,而赵行德素来对保义军诸将推心置腹,很少将故作神秘的。诸将虽然各司其职,但早点知道枢密使用兵的方略,心里也有个底。

    赵行德看了看左右,沉默了一会儿,如实相告道:“岳枢密决意用正兵破敌。”

    “正兵?”罗闲十有些意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诸将也面面相觑。

    “就是正兵。”赵行德点了点头,“敌军之长,在骑兵来去飘忽,忽聚忽散,歼灭不易。我军之长,在堂堂之阵。而且,镇**与北虏相持数月,你们又sāo扰敌军许久。铁木哥虽然不通文墨,心思却很缜密,辽军在前沿的布防,已经是密不透风了。”他指着地图上,山脉与大江之间狭窄的平原地带,宋军营垒在西,辽军营垒在东。就在这块狭窄的地方,拥挤了双方十几万人马,辽宋两军宛如两只在坑洞中相遇的老鼠,要战胜对手,唯有奋力向前打垮敌军主力。对受阻于舒州的辽军来说如此,对如今转守为攻的宋军来说,也是如此。

    因此,枢密使岳飞击破辽军大的方略,可说极为简单。镇**和保义军为骨干,数万东南宋军从正面进攻,争取在短时间内击溃铁木哥所部辽军。而横海军万余精锐在大江上巡行策应,以炮船轰击江畔的辽军营垒,横海军还要准备阻隔可能出现的援军。

    “为什么能不出奇制胜?”张无敌抱怨道,“让镇**打前阵,我们奔袭辽军后面,来个前后夹击不好么?”诸将纷纷赞成。从房州之战开始,保义军诸将早已惯了打埋伏、敲闷棍的战法。东南水网密布,保义军常常乘舟sāo扰着敌军粮道,奔袭辽军后路驾轻就熟。

    “那是找死之道。”罗闲十哂道。他望着张无敌,摇头道,“这大战可不是占点小便宜就能完事儿的。我们和镇**、横海军三家加起来,不过略胜于辽军。现在要是一分为二的话,最容易被辽军各个击破。想想你手上有两三万骑兵,敌军自动分成两半,你会怎么办吧?”

    “这个?”张无敌一时语塞。看来这回是不得不和辽军正面交战,死伤也绝不会轻。诸将脸上lù出失望的神sè,唯有像夏猫儿这等本xìng凶悍之人,方才有些跃跃yù试。诸将的表情,赵行德尽收眼底,他暗暗叹了一口气,和镇**相比,保义军缺的便是这一股死打硬拼的决绝,正好趁此机会,锤炼一下营头。尽管战场的形势已经十分明白了,唯有正面击溃辽军防线,才能够速战速决,但诸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有些吃亏的感觉。

    恰在这时,忽闻“砰”的一声响,把诸将都吓了一大跳。

    “夫战,勇气也!”赵行德一拳砸在案桌上,“把投机取巧的心思都收起来,现在的局面,拼得就是两军相逢勇者胜!”

    保义军本部精锐的操练、队列、布阵,全都是以正面硬战为预想来进行的。到达舒州后,赵行德不yù这些腹心精锐损失太快,婉拒了岳飞要求保义军承担一半防线的要求,而是主动承担了水寇们擅长的敌后sāo扰的军务。谁想到在以战代练的同时,也埋下了保义军各部喜欢打滑头仗,不愿打硬战恶战的情绪。而两军交锋,恶战和硬战是无法避免的。如今将官尚且如此,底下的军卒的情绪更可想而知。

    自执掌保义军以来,赵行德对部下鲜有如此疾言厉sè的。众人心头顿时都是一凛,有的垂首不语,有的面带惭sè。沉默了一会儿,陆明宇道:“将军放心,镇**打得硬仗,保义军的兄弟也不是孬种!”“就是!”夏猫儿道:“左军牙兵营,多少恶仗血仗过来,从没皱过一下眉头。”有这两位带头,其他诸将纷纷说哪怕马革裹尸,也要和镇**比一比谁能打得动硬仗。G@。

章93 半夜水军来-4

    辽宋两军在舒州已经对峙了数月之久,双方对敌人的虚实都了若指掌。

    “出营!列阵——”伴随着大呼小叫,火铳枪手们披挂甲胄,以指挥为单位,列成一个个整齐的小方阵。军官和旗手都站在方阵左前方。辽军惯以签军为前阵不同,岳飞所摆出的阵势,乃是以镇**大部为前阵,保义军与部分镇**为中军。战斗力薄弱的州县义军营则被保护在后阵,以免被辽军冲动阵脚。

    镇**和保义军都是以火铳枪手为主,所列的阵势,操练的方法也大同小异。但军袍服色却差异很大,镇**的军袍是红色的,内穿普通军卒头戴头盔缀着红缨,远远望去如同一片火海。而保义军的军袍则是黑色的,胸前背后是两当铁铠甲,远远望去,玄色中闪着一片寒光。在镇国与保义军两军背后,则是服色驳杂的州县义兵营,保义军花了很大的力气,让州县义兵的弓箭手在后阵列成了一道防线。但实际,岳飞和赵行德对这些义兵的战斗力都没抱太大的希望,真正要击破辽军,还要是要靠训练有素的精锐。

    下过了一场小雨,江风带着潮湿的气息,空气里却带着一丝焦灼的味儿。保义军火炮营数十门铁桶炮开始吼叫起来,一枚枚沉重的实心圆铁弹呼啸着飞向辽军营垒。在发起进攻之前,高肃已用打冷炮的方法测定了辽军营垒的方位。辽军虽然有两万余精锐骑兵,在火器面,却是处于绝对的劣势。面对宋军的炮击,辽军火炮的反击显得稀稀落落。铁木哥试探性地派出了数千骑兵,试图通过江边平坦的地方,快速地奔袭宋军炮垒。

    横海军的水师一字排开,游弋在江面,黑洞洞的火炮全部对准了江岸。韩世忠用千里镜观察岸战斗的进行。岸传来的杀声震天,大部分都是蛮夷语,铁木哥所部这支骑兵比普通的辽军更为凶悍野蛮,在各地所造成的杀孽也更重。

    “开炮!”韩世忠沉身道。旗牌官传下军令。座船旗号晃动。

    “好咧!”各个炮位的炮长大声下令“开炮!”炮手们凝重地点燃了引线。“轰”“轰轰——”随着船身的剧烈晃动,一枚枚炮弹从江面直扑江岸。正在冲锋的辽军骑兵同时遭到了正面和侧面的炮火急袭,被打到一片。有的骑兵下意识地伏低了身子,仿佛面对步军的箭羽似地,但每当炮弹击中,却毫不留情连马带人一起穿透,有的战马受惊到处乱跳乱跑,骑兵也控制不住,队形开始散乱起来。靠近了宋军炮垒,骑兵拼命催动着战马,开始挺直了身子,弯刀在千里镜中反射着一片片寒光。

    保义军的炮垒实际相当于低矮的城池,辽军的骑兵看似可以一跃而过。但实际,他们越是接近炮垒,便会遭遇到越来越猛烈的侧射火力。与此同时,炮垒响起了“砰砰”“砰砰砰”火铳声。在炮垒前面,是略低于炮垒的火铳手阵地。当辽军骑兵冲入数十步的范围内,除了火炮之外,炮垒的火铳枪手也开始密集地发射铳子。在辽军的火器营里,火铳也算是火炮的一种,称为手炮或小炮。和弓箭相比,火铳的准头很低,因此,保义军根本没有花太多时间来训练瞄准,临敌发铳,只求一个快字,火铳发射远比发弩射箭复杂,可以细细分成十几个动作,但在经年累月的重复训练之下,如今保义军的火铳手放铳的速度已经赶得快弩手。

    “换霰弹!换霰弹”炮垒一片大呼小叫。炮手们忙不迭将装满霰弹子的圆筒推入炮膛。“轰”“轰轰”炮声再次轰鸣,将数以百计的霰弹子洒向了靠近炮垒的骑兵。几乎在霎那之间,宋军炮垒前形成一个血肉横飞的死亡地带,冲近的战马纷纷倒毙,而骑兵也没有几个活命下来。就在火铳枪手准备换枪刺的时候,后面的辽军骑兵见势不妙,拨转了马头,企图绕过宋军炮位分布密集的正面,从侧后方迂回冲炮垒去。

    “赵将军,北虏想抄袭后路。”传令的军官大声道。

    赵行德摇了摇头,用千里镜继续观察着前方的辽军本阵。尽管突袭炮垒的辽军受挫,但后面并没有源源不断的骑兵跟来,看来辽军这一轮只是试探而已。在炮垒的侧翼和后方,因为火炮的数量有限,保义军确实没有安排多少炮位,但以掷雷手为主的的牙军营守在那儿。

    杜吹角看着越来越近的骑兵,抬起了右手。

    “准备——”牙兵营的军官大声喊道。掷雷手们站在炮垒,一手拿着震天雷,另一手拿着火折子。眼看辽军骑兵越来越近,许多人的呼吸不禁粗重起来。这一排掷雷手足足比普通军卒高出一个头,身披挂的并非简单的两档铠,而是防护严密的陷阵甲,只是为了投掷方便,将陷阵甲的披膊卸了下来。除了震天雷外,近战的兵刃都插在掷雷手的身边,左右军牙兵营用的是杂色长兵,如长柄重斧、长枪、长柄狼牙棒、陌刀等,中军牙兵营则是一色的长枪。掷震天雷需要的更多是胆气,不像火铳手操作那样复杂,也不像弓弩手那样要难以训练。

    敌骑只有百十步远了,不需杜吹角下令,牙兵营的弓箭手已经开始弯弓搭箭,远距离压制敌骑的奔射。因为震天雷不能及远,赵行德将保义军为数不多的弓箭手都放在了牙兵营。铁木哥所部辽军来自与草原蛮部,骑射正其所长。炮垒侧翼和后方的炮火不如正面密集,给了冲阵骑兵喘息之机,只见辽军骑兵纯以双腿控马,几乎站立在马镫子,在如波涛般起伏不定的马背弯弓搭箭,“嗖嗖”之声不绝于耳,一枚枚箭羽在空中飞驰而过。

    “我的乖乖,这些蛮子肉和马是长在一起的么?”

    马元义、徐十七等人目瞪口呆地看着辽军的骑射,更多的义兵脸色白的像纸一样,辽军骑兵并没有冲击炮垒后面的饶州营营寨。但他们胆战心惊的厉害,有的人手握着长枪不自觉地颤抖起来。与面色苍白的军卒相比,营统制张九融的脸颊呈现出病态的殷红,他穿着厚革甲,透过木栅栏的缝隙望着不远处的辽军骑兵,口中喃喃道:“杀身成仁,便在今日了。”

    “这些人仿佛恶鬼一样,”副统制曾会低声道,“咱们挡得住么?”

    张九融的脸色一僵,他回头看了看已露出怯意的部属,一股羞愧的感觉猛然间涌脑顶,“这是我的过错啊!”张九融心道。

    “挡不住也得挡,”失态地大吼了一声过后,张九融强压下心头的愤怒,放缓了语气,却更大声地道,“北虏再凶猛,这一仗也不能后退。这一仗要是输了,整个东南就完了,饶州也完了,你,你,你们——”他一个个看着那些尚且惊疑不定的部属,一字一句道,“这一仗要是输了,你们的家人,你们的亲族,都要遭殃了。”

    想起辽军统治下的幽燕,想起在河南河北发生过的惨状,张九融的双目变得通红,他大声道:“今天转身逃走的懦夫,将来必然后悔莫及!我,张九融,今日要和北虏拼到最后一口气,便是死在这儿,也在所不辞!”张九融罕有如此大声的说话,说完后,他只感到骨头缝儿里似乎都透着凉气儿,似乎为了掩饰自己的心绪,他抽出腰间的长剑,执在手,面对着远处的辽军骑兵。尽管他握剑的方式显得非常外行,但营中的老卒却无人笑话于他。视死如归的气势,总是能有几分慑人的。张九融平常不太管营里的事情,但军饷的分发,士卒的温饱还算照顾的周到。营中军卒虽然看不起他,面子还是服从这个营统制的。此时此刻,在气势汹汹的辽军骑兵面前,在众人心底发虚的时候,这个平常为众人所轻视的生统制,居然爆发出平常所不为人知的胆气。营中数百士卒看向张九融的目光里,似乎多了一些不同寻常的意味。

    “张统制都这样了,咱们也没别的退路,”马元义叹了口气,“就拼了。”

    “拼了。”徐十七也点了点头。饶州营的军卒握紧了手里的兵刃,刚才的军心浮动仿佛一个影般。人心总是这样,当放弃了最后一丝侥幸过后,反而在绝望中生出一股勇气来。

    这时,迂回的辽军骑兵冲进了炮垒炮垒侧后方大约三四十步的地域,这里战斗也进入激烈的短兵相接。

    “准备——”“点火——”随着军官的口令,一个个震天雷点燃了,引线滋拉滋拉的燃烧,许多人脸色凝重,如果不能将这玩意儿及时的投掷出去,保准把自己炸得尸骨无存。辽骑渐渐冲到了近前,速度却不得不慢了下来,宋军在炮垒的附近布置了不少的陷马坑、鹿角和铁蒺藜,绕是辽军骑术精绝,也不得不小心翼翼地绕开这些东西。

章93 半夜水军来-5

    铁木哥所部多来自草原部落,即便是在辽军当中,也算十分勇悍凶蛮的。不断有同伴被对面的箭矢射落马下,反而激发了他们的凶性。欺到近处,见宋军营垒十分低矮,足可以跃马而,骑手们纷纷大声吆喝起来,前面的挂骑弓,取出刀矛,后面的骑兵仍在不停地放箭。辽军骑兵放完最后一轮箭,便飞快地挂弓取刀,准备冲营垒,砍下那些堪堪和战马一般高矮的脑袋。

    “毁了些铁火炮。”骑将速不台大声提醒着部属,不要光是砍杀步卒,这一次冲锋最重要的目的,是卡住宋军的铁桶炮。速不台右手提着骑矛,紧紧伏在马脖子后面,他越过了前排宋军的头顶,几乎看到了那些铁家伙的影子。“近了,就块到了”

    卡住铁桶炮的方法十分简单,只要往炮膛里打入一个铁块,把它不能使用就行了。火炮是攻城利器,皇帝陛下希望尽可能多的俘获宋军的火炮。随着火炮越来越受重视,除了汉人之外,辽国破天荒地开始训练契丹炮手。舒州对垒以来,死在铁桶炮下的辽军不在少数。难得今天宋军居然主动出战,为了轰击辽军,火炮营离开经营许久的坚固炮垒,向前移动到相对简陋的前进炮垒中。

    甲胄单薄的南朝弓手陆续退下去,只留下一些身形魁梧的军卒站在前方,和厚实的宋军步阵比起来,人数看起来十分稀少。三十步的距离内,辽兵射箭的准头极佳,这时已不是冲着宋军营垒漫无边际的散射,一根根箭矢仿佛长了眼睛一样,追着一个个宋军的身影而去。箭矢碰着铁甲,发出“乒乒乓乓”的刺耳身影。

    “挺住,挺住,箭射不穿的,射不穿”

    钱深是第一次面对骑兵的冲击,厚厚的铁面罩挡住了他苍白的脸色,谁也听不见他口中念念有词,渐渐变成了,“刀箭难入,刀箭难入,刀箭不入,”平时钱深不知多少次抱怨过这套重死人的陷阵铠,还曾经动过把厚甲片取出来,换成轻一点的薄甲的念头,如今,活下来的全靠这领厚甲。钱深的两腿有些发软,铁面罩狭窄的目窗里似乎挤满了汹涌而来的骑兵。幸好,所有的胆怯都被这副面罩给遮住了,钱深曾经用铜镜偷偷照过,这副面罩十分狰狞,十分冷酷,称得英武不凡。他心里稍稍有些安慰。“小爷就算是栽了,二十年后又是一条”这句话还没念完。

    “当”的一声,钱深一个踉跄,手中滋滋冒烟得手雷差点掉倒在地,刚才的恐惧瞬间变成怒火,头盔中了一箭,虽然没有被箭簇穿透,但被箭矢的冲力震得两耳作响,如同被人轮着棍子被人在铁盔狠敲了一击。“他娘的。”钱深骂了一句,嘴里丝丝甜咸味儿,是刚才那一震咬破了嘴唇。

    “准备——”军官再次高声下令,这是最后一次“准备”了,钱深长吸了口气,心神重新回到手中捧着的这个宝贝来,这玩意儿一旦扔得不好,再厚的铁甲也保不住小爷的命了。在演练投掷手雷的时候,曾经有一次取了三条好汉的性命,那般血肉模糊的景象,深深的烙在钱深的脑海里,他远远没到漠视生死的地步,对手中手雷的恐惧,甚至比迎面汹涌而来的骑兵更甚。

    这时,只听“噗”的一声,箭矢竟然刁钻地插入了一名掷雷手的眼窗,钱深身边的这个人应声而倒,沉重的手雷也掉落在地,引线已经快要烧到标志着最后一截那细细的红线。在那一瞬间,他的脑海里一片空白,要不是无数次训练形成本能,钱深几乎仍不住要转身而逃。在这刹那间,钱深感觉自己的心脏好像都要跳出喉咙,嘴里全是苦涩的味道,如山一般压来的辽军骑兵变得像浮云一样轻飘,在那颗手雷附近的掷雷手几乎同时屏住了呼吸。

    列阵临敌,任何一个多余的口令,多余的动作,都会有可能造成一场混乱,溃败

    千钧一发之际,一个身形魁梧,长手长脚的掷雷手从第二排越众而出,蒲扇般地大手抓住了手雷。重达十几斤的手雷,带着滋啦滋啦的燃烧引线,居然就这样被他抓了起来。“苗山猴子——”钱深一眼辨认出来这个独特的人影,这时,敌骑已经迫近,身后的军官适时的高声喊道:“掷雷——”

    这军令仿佛针刺一般,钱深来不及想别的念头,刚听到“掷”字军令,第一排所有掷雷手都不假思索的将手雷抛掷了出去。而“雷”字军令刚刚出口,几名掷雷手最后投出了手雷,得意地向周围看了一眼。因为手雷的引线是特制的,当燃烧到由一条红线标记的投掷刻度时,掷雷手用最大力气把它投出去,几乎恰好在落地的一刻爆炸。如果掷雷手特别胆大,在军官发令后稳住半个呼吸,手雷很可能凌空爆炸,达到最大的杀伤效果。正因如此,掷雷手营中,以最后投出手雷为荣。赵行德专门颁发了一条军令,严禁在“掷雷”口令发完后拖延投雷的,但是,这种这几乎是以赌命为乐的游戏仍然在掷雷手营中十分盛行。军法官并不能完全禁止此事,除了有军官暗中纵容的因素外,身背着十几颗手雷,又敢于在最后时刻投出的掷雷手,是任何人都不愿面对的敌人。

    引线已近延烧进去,两百多个手雷带着淡淡青烟飞向辽军头顶。

    辽军正在猛力催马向炮垒冲锋的当口,只见两百多个黑乎乎的东西凌空袭来。“小心——”速不台大喊道,他身为千夫长,听说过这个狠毒的手雷。但绝大部分辽军都不知道,宋军中掷雷手不过千余人,有幸见识过或听说过手雷威力的更是寥寥。

    “该死!”速不台只来得拼尽全力勒紧马嚼,战马长嘶一声,双蹄高高扬起,后腿几乎要把泥地踏出两个坑来。其他的辽军下意识把手雷当成了礌石,看样子几斤重的疙瘩。“拼着吃一两下礌石,接下来弯刀就要收割脑袋了!”这是大部分辽军的想法。有的骑兵微微偏转身子躲闪这些凌空而来的黑玩意儿,更悍勇些的则不闪不避,全速催马前进,他们双目通红地盯着炮垒稀疏的宋军,丝毫没有注意那些全无准头的“东西”。

    “轰隆!”“轰轰——”手雷纷纷爆炸,铸铁弹体将火药的威力禁锢到了最后一刻,才以最猛烈的姿态四分五裂,黑火药爆炸产生的浓烈黑烟,巨大的声响,沿着弹体表面沟痕碎裂的弹片四射横飞,辽军即使没被击中,胯下的战马也被惊得无法控制。这是几乎在瞬息之间发生的事情,速不台的坐骑前蹄还没有放下,几枚弹片带着呼啸击中了战马的前胸,深深地嵌了去,战马哀鸣了一声,前提软倒,随着惯性向前倒去。

    “好!”瞬息之后,钱深感觉浑身都麻了,这时,身后被人大力地扯了一下,他才若有所觉,退后了一步,第二排的掷雷手前一步,在军官的口令下投出了第二轮手雷,钱深一直退到了最后,在第三排掷雷手投出手雷的同时,第一排掷雷手掏出了第二颗手雷,一只手拿着手雷,另一只手晃亮了火折子,这时候,已经有几骑辽军骑兵冲了营垒。

    “拔刀——”

    “拔刀——”

    几乎在军官发令的同时,来不及撤回来的第三排掷雷手顺手抄起了插在泥土里的兵刃。在保义军中,身形高大魁梧,膂力过人的军卒才能选为掷雷手。狼牙棒,长柄重斧,陌刀先后招呼在了冲了炮垒的几骑战马身,带出了大片的血肉。正暗叫侥幸的辽军骑兵猝不及防跌下来马来,还没站起身形,便被如影随形而来的重斧剁成了肉酱。

    第二排的掷雷手刚从辽军身抽出了带血的兵刃。军官的口令发出,第一排掷雷手再度投出了手雷,两百多颗黑乎乎东西朝着后续的辽军头飞去,第三排掷雷手同时点燃了引线。这手雷的投掷竟是接续不断,比放火铳还要快几分。在掷雷手的打击下,原本想占便宜的辽军骑兵仿佛潮水一样退了下去,炮垒下面,除了一片狼藉的尸体,伤者在绝望的蠕动,受伤战马喘着最后的几口气。

    &39;“呼——”钱深也长呼了口气。激烈的战斗持续极短,敌军打退了,他回味着刚才,嘴里满是咸腥苦涩的味道,浑身微微放松下的同时,竟然有亢奋过后,丝丝空虚的感觉。“见鬼了。”钱深转了转头,这铁盔极为沉重,没有摘盔的军令,他也不敢把它摘下来,甚至不能掀开面罩畅快地呼吸一口带着血腥的空气。钱深只能对他身后那个长手长脚的,诨号“苗山猴子”的军士,低声说了一句“山猴子,老子欠你一条命。”

    “钱大锅,莫要客气。”苗平地咧嘴一笑,纵使隔着铁面罩,也让人感到一阵憨意。钱深暗叹了口气,蜀中过来的老营精锐,除了这个不识字的蛮子,至少都是十夫长了?十夫长,以及一批专门挑选出来的精锐,是负责防备刚才那种情况的。他们的铠甲比旁的掷雷手更厚实,在最危险的情况下,甚至要用身躯趴在冒烟的手雷

    “这才是他娘的精锐啊!”想起自己刚才的表现,钱深不禁感到一阵脸红,幸好铁面罩掩盖了一切。

    后阵众人眼中,只见一名身躯魁梧的掷雷手转过了脸去,两道冷冷的目光,透过狭小的目窗,注视着千辽军骑兵仓皇不堪地打马逃了。

章94 浔阳满旌旃-1

    “赵行德的牙兵还是能战的。”岳飞放下了千里镜,回头道,“让各营拣选精锐,操练掷雷手。”

    “遵命!”张宪沉声道,他素来气傲,脸闪过一丝不自然的神色。

    虽然在保义军呈的军报,牙兵营掷雷手屡立战功,岳飞还是初次亲眼目睹镇**的掷雷手作战。宋室诸将多以步制骑,为此而精研各种阵法。但是,岳飞素来主张师法汉唐,唯有建立起一支强大的骑兵,与北虏以攻对攻,方才能把辽军驱逐出中原。镇**的步军营头虽然也能耐苦战,但还是不能让岳飞满意。因此,镇**的精锐,背嵬营与踏白营都是骑兵。

    各州县义兵营云集舒州,准备与辽军决战以来。镇**和保义军都从义兵中间招募豪杰壮士扩充自身,本部人马各自扩充到了一万余人。自从北虏入寇以来,东南一片风声鹤唳,称得百业凋敝,民不聊生。各州县能迅速招募道丁壮组成义兵营。而和州县义兵营相比,镇**和保义军募兵的军饷俸禄优厚,立有战功升赏也快,而且军卒的眷属可以搬入城寨居住,比外面又要安稳不少。因此,对百姓来说,投军已然成了一条不错的出路。只不过如此一来,兵多民少,荆襄、江南数路的普通百姓负担更重了。甚至有廪生向丞相府进言已经到了官逼民反的边。

    “请大帅允许背嵬营出阵。”张宪忽然请战道。

    岳飞微微沉吟,看着如远处乌云一般的辽军骑兵,点了点头:“背嵬营先出阵驱赶虏骑,前军营准备夺取辽军营垒,”他转头,对传令官道,“通知赵将军,一旦夺取敌军营垒,请火炮营速速跟,不可耽搁。”传令兵几乎和张宪同时奔下营垒。

    近两千骑背嵬营骑军已经缓缓出阵。这些骑兵有的是出身的禁军,有的是逃难到此的河北豪杰。这些人无一不是骑术高超之辈,在骑射之外,尤其擅长马枪术。而张宪亲自统领的第一都三百余骑,都是左右开弓之辈,不须多转动身躯,开弓射箭速度奇快,号称左射都。

    背嵬营骑兵缓缓出阵,在中军营前先列成了一字长蛇阵,张宪右手高高举起马枪,示意部属稍作整队,然后放下面罩。和北虏相比,宋朝缺马,宋军难以骑兵为主,但正因为如此,宋军对精锐骑兵的装备向来不吝啬。背嵬都骑兵人披铁甲,马挂具装,只是河北大营的制式,除了战马养得更好,盔甲刀枪擦得更铮亮些,与其他的重甲宋军骑兵没有太大区别。但平常训练,背嵬营从来都是披着重铠,冲陡坡,跳壕沟,稍有失误,便要受鞭笞之责。随着众骑兵跟随张宪的动作,放下头盔相连的铁面帘,队形凝立不动,平生一股凛然煞气。

    背嵬营乃是岳飞的亲兵,每一个军卒,岳飞都叫得出名字,他顺着阵型从左向右看去,当看到中间一个马枪挂着军旗的军卒背影,目光略微凝了一瞬,哪怕是背影,他也认得出来,这个骑兵就是岳云。岳云虽然是岳飞的长子,打仗在最危险的地方,待遇和普通军卒并无不同,这也是岳飞治军虽严,但军卒并无抱怨的原因之一。

    铁甲微微鸣响,张宪单臂持着长枪,斜向前方一指,战马小步跑动起来。岳云高举着军旗跟在他的身后,从岳飞开始,大将战则先锋,退则断后,这也是镇**的传统了。骑兵催动战马,先后跟在了张宪的身后。两千余骑缓缓地策马,由一字长蛇阵演变成了雁行阵,两翼又继续往后拖,变成了最适合凿穿敌营锥形阵。

    张宪一直策马在最前方,他的眼睛牢牢盯着前方如乌云一般的辽军骑兵,根本没有往后看一眼自己的队形,只凭耳畔那有颇韵律的马蹄声与铁甲铿锵应和之声,他一直都知道部属从容不迫地在前进中完成了战阵的转换。若是寻常骑军,这样的变阵难免造成混乱,但背嵬营做出来,竟是熟极而流,甚至传说中的马舞表演一般。

    辽军骑兵隐隐骚动起来,铁木哥眯着眼遥望着宋军骑兵出阵,脸笼罩着一丝阴云。

    辽军骑兵有数万之众,大部分都在前沿营垒的后面伺机而动。然而,进入六月以来,江南天气渐渐变得酷热潮湿,习惯了凉爽气候的辽兵很不适应,无论是人还是战马都开始生出一些莫名的疫病。有些族人已经偷偷地再说想回到草原度暑。自从保义军、横海军先后赶到舒州以后,这一部分辽军感受到的压力倍增。随着时间的拖延,云集在舒州的宋人军队越来越多,虽然都多是些不堪战的州县义兵,但这些义兵就好像是土壤一样,源源不断地为宋国的精锐军队提供兵员和后备。

    铁木哥多次催促南征东路军都统耶律毕节增兵保州,杭州方面却以江南未定,京东贼寇蠢蠢欲动为由拖延发兵。江南东路是宋国最富庶的地方,契丹将领在江宁和杭州都纵兵劫掠,中饱私囊,仿佛马匹闯进到了草料场一般,谁也舍不得离开。到了后来,耶律毕节更拿着耶律大石的圣旨来打发铁木哥。铁木哥想要丢弃签军,率本部骑兵撤回江宁,又被耶律毕节严令禁止,让他一定要在舒州牢牢地吸引住宋军主力。“契丹人的命是命,我部落的人命便不是命了么?”底下不是没有人抱怨,都被铁木哥压制了下来。

    想不到宋人也有如此强悍的骑兵,铁木哥的眼神微微一寒,右手扬起马鞭,左右一晃,然后往前一指,随着这个动作,整个前军六千余骑纷纷催动马匹前。自从南侵以来,来自各部族的骑兵早已换了鲜明的盔甲,只是出于习惯,并没有像宋军骑兵那样全副重甲而已。随着辽军的出动,宋军前沿炮垒的火炮加快了开火,一枚枚圆铁炮弹呼啸着打入了骑兵丛中,荡起片片血花,迫使辽军骑兵不得不散开,而不能像背嵬营那样保持密集的冲阵队形。

    “该死的南蛮!”铁木哥眼中闪现一丝厉色。

    宋军连夜向前移动了火炮,虽然临时的炮垒矮小,发射的炮弹却能够覆盖整个战场。在火炮无力的情况下,辽军骑兵只能驻马在宋军的炮火之外,这一开始冲锋,便进入宋军火炮的范围之内。这是辽军南侵以来,两军的骑兵第一次正面会战。在此之前,虽然宋军屡屡靠骚扰、水师和诡计得胜,但铁木哥对自己骑兵的实力还是充满信心的。只要两军搅在了一起,形成混战的局面,宋军炮火就无法发挥作用了。这么多天仗打下来,铁木哥也知道南蛮的将领是个十分迂腐的人。宋军方面甚至还通知辽军可以暂时停战收尸,铁木哥一眼看出这是缓兵之计而严词拒绝了。这样的将领,是不可能无差别地轰击交战中的己方将士的。

    两支骑兵犹如两股奔涌的洪流,双方的速度越来越快,丝毫没有相让的意思,直到最后撞在了一起,岳飞在千里镜中只见身披红色军袍的背嵬营深深切入了辽军松散的队形中,嘴角微微翘起。以张宪和岳云两名猛将做先锋,硬碰硬的结果,当者无一合之将。两边都将战马的速度都催到了极致,胜利的天平急速地向背嵬营倾斜,他们的阵型更严密,铠甲更厚实,枪术更加高超,在错马而过的刹那间,马枪恰到好处地将对面辽军骑兵挑落马下,自身却损伤寥寥,身披红袍的背嵬骑兵如同一把的利刃,所过之处翻卷开条条血浪,十几个呼吸之后,便凿穿了敌阵。在张宪的指挥下,背嵬营以极小的半径兜了半个圈子,几乎没有整队,便如饿虎扑羊一般再度冲向已经散乱不堪的辽军骑兵群。

    “没想到。”陆明宇皱起了眉头。“真没想到啊。”罗闲十感同身受的唏嘘道。素来争强好胜的保义军诸将,此时也不得不服。甚至连赵行德也没有料到,背嵬营居然如此能战,他回头问道:“怎么样?”

    马睿叹道:“原以为宋朝只是弓弩还行,这支骑兵放在关西也堪称精锐了。”

    赵行德点了点头,低声道:“辽贼必不肯善罢甘休,马兄愿阵试试吗?”

    “与天下英雄争一日短长,”马睿笑道:“马某求之不得。”赵行德立刻传令下去,骑军营纷纷披挂马,徐徐移动到了炮垒的侧后方。马睿坐在马,提着大枪等候出击的军令。

    此时,战场的局面发生了变化,见背嵬营厉害,辽军改变了战术,不再与其正面硬冲,而是分作大小不等的骑兵集团在四面游走,凭借骑射的优势,不断朝背嵬营放箭。每当背嵬营冲过来,辽军骑兵便如苍蝇般一哄而散。

    背嵬营也不示弱,张宪专挑辽军骑兵的右侧冲过,辽军虽然擅长骑射,但并没有把能左右开弓的勇士单独编为一营,无法开弓射击右侧,而在其骑兵的保护下,背嵬营左射都连连放箭,两军交错而过之际,箭矢破空,辽军纷纷落马,趁着辽军这一阵慌乱之机,背嵬营再度追了去,枪挑箭射,辽军纷纷落马,到了后来,竟然只在四面游斗,而不敢靠近背嵬营了,远远射过去的箭矢,也是虚弱无力,甚至还没到宋军战马跟前便落地了。

    “北虏军心已沮。”旗牌官飞奔下去,“传岳节帅令,王统制速领前军夺敌营垒,不可迟疑拖延,否则军法从事。”

章94 浔阳满旌旃-2

    保义军守御的炮垒上,赵行德在诸将环卫下正在观战。

    一名镇**传令官飞奔而来,伏地秉道:“赵将军,王统制邀我军与前军协力进击敌军营垒。”

    赵行德还没答话,陆明宇和罗闲十便勃然变色。岳飞虽然是枢密使,但在名位上,岳、韩、赵三人相当。纵然要保义军协同进兵,也应该由岳飞以商量的口气来提。王贵虽然是岳飞左膀右臂,但他却没有资格和赵行德平起平坐的。自从保义军进驻舒州以来,王贵与张宪的岳飞帐下将领,频频直接致书赵行德,俨然将自己与赵行德同样视为枢密使岳飞的帐下之将。兴许是岳飞本身不太关注这些“细枝末节”,此番合兵决战,为求指挥顺畅,岳飞临时将镇**大部分步卒编为前军,由王贵统领,而以张宪的背嵬营和杨再兴踏白营组成中军,赵行德统领的保义军暂时号为左军,韩世忠横海军号为右军,牛皋统领一部分镇**及一些州县义兵为后军。这军号和编制虽然只是临时的,但已经引起了保义军诸将的不满。王贵自己便邀赵行德协力出兵,更是激起了诸将的怒火。

    “纵然要协力出兵,也是看岳枢密的面子,”陆明宇喝道:“王贵算是个什么东西?”他一身的匪气,对前来传令的镇**旗牌官怒目而视。

    那旗牌官倒也硬气,只伏地跪秉赵行德,并未朝陆明宇看上一眼,虽然因为尊卑之别没有驳斥,却自带一股傲慢。此举令陆明宇更加恼怒,对赵行德道:“大帅,这王贵是扯着虎皮当大旗的人,咱们不能听他的。”

    赵行德望了望战场,背嵬营数次凿穿敌阵,出战的辽军已经溃不成军,后面的各部骑兵也显得畏畏缩缩,显然敌军军心动摇,确实是乘胜扩大战果的大好时机。他低下头,看着伏在地上的镇**军官,温言问道:“让我军协同前军出击,可有岳枢密的将令一观?”

    旗牌官不敢仰视,硬着头皮秉道:“末将不知。”

    “不知道你还来传令?”陆明宇当场发作起来,冷冷道,“妄传军令,可是死罪!”众将也纷纷鼓噪起来,保义军诸许多都是招安的盗匪,而镇**诸将则出身东南行营的,双方早就有很多新仇旧怨,互相看不上眼。平常陆明宇等将自以为可和张宪、王贵等人平起平坐,但张宪等镇**将领对他们颇为情势,早憋了不小的火气,到这个当口,群情汹汹,仿佛火山一样爆发出来了。

    赵行德举手制止了诸将的鼓噪,沉声道:“既然如此,且待我军自向岳枢密请战,与前军分列前后叠阵,进击破敌吧。”话音刚落,那镇**的军官悚然动容。

    列前后叠阵击敌,乃是宋**队以步制骑的祖宗战法。乃是将步军大阵分为两前后部分,以前阵精锐进击,缠住敌军骑兵,后阵与其互相策应,将敌军骑兵围住。自太祖朝起,宋军出城野战,多是用此战法以步制骑。但兵分前后阵进击,对两阵将领的相互信任要求极高,若是相互猜忌的话,则前阵逗挠不进,容易贻误战机,后阵见死不救,则等同于陷同袍于死地。前军统制王贵请赵行德协力出兵,也没打算以前后阵击敌,而是两军分为左右翼,同时攻打辽军营垒。这样谁也不担心谁在背后使绊子。

    旗牌官飞快地将保义军请战报了上去,岳飞问明原委,知道其中的故事,微一沉吟,便同意了赵行德的战术。令王贵所率领前军六千余步卒为前阵,保义军步军七千余人列为后阵,张宪杨再兴分率背嵬营和踏白营在旁边列骑阵策应。如此一来,战斗的目标在于重创敌军骑兵主力,而非简单攻打营垒了。

    “岳帅请赵将军以国事为重,勿与王统制计较,此战过后,当令王统制前来负荆请罪。”中军旗牌伏地秉道,态度格外恭敬。

    另一方面,岳飞也派了一名旗牌官,将最新的调遣告知王贵,令他戴罪立功,立刻出兵攻打敌人营垒。

    赵行德点了点头,对旗牌官道:“回禀岳枢密,保义军赴汤蹈火,绝无反顾。”

    周围的诸将相互看了看,罗闲十嘻嘻笑道:“王贵素来自高自大,看不起我等,这回叫他把后背交给我军,要不要吓他一下?”陆明宇点了点头,附和道:“王统制眼中,你算哪根葱?他六千人就可以包打两万铁骑,其实根本用不着咱们操心的。”这两人一唱一和,诸将脸上露出笑意,见赵行德眼神微凛,方才住口没有继续挖苦前军。赵行德随即下令各营集合,披挂整齐,随时准备出击策应前军歼敌。诸将也不敢怠慢,纷纷回去调兵遣将,不多时,七千余步卒便开拔到了炮垒后面,借助炮垒的遮挡,整军待机。

    大帅军令再度下来,王贵再无迟疑,当即指挥前军压上前去。六千余步卒早已列阵完毕,镇**每一个指挥五百余军卒,其中四百人皆是火铳枪手,另外一百人为长柄斧和钩镰枪手。这样的编制,对骑兵远射近刺皆十分方便。此乃是舒州对垒以来,镇**在和辽军骑兵的交战中逐渐摸索出来的。每个指挥五百军卒列一小阵,总共排成了十二个方阵,长枪手、长斧手在外围。通常在接敌之前,各个小阵将聚合成为一个厚实的大方阵,以抵御骑兵的冲击,但是,随着大军徐徐往前压上,镇**各指挥小阵之间的距离丝毫没有缩小的趋势。

    “奇怪了,王贵这是什么意思?”罗闲十喃喃道。过了一会儿,镇**各指挥不但没有相互靠近成为一体,外围的小阵不动,内里的各指挥反而一分二,每阵只有两百多名军卒。镇**平常操练得力,恰好二十个小方阵,军旗飘飘军容整齐,仿佛满天星斗一般缓缓向前移动,煞是好看,比汴梁郊外殿前司校阅犹胜几分。

    赵行德脸现惊异之色,诸将虽称不上娴熟兵书,也能看出不妥来。

    “王贵这厮想找死么?”陆明宇摇头道,“还是失心疯了?”一个指挥步兵的列阵,很难吃得住辽军骑兵冲击的。对付骑兵,步军列阵向来是兵力越多,阵势越厚越好,哪有把兵力分得如此单薄的?保义军和镇**坐在一条船上,唇亡齿寒的道理,诸将顾不得奚落王贵不知兵,脸上无不浮现一层忧色,恨不得冲上前去教王贵怎么打仗。

    “这是疏阵。”赵行德想了片刻,终于认出来了:“此乃孙子兵法中的疏阵。”

    “疏阵?”陆明宇奇道。

    “正是。”赵行德眼神有些复杂,暗暗沉吟,“若王贵是自己练成此阵的话,他要和我与韩横海平起平坐,倒也无妨。”孙子兵法将疏阵列在方阵和圆阵之后,易练难精,通常而言,疏阵只用于在兵力较少时虚长声势,然而,若是将疏阵练得好了,则有克制敌军精锐突进的奇效。昔年韩信设下十面埋伏之阵,耗尽了楚军的锐气,便是从疏阵演变而来。

    就事论事,若宋军以完好大阵与辽军相战,则辽军骑兵游走于大阵之外,见势不妙,立刻扬鞭远遁,宋军难以乘胜杀伤。可若以疏阵迎敌,辽军骑兵就不得不深入到宋军大阵之内,两军形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混战局面,宋军一旦战胜辽军,再加上后阵的配合策应,纵使是辽军主力皆为骑兵,逃奔出去也困难重重,死伤惨重在所难免。只不过,真正能在骑兵的左冲右突中的撑住疏阵,无一不是古今罕见的强兵,更多的时候,没有金钢钻,做不得瓷器活儿。普通步军散列为阵,只能饮恨健马铁蹄之下。步军以疏阵对付骑军,不是大胜,便是惨败。

    念及至此,赵行德的目光不禁凝重起来,对罗闲十和陆明宇等人道:“你等下去整顿部属,前军一旦吃紧,我们就要赶紧去救援。”诸将也知道此事开不得玩笑,纷纷肃容,领命下去准备。因为炮垒挡着视线,罗闲十陆明宇等人上马之后,再也看不到前沿的战况,只

    大江中流,巨舰船楼上,韩世忠也在用千里镜观察着战场的情况,见镇**以疏阵接近辽军营垒,转身对身边裨将道:“镇**好大的胃口,你们都看好了,这一仗不简单。领兵的必定是王贵,好生跟人家学学。”

    辽军营垒上,铁木哥从轻发落了打败仗的骑将。宋人这支骑兵虽然劲锐,但数量却少得可怜,再凶猛的豹子,不敌群狼,只要诸部轮番上去邀战,累也把他们累死了。这部辽军大都来自草原各部,听他这么说,军心也鼓舞起来。草原决战,只重骑兵,至于缓缓逼近的宋军步阵,大家都没放在眼里。

    铁木哥对左右笑道:“这南蛮子刚刚胜一场,就发了疯了,这般疏松的阵势,不是送死又是什么?在河东,在河北,比这厚实的多的步阵我都见识过,来,给我把这些送死的家伙全部杀光!”

章94 浔阳满旌旃-3

    “若是中原,这数千马队游走,要扬起漫天的沙土了吧?”

    王贵不禁想起了相州家乡,他脸颊微抽了一下,眯起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铺天盖地而来的辽兵,仿佛猎人面对一群野狼般镇定。

    镇**以疏阵对敌,这还是第一次。一个指挥五百余人,结成的方阵在广阔的战场上显得十分渺小。哪怕是久经沙场的军卒,此时也流露出紧张的神色。在军卒的视野中充斥着敌人,而友军却相隔甚远。宋军的方阵宛如一个个孤岛,而迎面冲来的的骑兵仿佛一片汹涌的怒潮。成千上万的骑兵,纷乱的蹄声震耳欲聋,辽军骑兵高声地叫嚣着,要把挡在他们前面这些血肉之躯踏为肉泥。

    敌军骑兵越来越近,四十步开外,辽军张狂的神态,让王贵的嘴角浮起一丝冷笑,在他的身后,百夫长高声发着军令:“开火——”只听“砰砰”“砰砰砰”一阵轰鸣,上百杆火铳同时开火,阵阵青烟升腾起来,无数铳子带着劲风呼啸射出。紧跟着的,是冲在前面的数匹辽军战马长声嘶鸣着应声而倒,骑兵也跟着跌倒在地上。后面的辽军也有几骑中弹,火铳虽不能及远,但铳子在三四十步内的却能够洞穿铁甲,威力胜过普通箭矢。

    第一排军卒放空火铳后,旋即将枪头和枪柄装上火铳,挺起长达一丈铁枪,插着空隙加与外围的长枪手、长柄斧手并肩而立,方阵外围的枪林变得密集起来。第二排火铳枪手上前架好了火铳,随着军官的口令,“砰砰”“砰砰呯”再次轰响,又有几骑辽军中弹倒毙。火铳只放了两响,辽军骑兵已冲到宋军阵前,眼看就要直愣愣地撞上如林的枪尖,辽骑只以双腿控马,战马猛然一个转向,四蹄翻飞,间不容发地在方阵前面掠过,到处是溅起的泥点,趁着战马转向的当口,辽军骑兵弯弓搭箭,到处是“嗖嗖嗖”的箭矢破空之声。

    “不得擅动,大家挺着死!”百夫长张确大声喊道。

    这是河北行营的老军号。岳飞所部的骨干大都是当初跟从王彦从河北行营南下的精兵,许多河北大营的习性也因此一脉相承下来。一时间“大家挺着死!”的呼声四起。以步对骑,不敢以命换命的,就只能任人屠戮。一匹马足有数人之力,结阵的步卒唯有肩并着肩,大家才胆齐心壮,能够在平原和骑兵抗衡。一名军卒闷哼一声,被箭矢插中咽喉,身躯直挺挺地倒下。后排的火铳枪手来不及扶起他,只能抢上一步,眼疾手快地把跌落的火铳枪拾了起来。枪尖要一直明晃晃地冲着外面,才能阻遏辽军铁骑冲进阵型。第二排的军卒刚放完一响,第三排火铳枪立刻递上已经装填好的火铳枪,军官立刻下令开火,“砰砰”“砰砰砰”铳声再起,阵阵烟雾升腾中,上百枚火铳子又击中了几名撤退不及的骑兵。

    宋军各个小方阵之间有数十步的空隙,数千辽军骑兵便顺着这些空隙,如水银泻地一般涌入了方阵的内部,先锋甚至毫无阻碍地直贯全阵。每个方阵的周围都是骑兵在盘旋放箭。赵行德战在炮垒上注视着这一切,眉心紧皱,千里镜狭窄的视野中,几乎全部是辽军骑兵的身影,一个个孤零零的宋军方阵几乎完全被淹没了在了骑兵的海洋中。每一个指挥都被辽军包围了,他们只有孤军奋战。只有那不绝于耳的火铳鸣响,时时冒起的阵阵青烟,以及“大家挺着死”的悲壮呼号,才让人意识到镇**还在殊死抵抗着,战斗着。

    辽军骑兵也越来越狡猾,几乎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引诱火铳手提前开火,他们利用高超的骑术,飞速地逼近宋军的方阵外侧,眼看大群骑兵就要直冲入火铳的射程之内,忽然间一声呼哨,众多骑兵齐齐扭转马身,在火铳枪射程外惊险地掠过,待宋军火铳大部分放响之后,再逼近火铳阵放箭。

    “开炮猛轰方阵两侧的辽军!”赵行德转头道,“禀报岳枢密使,我军请战出阵!”

    “遵令!”高肃迅速转身跑向前方的火炮阵位,大声下令道,“调整炮口,轰击镇**两侧敌军骑兵。”

    高肃分派了各个炮位的轰击区域后,炮手们立刻忙碌起来。夏国制造的炮架要好用些,只需要转动绞盘就能调整瞄准的方向和射程,短暂的停歇后,从蜀中带过来火炮便重新开火。然而,大部分铁桶炮用的仍是宋国造的炮架,因为没有省力的齿轮和丝杠装置,这种炮架需要一群人捋起袖子搬动才能略微转动炮身,或是用铁架支撑炮身,调整垫块的高度。前面镇**和辽军骑兵交战,每一刻都在死人。“快!”“快快!”炮长急得额头挂起了黄豆大的汗珠,每个炮组都全力以赴,可还是花了很长的时间才完成重新瞄准。

    “鄂州作坊仿制炮架,看来要加快了。”赵行德暗暗想到。

    “各个炮组,轮番开炮!”高肃大声下令道。

    “开炮——”

    “开炮——”

    一阵折腾过后,数十门火炮先后调整完成,重新整齐地怒吼起来。大群的骑兵是移动目标,此刻在镇**左右两侧盘旋射箭的辽军骑兵,恰好将侧面暴露在了炮口之下。一枚枚炮弹隔镇**方阵十数步的距离,呼啸着直奔辽军人马密集之处。炮弹所过之处,到处残肢断臂,溅起片片血雨。猛烈的炮轰,迫使在外围游走的骑兵要么远远逃开,要么冲入镇**军阵的空隙地带之中。各个小方阵之间的距离是六十步,恰好是火铳穿透铁甲的射程。在方阵纵横交错的空隙中间弹矢横飞,辽军引诱火铳枪手开火的战术完全失去了作用,因为他们无论怎么躲避,总是在某个方阵火铳的射程之内。

    拥挤的骑兵越多,各个方阵内射出的铳子命中率就越高。同时,每个宋军所面临的压力也越来越大。好几个方阵都被辽军骑兵蒙着战马的眼睛,不惜伤亡硬冲垮掉了。仗打到这个份儿上,宋军根本不可能投降,即便阵型辽军冲破,火铳枪手要么在原地咬牙狠斗直到最后,要么聚集起来向附近的其他方阵靠拢。

    每一个火铳枪手都仿佛置身于血肉的漩涡之中,耳朵里充斥着战马嘶鸣声、惨叫声,随时随地都可能有发疯受惊的战马直愣愣冲过来撞死,或者被一只流矢夺去性命,或者被辽军骑矛刺中。军官还在大声呼喊“挺着死”,而普通的军卒,管是恐惧还是惊慌,是麻木还是激昂,都把自己的命交给老天爷。在这样纷乱无比情势下,没有什么正确的战术,前排的长枪手、长斧手和火铳枪手拼命维持着阵线,后排的火铳手也已经脱离了军官的口令,以用最快地速度装填,最快地速度把它叫道前排手上,前排火铳手立刻架起火铳点燃引线。被敌军骑兵重重围困的压力,迫使每个人如此行动,仿佛慢了一分,就会被突如其来的大队骑兵突入敌阵一般。火铳口不断腾起的黑烟,模糊了每个人的脸孔,每个人都仿佛置身地狱,分不清到底谁是妖魔,谁是鬼怪,这种压抑到了极致,又亢奋到了极致的心态,让战场上的军卒显得格外狰狞和暴戾。

    “挺着死!”燕喜张大了嘴巴,沙哑喊道:“第三都,不得开火!”

    底下军卒畏惧地看着百夫长,熏黑的脸孔带着些血污和白浆,就在一刻钟以前,这个瘦弱的百夫长,亲手敲碎了一个逃兵的脑袋。“准备——”燕喜死死盯着在方阵空隙若隐若现的辽军骑兵,他右眼皮有些神经质地跳动着。因为无数次开火,团团黑烟笼罩在方阵的周围,哪怕十几步外的辽军骑兵也变得时隐时现,燕喜侧耳细听蹄声,耳朵却嗡嗡作响,但他仍然相信自己:“辽国人很狡猾,不能把所有的火铳都放空了!”

    “快点,快点,快点,”陈五乙望着那看不透的黑烟,心里堵得慌,忍不住就想要赶紧把引线点燃,“轰他娘的。”他握着铳杆的手心被汗水浸得湿了。

    “他奶奶的,第三队怎么回事?”百夫长马全不满地大喊道,大力一挥手,“快给我轰!”若非燕喜曾做过大帅的亲兵,马全早把他就地正.法了。

    随着百夫长的军令,一团团浓烟升腾,军卒们纷纷开火射击,只见浓烟中人喧马嘶,也分不清打中了多少。火铳放响过后,忽然,一彪辽军骑兵从浓烟中冲了出来,前面十数骑人马披着铁甲,战马的眼睛用黑布蒙的严严实实,看样子是要硬冲过来了。战斗乱成一团,火铳枪手早就失去了轮番放铳的次序,马全心底一凉,骂道:“跟他奶奶的拼了,上枪刺,上枪刺!”这时候,再装填弹药已经来不及了,军卒们手忙脚乱地把枪刺.插在铳口之上,甚至还来不及将撑杆装上铳尾,敌骑已经快要冲到了面面前。

    “完了!”众军卒脸色苍白,只来得及将火铳枪刺对准敌骑冲来的方向。

章94 浔阳满旌旃-4

    燕喜大吼了一声:“开火!”喊完这一嗓子,他把火铳的引线点燃。

    战马冲到这个距离,骑术再怎么高明,也无法调转马头了。陈五乙一个哆嗦,几乎把整个火折子杵在引线上,引线噼噼啪啪的燃烧起来。为了缩短从点火到发射的时间,镇**火铳手们自作主张截短了引线。在保义军里是严格禁止的行为,在此时发挥了奇效。在一个呼吸息之后,“砰砰”、“砰砰砰”铳声大作,数十枚铳子如暴风骤雨一般直扑向辽军骑兵。

    在陈五乙眼中,迎面而来的狂奔的战马,仿佛在某个刹那凝固了一瞬,紧接着,悲鸣不已的战马带着巨大的惯性急冲而来,陈五乙满脸恐惧,只能拼命将手中的火铳对准了前方。铳尾的火门还在不断冒着青烟,他没有剪短引线,直到此时,这枝火铳还没有发射,他也不敢上枪刺。战马急速冲来,那巨大的块头在陈五乙眼前越来越大,周围好几个军卒脸上都是惊恐失措的神情,但是,死亡的阴影如此绝望地笼罩在每一个人的心上,没有一个人后退,“挺着死!”有人在喊,最后时刻,陈五乙将枪刺装在了火铳,把全身力气都压在了枪杆上。

    战马直接冲撞在陈五乙身上,巨大的惯性冲得他步步跌后,同时,火铳枪深深地扎进了战马宽阔的前胸,就在这时,“轰”的一声巨响,整根火铳枪管在战马体内炸响了,飞溅的鲜血喷的陈五乙满脸都是,他被战马压在了下面,满脸血污的脸朝着天空,瞳孔映着天上的片片云团,渐渐黯淡无神。

    第三都的齐射挽救了一次方阵的崩溃,后怕之余,燕喜感觉浑身的精力似乎都被抽干了,喉底下火辣辣地疼,刚才那一声喊直接撕破了嗓子。“再来——”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宋军七手八脚刺死了最后几匹连跌带撞冲进来的辽军骑兵,手忙脚乱地给火铳枪重新装上弹药。殊死的战斗,还远远没有结束。在各个方阵里,一排排火铳枪手装弹、上前、支起铳杆、点火,发射,到了这个地步,战场上的镇**都明白,不拼命,就是死!不如拼命,让敌人死!

    “点火——”

    “点火——”

    方阵上空笼罩越来越浓的黑烟,让赵行德难以看清战场的情势,只听喊杀声似乎低沉了下去。已经先后有三支辽军驰入黑烟笼罩的战场中。在战场的外围布满了人马的尸体。数千辽军骑兵企图绕开激烈的战场偷袭帅帐,被中军斥候发现,杨再兴立刻率领踏白营骑兵截住敌骑厮杀,一时脱不开身来。

    “不知镇**还能撑到什么时候?”赵行德心急如焚,不时朝中军方向望去,见旗牌官骑马奔来,赵行德从亲卫手中接过马缰,准备上马指挥保义军出阵。

    “岳枢密转告赵将军,辽贼还没有疲,保义军见中军旗号再出阵。”

    “什么?”赵行德满脸惊疑。

    “再不出阵,”杜吹角大声道,“镇**顶得住吗?”

    “或许,岳枢密对镇**别具信心吧。”赵行德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他看着远处的岳字帅旗,低声叹道,“慈不掌兵”将手中马缰交给亲兵,翻鞍上马,铁盔上狰狞的青铜面具闪着耀眼的光,却在他的脸上投下了一块大大的阴影。

    前沿炮垒并不算大,赵行德刚刚骑上战马,陆明宇、罗闲十、马睿等将便望见了他的身影。陆明宇大声道:“都精神点儿,指挥使上马了,准备出阵!”原本盘腿坐在地上休息的军卒站起身来,马睿麾下骑兵纷纷上马,只等赵行德亲自发出进攻的军令!

    在战场的对面,铁木哥的脸色已经阴沉到了极点。宋军摆了个松散不堪的阵势,原以为一冲就垮,交战了大半个时辰,这些宋军居然还在抵抗。大阵两侧的骑兵饱受火炮的轰击,而阵内的辽军骑兵四面八方都是火铳的齐射。铁木哥所部自从进入中原以来,从没遭到过今天这样的惨重伤亡。如此下去,纵然得胜,各部族族人也必然怨声载道。骑兵纵马冲阵容易疲惫,铁木哥急于结束战斗,已经先后派出好几个千人队加入战团,但仍然拿不下来。

    若是在草原上交兵,他必然会压上全部兵力,一口气把敌人击溃。然而,铁木哥望了望不远处的大江上游曳的炮船,还有那些不断抛射炮弹的炮垒后面,不知隐藏着多少宋军,他心底不禁微微发寒,终究只是一个千人队,一个千人队的把部属投入到那仿佛被魔雾笼罩着的战场中去。战斗陷入了难熬的僵持。直到现在,铁木哥手中还有万余精锐骑兵,但宋军也显然未出全力,大江上游曳的战船里,密密麻麻的营寨里,不知隐藏了多少兵力?

    “让乃马真先退回,把南蛮子放过来!”

    铁木哥的脸色很难看。他原本一开始打算用签军消耗宋军的锐气,但背嵬营先声夺人的战斗让他改变了主意。若不给南蛮一点厉害瞧瞧,签军靠不靠得住很难说,说不定当场投向南蛮,不过,仗打到这个份儿上,锐气已失去,再僵持下去也毫无意义了。不如把本族的骑兵退下来,先用那些签军的血肉去钝了宋军的刀子。

    对面传来阵阵悠长的胡笳,这是辽军退军的信号。

    赵行德脸色一变,他转头看中军,果然,岳字帅旗猛烈地晃动起来,赵行德把面具放下,拔出腰间横刀,直直指向了战场中央。坐骑似乎感受到激昂的战意,长嘶一声,飞快地驰下炮垒。炮垒下方,认出了指挥使的保义军军卒都欢呼起来。

    “赵将军——”“赵将军——”

    “出阵!”“出阵!”罗闲十、陆明宇等军官大声地喊着,一个个方阵迅速行动了起来。

    “冲阵!”马睿大叫一声,提起大枪,胯下良驹猛地向前窜出,一千余骑紧跟在他的身后,战马的速度不紧不慢。两指挥骑兵在炮垒前分列成左右骑阵,提前护住了步军方阵的两翼。

    中军旗号晃动的同时,四十面战鼓同时擂响,“咚咚咚”“咚咚咚”的低沉鼓声,把人的心也带着有节律的跳动着,即使在火炮轰鸣中也清晰可闻,传出很远,即使在烟尘笼罩中也听得清清楚楚。

    王贵脸上满是烟熏和血污,他听见了鼓声,神情顿时变得狰狞无比,伸手抓过一柄长枪,大声喊道:“岳帅有令!冲出去杀——冲出去杀——”这个方阵在整个大阵的东北方向。辽军骑兵冲过来首当其冲,最危急的时候,被敌军骑兵团团围住,箭如雨下。经过一番苦战,只剩下了三百多军卒,几乎人人带伤,军袍满上血污和灰土的颜色。听闻“冲阵”的号令,众军卒不禁犹豫了一瞬。步军与骑兵相抗,非结阵而战不可,若是散开阵型冲出去,与寻死无异。其中的厉害,众军卒和辽军骑兵搏斗了这大半个时辰,早已清清楚楚。

    有个额头带伤的都头大吼道:“大帅叫咱们冲出去,咱们就冲出去!”

    “冲出去!”王贵大声喊道,“跟我冲啊——”带着身边亲兵不顾去一起地冲了出去,这一来,整个阵型等若豁开一个大口子,其他人再守在原地也是无用,情势如此,许多军卒纷纷举起长枪、长柄斧以及火铳枪等兵刃,以十余人为一团冲了出去。

    “冲出去——”燕喜和马全同时大声喊道,他们所在的方阵还剩下一百多人,分别从四个方向杀了出去。还没冲出几步,迎面便遇到数骑辽兵。燕喜还没来得及反应,便被一骑撞翻在地,胸口仿佛裂开了一样,他只挣扎了两下,便昏过去生死不知。若是从前遇着敌骑,军卒们只会避之大吉。但镇**经历一场恶战下来,胆子也大了很多。凭借着烟雾笼罩,马全微微蹲身,一柄长斧朝着当先马腿扫去,“砰——”的一声,战马胫骨被重斧折断,那马匹哀鸣一声失蹄摔倒,辽军骑兵也摔下马来不知死活。几骑辽军见去路受阻,纷纷催马蜂赶上来厮杀。宋军也不示弱,各持长枪长斧,背靠着背,就在平地与这几骑辽兵战成一团。

    按常理说,在骑兵来回奔驰的地方,宋军解散了方阵,冲出去与辽军骑兵肉搏,无异于自取灭亡。然而,当整个战场上的方阵同时解散时,散而自战的镇**步卒顿时堵住了原本存在于方阵中间的空隙。辽军骑兵和宋军搏斗了许久,马力和速度早已不如开始,听到了退兵的胡笳声,好些辽兵已无心恋战,熟料原本畅通的道路却被四散而战的宋军堵了个水泄不通。镇**将士这拼死一搏,数千疲惫不开地辽军骑兵,不得不挥舞着弯刀骑矛和他们缠斗在了一起。

章94 浔阳满旌旃-5

    这时,保义军大队人马转到炮垒的正面,指挥使赵行德就在炮垒的前方等待着大队人马,他将战马交给了亲兵,亲手扛起一面保义军的旗帜,走到了方阵的中央,用尽全身力气,大声喊道:“驱逐北虏!迎还圣上!”

    “驱逐北虏!”

    “迎还圣上!”

    军官带领着军卒们一起山呼海啸般的回应。平常照本宣科的军号,此刻竟让人无比的振奋,斗志昂扬。马援和刘文谷一起无比激动地喊道。贾元振鼻子有些酸,他其实非常惊讶,在汴梁时,与禁宫不过一墙之隔,太学天天读圣贤书,怎么没有如此忠心。“这些汉子口中喊的是‘迎还圣上,’”看着身边那些情绪激昂的军卒,贾元振暗道,“心中想的,又是什么呢?”他心底一颤,没敢再往下想去。

    “前进——”

    “前进——”

    “前进——”

    保义军的军官平常有些稀松,在这一刻,每个人的脸上竟是异常的严肃。

    赵行德将军旗交给了亲兵,按着佩刀随着步卒大阵一同前进。曾经有人劝他多运筹帷幄,不要亲历锋矢,但赵行德一笑置之。他所见过的将领,从柳毅、徐文虎、王彦、杨彦卿、到岳飞、韩世忠,无一不是如此。不管在夏国还是宋国,士兵都以和将领一起战斗为荣,将领个人的勇敢,常常能令整个军心大振。这一战关系着整个天下的安危,他已经把生死置之度外。

    借助着整齐的号子,军官们协调了从十人队到指挥的队形,不同于镇**的疏阵,保义军十四个指挥排成厚实巨大的方阵,每个指挥的旗帜在方阵左侧高高飘扬,军卒们肩并着肩,迈着整齐的步伐前进。

    岳飞微微颔首。宋军的两支绝对主力,镇**和保义军已经全部压上了战场,他却丝毫不为所动,只面沉似水地看着战场。在中军营垒后方,牛皋正调动后军大声鼓噪,虚张声势恐吓敌军,同时将战力尚可的州县营伍调到中军附近,以防辽军孤注一掷。

    “像,,真像。”幕僚喃喃道。眼前保义军和镇**的行进如出一辙,那种是万众一心的气势,若不是旗帜不同,几乎分辨不出。仿佛是同一个人操演出来似的。要知道,大宋每一支禁军的操演,无不是花样百出的。

    而在战场的对面,铁木哥面色大变,厉声质问道:“镇**不是只有万余么?怎么突然多出来这么多人马?”他仿佛半只脚踏入陷阱的猛虎一般,目光凶狠地盯着汉军都统闻达,因为同种同族的关系,东南宋军的虚实,铁木哥全都是听闻达说的。

    闻达人称闻大刀,但此刻却吓得面如土色,他死死盯着越来越逼近的宋军,忽然如蒙大赦地喊道:“这不是镇**,是保义军的旗帜。镇**的旗帜绣的是岳字,这旗子绣的是赵字。”

    “果真?”铁木哥将信将疑。

    闻达点头如鸡啄米:“千真万确是保义军啊。”他心中也疑惑不已。保义军擅长打伏击,敲闷棍,劫粮道,与讲究堂堂正正的镇**完全不是一个路子的。可现在战场上这只军队,分明打得是“赵”字大旗。因为以将领姓氏为旗号的缘故,镇**称岳家军,保义军称赵家军,横海军称韩家军。就算是闻达也知道,这三支宋朝后起的劲旅明争暗斗,镇**绝无可能打赵字旗的。

    “南蛮奸诈,不得不防啊”铁木哥有些感慨道,他皱起眉头,明明早已下令撤兵,骑兵退守到堡垒后面,可只有稀稀落落的部属从烟雾笼罩的战场中心冲了出来。“这些蠢猪?”铁木哥恼怒想道,“他们骑得难道不是战马,而是木棍?”

    “怎么撤得这么慢?”他盯着一个狼狈不堪的部将问道。

    “南蛮,南蛮都疯了!”速不台一脸的迷茫,有些语无伦次地解释道。费了半天劲都冲不开他们的阵势,可就这么散开了?他不知道如何想铁木哥皆是这件事,眼睛忽然直勾勾地盯住了战场上,他刚才只顾着冲出地狱一般的战场中心,浑没注意到,居然又有大队的宋军投出了战场。

    “大人,让末将率部踏平这些南蛮子!”

    “我部愿率部出战!”

    铁木哥仿佛没有听见部属的请战,他有些发呆地看着对面宋军层层叠叠的营寨。西征以来,在舒州对峙了这么多天,宋军从来没像今天这样让他出于意料,以至于铁木哥都有些怀疑自己的判断了。该死的岳飞,他在那些营寨后面,到底还藏了多少人马?他有些厌恶地盯了速不台一眼,这些家伙只顾着往外跑,连敌军的虚实都说不清楚。虽然闻达等降将并非同族,但至少还说得清楚话。想到此处,铁木哥不禁心生寒意,目光落到保义军的军阵上,整齐的阵列,越来越靠近战场的中心,虽然烟雾缭绕中看不清楚,但铁木哥猜也猜得到,那边定有一场混战。

    “大人,让我部出战,踏平这些南蛮子。”部属请战的声音越来越大。

    “让我想想,让我想想,”铁木哥的声音有些低沉,他神色凝重地望着对面,自从十三岁杀死人盗马,拿起刀子走上战场以来,他还从未如此犹豫过,对面的宋军营垒,山峦上的一草一木,后面都仿佛都藏着面目模糊的敌人。

    保义军以严整的队形行进至战场中心,不时有迷失方向的辽军骑兵从烟尘中逃出来,要么被左右骑兵队驱赶开,要么撞在步军大阵的正面。终于,到了不开火就无法前进的距离上了。烟尘中的人马影影绰绰。阵阵马蹄声,金铁交鸣声,惨叫声,火铳声,呐喊声,保义军军卒都听得清清楚楚。不时有一队辽军骑兵冲出来,撞上保义军大阵前的如林枪刺,又惊慌失措地打马逃窜。

    “停下——”陆明宇大声下令道。前阵七个指挥整齐地停顿下来,后阵七个指挥还在缓缓前进。“架铳——”军官随即发号施令,前几排军卒架起了火铳,铳口微微向上,铳子斜向上飞,在二十步到四十步之间,恰好掠过人的头顶,但可以击中那些坐在战马上居高临下的辽兵。

    “开火——”

    近两千杆火铳同时点燃,片刻后,“砰砰”,“砰砰砰”火铳声仿佛鞭炮一样密集,铳子犹如暴风骤雨一般扫向前方,还在和镇**厮杀辽军骑兵纷纷落下马来,还有些铳子打中了战马的头,鲜血汩汩滞留。这一次齐射过后,战场仿佛安静了一刻,然后,硝烟中传来镇**沙哑地高声喊道,“他奶奶的,快趴下,趴下。”镇**和保义军很多类似的地方,这种接近混战战场,无差别的用火铳轰击的操演大家都做过,可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会成站在黑洞洞的成排火铳前面。

    “他妈的,这帮混蛋!”马全慌乱地趴在地上,刚才一枚铳子擦着他的头皮飞过去了。火铳子在三十步内足以洞穿铁铠甲,近处打中辽兵人马就是一个大洞,尸体汩汩流着鲜血。“杀得好!”马全又骂道,满脸晦气地推了推身旁一具铺满灰尘的尸体,想把这玩意儿弄到自己身上盖一盖。

    燕喜痛得倒吸了口冷气,他的胸口似乎被撞断了好几根肋骨,马全这一扳动,竟然生生被痛醒了,额头上冷汗直流,声音沙哑道:“马雀儿,你他娘的要杀哪个?”

    马全认出了燕喜的声音,惊喜交集,低声道:“蔡都头,算你命大。岳帅的大军到了,正在杀辽贼呢。”他一边说,一边探头探脑地朝火铳鸣响的方向望去。铳子可不长眼睛,这时候站起身来,就是活腻味了。

    保义军这边,陆明宇指挥的左军七个指挥站定下来,架起火铳,点火的时候,后面罗闲十指挥的右军七个指挥的方阵没有丝毫停顿,整齐地缓步上前,这前后两排方阵错落,右军七个指挥阵恰好从前面的空隙中间通过,前阵左军刚刚开火,右军就进入了被火铳子清扫过一片的战场,右军和左军交换了前后阵的位置。火铳三四十步的射程范围内,辽军骑兵死伤大半,剩下的也惊慌失措的打马逃亡,右军毫不费力地清理了战场。

    按照军规把尚在喘气的敌军以枪刺解决后,右军缓步行军一段,在前方人马密集处再度架起了火铳,“砰砰砰”“砰砰砰”的火铳声再度响起,如同暴风骤雨般的铳子清理出了三四十步距离的战场。

    就这样,左右军交替掩护前进,以严整的阵型,宛如一具铁和火的犁铧,在纷乱的战场中心翻动出一团团血花,正在和镇**混战的辽军骑兵猝不及防吃了大亏,侥幸逃命的,纷纷不顾损伤的向后退去,少数几次数百骑的冲阵,也被保义军轻松的打退。而早已疲惫不堪的镇**军卒,除了趴下躲避弹雨外,便是拖着沉重的身躯,用尽残存的最后一丝力量,紧紧跟在保义军的身后,一个上万步卒组成的庞大军阵,缓缓地穿透了硝烟,完全展示在了辽军的面前。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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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国的黎明介绍:
一个如梦如幻的帝国,一场热血淋漓的穿越,一段亦真亦假的历史。
宋辽夏三足鼎立、女真、蒙古,北方的蛮族仍旧此起彼伏。历史的大潮蠢蠢欲动,仁人志士前赴后继,流不尽的英雄血,老大帝国的命运,是被征服?......,还是被征服?帝国的黎明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帝国的黎明,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帝国的黎明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