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86 贼势腾风雨-2
周和问道:“李公子主张先去鄂州暂避,少东家的意思是?”按照沈筠的吩咐,他们的职责是保护赵环,去向全随她的心意而定。在历代官家眼中,皇城司军将越是没有自己的主张,便越是忠心耿耿。
李若虚期冀的目光下,赵环柳眉微蹙,贝齿咬着嘴唇,过了良久亦未答话。她原本是无忧无虑的性格,但冷宫三年居住下来,无论是旁人的冷言冷语,还是犹豫不决时,都是沉默不语。周和等人跟随她这段时日,也明了她这个习惯,也知机没再问下去。
距离他们不远处,几个逃难的年轻人围在一起,都是太学中逃出来的士子。汴梁沦陷后,保义军不愿出城当签军,充作军官的太学士子率先逃亡,本来为临时招募的“市井游侠”更是作鸟兽散。辽军恼恨太学的士子主战,勒令开封府衙役缉捕带头闹事的学生,马援、刘文谷、贾元振、尉迟呈等人在汴梁呆不下去,于是相约偷偷逃了出来。
马援朝这边望了望,低声道:“看见那一伙儿没有?有古怪。”贾元振白了他一眼:“能骑马赶路的家伙,当然有古怪。”他有些羡慕地看着李若虚等人的坐骑。即便是正规的禁军也未必有如此好马,更别提保义军这等杂号人马。
马援摇了摇头,嘴角撇了撇,眼神一瞥赵环,悄悄道:“那个矮个儿的,是个美女呢。”他又压低了嗓子道,“那几个护卫家丁,也不是寻常之辈,看样子是行伍中人。”众太学生打量王冲翼等人,纷纷点头。
不远处,王冲翼眉头一拧,冲着这边暴喝一声:“看什么看!”
这一声如旱地春雷,吼得众太学生心里直打了个突,这些人一看就不是善茬,忙收回目光。其实他们也是乔装改扮,生怕被人认出来是逃亡的保义军军官。刘文谷埋怨道:“盯着人家女眷看,是非圣人所教。唉,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王冲翼一口唾沫吐在地上,鄙夷道:“怂了!”周和打量了这批逃难的年轻人,感觉没有什么威胁,也就不再理会他们,点头道:“马匹歇够了,就再出发吧,”他摇头道,“这些逃难的百姓人太多了,走在一起容易被列辽兵大队盯上,到那时候就来不及了。”
正在这时,在逃难百姓的外围传来一阵惊呼和嘈杂声,众人齐齐色变,王冲翼等人站起身来朝骚动的方向望去,都皱起了眉头,看有几骑当先,后面跟着两百多名丁壮,衣饰杂乱,各执刀枪棍棒,也不知是兵是匪。周和一只手握住了马缰,观察了片刻,发现这一支人马径直过来,并没有撒开来将百姓聚集的地方围住,沿途所过,也没有抢掠的事,他微微抬起左手,示意王冲翼等人稍安勿躁,看看这一伙人是什么来意,乱世之中也未必都是盗匪。
这支人马走入树林中,找了一处空地,兵丁忙着埋锅造饭,并没有骚扰百姓。一个瘦脸的中年汉子好像是首领,他骑着马在树林中缓缓经过,高声道:“各位乡亲,不要惊慌,不要惊慌,我们是唐子山义兵,正要往鄂州投奔赵行德先生,为国效命,驱逐北虏。”他扫视了一边林中的百姓,看到在马援、王冲翼等青壮时,略微多停留了一阵,又高声道,“赵元直先生在荆襄竖起义旗,正在招揽四方豪杰共赴国难,是好汉子的,有心报效国家的,可跟随我们唐子山兵马同去。”
“元直先生?”马援等人相互看了看,都是不可置信地神色,这时,旁边有个老头小声嘀咕道:“什么义兵,不过是一伙山贼罢了。”马援等更加疑惑了,盖因为赵行德已经有十多年不明下落,现在义兵乱打他的旗号,也不足为奇。
“是他,”赵环只觉呼吸一窒,“在鄂州吗?”心几乎控制不住地跳了起来。她看向李若虚,因为他是赵行德的姻亲,李若虚脸上只有惊喜之色,显然并不知情,但李若虚的目光中疑色比他人要少些。周和与王冲翼等人也面露异色,赵行德虽然也是逃犯,但清流名士何时又和这些江湖武人搅合在一起了。
百姓们口不敢言,脸上却多是不信,梁绣不禁有些着恼,若是从前,就要拿出马鞭子来抽这些不识好歹的家伙。这时有个丁壮怯生生问道:“跟着大王去,有饭吃没有?”梁绣循声望去,只见发问那人面有菜色,想是饿得狠了,便大笑道:“上了我唐子山,大碗喝酒,大口吃肉,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他说完之后,那人不但不喜,反而脸色大变,梁绣这才省起说错话了,把从前裹挟丁壮的切口现了出来,忙改口道:“跟着赵先生走,我们都是官军身份,到时候赵先生有口吃的,就少不了兄弟你一份。若是没吃没喝,赵先生应承了,向州县官府索取,官府没有咱们就吃大户。”
梁绣说完之后,见百姓脸上疑色更浓,竟似生把他当做了骗子。梁绣感到前所未有的憋屈,当即从怀里掏出一卷黄纸,大声叫道:“有没有识文断字的啊?这是赵先生招揽豪杰的榜文,不信的,自己上来看看?”
见他信誓旦旦,还还出示了榜文,众百姓也有些搞不清真为了。宋国文风昌盛,逃难的百姓中识字的人不算多,也不算少,当即有几个老少上去看榜。梁绣乐得大方,索性将榜文交给这些百姓,让他们自己看去。刘文谷等人交换了眼色,马援便站起来,过去看看虚实,赵元直的道德文章独树一帜,众太学生都很熟悉,不是等闲盗匪随便伪造得出来的。周和等人面面相觑,李若虚看了赵环一眼,赵环心潮起伏,微微点头,李若虚站起身来,上前去看个究竟。
“果然,”梁绣得意地笑了笑,“还是元直先生的名号管用啊。”看着围上来的丁壮,梁绣盘算着,自己麾下虽不足三百多人,但这一路招兵,等到了到鄂州,怎么也够五百了。按照赵行德的榜文,假如保义军的义兵不拆散,实有兵马五百以上的,首领就实授给指挥之职。十几天来,这张榜文在荆襄各州县引起了不小的震动。因为辽军大举南下,像梁绣这样盗匪或地方豪强本来就惶惶不安,感到难以抗衡。赵行德这张榜文出来,辽军又为渊驱鱼,各州县前往鄂州投奔他的义兵自是为数众多。
马援挤到前面看,那榜文上有大字写着“十七禁律宽限约条”,他心中奇怪,便从头到尾看了一遍,这才压着心中惊喜,回到太学生中间,低声笑道:“这下子,不去投奔赵先生都不成了!”
刘文谷奇道:“这是什么意思?”马援笑道:“赵先生招揽江湖豪杰,在鄂州重建保义军。我们本就是保义军的人,岂能袖手旁观啊。”刘文谷等人又惊又喜,贾元振迟疑道:“不要弄错了,可是真的。”马援摇头道:“我看不会假。”他有过目不忘之才,当即把保义军约定的宽限规矩细细重述了一遍,又笑道,“这元直的文章,别家做不出来。”刘文谷等人商议了一阵,也觉得榜文有七八分是真,当即决定去鄂州重投保义军。
另一群人中,李若虚也说了一遍榜文的内容。赵环还没什么,皇城司等人却颇为触动。皇城司锦檐府也有监视禁军之责,对于军中尔虞我诈的事情见得多了。朝廷的禁律虽然严厉,但实际执行下来,反而不如赵行德这貌似宽限的约条,更难的是收了群雄之心。
周和与王冲翼等人相互看了看,周和叹道:“这位赵先生真是个奇人。”他见李若虚脸上有不解之色,便解释道,“这些约条看似宽松,实则在打仗的时候,诸军若能真正一一做到,已经很不错了。”
李若虚虽然是赵行德姻亲,但还是疑惑道:“譬如十倍敌军来攻,孤城守军可以自行撤出。伤亡三成以上,可以自行撤出战场修整之类的。虽然是防大将有意消耗旁系的部属,但这样的约条是否失之过宽了?若照此行事,各部争相撤退,不服统属,大军恐怕无法打仗了吧?”
“三成?”王冲翼嗤笑道,“若是能撑到伤亡三成才撤下来,已经是了不得的精兵了。”他朝着远方那些正在埋锅造饭的义兵努了努嘴,轻蔑地道,“这个样子的杂兵,只用骑兵横冲,等不到死七八个人,便士气崩溃,无法打仗了。若死伤三成人马还能在敌前从容后撤,岂不是天下有数的强兵。河东河北行营也不过如此吧?”
周和也点点头,叹道:“就算没有十倍兵马来攻,官军望风披靡的也多得很,法不责众罢了。要不然,北虏数万兵马怎么可能席卷江淮。”
李若虚尚有疑色,赵环已点了点头,轻声道:“既然如此,那我们先去鄂州吧。”她将头转向一旁,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喜悦。
章86 贼势腾风雨-3
决定前往鄂州后,周和、王冲翼等便立刻出发,护送赵环兼程南下。景王赵杞不久前还是皇城司监视的目标,平心而论,皇城司诸将认为赵柯才是名正言顺的正统,又不愿因此而臣服北虏,陈东尊天子不奉乱命的主张,正和了诸将之意。而赵行德和皇城司也有渊源,当年王彦和沈筠都曾在暗地里给赵行德一些帮助。
马援望着这行人马的背影,羡慕道:“快马兼程,很快就到了吧。”这几名太学生也决定前当鄂州,只是不和山贼人马一路。不一会儿功夫,唐子山义兵就招揽了十多名丁壮,梁绣也感觉十分满意。这时南北隔阂甚大,这些流民的口音和唐州人相若,梁绣以为他们比南人要容易管束。投军的流民多是没有家室,北人思乡,打起仗来也会更用命一些。
天色还不晚,树林中休息的百姓陆续动身。此地离襄阳也只有一百多里路了,若脚程快的话,明天就能赶到襄阳。东南王师重兵驻扎襄阳,到了那边便算暂且安稳了。到了那边佃几亩田,做点工先维持生活,这就是大多数人仅有的打算了。人离乡贱,这些百姓在乡多为中产之家,这一番离乡背井,长途跋涉地逃难,并没有别的奢望,只求过个安稳日子,不要过北虏治下那般朝不保夕,猪狗不如的生活。
襄阳与樊城南北夹汉水筑城,在方腊乱起之前,宋国的百姓多是从三国话本知道这个地方,孙权在此被黄祖所杀,关羽水淹七军后又兵败,都令人扼腕叹息。从方腊乱起之后,襄阳成了东南行营帅府所在,刘延庆率领七八万人马北上勤王,走了一个多月的路,一听说汴梁陷落,官家被掳的消息,七天便退回了襄阳,行军前后缓急迥异,颇为时人所诟病。尽管如此,北虏大军压境之下,这支大军已成了东南半壁的希望,也有不少人赞他老成持重,为朝廷保持了一支精兵。有些不明事理之人,甚至把大名和襄阳相比,不但指斥赵质夫、秦桧等清流误国,还污蔑王彦不能像刘延庆保全师旅,是河北兵败得罪人。
刘延庆站在襄阳城头,望着北方,逃难的百姓络绎不绝。自问若是自己置身大名,下场也决不可能比王彦更好。所以,河北兵败,王彦殉国的消息传来,刘延庆不仅没有庆幸,反而有兔死狐悲之意。为防辽军细作,现在襄阳和樊城都不能接纳流民。百姓到了樊城后,副将付东明、王廪拣选愿意投军的丁壮,充实到各军里面,两个月来得了精兵三万人。再加上东南行营原有人马,襄樊两城已聚集了十万大军。
“大帅,这铁打的襄阳,就算是辽狗百万大军来攻,也得崩掉两颗牙吧。”
幕僚黄湛手握折扇堆笑道。但刘延庆面沉思水,眉头反而皱了起来。黄湛暗道不妙,小心地住口不言。刘延庆望着樊城那边,汉水渡船就没有停过,流民在樊城稍作停留后,便渡河南下,这些日子来,渡船越来越不够用,以至于汉水的北岸已经堆积了大批百姓。
“这些可怜人。”刘延庆摇了摇头。他生在将门世家,虽不比书香门第,也是锦衣玉食,他望着那些拥挤在岸边的百姓,眼中流露出一丝怜悯。东南与河北移镇换帅,刘家在河北的近亲姻亲,不少早已迁到了东南,只是刘家在河北根深蒂固,还有许多远亲陷在辽贼占据之地,不过刘延庆也顾不过来了。
“大帅,鄂州的军粮解到了。”部将丁几道秉道。
刘延庆“嗯”了一声,示意自己知道了。
黄湛趁机笑道:“大帅虎威凛凛,这陈少阳还算识相。”
刘延庆点了点头,脸上闪过一丝得色。
襄樊乃大军城高池深,粮草积储也不少。但大军屯驻之地,粮草用度非小,往常都是由东南州县转运而来,而鄂州扼在汉水和大江交汇,乃是转运军粮的必经之处。当陈东和岳飞在鄂州倡义举兵,尊天子不奉乱命之时,刘延庆还在返回襄阳的路上,便交代部将准备顺流夺取鄂州。这里面既有各为其主的意思,也是为了保全自身的粮道。谁料想,当大军抵达襄樊后,便遇到了陈东的使者。陈东承诺不截留东南州县送给襄阳的军粮,甚至连荆湖北路该供应的军粮也一粒不少,相应的,镇**愿和东南行营相安无事,齐心对付北虏。
这时。刘延庆便又动摇了。他尊奉赵杞为天子。尚可说是权宜之计,若举兵攻打陈东的话,在汴梁就全无转圜的余地了。最为重要的是,现在北边情势也颇为诡异。耶律大石虽然俘获了大宋君臣,但辽兵始终驻扎在汴梁城外,除了赵柯仍被扣留在辽军营中,如赵质夫、秦桧等相公,以及几乎朝廷重臣都在汴梁,大宋朝廷仿佛还在照常运转。就是蔡京眼皮底下的江淮一带,也有不少州县仍然接受汴梁“借兵平逆”旨意,为南下的辽军提供粮草。不久前李进孔彦舟裹挟数万在金陵作乱,也是以尊奉汴梁的名义,颇为蛊惑人心。现在情势似乎还有和议的可能,赵质夫和秦桧等人正在全力和北虏媾和,如果真的议和成功的话,那赵柯立刻就转危为安。而赵杞、曹迪、蔡京等人就真成了乱臣贼子了。在朝廷和辽军联兵攻打之下,刘延庆不信洛阳和太原能撑得住。
在战场上面,最不畏死的人往往最先死。所以,刘延庆虽愿部属拼死为他打仗,但自己却是再谨慎小心不过。镇**实力不弱,又有大义名分,不到万不得已,刘延庆也不愿和镇**拼个死活,白白耗损实力。毕竟他和岳飞都是朝廷的将领,不是争夺地盘的乱世诸侯。
随着辽军大兵压境,刘延庆的心思又有变化。辽军号称三十万之众,南下气势汹汹,东南行营现有十万兵马,而鄂州镇**北上本部只有八千人,强弱之势悬殊。襄阳地处江淮上游,乃兵家必争之地。此地易守难攻,再往北的中原则是易攻难守。南兵夺得襄阳后,可以此为根据北伐,收复河南河北。北兵若得襄阳,凭借汉水和大江转运粮草,大军可以顺流而下,席卷江淮。
但是,辽军有必得之志,刘延庆却没有必守之心。他反复考虑的,仍是强弱悬殊。他出身河北,向来以为天下兵精锐莫过于河北,天下城池坚固莫过于汴梁。然而,以河北行营之强兵,以汴梁城之坚固,仍是不能抵挡辽军,凭什么十万东南兵马就能守住襄阳呢?这时候,刘延庆便又想退到鄂州了。他隐隐约约知晓,割让河北议和被辽人拒绝后,因为辽军透露出让放赵柯回汴梁,班师河北的想法,有人现在已经在考虑将和辽人划江而治,南人归南,北人归北的说法,那时候,襄阳对刘延庆来说,反而成了鸡肋了。普通百信不知,襄樊水军已经在收集汉水船只,准备运载大军前往鄂州了。这时,在刘延庆眼中,鄂州的乌合之众又不足为畏了,到时候给岳飞一个裨将的官职便罢。
“可惜了一座坚城啊,就是离中原太近了些。”刘延庆叹道。这襄阳城砖上的斑斑青苔,底下都是历朝争夺此城的箭痕血迹。他注目汉水北岸,忽然,樊城的城头燃起一团狼烟,三根烟柱笔直地冲上天空,在湛蓝的天幕映衬下显得十分狰狞。
伴随着狼烟升腾,堆积在汉水北岸的百姓们陡然将骚动起来,而百姓们则争先恐后地涌向岸边仅存的几条渡船,有的人甚至被挤到了汉水里,还有人跳进了尚且寒冷刺骨的河水企图游过汉水,汉水北岸仿佛下饺子一样都是人。他们惊慌失措的叫喊、争执,嘈嘈杂杂的人声鼎沸,隔着汉水的襄阳城头都听得清清楚楚。百姓们不知北虏何时会进逼樊城,但辽贼的阴影显然已经笼罩了所有人。
望着腾起的狼烟,刘延庆脸颊微微抽动,他身旁的黄湛和丁几道更是脸色大变。
这还是王彦主持东南行营时营建的烽燧。不管州县乡野,每三十里筑一座烽火台,以防贼寇。三炬狼烟,代表的是三千以上敌骑已迫近樊城。自从辽军多是轻骑,对沿途宋军据守的城池,大都以汴梁诏书劝降为主,因此进军急速。邓州知州许约和兵马荆超还没有倒向北面时,樊城就发现了辽军游骑出没的踪迹。狼烟时时燃起,短短十多天,便从最开始代表的五百骑入寇的一炬狼烟,到千余骑以上两炬狼烟,再到三千骑左右的三炬狼烟。
望着汉水北岸争先恐后要往南岸逃命的百姓,刘延庆不禁打了个寒战。若这三千骑只是前锋兵马的话,那辽军大兵和襄樊已近在咫尺。固若金汤的襄阳城,其实也是危如累卵而已。
:
章86 贼势腾风雨-4
突然,几名契丹骑兵出现了,虽然只有几骑,却大胆的迫近了樊城渡口。把守渡口的宋军多是步卒,在水寨码头的箭楼上大惊小怪的奔走示警。刘延庆脸色一沉,右手伸向一旁,黄湛忙将千里镜递上。
千里镜视野里,辽兵的神情颇为趾高气扬,他们大声叫嚣,停在城楼宋军箭程之外,扬手指着城头叫骂,从口型看,这几个辽兵说的是汉话,也不知是不是汉儿。盖因为在幽云十六州,契丹人汉化极深,汉儿则胡化极深,若不看姓氏家谱或北院兵籍,就很难分辨得出来。和从前相比,辽兵的上身皮袄换成了甲胄,刘延庆认出那是步人甲的上半身,连兜鏊都是宋军制式,这大概辽军河北和汴梁缴获的。仅仅为了上下马方便,辽兵将前后裙甲取消了。或许就加挂在了战马的胸口。辽军轻骑原本几乎不着甲胄,现在增加了四五十斤的负荷,战马尚且能够承受,灵活性并没有打太大的折扣,冲阵肉搏的能力提高了不少。
“真是如虎添翼啊。”刘延庆脸色更加阴沉了
契丹有好马利刀,宋人有重甲强弩,双方各占优势,如今看来,在铠甲上面已经相差不打了。而席卷河东河北,让辽军士气大振,从这几个辽军拦子马的嚣张已经可见一斑。此时在宋军水寨的范围之外,不少逃难的百姓挤在汉水之畔,仅仅五十多骑兵,居然当着襄阳和樊城数万宋军的面,在挤成一团的百姓外围奔驰来去,嘴里发出吆喝的声音,试图将一部分百姓从人群中割裂出来驱赶掳掠而去。
“辽兵!”“辽兵来了——”
辽兵游骑只在远处骚扰,渡口的百姓还没有真正看到过辽兵的踪影时,每一次樊城点起狼烟,汉水渡口都会引起一阵骚动。刚才狼烟燃起时,百姓们纵然惊慌失措,但还有些人保持着镇定,但此刻真正有辽军骑兵出现了,拥挤的人群顿时比刚才混乱了十倍不止。许多人都慌乱无比,北方人多都不会游泳,慌乱之中许多百姓跌跌撞撞溺入汉水,岸上的人还在大声的呼救命,场面一时间换乱无比。
城头上宋军也不少血性之辈,纷纷指着辽军破口大骂。
丁几道秉道:“大帅,末将愿领百余骑兵出战,定当斩落这些探子?”
刘延庆犹豫片刻,沉吟道:“耶律大石狡诈无比,要小心中了辽贼的诱敌之计。”其它军将本欲请战的,见他脸色微沉,似是不喜,便不敢再提出战的事情。刘延庆视行营如家业,当初东南和河北换帅时,曾下了好大一番功夫,将不服管束的将领一一打压。众将都学会了察言观色,只要刘大帅心情尚好,便是喝酒耍钱都没关系,若是大帅脸色难看,就谁都不要去触这个霉头。至于韩世忠、岳鹏举的王彦的心腹旧将,则纷纷调出了东南行营。
汉水北岸的百姓都知道一旦被辽军掠走,必定是悲惨无比的下场,所以不管辽军骑兵如何奔驰恐吓,百姓只抱定了一个念头,争先朝着南面逃命,江岸边的人挤得越来越密。五十余骑辽军嚣张了许久,大约是马力不支了,这才扬鞭远遁,这时候,汉水的江面上,已经漂起了数百具尸体。江畔上哭声震天,除了溺死的,还有不少人因自相践踏而伤亡。
五十余骑辽军在樊城如入无人之境的情况,在樊城东面的一座山丘尽收眼底。耶律铁哥收起千里镜,暗暗道:“刘延庆如此谨慎,倒是个麻烦。”他本身为北院枢密使,耶律大石又委以南征西路都统重任,称得上是一人之上,万人之下,但是,皇帝越是看重,耶律铁哥自己觉得责任也越重大。在他身旁,众多顶盔贯甲的将军肃然而立,其中既有契丹人,也有女真人,蔑尔勃人,在北地骑马打仗都不皱眉头的,遇到这汉水环绕的襄阳城,竟无人能为耶律铁哥出谋划策。
在这座不高的山丘下面,灰色的营帐连成一片,已驻扎了三万多北院精骑,按照事先的安排,每一个小队都立设了三倍的营帐,再加上内外严密巡哨,远远看去,竟似有十万骑军在此立帐一般。耶律铁哥估计,到不了后天,樊城的宋军侦骑就会把这个情况报上襄阳。
小山丘旁边的官道上挤满了马车和手推车,签军和民夫正将大量的粮草正从颍昌府送来樊城前线,宋人的习惯是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但契丹的习惯却是兵贵神速,打草谷补给军需。这次也不例外,耶律铁哥亲率的三万骑兵赶在了前面,将近二十万签军和粮草辎重、火器营铁桶炮等都落在了后面。
有部将请战道:“都统大人,宋军如此不堪一击,我们可以先把樊城攻打下来。”
耶律铁哥称许道:“好,勇气可嘉。”但却摇了摇头道,“樊城城墙坚固,我们都是骑兵,死攻城不划算,待火炮营和签军大队赶到后,再攻樊城。”不知为何,匆匆赶到此处后,耶律铁哥似乎反而不着急了,按照辽军的制度,官阶越高,大胜仗分得奖赏越多。耶律铁哥帐中部属,都是些统带万骑千骑的将领。因此,在刚刚结束的河北河南之战中,都得到了许多的好处,此刻兵临樊城,却被生生地勒兵不进,更仿佛被憋在笼子里的鹰一样焦灼。
耶律铁哥心中暗暗点头,却仍然沉着脸道:“离开京城前,陛下亲口叮嘱我,攻襄樊不可大意,坏我大军的威名。我们把营寨扎稳,为火炮营筑好炮垒,只等火炮和攻城器械到齐后,便可攻打樊城。襄阳这种水城我们不熟,如果我们贸然攻打,不但打不下城池,还平白损兵折将,等签军跟上来以后,打造船只木筏,为我们试探襄阳的虚实,再看如何打下它来。”众将听说是皇帝亲嘱,虽然不再反对,但脸上多是失望的神情,听耶律铁哥又道:“房州一个小小知州,居然胆敢斩杀我契丹使者,若不加以惩戒,只怕宋人就越来越猖狂了。”他环视众将军,喝问道:“大军在襄樊立营寨栅栏,谁先去房州,砍下高振的头给宋人看看!”
话音未落,北院将军耶律先轸高声道:“我愿去打仗!”他最厌恶的就是扎硬寨、筑炮垒,造木筏水师这些冗杂的事情,虽然这些劳役多是由签军承担,但将领也有监督之责。相比之下,耶律先轸宁愿率军去攻打房州。其他契丹将领头被他抢了先,这才暗暗懊悔,房州那边还没怎么洗掠过,虽然听宋人讲是地瘠民贫,但总是有不少油水的。
耶律铁哥当即点头同意,命耶律先轸率本部人马前往房州惩戒宋人。耶律先轸退下去后,没过一会儿,山丘下面的牛角吹响,大约五千多北院骑兵卷起了帐篷离开大营,将那些虚设营帐仍旧留在原地,远远望去,大营中的辽兵数量并未没有削减多少。
过了一个多月,辽军大军徐徐聚齐,耶律铁哥并没有着急攻打襄樊两城,辽军一直在樊城和襄阳的周围修筑营寨,堆砌炮垒,甚至役使签军在汉水上下游打下了木桩,企图截断襄樊宋军的粮道。这期间,宋军试探性地出击了辽军几次,但并没有全力阻止辽军的行动。没过多久,岸上的道路被辽军骑兵控制,而水路也岌岌可危,东南行营这才紧张起来,派快船前去联络鄂州,约镇**和东南行营同时举兵,破了横亘在襄阳和鄂州之间的水栅
见过襄阳的使者后,镇**指挥使岳飞立刻召集众将,商讨如何应对刘延庆的提议。岳飞似乎颇想借此机会和辽军接触一战,但诸将多不愿意平白折损实力去帮东南行营打通粮道。
王贵怏怏不乐道:“东南行营十万大军,早干什么去了?”
杨再兴也道:“他们坐视辽军立住脚跟,现在却要攻打他们营寨,死伤就是几倍。”
自从镇**成军以来,诸将还没有如此反对指挥使的决断的。岳飞面沉似水,看不出喜怒,正沉吟未决间,忽然外面人来通秉,陈东和赵行德一同前来商议援救襄阳的事情,岳飞的脸色不禁微微一沉,他并没多说什么,只吩咐亲兵给二人看座。
鄂州文武以陈东和岳飞二人为首,若以大宋以文御武的体制,陈东的地位还略在岳飞之上,但军营中外人不得擅入,守门的军兵得到帅帐的军令后,方才把陈东和赵行德放入。陈东也不以为意,赵行德踏入帅帐拱手道:“陈某邀赵某一起来,是为商量襄阳粮道之事。”
陈东先开口道:“岳将军,陈某觉得,鄂州兵力微薄,自保尚且不足,若要再分兵为襄阳打通粮道的话,恐怕有些不妥啊。”帅帐中的气氛顿时有些怪异,诸将相互看了看,大家都面色古怪,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沉默以对。
章86 贼势腾风雨-5
陈东先开口道:“岳将军,陈某觉得,鄂州兵力微薄,自保尚且不足,若要再分兵为襄阳打通粮道的话,恐怕有些不妥啊-帅帐中的气氛顿时有些怪异,诸将相互看了看,大家都面色古怪,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沉默以对,帐中安静得落针可闻,
过了一会儿,岳飞面无表情道:“陈大人是文官,战阵之事,还是不要太过干预。”
陈东脸色顿时便沉了下来:“岳将军,话不能这么说!”
平常陈东从不过问武事也就罢了。但襄阳和鄂州各为其主,在本身兵力不足的情况下,再耗费实力为襄阳打通粮道,已不是单纯的战阵之事了。赵行德面色尴尬,自从保义军到达鄂州以后,保义军的人和镇**虽不是泾渭分明,但总也没有太多交往。保义军军师赵行德和镇**节度使岳飞也没有什么深交。这次陈东拉他前来,也有借重他说服镇**的意思,孰料话还没出口,就被岳飞一句话给堵了回去。
赵行德客卿身份,犹豫了片刻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愚者千虑,亦有一得。国之大事在戎与祀。文武虽然殊途,但真正关系国运的大事,大家还是要多商量,和衷共济才好。”
岳飞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陈东,沉默片刻后,沉声解释道:“襄阳乃东南半壁的门户,不容有失。守江必守淮,辽军若攻克襄阳,则在襄阳囤积粮草,大军东进则淮北不报。然后,大江之险与我共有,东南半壁便以难保全。再者,襄阳又易守难攻,一旦被辽军夺取,要想再打回来就难了。现在辽军竭力想要断了襄阳和鄂州之间的粮草,就是要迫使刘延庆退军,不战而下襄阳,我们要保住东南半壁徐图恢复的话,也就要保住襄阳的粮道,让刘延庆有心思坚守不退。”他顿了一顿,看了看陈赵二人,冷冷道,“镇**还要商议军务,两位大人若没有别的事情,岳某就不送了。”竟是下逐客令了。
诸将相互看了看,脸色都有些尴尬,张宪站起身来抱拳道:“送陈大人。”他这一带头,其他诸将亦先后起身道:“陈大人,不送了啊。”“赵军师慢走——”
“你——”陈东一口气噎在喉头,他本事心高气傲之人,如何忍得下,当即转身走出。赵行德见状,也叹了口气,向帐中诸将拱了拱手,跟在陈东身后走出中军帐。
“跋扈!”陈东终于忍俊不住,对着赵行德大声道,“简直是跋扈!”
见赵行德沉默不语,陈东愠怒道:“在广州的时候,我便对岳鹏举处处相让,如今更是相忍为国,没想到他竟然如此跋扈!”他喘了口气,又道,“他当镇**算什么?难道是唐朝的河北三镇么!”赵行德面色一变,河北三镇乃是田承嗣等安史余孽所建藩镇,素来不服朝廷。陈东口不择言,居然以河北三镇比镇**,赵行德劝解道:“观岳将军为人,忠义两字是无问题的。”
“哼!”陈东愤愤道,“他无问题,难道我有问题?”
“你二人是贤相良将,”赵行德只好和稀泥道,“此时当以驱逐北虏为重,既然岳将军执意维持襄阳粮道,襄阳确实又关系着东南半壁的安危。为大局着想,那便容让他。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啊!”
“到了这时,你还是赞同由岳鹏举独掌军权么?”陈东低声道:“元直,这世,也只有你有这个胸怀。说老实话,我优先供给镇**粮饷,你当真没有别的想法么?”他看着赵行德,仿佛要从他眼中看出任何隐藏的不满。
岳飞治军严谨,所部号称“冻死不拆屋,饿死不掳掠”。在南海屯垦的时候,兵民一体,曾经有个镇**兵士因为家里人口多,军饷不够奉养,居然把妻儿卖掉,也不为掳掠之事,镇**的军纪之严,可见一斑。然而,军卒也是人,部属不能只靠军纪来维持。因此,镇**的军饷发放,也是广南诸军之中最为及时充足的。镇**的军卒全部都是按照禁军募兵的标准给足军饷,而保义军的军饷则按照厢军的标准发,而且许多划入保义军的州县义兵只有口粮而无军饷。非但如此,自从鄂州起事以来,粮饷就没有充足的时候。有时连镇**的粮草都不足,要靠镇**自己想办法,靠设卡收税,回易博买之类的方法弥补剩余的部分。无论是军械、粮草、还是军饷,保义军都排在镇**后面,只能靠更加五花八门的办法来补充,在这面,赵行德倒是充分鼓励部属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想起此事,陈东就有些内疚,斟酌道:“镇**一家独大,始终不是个办法,粮饷偏向镇**也对保义军不公平。要不,从此以后,两家平分粮饷,你看如可?”他看着赵行德,神色诚挚,又补充道,“今后州县的义兵营,优先补充到保义军,弥补两军实力的差距。”
一阵南风吹过,赵行德眼睛微微一瞬,他看着远处的江面,几艘帆船顺流而下,这大江的商税,现在是鄂州的主要财源之一,客商在江陵缴了一道税,在鄂州还要再缴一道税,出了理社控制的地方后,遇到赵杞委派的官吏,说不定还要再缴一次税,因此,东南一带的物价腾贵。这种情形若再持续下去,恐怕就要民不聊生了。
赵行德沉默了片刻,举起两只手掌,对着江风握成了两个拳头。“少阳,镇**和保义军,就好像是鄂州的左膀右臂。如果两个臂膀都伸出去打人,并驾齐驱的话,两个拳头都没有足够的力气。只能把一个拳头缩回来,另一拳头打出去,才有力量。现在我们兵微粮少,兵马如果保义军和镇**平分粮饷,真到战场,都难堪大任。与其如此,不如全力壮大一臂,关键时候才能够给辽寇猛力一击!”他收回了拳头,看着远方道,低声道:“保义军这个摊子,你不必担心,我还维持得下去。”
陈东摇了摇头,叹道:“若人人都如元直这般顾全大局,何愁北虏不灭!”
“那别人来告保义军的状时,你帮我多担待点。”赵行德笑道:“拖欠的粮饷,军需府不是给了不少白条吗,我保义军的衣食,也不算全无着落。”
现在鄂州的粮饷还需要通过州县官来征集,而州县官又是县学士绅推举,因为军需赋税越来越重,士绅不满拖延,州县碍于情面又不好催迫,于是转运粮草往往迟延,甚至干脆和军需府打起了拖欠的白条。保义军又排在镇**后面,因此,轮到保义军的粮饷时候,军需府府库空得能让老鼠开会,各营就只能领回去一堆州县拖欠的白条。军需府让保义军自己去向州县要粮饷,赵行德也答应了下来。对于有些地方说“保义军是乱军匪军,镇**才是义军官军”,赵行德只是一笑置之,让部属自行其是,他自己把州县责难一力担着。
陈东点点头,答应道:“你能忍辱负重,我又岂是不明是非之人。”
“如此便好。”赵行德微微一笑,他对陆明宇、罗闲十、夏猫儿、张无敌这帮部属的催饷能力,还是有些信心的,也正好给那些拖欠钱粮的家伙一个教训。他沉吟了片刻,又道:“岳将军所说文武殊途,还是有些道理的,且将军务的事情托付给他。少阳,召集州县推举贤人假丞相事,才是你要赶快抓紧的。论人望,论才略,丞相非你莫属,莫要犹豫!否则,名不正则言不顺,无论外御北虏还是略定东南,诸事都难以推行。我还怕夜长梦多,迟则生变啊。乱世豪杰并起,若不尽快把人心正过来,就只会越来越乱,等到忠奸莫分,唯力是视之时,就算多费十倍的代价,也难以挽回了。”
“元直说的是,”陈东面露难色道:“只是,如今尚没有把握啊。”他看了看左右,犹豫了半晌,压低声音道,“元直觉得京东东路安抚使侯焕寅此人如何?”
“侯焕寅?”赵行德一愣,不知他为何提起此人,直接答道,“有所耳闻,但并不熟悉。”侯焕寅是京东西路人,出仕后,无论是蔡京为相,还后来赵质夫秦桧等人当权,都稳稳地在京东两路做官,一直做到京东东路的安抚使,在这两路的根基可谓极其深厚,素有能吏之名。但在京东两路之外,侯焕寅的影响就要小得多了。汴梁失陷后,他又在京东两路响应陈东“尊天子不奉乱命”的倡议,才算让天下人都知道了他的名声。
“如今不奉乱命的百十多个州县,我们理社同道占优势的县学只有三十多个,侯焕寅控制着京东两路二十个多州县,若是我退而求其次,推举他假丞相事的话,就有把握了。京东东路和东南相隔遥远,侯焕英用我做假参知政事,和他遥相呼应,这样一来,局势就在控制中了。”陈东面露忧色道,“如果我和侯焕寅相争的话,只怕京东这二十多个州县倒向赵杞蔡京,”
他话音未落,赵行德便打断他道:“这是大义名分,断不能能操于他人之手!”
章87 惟君固房陵-1
“我社的势力,还嫌单薄了些,不和京东两路合作的话,恐怕”
陈东忧心忡忡。过去,他有一种舍我其谁的错觉,可在“尊天子不奉乱命”的旗号下,各种势力相继浮出。特别各州县学推举官吏之时,理社中人显得力不从心。对蔡京、赵质夫等当朝执政,士人的清议似乎还有些影响。可对州县豪强来说,士人议论就显得隔靴搔痒了,或者说,这些州县的豪强本身就是士绅的主流,以各种姻亲和故交相连接。现在理社看似声势极大,实则虚弱不堪。清流士绅想要主导州县学的推举,反而比侯焕寅以官场势力控制京东两路要难得多。就是那些理社中人占着上风的地方,优势也不够巩固。
“办法也不是没有,”赵行德沉吟道,“现在大约三十多个州县学,都是我社中的同道。如果我社再能拿下十个县学左右,就有四十多个,这样一来,只要再有几个其他的县学支持推举少阳假丞相事就可以了。争取那些局域于一州一县之地的人,代价比争取势力强大的侯焕寅要容易得多。”
“可是,要再拿下十个县学,谈何容易啊。”陈东道,“我社同仁原本占据优势的一些县学,也因为某些人收买捐生,让县令和县学祭酒的大位旁落。”他有些后悔为筹集军饷而认可了县学开捐生的恶例。有些州县的豪强,不惜破费,将一些不学无术之人送入县学,不但把县学搞得乌烟瘴气,甚至还排挤原本在县学中占着主流的清流士人。
赵行德犹豫片刻,轻声道:“别人可以捐生,我们也可以捐嘛。”
“这,”陈东吃惊地望着他,“有辱斯文吧。”
在清流中人眼中,捐生和捐官一样,都为人不齿的。像陈东这样的太学监生,更是嗤之以鼻。他甚至打算将来钱财宽裕了后,将捐生和捐官的路子堵了才好,正本清源。
“这是形势所迫,不得不为了。”赵行德低声道,“和把大义名分拱手让人相比,捐生又算什么?”他算计道,“人皆有从众之心,假如推举丞相的时候,四十多个州县全力支持你的话,别的州县说不定也就跟风推举了。侯焕寅乃老于世故的人,这个形势下,他必不会和你当场破局,只需稍稍给与好处,京东两路州县的支持就可得到。和你用丞相名位和侯焕寅作交换相比,这个代价小太多了。说不定到推举揭晓的时候,你能得到十之**的州县支持,这假丞相就是众望所归,名正言顺之后,将来推行各种事项便顺利得多了。”
陈东听他从容说来,仍然犹豫道:“可若是以捐生来争夺县学,此例一开,州县的豪强也捐生相抗,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这不成了比拼谁财雄势大了吗?”他皱着眉头道,“一个捐生每年要捐银钱五百贯,一个个州县都争夺下来,我们倾尽家产也撑不住啊。”
赵行德摇头道:“州县学已经推举了地方官,再推举了丞相后,在往后的三年里,县学不过是清议监督之地。现在势力横跨东南的,只有理社一家而已。志在天下和志在一隅,利益大小不同,一州一县的豪强,犯不着倾家荡产和理社相争。”他微微一笑,对陈东道,“再说,捐生的款项,都用在了粮饷赈济等公事上。捐生越多,钱粮也越多。以少阳你的为人,为了国事,若是钱粮不够,你就是倾家荡产也要自己掏出来弥补。现在不过是由左手往外掏,变成右手往外掏,对天下大事总归是有益的。捐生越多,鄂州府库就越充实。而州县的豪绅多一个捐生,却是要实实在在多缴一笔钱粮。这笔账,怎么算都是你合算的啊。”
陈东听得哑然,半晌后方才叹道:“该当如此!想不到,想不到!”不可思议地望着赵行德,顺着他的思路往下说道,“各州县都有些社中的清贫士子,因为不能交好地方官,或是家贫寒素等事,不能上县学就读,我们就为这些人捐生吧。”他顿了一顿,脸色有些红润,补充道,“除了自己解囊外,还可以在社中募集银钱,资助囊中羞涩的同道中人入县学就读!”
赵行德又道:“先弄清楚各州县情势,扭转理社势力与地方豪强相差不大的县学。”他能自我安慰道,等大局稳定过后,天下稍安,县学选举的制度也应当完善了,各种势力也用不着以捐生来争夺丞相。他心中五味杂陈,不安中带着些内疚,有些画蛇添足地道:“这捐生的办法,是事急从权。少阳还要实心做事,将来终归还是要得人心者得天下。我知少阳以一身担天下,也不是贪恋假丞相的权位。”
陈东点了点头,感慨道:“生我者父母,知我者元直也。”
镇**大营离鄂州知州府不远,因此,陈东和赵行德并没有骑马坐轿,二人边走边谈,忽然,前面匆匆走过来一人,他东张西望,忽然见着陈东,脸色一喜,忙大步上前道:“陈大人,可算找着你了。”他又对赵行德躬身施礼道:“赵军师。”
“国栋,何事惊慌?”陈东问道。这前来禀报的人不是寻常鄂州书吏,乃是汴梁流亡出来的太学士子,姓许名国栋,也是理社中人。陈东一向将前来投奔的理社中人视为同道之交,哪怕是对幕僚也不以上官自居。
“房州告急!”许国栋秉道,“五千辽军骑兵裹挟上万签军攻打房州。知州高振告急的文书刚刚送到州府。”房州乃是在西面的一根钉子,近日来,赵行德的考虑对辽军的战守之际,对此地颇为留意。
“房州?”陈东脸现忧色,转头对赵行德道,“这高振也是我社中人,宣和十一年的出身。在荆湖北路颇有官声。他前段时间斩了辽贼劝降的使者。”他回头看了看镇**的大营,有些犹豫道,“元直,这房州不能不救,你看?”
宣和十一年乃是赵佑驾崩,赵柯继位的年份,就在这一年,陈东被新皇启用,许多理社中士人出仕为官。因此,“宣和十一年出身”对理社来说,也是一种资历的象征。对房州不能见死不救,可陈东还在气头上,不愿去求岳飞发兵,便转向了赵行德。
赵行德见状,点头道:“养兵千日,用在一时,此事便交给保义军吧。”
“行直高义,”陈东拱手道,“陈某代房州父老先谢过了。”因为保义军刚刚建立,粮饷也不足,原以为赵行德还会犹豫一番,没想到他答应得如此爽快。陈东道谢后,又道:“救援房州之事,保义军若缺乏军需,可以径自去府库中取用。”
镇**一部人马已经东进江淮,一部分人马分散在各州县为理社士人撑腰,留守在鄂州的镇**精兵不过四千多人而已,又要逆汉水北上打通襄阳粮道,又要出援房州,鄂州已经变得十分空虚。
赵行德暗暗叹了口气,这一仗能胜不能败,而且还必须速战速决。入援房州有两条路,一条是逆汉水而上,到襄阳然后向西,这一带布满了辽军,镇**能够打通这条水路还是未知之数。另一条路则是逆大江而上,在归州一带上岸,利用巴盐古道北上房州,这条路上没有辽兵,只是从归州到房州这段盐商常用的道路狭窄崎岖,不太好走。保义军本身并没有太多辎重,赵行德他略一思索,便决定走这条路。恰逢春季,长江上吹着东风,可以稍微弥补一些逆水行船的麻烦。
回到保义军大营,赵行德召来石景魁、陆明宇和罗闲十等将,先将入援房州的事情说了,又把自己的考虑说了一遍,询问诸将的看法。
陆明宇便道:“在房州有个青峰寨,寨主姓刘,还有个太平寨,寨主姓秦,加起来大约有两三千人马,都派了人过来说愿奉军师的号令行事,现在到用得上他们的时候了。”
自从保义军成军以来,群豪商议的约条传檄四方,投奔的豪杰络绎不绝,短短月余之间,保义军已经扩充到了六千多兵马,此外荆襄一带打着保义军旗号的绿林水寇更是不计其数。只要这些人不做过于伤天害理之事,赵行德也默许他们如此,甚至和岳飞商量,从鄂州府库中拨出一部分钱粮支应给这些荆襄豪杰。在这方面,岳飞和他倒是不谋而合,更提出来要另外再支取一笔钱粮,趁辽贼立足未稳之际,联络河南河北豪杰为内应。鄂州要养两支军队,又要支应这些联络豪杰的钱粮,府库之空虚也可想而知,若非如此,陈东也不至于被逼到同意州县学捐生来敛财的地步。
现在,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不关事打通汉水水路还是援救房州,都用得上这些地头蛇一样的草莽豪杰了。“算起来,这批人马因粮于当地,还省了路上转运辎重的粮饷。”赵行德暗暗想到。鄂州处处缺粮缺饷,掌管保义军以来,他也不自觉地染上了这个精打细算的毛病。
章87 惟君固房陵-2
罗闲十担忧道:“若要走大江这条路,就要经过江陵水师控制的地方。那江陵水师怎么办?”江陵水师迄今也没有归顺鄂州。所谓同行是冤家,都是吃水上的饭。罗闲十虽已是朝廷保义右军都统制,但仍然放不下对江陵水师的戒备,想来江陵水师对这些原来的荆襄水寇也是一样。
“江陵水师统制郝晸虽然不肯表明态度,但他尚在观望成败,轻易不会和我们撕破脸皮的。不过,正所谓兵不厌诈,援军借路从大江到归州,再折而向北这条路线,最好瞒过北虏的耳目。以末将之见,不如对外大张旗鼓,宣称我们和镇**合成一路,先打通襄阳.水路,然后与襄阳合兵援救房州。实则扮成商船逆大江向西,悄悄地在归州上岸北去,可以打辽军一个措手不及。”
石景魁站起身来,以手在地图上比划道。罗闲十点点头,迟疑道:“江陵水师当真会放行么?”其他诸将眼中也lù出担忧,石景魁看了看赵行德,二人jiā换了个眼
在此之前,赵行德和石景魁曾经专商量过招抚江陵水师的事情。因为江陵水师卡在蜀国和鄂州之间,威胁着夏国通往宋国的水上通道。将来夏国援救鄂州的大批军械粮草,乃至东征的兵马,都可能从这条水路经过。所以,如果鄂州不能控制江陵水师的话,蜀国水师也会东向寻衅,找个借口惩戒江陵水师,然后把江陵jiā给鄂州。现在保义军要借路援救房陵,正好探一探江陵水师的态度。
赵行德点了点头,肯定道:“放心,江陵不会闹出什么子来的。”
诸将见他二人都如此肯定,向来必有所持,也没有再说质疑。陆明宇冷笑道:“水师若和咱们为难,索便打下江陵算了。”接下来便讨论各部如何出兵的事情。
保义军本部现在有六千余兵马,大部分都是招抚的荆襄水寇,少部分是原来的保义军士子统领的州县义兵。赵行德为假保义军指挥使,石景魁为参谋官,下面又分左右两厢,陆明宇为左军都统制,罗闲十为左军都统制,两人麾下各有两千多人。石景魁另外率领五百余人的牙兵营。
初建保义军之时,为安众豪杰之心,赵行德拒绝了陈东要他以州县义兵或朝廷官军做牙兵的建议,反而在各支荆襄水寇中选出jīng锐的壮士建为牙兵营,不但如此,连陆明宇、罗闲十麾下也各自选拔jīng锐部属,另组了两支各五百余人牙兵营。平常赵行德居于大营中,便由石景魁、陆明宇和罗闲十轮番带营当值守夜。保义军诸人将见他如此推心置腹,丝毫没有戒心,也十分感动,渐渐地,连招抚进来的诸多荆襄豪杰之间的龃龉也少了很多。
军议过后,诸将便分头准备。赵行德先去镇**和岳飞商定,两边都诈称保义军和镇**将联袂北上,打通襄阳.水陆,然后援救房州。石景魁和杜吹角到鄂州的武库搜取合用的兵甲,结果鄂州武库的好铠甲大都配给了镇**,剩下的除了破烂锈蚀的货è外,只有一些纸甲尚属完好,于是石景魁就挑了五千领纸甲出来,算是聊胜于无。他担心纸甲不能抵御箭矢,又和军需府的软磨硬泡,挤出了三千多顶铁头盔,这样给保义军兵卒算是配上全副的甲胄。
“武库里就只有这些了,你们先将就用着。”jiā接军械的时候,石景魁还有些内疚。蜀中水师所用的甲胄在iōng前有整块的钢片,里面衬着藤甲和海绵,能遮挡箭矢,刀砍不进,又有足够的浮力。在石景魁眼中,纸甲只能算是滥竽充数的玩意儿,可当纸甲发下去之后,众水军却是一片欢腾。
“这玩意儿好啊,够轻便。”夏猫儿穿上纸甲,挥舞了两下钢刀,咧嘴笑道,“这可是朝廷水师才有的玩意儿。听说江陵那边还舍不得用,都锁在仓库里面呢。”他又抬了抬手脚,大笑道,“又有钱拿,又发兵甲,陆大哥,这回招安是找对了。跟赵军头干事,试过味就是要得。”
纸甲若是造得好的话,还是能抵挡箭矢的,但是,事情没有十全十美的,因为这甲是纸做的,容易损坏,怕受怕虫蛀。而各地的营中的军官干脆就把纸甲藏在府库中,定期拿出来晒一晒阳光,置于定期更换了没有,就是一笔算不清的糊涂账了。
陆明宇隐去眼中笑意,沉着脸道:“你领完这批甲胄,自己去赵将军帐中请罪。”就在前日,夏猫儿去嘉鱼县里催饷,居然带上了原先绑票勒索时所用铁脑箍、夹棍等物,到了县衙里哗啦啦把这些东西一摆,眼看话不投机就要给县令上刑了,吓得县令大人赶紧召集了县学的士绅,大家先凑出五千多石粮食送走这个煞神,嘉鱼告状的公函紧跟着就到了鄂州。
“是,大哥!”夏猫儿拍着iōng脯道,颇有一人做事一人当的豪爽。
“滚下去!”陆明宇骂道。夏猫儿这才嬉笑着走下去。他人粗心细,赵行德对催饷的手段向来放得很宽,这番请罪,充其量是做个样子。和这相比起来,还是搞到了实实在在的粮饷来的划算。
果然,赵行德当着军需府的人面把夏猫儿斥责了一顿后,因军中正是用人之际,罚他到前军戴罪效死。而所谓“前军”,正是陆明宇统带的保义左军。因此这惩罚等于没有。这事本来是军需府给保义军白条做军需而起,军需府也不好太过追究,当嘉鱼县令得知处置后,也只得自认倒霉,只是从此不太敢给军需府白条应付了。所有应纳的赋税,都如数缴纳,免得军需府又把这东西塞给保义军来要账。
兵贵神速,在大张旗鼓地宣称准备和镇**联兵北伐之后,赵行德便乘船溯江西行。因为是千里入援,又要掩人耳目,每一支西去的军队都是五百多人的规模,由诸将分别统带。赵行德身边只有三条船载着的牙兵营保护而已。
天公作美,江上的风向正而大,东风把硬帆吹得胀鼓鼓的,虽然逆水而行,但在甲板下面并力摇橹的推动下,船行的速度一直不慢。牙兵营的军兵们大多是水寇出身,石景魁是蜀人,对水战颇为熟悉,他把部属分成了三班,一班人甲板下摇橹,一班负责缆索帆舵,一班休息兼在甲板上练武艺。若军卒犯了事的话,则取消休息班增加摇橹班,而奖赏军卒则是减少摇橹班增加休息班。赵行德见他对水上事务处置的井井有条,也就放手让他去做,自己兵不ā手,只用心考虑如何打好到达房州后这一战。
房州城外下起了绵绵细雨,淅淅沥沥的小雨中,四面青山显得郁郁葱葱,空气中带着万物滋长的芬芳,这是初ūn生气勃勃的景象。烟雨里的城垣如在画中。然而,即使下雨天气,辽军也没有停止攻城,一队队签军抗着简陋的云梯蜂拥上来,顶着城头的箭矢和檑木往上攀爬,厮杀声和惨叫声在一起,檑木滚石“轰轰”落地,投石砸在城墙上的“砰砰”之声不时响起。
城头上,知州高振穿着普通士卒的袍子,他遥望着东面,眉头深锁着。自从辽军大兵压境后,房州同时向襄阳、金州和鄂州求援,至今为止还没有见到一个援兵。
“襄阳那边有消息吗?”
“还是没有任何消息。”陈克礼低声秉道。
虽然和鄂州是同一阵营,但高振对襄阳援兵抱的希望更大一些。毕竟襄阳驻有十万大军,又紧邻房州,襄阳的发兵几日便至。高振甚至暗暗打算,如果襄阳救了房州,东南大营就会顺势入主,形势格禁之下,他也不愿同室戈,唯有自己辞去房州知州官职,只身前往鄂投奔陈东。
房州城本建是群山环绕中的一块小*平原上修筑的城池,此时此刻,城中的丁壮甚至健fù都已被高振和陈克礼发动了出来,拼足了五千多人,轮番上城戍守。和城外连绵不绝的辽军营帐相比,小小的房州城好似惊涛骇中的一叶扁舟。幸好这房州城乃是名臣陈.希亮所筑,城池修筑得十分坚固,辽军用投石机轰打了数日,除了打坏一些城楼和木质战棚外,还没有对城墙造成太大的伤害。这几天来,契丹人虽然还没有亲自攻城,但签军攻城已经十分猛烈,城下和守军对的箭矢厉害,城下死伤侦缉,房州城中的伤亡也十分厉害,若不是担心辽军破成后屠城泄愤,这城池早已经破了。
高振忍不住mō了mō口袋,那里有一封信,正是修筑这房州城的希亮公子孙陈与义写给他的。夏国,夏国,他叹了口气,“远水难解近渴啊。”
小雨仍在淅淅沥沥的下着,雨水和血水成一股股深深浅浅的溪流,侵入红è的泥土里。F@。
章87 惟君固房陵-3
峡州码头,十几只大船停泊在一起,保义军在此补充最后一批粮草。和赵行德预料一样,江陵水师并没有拦阻鄂州船只西进,甚至在给足了买路钱后,连上船检查都没有。大江宽阔,江水平缓,蒙蒙的白雾笼罩在江面上,显得十分安静。再往西去便滩多水急,航道十分狭窄,江流湍急,水底下密布礁石。若要逆流而上,光靠风帆和摇橹不行,非得雇纤夫在岸上拖动木船不可。因此,保义军便在归州停留了数日,分开航行的各部也重新在了聚集在一起。赵行德也再次召集诸将,商讨为房州解围之事。
陆明宇忧道:“接到秦寨主的消息,攻打房州的辽贼的骑兵厉害,辽将十分谨慎,派兵抄掠乡野都是百骑以上出没,每趟护送粮草更在两千骑以上。秦寨主他们试着打过一次辽军的辎重,结果死伤了不少兄弟,最后还是退走了。”他见有人面露不屑之色,犹豫了片刻,又道,“护送有千余辽贼骑兵,秦寨主他们去劫粮,秦寨主两千多个兄弟死伤了四百多人他没说辽贼死伤多少,但依我看,恐怕也没杀死几个辽贼。”诸将一片哗然。
赵行德点了点头,辽军连战连胜,士气盛到极点,确实不容易。
“襄阳有十万兵马都不去援救房州,凭什么让咱们去啊。”有人小声发着牢骚。
“秦寨主说,辽贼有五千多人马,每次护送粮草,都是两千多骑以上。另外还有裹挟一万多山外的签军。”陆明宇继续道。房州乃是荆湖北路最穷困的地方之一,所谓穷山恶水出刁民,所以山贼水寇也多。房州是山区,地方偏僻,称呼外地人是“山外来的”。
闻听敌军势大,诸将脸色都有些严峻。原来觉得是朝中奸臣作怪,官军无能,到了这份上,马上就要和辽兵交战,众人的心理也变得沉甸甸的。这也是辽军占据河南河北后,各州县义军蜂起,但如果义军中没有骨干的话,每每与辽兵一触即溃的缘故。
赵行德察言观色,这些新收的部属竟然隐隐有了惧意。水寇们向来都是见利则上,不敌便走,此刻虽然成了官军,但要他们去攻打强敌,却是有些为难。见此情形,赵行德按下要商讨的将略,吩咐道:“先到船头去看看拉纤的夫子。”
诸将不虞有他,纷纷起身跟在赵行德身后。这时,江岸上已经聚集两三百名纤夫,夫子们还不知道这是运官军的官船,仿佛嗷嗷待哺的黄雀一样看着江中停泊的船队。这时江南已经暖和,但三峡一带仍是春寒,这些纤夫都赤足,衣衫褴褛,脊背上一条条的都是绳索勒出的瘢痕。江风隐隐送来“贵客,要拉纤的么?”“大官人,用夫子吗?”的呼声。
“船队要走灯影峡、黄牛峡、崆岭峡、牛肝马肺峡,出了兵书宝剑峡后,在江北上岸。”石景魁指点着航道,“我们要用的夫子多,出双倍的钱的话才能招到足够人手,一艘船用了六十个纤夫,一共是九百多个夫子。”保义军账目公开,因为赵行德不愿强征夫子,雇佣纤夫所费银钱不菲,负责账务的石景魁也向诸军将做了交代,以免诸将非议。
赵行德点点头,同意道:“我们不要欺压他们,就给双份工钱。”他转过头,对陆明宇、罗闲十等将道,“这些拉纤的都是贫寒客户,江水里挣一天的命,所得不过两百多钱而已。本来纤夫们不需缴税,但自从北虏侵凌,朝廷为了养兵平乱,加征赋税,每天都要交五十钱御虏捐。家有妻儿老小,只能粥菜度日而已。”他的语气带着丝丝萧索之意,“辽军占了河南河北,朝廷又要大举用兵,这赋税将来必定是有增无减,再加苛政陈陈相因,上胥吏上下其手,东南民力耗尽,逼得百姓们卖儿卖女,易子而食也不稀奇。”
“真是岂有此理!”夏猫儿愤愤道。他本是水上打渔的,因为不忿捐税苛杂才落草的,听说又要加税,便忍不住打了个抱不平。其它诸将也有恻然之色。罗闲十眼露深思,不知赵行德为何提及此事,便凝神听他下文。
赵行德深深吸了口潮腥的空气,江风吹得眼角有些湿润,他看了看夏猫儿,慨然道:“上次你去嘉鱼县催饷,县里面上缴的赋税,我们身上之衣,口中之食,一多半还要从这些平常百姓身上出来。如今我们不过数十州县之地,以数十州县之民力,挽天下之倾覆,百姓们所承担的,就是不可能是承担的重负。辽军再强,我们这些当兵吃粮的,只能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不可辜负了这些苦熬着生活的百姓。”
话尽于此,诸将都明白他的意思,适才有心退缩的几个人,心里都有些隐隐的惭愧。张无敌伸手“啪”地一拍船舷,大声道:“我们自去和辽狗拼了!夏猫儿也道:“老子皱皱眉毛,下辈子就是变牛做马!”陆明宇和罗闲十也深为感佩,罗闲十抱拳道:“草莽中人不识大体,请赵将军发令恕罪!”
赵行德笑道:“何罪之有,赵某第一次上战场时,也是吓得面如土色的。”
众将随着他呵呵笑了起来。虽然不知赵行德什么时候第一次上战场,但保义军成军以来,他处置军中大小事务都井井有条,陆明宇、罗闲十等人看在眼中,便知赵行德并非纸上谈兵的赵括,而是经验丰富的一员宿将。
回到船舱中,众将沉下心来,一起商讨如何击败房州的辽军。罗闲十建议想办法截断辽军的粮道,但陆明宇反对说,辽军本来储积有大批粮草,运粮的次数并不频繁,且对粮道遮护严密,秦寨主劫粮已经失败了。陆明宇又建议以疑兵骚扰辽军,引其来攻,然后寻一处险要山谷设伏,辽军骑兵在山地作战不便,必吃大亏。罗闲十则道设伏之事可一不可再,辽军在山地吃过亏之后,肯定不回再上当了。如果辽军只呆在房州城周围都是平原,要破敌解围就非易事。诸将多是盗贼出身,想出来的破敌之策,没有一条是和敌军硬碰硬打仗的。赵行德心中点头,暗道保义军这种风气倒是喜忧参半,将来如果真要驱逐北虏,还是要能打硬仗才行。
罗闲十见赵行德皆不置可否,便笑道:“赵将军不言不语,若是胸有成算,不妨明白吩咐我等。”这时,陆明宇等人才醒过来,似乎刚才过于积极,反而把赵行德落在一边。
赵行德笑道:“一人计短,众人计长,赵某正是要听听大家的计策。破敌之策,我也有个主意,大家一起参详参详。””他顿了一顿,见诸将都凝神听着,便手指着房陵的山川地势图道:“我观此地四面高耸,唯中间洼下去一块平原,又河流交错,乃是水攻的大好地方。”
这一句惊醒了梦中人,房陵这地方,自古以来水患最重,从周朝到春秋战国,地名便称为“防渚”,直到秦朝时才将“防渚”之“防”改为了房屋之“房”。诸将虽然不知这段典故,但陆明宇罗闲十等人对于荆襄的风土地理却是大概知晓,知道房州一年四季都水患肆虐,以至于防汛的戍卒遍布州境,遇有水汛便立刻禀报。如今辽贼入寇,这些防汛的戍卒都是撤了,但那些湖泊水流却仍在那儿。
“水淹七军啊!”张无敌一拍桌子道。
陆明宇沉吟道:“辽贼善骑,咱们善水战,等我们和秦寨主他们合兵以后,让秦寨主指点几个山沟做截水的地方,这季节有桃花汛,等山水积起来了,咱们再掘堤防水,淹死这帮辽贼!”他眼中灼灼有光,满是钦佩之意。
罗闲十微笑着补充道:“就算淹不死,房州城外泥泞一片,辽贼的战马也跑步起来了。咱们打仗也不吃亏!”诸将所说这些,赵行德其实大都想到了,但授人以鱼未如授人以渔。他出了这个主意,却不愿自己全部包办,而是引导这些盗匪出身的将领一步步将这个计策完善起来。见诸将你一言我一语,讨论得十分热烈,赵行德微笑着点点头。
这时,石景魁忧道:“若以水攻,怕只怕水患害民。”赵行德眉宇也微微一皱。
罗闲十却道:“房州附近的百姓,不是进山避祸,就被辽贼拉了签军,坝子上已经没剩多少人。再说,”他指着那几条纵横河流道,“这里河流众多,水涨起来最多半日一日,就能尽数泻.出去,百姓稍微躲避一下就不会遇难,而这段时间,足够我们对付辽贼了。”
石景魁点了点头,认同了罗闲十的说法。这水攻之策,因地势最为重要,在和房州的地头蛇,青峰寨和太平寨的人马汇合之前,暂时还不能做出更详尽的方案。保义军诸将便又商量些扩大战果的办法,例如派出细作混入签军当中,发水时一起作乱,战后截住房州通往山外的要道,不令辽军逃走等等。有了破敌之策后,众人的信心倍增,议起事来也格外精神抖擞,颇有灭此朝食的气势了。
章87 惟君固房陵-4
“赵德率五千兵马救援房州?”张善夫递密报,叹道,“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啊。五千羸弱之兵,去找一万五千人马的麻烦。”
这份军报是赵行德通过军情司禀报的。夏国大将军府素来没有遥制之说,赵德相隔遥远,又是宋国的保义军的行动,所以决意出兵之后,只循例向行军司报备而已。张善夫却是知道宋国所谓“义兵”的战力的,行军司估计一千“义兵”未必是两百辽军骑兵的对手,得到军报之后,赵行德已经从鄂州出兵,要阻止都来不及了。
柳毅抬手拿起军报,大致翻看后,将它摆在桌,淡然笑道:“长江后浪推前浪,说不定赵德有办法也不一定。”他思忖片刻,看着张善夫笑道,“将军无事不登三宝殿,今趟亲自丞相府来,莫不是为白帝城的兵马军械?”
自从赵行德前往联络鄂州后,夏国便一直在蜀中白帝城囤积粮草军械,准备大举援鄂。但是陈东对夏国却还是有一定的戒心,不但坚持以钱粮购买夏国的军械,还限定夏国援军的数量必须在五千之内。柳毅和张善夫商议之后,觉得既然鄂州现在撑得下去,就没有必要急着给他们大量的援助。先行的五个火器营到达蜀中后,也按在白帝城按兵不动。
“人才难得啊,”张善夫叹道,“赵德带兵竟如抓豆子一般,旬日间便招揽捏合了数千江湖匪盗,硬生生拉起一支保义军,在鄂州的声势仅仅略逊于镇**而已。此人是难得的将才。他急于立下战功,倘若保义军因此而折损了元气便不好了,毕竟这支人马和镇**不一样,既是在赵德的手下,兵马又不是从前的宋朝官军”
柳毅点头:“将军有爱才之心,柳某自当成全。”他略一思索,“让驻扎在白帝城的五个火器营出发,打保义军旗帜去归州和赵德会和。”归州在三峡中段,虽然是宋国的城池,但因为地方偏僻,江陵水师只派了少部分兵马驻扎。归州的宋军知道如果夏军东进的话,这弹丸之地根本守不住,因此,早些年就和蜀国水师熟得不能再熟。江陵水师看在眼里,也只能默认,把归州到峡州这段江面当成了双方势力缓冲的地方。
张善夫告辞后,柳毅眼中流露出一抹笑意。
“房陵,房陵,”他自言自语道,拿出了桌下的一份卷宗,翻开了来,“说曹操,曹操便到了。”他翻看看着卷宗里,里面由一份道路曹描绘的地图,密密麻麻标注着从汉中利州到金州,然后到房陵的路线。可以屯兵的险要关隘,运粮的河流渠道,山间小路都清清楚楚
四月的雨下个不停,南方潮湿的气候,让耶律先轸非常的烦躁。污水郁积的泥塘里,签军的尸体开始长着黄白蛆虫,令人作呕。耶律先轸不得不分派一部分人马负责烧毁尸体。据说夏天又热又湿,耶律先轸很担心马匹爆发疫病。这个小小的房州城,居然阻挡辽军一个多月,这让耶律先轸恨得牙痒痒的。若不是因为山路崎岖,攻城的重炮难以运进来,房州城早就打开了。不知不觉间,辽军在攻城面,已经非常依赖重炮了。
耶律先轸暗暗发狠,就是房州知州高振投降,他也绝不会接受,房州城中的男人必须杀光。更让耶律先轸感到焦急的是,襄阳那边的战事也如火如荼,据说陛下已经亲自赶到襄阳城下,耶律先轸不愿错过攻破襄阳的大战。耶律先轸的眼皮忽然止不住的跳了起来,他皱着眉头,望着似乎没有断过线的梅雨,雨幕后面连绵的青山仿佛一面墙,不能像草原那样纵马奔驰,耶律先轸觉得胸口非常非常的憋闷,有些想念起纵横开阔,凉爽宜人的河北平原来了。
与富庶平坦的河北河南相比,房州这地方称得穷山恶水,百姓不多,而且没有油水。不少穷人全家通共几件破破烂烂的衣服,甚至比北面的契丹人还穷。这也大大降低了辽军四处劫掠的积极性。山路不但难走,而且南朝山贼十分狡诈,十几天前,一支百余骑辽军打草谷被诱进了深山,结果吃了大亏。耶律先轸便严禁部下进入山区,这些天来,那些南朝盗贼也没有胆子到平原来挑战契丹骑兵。和山外的河北耶律先轸鼻子里微微“哼”了一声。
雨中的房州城垣显得残破而衰败,原本巍峨整齐的城头有不少破损。城外,云梯、攻城车横七竖八。攻城的签军在城外仿佛一群群的行尸走肉,在雨中麻木地前进,将土囊堆积在城下。辽军圆圆的营帐好像灰色的蘑菇一样分布在城池周围。因为房州宋军根本没有出城一战的实力,而辽军多是骑兵,所以营帐散得很开,仅仅是为了防雨天积水,辽军的营地比河堤稍微高一点。
千里镜的视野里,一条大河纵贯了山下的平原,还有数条小河汇入其中。因为连绵的春雨,水面已涨得距离河堤不远,而这还是保义军在游修筑了七八处拦截山洪的堤坝的结果。原先看守各处塘坝溪流的宋军戍卒早就逃散了。天色渐晚,为防辽军投石机石弹轰打,城内漆黑一片,寂静无声,远远望去宛如鬼城。城外的辽军收兵回营后,倒是点起了一簇簇篝火,烟气带着烤肉的香味飘出很远。无论十几天连绵的雨势,还是河面的缓慢涨,都没有引起辽军的警觉。
“就在今夜,掘开堰堤。”赵行德低声道。
“遵令。”几个压低了声音一起答道。陆明宇、罗闲十、刘志坚、高肃等人眼中都闪烁着火光,这些天来,在房州当地的青峰、太平两家山寨的指引下,诸将不顾大雨泥泞,分别督促部属筑堤坝堰塞山洪,都花了不少力气,就等着这一天呢。秦烨和刘樊两个寨主脸也激动无比,今夜就憋足了劲儿杀契丹狗子。
“秦寨主,刘寨主,”赵行德问道,“几处堰塞湖一起决堤泄水,果真能冲垮河堤吗?”今晚行动的关键,就在于制造数个人为的小洪峰,来自条山涧的洪水在较短时间内汇入房州附近的河流,给大小河堤以难以承受的压力,最后造成河堤垮塌,洪水漫溢的局面。
刘樊连连点头道:“一定,一定冲垮!”
赵行德点点头,看向秦烨,秦烨也道:“赵先生放心,我们都是土生土长的房州人,对这伤心提再熟悉不过。每年开春的时候,官府里正都要抓差堤坝加固河堤。不少兄弟就是因为耽误了春耕,活不下去才逃进山里来的。今年因为辽狗打进来了,河堤没人料理,就跟纸糊的的一样,那里经得住涨水啊。”他“嘿嘿”笑了两声,得意道,“辽狗拉签军夫子,耽误了补堤坝,自作自受,这就叫,天什么活,自身么不活啦。”
“天作孽犹可活,自作孽,不可活!”赵行德低声道。
“啊——对!”秦烨恭维着笑道,“咱是个粗人,还是赵先生厉害!”刘樊也颇有同感地重重点了点头,暗道,这几条要命的河就摆在咱们面前,咱们就是看不到,只能和契丹狗死打硬拼。要不怎么说咱们眼前都蒙了张看不见的纸,睁眼瞎子,唯有赵先生这样的文昌君才看得通透。
听两寨主向赵将军表着忠心,诸将暗暗低声笑了起来。
对赵行德这个统帅的本事,如杜吹角等旧部早已习惯了。就算赵行德说到时自有安排,率军直薄敌阵,恐怕他们也深信不疑。而陆明宇、罗闲十等新收的部将,也在渐渐有这种感觉,仿佛什么样的困难,在赵行德手都能从容解决似的。这次以五千乌合之众从鄂州西征援救房州,原本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事情。可一路顺风顺水,在归州补充进来队伍严整的两千多火器营,又有以水代兵的水淹七军之策,现在竟然是稳操胜算了。不知不觉之间,众部将对赵行德这个主帅的敬服又深了一层。
“高肃、志坚。”赵行德又道,“待天黑尽以后,火器营占领预设的阵地,不可惊动辽军。”
“末将明白!”高肃和刘志坚低声应道。火器营所要占领的,乃是靠近山地的一处不大的低矮的丘陵。火炮架在这做丘陵,射程恰好可以覆盖房州城外最大的一处高地。赵行德预料涨水之后,黑暗中辽军猝不及防之下,大队人马不能迅速找到生路,聪明的话就会涌向附近的高处躲避洪水,高地会挤满辽军。而到那时候,大致算好了射程的夏军火炮可以对着高地猛轰,辽军要么躲在高地捱着,要么被赶进到洪水中去。
夜,渐渐地深了。辽军营地里的火光渐渐地熄灭,只剩下一些黯淡的篝火。淅沥细雨声让人格外困觉。这是一个十分安静的夜晚,除了远处隐隐约约传来的,似乎是河神之怒的阵阵咆哮声
章87 惟君固房陵-5
尽管连日梅雨,但和北方比起来,鄂西的春天不算寒冷。虽然契丹人不用亲自攻城,但在雨中驱赶签军,放箭射杀城头的宋人,耗去了他们不少精力。进入梅雨季节以来,辽兵在睡前必做事情是仔细烤干弓弦。如果弓弦受潮的话,弓箭便不能用了。完成了这件事,再细心把弓箭装入革囊,许多人便如释重负般蒙头呼呼大睡。枕畔放着随时可用的弓箭,马匹也和人栓在一个营帐里面。不少契丹人深信,只要身边有这两样东西,便没什么可担心了。
帐内烤得暖暖的,粗大的木柴,若隐若现的红光,散发出透着一种温暖的,令人安心的味道。雨点打在帐篷外面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如果没有该死的梅雨就更好了。”许多人带着这样的奢望酣然入睡了。确实是一个困倦的,安静的雨夜。
辽军的营地略略高于洼地,距辽军营地不远,河水在迅速地上涨,河水中不同寻常地漂浮这断裂的树干,木桩以及动物的尸体,河堤下面,一股股水流不安地打着漩涡,仿佛有个河龙在水面下翻卷着身躯,不断碰撞着脆弱的堤坝,将基础一点点掏空。大块土石混合树枝等滚落进了河水里,忽然,堤内渗出一股股的水流,这已经是快要垮坝的前兆了。若是往年,堤坝上必定是锣声四起,守在堤下睡觉的戍卒和壮丁要立刻翻身起来,肩扛手推,不惜一切也要守住这摇摇欲坠的大坝。可是现在,辽军连值守的斥候也缩在帐篷内,万籁俱寂,只闻哗哗流动的水声。
战马在不安地喷着响鼻,蹄子不住地刨着地面。萧鲁烈警醒过来。他的脑袋还是昏昏沉沉的,周围的契丹兵都还在鼾声大作,萧鲁烈以为是坐骑有什么毛病,他是个爱马如命的人,尽管困倦无比,还是爬起身来,走到战马前面,喉中“哦——哦——”的哄着,手慢慢安抚着它,然而,这往日十分奏效的手段,今天竟然没有丝毫的效果,几匹战马都焦躁不安,旁边一匹还开始啃咬起缰绳来了。
“鲁烈,你在搞什么鬼!”有个同帐人翻了个身,嘟囔着契丹话抱怨道。
“我——”萧鲁烈无暇届时,他听到了异常的哗哗流水声,竖起了耳朵,“这是什么声音?”
噼里啪啦的雨点中,流水的哗哗声似乎很大。萧鲁烈习惯了干燥的气候,正在犹豫要不要冒着雨探出头去看个究竟。正在这时,人喧马嘶之声骤然而起,当他按捺不住内心的好奇,准备掀开帐篷出去一看究竟的时候。“哗”的一声,整间帐篷几乎都塌了下来,把尚在酣睡的几个契丹人连战马一起都覆盖在了里面。
“不好!”萧鲁烈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窜出了营帐,眼前的景象让他顿时呆住了。
整个辽军营地已经变成一片泽国,突如其来的洪水淹过了自己的小腿,而在已经倒塌的营帐缠绕在一根粗大的树干上,在流水打着旋子,帐篷中来不及掏出来的人在拼命地叫喊救命,战马悲鸣响彻了夜空。帐篷倒塌,营寨倒塌,各种嘈杂的声音,喊声和惊恐叫声,飘荡的哭声,混合着雨声形成一种极为惨烈氛围。
不少契丹人一辈子都没见过洪水,甚至连听也没听说过,在突如其来,几乎摧毁一切的洪水面前,他们完全失去了判断和行动能力,只手足无措地寻找离自己最近的坐骑,翻身骑上去,想要尽快离开这个地狱一般地方。然而,马匹也无法在洪水立足。奔涌不停地洪流,将辽军连人带马地冲走。反而是那些房州附近征集的签军,因为祖祖辈辈都和水患为伴,一见到河堤垮塌,有人高声喊着“出蛟龙了!”“发水了啊!”一群群签军就往附近的高地上奔去,辽军止也止不住,到了最后,索性跟着这些签军往高处逃命。
河堤垮塌所导致的大水与寻常洪水有着极为不同的性格,无数股洪流如同挣脱了枷锁的蛟龙,此刻就要把人们往日给它的束缚加倍的报复回来,人为蓄积的能量在瞬间突然地释放,就产生了人力所无法抗御的巨大的毁灭力量。
赵行德站在高处,洪水就在脚下肆虐,木棍撑起厚实的毡毯,把雨点挡在在外面。趁着夜色的掩护,保义军各部都运动到了既定的高地。借着千里镜和微弱的火光,赵行德将辽军营地的情形看得清清楚楚:只见洪水从数个垮塌的决口奔泻而出,向着四面八方奔流,闯荡,又从四面八方合流,扩张,在如突如其来的惊涛海浪面前,辽军的营寨如同纸糊的一样,在须臾之间化为乌有。被洪水高高托起来的树干撞毁了很多帐篷,不少辽军像盖被子一样被闷死在营帐中,还有无数人马在洪水中绝望地漂浮、挣扎、哭喊。辽军搭设帐篷的绳索,此时便成了杀人的凶器,不少人被水面和水下的绳索缠住,溺水而死。到处都是漩涡,一个个披头散发水鬼向那些挣扎的人扑过去,把他们扯下水面,没过多久便成了浊流中一具具浮尸。
“要开炮了吗?”高肃问道。他的瞳孔微亮反射着红光。
就在他们驻足的小山坡上,二十门三寸炮一字排开,来自关中的炮手手握火折子,紧张地看着远处。预先设定好的目标,是辽军营地附近仅有的几个可以躲避洪水的高地。那里已经聚集了不少辽兵,水面仍在以肉眼可以辨识的速度一寸寸地上涨,滔滔洪水将越来越多的辽兵驱赶到高地上,人喧马嘶远远地传来。
“再等等,”赵行德低声道,“敌人还不够密。”
山路崎岖,无法通过炮车。火炮营的四寸炮只能放在船上,用驮马载运的三寸炮来到房州。三寸炮的威力有限,这有限的威力,唯有在敌军最密集的时候,才能发挥最大的震慑作用。今夜的战斗是一环扣一环的,火炮的轰击,是达成敌军士气崩溃的重要环节。
这时,房州城头早响起了报警的锣声,一根根火把晃动不停。
“涨水了!”“出蛟啦!”无数人在奔走呼告着世代相传的警号。
“堤垮了!”知州高振在噩梦中醒过来,才发现浑身冷汗,贴身的衣服已经湿透。“不好!——要死人了!”他顾不得披上外衣,条件反射般大吼了一声,“上河堤!”猛地弹起身来,三两步跑出门去。无数雨点临空而落,冰寒的雨水顿时让高振真正清醒过来,他这才发现,自己并不是在知州衙门,而是在州城的城墙上,滚滚洪流正在城墙下面经过,洪水夹带着各种各样的杂物,还有或死或活的人畜随着波涛隐没起伏,雨水不停地浇在身上,大风吹得身后的城楼大门“咣当”作响。
“高大人。”两个戍卒跌跌撞撞跑来,脸带迷惑而惊喜的神色,指着外面秉道,“夜里突然涨水了,外面,辽兵,辽兵”他们上气不接下气,激动地说不清楚,然而,城墙下一览无余的景象,早已说明了一切。
高振目瞪口呆地望着这一切,看着被洪水湮没掉了的辽军营地。“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他忽然手舞足蹈地狂笑了起来,“天可怜见,救我一城百姓!”两个戍卒惊恐不安地看着忽然疯了一样得知州大人,只见他竟然在城头跪倒了下来,对着这滔滔洪水跪拜了下去,再抬起头来时,脸上已涕泗交流,分不清哪是泪水,哪是雨水。
“苍天有眼哪!”一个戍卒喃喃道。
“龙神!——这是龙神显灵了!”另一个人则忽然激动地大声道,“咱们定要给您老人家建庙宇,塑金身!”跟在高振身后,对着泛滥的河水重重磕头。房州人早就传言城外这几条河里住着蛟龙河神。这蛟龙世世代代干的都是恶事,不知夺取了多少左近百姓的姓名,唯独今年,龙神竟似转了性子,大发神威,将城外的契丹贼都给冲跑了。盲目的迷信是有感染力的。城头上,无数百姓和戍卒在叩拜,在流泪,在大声地赞叹和感恩。
远处的山坡上,似有火光一闪,接着,又闪了几闪,在如帘的雨幕中,这几道火光微弱得几乎看不清楚。然而,转瞬之后,“轰——”“轰轰——”“轰轰轰——”响彻起来,沉闷的炮声在雨夜里传得格外远。最开始时,房州城头的人都以为是雷声。
“开火——”“开火——”
伴随着炮长一声声口令,一枚枚五斤重的圆铁弹穿透雨幕,带着巨大的惯性落入密集的人群中。面色苍白的辽军还没有从洪水的震恐中回过神来,大部分人都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如行尸走肉般在瑟瑟发抖。最简单的校正之后,每一个炮弹都会带起大片的惨叫和血肉,四溅鲜血和雨水混合在一起,行程无数条猩红色的溪流,死尸和血水不断地汇入高地四周的滔滔洪水中。
章88 诚节冠终古-1
“开火——”“开火——”
伴随着炮长一声声口令,一枚枚五斤重的圆铁弹穿透雨幕,带着巨大的惯性落入密集的人群中。最简单的校正之后,每一个炮弹都会带起大片的惨叫和血肉。面色苍白的辽军还没有从洪水的震恐中回过神来,又遭受了猛烈的炮击,大部分人都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剩下的只有无尽的恐惧和惊慌失措。汩汩的鲜血和雨水混合在一起,形成无数条血色的溪流,死尸和血水不断地汇入高地四周的滔滔洪水中。
这般情景对辽军来说,犹如地狱一般恐怖。他们麋集一团,避无可避。
“大人,大人!”耶律先轸循声望过去,只见副将萧撒拉朝自己大叫。
萧撒拉拼命挤过来,大声道:“就这么被炮轰,我们太吃亏了!”耶律先轸记得他是皇后的族人,血气方刚的小伙子。这次跟随他到房州,大概是因为没什么危险,却可以积累军功吧。看周围的士卒如行尸走肉般在瑟瑟发抖,耶律先轸明白,这是洪水和炮击完全摧毁了士气,所谓兵败如山倒,便是这种情形。他微一恍惚,萧撒拉已经挤到了跟前,他满脸泥污,粗声道:“大人,必须把宋人的火炮干掉!”
“干掉?”耶律先轸望着肆虐的洪水,叹了口气,无力地摇了摇头。
宋军的炮垒在洪水对面,怎么干掉?飞过去?军心已丧,靠你还是靠我?他又看了看周围的部属,慌乱之中,好些士卒衣甲不全,连马都没了。萧撒拉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一圈,明白如此形势下,耶律先轸已失去战意。“大辽兵马长驱南下,还未曾战败过,难道就这么认输了?”他狠狠地瞪着那洪水。萧撒拉不通水性,纵然有心有心一战,只怕一下水去,游不到对面便自己淹死了。
宋军几轮炮击之后,签军便开始逃散,契丹人则出于本能地挤在一起。狭小的高地上挤得插不下脚。淅淅沥沥的雨点,无休无止地落着,这时候给人的感觉却是彻骨地寒意。漆黑一团的夜空,不时飞过来的夺命炮弹,让人恐惧到了绝望的地步。有人吓得疯了一般地大喊大叫,有人在狭窄的高地上拼命地乱挤乱转,躲避着不知从何处飞来的一枚枚炮弹,有人被推倒踩踏而死,更多人被挤到了洪水里,有人陷在淤泥中,有人被滔滔洪水淹没,再也看不到晴朗的天空。
决堤所形成的洪水,来得快去得也快。短暂地肆虐过后,洪水便渐渐退去。天色拂晓时,房州城外已是一片水洼密布的泥泞沼泽,辽军被洪水冲得七零八落。在细作的有心煽动下,大部分签军都逃散了。剩下的辽军聚集在几个高地上,硬生生熬住了整夜的炮轰,只剩下不到两千人马。这时,辽军已经完全放弃了攻克房州的想法,从上到下只想赶快逃出房州这个见鬼的地方。洪水刚刚退去,各个高地上的辽军就忙不迭地向东逃去,人拉马拽,残兵败将在泥泞当中挣扎着行进。
然而,陆明宇,罗闲十等将带着部属出现了。保义军军卒多是水寇出身的,打赤腿穿草鞋,身上披的是轻便纸甲。他们将辽军各部隔离开来,然后放箭攒射在泥泞中艰难行进的辽兵。这时的战斗已经是一边倒的屠杀。辽军仓皇中哪有反击的能力,眼看同伴一个接一个栽倒在泥水里,剩下的人丧失了最后一点的勇气。保义军还没有劝降,辽军已尽数跪在了泥水里,战斗结束了。
“这就完了?”杜吹角搓了搓手,非常遗憾的样子,“太快了吧。”
“结束了。”高肃叹了口气,“赵将军太高估这些契丹人了。”
火炮阵地周围,两千火铳手用鹿角、尖桩设下的防线,是按对付整齐的重甲骑兵冲阵的要求来做的。因为是首战,军官都被要求做好上枪刺肉搏骑兵的准备。然而,得知战斗结束以后,火铳手们都暗暗松了口气,随即又有种不太甘心的感觉。特别是看到保义军其他各部到处押解着一队队的俘虏,喜笑颜开地捕捉那些散落在沼泽中的马匹,不少人心中更是痒痒的。
因为洪水泛滥、土地泥泞,集中战马和俘虏需要大量人手,赵行德放陆明宇和罗闲十的左右军去做这些事情,自己亲自带牙兵营来到房州城门,送上了陈东亲自写的书信。望着城墙上清晰的洪水痕迹,赵行德暗叫侥幸,房州城多年来历经水患,经受住了昨夜的洪水,不然的话,他也是百死莫赎了。这座城池被围攻了一个多月,城头的戍卒得知是保义军来援,立刻飞跑去通知上官,赵行德便照看兵马在城门外相候。
高振眼中布满血丝,但却满脸红光,惊喜不胜。赵行德亲自前来救援房州,突如其来的洪水,整夜的炮声和天明后城外的战斗,想来都是他的手笔。“果然盛名之下无虚士。”高振暗道他,立刻叫上了兵马总管陈克礼一起来迎接。从城楼望下去,只见一员将领驻马在城门前面,这人唇上短须,身形魁梧,铁甲外罩着件玄色大氅,数百军卒肃然挺立在他身后,这大将在部属簇拥下神色自若,气度俨然。
见到高振和陈克礼开城门出迎后,这将领当即从马上下来,满脸笑容的迎上去。
高振拱手笑道,“本官乃房州知州高振,代满城父老谢过贵部大义相救!”那将领谦道:“保境安民,乃分内之事。”高振微笑着点了点头,他的目光朝着将领身后望去,没发现文士装扮之人,不禁暗暗纳罕,迟疑道:“赵元直先生在哪里?还请将军代为引见。”
赵行德微微一楞,笑着拱手道:“在下赵行德,草字元直,见过知州高大人!”
高振顿觉尴尬无比,躬身拱手道:“赵,元直先生恕罪,恕罪则个。”他心里暗暗惊讶,原以为赵行德是一副名士风范,谁知竟然如此形貌啊。赵行德微微笑道:“高大人与赵某素未谋面,何罪之有?”他伸手扶起高振,这误会便一笑置之,两人间的距离反而拉进了不少。赵行德接着又和房州兵马总管陈克礼见礼,陈克礼也暗暗称奇:“真是闻名不如见面,赵元直竟然是个赳赳武夫。子曰,以貌取人,失之子羽,原来如此。”
保义军随即进入房州城。辽军连日攻城,百姓死伤无数,可谓家家戴孝,人人服丧。城内许多房舍都空了下来,简单收拾就可作为营房。当州府张罗着要犒军的时候,百姓们才从洪水泛滥,辽军败退的震撼当中醒过味来,纷纷拿出围城时候舍不得吃掉的白米、麦面,以及窖藏的绫罗铜钱等物,足足凑了十五车钱物,分别送到保义军驻军的地方。这其实也是希望诸军不要骚扰民间的意思。赵行德还没见到,陆明宇、罗闲十等人便做主收下来了,按规矩分给各部,一时间倒是其乐融融。
部属的干劲很高,赵行德也乐得放手。这一仗抓了近六千签军俘虏,三千多契丹俘虏,剩下的大都淹死在洪水里。俘虏的数量已经超过保义军本身了,如何处理俘虏才能不留后患?他考虑了一夜,还没斟酌清楚。次日天明时分,却接到了军情司用鸽书传来的消息。赵行德展开一看,却一份密令,让他巩固改造房州的城防。如有必要,在保义军主力撤退之后,两千五百火器营可以全部留在房州协助守城。此外,房州知州高振和兵马总管陈克礼将直接得到军府的援助,夏**械粮草,乃至蜀中兵马都可以直接协助房州。
军府罕有如此直接干预前线的军务,赵行德微感奇怪,想不到宋国视作鸡肋一般的房州城,在军府眼中却如此重要。将来夏军要直接协助房州防守,须得经过房州知州高振,兵马总管陈克礼二人同意,但是密令对此却只字未提。似乎不需要赵行德提前和高陈二人接洽,抑或是高陈二人与夏国早已联络了?
往后两日,赵行德无暇思考府中用意,只忙着安排房州之战的善后事宜。既然要巩固城防,那么数千签军最好便都留给房州。近在咫尺的襄阳城外,还有数十万辽军在虎视眈眈。州城的护城壕外需要加筑炮垒,构造交叉无死角的炮射火力。那三千多的契丹俘虏,宋国有使用番兵俘虏做骑兵的习惯,但赵行德不愿留下这个隐患。未来鄂州要开采大冶铁矿,正需要大批的劳力,这些俘虏还不太够用。这一仗缴获了近万匹战马,在宋朝东南诸军中,保义军绝对算是大发横财了。只可惜保义军中有可能练成骑兵的人太少,赵行德打算将建立起一支千人左右的骑兵,做斥候和追击之用。另外缴获的三分之一的战马留给房州,想必军府会帮助房州训练一支可用的骑兵的。另外三分之一战马可以给鄂州军需府,但可以趁机从军需府要一批钱粮出来犒赏众军。
章88 诚节冠终古-2
“可惜了,如果把再多一倍骑兵,我们就能单切入敌军背后去了。”
马睿遗憾道。骑兵统制下预计将有两个营人马,但现在只是个空架子。只有十几个军官从步军中慢慢选取军卒从头练起。北人善骑,南人善舟。荆襄义兵几乎没有精通骑术的,更不用提马上左右开弓,奔射连珠箭这些技巧。只能最基本的骑术开始练起。
“再多一倍骑兵的话,”赵行德微笑道:“你跟我一起上街讨饭去吧。”
在马睿的全力以赴之下,骑兵组建进度已经很不错。赵行德十分满意地看着远处,在大校场周围,趴着一排排的小孩子,好奇而羡慕地看着骑兵练习枪术,顺便做些卖瓜卖枣之类小生意。军兵骑在泥塑马背上挥舞着木棍和木刀。马上射箭对骑术的要求更高,因此保义军骑兵侧重枪术和马刀术,招数力求简洁,不惜与敌军同归于尽。选拔骑兵的条件很苛刻,要猿臂蜂腰,身手灵活,目力极佳之人,而且个子不能太大。一旦选为骑兵,军饷是步卒的两倍,若是定期达不到骑兵营的要求的话,人就要被退回步军营头去。所以骑兵营的训练也比普通步兵刻苦得多。
房州大捷之后,保义军已在房州驻扎了半个月,赵行德趁机对保义军进行了一番整顿,将两千五百火铳团练军和五千多荆襄军兵混编在了一起,在补足军械之前,三个人合用两根木棍和一杆火铳训练。在训练中,军卒被分为优等、本等、补充兵三个的等级。为了防止三个等级的军卒相互拖累,大部分优等军卒编入掷雷手营,军饷是本等的三倍。而补充兵的军饷只是本等的一半。是以营中人人争先,都想凭本事博得更好的待遇。整个保义军编成了十五个营人马,包括两个骑兵营,一个掷雷手营,两个火炮营和十个火铳枪手营。陆明宇和罗闲十担任左右军都统制,麾下分别有五个火铳手营。马睿为骑军统制,高肃和刘志坚为火炮营正副统制。杜吹角统带掷雷手营。
赵行德又在俘虏的签军中选了些精壮勇士充实房州宋军。房州军仍由原房州兵马总管陈克礼统领,扩充到十个指挥,共计五千余人。这支人马未必能和来犯的辽军野战决胜,但足以守御加筑炮垒壕沟后的房州城了。
这样的整编,在之前几乎是不可能的,但在房州大捷后,保义军名声鹊起,赵行德在保义军中威望骤然升高,并没有费太大的手段,便顺利地将整编推行了下去。辽军南侵以来无役不从,宋朝一败于河东,二败于河北,三败于汴梁,军心民心颓丧到了极致。直接导致了各大营坐拥数十万精兵,却都在辽军威胁下婴城自保,不敢主动攻打辽军主力。房州大捷后,就算各位其主的河东、河北、西京行营众人提起来,也要翘起拇指,赞一声“好汉子!”荆襄东南一带更将此战吹捧为空前绝后的大捷。
直到十余日后,镇**所部冲破辽军堵截,打通了鄂州通往襄阳的水路,才算稍稍盖过了房州的风头。镇**选拔了两千精锐为前锋,由牛皋和杨再兴率领,乘艨艟斗舰与辽军接战。岳飞亲自率领大军后继,又在战船上架设了铁桶炮,三弓床弩等水上交战的利器。宋军战船乘着东南风接近辽军的水寨,战船上炮弩齐发,将辽军船帆尽皆点燃。契丹人不善水战,水寨中的签军更无死战之心,顿时惊慌死错地四散奔逃,镇**军卒曾今以火铳火箭射击,击杀敌军无数,据说汉水飘满尸体,河水为之变红。杀破辽军水寨后,牛皋和杨再兴率军兵以巨斧砍断了锁河铁链,顺利地将这批粮草送到襄阳。有识之士都知道襄阳乃东南半壁江山的门户。东南行营十万大军驻守,积储的粮草众多,此次打通水路将粮草送往襄阳的象征意义更大于实质。
西京行营几乎同时出兵救援襄阳,曹迪亲率大军南下,避开了已经被辽军占领的邓州、唐州,取道房州东北面的均州,整军乘战船沿河擂鼓而进,辽军大队骑兵麋集在汉水东岸,却没有水军来阻止宋军的行进。西京的大军到达襄阳后,刘延庆接到迎驾的旨意,才知道新皇赵杞居然就在援军中。
赵杞随后宣布以襄阳为行在,诸军士气大振,纷纷高呼万岁,颇有和辽军在襄阳决一死战的架势,局面顿时稳定下来。令人意外的是,诸将中赵杞竟对岳飞额外青眼有加。他听说岳飞暂时驻兵襄阳城外的,当即钦赐了金盔银甲,玉带锦袍,并托传旨的太监带话,只要岳飞肯归顺襄阳,官家立刻进封他为武昌军节度使,加太子少保。如果这样一来,他在名位上便和与远在他之上的曹迪、刘延庆、杨彦卿三人相当。诸将之中,岳飞原来不过是一个厢军指挥使,官家如此抬举一个后辈小将,众人又羡又妒,连东南节帅刘延庆私下也有些眼红。
然而,更令人瞠目结舌的是,这份荣宠,岳飞竟弃若敝履,他竟不让传旨的宦官上船,不行臣子之礼,只遥遥对襄阳方向拱手相谢,随即吩咐大军拔营升帆,就在当日顺水回师鄂州,据说赵杞得知后,扼腕不已,对旁人说,岳鹏举乃纯臣也,今日不肯负皇兄,他日亦必不负朕。赵杞竟吩咐宦官将盔甲锦袍都好生收藏起来,留待他日岳飞归顺之后再行赏赐,武昌军节度使和太子少保名位也不变。
消息传开以后,众人扼腕叹息之余,更加认定了赵杞是个是求贤若渴的明君。前段时间辽军大兵压境,人心惶惶不安,现在则不少人以为襄阳由中兴气象。若不是蔡党在东南任用私人不得人心,理社这边又早行了县学选举之策,把地方豪强绑在了一起,镇国保义两军又展示出足够的实力,只怕一大半州县都要投向赵杞了。饶是如此,东南人心浮动,就在理社控制的州县里,也有士绅在私下也和蔡京李邦彦一党走动往来。
房州与襄阳近在咫尺,自然受到不小的影响,但这影响更多是在市井百姓之中。百姓们兴高采烈地谈论着新官家求贤若渴的时候,会下意识地遗忘了官家身边早已挤满了蔡京、李邦彦、曹迪、刘延庆等各色各样的臣僚,很难再有新进之人立足的地方。
“好一招千金市马骨之策。”陈与义冷笑道,“人说三殿下聪颖过人,果然不是虚言。”
当陈与义从长安赶到房州,并带着柳毅的书信和赵行德见面后,赵行德才知道,他是房州故知州陈.希亮的后人,也是房州陈氏的长房长孙。陈与义在夏国丞相府出仕,深得柳毅很看重,若不是房州实在需要他来,丞相府还舍不得把他外放出来。上一封给赵行德的密令是匆匆发出的,似乎是担心某种歧义,柳毅还在信里特地说明,赵行德仍然全权负责东南事宜,可以直接调动包括房州驻军在内的兵马。因此,陈与义既是丞相府的长史,也算是赵行德的部属,可以助他筹谋保义军的军饷,料理民政等事。
“若能巩固住襄阳一线那也不错。”赵行德毫不在意道,“岳将军即将东征江淮,三日后,我将率部回师,镇守鄂州。”他眼中微现忧色,辽兵主力虽然受阻于荆襄,但在江淮间却如入无人之境一般,若不是因为金陵以南水网密布,不适合辽军战马驰骋,宋军残部早就被扫荡一空了。
耶律毕节和铁木哥起初只是纵兵抢掠,等着耶律大石前来合兵,可近个月来,在孔彦舟李成这干叛将的撺掇下,辽军加大了对州县地方的控制。耶律毕节原先是辽朝的西北招讨使,专门和漠北部族打交道,分化拉拢这些事情做起来大同小异,驾轻就熟。铁木哥也是心思灵活之人,他这一路南下,眼见宋朝人口之众,百姓反抗之烈,简直杀不胜杀,深感唯有以南朝人治南朝人才是办法。因此,两名辽军主将一拍即合,在每个州县都派驻了兵马,立下征发粮草的常例,拉拢当地豪强大族编入汉军营,还假传汴梁旨意封了不少伪官。
鉴于此节,陈东深感不能让辽军在东南扎下了根基。既然襄阳方面暂时巩固了下来,东已刻不容缓。于是,在陈东和岳飞商量后,镇**决心在六月出兵东征,而保义军主力则要返回鄂州,以防范敌军乘虚来袭。
另外,赵行德还惦记着新开的铁矿的事情,三千多俘虏将随军押到大冶县,那边的矿坑和冶铁炉都要扩建,还有打铁厂和铸造厂,精铁专门打造盔甲兵刃,火炮火铳,劣质的次品则铸造成农具和炮弹。为了刺激产量,他已经说服了陈东,由军需府划分了十几个矿区,除了原先的官营铁场外,让各个铁厂公开竞买,然后军需府从铁厂手里购买军械。此事一举两得,自古以来,富商巨贾都爱冶铁煮盐这样的大宗买卖,竞买铁矿的银钱也可稍解鄂州府库的空虚。
章88 诚节冠终古-3
这些日子来,宋军方面虽然士气大振,但辽军并没有太大的损失。汴梁与襄阳之间处处可见辽兵。襄阳东南不远的鹿门山下,遍布着辽军的营帐,契丹骑兵穿行在营帐之间,在营帐外围,仿佛蚂蚁样的签军民夫在辽军监视下挖掘壕沟,修筑堡垒。似乎辽军已经放弃了迅速攻克襄阳的打算,易之以长围久困之策。在辽营中央立着数丈长的白sè日月旗,旗下赫然是契丹皇帝的御账。
“短短半个月之间,两次大败,洛阳宋军和襄阳更练成了一气。”耶律大石目光多了几分寒意,冷冷道:“难道南朝的水土腐蚀了契丹人的血xìng,我的勇士都变成了懦夫吗?”帐下诸将不敢抬头,连大气也不敢出。陛下的斥责,让不少人心生愧意。
帐中沉默了片刻,耶律铁哥躬身道:“陛下,连番战败,并非将士不勇,实在是我军不习水战,才让宋军得了便宜。”他身为北院枢密使,又是南征统帅,自然要为部属分辨。果然,南征诸将听他出头担当,心下都松了半口气。
耶律大石“哼”了一声,厉声道:“南征之前,不是准许你征发南朝签军,建立水军吗?北院禀报上来,水军员额有七万之众,难道就如此不堪一击?”环视营中诸将,目光落在耶律保义身上,又转回耶律铁哥。
耶律铁哥毫不犹豫道:“南朝人柔弱,又心怀异心,不愿用命,所以屡战屡败。”其他的契丹将领则纷纷点头,以示赞同北院枢密使,有人大声道:“签军根本不能打仗,宋国大军还没打过来,恨不得就丢盔卸甲。”“更有许多jiān细居心叵测,向宋军暗通消息!”“水上交战不久,宋猪签军反而帮着敌军来打咱们了。”“南朝人根本靠不住!”耶律保义神sè不变,似乎耶律铁哥贬低南人和他并没有关系。
契丹朝廷礼仪本来不严,耶律大石即位后,又以恢复旧日风俗为由,去除了许多传自南朝的君臣之礼。一时间,御账中诸将抱怨声吵嚷声嘈杂成一片,齐声将兵败的责任推到南朝签军的身上。耶律大石冷冷打量着众将七嘴八舌,脸sè渐渐铁青,暗道:“骄兵必败,襄阳城下尚可说是签军不力。那房州之战呢?”
“陛下!”一片推搪塞责声中,忽然有人沉声道,“臣有一策,可制南朝水军。”
耶律大石微微有些诧异,转头看去,说话的是晋王耶律况,也就是辽东韩大先生。击破金国后,为了铲除女真余孽,韩况又献了蹂躏稼穑之策,就是在夏季派出骑兵,专门毁坏野女真部落的庄稼。只靠渔猎为生的话,山林水泽之中能养活的人口极少。长此以往,野女真部落人口必定大减,对契丹再也形不成威胁。耶律大石虽深以为然,命留守黄龙府的大将萧斡里剌照计行事,但暗暗也对足智多谋,切兼通胡汉风俗的耶律况暗暗提防。此番南征,也将他带在了身边。耶律况似有察觉,平常在辽营中议事,他只听不说,今日献策倒显得颇为突兀。
“晋王有什么计策?”耶律大石笑道,“说出来大家听听?”
“南朝签军不堪用命,陛下可用女真人训练水军。”耶律况微微笑道,“女真乃渔猎之族,号称上山如猿猴,下河如水獭。再者此地与辽东相隔千里,女真与南朝人言语不通,风俗迥异,女真水军唯有死心踏地为陛下效力一途。”
耶律大石看了看立在帐中,脸sè异样的契丹众将。女真人与契丹人的仇怨非浅。因此,自从平定金国后,辽军招募女真军卒组建营头,没有超过千人以上,而且全部都拆散了来,分在各个契丹将领下面使用。但女真人比契丹人更会水也是事实,耶律大石在翰林院时还见过东瀛国遣使抱怨女真海盗浮海过去劫掠渔村的国书。
沉吟了片刻,耶律大石点头道:“如此,便拣选女真兵充入白河水师大营,操练女真水师营之事由晋王去办。”他深深地看了耶律况以一眼,微微一笑。此人还是不甘寂寞啊。
耶律况按捺住喜悦,沉声道:“请陛下放心。臣必定不辱圣命。”他虽然被封为晋王,但自从归辽以来,一直没掌过兵权。耶律大石的旨意有些模糊,只让他选兵练兵,没说将来由谁来统领。耶律况心下揣摩,是观其后效的意思。
“赵杞下了伪旨,将襄阳立为行在。”耶律铁哥又秉道,“襄阳本身又易守难攻,以我之见,不如另遣大军绕过襄阳,奔袭襄阳之南的鄂州,切断襄阳的粮饷。如此一来,则襄阳可不攻自破。”“外人”耶律况骤得了一个重要差事,如耶律铁哥等心腹宿领都有些异样。耶律大石扫视帐中一周,都看在了眼里,他要的便是这种效果,用耶律况这个外人来刺jī一下渐渐有些自满的骄兵悍将。
耶律大石思索了片刻,摇头道:“鄂州也是坚城,守将得人,军力不弱,若绕过襄阳去攻鄂州,容易腹背受敌。”他的脸sè有些复杂。房州弹丸之地,本来无足轻重。耶律铁哥派兵去攻房州,也是以惩戒宋人为主,谁知竟然吃了个大亏。足足五千铁骑,再加上一万签军,被南朝数千签军吃得一点渣子都不剩下。”五千个真正的契丹人啊,想起此节,耶律大石就觉得心头抽搐不已。如果孤军深入,再中了什么jiān计的话,损失就更加严重了。耶律大石现在的打算是,以重兵将宋军主力吸引在荆襄一带,这样宋军东南数路都空虚,耶律毕节和铁木哥可以从容吞并东南财赋之地,这样一来,荆襄宋军断了粮饷,就不战自溃了。
耶律况见状,心下微动,再度献计道:“倘若陛下顾忌岳飞、赵行德二将,我倒有一策,可令宋人自断臂膀。”
“哦?”耶律大石抬起头来,微笑道,“晋王足智多谋,真乃我契丹人中的智者,要令宋人自断臂膀,莫非是反间计么?”
“正是如此,”耶律况见陛下目光似笑非笑,更一口道破了自己的计策,心中一凛,不敢卖关子,躬身禀道,“俗话说,天不可无日。鄂州号称尊天子,但这赵柯在我朝手中,实际上大事皆由陈东岳飞二人决断。臣以为,南朝人最爱勾心斗角,一山不容二虎。岳陈二人迟早要龃龉的。偏偏岳飞xìng情沉鹜,据说这次打通襄阳.水路,便是他一意孤行所为。虽然没有受赵杞的官职和赏赐,但遥遥拱手,也算是暗通款曲。臣不信陈东心里对他就没有一点猜测,若我们派细作潜入鄂州,散步一些谣言,推bō助澜的话”
耶律大石眉头微微皱了皱,问道:“那赵行德呢/”南朝的赵行德屡屡有惊人之举,在岳陈之间,隐隐有平衡缓冲的作用,因此,若能除去赵行德,再离间陈岳二人便更有把握了。
耶律况微微一笑,看了周围一眼,契丹将领们窃窃sī语,他们多不读书,不但想不出这种计谋来,连听起来都觉得匪夷所思。
“据臣所知,赵行德文能附众,武能威敌,为人又深自谦抑,若非有些纵容部属sāo扰地方,按南朝士子所言,确实是个无懈可击的完人。”耶律况微微一笑,“可是,他不该姓赵。”
“哦?”耶律大石眼现神彩,身体微微前倾,“此言何解?”
“十年前揭帖之案时,南朝朝廷给赵行德治的罪名,曾有一条‘冒认宗室’之罪。我们可由此下手。”耶律况今日就是下了决心,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叫耶律大石即使心中顾忌,也不得不用他。
“冒认宗室?”耶律大石微微一愣,沉吟道,“可这人出身清白,天下人皆知,冒认宗室不过是‘jiān党’,”他瞥了一眼站在旁边的童贯,“栽给他的罪名罢了,陈东这些人是绝不会相信的。”
“臣以为,只需顺势而为,我们不是要宣扬赵行德冒认宗室,而是让细作散步消息,赵行德就是宗室。”耶律况微笑道,“此人能文能武,又是宗室。如今宋朝宗室只有赵杞一人,理社陈东他们伪称‘尊天子不奉乱命’,以臣之见,若赵行德突然变成了宗室,只怕陈东不对他提防也不成了。”
这一计分外.yīn毒,耶律大石考虑了片刻,点头让北院枢密使耶律铁哥和耶律况二人一起办理。反正不过是散布些谣言而已,就算不成功,对辽朝也并无损失。
诸将告退后,耶律大石叫住童贯,问道:“郑王,你觉得晋王的计策,有几分可行?”
自从汴梁陷落,赵柯被俘后。耶律大石便依约封童贯为郑王,不过,这个王却是专门封赏异族的,不入宗谱,就和渤海人、女真人中的“某某王”称号差不多,和契丹王爵截然不同,契丹诸将自然也不会嫉妒与他,顶多觉得陛下身边多了个南朝的弄臣罢了。G@。
章88 诚节冠终古-4
诸将告退后,耶律大石叫住童贯,问道:“郑王,你觉得晋王的计策,有几分可行?”
童贯有些受宠若惊,忙答道:“晋王的计策,十分可行。”他略顿了顿,又道,“只是,急不得。”他下意识地看了看御账门口。晋王耶律况虽不得宠,但不知为何,童贯对他有几分惧意。被耶律大石留下来单独询问对耶律况献策的看法,他心中又是激动,又是惴惴不安。
“急不得?是什么意思?”
童贯小心翼翼地道:“臣在南朝时,也曾见过类似的事。若是一开始便弹劾大臣,官家定然不信的,然而,心里总有些生疑,这个时候,若是那政敌着急跳出来上奏,鹿死谁手,尚未可知。这时候就要着急不得,今日告诉官家那人一件事,明天告诉官家另一件事,都无关痛痒,但又暗合了官家原先的猜疑。久而久之,官家的疑心越来越重,反而盼望得力的大臣出来扳倒此人,这时候,官家自己会流露出这个意思来,这时候越要半推半就,以坚官家之心,待官家心意已决时,就是自然水到渠成了。”他说完后,垂首不敢看上面。
耶律大石听略微思索,沉默了一会儿,摇头笑道:“看来,要当个奸臣也不容易。”
这一句话便吓得童贯肝胆欲裂,忙伏地请罪道:“陛下明见万里,臣不敢欺瞒,这才如实禀报而已。陛下,昨日之臣已是死,自从归顺陛下后,臣犹如重获新生,老奴对大辽,对陛下的忠心耿耿,天日可鉴哪。”
“好啦,好啦。”耶律大石摆了摆手,他看着童贯,眼中带着玩味的笑意,“越是南朝的奸臣,越是我大辽的大忠臣。淮南之橘,淮北为枳,没准儿这就是我大辽的天命呢?”他这玩笑的口气,童贯是绝对不敢信的。说到天命,他更不敢分辩了,却听耶律大石又道:“一物降一物,赵杞在襄阳闹得这么厉害,说不得我还要借重他的皇兄来压制一下,只是,听说赵柯现在还不是很服帖啊?郑王,你有什么办法让赵柯心向我大辽啊?”
所谓伴君如伴虎,不知不觉,童贯背心已经汗湿了。监视赵柯及身边从人,也是他的差事,只是此番南征,耶律大石将赵柯留在了汴梁郊外辽军大营,却将童贯带在身边。不知是防备还是重用,光这个就让童贯有些胆战心惊。他猜不出耶律大石问这一问是何用意,只能低头道:“赵,赵柯有三心二意,多半是受了身边人的挑唆。”他想了几个人,又道,“皇后朱氏是先武昌军节度使朱伯纳之女,其父在朱仙驿负隅顽抗,为王师所杀,所不定,这里面有朱氏这贱人挑拨。丞相赵质夫等人,虽表面恭顺,但对我朝仍颇有敌意。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老奴以为,若把这些人去了,将赵柯身边换一批对我大辽更加忠心的臣僚,多半对赵柯会有些影响。”
耶律大石思索了片刻,点头道:“郑王说的不错。不过,天下未定,朕还要用赵质夫这些宋朝旧臣当招牌,暂时限制他和赵柯见面罢了。至于那位朱皇后么?让赵柯自己把她废掉吧,将来大辽和大宋同为一家,朕会吩咐北院,从耶律氏宗室中选女,给他另立一位皇后。”
赵杞突然宣布襄阳为行在,给了陈东不小的压力。州县推举假丞相的准备,也不得不骤然加快,近日来,鄂州十分热闹,有六七十个州县的州县学祭酒到了鄂州。这些人少不了相互之间来往拜访。按照黄舟山之说,为了让朝中大臣齐心协力,六部尚书等官职由丞相来定,这里面涉及到许多人的利益,因此,由知州衙门改成的军需府更是门庭若市。陈东陷在这些往来当中脱不出身,对这些人又不敢稍加怠慢,白天劳神应酬之后,便晚间处理政事。这天黄昏时分,突然有人禀报,黄舟山先生来访。陈东大喜过望,吩咐仆人赶快去请赵行德过府一叙,又亲自到府门外将黄坚迎了进来。
“舟山先生什么时候到的鄂州?”落座之后,陈东微笑道:“陈某早有心拜访先生,却因为诸事繁杂,无法分身,如今劳顿先生上门来访,真叫晚辈无地自容。”
黄坚打量了一下厅堂布置,对于鄂州即将行推举丞相事,他有种古怪的感觉,就好像自己的儿女忽然之间长大成人,却觉得有些陌生一般。他其实在数日前就到了鄂州,但一直在暗暗观察,想要多听一听,多看一看这鄂州的事情。然而,这番找上门来见陈东,却是为了捐生的事情。
一会儿功夫,仆人已经给宾主都沏上了福建武夷山的新茶。陈东虽然家资丰厚,但到了鄂州以后,处处用钱,经常从自己口袋掏钱贴补,他从牙角行的获益已经入不敷出。又为了做百官的表率,刻意注重节俭自奉。所以,若不是黄坚这样的高士来访,他也不会拿出这样的好茶来款待。二人寒暄一番近况后,话题便转到现在正在如火如荼的选举丞相之事上来。
“少阳,”黄坚面容清癯,喝了口茶水,眉头微微皱道,“黄某提出来的,国家以科举选士子,建学校之制选育才士,学校公议选州县丞相,更有监督弹劾之权。本意以合天下贤人之力,共造一个太平盛世。但是,黄某这一路过来,看到许多州县学中捐生充斥,甚至在有的地方,捐生的数量已经超过原来的士子数目。如此一来,州县官员,丞相,乃至将来的监督弹劾之权,似乎有些所托非人吧?”
黄坚的话让陈东有些尴尬。在尊天子不奉乱命的州县里,不但开了捐生的口子,而且为了充实府库,还突破了崇宁年间朝廷所定的县学名额,廪生人数远远超过大县五十人,中县四十人,小县三十人的限制。甚至还有人倡议,在推举丞相要考虑县大小不同,廪生少的小县只能由一名祭酒来推举,而廪生多的大县则出三人参加推举丞相之事。在陈东的眼里,选举丞相的事情已经搞得极为乱七八糟,而偏偏在这个时候,黄坚这个首倡公议选举之制的当世大儒找上门来,更让他有种被事主当场捉赃的感觉。
沉吟片刻,陈东还是决定据实以告,叹道:“不瞒黄先生,眼前的局势是知易行难啊。如今辽兵大军压境,而东南州县原先的府库极为空虚。要驱逐北虏就要募兵养兵,要募兵养兵就要钱粮,若不以捐生之法理财,只怕百姓们更加民不聊生了。”
黄坚摇头道:“如此,则地方豪强把持州县,行公议选举之制,并非贤者治理天下,而是豪强富户治天下了。这些捐生出钱入县学,多不是为了晓畅礼义,济世救民,他们选出来官吏,必然是偏向富户豪强,甚至会鱼肉百姓。他们甚至会把捐生和选官当成买卖来做。这么以来,便如同东汉时卖官鬻爵一般。”他清癯的面容上现出浓浓的忧色。
“先生说的是。”陈东心下愧疚,不知黄坚晓不晓得理社也在暗暗资助那些社中的贫寒士子捐生入学,解释道,“这只是权宜之计而已,待驱逐了北虏后,恢复旧日山河后,朝廷钱粮不缺,自然要取消这捐生之制。只是如今形势却是非如此不可。晚辈以为,当务之急是驱逐北虏。一个县学捐生府库便可得五百贯,可养十名兵卒,千个捐生便能养兵万人,普通百姓百姓不多用交一文钱”说道此处,他眼中有些亮光,“不瞒先生,这统揽局面的假丞相,陈某决心出来承担。这条路不容易走,陈某个人毁誉,已经置之不顾。此举非为个人功名,而是为了天下!待天下太平后,陈某当自挂冠而去,或让天下有识之士另选贤能。还望舟山先生支持晚辈。”说完后,陈东站起身来,深深地朝黄坚一躬到底。
黄坚眼神复杂,深深叹了口气。如今形势,以他的名望,自是举足轻重。
黄鹤楼中,一群各州县学过来的士人正在聚宴,众人所议论的中心,仍是丞相的人选。陈东自然是众望所归的第一,另有人推崇安抚京东两路,扼住了辽贼后背的侯焕寅,还有人觉得如今时局动荡,文武双全,刚刚大败辽军的赵行德更合适做丞相。
“赵元直先生虽好,可他御下不严,纵兵骚扰州县,地方上怨声载道。不妥,不妥。”许国栋听有人在旁边嘀咕,不禁怒目相对。马援忙拉了拉他的袖子,劝道:“莫为这个惹事儿,节骨眼儿上,不愿赵先生做丞相的人,能说出什么好话来?”刘文谷、贾元振等人也纷纷点头称是。
这时,更有人在旁唧唧咕咕道:“陈东自己标榜理学清流,却娶个汴梁歌姬为正妻,真是虚伪到家了。依我看,言行如一的京东候先生相比,他就是个十足小人。”旁边居然有人大加称许,言道:“兄台真是慧眼如炬,一眼便看穿了这个伪君子的真面目。”
章88 诚节冠终古-5
黄鹤楼中聚满了来自荆襄、江南各州县的士人,各种议论声中虽然充斥着南腔北调,但大人躬逢盛事,都尽量说中州官话,所说的,众人都听得清楚。有人低声唧唧咕咕道:“陈东自己标榜理学清流,却娶个汴梁歌姬为正妻,真是虚伪到家了。依我看,和言行如一的京东候先生相比,他就是个十足小人。”另一人大加称许,言道:“兄台真是慧眼如炬,一眼便看穿了这个伪君子的真面目。”
他这话却引起了旁人不满,邻桌一白衣中年士人哂道:“少见多怪,血口喷人!”他的声音颇大,把旁边的注意力都吸引过去了,和他同桌的人一起笑了出来。
诋毁陈东那几人面面相觑,先前人低声嘀咕道:“横什么横?一日从贼,终身为贼,娼妓就是娼妓。陈少阳若要做丞相,自己先把这娼妓休了才好!”他这话落在旁人耳中,有人拍桌子道:“小人,这是要逼人杀妻求将吗?我看你是蔡京奸党派来捣乱的!”当初陈东在朱森的帮助下娶回美人,虽然被蔡李等奸贼党羽引为笑谈,让赵质夫、秦桧等老清流不满,但太学的年轻士子多是既羡且佩,不但没有降低,反而提高了他的声望。理学社的人和其他奸贼党羽对此事的看法更是泾渭分明。听那先前几人和奸党口吻类似,好几个士子怒不可遏,站起身来,说着说着眼看就要动手。这鄂州城中,毕竟向着陈东的士人数量更多。当初理社在各地闹事的时候,可是鼓动百姓打死过人的。群情汹汹之下,先前那几个人不敢造次,当即匆匆结账离去。
鄙夷地看着先前说话那几人离开后,刘文谷这才摇头道:“少阳先生乃真名士风流,当年朱竹林成其好事,轰动京城的一桩美事,刚才那等龌龊人口中说来,竟变成如此龌龊。果然佛眼里是佛,粪土眼中是粪土。”听他说“粪土”不雅字句,贾元振皱着眉头,马援手指沾了点酒在耳边抹了抹,夸张地叹道:“可怜耳朵啊耳朵,听了这一席龌龊话,真不得不洗洗了。”
经过刚才那一番骚动后,楼中又平静了下来,众人继续议论着这次推举丞相之事。这时,有个士人故作神秘道:“近日关于元直先生的流言,你们听说了没有?”这黄鹤楼大堂中的位置安排的很密,他虽然压低了声音,但旁边好几桌的人还是都听见了。
“什么流言?”事涉赵行德,几个加入保义军的士子不禁竖起了耳朵。
那人看了看左右,用更低的声音道:“先生是宗室这事,可能是真的。”
“胡说!”另一人的声音更大了些,“冒认宗室,乃奸党陷害元直先生的罪名!”
许国栋、刘文谷等人相互看了看,脸上都是不可置信的神态,马援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那人既然提及流言,自是要卖弄一番,一脸得色继续道:“这事情说来话长,你们不知赵先生的曾祖,乃睿宗时书写刊刻五经正义的赵文定公吧?”
“啊?竟有如此?”众人都吃惊不已,大部人都不知道,更有人想道,“虽然也姓赵,可没听说过赵文定公是宗室啊?”脸上的疑色更重了。
宋睿宗共在位四十一年。是宋明宗北伐失利,不得不与辽国“兴隆和议”后,仅仅四十七岁便忧愤而死,传位于宋睿宗。睿宗这一朝是名臣辈出的一个时代,在辽国和夏国的威胁之下,满朝文武都在励精图治,有人主张师法夏国革故鼎新,有人主张还是坚持祖制,也埋下了后面三朝新旧党争的伏笔。但是,在睿宗朝的党争总的来说还是君子之争,而赵文定公也是旧党清流中的一个领袖人物。
“下面就是真正的秘辛了,”那人神秘兮兮道,“你们可知,赵文定公德高望重,在景德三年知宗正卿吧?”这宗正乃九卿之一,专门管宗室的事,赵文定的生平历任众人虽不清楚,但很容易就能查到,想到那人不可能在这上面乱讲,旁边听的人便恩恩哦哦地应付了过去。
“话说睿宗朝时,官家第一个皇后福薄归天后,因为官家一直没有子嗣。官家一直没有立后,宫中妃嫔争宠,官家便经金口玉言,哪个妃子若是先诞下皇子,便立为正宫皇后。然而,当时曹、朱、刘诸位贵妃都十分厉害,本身没有龙种,若其他妃嫔怀了,必定要想法设法坏了她,有时强行打落胎儿,有时甚至一尸两命。久而久之,官家已经年过四十,还一直没有皇子,朝中人心惶惶,赵文定公担任着宗正卿,也为此忧心忡忡。这时候,一个宫中的宦官突然托人找到赵文正公。原来有个妃嫔自觉有孕,又见了宫中许多血淋淋的前车之鉴,不得不求助于这个宦官。”
传流言人倒有讲话本的天赋,把这段宫廷秘辛说得绘声绘色,听得到这时,忽然有人拍案道:“这贵妃是谁?难不成又是外戚不成?”自古以来,宦官和外戚便是士大夫的仇敌,听都这里,众人十有**都往外戚上想去了。西京、河东、河北三大行营世袭将门权势颇重,而为了拉拢这些将门,历代官家都与曹、杨、折、刘家联姻,因此,清流中对这些将门外戚也充满警惕。
“这宦官可怜她,暂时帮她隐瞒下来,但身子渐渐沉重,再也瞒不了多久了,终于被一个贵妃娘娘发觉了,那宦官虽然忠心耿耿,却也不能和娘娘相抗,拼尽了全力还是没保住那个妃嫔的性命,所幸的是,拖延了时间,那妃嫔在诞下了孩子后这才故去。这些事情官家一直毫不知情,而那个害人的贵妃娘娘也怀了身孕,更得官家的宠爱。宦官只好偷偷把孩子带出了宫禁,交给宗正卿赵文正公,一是求他保全这个孩子,而是请他做个见证,假若将来有机会的话,给这个孩子认祖归宗的机会。后来,贵妃娘娘诞下了皇子,如愿被立为皇后。而赵文正公不欲多事,便将这个孩子视同己出,自己抚养了下来,这孩子便是后来的赵工部,而赵工部则是赵惕新赵侍制的父亲。”
听到这时,众人才恍然大悟般地“哦”了一声,有人叹道“如此说来,赵先生果真是宗室了,不但如此,若按照睿宗的金口玉言,那妃嫔当初若不是遭了毒手,恐怕如今赵先生就应该是”他左右看了看,手朝着天上指了指,没有说下去。另一人则故作沉吟状地道:“以赵文正公的为人,我看这事有**分可信。”旁边赞许道:“正是,当初赵文正公进谏睿宗要‘议定边疆,永息征战’,可不就是不欲天下多事么?”
这流言牵涉宫闱秘辛,盛名之下的赵行德又是当事人,难免激起了众人的好奇之心,甚至都没再议论谁当丞相问题,低声窃窃私语起流言的真假来。
马援、刘文谷他们是太学出身,对朝臣行事和朝中情状比普通士人的了解深得多,此刻几个人眼中都是疑惑而奇怪。
“这件事情有古怪,”马援摇头道,“绝不会是真的。”
贾元振也点了点头:“这流言破绽百出,赵文正公身为宗正卿,怎么可能隐瞒皇子的身份。若以他清流领袖身份,必定是直入宫门面见陛下。假若此事是真,莫说是个后宫妃嫔,就是曹刘国戚也要上边谢罪。”他鄙夷地“哼”了一声,“这些人当是听话本么?这等低劣的流言也会相信?”
刘文谷却摇了摇头,朝着旁边那些人努了努嘴:“不管你信不信,人家是信的。”
“无风不起浪,此事透着蹊跷,”许国栋一脸凝重,把茶杯往桌上一顿,低道:“有人想对付赵先生。”马援等人相互看了看,不约而同地都点了点头。
鄂州城里聚集的各州县士人越来越多,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流言也越传越神,而其中最为人所津津乐道的,便是赵行德这个“宗室”秘辛。传到了陈东的耳里,陈东只是一笑置之,对旁人道:“清者自清,见怪不怪,其怪自败。”
随着推举丞相的日期日益临近,局势也渐渐明朗起来。得了捐生之助,理社控制了大约四十多个州县学,再加上说服了一些地方士绅,陈东已可稳居假丞相之位,而京东诸州县过来的人见这形势后,便退而求其次,为侯焕寅谋求假参知政事之位,陈东当然慨然答应,这样一来,在“尊天子不奉乱命”一百多个的州县里,足有**十个州县学都已经站在他这一边,堪称众望所归了。而在前面一个月里,由理学社暗暗挑起来的以捐生争夺州县学的竞争,也为鄂州的府库带来了一大笔银钱收入。不少州县豪强不忿县学祭酒之位被夺,也捐生与理学社相抗,两相抗衡之下,县学捐生的数量总共增加了三千多人,单这一项,短短时间内,鄂州府库便充实了一百多万贯钱粮。
章89 仆卧香炉顶-1
随着推举丞相的日期日益临近,局势也渐渐明朗起来。得了捐生之助,理社控制了大约四十多个州县学,再加上说服了一些地方士绅,陈东已可稳居假丞相之位,而京东诸州县过来的人见这形势后,便退而求其次,为侯焕寅谋求假参知政事之位,陈东当然慨然答应,这样一来,在“尊天子不奉乱命”一百多个的州县里,足有**十个州县学都已经站在他这一边,堪称众望所归了。而在前面一个月里,由理学社暗暗挑起来的以捐生争夺州县学的竞争,也为鄂州的府库带来了一大笔银钱收入。不少州县豪强不忿县学祭酒之位被夺,也捐生与理学社相抗,两相抗衡之下,县学捐生的数量总共增加了三千多人,单这一项,短短时间内,鄂州府库便充实了一百多万贯钱粮。
保义军军府大帐,四面的帘子高高挑起,从帐中可以望见来来走动的军兵。黄坚好奇地打量着四周的情况,又目光最后落在正在沏茶的赵行德身上,微笑道:“外面那些传言,元直想必也听到了。”
赵行德笑道:“听说了,倒是个不错传奇。”将一盏茶端到黄坚跟前。
黄坚点点头,若有所思道:“传言用心险恶,元直打算自辩吗?”
赵行德摇遥头,淡然笑道:“谣言止于智者,现在那些饶舌的兴致正浓,晚辈若加分辨,传言反而越来越盛。待过一段时间后,晚辈再出来澄清此事。”他叹道,“现在的大事,是各州县就要推举假丞相,陈少阳被放在火炉上烤的,黄先生专程造访,想是为此事而来吧?”他何尝不知那流言的险恶用心,只是如今的形势,他若分辨反而是入了局,有心者再加以推波助澜,恐怕反而压过了陈东的风头,所以在推举丞相之前,赵行德决心沉默以对。
黄坚赞赏地看着赵行德,他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道:“老夫是为捐生的事情而来的。”他皱眉道:“陈少阳所言,捐生是权宜之计。然而,富户豪强凭此把持州县,势力一成就万难撼动。老夫怕的是集此事积重难返,豪强可趁机横行乡里,控制州县地方,便如南北朝时的九品中正制,普通百姓就永无出头之日了。”他面话语里饱含着忧虑之意,“而且,这捐生之制堵住了别的士子上进,必然引起其它士子的非议和不满,若再出些捐生和选官鱼肉乡里,欺凌百姓的事情,理学社多年积累的清誉,恐怕就会毁之一旦了。”
赵行德点头道:“先生言之有理。”他为陈东出了这个主意,也不过是应付当前的局势,有违背本心,这些天来稍得空闲便在考虑其中得失。正好黄坚来访,便道:“晚辈以为,要抑制这捐生选官的弊端,便要分散州县的权势,以国法制约地方的豪强。”
“此话怎讲?”黄坚眼露深思之色。
“州县的权柄,其实分为两大部分,一部分是治理地方,兴利除弊,一部分则是断案决狱。可将地方州县官的断案之权分割出来,朝廷另设判官断案,这样一来,捐生所选的县官就算有些偏向,也不至于让百姓无处鸣冤。”
黄坚怀疑道:“刚刚推举了州县,又另设判官,岂非出尔反尔,只怕州县不会答应吧。”
赵行德缓缓道:“此事可一步一步而行,朝廷先不提另设判官之事,只让县学另行推举判官。州县多出了一个官位,士绅必定是赞同者多。州县官若是势力大,最多另行推举党羽担任判官,若是势力还不够大的话,恐怕这判官便是制衡州县之人。这县学推举的判官,久而久之,必然会有不少的问题,久而久之,民怨必生,待到民怨起来之后,再借势由丞相任命一批大理寺判官分赴地方,接收民间的状纸审查冤案。这些大理寺判官分驻州县,倘若州县判官确实有贪赃枉法的,便由大理寺判官直接治罪。”
黄坚思索了片刻,问道:“那县衙的三班六房,可是要分一些给判官?判官没有这些属吏,恐怕就不是县官的对手。”州县里三班六房胥吏其实起着很大的作用,若得不到这些人的助力,就连知州州县都很难做事,何况是新设的判官。
赵行德摇头道:“正是要让判官的势弱。若是两方势力相差不大,就怕判官又成了另一个州县官了,两者恶斗也不利于治理地方。若判官势力大大弱于州县,他所依靠的,便只有国法大义而已,这样才能让判官偏向于朝廷国法这一边。”他沉吟道,“如此一来,则豪强士绅对百姓的伤害可以减少一些吧。”
黄坚仔细考虑后,斟酌道:“州县官受判官牵制,判官又守国法的约束,后面还有大理寺的判官,确实是个办法。”他看着远处的来往走动的军卒,暗暗想道:“如此一来,州县对丞相的牵制也被判官大大分担了。就长远来说,地方的豪强势力专注于州县,解脱了对中枢权位的争夺之心,朝廷的党争也能稍稍减轻。丞相虽然不能任命州县,但在中枢的势力反而不像从前那样处处受牵制。感觉局势似乎骤然开朗起来,上下都有了使力的地方,不像从前,凑在朝廷中枢争夺得你死我活,到头来大家都是一事无成。不过,百姓呢?百姓的日子会好过一些吗?”想到此时,黄坚的眉头不禁有深深皱了起来,叹了口气。
夜幕深垂,黄鹤楼头仍然灯火通明,来自京东两路的使者孔自牧做东,邀请了五六十个州县学祭酒来赴宴。孔自牧代表的是京东路安抚使侯焕寅。陈东和侯焕寅各自在鄂州和京东尊天子不奉王命,遥相呼应。私下流传,这次陈东做了假丞相,侯焕寅假参知政事,在京东两路数十州县的权位便更是巩固了下来。被邀请的各州县学祭酒,即使是理学社中人,都不能不给孔自牧这个面子。
孔自牧不愧是侯焕寅幕中心腹,高朋满座,觥筹交错之中,将每一处县学祭酒都照顾得极好。他言谈之间观察试探着各人对鄂州和京东的态度,一边不露声色地让众人要小心鄂州丞相府对州县的事情干涉过大,甚至架空州县官和县学。
“吴兄的话并不是杞人忧天啊。”一个头发斑白,富绅模样的老者忧虑道,“现在兵权在保义军和镇**,粮草在军需府,有人真要翻脸不认,咱们就只有束手待缚的份儿。”他伸手摸了摸脑袋,心有余悸道,“镇**还好,特别是保义军那些兵痞子,真是不讲理的。”
他后面这句话引起了很大的共鸣,众人纷纷点头称是,有人低声道:“陈东只想做丞相倒还好说,你听说过最近的流言吗?按我说,赵行德某非是想篡位当皇帝吧。”另一人却小心翼翼地道“嘘,噤声,倘若这人真有此想法,必定是个大大的奸雄。”
孔自牧耳听八方,眼观着六路。这些赴会的州县学祭酒多不是学究夫子,而是颇为世故的人。这些人一方面希望鄂州势力能够为他们抗御辽军,另一方面则不希望鄂州侵犯州县士绅的利益,否则的话,他们还不如干脆投向襄阳的赵杞算了。和理学社陈东相比,蔡京、李邦彦等人,在引进党羽,搜刮地方的手段上,实在是高超得太多了。
眼看火候合适,孔自牧咳嗽了一声,故作忧色道:“咱们这次推举了丞相出来,却不是将刀柄就放在别人手里。”他对着北面遥遥一拱手,大声道,“所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大家尊奉的是圣天子,丞相和我们一样,都不过是天子的臣子,倘若他要以丞相之名,行天子之事,那便不是能臣,而是逆臣了。各位说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有些人还不明白孔自牧的话是何用意,有些人脸色凝重,不敢轻易附和,有几个人则大声道:“说得好,我们不过是尊天子而已,又不是跟随逆贼作乱。”在场的多是持重之人,这几个人叫了几嗓子后,难以为继,声势便弱了下去。孔自牧看在眼里,暗暗想道,看来陈东在东南的势力和影响,确实不小,候公让陈东做这个丞相,未必没有把他放在火上烤的意思,既然如此,我来将这把火烧得更猛一些。
孔自牧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道:“既然陈少阳众望所归,但常言道,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咱们推举他做丞相,也不能没有个约束。按黄舟山先生所述,县学祭酒在推举丞相后,尚有公议弹劾之权。可是,舟山先生只提出了个大概,具体如何施行,却没有规矩方圆。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诸位,咱们今天便商议一个约束丞相的章程出来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