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79 两京成丘墟-3
丞相蔡京书信一封,称东南数十州县官员,已然同心拥立景王赵杞为帝,劝说杨彦卿折可求二人要以国事为重。
雁门关城两边山高耸入云,折可求向着天光将书信反复看了数遍,脸上颇有踌躇之意。西京行营的使者魏承吉没得他的允许,不敢退下,只能恭恭敬敬地站在下首等候。先皇属意于三皇子赵杞,早有易储之心,乃元老重臣心知肚明之事。不但煞费苦心,将西京行营都部署曹迪长女赐婚给景王,而且召见杨彦卿、折可求这样的名藩大镇时,君臣奏对中也隐隐有相托之意。
西京行营与河东行营相加,握着近三十万精兵。但是,天下人心归宋久矣,不但士人不会接受兵强马壮者自立为天子,就算是曹杨者三家,世掌权柄富贵已极,更犯不着做这种身败名裂的事情。所以,折可求对赵杞继承大统并无抵触之意,反而觉得顺理成章。折杨两家不会跟着赵杞和曹迪谋反夺位,但时势如此,也不妨顺水推舟。
令折可求颇犯踌躇的,乃是丞相蔡京的以夷制夷之策。漠北蔑尔勃部落与杨彦卿在云州鏖战不止。但是,蔡京建议杨彦卿放弃云州,凭借河东山川形胜,守住经营已久的雁门关一线。如此,河东军便可腾出兵力南下,与西京行营、东南行营并力将辽军逐出中原,收复汴梁。这才是当下的要务。蔑尔勃汗只是被耶律大石利用来牵制河东兵力的,他虽然挂着辽国西北招讨使的名义,但蔑尔勃部落实际只是辽国的藩属。蔑尔勃部落所贪图的山后九州的土地财帛,如果有议和的机会,蔑尔勃汗绝不会消耗自身实力,来为辽国解决河东行营主力。所以,为顾全大局,河东行营对漠北蔑尔勃部落以和为主,以守为辅。非但如此,倘若有可能,还可以金帛钱粮为饵,挑拨蔑尔勃部落和辽国交战,给耶律大石背后插上一刀。这样一来,宋军收复河南河北就容易多了。
折可求沉吟良久,终于将书信折起,沉声道:“此事且容吾修书与杨节帅商议。”他停顿了片刻,又道,“若无意外,河东的上表,很快便会到洛阳。”魏承吉欢喜地称是,正待告退,折可求似是随意问道,“看蔡相公信中的语气,似乎快要重新起复了吧?”
魏承吉一愣,随即恭声答道:“新皇已经下诏,任用蔡京大人为丞相加太子太师,李邦彦大人为参知政事加观文殿大学士,曹节帅为枢密使加左仆射,刘延庆大人为枢密副使加兵部尚书。”
见他丝毫不敢隐瞒,折可求满意地点了点头,再加上杨彦卿为枢密副使加太子少傅,除了见风使舵的弄臣童贯,先皇为景王预设的辅臣班底,就是如此了。若不是先皇突然驾崩,这才是大宋当有的朝廷局面。只是新皇建基后,近几年里被赵柯所重用的朝中新贵又当如何自处呢?折可求想到了陈东、邓素等人,颇为惋惜地叹了口气
“陈大人,官家,官家,真的被北虏擒住了么?这可,这可怎么办啊!”
广州市舶太监钱珪一把鼻涕一把泪地道。蔡公相和西京节帅曹迪一起拥立景王赵杞为君的消息,钱珪更觉胆战心惊。他乃是赵柯的东宫旧人,如今大树既倒,处境比陈东更为狼狈。钱珪在任上贪墨不少,只要新朝御史稍加弹劾,恐怕就是赐死的下场。
陈东皱眉看着这个阉人,强自按捺下心中的恶感。他心里也清楚,在这个风口浪尖上,钱珪还真和自己是一条船上的。他得知的消息比钱珪要切实得多,甚至有东南理社中人,偷偷将蔡京发给各州县密信偷偷誊写出来报知与他。三皇子赵杞登基,意味着蔡李等奸党的全面起复,理社和奸党恶斗了多年,早已没有缓和的余地,哪怕赵杞为了坐稳皇位暂时不动理社中人,将来迟早也要被清算的。
耐着性子听钱珪哭诉完,陈东又对他好言安慰一翻,双方约定齐心协力,在广南路做攻守同盟,钱珪方才惴惴不安地离去,临别时看着陈东的眼神,仿佛身家性命都系在了他的身上。送走钱珪,陈东吩咐家人,暂且闭门谢客。他霍然转身,眼中流露出一丝锋芒。时势逼人,不得不搏了。
“什么?”幕僚兼好友吴子龙失声道,“少阳你要亲身去见岳飞?”他皱眉道,“社中还需你主持大局,要联络镇**为臂助,就不能派别人前去么?万一有失”
“如今天下板荡,乱世将领,若说大局,有什么比这更重要的?大厦将倾,我陈少阳就算碰为齑粉,又有何惜?圣上蒙难,奸贼窃国。吾等虽有心杀贼,迎还圣上,奈何力有未逮。曹杨折刘等武夫,就算不助纣为虐,也心存观望。吾观诸将之中,唯岳鹏举一身肝胆皆铸着忠义,他又深受陛下皇恩,尚可说动。我只怕去得晚了,岳将军被小人所获,与窃国奸贼定下了君臣之分,就悔之晚也。能否有挽回乾坤之机,只在这旬日间了。”
陈东匆匆走着,他一边和吴子龙说话,一边命府中差役备马,同时让赵波用飞鸽传书,通知牙角行掌柜,在沿途驿站准备最好的快马更换。他在府中向来雷厉风行,众人也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只忙得鸡飞狗跳地把他吩咐的事情一桩桩办好。陈东站在马厩旁边,阴沉着脸等着捕快班头狄龙和武松前来,狄龙熟悉道路,武松本事高。事关机密,他只带这二人北上。广州府诸事暂由吴子龙代署,对外则诈称生病,闭门谢客。陈东亲身去见岳飞的同时,由吴子龙等人全力联络东南数路的理社士人,既不奉赵杞蔡京等国贼之诏书,又不奉辽国假借赵柯名义发下来的乱命,制造尊王攘夷的声势,鼓动士绅百姓驱逐赵杞和辽人任命的伪官,请各镇各州发勤王之师迎回圣上。
“可是,就算暂时能阻止奸贼,下一步又当如何?”吴子龙满脸忧色道。
“没有可是,世事如棋,先走好眼下这一步。”陈东双目微凝,他对着匆匆而来的狄龙和武松点点头,拱手道:“圣上蒙尘,国势衰微,陈某拼了性命也要挽回乾坤,故而请两位壮士相助,同陈某倍道兼程北上一遭。”他郑重一揖,狄龙和武松齐齐色变,忙侧身让过。狄龙摆手道:“陈大人莫折杀小人,有什么事只管吩咐。”武松双目中闪过一线寒光,沉声道:“武某舍了这条性命,也必护得大人周全。”
“时穷节乃现,”陈东看着他二人,感慨道,“好,很好。上马吧。”
三人翻鞍骑上马背,陈东一回头,俯身对吴子龙道:“事不宜迟,联络社中义士,全靠吴兄了。”吴子龙点头答应,他犹欲再劝,陈东一抖缰绳,暴喝两声:“驾,驾!”三人的坐骑乃辗转购进来的河中良驹,性情暴烈而不甘落后,甚至能为追赶其他马匹而活活跑死。主人稍加催促,立刻奋起四蹄,如同旋风一样狂奔了出去。
吴子龙望着陈东等人飞速远去的背影,稍稍发愣后,回过神来,立刻假传陈东之令,关闭府门。如今情势险恶,为防范辽人的奸细,若没有知府大人印鉴的手令,外人不能入府内,府中人也不能外出,否则,以勾结辽人奸细谋反论处,立时杖杀。
让家仆将陈少阳幕中其他几位理社中人请来签押房,吴子龙喃喃盘算道:“广南路州县最近,福建路我社中人最多。江南西路和荆湖南路,我社也有好几位做到州县的,老贼的根基也不深厚。老贼经营得最久的恐怕要数江南路,恐怕拿不下来。荆湖北路关系着陈少阳此行成败,须得早日联络同道仁人,为他造造声势。”
从广州北去襄阳的驿路上,数骑绝尘,陈东不住地催马,道旁的树影房舍飞速地往身后退去,他也视若不见。脑海里反而飞速地考虑如何应付当前的乱局。他得到陛下被掳,赵杞另立的消息后,当机立断决定亲身去联络镇**指挥使岳飞,脑子却并非烧坏了。正所谓一国不可无主,赵柯就算占着大义名分,但他毕竟在辽人的手中。天下非一人之天下,耶律大石若用赵柯的名义任免官吏,发号施令,宋国臣子是绝对不能容忍的。假若被拥立为帝的不是三皇子赵柯,他所重用的也不是蔡京等人,陈东说不定也就认可了。可是,涉及到理社和奸党的恩怨,就再无丝毫让步的余地。
“尊王攘夷,,但不奉乱命,,嗯,不奉乱命,”他脑中转念不停,竟比疾驰的奔马一样快,“圣上虽然无法临朝,但只要大义还在,我们可以遥尊陛下,不奉乱命,,但必须圣旨的事情又当如何。没有圣上旨意,有谁统揽大局,州县等官吏何来?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下士时。又如何让人相信,陈某不是假借着大义名分的国贼”几个念头如电光石火般从他的脑海中闪过,陈东的双眼猛然一亮,“驾——驾——”两声暴喝,舌绽春雷。
章79 两京成丘墟-4
汴梁大庆殿,耶律铁哥双手扶着龙椅,他缓缓环视着这座宏伟的宫殿,心底不禁涌起一股热流。宋朝皇宫正殿,是整个皇宫,整个汴梁,乃大宋天下的中心。历经数朝不断修整营建,整座大殿气势宏伟,金碧辉煌。宫殿匾额上的文字的无一不是南朝手笔,雕梁画栋美轮美奂,除了龙凤、麒麟、龟鹤、蝙蝠等吉祥图案,山水花鸟则取材于大宋各地的名胜景色。端坐在龙椅之上,俯视着大殿,似乎整个大宋江山都踩在脚底。
耶律铁哥嘴角浮现一丝莫名的笑意,他朝着站在旁边的赵质夫和秦桧微微颔首,笑道:“我总算明白,南朝的天子是怎么回事了。不过,这里不是我们契丹人该待的地方。”
赵质夫心中一动,暗道,难不成辽皇并无久居之意?他唯唯诺诺地答应,和参知政事秦桧一起跟在辽国北院枢密使耶律铁哥身后,三人走出空荡荡的大庆殿。一队宫帐军卫士牵着战马等候在大殿前面,耶律大石便踩着一个侍卫的肩膀在殿前上马,回头对赵质夫道:“记住了,明天太阳升起之前,汴梁所有正七品以上官员,到陛下御账朝见宋国皇帝。”
“是——”赵质夫俯首道,只闻一阵马蹄声哗哗哗逐渐远去。他方才抬起头,一会儿工夫,可容纳数万人车架停驻的殿庭,到处是尿粪痕迹,秦桧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大庆殿是国家举办大典,皇帝斋戒所在的宫殿。就算是宰执之尊,到了这殿前也要下马,可现在,却是北虏骑兵肆意往来之所。辽国皇帝喜欢车马营帐,不喜居于屋顶之下。耶律铁哥这一趟率兵进城,是催促赵质夫和秦桧加紧在汴梁城中收集赔偿辽军的金银钱帛,偶尔兴之所至来到大庆殿而已,宋皇赵柯和一干宗室还是被扣留在城外的辽军营中。
东京留守邵武献城之后,自尽以殉,汴梁城内无人主事。不知是为了遵守盟誓还是别有打算,辽皇耶律大石便将赵质夫和秦桧放了回去,维持汴梁城内局面,并在宫禁、府库和民间强征金银钱帛献出,作为辽军不亲自入城劫掠的条件。议和后,汴梁城中的班直卫士和禁军轰然逃散了不少,剩下的禁军则被迫离开城池,在辽军的监视下在旷野中结营而居。
次日下午,数百位身着紫色绯色官袍的宋国大臣,按照上朝的队列缓缓走出了南薰门。来到耶律大石的御账之外,这座御账极大,宏伟可比得上宫殿,里面足可容纳上千人站立,众臣子走进御账,立刻看到耶律大石和赵柯并排坐在大帐正中,大帐左侧桌席坐满了辽国的达官显贵,右侧桌席则空空如也,是为宋国诸大臣留的,座位数量不够,耶律铁哥已预先告知,只有四品以上高官才有资格坐下。
“官家,是官家!”
“官家!”
“官家!臣等来迟了!”
虽然早有预期,众臣还是惊喜交集交头接耳。有人当场便痛哭流涕,情形一时有些混乱。赵柯脸色惨白地坐在耶律大石身旁。他平常是和众后妃关在一处马棚中的,原先和赵质夫、秦桧在马棚隔壁,还能好言相慰,前几天,连秦桧和赵质夫也没消息了。赵柯这几天都在惴惴不安,他怀疑耶律大石得了汴梁,是不是要开始杀无用之人了,说不定已经杀了赵秦二相,接下来就要轮到自己。
午后要被带出时,赵柯死死抱着柱子不肯走,怎么说都不肯听信,还是宫帐军强行把他拖了出来。来到御账中,耶律大石地被面带这笑容,请他上龙椅并肩共坐,赵柯只觉如坠梦中,愈发惶恐,两股战战,只抵死不从,直到耶律大石动了怒,赵柯才战战兢兢半个屁股沾着胡床坐下。赵柯服软以后,耶律大石便把他当做空气,自顾自地和辽国重臣将领商议如何分兵袭取东南州县的事情。宋国虽然还有数十万禁军残余,但分布上却是西重东轻。辽军与其在西面和宋军残余纠缠苦战,不如以偏师轻骑长驱南下,先取东南州县。北方禁军仰给于东南粮饷。一旦东南落入辽国之手,则宋国大势已去。既有宋皇诏谕的压力,又缺粮少饷,西京、河东和东南行营就不得不就范。赵柯越听越是心惊肉跳,但想到耶律大石商议这些军机要事丝毫不避忌,显然把自己当做了死人,他就又如坠冰谷,再也无法理会他们商议些什么。这时候,前来朝见的宋国大臣们便到了与帐外面。
耶律大石似笑非笑地看着帐中的宋国群臣,他察觉到身旁的赵柯抖得厉害,心中更是鄙夷,微微转头,以目示意,站在旁边的童贯忙清了清嗓子,高声道:“行——参拜——大礼——”他故意拖长了声音,连续喊了三遍。
众宋国臣子面面相觑,这参拜陛下的三跪九叩之礼,乃是臣子对皇帝所行之礼。当初耶律大石身为辽国使者出使汴梁时,便不肯向送皇赵佑行跪拜之礼,惹得赵佑勃然大怒,却因为和他并无君臣名分,所以说不出他的不是来,只能迁怒于都亭西驿监官李若冰。现在辽国皇帝大模大样地和官家并肩而坐,若以跪拜之礼参拜官家,也就等于参拜了耶律大石,恐怕从此以后,君臣名分便说不清楚了。
“唉——”丞相赵质夫一声叹息,和参知政事秦桧目光交错,眼中流露一丝苦涩和无耐,缓缓屈膝跪下。屈膝以后,再要伸直就难了。这数天以来,因为辽军催逼金银财帛之事,二人一生清名丧尽,被汴梁百姓在背后骂得不堪入耳。见两位相公带头跪拜下去,平常和赵质夫秦桧走得近的几个朝臣跟着跪了下去。其它宋国朝臣更失了主张。
数百位大宋臣子半推半就地跪拜了下去。左席坐着辽国官员居高临下地瞧着他们。
大宋乃是士大夫与皇帝共治天下,犹以京官最贵重,帐中数百官员几乎全部是进士出身,有许多门生故旧遍及天下,折服了他们,耶律大石志得意满,直欲放声长笑,他微笑着抬起手来,正欲道“众卿平身”,忽然脸上笑容顿时凝固起来,目光一寒,在靠近御账门口的地方,几名宋国臣子仍然站着,除了一人官袍为紫色外,其他都是绯色官袍。他们的因为站的位置靠后,并不十分惹眼,此时随着耶律大石的目光转过来,辽国权贵脸上都是怒意,好多人把手放在了刀上。辽国皇帝御账中,数百宋国朝臣俯首跪拜着,这几个站着的人显得格外突兀,想不引起注目都难了。
耶律大石脸色阴晴不定,沉声喝道:“下面站着何人?”
“大宋工部侍郎吴昂英。”穿紫色官袍的高个子朗声道。耶律大石眉头微皱,听在耳中分外尖锐。
“大宋兵部员外郎许汝弼!”旁边一人脸颊消瘦,沉声道。许汝弼和吴昂英是站在一起的,仿佛在集英殿外听到唱名时候一般。
“大宋殿中侍御史潘元杰!”潘元杰面如冠玉,在许吴二人不远处站着。
“大宋监察御史黄伯玉!”“大宋殿中侍御史韩宗旦!”韩宗旦、黄伯玉和对潘元杰三人站得比较远,三人相视一笑,他们在弹劾奸臣时常常一唱一和。
“大宋礼部员外郎张尹庶!”张尹庶皱眉看着跪拜在地的同僚,目光中满是恨其不争。
“大宋开封府推官林中孚!”林中孚泰然自若地朝耶律大石和席间辽国官员拱了拱手。
“大宋枢密副承旨陈审言!”他的眼睛直瞪着耶律大石。
“大宋吏部员外郎钱寿!”钱寿面无表情扫视了一遍那些衣紫的上官。
整个御账中静得惊人,只听这些宋国官员报出官职和姓名,耶律大石脸色越来越阴沉,他心中一动,看了童贯一眼,这几人居然和童贯开给他的单子一摸一样,至只少了枢密使邵武和礼部侍郎邓素二人,都是理社中主战最为积极的宋国臣子。
耶律大石微微皱眉,沉声道:“尔等身为臣子,见了皇帝为何不行大礼朝拜?”童贯也斥责道:“大胆!”是他向耶律大石献了这一计收服宋国汴梁的群臣,熟料奇变陡生,怎叫他不气急败坏。
吴昂英微微一笑,直视着耶律大石眼睛,一字一句沉声道:“我等堂堂中国之人,不跪胡虏狄夷之君。”他看了看其他几人,许汝弼等纷纷微笑着颔首称是,仿佛吴昂英讲出来的是个再浅显不过,不证自明的道理。
看着这些人从容自若的样子,特别是吴昂英充满鄙夷的眼神,耶律大石只觉一阵急怒攻心,额头上青筋微微跳起,盯着吴昂英,若是目光可以杀人,这人早已身首异处。他的帝王之威加身,吴昂英却似毫无所觉,仍是毫不相让地和耶律大石对视,目光中隐隐有嘲讽之意。
章79 两京成丘墟-5
“身为宋臣,见了大宋的皇帝,居然也不朝拜,你不过是目无君父的狂徒罢了。”
“请陛下稍稍移步,容臣等行大礼朝拜,”吴昂英对赵柯躬身道:“却不能让胡虏沾光。”他指着旁边,意思是要让赵柯走下来,离开耶律大石,他们这些宋朝的臣子才好从容朝拜。赵柯如何肯听他的话,非但不敢挪动身子,还用双手把胡床紧紧抓住,侧头不敢看吴昂英。吴昂英眼中一黯,嘴角旋即又浮上微笑,仿佛丝毫不以为意。
耶律大石冷冷一笑,转头对赵柯沉声道:“赵大王,这是你的臣子?还不下旨让他跪拜?”
赵柯眼中闪过一丝屈辱,嘴唇微动,小声道:“为何不大礼朝拜?”声音微弱不闻,耶律大石不满地“哼”了一声,赵柯浑身一颤,又加了声量,厉声道:“还不大礼朝拜!”虽是色厉内荏,但君威浩荡,底下已经跪拜着的朝臣们仍是心头一突。耶律大石嘴角挂着冷笑,副高临下地看着吴昂英等人。
吴昂英微微一笑,他抬起头,直视着耶律大石,沉声道:“你听着,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非一家一姓之产业。堂堂中国之臣,非一人之私属,岂能遵乱命而侍奉狄夷之君。臣子若是奉乱命,便是陷陛下于不义。”他顿了一顿,看着赵柯,叹了口气道,“吾君虽如你所愿,但三军之帅可以夺,匹夫之志不可夺。我等所作所为,自以己身担之,与吾君无关。”
他最后这两句开脱回护之意,赵柯听在耳中,不禁鼻孔微酸,险些流下泪来,心中道:“大宋养士上百年,总算有几个忠臣,只恨朕有眼无珠。”心中涌起一股羞耻之意,脸涨红成赭红色,垂首不语。耶律大石冷冷道:“来人,将这忤逆君王狂生眼珠子挖下来。”赵柯心头一惊,吓得肝胆欲裂,更不敢抬头看这场面。
“沐猴而冠,理屈词穷,便显出禽兽本性来了么!”吴昂英被几名契丹卫士按倒在地,用铁勺子挖出眼珠,两行鲜血顺着脸颊流下,显得可怖无比,口中犹骂声不绝,“我等自来赴死,只不过以血谏我君王,朝堂衮衮诸公,勿要为虎作伥,乱我中原正朔,我中原,唔,”却是耶律大石下令宫帐卫士割掉了他的舌头。
许汝弼、潘元杰等人见状,纷纷一边戟指怒骂,一边劝在帐中众宋臣勿要屈膝事敌。许汝弼高声道:“奉乱命而叛中国,必留千古骂名!。”林中孚则对群臣大声道:“苟且偷安,不如玉石俱焚。我等殉节取义,堂堂中国岂无他人!”
这几人原本年轻力壮,一边骂,一边和帐中卫士扭打一起,陈审言和钱寿甚至要冲上去殴打耶律大石,被几个辽国大臣好容易才按住,朝拜的场面一时有些混乱起来。眼看见赵柯和许多宋朝大臣面有惭色,显然有动摇之意,耶律大石便不再做收服这些人的打算,下令将这九名大臣拖出御账斩首处死。朝拜之事经过这一搅,显得成了一场闹剧,只能匆匆结束。
九颗血淋淋的头颅挂在御账外的长杆子上,众多宋国大臣从下面经过,都抬不起头来。许多人心下已知道,这一天过后,这几个殉节之人,必将名传天下,与之相伴随的,则是自己等人的千古骂名。
李若冰遥望着那几颗头颅,脸容凝重,凛冽的北风中,他不顾旁边契丹人看守,当即朝这几位拜了三拜。他自从出使被扣留后,始终不肯归顺辽朝,耶律铁哥将他关在露天的马栏中,吃睡都和战马在一起,这几天下来,脸脖子、手脚都已冻坏了多处。
汴梁城内,晁补之、李格非听说了吴昂英等诸大臣遇害的消息,二人扼腕叹息良久。他两人官职虽然是从七品,但名声在外,为免被辽国所胁迫,献城的消息传来时便弃职躲藏了起来。晁夫人李氏虽然拗不过丈夫,同他一起留在了汴梁,却并非不通权变之人,让李府家将预先安排好了藏身之处,除了储积了足够的食水之外,还有地窖夹壁等藏身之处,平常大门紧闭,每天只派心腹家将在外面探听消息。
“这耶律大石所谋者非小,看来,汴梁是呆不下去了。”晁补之叹息道,“待时局稳定下来,我们便择机离开吧。唉——”他话语中带着无限萧索之意。至于去向哪里,却是沉吟未决。“西京么?曹迪为拥立景王,坐视汴梁失陷,虽然其他宗室皆被北虏所获,但这等因一己之私而害天下之人,晁某不欲与之为伍,所以,为今之计,还是如舟山先生一样,隐居东南吧。”他叹息道。面对着生平好友,他说出避祸东南的打算,但理由却是不能启齿,那就是按照他对夏国的了解,护国府能够坐视辽国攻陷宋国都城,但不能容忍辽国吞并整个宋国,形成夏国东面的大患,所以,避祸东南是相对安全的。
“便依晁兄所言。”李格非点头道,他眉心紧皱,似是对去哪里都无所谓。晁补之见状,心下不禁暗暗叹息。李格非这个年岁,本当含饴弄孙,安享天伦之乐。但长子若冰出使契丹扣留,次若虚子失陷在河北军中生死未卜,女儿若雪反倒是最不需担心的一个,听说还有两个玉雪可爱的外孙,只是远在关中。
听闻几位文臣殉节之事,河南马步军总管张叔夜扼腕良久,他穿戴朝服,将家人召集到正堂,叹息道:“我本想为朝廷留有一用之身,如今看,堂堂中国岂无他人,老夫可以安心就死矣。”言罢便将家人遣散,自回房中横剑自刎。
这一天,整个汴梁笼罩在一片愁云惨雾之中。辽军勒索钱粮财物甚急,为了不让辽军亲自进城劫掠,赵质夫和秦桧督促官差挨户搜检,上至大内宫殿中各种金银玉器,下至普通人家的升斗之粮,连白玉宫屋顶上的泥金也派人刮了下来,百姓们几乎到了家无隔日之粮的地步,有亲戚投靠的纷纷出城逃难。
辽军除了驻兵汴梁之外,又派出轻骑护送宋国使者,前往招降各个大宋城池。各地宋国守臣反应不一。被辽军围困攻打多日,且外无援兵的大名府等州县不得不尊奉了皇命。西京行营紧守虎牢关,不放使者入内。河东行营却将契丹护军和使者一并斩了,首级悬挂在天井关前
关中东征军大营,得知宋国仍旧拒绝开关放行,诸将顿时炸开了锅。
“什么?居然还不开关放行!”赵行德额现青筋,罕有的拍案而起道,“宋帝被掳,汴梁沦陷,东南岌岌可危,他娘的曹迪和折可求居然还不开关放行?”他双目隐现血丝,几乎怒不可遏,站起身来大口大口地呼着气。东征军营帐中,许多将领们纷纷拍着桌子道。
“他奶奶的,干脆打过去!”
“好心当成驴肝肺,这么戏耍老子们,跟他们干!”
“早就想打洛阳那帮杂种了。”
吴阶的脸色也很难看。热脸贴上冷屁股,令这帮军士格外窝火。自从得知宋帝南狩被辽人掳获后,东征军数万士卒都整装待发,军府直接和宋国西京行营联系,许诺不会乘虚攻打洛阳,让宋国放开函谷东关,夏军可以东进协助宋军作战。但是,西京行营不但没有领情,反而加紧了函谷东关的关防,黄河东岸也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
“真的打起来,就帮了辽国人。曹迪已经拥立宋景王赵杞为帝,关东破旧立新的时候,对我朝大军心存疑虑。”吴阶双手一按着桌案,站起身来,他强压下胸中怒意,对诸将解释道:“辽国御营左军都统耶律毕节和铁木哥带着五万骑兵已经南下,和他一起的还有钦差大臣秦桧和其他使者,强命宋国州县遵旨意为辽军输送粮饷。”他摇了摇头,“同时,赵杞的使者正带着诏书赶赴各路府州县,要各地官员上表祝贺新皇登基。”
诸将意识到关东的形势险恶,也不再闹嚷,面色凝重起来。
“铁木哥?”赵行德双目一凛,问道,“那个最喜欢屠城焚村杀人的铁木哥?”心下暗道:“辽军之中,以萧塔赤和铁木哥最残忍好杀,假若战场相遇,定要将其诛杀。”
“正是。”吴阶叹了口气。秦桧带着宋皇的旨意,倘若宋国州县不奉命的话,凶名在外的铁木哥南下,显然是要立威,辽军还有借兵平叛的名义。宋国兵力分布一向北重南轻,东南州县一向空虚,厢军连民变都应付不了,东南行营大军主力在襄阳,时刻防御着耶律大师主力南下,无暇东顾。宋国东南州县已是一片风声鹤唳,不少官员既畏惧辽军南下,又不敢得罪赵柯和赵杞任何一方,纷纷弃职而逃,地方诸事陷于瘫痪,好一点还有士绅维持,差一点的则被流民匪寇趁势占据。到处是天下大乱的景象。
章81 帝子许专征-1
辽军大举南下并二圣竞相颁诏消息传来,淮河长江一带的州县到处是天下大乱的景象,地方官既畏惧北虏兵锋,又不敢得罪两位宋皇任何一方,纷纷弃职而逃,一片风声鹤唳之中,暂驻鄂州的镇**大营迎来了几位不速之客。&&
“陈大人?”陈东走进大帐,岳飞忙起身相迎,他脸现惊疑之色,更笼一层阴霾。这个时候,西京正催促朝贺新皇,理社士人却在大力鼓噪继续遥尊赵柯为君,将赵杞蔡京等人斥为乱臣贼子,州县地方乱成一片,军中也隐隐听到了风声。陈东还未开口,岳飞便取出一卷圣旨交给他看,沉声道:“这是西京的旨意。”陈东展开一看,内容乃加封岳飞为镇**节度使,让他率兵前往襄阳与刘延庆合兵一处,阻止辽军主力南下。当陈东观看旨意时,岳飞也打量着他。他这满面风尘之色,双目布满血丝,适才进入中军帐时,脚下虚浮,双腿不自觉做罗圈之形,显然这一趟来的并不容易。
陈东看完诏,沉默了片刻,问道:“时局板荡,将军可有打算?”
岳飞微微一愣,他思索片刻,沉吟道:“辽军南下,南面州县可用之兵不多,倘若全部集结于襄阳,只怕被北虏批亢捣虚,如唐朝时黄巢贼军一般,直取我江淮数路,甚至倍道抄袭广南两路。假若东南糜烂,财赋之地皆入敌手,那荆襄集结兵马虽多,却未战先败矣。再者,辽军主力虽然已经攻克汴梁,但西有洛阳重兵,北有河东未下,两面受敌,断难舍弃后路,孤注一掷地南下。所以,本将以为,刘延庆数万人马驻防襄阳足矣,不须将东南兵马尽数调往襄阳。”
岳飞原是王彦的心腹部将,自东南换帅后,他不服刘延庆,所部颇受过些打压。镇**和刘延庆合兵后,势单力弱,能不能自成一体都难说,所以至指挥使岳飞,下至王贵张宪诸将,多不愿去襄阳合兵,听说汴梁陷落,官家被掳后,便放慢了行程,在鄂州驻扎下来。但若是事涉拥立的事情,却还是不敢轻易表明态度。
陈东点了点头,将旨意合拢,沉声道,“官家尚在时,汴梁危急,昭令天下兵马勤王,西京曹迪,襄阳刘延庆,两镇逗挠不进,坐视官家为北虏所欺,汴梁沦陷。我没想到,现在官家又没有诏退位,他们竟敢另立天子,便是乱臣贼子!”他叹了口气,低声道,“来时路,我听说了吴昂英、许汝弼诸位大人,在辽营不跪虏主,殉节就义。陈某不过一介生,有心杀贼,却无力回天。倘若岳将军欲奉赵杞国贼为君,陈某也不勉强,当自去赴死,追随吴昂英许汝弼诸大人于泉下。倘若岳将军愿树一义旗,尊天子而不奉乱命,陈某愿为将军经营东南州郡。别的不敢说,理社中仁人数以千计,遍布天下州郡,内为将军幕府筹算,外为将军耳目眼神,为将军以大义昭天下,为将军招兵买马,为将军捐输粮饷,以及诸多繁杂不便之事,我等愿一力担之。”
岳飞越听下去,眉头越是皱紧。自从赵杞称帝以后,鄂州附近的理社士绅纷纷联名请愿陈情。曹迪蔡京赵杞等人的劣迹被编成歌谣四处流出,连市井百姓也知晓曹迪蔡京赵杞等人为谋私利,将真正的天子卖于契丹人。士人百姓的言辞十分激烈,这让岳飞在接到赵杞的诏后也十分犹豫。就在不久前,赵柯将他连升三级,横海厢军也提升为镇**禁军,恩宠之隆为本朝罕见。如今官家虽被北虏所窘,尚在人世,又没有退位传位的诏,便改奉他人为君,岂不是成了天下人所不齿的贰臣。
陈东虽只是一个广东知州兼提举市舶司,但理社的同道遍布天下各路诸州县。特别是辽军南侵,州府县官纷纷弃职而走以后,不少地方都是士绅在勉强维持,这些在地方颇有影响,却没有功名的读人,很多都是理社中人。但是,如今天下大乱,和读人清议相比,兵强马壮者才得拥立天子。西京、东南、河东三大行营皆已拥立景王赵杞为帝,可说几乎所有禁军都将赵杞为战,这是才是大势所趋。而由横海厢军改编而来的镇**,员额才区区两万余,其中鄂州能战之兵不过八千人,实力悬殊。岳飞虽然忠义,但并非只有匹夫之勇的莽夫,这强弱之势如此悬殊,让他不得不三思而后行。
相互试探过后,二人都是满腹心事,俱都安静下来,沉吟不语。帐中烛火燃烧,将岳飞踌躇的神色都照得清清楚楚。陈东心下暗叹了口气,心道,连岳鹏举都是如此,只怕其他诸将,都已经表向赵杞朝贺称臣了。难道真的窃钩者诛窃国者侯?天下就此落于奸贼之手吗?
静静等待了许久,岳飞忽然叹道:“圣以国士待飞,飞亦当以国士报之。”他下了决断,便不再犹豫,对陈东道:“辽军南下甚急,我欲将大营建于鄂州,先遣王贵、张宪诸将向东收取江淮兵马,以助东南州县抗衡辽军。这些部将多是北人,对东南地方也不太熟悉,还望陈大人襄助一臂之力。”
陈东大当即道:“陈某义不容辞!”他稍犹豫了片刻,用商量的口气道,“这东进的名义是?”按照朝廷制度,各驻泊禁军皆有防区。擅出防区,甚至如岳飞所说的收取别部兵马,乃是非同小可之事。所以陈东心下计较,若要名正言顺,就必须先广造声势。既然蔡京等奸党裹挟东南州县拥立国贼赵杞篡位,那尊奉正朔讨伐篡位逆党的名义倒可一用。
“陈大人不必担心,”岳飞脸色有些复杂,沉声道,“本将有陛下的旨意。”说完他又从怀中取出一份圣旨,连同裹在其中的金字牌一起交给陈东。陈东迟疑地接过来一看,顿时大喜过望。居然是赵柯御笔的圣旨,封岳飞为镇**节度使兼襄阳南面兵马总管,催促镇**倍道兼程行军,尽快与南狩的圣驾会和。同时,让岳飞节制襄阳南面各州县兵马,并沿途所遇的勤王之师,随镇**一同北迎接圣驾。这道圣旨看得出是匆匆写就,措词颇为含混,襄阳南面到底是哪些州县也没写清楚。若狭义而言,指的是荆湖南路和荆湖北路这一带,若广义而言,则东南州县亦是襄阳南面以内。
“这是”陈东先惊诧不已,稍微转念,便想明白,叹道,“天意如此。”
官家南狩颇为仓促,随行兵马仅仅五千禁兵。而官家做太子时,与东南行营都部署刘延庆由旧怨。刘延庆手握着七万精兵在襄阳北面等候,对赵柯而言,不啻于芒刺在背。所以他在离开汴梁之前,先发了一道金字牌诏,令岳飞加快北,以保全圣驾。因为岳飞的镇**仅有八千人,所以将襄阳南面兵马全都归岳飞统辖,尽可能凑足数万之众,这样才能在兵力与刘延庆匹敌。至于这些兵马是否精锐,北行军所需粮饷何来,赵柯在匆匆出逃之前都无暇顾及。此后,赵柯出汴梁不远便被辽军擒获,但金字牌急脚递诏还是发了出来。虽然安排岳飞制衡刘延庆失去意义,但却失之东隅,收之桑榆。这道圣旨让岳飞有了收取江淮兵马,乃至经营东南迎还圣驾的名义。
“本将刚刚收到这道圣旨,还未及宣诸于众,便得到了圣被掳,景王自立的消息。”岳飞的脸色有些阴沉道,“什么消息能传得比金字牌还快?自然是鸽驿传递的消息。拥立景王如此之快,实在让人难以相信,他们不是有心陷官家于险境。”他顿了一顿,叹道,“曹迪和刘延庆加起来,有二十余万精兵,但是,陛下以国士待飞,飞当以国士报之。飞愿与陈大人同心协力。假以时日,收复河南河北,外驱北虏,内除奸贼,迎圣人归京阙。”
在鄂州,这道赵柯的圣旨再无他人知晓。一旦公诸于众,镇**立刻将成为赵杞等人的眼中之钉,而东南州县也将被迫在镇**与赵杞之间选边。不过,岳飞既然做了决断,就不怕对方以天下兵马攻之。陈东亦深以为然,名不正则言不顺,此时有了官家亲笔的谕旨,那便要立刻拿出来,与奸党争夺东南的人心。
理社诸人在地方的名望是有的,但要和赵杞一党分庭抗礼,一没有名义,二没有兵马。既然岳飞准备派部将收取江淮人马,陈东便请他往理社实力雄厚的州县派出数十人、一两百人到数百人不等,帮助理社士人驱逐投靠伪君和受契丹伪命的官吏,然后理社便可以推举在地方有声望的士绅来执掌州县。这方面,陈东的考虑可谓未雨绸缪。岳飞手中的圣旨仅仅是整顿兵马的,理社既然指斥奸党篡位,驱逐伪命之官,更不可能擅专委任地方官吏。作为权宜之计,只能以黄舟山的公议选举之说,先把州县维持起来,为镇**治理地方,输送粮饷。官员既然各地士绅公议推举的,奸党再怎么攻讦,也不能说岳陈二人有篡逆之心。
章81 帝子许专征-2
荆湖南路潭州府,密麻麻的人群将府衙围了个水泄不通,喧嚣喊声一遍又一遍。
“知府庾季友附逆,乃乱臣贼子!”
“奸贼滚出潭州去!”“诛杀逆贼!”
“景王与蔡京奸党谋逆!”“庾季友附逆谋反,当诛其九族!”
十几个衙役却不敢动手,只在拄着水火棍府衙门口守着,惶恐不安地看着越来越多的人群。人群里面多数穿短褐草鞋的百姓,这些人只要不是真正造反,再多衙役们是不怕的。但人群里还有不少襕衫白袍,头戴软幞头的士绅,衙役就吃不太准,假若随便得罪,人家说不定回过头来,让你一辈子翻不得身。
知府庾季友在潭州的根基浅薄,从前他之所以能够压得住当地的士绅,倚仗的是天威浩荡。自汉朝起,州县都是异乡为官,而且是不久任的流官。不光官员本身的籍贯,连妻室籍贯所在都要回避,就算诛九族都牵连不到一个本地人。但是,每一个知县知州的身后,站着的是皇权和朝廷,你若是不服,知县后面还有州府,州府后面还有汴梁,正所谓官官相护,后援无穷无尽。大宋八十余万禁军,二三十万厢军虽不一定对付得了契丹人,对付地方的士绅百姓还是有雷霆万钧之力的。可是,如今官家被契丹所掳,紧接着两皇争位,北虏大举南下在即,许多州县官员甚至弃职而逃,朝廷对地方的震慑力是大大下降了。景王毕竟只是亲王,官家尚在,他要监国可以,自立为君就名不正言不顺。本朝之初有戾逆王赵炅弑兄夺位的故事,因此百多年来,朝廷和士林的口诛笔伐甚烈。兄终弟及与得位不正联系在了一起,以致于一出现类似的情形,天下士绅百姓都不自觉地往阴谋篡逆上想。理学社祭出“谋逆篡位”这个罪名,就算是很多蔡京的党羽,白天以“事急从权”和抗辽大义相驳斥,夜里也是惴惴不安的,甚至以“成者王侯败者寇”聊以慰藉。
几个衙役看见有人招呼,悄悄丢了棍棒铁尺,混入人群溜走了。一个衙役的家人边走边喋喋不休地数落:“傻起象头猪,给庾季友这个外来客卖命,自家剁脑壳,屋头还要遭雷打火烧。”衙役连连点头道:“兄长教训的是。”那兄长又骂道:“好端端的吃公门这碗饭,两个官家争位是你掺合得起?将来抄家灭门都是轻的!”二人操着浓浓的乡音,悄悄越走越远。
“岳麓书院的人来了!”聚在府衙外面忽然爆发出一阵欢呼声。
陈东的好友,书院讲习曹良史走在最前面,他身后跟着王师锐、刘仲鳌、周兆学等得力门生,再往后大群白袍书生也匆匆而来,除了有人随手握了一卷经书,再手无寸铁。潭州的百姓却自觉给他们让开一条道路,夹道给予崇敬的目光。州府的衙役更是抬不起头来。书院乃是潭州,乃至整个荆湖南路的骄傲。今上赵柯的祖父,庄宗赵昉临朝长达五十四年,他大力倡导文教礼乐,他在位期间,大宋号称太平盛世。而荆湖南路一带书院特盛,自从赵昉亲笔为岳麓提写匾额,荆湖南路的人更隐然将自家门口这所书院视作天下书院之首,无论走到哪里,提及岳麓,都是趾高气扬的,仿佛夏国谈起驻扎在家乡州县的禁卫军团一般。而潭州府的吏治较为清明,历任知州能宽柔恤民,奉法平正,也和岳麓书院坐落于此不无关系,地方官不得不爱惜羽毛,谨慎小心,免得影响了仕途。
曹良史让众书生在门外相候,自己走到府衙门口微笑道:“拜访庾知府,不知方不方便?”
“方便,方便,”站在门口的几个衙役还没来得及回答,幕客庾维城忙从门内抢上一步,堆笑道,“曹先生里面请。”他心有余悸地看了看外面。外面的士绅百姓仿佛从平地突然出现,越聚越多,知州庾季友调集厢军解围却一直不见踪影。这时,潭州府本地的衙役大多借故溜走,现在局面只剩下几个庾季友赴任时带来的班头维持,局势委实险恶之极。
曹良史微微一笑,掸了掸直裰长袍,对身后的人群做了少安毋躁的手势,径直迈步跨入府衙。
同样的事情,在江淮广南诸路、两浙福建诸路发生,甚至波及到了京东两路,岳麓书院、五陵书院、白鹿洞书院、应天书院、白鹿洞书院、嵩阳书院、茅山书院、徂徕书院,这些天下闻名的书院一一卷入其中。许多地方的势力也在暗流涌动。
京东东路安抚使衙门,经略安抚使侯焕寅轻轻呷了一口清茶,茶盏和杯盘相碰,发出清脆的钟磬之声,他眼睛微闭而开,目光仿佛一道锋利的刀芒,一扫而过。
幕僚黄一鸣讲到五陵书院的士子逐走了好几位知州知县。“这几位却以为有景王和蔡公相撑腰,便不把我京东路放在眼中,趁着这次正好一举清扫,”黄一鸣笑道,“也亏陈少阳想得出来,这士绅推举维持地方,他自己到摘的干净。若依黄舟山所昌,学校推举了州县官,便该共推丞相了吧?”
侯焕寅微微笑道:“后生们闹得可真厉害。”他顿了一顿,脸色微寒,沉声道,“二龙抢珠,鹿死谁手尚未可知。当务之急,是要防备契丹的兵锋东犯。打出尊王攘夷,誓保赵王的旗号,就不错了。但是,”他本来想说“攘外必先安内”,但是这句话乃是太祖朝丞相赵普所言,而赵普和五陵书院的始祖王侁乃是生死政敌,侯焕寅微微皱了皱眉头,改口道,“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我京东路境内三心二意的东西,确实也该清扫一下。”
连经略安抚使侯焕寅在内,京东东路许多官员都出自京东西路的五陵书院。这座书院乃是武宗朝执掌政事堂长达二十年的丞相王侁弟子所创设,众弟子在墓园旁结庐守孝三年讲学,当时便传为天下佳话,此后五陵书院一系在朝廷中枢虽然势力不张,但在京东两路官场却是同气连枝,盘根错节。侯焕寅则隐然为众多五陵出身的官员之首。蔡京、赵质夫、李邦彦、秦桧等人都在京东东路安插了门生,碍着丞相的情面,侯焕寅原也奈何他们不得,现在却乘势将其逐出,使整个京东东路的经营得针插不入,水泼难进,以待将来之变局。
“如今天下大乱,讲不得温良恭谦让,抓住时机扩充实力方为要务。有了实力以后,不管是哪位官家眼中,自然都会有几分份量。”侯焕寅沉吟片刻,缓缓道,“理社按舟山先生之说,既然以学校推举地方官。这里面的关键,乃是谁能把持学校。换言之,谁能进学校行此推举之权?”他久历官场,眼光毒辣,看出这其中关窍,问道:“现在理社那边有什么说法?”
“陈少阳还没有说话,”黄一鸣仔细秉道,“不过,晚生听说,有荆湖南路一个县,凡是能将《论语》、《孟子》、《大学》、《中庸》四书一字不差默写出来的,再由学校随意在五经中抽出十处上半句,儒生都能把下半句对上六句的,便能进学校行议事推举之权。”
“默书?贴经?”侯焕寅微微一愣,旋即笑道,“胡闹,真是不知世务啊。”他顿了一顿,便吩咐道,“一动不如一静,若是那几个空缺的州县,若士绅要行推举之制,人选由安抚使衙门圈定,由各州县在籍庠儒来推举。”在籍庠儒,便是各州县在州学县学有学籍的儒生,这些人受官府的供养,有的还要靠每月的禄米禄钱养家糊口,不太容易闹出大乱子。
黄一鸣将安抚使晓谕记下后,又秉道:““登州刀鱼寨澄海水师营向大人请示战守方略。”
“韩世忠乃大将之才,我京东得此人,如虎添翼矣。”侯焕寅轻叩桌案,微笑道,“让登莱州送酒食银钱犒军。加紧招揽散在青兖淮泗之间的禁军各部。”
也难怪他高兴。当初侯焕寅与河北行营都部署王彦相会面时,韩世忠前来拜见,王彦曾指着韩世忠道,此子可为大将。侯焕寅当时便暗暗记下了他的名字。武将升官和文官不同,平常升迁虽慢,但天下多事,说不定一场大战,便连升数级。此后韩世忠驻防登州,他也嘱咐登莱的文官着意结交韩世忠。
侯焕寅在京东经营日久,文官中党羽众多,在京东两路无人可以相抗。然而,碍于文武殊途的祖制,并没有得力的武将。京东路附近的禁军各部,连登州水师营在内,俱受河北行营辖制。王彦战死后,不久,官家被辽寇所擒,遗下的河北诸军群龙无首,侯焕寅趁机一边大力招揽禁军为京东路所用,一边让各州县加快征发团练壮丁,准备应付辽军即将的进攻。
章81 帝子许专征-3
婺州乃吴越国旧疆,据汉地理志记载,吴越人轻死易发,而好用剑。
百余年前宋军南征,唐国拼命抵抗,金陵更被围城一年有余,故而遭受屠戮甚重,江南两路生灵涂炭,这些地方至今尚未恢复昔日繁华,至今民间犹有宋将曹翰死后变猪的诅咒。而吴越王钱氏不战而归顺,保全了两浙路的元气,犹以两浙东路杭州、婺州、越州、温州等州府为繁盛。然而,富商巨贾有金山银海,贫者却无立锥之地。
这里虽然是东南半壁最富庶的州府之一,但是地狭人稠,百姓光靠着耕种无法维持生计,故而家家种桑麻,户户有织机,百姓好言利,不以为耻。州府县邑密布商肆工坊,烧陶瓷、纺丝绵、印造纸、铜铁铅锡各业发达,规模大的工坊有佣工数千,三五人,十余人的小作坊更不计其数。若是生意不好的时候,工坊舍不得灯油,天黑以后佣工们便可下班,而生意忙的时候,整夜整夜的赶工也是常有之事。太阳尚未升起,数以百计眼皮浮肿的佣工便打着哈且到工坊班。此地虽然向称民风彪悍,然而,再刚勇的脾性,也经不住在工坊里日积月累的消磨。对佣工们来说,生活就是一片让人窒息的泥潭。简单重复的干活儿,一天两饭,养家糊口,过一天算一天,除了被匠师赏识,学会一门傍身的手艺,或是东家有喜发红包加工钱,再没有别的奢望了。
众人刚刚踏入织坊便是一愣,若是往常,雪白的蚕纱大堆大堆地码放在织机旁,麻布罩子也已经拉开,可现在,织机旁空空如也,反而东家陈益一大早便等在织坊中,十几个匠师和工头都站在他身后,还有几位不认识的官人,个个都面色严峻。一股不详地预感在众佣工心头升起。北方兵荒马乱,谣传契丹狗不久便要南侵,婺州也风声鹤唳,好些工坊店铺都关张歇业,东主带着家眷和金银细软南下逃难,而佣工则苦无生计,难易度日。织坊里聚集的佣工越来越多,众人都面面相觑地聚在一起,东主面前也不敢乱说话,气氛忐忑而紧张,各自私心猜测。
东主陈益富甲一方,喜谈兵事,他科举屡试不中,自觉仕进无望,与文社中人一起任情豪放之余,又捐了个从八品团练副使的虚衔。见佣工来得差不多了,陈益咳嗽一声,沉声道:“古今国势艰难,各位都知晓的,北虏擒下了官家,景王和蔡京奸党又篡位自立。我听说苟知州依附奸党,欲裹挟我婺州数十万生民附逆,是可忍孰不可忍!”
他说得慷慨激昂,底下的佣工虽然听得恭恭敬敬,却并没有人敢乱说话的,最后听东主说道:“若是婺州完了,咱们织坊也开不下去,今日便停工一天,大伙儿去州衙陈情,这一天算三倍的工钱,若是不去的人,这边请走!”此言刚落,底下的佣工顿时窃窃私语起来,一天三倍的工钱啊,足以买两尾鲜鱼,提一角私酒,刚刚过完年,一家几口都能打打牙祭。
也初来的佣工担小,犹犹豫豫,旁边的人撺掇道:“陈情也不是一回二回了,又不是谋反,哪儿能出什么大事,东家还是团练副使官人呢。”这时,旁边工头则抱过来数十根硬木短棒,发给那些平常倚重听话的佣工。另一边掌柜则先把中午的馒头发了,招呼众佣工等会儿定要聚作一团,莫要散入其他工坊的人群里去,免得弱了东家的气势。
陈益的好黄公迈道:“进之兄急公好义,真乃我婺州士林之翘楚。”吴子修笑道,“就是和陈漳州相比,也不遑多让啊。”陈漳州便是陈东,他拿来和陈益相比,自是恭维于他。
“哪里,哪里,”陈益摇头谦逊道,“不过说起来,我婺州陈陈氏一脉祖先乃是南陈后主,说不定和陈少阳也有些渊源。”他也不知漳州陈氏祖先出自何处,但不久前,九江郡义门陈已经认了婺州陈氏这门旁支,让陈益分外觉得骄傲。
黄公迈点头道:“进之兄勿要过谦,今日把姓苟的福建子驱走,来日更需你主持局面。”几人一起哈哈笑了起来。陈家织坊里的佣工都已领到了馒头,近千人在工头的带领下朝州府衙门走去。沿途不断有其他家工坊的佣工,院的生,乃至普通的百姓都汇入进来,很快便有数千乃至数万之中,等到天刚刚蒙蒙亮时,知州衙门外面已经是人潮人涌的局面了。
这股乱潮来得猝不及防,几乎遍及天下诸路州县,各种各样的人物粉墨登场,有心无心的人物都卷入了进去。各种势力恶斗之激烈,甚至大大超出了始作俑者的估计。在汴梁失陷,朝廷威信大失的情形下,各地有士绅百姓驱逐州官县令的,也有州官县令调集禁军厢军将闹事的士子百姓下狱治罪的。辽军南下在即,大宋东南数路却仍陷在一片混乱无比之中,无论是自以为胜算在握的蔡京一党,还是挑起乱局的理社,都难以收拾这局面。
福建路龙栖山下,阴雨绵绵,一辆马车停在道旁,即将远行的人却没有立刻登车,朱森和黄坚还在道别。几位披着蓑衣的士子在蒙蒙细雨中等候。
“舟山先生虽然忧心国事,但年事已高,旅途万万不可太劳顿了。”
朱森低声道。他的容色有些沧桑。武昌军节度使朱伯纳战死,朱皇后和官家皆为北虏所窘,这些消息像接二连三地捶在朱森的胸口。却没有把他击垮,反而让他儒雅之中,多了几分沉鹜之气。竹林院的弟子,想要有一番作为的,朱森都温言勉励,还写信举荐他们到昔日有旧的文武官员帐中。这次陈东和岳飞在鄂州首倡义旗,尊天子不奉乱命,引起东南局势板荡,黄舟山因此要去鄂州与会,朱森也选了好几名文武兼备的门生跟随前往。朱森自己也也大力联络左近州县的官员缙绅,一边为金陵杭州输送粮饷,一边准备抵御契丹人的入寇。
“沿途州县或降或逃,辽军已过滁州,兵锋直指金陵,”黄坚湛然的眼中闪过一丝忧色,“如今东南士民自乱阵脚,若给辽人趁虚而入,老夫便是千古罪人了。老夫首倡公议选举之说,使时局如此,便做不得闲云野鹤,但愿来得及助陈少阳收拾局面。”话虽如此,饶是黄坚为一代儒宗,心中也全无把握。这是前无古人的事,是非成败都难说得很。
“先生忧国之心,天下皆知,”朱森抬头看了看天色,深深吸了口气,沉声道,“保重!”
“你也保重。”黄坚满是青筋的手拍了拍朱森的肩膀,“黄某老矣,时日无多。这天下,还要靠你们来承担。”朱森眼光微动,他点了点头,亲自撩开车帘,将黄坚送马车。
几个竹林院的学生向朱森行礼后,背着行李,步行跟在马车后面,斗笠蓑衣的背影行色匆匆。走了不远处,不知谁起兴唱起行歌:“严风吹霜海草凋,筋干精坚胡马骄。汉家战士三十万,将军兼领霍嫖姚。流星白羽腰间插,剑花秋莲光出匣”
朱森的眼角有些湿润,一直站在雨中目送行人。春寒料峭,他身却有热流涌动。
蒙蒙烟雨中,众人的背影消失在山道转折处,歌声仍袅袅传来,“陛下之寿三千霜。但歌大风云飞扬,安得猛士兮守四方。胡无人,汉道昌。”
细雨蒙蒙之中,曲折的山荫道,嫩绿的草木已经错落先发,在春风里微微摇摆,
因为宋国执意不肯放开函谷关,西京行营和河东行营都严加戒备,夏国东征军一直无法出征和辽军打仗。没过多久,陈东和岳飞尊天子而不奉乱命的消息不胫而走。开始时,夏国护国府对这个做法并不在意,毕竟岳飞手中仅有八千余兵力。然而,在随后极短时间内,宋国东南数路陷入一片混乱,不少地方官和士绅都响应这个旗号,既不承认赵杞的帝位,又不承认辽国以赵柯名义颁布的圣旨。这些日子,赵行德满腹不合时宜,激动而困惑地关注着关东的军报。
这一天,他接到军令,匆匆赶到东征军大营。迈入中军帐,便只见团练使陈千里和将军吴阶二人,赵行德不由得一愣。军礼参见过后,吴阶摆了摆手,让他不必拘束,却没有说话,只下打量赵行德。
陈千里打破沉默道:“赵将军,我记得你想去关东作战。”
“是的。”赵行德点头道。他微觉奇怪,东征军都被堵在函谷关,不知他提此事作甚。
“虽然曹迪不肯放开函谷关,但还有一条出兵的路线。既然辽军南下江淮,我们也可以顺江而下,不失辽军如愿吞并东南半壁江山。而眼下东南局面的枢纽,便在鄂州。赵将军,你与陈东等人有旧,可否从中斡旋,促成这干人等与我朝结盟抗辽。”
赵行德心头咯噔一下,抬头看时,只见陈千里眼中含有深意,似乎早已知晓他到底是谁。
章81 帝子许专征-4
“宋国与本朝对峙了上百年,理社和奸党也恶斗了十年。陈东等人不甘心就范于蔡党,对我朝也心存疑虑,这都是自然的事情。但是,东南乱成一片,却是亲者痛而仇者快。我听说在河北之地,禁民汉服,迫使百姓削发,以至于契丹兵马路见未削发者皆杀之。又掠取河北百姓,脸上刺大字为记号,押往北边为奴,因为驱掳汉人过多,结果南京道上京道的奴价剧跌,不少契丹贩子眼看无利可图,便将汉民在半途坑杀。辽军杀人如割麻,田园荒芜,到处尸骸交错,炊烟断绝,虽秋冬时节,犹臭闻数百里。赵将军当知晓,当前要紧之事,是阻止辽军南下席卷东南。士人清议和抨击奸党,不能使辽军退兵。一味提防我朝,也不能使辽军退兵。”
陈千里叹了口气,他的话语由凝重转而沉痛,继续道:“望赵将军转告陈东等人,事有轻重缓急,契丹入寇,非止于亡赵宋一朝,乃亡我华夏衣冠。我朝是真心援手,只为救民止杀,并无染指之意,暂且放下宋夏之间的宿怨,勿使惨景再现于东南。”
赵行德点了点头,深吸一口气,问道:“何时出发?”
吴阶沉声道:“辽军兵锋已迫近金陵,事不宜迟,赵将军先快马兼程先前往鄂州,与陈东商定结盟事宜。东征军将转往蜀中,只待诸事俱备,大军将从白帝城出发,顺流而下前往鄂州。”赵行德随行的亲兵不多,仅有杜吹角等十余名旧部。虽然可以偷越函谷关,然后一路快马兼程赶往鄂州,但宋国北方一片兵荒马乱,为防有失,大将军府安排赵行德此行先南下巴蜀,然后自水路前往鄂州,能够最大限度避开辽军的威胁。
诸事交待完毕后,陈千里和赵行德一起退下,两人骑马缓缓而行。白羽军驻扎在长安城的郊外,放眼望去,田野中到处是农夫在忙碌不休,赶着驭马犁地,春耕播种。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关中泥土特有的芳香,一片安详平和而又生气勃勃的景象。想起辽军铁蹄下生灵涂炭,赵行德心事重重,只顾低着头行马。陈千里皱着眉头,若有所思。
“行直以为,关东之政比我朝之政,高下如何?”他突然问道。
赵行德沉默了片刻,摇了摇头,低声道:“颇有不如。”
陈千里点了点头,补充道:“关东赵宋,若论人口财富,天下无出其右,更是辽国的数倍。可这样一个朝廷,再如何把仁义道德挂在口中。它连自己的子民都不能保护,有再多的理由,这个朝廷也算是失职了。行直,你说是吧?”他口气颇为沉重。
赵行德叹了口气,点点头,没有说话。
陈千里又道:“在团练军中,有不少关东投过来的流民。我腆为团练使,和这些关东出身的军卒相谈,我才知道什么叫穷困潦倒,走路无路。耕田之夫,不能保一日两餐,一遇荒年,便要卖地举债度日。我听说关东乡村客户,若再借耕牛和农具,田租可高达八成。真真谷未离场,帛未下机,已非己有,饥寒交迫,朝不保夕,闻之令人断肠。不单单富者地连州县,我听人说,关东所谓官户、形势户,能隐田漏税,以至于一县之地,有六七成的田产都不交赋税。所谓士大夫者,非但视为不见,反而沾沾自喜,以为仁厚之泽,而遗利在民。反而,朝廷法度自此变乱了。再者,关东朝廷一说重新丈量田亩计税,豪强必多方阻挠,由此可见,其乱法度之利,究竟为谁人所获。农事乃国家之本,关东之因人而废法,由此可见一斑。令公室积贫积弱,朝廷有不可不用之费,用事者又不敢惹士大夫豪强,只能另立名目从普通百姓身上刮去,就只能让贫者负担更重。再加上各种征调摊派,破败忠厚人家,甚如兵火。行直,这便是所谓仁政?”
赵行德重重叹了口气。陈千里所说的,他也耳闻目睹,可总想到自己势单力薄,无法改变这些,渐渐地也就麻木了。今日听陈千里提起来,赵行德既惊诧于陈千里一个夏国人竟然对关东的弊政如此了解,又感到心事重重。迫在眉睫忧患是辽寇入侵,但关东的法度松弛,积弊如太仓之谷,陈陈相因,盛世的花团锦簇之下,内里早已破如败絮。司马文正公曾言,治天下譬如居室,敝则修之,非大坏不更造也。但现在便如富丽堂皇的殿宇,廊柱栋梁早被蠹虫蛀空。已到了大厦将倾,非更造不可的地步了。
“行直大概不觉得吧。若论赋税之重,我朝远远过于关东。我朝立国于四战之地,西有罗斯、芦眉,南有大食、突厥诸侯,北有漠北蛮夷,东有宋国、契丹。自从立国以来,便是无年不战。虽然我朝人口仅只关东的一半,但国家用度之费,丝毫不小于关东。但因为严行法律,赋税负担均匀,普通百姓的日子,却比关东好过一些。”
陈千里的脸上丝毫没有自矜的神色,沉吟道:“关东号称士大夫与皇帝共治天下,但关东的黄舟山也曾言,天下者,乃天下人之天下,非一人之天下。我再给他画蛇添足一句,天下人之天下,亦非士大夫之天下。这一句话,你带给陈东吧。”
陈千里沉声道:“若是他们救不了关东的百姓,我朝当以剑救之。”他顿了一顿,又道,“这一句,你知道就行了。”他看着赵行德,问道,“不管你是行直,还是元直,真到了那一天,为了一个更好的天下,我希望你能够站在关东的百姓这一边。”
赵行德心中触动,看着陈千里,陈千里却没等他说话,便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相聚时短,后会有期。”他伸手指着前面赵行德的宅院,“明早就要出征,先安排一下家中吧。”
赵行德点了点头,和陈千里抱拳别过道:“后会有期。”
陈千里谈吐举止,都很不寻常,令赵行德感觉,他恐怕不是简单的长安团练使这么简单。说不定和当年的王彦一样,表面只是河北大营的军官,底下却是控制着皇城司在整个河北乃至辽国境内的细作。只不过陈千里既不言明,赵行德自然也不会去追根究底,很快将此事置于脑后。
赵卓和赵雍正在院中玩耍,一见赵行德,赵卓便先扑入怀里,要爹爹把自己举起来,赵雍也站在一边叫闹不依。赵行德一一满足了孩子的要求,方才把他们放下。他心中泛起一阵内疚之意,迈入后厨。
李若雪正一手正掀开锅盖,一手将锅里蒸好的白玉糕夹起来,切成块,盛在青瓷盘中,层层叠叠犹如白玉宝塔。白玉糕是汴梁的风味,乃是生粉、芝麻、松子、胡桃、莳萝磨成粉后,加白糖和红曲拌合,卷成卷再上锅蒸出来再切成块,其色雪白,味道极美,乃孩子们最爱吃的小食。这些都是汴梁和洛阳家乡的口味。
白雾蒸腾中,李若雪腰间系着兰花布裙,身段婀娜,她听见门口响动,回身见是行德,嫣然一笑,秀色可餐。赵行德走到她身后,轻轻搂着妻子,并没有说话,只是心中不断涌起温柔和不舍之意。李若雪似有所感,停下了手中伙计,低声问道:“夫君又要出征了么?”
“不是,”赵行德低声道,“我明早就走,快马先去蜀中,然后走水路下鄂州,去见陈少阳。待诸事安排好后,夫人再带着孩子,随东征大军一起过来。”
“嗯,”李若雪鼻端有些微酸,嘴角却微笑道,“那分别不了多久,就可以在一起了。”她的心思灵巧,加上赵行德平常也向她解说关东的局势,旋即猜到了赵行德去找陈东的意图。她低声道:“夫君此行去,勿以妾身为念。”柔肠百转,眼角却不觉湿了。
两人静静地呼吸着彼此的味道,铁锅中的沸水咕嘟咕嘟,白雾蒸腾弥漫着整个房间
南风渐暖,辽军大营里仍是蚀骨的寒冷。被俘的君臣被看押在一排木房内,汴梁城内的宋朝官员派人送来衣食,看守辽军也予以准许。虽没受多少折辱,但这种被囚禁的日子,赵柯过得苦不堪言。得知蔡京等人拥立了景王赵杞为帝,行营州县多闻风倒向赵杞之后,他更如坠冰谷,每天都是凄风苦雨,以泪洗面,悔不当初。
这天,陈东和岳飞首倡尊天子不奉乱命,鼓动天下勤王迎回圣驾的消息传来,赵柯不禁大为感动,饮泣道:“如今国势艰难,所谓板荡识忠臣,唯陈岳两位爱卿而已。可恨,朕不能早日重用之。”他自觉朝不保夕,随时可能被耶律大石害死,未免死后帝位虚悬,当即自己咬破中指,在内衣腰带上写下“封陈东为丞相加太子太师,岳飞为天下兵马大元帅加太子太保,望两位大臣戮力同心,驱逐北虏,恢复大宋旧日山河。若朕无幸,为免宗庙断词,陈岳两位辅臣可于赵氏宗室中择贤,继位为君。”
赵柯心情激荡之下,写好这条衣带诏。看着帛带上的血迹斑斑,指尖刺痛不已,赵柯却有些后怕。他不敢轻易交予别人,只将这帛带仍旧系在内里,须臾不离身边。不待到将死一天,或是遇到足以托付的臣子,绝不敢轻易让人看见。
章81 帝子许专征-5
耶律大石将宋皇赵柯扣留,自己也在汴梁城外结营而居,号称御账。除五万骑兵南征宋国江淮外,辽军主力大部分都滞留在宋国的京畿及河北诸路,一方面给洛阳襄阳的宋军施加压力,不使其分兵援助东南,另一方面抓紧攻打那些不奉召投降的宋军残余,并全力镇压起事的宋人。
因为辽军南侵极速,河北失守的州县城寨不过是少数。许多孤城中的宋**民,接到赵柯的诏书尚抵死不降,辽国北院便派汴梁的宋朝高官招降,若仍是不降,则集中大军并铁桶炮一一攻打。一方面,河北残余的宋军人数虽多,相互间却无法呼应,被困在一座座城寨中,被辽军各个击破。另一方面,有些宋军因不敌辽军攻打而溃散,散入山林中为寇,四处攻击辽军。王彦在河北招安的绿林豪杰也竖起义旗,招揽溃兵遗民,势力大涨。被辽国北院悬赏万贯通缉的傅选、孟德、焦文通、刘泽等巨寇在太行山聚义反辽。燕山府刘立芸以均贫富为号聚众起事。此外还有蓟州玉田智和禅师联络僧俗上万人起事,五马山赵邦杰自称赵宋宗室自立起事,宋人遗民闻风响应,聚众号称数十万。甚至被辽军劫持到上京的宋人丁壮万人串谋起事,尚未发动被辽人察觉,斩杀为首者数百人。
与此同时,河东宋军迅速与蔑尔勃部落议和,杨彦卿全军撤出云州,退入雁门关。河东行营一边结好太行山豪杰,一边将大军向南集结。河东对中原有居高临下之势,河东行营脱出身来,立刻给汴梁一带的辽军形成了巨大的压力。耶律大石则一边修整士卒,一边厉兵秣马,准备应付随之而来的大战。同时严令萧塔赤与伯升豁进攻雁门关,不使河东行营全力南下。
辽军在数月之间,侵占河南河北的大片土地,无数宋国百姓被抓为奴隶,折价出售给工坊为工奴,南征有功诸将也被赐予大量奴隶。耶律大石鼓励契丹贵族招募宋地工匠开设工坊,并特意将铁匠、木匠、皮匠等百工编为匠户,匠户的地位仅次于北院军户,却在普通女真户、渤海户、室韦户、鞑靼户、黔戛斯户、回鹘户等杂胡之上。匠户和随时可能被抢掠为奴,征发为签军的宋地百姓相比,境遇和地位更有天壤之别。甄别匠户的诏令一发,大名府、汴梁诸城很快就有大批的宋人工匠应募。北院户籍中匠户数量暴增,大批铁匠户和年轻壮丁被发往各处铁矿山,冶铁治兵。原先契丹工坊无法生产的软烟罗、重纹绣锦、金丝帛,有了南朝的工匠,只要劳力足够,要多少有多少。
这数月之间,大批宋国百姓或死于兵火,或被掳掠为奴,许多城池废为丘墟,人口减半,甚至十成只存一二。田园荒芜,这空出来的大片土地,辽国一部分赏给南征诸将建立大农庄,役使工奴广种稻麦桑麻,另一部分则种植牧草,作为放牧牛羊和战马的牧场。越是大队辽军聚集之处,牧场占用土地越多,东去春来,田地里野草吐绿冒芽,长势极快。辽军骑兵在河南河北放牧的马群,大群成千上万匹,小群也有数百匹,令人恍如置身漠北草原。宋朝君臣上百年都说本朝失了养马地,因此在骑兵上无法与契丹和夏国争雄。被掳的宋室大臣无时不闻马嘶,马蹄轰鸣,出则望见战马成群。君臣竟面面相觑,不知为何辽人能在河南养马,而本朝偏偏不能,最后只能归因于契丹人天生擅长养马。
契丹人虽出自漠北之地,但受中原文化影响已久。辽国立国百年,更使契丹人汉化极深,读汉书说汉话。契丹女人受南朝风俗文化熏染,即使萧氏后族之女,也常常做汉家女儿妆。契丹权贵更喜好南朝温柔,王公大臣大多蓄养有南朝的歌姬侍婢。南征之前,耶律大石鼓动起底层的契丹人,要恢复契丹旧俗,洗净南朝奢靡浮华之气,尚不能完全令行禁止。全心拥护他这些举措的,一大部分是耶律铁哥、耶律燕山等一直跟随他起事的心腹重臣和青年子弟,另一大部分则是享受不起南朝奢靡之物的穷苦契丹人。南征以来,大批南朝的绫罗绸缎,机巧玩物,图册书籍涌向北方。上京道、中京道、南京道等辽国后方更是南风劲吹,而出征将士强抢南朝女子,甚至藏在营中的事件,也屡禁不止。
耶律大石再三下诏,要明契丹与南朝之分,收效却不甚明显。这天他考校皇太子耶律夷列的课业,发觉夷列对南朝制度颇为了解,于是细细盘问。在父皇厉如鹰隼的目光下,耶律夷列不觉有些战战兢兢,答道:“父皇,我朝以北国之法治北人,而以南朝之法治汉儿,现在我们占领了大片南朝之土,又有这许多汉儿,所以儿臣多读了两本南朝的典章制度。如是不妥当的,儿臣再也不看了便罢。”
按照汉人的叫法,耶律夷列已到了束冠执之年,和其他契丹少年一样,他在军营中苦熬了数载,习练骑射和战阵之法之余,也结识了一批年纪相当的心腹伙伴。耶律大石本身博览群书,状元及第。而耶律夷列自小便是契丹本学、汉学和西学课业并进,也从未耽误一日。若论用功之深,不输于南朝的悬锥刺股。他七尺身长,因为年岁未壮,稍显有些单薄,和其它契丹青年相比,也多了些斯文的气质。
“以契丹之法治北人,以南朝之法治南朝人,”耶律大石看着夷列,眼光数变,终于转为平和,缓缓道,“听起来虽是不错,实则是大错。南朝有句话,生民若水,社稷如舟。契丹人和汉人都是水,不管你怎么分别治理,都不可能把两边截然分开。只要在一国之内,契丹人和汉人的风俗必然要相互影响。汉人的人数是我契丹人的几十倍,他们若保持着原先的习俗,只能是让我们契丹人渐渐失去本来面目,变得和他们一样。所以,我们不但要以契丹之法治理北人,还要以契丹之法治汉人。”
耶律夷列脸露疑惑之色,反问道:“怎么可能让他们反而把我们给变得和他们一样了呢?我契丹人贵为北院兵户,南朝汉儿不过是奴婢户。我们契丹人的话就是军令,汉儿只有遵从的份儿。”
耶律大石先没有多说,命人从外面取来一罐泥水,又取来了一大罐清水,他先对耶律夷列道:“南朝人便如同这一罐脏水,我们契丹人便如一罐清水。”然后当着夷列的面,将泥水清水和倒在了一起,沉声道:“这一罐脏水和一罐清水混在一起,得到的是绝不会是一样一半,而是两罐脏水。清水不能使脏水变清,可一点点脏水就能让清水变脏。所谓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要让南朝人像契丹人一样质朴千难万难,但南朝人要让契丹人习于逸乐奢靡,就太容易了。”
“南朝人,,是脏水么?”耶律夷列摸着自己袍服的锦缎,他虽未必全信,却不敢再质疑,只能俯身称是。
耶律大石沉声道:“我契丹人远远少于宋人,为何能打败宋国?我北国之民,生于沙漠之间,逐水草而居,放牧射猎食肉酪为生,习于战斗,生性质朴,唯力是视,与虎豹群狼相近。而我们契丹人,就是兽中之王。宋国人并非勇士不多,也并非兵戈不利,但他们生在温山软水之间,骨子里便喜欢安逸平和,讲求温良恭谦让,绝不会真正喜欢争斗和打仗。商纣王力搏熊虎、秦始皇统一六国、汉武帝大败匈奴,都是一时豪杰。但在你看宋国的史书上,哪个不是鼎鼎有名的暴君?假仁义道德之名,一干手无缚鸡之力之徒,居然对豪杰之士嗤之以鼻?既然宋国人这么爱好安逸的生活,那他们再多兵马,也只能成为我们契丹人放牧的牛羊而已。但是,”他拍了怕夷列的肩膀,“如果我们变得像宋人一样耽于安逸平和的日子,那么我们也会变成他人的牛羊,所以,我们要好好保护契丹旧俗这一瓶清水,万万不能让南朝的泥水给弄脏了。”
“儿臣,”耶律夷列沉声道,“儿臣明白。”
耶律大石这才满意地点点头,挥手让他退下。
夷列退下后,北院枢密使耶律铁哥又来觐见。辽军虽然攻占宋国都城汴梁,但仍旧处于河东行营、西京行营与东南行营三面大军的环伺之下。只待宋军缓过气来,局势就非常险恶,说不定要被迫退出汴梁。所以耶律铁哥主张,须趁南征余威尚在,宋军心有余悸之时,先下手解决掉这三路围攻。而这三路之中,刘延庆兵力最少,襄阳一带经营时间也最短。辽军集中主力攻打刘延庆所部,最容易获胜,还可以速战速决。而且,就算不能全歼宋军东南行营,也可将其残部往南驱逐,使其和陈东岳飞所部争夺荆湖一带,使宋国在东南的内讧更加激烈。这是驱虎吞狼之策,也策应了南征的辽军偏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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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82 秉旄控强楚-1
“河南河北盗贼四起,虽然都是些乌合之众,不堪一击,但贼人聚散不定。大军清剿时,贼寇藏身山林水泽中,大军一走,便又出来骚扰我军粮道,裹挟百姓上山。这样的贼寇总计不下数十万之众,北院调集了不少南下兵马清剿,方才让他们的气焰稍煞。如今要集中人马对付宋军,恐怕背后的兵力空虚下来,贼寇又死灰复燃。”
“北院有什么对策?”耶律大石问道,他端起将桌案上一杯茶盏,递给耶律铁哥。
耶律铁哥接过茶碗,手指抓了一撮糖粉投入,又加了一块干酪,两指自然地伸进茶汤里搅了一搅,这才喝了进去,一大口将半碗茶都喝进了肚里,蒸腾的油茶香仿佛将全身毛孔都蒸得舒张开来。南下的兵马有限,面临处处都要用兵,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局面,北院确实有所考虑,但这条对策,耶律铁哥本身也拿太不准。
耶律铁哥略一犹豫,沉声道:“现成的办法,是恢复汉军营之制。或是招募河北汉人大户子弟,或是把投降的宋军编成汉儿军。虽然没什么大的用处,但汉军可以为我们打草谷,在汉境收取赋税、把守隘口道路、押运辎重粮草,弹压后方的盗匪。这样一来,我们能节省下不少兵力,集中兵马专心打击宋国残余的行营禁军。”他顿了一顿,解释道,“宋军和盗匪一个进入汉军营,河南河北便少了一个顽抗之徒。令其和不降者自相攻杀,我朝只需花费少许官职钱粮,便能解决心腹大患。只是”
耶律铁哥有些吞吞吐吐,自从耶律大石继位后,大力压制汉军。除了签军之外,各军只有陷阵营、效死营、火炮营、匠户营之类的特殊营头里才有汉人。原先在辽国显赫一时的汉人将门更早已灰飞烟灭。除郭保义之外,再无统兵上万的汉人。而招降盗贼和宋军的口子一开,汉军的人数必然迅速膨胀,甚至可能超过辽军本部,汉人将领重掌兵权也是自然之事。
耶律大石的笑容凝住,御账中气氛一时有些凝重。他端起起茶盏,也不添加糖粉和酥酪,轻轻抿了一口。只有耶律铁哥这早年的心腹才知道,耶律大石年少时最爱的南朝茶汤味道,只因为不和契丹风俗,方才克制自己,只喝油茶和奶茶。只是没到沉思忘情时,便会故态复萌。宫中唯萧贵妃知道这个习惯,亲自为御账备下的龙凤茶团,若不放糖粉和奶酪,便是上好南朝茶汤。
沉默了一会儿,耶律大石方道:“既然形势逼人,那就重建汉军营吧。”他顿了一顿,看着耶律铁哥松了口气的神色,沉声道:“由北院管汉军营的事,务必将汉军营牢牢控制在契丹人手中。若论地位,汉军将领统兵再多,也比我们北院契丹一普通军户要低贱得多。”他语气有些凛冽,耶律铁哥忙躬身答是。
“我辽朝是契丹人之国,此乃根本之制,万万动摇不得。”耶律大石似乎担心北院处断失误,刻意叮嘱耶律铁哥道,“宋人是我契丹人数十倍之多,这种谬论倘若流传开去,大辽就算打下了天下,却岂不成了宋人的国家?诸大臣,诸将中,不管是契丹人,还是汉人。只要谁提平等相待契丹人和汉人之事,便是动摇国本,北院立刻要报知于我,严加惩处。”他叹了口气,沉声道,“我契丹人以武立国,信奉的是弱肉强食,强者为尊。既然长生天让大辽打败了南朝,契丹人就该要高高在上。”他叹了口气,沉声道,“当年西晋倒行逆施,鲜卑人入主中原,本来已经成了大统,便是因为在这上面疏忽了,才被杨氏李氏这些汉人将门窃取国祚。我朝不得不早作打算,万万不可重蹈覆辙了。”
耶律铁哥心头一凛,忙站起来躬身答道:“末将明白。”
帐中响起铁甲铿锵之声,耶律铁哥虽贵为北院枢密使,但平常皆披挂重甲,吃穿和普通契丹军户无异。耶律大石满意地点了点头,沉声道:“铁哥,我信得过你。不过,北院扩充汉军营这件事,你万不可委托他人,要亲自办,看紧一点。每做一步,大小详略都报于我知晓。”他沉吟了片刻,似想起一事,补充道,“关西方面也要盯紧。既然曹迪不纳夏国援军,我们也不要过分逼迫于他,让他为我们看着函谷关好了。还有,南朝理社那帮书生,最为冥顽不化。东南方面,岳飞镇**和陈东党羽,南征大军要及早剪除,不可让他们扩充势力成了气候。”
北院枢密使退下后,耶律大石又端起茶汤喝了一口,这下却皱起了眉头,他看了看茶碗中澄清的汤色,似乎破不满意,刻意多抓了一把盐,一把糖,双倍的干酪和酥油进去,这才皱着眉头,慢慢咽下了一口。
耶律大石感受着滚热的汤茶熨烫着胃部,将目光放在函谷关,暗暗道:“夏国西面虽然受到罗斯和突厥的困扰,正在用兵,难以分身兼顾。东面又被赵杞和曹迪拒绝,但他们总不能坐视我吞并宋朝,他们的下一颗棋子,又将落在何处呢?”
赵行德只带了杜吹角、刘政等几名军士,日夜兼程赶往白帝城。除了在过剑阁栈道时不能乘马疾驰外,一路上都催马赶路。蜀道艰难,虽然驿路通畅,但天黑以后,非走熟了道路的军士不敢在山道上驰马,只能在白天赶路,行程便慢了不少。
从关中到蜀中,地形地貌,风物人情的变化极大,杜吹角人都有目不暇接之感。入蜀后一路上,所经州府县邑都花团锦簇一般好,民间习武只为求取军士出身,或是强身健体,地方上实则近百年不经兵戈了,故而此地文风之盛,在夏朝首屈一指,连沿途所遇许多军士都是文质彬彬之辈。蜀民多开梯田种水稻,山间则广种桑树茶树,民间盛行养蚕纺纱,工坊织造蜀锦极多,连普通百姓穿着绸面的袍子。和关中一样,蜀国因地制宜营建了许多小堤坝水渠,一是为了给高处田亩灌水,二是利用河渠行船运送物资。蜀地虽然多山,但山间沟渠纵横,许多河渠经过整治后,便能行小船。但因地方太湿润,这里种不好棉花,在栈道上,许多商贾都从关中往蜀中贩运白叠布和棉袍,再从蜀中运出绸缎和茶叶。此时虽是春天,气候尚未转暖,关中之民还在用石炭烤火,而蜀中百姓用的则是竹炭取暖,烧起来有股淡淡的竹香味。在成都府客栈打尖时,刘政发现不少女子走过地方,都留有一朵朵花瓣样子的香粉印迹,端的是步步生莲,满城都是脂粉香气。看着街道屋檐下晒太阳的老人,尽管杜吹角和刘政都是夏国人,仍不住地感慨蜀中比其他地方要安逸得多,令人流连往返,古人所谓少不入蜀,非是虚言。
赵行德虽然心急如焚,却也不能肋生肉翅飞到东南,他沿途换马赶路,天黑以后,杜吹角刘政等人兴致勃勃地谈论沿途的见闻,赵行德则在思索如何应对辽军南下的危机。他人还未至鄂州,已经先写了好几封书信,不计成本地用福海行鸽书发给陈东。
大敌当前,理社却在乱成一片地行推举公议之制,各种人物各怀心思,都粉墨登场,其中不乏志在挽回乾坤的同道仁人,但企图浑水摸鱼者也不少。一时间令人难辨真伪。更不用提,东南数路暗流涌动,蔡京李邦彦等的党羽不少,实际上赵杞仍然得到了大部分军州县寨官吏的拥立。赵行德看来,这时仓促行推举之制,委实有些不合时宜。不过,事已至此,开弓没有回头箭。人心本来就在观望惶恐之中,若再反复的话,陈东和理学社便等于自绝生路了。为今之计,只有将错就错,暂借本朝守内虚外,叠床架屋的祖制。在州县士绅推举之外,再行一套体制,集中力气应付辽军南下这一迫在眉睫的危机。
以赵行德这些年出征打仗的体会。当务之急,莫过于兵马、粮饷两件事。行军打仗最忌号令不一,各行其是。故而赵行德建议陈东,无论各州县兵马出身如何,纵有千军万马,只能听命于一名大将,军中号令专一,才能克敌制胜。而这个大将的人选,他毫无保留地支持岳飞,并且劝陈东万不可妄加猜疑掣肘,以免误了大事。而另一方面,粮饷是军队的命门。赵行德建议陈东建立一个统一的军需府,负责筹集军饷、征用军需和制造军械,并及时输送到军前。抓好了这两件事情,才有抗衡辽军南下的本钱。只要在这两事上别作怪,州县乱哄哄地先尽随它去。在这两事上犹豫甚至抵制的州县势力,陈东务必要小心提防,必要的时候就得杀鸡儆猴,免得有心人竞相效仿,白白将东南半壁江山葬送了。
章82 秉旄控强楚-2
赵行德等人快马加鞭,晓行夜宿,终于如期赶到泸州,早有一艘福海行的中型商船泊在码头等候,一待赵行德等人上船便立刻起锚。长江尚且是初春枯水的时候,许多礁石都露出水面,船只随着湍急的江水,杨帆水流而下。水路上船工号子与耸峙群山里的猿蹄此起彼伏,峡谷间不时响起数声雕类的清鸣,让杜吹角等北方军士兴奋不已,不顾江风寒冷,白天大多数时间都呆在甲板上观看江景。
大江所经多是被江水千万年冲刷出来的悬崖峭壁,放眼望去,山顶尚且还是白雪皑皑,山下面树林已是绿意盎然。因两岸的高山陡峭险峻,蜀中与江南之间货物往来,全靠这一条江水,从上游往下走极为迅速,从下游往上走则要缓慢些,有时要纤夫和骡马拖动商船。江上除了商船和渔船外,还时不时看见还用竹排运载货物。偶尔遇见蜀国巡江战船,船上的商贾交验了在泸州完结关税税票,贸易曹官吏便放行。这一船货物主要是泸州特产的老酒,因蜀道艰难,粮食运出的费用高昂,历年陈粮便用来酿酒,顺江运到江南去卖,再从江南购买牙角香药绫罗绸缎之类货物运回蜀中。这些酒若没交宋国那边的税负,便算作是私酒,有时交了赋税也算私酒。赵行德此时的身份也是商贾,为了避免麻烦,他们往下江贩运的是蜀锦,杜吹角等和几个蜀中军士则扮作他的伙计。
船只进入三峡这一段后,只见两岸的绝壁千仞,对峙如墙,山间人迹罕至只闻猿蹄,随着航道收窄,江流骤然加速,船只若仿若风驰电掣般往下**驶。这时江流中的礁石时隐时现,有时船只竟似直直地朝着江流冲去,撞个粉身碎骨,而在千钧一发之际随江流与礁石擦身而过。两岸的山色叠翠,危峰如削,时如石柱春笋,时如屏风连绵,时如覆钟,时如笔架。江流湍急,伴随着怒涛轰鸣,江水如碎琼乱玉一般,水沫子直朝船上溅落,连绵的山势变化万端,飞快地向后退去。
杜吹角等军士都有些晕船的感觉,船工和随船的商贾却安之若素。赵行德则感叹道:“以此处江面之狭窄,两岸重型火炮交叉射击江面,水师也难与之相抗。倘若在沿江山头设立炮台阵位,使沿岸的火力连绵成线,江中行船便会损失惨重。陆上要逐一攻打这些崇山峻岭,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夏国只控制着这三峡天险,对东南已成固若金汤之势。”
大江如奔腾的野马群一般奔出了高山峡谷后,两岸的山势渐渐开阔起来,江水也慢慢变得平缓,和三峡相比,江陵的水面上无风无浪,江水汩汩向东流淌,杜吹角等人松了口气,而船工和商贾则紧张了起来。船只出了三峡便毫无疑问进入了宋国疆界。通常来说,常走江上的商贾和宋国江陵水师,乃至沿江的豪强巨寇都有点买路的交情。所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越是**的时候,贩运货物的利润也越大,商贾们都知道辽兵南侵,东南正乱成一片,盗匪横生的消息,心中一边期待着赚个盆满钵满,一边惴惴不安起来。
凭借船老大的面子,商船顺利通过了宋国水师的盘查,在江陵停歇一晚,第日便杨帆向下**去,过了江陵,烟波浩渺的八百里洞庭出现在大江之南,远远望去,水色无边无际,天上乌云低垂,渐渐下起雨来,平缓的江面上起无数涟漪。雨中不宜行船,商船便在江北岸下锚停泊。赵行德想到船只一旦过了洞庭,很快会到鄂州,心情不像往日那般焦急。他在船舱中点起一灯如豆,一边思索,一边将鄂州军需府的大致构架写在纸上。他听闻岳飞秉性沉鹜,号令自传,除了火器之外,应该不喜旁人太多插手军务。赵行德也无意与之争夺兵权。但三军未动,粮草先行,自己可在解决军需上面多用点心思。他以为岳飞大将之才,只要有兵有粮,迟早将辽军打得落花流水。个人得失荣辱倒是其次。
潇湘夜雨,雨点淅淅沥沥。忽然,赵行德眉头一皱,放下了毛笔。岸边传来阵阵女子哭声,又似夹杂着孩子的哭声,在雨声中若断若续,却一直萦绕不绝。他站起身来,和杜吹角等人去找船老大探听情况。
随船的商贾都聚在船舱中,大家面面相觑,无人说话,有的脸现疑惧,有的面带忧色。船老大道,或许是江岸边人家啼哭,也或许是强盗设下的圈套,专门骗好奇或好色的江上行人,一旦怜悯将其纳入舟中,不久便有同伙尾蹑而来,或诬告拐带人口,或以内应劫船。为防贼人使诈,船上诸人中,尽管有人心存怜悯,却也不敢施以援手。船舱中安静地仿佛无人一样,只闻岸上那若有若无哭声,令人毛骨悚然。船老大劝商贾们灯火尽量熄掉,免得被贼人望见了船只的位置。赵行德亦熄了油灯,他深深呼吸了一口气,从舷窗望出去,偶尔可见江面的飘雨而已,岸上有黑漆漆的一片,什么都看不见。
为防不测,随行几人都集中到赵行德所在的舱室。赵行德、杜吹角和刘政,再加上石景魁等三位蜀**士,只不过六人而已。大家将短弩兵刃取了出来放在身边,静静地盘膝而坐,舱中只闻长短不一地呼吸之声。大约过了三刻钟左右,若有若无的哭声终于止住了,众人刚刚松了口气。忽然喊杀声大作,火把乱晃,火光和刀光,细雨中凌乱无比。
“不好,”石景魁面色大变,“遇上了水寇。要赶紧杀出去!”
赵行德点点头,众军士忙都站起身,向着舱外奔去。这间舱室便在船尾,船只停在岸边,众人只需下水,便可游上江岸。水寇志在船上的货物,一般不会穷追逃走的客人。然而,刚刚出舱门,赵行德便发现十几名水寇在船尾甲板上,还有更多的人源源不断爬上来。看见了赵行德这几人,盗贼们一起呐喊,各举兵刃朝这边冲过来,十几根箭矢同时嗖嗖嗖破风射来。
“杀!”杜吹角一刀拨开迎面的箭矢,前腿一蹬,便将当面的水贼踹翻在地,其他军士也不含糊,且战且行,一鼓作气朝前猛冲。水寇没料到船上还有这么一群煞神,人数虽多,却猝不及防,顿时被赵行德等人冲得七零八落。然而,这支水寇十分凶悍,回过神来后,聚集了更多同伙朝这边杀来。众寡悬殊之下,赵行德等人无心恋战,冲到舷边,石景魁、吴宗琏和徐定山用诸葛短弩连发弩矢,暂时逼退盗贼。
“快跳!”赵行德低喝了一声,拍了一拍杜吹角和刘政的肩膀,两人噗通一声跳入水中。杜吹角和刘政也是通水性的,两人下了水以后,便和赵行德一起后拼命向岸边游去。在他们身后,石景魁等三名军士也普通普通跳入江水中。
江岸虽然不远,然而,商船周围的水寇却更多,一见赵行德等人逃离商船。水寇们竟不划船靠近,而是纷纷从小船上跳入寒冷刺骨的江水中,更有会水的好手,看准了赵行德等人的方位,途中丝毫不换气,一口气潜游过去,在水中扭打起来。赵行德等人虽然会水,但却不能和这些终年生活在江湖之上的水寇相比,很快,便一一被擒了下来,个个喝了一肚子江水,头昏脑胀以后,被水寇弄回商船五花大绑起来。
“你们竟然暗藏连弩,还射伤我寨中弟兄?你们到底是什么人?”一名中年水寇厉声喝道。他身形魁梧,额角有个不太明显的疤痕。他身旁一水寇吼道:“宰了这几只肥羊,挖出心肝来炒了吃。”一边说,一边用短刀将众军士的衣袍都挑开了来。杜吹角等人衣袍被江水浸透,这时许多旧时刀箭旧伤痕都露出了来。众水寇脸色大变,几人更高声道:“是官军的探子!“宰了他们!”
“啪”的一声,一个革囊从怀中掉落。那水寇首领脸色微动,命人将革囊拿过去。他将赵行德革囊中的书信一张张看过去,先看的慢,后看的慢,脸色复杂变幻了好几次。赵行德悔意顿生,只恨未将此物毁去。囊中没有夏国的军情机密,却有和陈东往来的几封书信,包括设立军需府的方略。此外还有往日所写一叠文章和几张福海行交子。
“陆大哥,这上面写的是什么?”
“是官军的探子吧?”
几名水寇问道,那姓陆的首领却一抬手,让众人噤声。众水寇不知何故,也不敢乱说,只磨刀赫赫,恶狠狠地瞪着赵行德等人。多数人想到,寨主想必是发现了官军的狠毒奸计,只待审问完毕,便一起动手,先将这几个探子心肝挖出来,再丢到洞庭湖中喂鱼。
姓陆的首领将革囊检视完一遍,这才走到赵行德面前,低声试探道:“赵元直先生?”
赵行德沉默不语,虽然没有承认,但水寇首领却从他神色中肯定了猜测。
那首领眼中满是震惊之色,当即俯身拜倒便道:“岳州陆明宇,险些害了先生的性命,陆某万死不能辞咎,请先生降罪责罚!”他心神恍惚之下,只顾跪地请罪,居然忘了将赵行德身上的绳索解开。船舱中众多水寇头目,连同杜吹角等军士,脸上眼中,都是大惑不解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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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82 秉旄控强楚-3
众水寇首领一时无语,赵行德低头看着陆明宇,叹了口气:“陆壮士,你先起来,为我等把绳索解开吧。”“啊哟!”陆明宇抬头,满脸都是懊丧,以掌击额,“该死,该死!”他忙站起身来,取出腰间的短匕首,先为赵行德割开了绳索,稍微犹豫了一下,看了看赵行德,又待继续给其他几人松绑。因为动作太快,其他人都来不及阻止,就算心中疑惑,也不敢唐突阻止。
“陆大哥,这些人来路不明,不可放过官军探子!”一名水寇急道。
“什么来路不明!”陆明宇厉声道,“此乃赵元直先生,有幸当面,还不快过来拜见!”
他一边说,手上短匕不停,将绑缚杜吹角等人的绳索一一割断。军士们被这前倨后恭弄得摸不着头脑,手脚一得自由,便簇拥在赵行德身边,面色警惕地注视着群盗。
水寇们则大惊失色,有人交头接耳道:“赵行德?”“骂辽贼斗奸臣的赵行德?”“要朝廷均田减赋的元直先生?”“果真是元直先生?”“他不是死在契丹人手中了么?”更有人期期艾艾道:“他,他,元直先生,他就是方教主圣谕昭告天下的圣教前军师?”看向赵行德等人的目光,也由起初地仇恨鄙夷,变为三分敬仰,三分怀疑,还剩下的全都是震惊和不可置信的神色。
“还不过来拜见!”陆明宇见手下迟疑,不由厉声催促道,“天杀星,过来元直先生赔罪!”
夏猫儿见头领招呼,满脸不乐意地走上前来。夏猫儿素来凶悍,截掠这条商船是他出的主意。夏猫儿平素虽闻元直的大名,但赵行德真人在前,也不是能呼风唤雨,撒豆成兵,三头六臂的人物,心中就有几分不服。他一边走上前,一边暗暗道:“闻名不如见面,陆大哥是油蒙了心。待我一把将他掀翻在地,出个大丑,他也没脸再拿腔作势,大咧咧受众家兄弟的跪拜。”他心中转念,眼中微露凶光,低着头,仿佛听了陆明宇的话,规规矩矩走到赵行德面前。
陆明宇见夏猫儿老实,还道他听话,赵行德见他目中闪烁,低头过来,心下暗暗提防。果不其然,夏猫儿闷头走到赵行德面前一步,没有任何征兆,猝然朝赵行德猛扑过去,蒲扇般双手去拿他肩膀,自以为只需就势一扳,便能把赵行德摔倒在地。陆明宇脸色骤变,却隔了四五步之遥,无法阻止。幸而赵行德早有准备,他身子不退反进,右手掌缘猛劈夏猫儿的脸颊,能开三石弓的力道何等惊人,夏猫儿被这一下就打翻在地,他偷袭不成,尚没回过神来,赵行德赶上一步,一脚踩住他的脖子。这两下变起仓促,兔起鹘落,都在电光石火之间。
赵行德踩住了夏猫儿脖颈,陆明宇一声“住手!”方才喊出口,他见反而是夏猫儿落败,咽喉被赵行德踩在脚下,满脸通红,几乎憋过气去。陆明宇忙改口:“脚下留情!夏猫儿为人虽鲁莽了些,却是并非奸人。请先生留他一条性命。”其他水寇首领也围拢上来,有人跟着恳求道:“请先生留情。饶他性命!”虽然没有人再敢动手,杜吹角他们也紧张地将赵行德环护在当中。
赵行德见状,便将脚收了回去。夏猫儿从地上爬起来,咳嗽了两声,望向赵行德的眼神便有了畏惧之色。夏猫儿受那一下重击,力道之大,唯有自己知道。从刚才到现在,头脑还晕晕乎乎。赵行德若非掌缘打在他脸上,而是用拳头锤击的话,恐怕立刻就要被打断鼻梁骨。所以陆明宇厉声吩咐他“还不给元直先生赔罪!”夏猫儿再也不敢违逆,规规矩矩过来,向赵行德磕头赔罪。赵行德也不以为意,恕了他的偷袭冒犯之罪。这时夏猫儿头脑稍稍清醒了些,心下嘀咕道:“原来他不是个文弱的书生。”
夏猫儿在众水寇中以勇悍著称,眼看心服口服地来拜见赵行德。其他众人也收起了别样心思,绿林中人以力为尊,此刻看向赵行德的眼神,又多了一丝膺服。赵行德也不受跪拜,只愿拱手相见,众人见他平易近人,并非高不可攀,纷纷心喜不已。赵行德名满江湖又行踪飘渺。能和他见着一面,乃至称兄道弟,即使在不少水寇盗贼心中也暗暗称幸。更兼目睹赵行德一照面打翻了夏猫儿,这也是一大异闻,足供他们向旁人吹嘘许久了。陆明宇更吩咐大摆筵席,他亲自同船陪赵行德回到附近的总寨。至于同船被劫持的商人,则托了赵行德之福,众水寇作势威吓一顿,便连船带人都放了。
自从方腊事败后,洞庭湖一带的水寇就没有彻底断绝过。先前王彦大军打败方腊,顺待着剿灭了东南一带的盗匪。唯独一点,因为东南行营诸军多是北人,不习水战,所以水上盗贼余烬未灭。此后朝廷换帅,刘延庆忙着任用心腹,排挤王彦的部属,还有玩寇自重的私心。于是洞庭水寇势力渐渐恢复,更有许多在陆上无法安生的盗匪来入伙。在东南西营大军北上,又传来辽军即将南侵的消息后,东南州县陷入了一片混乱之中,洞庭湖水寇更是势力大张。
陆明宇乃是洞庭湖十三家水寇的盟主,手下有大小头领数十人,十三寨有丁壮五千多人,连老弱妇孺在内,则有数万之众。而他还只是洞庭水寇中的大股之一,和他势力相若的还有其他两三个巨寇。陆明宇的心思缜密,将总寨建于湖畔一处草泽泥淖密布的所在。春夏涨水的时候,水草亦是疯涨,若无人向导,几乎不得水路。而秋冬水草衰败时,寨子周围水退,一片片泥淖,官军大船极容易搁浅。寨中丁壮在春夏两季还耕种田亩,秋冬则专务战守,一边四出劫掠州县乡村,号称替天行道,一边防备官军趁水浅攻打山寨。
陆明宇将寨中好酒全部都拿了出来,他亲自和几名水寨首领陪着赵行德等人,两边推杯换盏,酒酣耳热之后,望着行德,他忽然流下泪来,指着自己额角的疤痕道:“不瞒元直先生,此乃十年之前,明宇因揭帖案刺配充军留下的印子。当年怒发冲冠,不愿就这么含冤忍耻,这才纠合了一班情投意合的兄弟,甘心做这山贼草寇,”他长叹一声道,“这些年来,打着替天行道的名号,虽然杀了些奸恶之徒,但为生计所迫,无辜之人的鲜血,手上也沾了不少,悔之晚也。”他酒后失言,其余几个寨主的脸色有些尴尬。在赵行德面前,竟然有些无地自容的感觉。
赵行德见他眼中沉痛,亦感同身受,劝慰道:“国难当头,契丹兵马即将南下。陆兄当奋起振作,过去纵有不是处,将来战场上多杀辽寇,用契丹贼的血洗个干净便了。”他的话音刚落,陆明宇眼中透出一丝亮光,他将酒碗往桌上一放,大声道:“若赵先生数一义帜,北拒胡虏,解民倒悬,陆某愿誓死相随,虽肝脑涂地在所不辞。”旁边的几个水寨首领见状,哪能不心领神会,闹嚷嚷大声道:“愿追随赵先生!”“我等愿奉赵先生为首领!”
主桌闹出偌大响动,让聚义堂顿时安静了下来。寨中上下都朝这边望过来,有人瞠目结舌,有人面带激动,有人窃窃私语道:“是要受招安了么?”“赵先生是圣教前军师,陆大哥要奉他为主!”“屁,狗皇帝被辽贼拿下了,听说赵先生是宗室,陆盟主要拥立先生做皇帝,咱们都是功臣!”“听说赵先生有六丁六甲神术,请天兵天将下凡。”杜吹角等军士都暗暗吃惊。他们相互交换眼色,想不到赵将军在宋的威名如此响亮,就连初次见面的盗寇,也改恶从善,舍身相从。
赵行德注目看陆明宇等人神情,满脸赤诚之色,并无作伪之情。这些水寇与他素昧平生,只是激于道义,便甘心以身家性命追随,确实令赵行德由衷感动,他点了点头,蔼声道:“既然诸位壮士有报国之心,赵某当竭力玉成其事。如今陈少阳先生与镇**岳节度正在鄂州操练兵马,准备与辽军决一死战,赵某愿从中引荐,让,”
他的话音还未说完,陆明宇便急切地道:“赵先生莫不是嫌弃某等,只往鄂州镇**推去。”其他的水寨首领脸上也露出失望神色。赵行德原想陈东是朝廷命官,岳飞威名赫赫,以他二人来收纳这些有心为国效力的水寇,当不至于辱没了这些壮士。见此情形,不由得一愣。这时底下的水寇也有人叫喊道:“就算受招安,也不和岳雕儿做一处!”
陆明宇脸色有些尴尬,低声解释道:“赵先生有所不知,前几年,岳将军随王节帅扫平东南,可称得上无攻不取,无役不从,威名赫赫,东南一带无人不知。只是,刀剑无眼,打起仗,杀伤在所难免”说到这里,陆明宇犹豫了一下,又改口道,“岳将军治军严酷,军中号令森严,寨中的兄弟恐怕受不了。”
章82 秉旄控强楚-4
有一次走马对将中,岳飞对上诨号为人熊罴的一名悍贼,只一照面,便斫断对方兵刃,又从肩至腰劈为两半。从此后,方腊部将见“岳”字绣旗便不战而走。东南一带的盗匪对岳飞又惧又恨,因他名字中有个“飞”字,又字鹏举,便送了他一个“岳雕儿”的诨号,暗讽其为朝廷鹰爪,脾性沉鸷,手段狠辣。
方腊曾占据六州五十二县,东南这一带的盗匪,相率以红巾为记起事,响应者不计其数。王彦虽有心为大宋保存元气,亦不得不乱世用重典,平乱时候杀戮甚重,作为东南行营主将之一的岳飞,更是屡屡击杀东南盗贼中的巨寇悍匪。而岳飞治军严谨,所部号称“冻死不拆屋,饿死不打掳”。曾经因为马军无意中拖走百姓屋顶一片草,岳飞要将其处斩,屋主人全家苦苦为犯事者哀求,方才改为责打一百军棍。故而其行军所过之处,波澜不惊,驻屯与乡里相安无事,州县士绅百姓无不交口称赞,而远近盗匪则闻风远遁。
然而,一听说要归属岳飞镇**,水寇立刻骚动起来,聚义堂中充斥七嘴八舌的反对,许多水寇叫道:“若投岳雕儿去,咱们不如散伙了吧。”即使不敢说话的,脸上也流露惧怕的神情。陆明宇脸色尴尬,又满是担忧,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看着赵行德。
赵行德站起身来,对众水寇道:“辽贼南侵,是欲奴畜我中国之人,亡我祖宗衣冠。我知行军打仗,最忌讳的便是号令不一。这东南半壁要抵御辽寇的侵袭,唯有大家同心协力。而赵杞蔡京曹迪等,畏敌如虎,坐视汴梁沦陷,鼠辈动辄和议,断难以挽回局面。幸而有岳将军建节鄂州,兵发江淮,是为我东南半壁屏障。赵某敢问,若论合军聚众,运筹庙算,战阵决胜,在座诸位有谁能强过岳将军的?”
他目光扫视过去,众水寇都低下头。岳飞在东南的威名,乃是一仗一仗,无数盗匪人头堆积起来的。过去自认为比岳飞更强的盗匪,全都做了命丧黄泉。此时众水寇虽然不愿归顺岳飞,但也无人敢言胜过岳飞。
赵行德叹道:“河北河南,只因号令不专,空有数十万之众,诸将却被辽贼一一击破。所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我大宋子民或遭屠戮,被掠为奴婢者者,已经数以千万计。大厦将倾,难道还不能放下往日旧怨?难道东南还要重蹈覆辙么?”
聚义堂中沉默下来,众水寇面面相觑,虽然无言以答,但脸上仍是不情愿。片刻后,陆明宇道:“赵先生责以大义,我等非是不晓得。只是,”他看了看堂下头领们,字斟句酌道,“岳将军的威名太盛,我等实在是心有余悸。契丹人要来糟蹋咱们东南锦绣河山,兄弟们舍掉性命都不含糊。若和辽军交战,奉岳将军调度号令,也没什么不可以。只不过,大家不愿归属镇**,这个,这个,或者,”他吞吞吐吐了半晌,终于道,“赵先生名满天下,我等只愿奉你为首领,然后再听从岳将军的号令。”
陆明宇以目示意,底下水寇首领省得,纷纷再度大声道:“我只等愿追随赵先生!”
陆明宇又劝道:“我等草莽出身,就算情愿归降,岳将军也未必将我等放在眼中。就算我等归顺了岳将军,东南草莽豪杰数以万计,若赵先生不出这个头,这些壮士或散落于草莽,或被契丹人所用。难道赵先生就忍心吗?”
赵行德沉吟道:“陆兄言重了,赵某何德何能?”几名军士也认不出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
陆明宇见他口气松动,拍着胸脯道:“只要赵先生肯出这个头,陆某便以先生名义,传下绿林箭,遍邀豪杰义士,前来共谋大事。我等情愿奉赵先生为首领,赵先生往东,我等绝不朝西。至于鄂州的岳将军的军令调度,只要赵先生答应,我等也绝无二话。和辽贼打仗,东南豪杰绝不含糊,要命舍命,要血流血。”他神情慷慨,仿佛赵行德不答应,就是他亲手把数万草莽豪杰推到契丹人一边似的。
赵行德猜不透陆明宇的意图,但和挽回东南局面相比,个人毁誉又算得什么。他点了点头,答应陆明宇用他的名义召集草莽豪杰,共谋抗辽大业。见赵行德答应,陆明宇喜形于色,当即再度招呼属下各寨首领,以部属的身份参见。赵行德也只能好言宽慰,勉励他们为国效力,便如汉末关张二将,博一个青史留名。因为三国话本流行于世,关羽和张飞是忠义的化身,在江湖人心目中地位远远超过其他武将。听赵行德以关张相激励,众人也分外感奋。几个军士受到感染,脸现振作之色,感到这一趟跟赵将军出来,当有一番大作为。
十三家水寨既然奉了赵行德为首领,众寨主又轮番上来敬酒。赵行德来者不拒,三言两语之间,暗暗以观人之法,体察各将的人品脾性。筵席结束后,陆明宇亲自将赵行德等人送到卧房,方才回去连夜发绿林箭的事宜。
“陆大哥,赵先生好没错,但他再怎么厉害,十年的基业,怎可一朝便双手奉送?”刘衡脸上有些怏怏不乐。赵行德虽然和蔼,但受他统属后,定然不得从前般自在。他倒不是反对陆明宇的决定,但始终想不通。其他十几名当家的也同样脸露疑惑之色。
“十年的基业?”陆明宇冷笑了一声,“契丹贼大军就要南下,荆襄乃兵家必争之地,辽贼和官军势必要在这里大战连场。我们数千兵马的寨子,不过是人家一脚踢得开的小石子儿罢了,又算什么基业?能招降便招降,不能招降的话,任何一方的大军一到,我们立刻化为齑粉。两强之间难为小,不早日投了赵先生,难道你们想投契丹人,削发易服,让祖宗蒙羞地下?还是做那世人唾骂,遗臭万年的奸贼党羽?为了水寨上小老小的生机,这段日子来,我愁得头发都快白了,幸好老天开眼,让我们先攀上了赵先生这棵大树。”
众当家的面面相觑,这段日子自在如意,谁也看不到将来的局面严峻如此。横江鬼杨佐迟疑道:“反正是奉鄂州号令,直接投陈东不好么?”以所知,赵行德名声虽和陈东不相上下,但身上无官职,不像陈东已经是广州知府。从这方面来说,赵行德根本没有资格招安水寇,而只能代陈东等人招安,所以杨佐才有直接投效陈东之意。
陆明宇眼神微动,摇头道:“陈东麾下文武才略之士不少。我们投靠陈东,只能做人家的马前卒子。赵先生如潜龙在渊,虽然不像陈东那样有显赫,名声却未必稍低。而赵先生刚刚出山,心腹未足,羽翼未丰,我们先行投效。将来一人得道,我等也鸡犬升天。以今日之势,待赵先生一飞冲天以后,我们这十几个小小寨子,几千游兵散勇,他却看也看不上眼了。”他见众兄弟脸上犹有不信之色,便沉声道:“你们信得过我陆某,今后侍奉赵先生,万不可有二心。假若老天有眼,我们便时来运转,下半生封妻荫子不在话下。若是老天无眼,咱们兄弟肝脑涂地,跟着赵先生青史留名,亦算个好死法。”
众水寇见他把话说这份上,也不敢再争,纷纷道:“大哥说的是。”“咱们兄弟饮过血酒,若能同年同日死,也是一场义气。”陆明宇见状,方才满意地点点头,布置各头领分别派出信使,用赵行德的名义,给方圆两百里相熟的寨子传下绿林箭,召集各家寨主前来共襄盛举。
“咱们十三连环寨传绿林箭,为何偏偏用赵先生名义?”从聚义堂出来,夏猫儿牢骚道。
“这绿林箭还非用赵先生名义不可。”杨佐微微一笑,低声对夏猫儿道,“当年方教主昭告天下,封赵先生为圣教前军师。大家都侍奉过明尊,到了如今,圣教中还有谁的位望比赵先生更高的。自从方教主升天后,江湖上豪杰互不相服,就冲着这个,也只有赵先生才发得出这支绿林箭。”
夏猫儿张大了嘴,眼中是不可思议的神色,最后还是没说什么,只点了点头。确实如此,当年方腊起事席卷东南,这一带有势力的草莽豪杰几乎都卷入其中。如今有点名望的寨主,或真或假都是侍奉明尊弟子。方腊身死,明教覆灭后,教中首脑人物要么战死,要被被朝廷捕拿明正典刑。时至今日,明教尚存世间的人物,除了几个自封天王,为老兄弟所不齿之徒外,还真没有地位在圣教前军师之上的。江湖中人鄙薄权贵,对这种密门里的上下之分反而看得极重。若是陆明宇自己传绿林箭,地位和他相若的巨寇大盗恐怕要嗤之以鼻,若打着赵行德的幌子,则至少是名正言顺了。
夜已深,赵行德披衣坐在窗前,静静地望着窗外的水泽。今日叠遭变故,他也不知道前路如何,没有电,这时代的夜,比未来还要黑暗的多。忽然,他的眼光一凝,黑暗中亮起一点若隐若现的光。赵行德注目凝视,方才发觉那是一只小小的萤火虫。如今春寒料峭,这本来该夏天出现的小飞虫,早生了几个月,只怕过不了多久就要冻死。
古人倦夜长,赵行德长长地哈了一口白气,饶有兴致看着那只小小的飞虫。在这寒冷的初春的夜里,如此渺小的它,在全力地飞舞,哪怕最后有一分一秒,也要不断地发出自己的光和热。
章82 秉旄控强楚-5
一支穿云箭,千军万马来相见。说得便是这绿林箭。绿林箭又称为英雄帖,源自何时已无据可考。只江湖中威望隆重的人方能传此令箭,绿林英雄见了,赴汤蹈火,亦不敢辞。然而,对大多数人而言,绿林箭仅仅是一个传说。
在荆襄一带,陆明宇以赵行德名义发下绿林箭,在东南草莽间搅起了一阵骚动。接到帖子的绿林豪杰都大为惊异。赵行德声望隆重,但他向来是清流士人津津乐道,和绿林中人似乎没有干系。陆明宇附在绿林箭后面的书信中,倒是提起他乃圣教前军师,仔细想来,倒也不错。十年之前,不单方教主昭告天下,就连宋室官家发往州县的海捕公文里,也如是此说。当年不少明教豪杰好为此而沾沾自喜。但真正的英雄帖里,赵行德却只字未提复兴圣教,只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自陈胜吴广,汉高楚霸以来,东南都是英雄辈出之地。辽贼南下,东南豪杰自当群起而攻之,切不可为虎作伥,作出辱没祖宗之事。所以召集大家一起共襄盛举。
潭州芷江寨的邓元觉看到赵行德帖子,心中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古怪的感觉。当初方腊封赵行德为前军师,不过是借刀杀人,进而使朝廷更失人心的伎俩而已。别人不知道,邓元觉可是一清二楚的。当初他在教中负责筹集军饷,购买兵器等,权位也不小,只因得罪了丞相方肥,才被排斥出了圣教中枢。也幸而如此,方腊败亡之后,朝廷将教中首脑铲除干净,而邓元觉则逃过了一劫。他笃信教义,坚信这次失败,不过是光明和黑暗几千年的争斗中,魔鬼恶神暂时占了上风,但世人终将获得光明。在隐藏一段时间后,邓元觉隐去了明教的身份,在潭州开山立柜,为将来起事招兵买马,潜蓄实力。
“方教主盖世的神通,当初却没有想到,赵行德这个儒生会活得比他还要长,比所有教中首脑都长,”邓元觉心头不禁涌起了一阵荒谬的感觉,他抖着烫金的帖子,“他居然假借圣教之名,到此有何企图?方教主虽然对不起老夫,老夫却不能对此置之不理!”
想到此处,邓元觉心头悚然一惊。他是明教中老兄弟,侍奉明尊有三十多年了,对教义钻研甚深。不比那些方腊起事后无头苍蝇一样的教众,邓元觉向来对那些蛊惑人心的把戏嗤之以鼻,以为好端端的圣教教义,被这些急功近利之徒弄得如同野祠乱神一般。他立即吩咐部属,准备行船去岳州参加会盟。
洞庭一带最大的水寨,鼎州上湾寨中,周诚、白德、王嵩等头领聚在一起,商议如何应付陆明宇发下来的英雄帖。
“陆明宇这是要受招安么?”周诚将帖子翻来覆去看了,他把帖子交给王嵩道,“三弟你怎么看?”他们三人乃效法刘关张的结拜兄弟。周诚虽然生得身材魁梧,面相凶恶,其实对这两个结义的兄弟都极好。而王嵩的年纪最小,却识文断字,足智多谋,也更得他的看重。
王嵩拿将帖子看过一遍,沉声道:“辽贼南下在即,姓陆的坐不住了,想投官府,别家庙大不收他这个小鬼,所以搭上了赵行德这条线,也算他精明,不愧是十三连环寨的总头领。”他把帖子弹了一弹,“这赵行德名满天下,确是杆好旗子,陆明宇这绿林箭借了势,这一次会盟过后,肯定势力大涨。”
“赵行德有偌大名声,”白德疑惑道,“怎肯被陆明宇如此利用?”
“这两人相互为用吧,”王嵩撇撇嘴道:“赵行德隐居十年,在东南无根无底,他也借陆明宇召集部属,而归附赵行德的山寨人马越多,陆明宇的势力也水涨船高,这两人真是好计算啊。”
白德皱起眉道,“洞庭湖就这么大,他势力大了,我们声势便弱了啊。”
“现在声势大有什么好处?”王嵩把帖子还给周诚,他自己随手拿起一个杨莓丢进嘴里,“赵行德和陈东是一路的,陈东手上只有镇**八千人马,却执意不肯奉赵杞为帝。他在鄂州闹事,襄阳行营刘延庆岂能和他干休。再加上辽国正进兵江淮,鄂州可说是腹背受敌,撑不撑得过这一个月都难说。这局面险恶,连岳雕儿都抵挡不住,陆明宇声势再大又有什么用?”
“三弟说的是,”周诚的眉头松了开来,随手把帖子扔到桌上,“那随他去吧。”
王嵩心下暗哂,脸上却是微笑道:“姓陆的费尽心机去攀附赵行德一个白身之人,陈东这快被砍倒的树,他是自己寻死。不过,辽兵南下在即,朝廷势必要在东南厉兵秣马,咱们水寨也不能没个靠山。哥哥,前几日临江府李大人遣人来招安,咱们是不是也得一下?”
周诚的眉头又皱了起来,他手摸着额头,仿佛要把这皱纹抚平似地。临江府这位知府李大人,乃是李邦彦的族弟,名为李绦。这人也轻浮,名声不好,靠山却很硬实。赵杞登基,临江府上表晚了,西京很快便有旨意下来,让李绦坐了知府位置。但是,李绦上任后,立刻传来辽军南下的消息,而整个临江府禁军也不足一千,李绦顿时便慌了手脚,这时有人给他出了个主意,李绦深以为然,于是便派人到鼎州上湾寨来招安。
周诚左思右想了半晌,终于从怀里摸出另一封书信,交给王嵩道:“还要三弟辛苦一趟,你去临江府和李大人打个交道。”他看着王嵩,叮嘱道:“官府中人心机险恶,千万小心,莫要着了他人道儿。”王嵩接过来,看了眼信封上的字,便笑道:“哥哥放心,此时交给我办便可了。”
鼎州上湾寨可以对赵行德置之不理,但是整个荆襄一带的山水寨子,向他们这样有现成退路的却没有几家。赵行德虽然是白身一个,但他和理学社的关系天下人都知道。陈东在鄂州遥尊正统而不奉乱命,整个东南的理社清流都搅动风潮,和蔡京李邦彦一党斗得不亦乐乎。这时候,十年不现踪迹的赵行德突然出现在洞庭岳州,不但出现,还大张旗鼓地联络豪杰。任谁都怀疑,他是和陈东在遥相呼应。如今的形势。辽军南下极速,楚州守将孔彦舟不战而降,溃军一直败退到金陵才止住。整个东南,覆巢之下无完卵,不仅普通百姓惶恐不安,草莽中人再也各寻出路。连禁军都吃了败仗,单凭一两个寨子,根本无法与辽军相抗。大厦将倾,局势险恶,前路莫测,于是不少人都抱着有有若无的期冀到了岳州。
鄂州知州府中,初春温暖的阳光,毫无遮挡地洒入堂中,一张帖子摆在桌案上。这张帖子是镇**踏白使高青从岳州带回来的。当初王彦主持东南行营时,岳飞与江陵水师统领郝晸有旧。陈东因此劝岳飞派使者去联络江陵水师,然而,郝晸只客客气气地招待了高青,次日便礼送出境。当高青在回鄂州的路上,赵行德广发绿林箭,召集东南豪杰共抗辽军的消息已经传开了,他有心打探之下,终于抄到了一份帖子,片刻不敢耽误,立即返回鄂州报与陈东知晓。
“有心插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陈东将那张帖子拿起来,脸上浮现出笑意,心中暗道,“赵元直,我知你终不会坐视家国沦亡的。”他将帖子递给岳飞,笑道,“北人善骑,南人善舟。恰是巧了,正说到鄂州尚缺一支能战的水师,赵元直便找来了水师。”
岳飞面沉似水,没有答话,他皱着眉头,看着桌面上那张的帖子上。
他素来如此,陈东也不以为意,只面带忧色道,“只是这些草莽盗匪散漫惯了,其中多有穷凶极恶之徒。赵元直和他们在一起,可不要出什么事?”
这些天来,赵行德也忙得不亦乐乎。接到英雄帖的各大寨子,就算寨主不来,也派了使者来,更有不少闻讯从四面八方赶来的豪杰,有数十人,上百人投奔而来的,甚至还有些左近的士绅读书人,仰慕赵行德之名,邀约朋友家丁前来共襄盛举。这些固然是涓涓细流,但积少成多,短短半月不到,水寨已呈蒸蒸日上之势。洞庭岳州水寨热闹非凡,陆明宇看在眼中,高兴在心里。想不到单单打出赵行德名号,不用一颗粮,不化一文钱,效用竟如此之大。刘衡、夏猫儿等水寨首领更无话说,心中反而暗暗盼着前来投效的人越多越好,这么下去,洞庭十三连环寨恐怕很快就要超过鼎州上湾寨,成整个荆襄水上的首屈一指的势力。
人家既然是冲着他而来,不管识与不识,势力大小,赵行德都要见上一见,有时一天要和十几拨人相谈,生恐慢待了,让前来会盟的好汉寒心。只在忙里偷闲时,方写了一封信,让陆明宇派心腹送到鄂州去,请陈东筹备一个名义,招揽这些水上的豪杰为国效命。别的不说,这里招揽的力量每多一分,契丹人和奸党能借助的力量就少了一分。
章83 节制非桓文-1
“赵先生竖起义旗,八方壮士来投。这扫平东南,驱逐北虏,迎还圣上的重任,便着落在赵先生身上了。”司马相站在赵行德身旁,口中“啧啧”赞道。他脸颊细长,眼睛笑如弯月,眸子如萤火般若隐若现,一抹神光摇动,让人看不透喜怒。
“哪里哪里,荆襄地灵人杰,赵某有缘识得荆南司马这般人物,也是三生有幸。”赵行德笑道。聚一堂外,刘衡带着几名挟弓裹刃的人过来,他告了个罪,匆匆走过去相迎。此时尚是初ūn天气,ūn风尚且带着寒意,司马相手摇着折扇,目送赵行德背影,颇有几分诸葛卧龙的神采。几名凸肚的手下站在他身后。司马相在南荆也称得上一方豪强。他自重身份,不会上去迎这些来路不明的草莽。
赵行德走过去,初时只有几人叙话,后来的江湖豪客络绎不绝,都堆积在赵行德周围,几十条的汉子着七八糟的方言,聚义堂口仿佛闹市一般。刘衡和夏猫儿也给挤到了外围,刘衡苦笑道:“恐怕再多几天,投效赵先生的人马就比我们十三连环寨还多了。”夏猫儿点点头,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骤然涌入数千外人,又多不是良善之辈,十三连环寨的老人马多少有些惶恐,这些天都叮嘱屋里头fù人无事不要抛头lù面,免得惹来麻烦。若非陆明宇有言在先,要众兄弟一心一意追随赵行德,只怕早有人怪他喧宾夺主了。
今日也是赶巧,连续好几拨来投奔的人陆续被引了进来,人越聚越多,后来的都争着上前和赵行德叙话,前面的又不肯走。十三连环寨聚义堂口也算宽敞了,居然一时都ā不进脚。江湖人没那么多礼数规矩。后面有人大声道:“吾乃郢州盐山虎朱胜,快让我到前面去见过赵先生。”另有人不耐烦道:“虎个屁,别挤啦,先来还没见着了呢。”这些草莽豪杰的声音都洪亮得得很,即使站在赵行德跟前的人,也不得不扯着嗓子说话,才能听得清楚。赵行德也受了感染,他先是面带微笑,后来也是大小,先是沉声叙话,后来也不得不连比带画地大声讲话。到了后来,只要对站在他对面的人,都有“赵先生在和我讲话”的感觉。
杜吹角等亲兵一不留神,居然被人群给推到了外面,要挤回去却不容易,只能伸长脖子踮起脚尖焦急地朝里张望。聚义堂口拥挤得好像战场的中心。刘政挤了几次后,气得把手放在了刀柄上,直想ōu出来砍杀,嘴里骂咧咧道:“他nǎinǎi的,今天人多得邪儿?”
“到底赵将军的声望高呢?”杜吹角“噗”地一口唾沫,脸上愤愤地仿佛要在地上砸了坑,他不可思议地摇了摇头,“还是关东人就这么个脾
众军士中间,杜吹角跟随赵行德时间最久,哪怕是南山城大败辽军的辉煌时刻,汉军将士们也没这么热情。夏国人有“关中冷娃”之说,有的人不说话时,就真和泥塑木雕差不多。军士们哪怕对将领再尊崇,面上也只是平平常,真正到了战场上,做到令行禁止,军旗所指,则绝无反顾。就算皇帝驾到,大家也是列队欢呼而已,不可能像关东人这么高兴起来就什么规矩都忘了。被人挤到旁边,杜吹角颇有些牢ā,至于赵德在关东叫做赵行德,草字行直,他到没别的想法。关东过河的人,有的人是为了避免给家中带来麻烦,有的根本没有大名临时取了一个,有的是为了一劳永逸地逃债,有的则是看别人报名字,自己就跟着报。甄别所也不可能和宋国官府核对,名字不实的多了去了。
“这些人失心疯吧?”刘政不满地嘟囔道。
“他们才清醒着呢,现在和赵将军说上几句话,回去就够吹嘘好几年了。”石景魁有些无语地看了这几个关西佬,叹道:“人的名,树的影。这还只是市井百姓,要等赵先生去了州府的书院讲学,那场面不知要比现在热闹多少倍。”三个蜀中军士相互看了看,脸上都是不可思议的神蜀中文风昌盛,和关东声气相通。蔡京打压元祐党人时,还有不少关东的文士到蜀中避祸。即便石景魁这样的军士,对赵行德在宋国的声望也是一清二楚。他三人却万万没想到,赵行德隐居然是投笔从戎,这些年东征西杀,竟积功到了校尉制将军的位置。
“行军司定是早已知晓,”石景魁暗想道,“方才派赵将军来联络陈东。关西人和关东人互相看不惯,原以为希望渺茫。如今看来,倒有**分成功的机会。”
邓元觉站在聚义堂外一处假山上,双手笼在袖中,皱眉若有所思,实则一直在观察着赵行德。在邓元觉身边,还有其他几个早到十三连环寨的文士,有人轻摇折扇叹道:“元直先生养望十年,方有此等人望,如此终南捷径,偏偏弃若敝屣。为挽回国势,不惜自污,折节下jiā这些江湖武人,如此行事,真是愧煞世间故作清高之士。”其他几人也点头称是。此番前来会盟的草莽豪杰,龙蛇杂,其中固然有赤胆忧国之辈,也不乏浑水mō鱼之人。甚至有些荆襄匪寇根本没有前来会盟,便打着赵行德麾下义军的旗号,趁勒索乡里,打家劫舍。
“天下大厦将倾,我辈当如赵先生,”周崇义叹道,“挽回乾坤,救我桑梓,粉身碎骨且不怕,这点点虚名,又算得什么。”旁边几人一一点头称是。这几人原本都是自命清高的文士,这番听说赵行德在岳州盗匪水寨中召集荆襄豪杰抵御辽兵,也是下了很大一番决心,方才互相邀约前来赴会的。
邓元觉听了,心中微动,他叹了口气,看向远处人群中被围得水泄不通的赵行德,眼光不由得复杂起来。正在这时,他目光忽然一凝,沉声道“不好!”以他的目力,发现一名黑面的中年汉子一直在缓缓朝着赵行德挤过去,这人脸上不但没有兴奋或是欣慰地表情,反而面带着寒意,一双眼睛紧紧盯着赵行德,给邓元觉的感觉,他就像是一个刺客。
挤在赵行德身边的都是些大咧咧的江湖中人,但谁也不曾提防这样一条悄悄游来的毒蛇。当邓元觉看见时,他已经离赵行德只隔着一人了。说时迟那时快,这人只稍稍犹豫了一瞬,便拨开了身前的人,正对着赵行德的后背。被拨开那人还一脸不高兴地骂,忽然惊恐地看见刺客把一柄短匕从怀中掏了出来。
“小心——”“赵先生!”
“有刺客!”
“啊——”
好几个人几乎同时喊了出来。
赵行德微微一愣,还没意识到怎么回事,忽然感觉肩后被猛力撞了一下,顿时血流如注。那刺客原是对着后心下手,但被旁边一名豪客撞歪了,还待爬起来再捅几刀,周围的江湖汉子早已纷纷拔出各式亮晃晃地兵刃,长剑,短剑,九环鬼头刀,雪uā雁翎刀,分水刺。有人高喊道:“宰了这小子!”“他是刺客!”还有好几个人情急之下还划伤了身旁的人。那刺客原本身手了得,但总也不能敌得过四面八方地敌人,他挥舞着匕首刺了几次,右uǐ膝盖弯被人踹了一脚,顿时跪在地上。几乎在片刻之间,他又被砍了几刀,自知必死,便仿佛困兽犹斗一样,状若疯狂朝周围刺。
有人高喊道:“留活口!”
刺客已负了好几处伤,却还极为凶悍。这时,江湖豪客们反倒不好下狠手。众人便退让开了几步,将那个刺客团团围住。他竟敢行刺赵行德,分明不把东南豪杰放在眼中,众人恨得牙痒痒地,只待擒下此人,便各施手段,哪怕他是个铁打的罗汉,也得折磨成灰方才解恨。更有人高声道:“赵先生伤势如何?”众人这才又回头去看被刺客侥幸刺中一剑的赵行德。
“尚好!”赵行德大声道,“有劳各位!”
虽然背后血染红半幅衣襟,他轻轻活动了下右臂,感觉似乎没有伤到筋骨,便分开众人,走到前面,盯着那刺客道:“你我素不相识,你到底受何人指使?”这时,杜吹角等几名军士也急吼吼地挤了过来,一边脸è煞白地帮赵行德查看背后伤势,一边恶狠狠地盯着那刺客。
那刺客面è微黑,一双眼睛不似人,反而像是被bī到了绝境的野兽,闪烁不定地看着赵行德,当他看到赵行德安然无恙,脸上不但没有失望之反而狞笑了起来:“尚好?大名鼎鼎的赵元直死在某的手上,这一命换一命,倒也值了!”说完反手一刀,刺在自己的iōng口。
“不好!”众豪杰没想到此人对自己也如此狠辣,纷纷涌上前去,有人一脚将那刺客的匕首踹开,这时却已迟了,那刺客口吐血沫,一双眼睛快速失去了神采,但脸上仍挂着冷笑,仿佛在看着赵行德随他下到地狱里去。众豪杰正不明所以,“啊呀!啊!——”有人惊恐地怪叫了一声:“他的匕首有毒!”F@。
章83 节制非桓文-2
那刺客虽然就戮,但一双眼睛却似泛着嘲讽的光,仿佛在看着别人跟他一起下地狱去。恰在这时,人群后面传来一声惊呼:“他,他的匕首有毒!”
众人心中一惊,回头向后望去,只见一中年汉子面色苍白,他右手捂着左臂的一处伤口,显然是刚才被那刺客胡乱刺伤的,这匕首上毒性甚是猛烈,才一会儿,这人已满头大汗,弓着腰不住作势欲呕。旁边一人忙不迭扶着他,抬头叫道:“有没有解药?快救救我大哥!”众江湖豪客一拥而上时,因为人群密集,被刺客手中匕首伤着了好几人,这些人连忙检查伤势,无不惊慌失色。没过多久,几名受伤者都出现了中毒的症状,都是面色苍白,满头大汗。其他东南豪杰也是齐齐色变,江湖中人,所用的毒药千奇百怪,一时间竟无计可施,有人暗暗庆幸,适才自己没有冲在前面。更多的人则把目光转向了正站在人群中间的赵行德,他可是第一个被毒匕首刺中的人啊。
“赵将军!”石景魁脸色大变,他所见过中毒的症状,从没有如此厉害的。杜吹角忙割开赵行德背上袍子,只见伤口附近微微有些红肿。石景魁用手按着他伤口,不停滴往外挤出鲜血,压低声音不停地问道:“可有感觉?感觉如何?”
“还好,”赵行德看着那刺客的尸体,低沉着嗓子道,“搜搜他的身上!”
“快!”闻讯匆匆赶来的陆明宇忙道,“快搜刺客身上,可有解药,还有,将他的住处也搜一搜。”他走到赵行德身前,脸色焦急问道,“赵先生?”
“我还好。”赵行德点了点头,注目看着军士们搜刺客的身上。那刺客似是早知必死,身上携带的物事极为简单,除了一点点散碎银钱外,竟没有任何像解药似的丸散。杜吹角在刺客身上又搜了两遍,连他的鞋都脱了,还是一无所获。
这时,几名受伤的江湖中人毒性发作更烈,有的人身上瘫软无力,有的人双手握着脖子,有的人腹如刀绞。陆明宇脸色阴晴不定,一会儿看着那些中毒的江湖人,一会儿看看赵行德,仿佛他很快就要变成那样。杜吹角等人搜过了刺客,失望地站起身来,满脸忧虑地望着赵行德。而赵行德自己却仅仅感到伤口有些麻痒,仿佛被普通毒虫叮咬了一口似地。
他看着不远处,几名伤者已经躺在地上,每个人都有亲朋故友围在旁边。那些伤者的朋友如无头苍蝇一样,有的惶惶不安,有的满脸悲愤,有的四处向人询问有没有携带解读的良药。“这些江湖汉子,素不相识,都是为赵某而受伤。”赵行德眼中笼上一层阴霾,对自己反而没有中毒的反应,心里感到一丝不安。
这时,刘衡走上前来,低声禀:“陆大哥,那刺客屋里头没搜出解药,反而窜出了一条过山标,险些咬伤了我们的兄弟。”陆明宇眼神一凛,喝道:“好奸诈!”他只道这刺客用心险恶,算计到有人会从他身上和居所里找寻解药,所以故意埋伏下这么一条毒蛇,死后还要拉人赔死。旁边站着的几位水寨首领听了,也纷纷摇头咒骂那刺客,恨不得抽出刀子,将他尸首在大卸八块不可。
“过山标?”赵行德一愣,他似有所悟,脑中电光石火地闪过一些念头,不禁思索起来。南方所称的“过山标”,是言其咬人时动如电掣,令人防不胜防,而是西域所说的“扁颈蛇”,是说其颈子扁平,两种称呼,其实指的是同一种蛇类。“难道说,”赵行德感受着背后的麻痒感觉,回忆当初在康国剿灭哈桑教徒,被毒弩所伤后的感觉,“难道说,这刺客的匕首所蘸的也是扁颈蛇的毒液?”赵行德暗暗想道。在辽东时,他为对付辽军,也曾吩咐麾下工匠,试着用各种各样的毒物来制造毒箭。可惜的是,大部分毒物的毒性都不够强,达不到见血封喉的地步。而少数毒性极其强烈毒物,如河豚毒素,毒蛇毒素,毒液取出来后,就算是小心保存,也很快就会失效。所以不管是哈桑教徒,还是这个刺客,都只能把毒蛇带在身边,以便随时采得新鲜的毒液来使用。
“兄长,兄长,醒醒啊!”耳畔传来悲怆的喊声,好几个伤者都已经昏迷了过去。赵行德脸色一沉,想起当初死在淳于尚。“扁颈蛇毒几乎无药可解,若是这样,不如死马当做活马医。”赵行德知道被毒蛇咬了后,最有效的办法莫过于及时注射抗毒血清,他沉吟了片刻,面色转为坚毅,对陆明宇道:“拿几个银碗,再找一幅种痘的银筒针来,准备一间净室,架上炉子,立刻用干净的铜锅烧一大锅开水。”
“啊?”陆明宇一愣。“来不及解释了,”赵行德脸色如常,却补了一句:“救人要紧,要快!”陆明宇见他并非是毒发说胡话,忙对刘衡等人道:“听见赵先生的话了吗?还不快去,快快!快去!”刘衡、夏猫儿等人忙不迭下去置办这些物事。陆明宇再度紧张地看了看赵行德,却见他眉头深皱,似乎在担忧着什么。
赵行德所说的种痘针筒,乃是百多年前夏国传过来的。针筒多用纯银打制,从发过天花但不严重的人身上,取出痘子的脓水,用蒸汽水稀释后,用针筒注入不长痘的人身体内,可以阻止发天花。这种痘之法,对世人是一件莫大的功德,因此但凡人烟稠密之处,都备有针筒。
“把伤者先抬到净室去。”赵行德低声道,“我有个办法,兴许能救,兴许不能。”
“是。”陆明宇心头一喜,想起江湖上传说赵行直的本事,当即下令道,“快,把他们抬到净室去,赵先生要施术救人!”这时,几名伤者要么昏厥了过去,要么说着胡话,众多明眼人一看,这便是无药可救,快要死去的征兆。听了陆明宇的话,不禁将信将疑。而那几个伤者的亲友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
好几人奔过来,正待磕头相谢,赵行德却先开口道:“这个法子,我也没有把握,只是形势所逼,才试上一试,说不定还有几分凶险。众位若是不愿的亲友犯险的,赵某也不勉强。”他顿了一顿,面沉似水道,“这蛇毒剧烈,时间耽搁不得。行还是不行?须得速作决断!”那些伤者的亲友顿时又满脸疑惑起来,看着赵行德神色不似说笑。毕竟是常年江湖亡命,刀口舔血之人,想到九死一生,总比十死无生要强。多数人都想“赵先生何等样人,怎么会拿自己的名声来开玩笑?他说能救,那便是还有几分希望了。”于是,犹豫了片刻,这些亲友都同意了将伤者搬入净室,由赵行德施术救人。
因为净室里地方狭窄,闲杂人等一律都不得进入。闻讯而来的人,很快就有了上千之众,都聚在净室的外面,一边压低声音交头接耳,一边等着赵行德施术救人的结果。“赵先生当真有办法么?”有人疑惑道。“也许吧,赵先生若无奇术,怎能做圣教前军师?”“不是连六丁六甲都召得出来么?小小蛇毒当手到擒来。”众人口中善颂善祷,心里和脸上,却都是充满怀疑。过山标是最毒的毒蛇,中者无药可救。这些常年在水泽山林中出没的江湖汉子都是清清楚楚。邓元觉沉着脸站在人群中,心中却异常疑惑。明教中人为了吸纳教众,刻意修行医书,以草药水当做符水施给信众的伎俩,他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只是看赵行德的手段,却并非如此。这过山标的蛇毒,就算方教主再世,也无药可治。
“能中了毒而无恙,已是奇事,居然还能救人?”邓元觉寻思道,“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朝着那净室看去,只见房门紧闭,夏猫儿、刘政等几人按刀把守在门口。里面动静全无,透着说不出的神秘。
净室之内,赵行德一脸凝重地注视着那几个伤者。耽搁了这些时候,这些人几乎全都失去了意识,有人脸颊潮红,有人在发抖,有人再说胡话。除了每名伤者各有一名亲友在侧,陆明宇、刘衡、杜吹角等几人站在赵行德身旁,脸上都是惴惴不安的神色,不知他将要如何施术。
铜锅已经在煮着银针筒和银碗,“咕咕”地不断冒起水蒸气。
“好吧,”赵行德似下定了下决心,将右手袖子挽起,对杜吹角道:“把针筒拿给我。”杜吹角不敢怠慢,立刻将银针筒取出,稍稍放凉后,交给赵行德,他自己则退到一边。屋内众人都睁大了眼睛看着赵行德,只见他没有丝毫犹豫,用针筒照着手臂凸起的青筋便扎了下去,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对杜吹角道:“搭把手,抽一针筒血出来。”
“赵先生!”陆明宇等人才惊呼出来,杜吹角愣在当地,赵行德脸色一沉,喝道:“吹角!”他才浑身一颤,不敢违逆他的命令,上前一步,先稳了稳心神,这才一只手扶着针筒,另一只手徐徐将针筒后端的银杆拉到了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