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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鼓元吉     帝国的黎明txt下载     帝国的黎明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章75 开门纳凶渠-4

    前方的战斗最为激烈,辽国步军结成偃月阵形,企图将宋军拦住。这一片战场上几乎都是身披重甲的步卒,普通的刀剑都奈何不了厚厚的铁甲。辽国步军多是奚兵和女真兵,结阵极为紧密,宋军箭矢从极近的距离中射过来,辽军阵中甲士无法躲避,但凭着盾牌和盔甲厚重,将大多数箭矢都挡下来。同样,辽军的箭矢也无法射穿宋军的铁甲,军卒们不得不挥舞着短斧,狼牙棒,铁锤等沉重的兵刃来搏斗,钝兵器砸在敌人胸口五脏俱碎,砸中头盔便脑浆迸裂。

    大军前行受阻,前军统制白安民皱眉,沉声道:“火铳营出阵!”

    宋军步卒左右一分,四个指挥的火铳枪手整队上前,将侧翼交给了友军。自从赵行德离去后,王彦将火铳军分散到各步军,每军都有火铳营,在南征方腊之时,火铳营屡建功勋,深得王彦的重视。他重新执掌河北后,又调来一批火铳营军官,将被刘延庆裁撤的火铳枪营陆续重建。可以说火铳枪营都打着王彦的记号。这次大军回援汴梁,又将五千火铳枪手集中在前军中,作催敌陷阵之用。“准备——”都头们高声喊着口令,火铳枪手都停止了脚步。第一排什长已经上了枪刺,遥指着对面的辽军步卒。辽军步阵只为阻挡宋军前进,见宋军暂停了进攻,只将箭矢不断射来,乒乒乓乓地打在前排火铳手厚厚的盔甲上。

    “刷铳——装弹——上前”伴随着刻板的军令声,后排火铳手有条不紊地完成着这些动作,双手握着装好弹药的火铳走上前一步,“递铳——支铳——点火!”火铳被递到了十人队的副什长手中,他将火铳架在撑棍上,非常镇定地晃亮火折子,将引线点燃。究竟是身经百战,一举一动仿佛在操演场上,引线滋啦滋啦地燃烧。

    “不好,火铳!”北院将军萧安国脸色骤变,大声喊道,“盾车上前,举重盾!快!快!”这时距离河间之战已经过去了十年,奚军和辽军步卒几乎都不知道火铳的威力,北院将军萧安国却是当初的铁壁营都统。前面辽军步卒的铁甲足以抵御大多数箭矢,使用的又是沉重的钝兵器,所以大多舍弃了碍事的盾牌。

    宋军操作火铳的动作一板一眼,不紧不慢,正因如此,没有半点耽搁,远远胜过辽军心急火燎手忙搅乱地调遣。盾车和重盾还挤在乱哄哄的队伍中,“砰——”“砰砰砰——”宋军的火铳已经接二连三地鸣响起来,阵阵青烟之中,沉重的铁弹呼啸着扑面而来。瞬间,前排辽军阵中响起无数“乒乓”“铛铛”之声,许多辽军还没意识到怎么回事,便倒在地上,足以防御箭矢的锁子甲和鳞甲大多数被火铳子洞穿,只有鲜血汩汩从洞.眼里流出。

    “——上前——递铳——支铳——点火!”

    “——上前——递铳——支铳——点火!”

    火铳营都监苏文郁盯着前方,十年的戎马生涯,他显得沉着了许多。惨重的伤亡让辽军更加混乱,越来越惊慌失措,前面乱成一片,阵势有了松动。火铳发射了两轮后,辽军的慌乱已经到了顶点。这时盾车也快推上来了,苏文郁沉声令道:“全体上枪刺——”

    “全体都有——上枪刺——”

    “上枪刺——”

    “上枪刺——”

    悠长的号令声依次响起,许多什长松了口气。火铳营每次接敌,发射不会超过三轮,而发射的次数越多,火铳就越可能炸膛。五千多名火铳枪手很快上好枪刺,士卒们屏住了呼吸,在都头的指挥下做最后一次整队。哪怕下一刻就是死,没有解散的军令,就要时刻保持队列整齐,这是首任指挥使赵行德用斩首和军棍强行推行下去的规则,被苏文郁、欧阳善等心腹亲信封为圭皋,如今已成为火铳营的传统。火铳手远射不如弓弩手,近战不如枪棒刀斧,之所以能克敌制胜,唯军纪二字,而最能强化军纪的莫过于队列。所以,火铳营对队列的苛求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指挥、都头、什长们把自己经受过的军棍和责难,加倍还给那些操蛋的军卒。

    在远处的山丘上,耶律大石用千里镜望着火铳营的队列,脸色阴沉,随即对亲兵吩咐了几乎,很快,传递号令的旗帜挥动,五千宫帐骑军缓缓移动,向着宋军前军驰去,准备横冲前军的侧翼。对契丹骑兵而言,横冲步卒的侧翼是屡试不爽的战术,特别是陷入混战中的步军,因为无法及时有效的调整阵型,其侧翼很容易被骑兵撕裂。

    “耶律保义,汉军火炮营还有多远?”耶律大石有些不满地问道。

    “保义将军已去亲自催促了。”耶律铁哥答道,他眯着眼睛,俯视整个战场,火铳发射的烟火在旷野里格外夺目,宋军行军阵列缓缓地,却坚定地向西南方向,向黎阳津浮桥挺进。在宋军周围,无数契丹骑兵,仿佛一群群的野狼一样,扑上去撕咬,被宋军击退,稍作修整,继续上前战斗。战斗打到现在,双方的勇气和体力都有极大的消耗,现在就看谁能坚持到最后一刻。在一片混乱的战场上,火铳营整齐的队列行列格外的卓尔不群。火铳营宋军的铁甲外面是红色军袍,头盔上红色的帽缨,队列不动如山。远远望去,蓝天白云之下,辽阔的旷野之中,河北行营的大军的铠甲耀眼,如同一条奋力爬行的巨龙。龙战于野,火铳营仿佛巨龙就要蓄势喷出的火焰。耶律铁哥回头望了望西北方向,心里不觉焦灼起来。

    “向前——冲阵”苏文郁高声下令。

    “向前——”“冲阵——”

    “向前冲——”

    距离辽军只有十步之遥,火铳营发动了冲锋,这一瞬间,无数最勇悍的火铳枪手冲出了整齐的前列,如同压抑已久的火山突然爆发,灼热的岩浆喷薄而出,势不可挡地向前奔突,吞噬和融化前进道路上的一切阻碍。首当其冲的辽国步军前列,几乎在一瞬间便被冲垮了。在火铳射击下,士气已经透支到极致,少数奚兵、女真兵慌乱地转身,引发了更大的混乱。火铳枪的铳管和枪刺都是精铁所制,借助向前冲刺的力量,能轻易地穿透的鳞甲。少数身高体壮的火铳手,在枪刺上还加装了斧头,双臂挥舞起来更是破甲的利器。击溃辽军前阵后,火铳营又追着溃军冲入第二重阵。在火铳营前出的时候,两翼的宋军也跟着向前冲锋。

    正在这时,马蹄声大作,北方卷起一片烟尘,五千余骑宫帐军从侧翼横冲而来,盔甲反射着白光,骑兵们没有发出古怪的叫声,只沉默着伏低了身躯,将战马的速度加快到了极致,手中弯刀在阳光下耀眼夺目,仿佛一线一线跳动的浪涛,波光粼粼煞是好看,不过刀锋上那不断闪耀的寒光,只是会给人带来冰冷的死亡。

    “结阵——结阵——”

    前军统制白安民高声吼道。河北步卒结阵抗御骑兵,号称天下第一。然而,步军在变阵之时最是脆弱,易为骑兵所乘,而侧翼又是最为薄弱之处。五代时骁将李嗣源更建立了“横冲都”骑兵,专门横冲敌军的侧翼。侧翼出现骑兵,旁系宋军或许视若无睹麻木不仁,或许绝望奔逃乱成一片,河北军却是迅速舍了面前的辽军对手,哪怕为此而付出惨重伤亡,也大步退回队列,长枪手,斧钺手,牌子手,不管原先的统属,只求尽快地聚拢在一起,以最快地速度,在战场之北结下坚阵,密密层层地长盾摆好,军卒撑住长枪,大声地喘息着,大颗大颗的汗珠顺着脊梁滑下后背,抬头看去,辽军铁骑已杀到面前。“咚——”一声巨响,一匹辽军战马收不住去势,撞进宋军阵中,巨大的冲力,让三柄长枪断裂,枪头彻底扎透战马前胸搭着的铁甲。马匹哀鸣一声,四蹄软倒。被撞伤的宋军筋断骨折,眼见不活,而辽军骑兵还没落下马,便被几柄长枪刺死在空中。

    几十骑辽军撞入宋军阵势后,其他辽军眼见无隙可乘,纷纷勒马,战马在距离宋军极近的地方盘旋,飞溅的泥土几乎要打到宋军的脸上,辽军则在马上弯弓搭箭,射杀宋军。

    “嗖嗖”“嗖嗖嗖”“嗖嗖嗖”

    从极近的距离,骑射箭矢连连。宫帐军的射术极精,所取的目标都是宋军的头脸,脖子等要害,因为,宋军仓促间结阵,长枪手牌子手强撑着阵面,而阵内的弓弩手还没来得及就位。因此,没有步阵弓弩手的反击,辽军的骑射就是一边倒的屠杀,无数最为勇悍的宋军倒在这刁钻狠毒的箭矢之下。

    “坚持住——”“不要动——”“不要乱——”

    “要挺着死!”河北军的军官大声叫喊道,“要挺着——”这时一枚箭矢“噗”的一身射入面门,他的呐喊声戛然而止,长枪“啪”的一声掉下,面朝下倒在旷野上。副都头大步上前接替指挥,高声喊道:“不许乱动,大家挺着死!”

    北风猎猎,在辽军骑射的箭矢侵袭之下,宋军前阵侧翼,黑色的铁甲,红色军袍,这道红黑相间的防线,仿佛用铁和血铸就般岿然不动。很多人一声不吭地倒在泥土之中,更多的人面对死亡仍大呼酣战。坚持了大约半刻钟时间,弓弩手大步赶了上来,装弦,举弩,射击,无数弩矢如飞蝗般射出去,靠得太近的宫帐军纷纷落马,在和宋军的对射中占不到半点便宜。宋军自己的盾车、金刚车也推了上来,阵线再度巩固了。河北大军突破了辽军两道步阵,朝着黎阳津浮桥艰难地又前进了一步。

章75 开门纳凶渠-5

    “出力!——宋猪!”

    “想做死吗!”

    伴随着厉声斥骂,皮鞭“啪”“啪”不停抽打在签军身上。背上衣衫早易开裂,瘠瘦的背部上布满鞭痕,一道道触目惊心的血痂。众签军只能拼命出力推动数千斤重的铁桶炮。与此同时,契丹人挥动马鞭,驱赶数十匹驭马奋力拉动炮车。

    汉军都统耶律保义满头大汗,甲胄也脱了,军袍也挽到胳膊上,一副恨不得亲自动手推炮车的样子,大声喊道:“一、二、三——起!”沉重的炮车晃了几晃,宽大的车轮从泥坑向上滚动了,眼看就要出来,最终却“轰——”的一声重新倒退回去。炮车后座所产生的巨大拉力,驭马高声长嘶,铁蹄在泥土上踏出深深的蹄印,步步后退,纤索将签军的肩膀勒出道道血痕,有的人踉跄稳不住身形,有人吃不劲儿,之后,更多的人被纤索带到,众签军们摔倒一片。好些人当时扭伤了筋骨,委顿在地上爬不起来。

    “混账!”耶律保义气急败坏地骂道,抽出皮鞭,纵马过去,“啪啪啪”抽在还站立着的签军身上,将鞭柄指着那些还躺在地上的签军,森然道:“这些偷懒的全杀了,以儆效尤!”

    这一趟拦截宋军,辽军火炮营虽然早算计好几条路线,但战事打起来,还是只能根据宋军的速度临时决定在何处开炮轰击。因为火炮移动地速度极慢,所以耶律大石下令辽军各部拼死也要拖住宋军。铁桶炮炮车转动方向十分不易,因此,即使速度够快,对耶律保义而言,适合火炮营拦住宋军的地点也只有一个。一旦被宋军甩在身后,就算是纵虎归山了。

    耶律保义本是姓郭的汉儿,说的是汉话,虽然口音与河北不同,但签军们都是听得清清楚楚。话音刚落,摔倒的签军便大声求饶:“大人饶命啊!”“小的还有用啊!”“可怜我等上有高堂,下有幼子!”

    辽军骑兵纵马过来,弯弓搭箭,刀光闪闪,有的签军拼命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有的却吓得委顿在地动惮不得。然而,契丹骑兵却不管这些,远处箭射,近处刀砍,转瞬之间,将这片签军杀得干干净净,只留一地尸首,鲜血淌满地面。不远处的签军惊恐不安地看着这一幕,辽军骑兵又挑选了几十个青壮男丁补缺,高亢的号子声再度响起,尝试将铁桶炮车从泥坑中拉起来。

    “宋猪!”耶律保义用契丹语骂道,充满不屑为伍的鄙夷。

    虽然耶律大石自己也读汉书、说汉话,但却大力提倡辽国朝臣用契丹字,说契丹语,耶律保义身为汉儿,更加唯恐落于人后,他早在数年前便剃了发,留着契丹辫子,南征之前,终于如愿以偿被耶律大石赏赐了耶律国姓,他已经完全把自己当成契丹人了。耶律保义深深为自己成为契丹人而骄傲。

    这次南征进入宋国境内,运送火炮的道路极好,甚至比辽国专门为输送铁桶炮所修筑的路还要宽大平坦。北院枢密使耶律铁哥隐约透露给他,有南朝中枢的重臣效忠于陛下,在这十年间,用向边镇粮草辎重,河北贡品运送汴梁,赈济民夫等等借口,一段段的修桥铺路。这一路南行,耶律保义带着汉军火炮营越行越是心惊,辽军的重型铁桶炮可能通过的地方,几乎到处都有合适的路桥。简直如有神助,耶律保义对陛下充满了莫名的敬畏。然而,这一趟拦击河北行营的大军,因为宋军回援的路线不定,所以汉军火炮营也没有现成的道路。即使严寒使河北的大地格外硬实,也无法承载辽国最重的万斤铁桶炮。汉军火炮营用了加宽的大车轮子,勉强让数千斤的重炮在普通道路上移动,却时不时地陷进无法预知的坑里,耽误去不少时间。

    “一、二、三——”驭马和民夫终于将劲儿使到了一块儿,“轰——”的一声,沉重的跑车被拽出了路坑,摇摇晃晃地继续前行。笨重的炮车后面,遗下数十具签军的尸体。沉重的铁桶炮每前进一里的路程,都要留下上百条冤魂。

    契丹骑兵继续大声吆喝着,“啪啪”的鞭子声不绝于耳。耶律保义松了口气,擦了擦额头的汗水。“快了,快了——”他自言自语道。在短短一个时辰里,耶律大石派宫帐骑军催促了三次。汉军火炮营负责勘察地形的骑兵往返也越来越频繁。终于,远处隐隐传来轰轰的火铳声,战马嘶声,辽宋两军的喊杀声。

    千辛万苦,十三门重型铁桶炮终于被拖到了宋辽交兵的开阔战场上。为了防止宋军偷袭,耶律大石派了五千奚军,一万宫帐骑兵驻扎在火炮营的侧后方。这十三门铁桶炮乃是辽国仿照夏国新式火炮铸造的,虽仍然沉重无比,但比从前还是轻了不少,发射的弹丸也不是粗糙的石弹,而是较为光滑的圆铁弹。用同样重的火药,可以比旧式铁桶炮打得更远。

    炮手们飞快地解开厚厚的炮衣,催动驭马,小心翼翼地将沉重的铁桶炮安置进入炮位,黑洞洞的十三门炮口一字排开。汉军火炮手只管调整炮口的高矮,方向却不用管了。宋军的行军队列狭长横亘在前,仿佛一条龙困浅滩。辽军铁桶炮只要把炮弹朝正面打出去,想不击中都难。因为距离并不远,要在不炸膛的前提下,尽可能多开几炮,耶律保义吩咐火炮手小心少装点药粉。

    “都统大人,弹药都装好了,可以开炮了吗?”火炮营都监武金一脸谄媚地望着耶律保义。如果说耶律大石是耶律保义的天,那耶律保义就是武金的天。他的身家性命,全都握在耶律保义手中。“等等,”耶律保义皱着眉头,用千里镜向耶律大石驻马的山丘望去,片刻后,看见令旗摇晃,那是陛下旨意,火炮营铁桶炮开火。

    “开火!”耶律保义下令道。他如释重负,炮火无眼,有皇命在,万一打死了契丹人,他的责任也不会很大。最多把武金这些炮手交出去罢了。想到这里,耶律保义看向武金的眼光带着些许和善。武金没想到自己被内定了替罪羊,见耶律保义目光古怪,心里打了个寒战,忙不迭下去传令开火。

    “轰——”

    “轰轰——”“轰轰轰——”

    铸铁弹丸带着尖利的啸声飞越了战场,大多数落在绵长的宋军阵列中,少数几颗弹丸打中了宋军外围的辽军,一枚圆铁弹飞过两军头顶,在远处的旷野砸出了一个大坑。对十数万兵马鏖战的战场来看,十余枚炮弹似乎落入巨大漩涡中的几片枯枝败叶,炮弹激起的血肉浪花瞬间淹没在早已是尸山血海汹涌的战场中。火炮的出现,似乎只是让混乱的辽宋两军更加混乱了。被误伤的契丹骑兵高声斥骂着,努力安抚着惊恐不安的战马。

    然而,横冲直撞的炮弹,显然对密集的宋军伤害更大,无论是盾车、盾牌还是铁甲都不能阻止它肆虐的屠杀,每枚炮弹穿过宋军的阵列,都是一片血肉横飞。随着火炮的不断轰鸣,原本紧密无缺的宋军阵型被打开了一片片缺口,而契丹骑兵极其善于寻找步阵的空隙,乘势纵马奔突进来。宋军各部都拼命抵抗,绝不能让辽军冲乱阵型。长刀、铁枪、长斧、弯刀和狼牙棒四下挥舞,辽宋两军再度混战在了一起。远处的火炮还在不断轰鸣,在宋军的阵中打开一个个缺口,越来越多的辽军骑兵,奚军、女真步军涌入宋军阵中。辽军的数量本来比宋军多出一倍,骑兵又多,宋军失去严整的阵型,陷入混战局面后,胜利的天平便开始一点点向辽军倾斜。因为大名府比黎阳津近得多,已经有个别宋将率部向来路溃退了。而辽军似乎有意留下了这条生路,以消解宋军的抵抗意志。

    静塞军指挥使张翼已是满身浴血,他对王彦大声道:“王节帅,让末将护你誓死突围!”他顺便恶狠狠地盯了秦桧一眼。若不是他捋夺大军兵权,强行回军,岂能遭受今日大败。王彦安排部署行军,也不过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罢了。

    秦桧面对兵败如山倒的局面,亦是六神无主,惶恐不安地看着王彦,盼他拿个计较。李若虚也紧张地看着王彦,原先投笔从戎的豪迈,早已九霄云外。这一仗打下来,他见过的鲜血和死尸,几乎比普通边军一辈子见过的都还多。

    “辽军好容易将我等诱出大名府,岂会容我等离去。”王彦淡然一笑,整了整头盔,沉声道:“我执掌一军,岂是抛弃部属之人。高挂起帅旗,擂鼓!我们河北男儿,要死得堂堂正正!”中军亲兵将王彦的帅旗挂上三丈长的大旗杆。旗牌官奋力擂鼓,激励将士拼死作战。王彦转而对秦桧道:“张翼乃是河北猛将,由他护送相公归朝。王某先前守城不战,并非怕死怯懦,原打算为朝廷留下一支精锐,扼住辽军的后背,让他们不敢放肆南下。事已至此,我欲以死报国,还望秦相公,将我河北男儿的壮烈,报知圣上!”

    王彦的声音虽然不大,一字一句,却激得李若虚目眦尽裂,只觉热血上涌,只愿留下来,与数万宋军一起死战到底。“王节度,”他失声呼道,王彦转眼看过来,似乎看破他的心思,微微一笑,沉声道,“李状元少年俊彦,当留有用之身报效朝廷。大宋的天下,就靠你们了。”他说完这句话,便转过脸去,不再看这几位文臣,冲着旗牌官吼道:“鼓声太小了!他娘的,用力一点!”G!~!

章76 公卿如犬羊-1

    李若虚心怀激荡,大步上前道:“王节度,下官何惜一命,愿与河北将士共存亡!”他已将生死置之度外,语气透着誓死和决绝。就连秦桧也略微有些吃惊,暗道:“竟没看出这个后生小子,如此刚烈!”他不禁想起了李若虚的兄长,他在太学做授业时与李若冰也曾有过一段师生之谊,这两兄弟都看似温润平和,实际却是性情固执之人。

    王彦沉默了片刻后,理会李若虚,对静塞军指挥使张翼道,“护送秦大人、李大人回汴梁。”张翼正想说话,被王彦虎目扫过,顿觉遍体生寒,不由自主地沉声道:“遵令!”带着四五名手下上前来,将秦桧、李若虚和孟元等传旨的文官带回静塞军骑兵之中,等待突围的机会。

    这时,战鼓更加猛烈地擂响起来,无数在混战中的河北军卒,听了鼓声,见这高高撑起的帅旗,都士气大振。虽然败局已定,但节度使尚在。将为军之胆。宋军已经被辽军骑兵冲得有些散乱,此时纷纷朝着帅旗所在靠拢过来。王彦也将麾下亲兵四下派出,将各部收拢整理,仍然有数万之众。因火炮对宋军坚阵的威胁极大,王彦改变了全军徐徐推进的策略,转而以静塞军重甲骑兵为前锋,全军尽可能快地向西南方向移动。所谓死地则战,在宋军不惜伤亡拼杀之下,奚军和女真军的叠阵再次被宋军突破。宋军主力刚刚离开辽军重炮的射程,便被追赶的辽军骑兵重重围住,再次陷入苦战,而汉军火炮营则搬动和调整铁桶炮的位置,向着宋军坚阵轰击。如此这般,三番两次,宋军士卒死伤极重,而在一次次突破辽军防线后,先后有万余河北兵马突围而出。河北军最后抵抗的猛烈程度大大超过预料,甚至到了辽军稍有不慎,就可能被宋军反败为胜的地步。为了全力对付困兽犹斗的宋军主力,耶律大石只能分出少部分兵马追逐突围的宋军。

    这“少部分”的辽军兵马,也是近万契丹骑兵。由数十百静塞军骑兵簇拥着突围的和河北经略使秦桧,便被一群契丹骑兵紧紧地尾随在后面,静塞军指挥使张翼在一次拦阻契丹骑兵的战斗之后,便再没有出现。静塞军所骑的是河西良马,本来比辽军的战马好上许多,但马力已经到了强弩之末,一路狂奔中,不断有战马累死。许多静塞军骑兵便索性停下来,在原地放箭阻截辽军。辽军认准了这一大群宋军骑兵必然护送着重要人物,并不着急,而是像狼群一样耐心地,慢慢地将逐渐衰竭的宋军骑兵一点点磨掉。到了最后,秦桧身边竟然只剩下两三名骑兵护送,辽军骑兵方才加快催马,从南北两边兜到前面,将秦桧等人围了起来。

    当契丹骑兵不紧不慢地从四面八方策马上前时,河北经略使秦桧只感到一股冰凉从小腹生气,在胸口散开,浑身都被冻僵了,他脸色苍白,一只手握在尚方宝剑的剑柄之上,可就是无法拔剑出来。几名静塞军骑兵背靠着背,弯弓搭箭,一样惊恐不安地指着看着围上来胡骑。长时间的逃亡,已经把人最后一丝的力气和勇敢消磨殆尽。数十骑契丹骑兵,也弯弓搭箭,有两名似乎是首领,商量了一会儿,其中一个用半生不熟的汉话:“南朝的大官,放下你们的弓箭,我们不杀你,带你去见皇帝。”

    秦桧的五内如焚,天人交战了半晌,“噌啷——”一声将官家御赐的尚方宝剑抽了出来。

    周围的契丹骑兵脸色大变,若非见他是文官,并无勇力,几乎就要放箭。几名静塞军骑兵也是惊疑不定,楚霸王兵败垓下,横剑自刎的戏文大家都是听过的。只见秦桧手提着宝剑,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终于长叹了一声,千古艰难唯一死,百炼钢所锻的宝剑,无力地落在了马下

    西方的天际,火烧云层层叠叠,仿佛流不尽的鲜血。风,轻轻地吹过尸横遍野,这一天,河北大地多了数万大宋的英灵。而辽军骑兵仍在追逐那些侥幸突出重围的宋军。

    “嗖”“嗖”的几支狼牙箭,擦着头顶飞出去,终于“啪”的射中后心,宋军无力地伏倒在马上,战马失去了主人的驾驭,速度开始慢慢放缓。这个宋军的马好,契丹骑兵追了他很久才追上,高兴地催马上前,心里想着宋军从马镫中解出来,搜刮搜刮随身的财物,剥下皮靴和盔甲。然而,当契丹骑兵伸手去拽那宋军尸体的时候,忽然,“轰——”一声,宛如一个炸雷凭空响起,契丹兵只“哼”了一声,便倒在地上,满脸鲜血汩汩浸入泥土。

    李若虚松了口气,自来火铳还冒着青烟,袍袖被铳口的火焰烧穿了一个大洞,他的力气已经透支到极致,刚才辽军最后一箭正中后心,虽然有钢丝锁子甲卡住了箭头,但箭身的力道重重撞在背上,背脊传来阵阵痛楚,疼得仿佛要裂开。他仍然强撑着精神,让战马小步走到那辽军尸体跟前,铁蹄又重重踩了几下,确认这个一直追杀自己的契丹骑兵彻底死透。

    李若虚这才轻轻拍了拍这灵性战马的脖子,从契丹骑兵身上取走了食水和狼牙箭矢,再将他的坐骑缰绳系在自己的马鞍后面,轻轻催动马匹,两匹马一前一后,缓缓地朝着西南方向跑去

    淳于铁厂和高昌行合作的事宜定下来了。这天傍晚,淳于越和谢希闵前来拜访。谢希闵一见赵行德便笑道:“赵校尉最近可是大忙人啊。”赵行德因忙于游说众校尉攻辽,对淳于铁厂和高昌行和换银股的事情都顾不上。虽然张善夫已经决定将赵行德调离龙牙军,但尚未公布,这消息连赵行德自己也不知,所以谢希闵仍旧以校尉相称。

    “哪里,哪里,”赵行德堆笑道,自从护国府决定出兵关东后,他也清闲了许多,想起,谢希闵和淳于越前几次要约他商量都没有时间,不免有些歉疚,举杯道:“今日我向二位赔罪。”这酒却是谢希闵带来的,高昌行最好的琼浆玉露,号称如汉武帝之玉盘朝露,饮之可以使人成仙。西域的酒多是淡味的蒲桃酒,这琼浆玉露却是蒲桃酿制的烈酒,玉碗盛来,看似无色清冽,一饮而下,仿佛一道火线从喉头烧到肚腹。

    西北气候酷寒,院子里的积雪未消,但有人来访时,赵行德便将厅堂门窗敞开,举目视野开阔,隐隐可见远山。绚烂的云霞如同绯红的轻纱。寒冬草木凋零,鸟雀无踪,反而鸣沙山显得干净而圆润。山巅积了一层积雪,夕阳西下,在白雪涂上一层淡淡的胭脂。阵阵清风吹过,霞影纱的软烟罗轻轻飘动,与远方的景致浑然一体。

    景色虽然好了,但寒风直贯而入,正好和屋内熊熊的炭火旗鼓相当,三人围炉而坐,情景便和行军打仗时仿佛,只不过旁边有霁月和彩云俩名美婢侍奉,就足可以让营中的军士们不须食物,也流出口水来。

    三人满饮一杯过后,谢希闵笑道:“也算是开市大吉,我们两家刚刚确定合作,护国府便决定在关中大兴编练火铳营,又要大量积储火器和弹药。咱们高昌行的硝石更是出多要要多少,提纯过后的硝石一斤卖三百文,这个价钱也算是不错了。”他见赵行德似乎愁眉不展,又道,“关东的战事,赵兄勿要忧心,看五府做的这些准备,出兵关东一统天下是迟早之事。”

    赵行德微笑着点点头,没有说话。辽宋流血打仗,对大多数护国府校尉,甚至多数军士而言,都是意味着一统天下的机会,毕竟“按兵观衅,一击而得二虎”的国策,已经流行了多年。很快话题又回到高昌行和淳于铁厂的合作事情上,三人一边喝酒,一边商谈,淳于越简单地介绍了些铁厂的经营扩张,又说到军械司大量增加火炮的订单,淳于铁厂的四寸和三寸铁桶炮一次就定下四百门,光定金就是十万贯,军械司还要再订五寸的铁桶炮。

    谢希闵越听越兴奋,拍着大腿叹道:“淳于兄啊,你这火炮可得造好了,让大将军府用得越多越好。他奶奶的,打一发十斤重的炮弹,火药至少五斤,这五斤里面,将近四斤都要用我们的硝石,火炮一响就是一贯钱啊。”他的眼睛闪闪发光。

    淳于越轻轻咳嗽了一声,沉声道:“谢兄和我还商量过,高昌行将硝石制成上等火药,然后将弹药与我们铁厂的铁桶炮配合起来,将铁桶炮、炮弹和火药搭配出售给军械司,这样也省得军械司用别家的东西,万一配合得不好,坏了我们的名声。”他叹了口气道,“可惜,这东西卖得越多,杀人越多,倒是造孽。”他是个忠厚之人,言辞中带上了些悲天悯人。

    “淳于老哥,你这就不对了,”谢希闵摇头道,“除恶便是行善。这仗反正都要打,用刀还是用火器,都一样要死人。咱们不过是顺水推舟,奉天承运罢了。”他说着便笑了起来,将赵行德和淳于越面前酒杯斟满,劝两人再喝。

章76 公卿如犬羊-2

    酒过三巡,赵行德沉吟道:“谢兄精于硝石提炼与火药之法,可曾知晓,有一种药粉,一经撞击便会起火甚至爆炸?”他知后世的子弹和炮弹都是一触即发,但却不知用来制造底火的到底是什么东西。盼望高昌行好几代做硝石火药生意,说不定对此独有秘方。

    谢希闵思索了片刻,摇了摇头:“这种药粉我从未见过。”见赵行德眼神微黯,问道,“这东西有何用处?这么容易爆炸,怕是不便携带。”赵行德叹了口气,淳于越代他解释道:“若有赵先生所述这种药粉,乃是点火作用,只需用把一撞即发,使火器可以瞬时发射,就不怕骑兵诱使火器开火了。”

    “原来如此。”谢希闵叹道,“还是行直兄心思灵巧,若真弄出这种药粉来,只怕火铳的用处增加十倍不止。”想到如果火铳用处增加十倍,这硝石买卖,又将何等一块肥肉。他咂了咂嘴,用小刀割下大块烤肉丢进嘴里。

    在座三人都是火器的大行家,对如今所用火器的缺陷亦心知肚明。火铳不能及远,引线的延烧总有些时间。骑兵只要引诱火铳手提前点燃了引线,然后纵马而去,待火铳响过之后,再卷土重来,确实能非常有效的避免伤亡。而骑兵的速度极快,对指挥火铳手的军官来说,三五十步之内,开火则中了圈套,不开火的话,骑兵倏忽间便杀到面前,委实是防不胜防。与之相比,弓弩手开弓虽然不一定快,放箭却是瞬时的,骑兵不可能拿自己性命去诱使弓弩手放箭。这是火铳对骑兵的致命弱点。正因为如此,大将军府和护国府都不同意在步军中以火铳取代弓弩,而只同意在团练军中推广火铳。

    听谢希闵赞叹,淳于越也深有同感地点点头,赵行德却不以为意地摇了摇头,他从怀里掏出一本封皮泛黄的旧来,递给谢希闵,面带疑色问道:“谢兄读过这本么?”谢希闵接过来,只看了封面“元素论”三字,便笑道:“这个是百年前便流传的奇,不过太过艰深了,习之者甚少,倒是有不少妄人,想参照这元素之说炼出金子来,没什么成效,后来就渐渐湮没不闻了。”淳于越也凑过来看了一眼,叹道:“某家年轻时也看过这几本奇,这虚无缥缈的元素之说,只看过便忘了。那本‘力学定律’才是真正的奇,看了之后,对匠师建造机关大有裨益。”他从谢希闵手中接过这旧,翻也不翻,便环给赵行德,好意提醒道,“听说当年为了炼金炼银,不少人败尽了家产的。若非它和其它几本真正的奇似是一套,”

    赵行德沉声道:“倘若这所说是真的,对我们改进火药就非常有用。”若没有适当的原料和实验手段验证,元素论中所述便没有证明,故而赵行德先说“倘若”是真。夏国人极重实用,对无用之事,往往嗤之以鼻。那本力学定律中已经提到了万物引力之说,除了少数学士府中的怪人之外,旁人丝毫不感兴趣,却不妨碍那些匠师参照力学定律来制造各种机关。思及此处,赵行德沉声道:“用这本炼金不成,未必造不出其它好用的物事,比如更厉害的火药?甚至威力比现在大十倍百倍的炸药?”

    见淳于越和谢希闵满脸疑色,赵行德心下摇了摇头,继续劝说道:“其他的几册奇都大有用处,怎么可能唯独这本《元素论》虚妄飘渺呢?这里面必有文章。以我之见,这是九层之台,起于垒土,宝塔越高者,基础必定越大。火药现世已有几百年了,普通硝石提炼的法子,也称不什么秘决。假如造更好的火药,先依照这元素之说,辨别火药方子所涉及的各种原料,研究其性质,正是广其基础,在此之,再探求各种元素分合的诀窍,改进方子和炼制的方法。就像是造宝塔一样,只要把物性辨别,元素分合诀窍这两层基座建得宽大牢靠,然后试制新式火药,我看至少有六七分的把握。”他略微迟疑了一下,又压低声音道,“谢兄,研制新式火药,风险虽然大,事成后利润更大。药方子和制造之法得来如此艰难,又不比机关器物一目了然,莫说别家商行,军械司也仿制不出来。到时候甚至不用收取学徒钱,一旦成功,我们就能轻易把持市面,奇货可居,和炼金炼银也没甚区别。”

    淳于越在旁叹道:“不错,宝塔要修的高,地基定要下得宽大,当初铁厂试着用石炭炼铁,千折百回地错得多了,但扎下了根基以后,最后终于把其他铁厂远远超过了。”

    谢希闵越听,双目越是放光,点头道:“赵先生指教得好,倘若这新式火药造出来,咱们能把持火器市面的话,长安八大行何足道哉!”他顿了一顿,又举杯笑道:“淳于兄,我不是说你啊。”淳于铁厂原本是长安的老字号,近几年来规模越来越大,淳于越已经有担任铁锡木器行行首的呼声,他听了谢希闵的话,摇头笑道:“莫其他人胡说,长安那么多前辈大匠师,哪轮得到我淳于越。”话虽如此,却隐隐带着一股骄傲。他是个稳重之人,若非登行首之位已经有极大的把握,言辞间也不会如此显露出来。

    三人饮酒谈笑正在兴头,李若雪带赵卓和赵雍两个孩子来拜见。两个孩儿都是五岁,粉妆玉琢的小脸蛋儿冻得红通通的,向两位伯伯提前拜了年。谢希闵和淳于越都准备了礼物。谢希闵送给赵卓一副金锁,给赵雍精致的小弓箭,再加一枚犀角摧决。赵雍地将摧决套在拇指,还有些松垮。赵卓在旁边好奇地看。然而,当淳于越掏出礼物来时,顿时将两个小孩子的目光都吸引住了。

    这是两个的机巧玩物。一样玩物是猴子爬树。看似有只猴子环抱着树干。实际,这猴子与光滑的树干之间,用了一根细细的绷子相连,绷子就是后世所谓弹簧。轻轻一推木猴,他便自己一前一后,憨态可掬地爬到了树顶,再一推他,他又自己爬下来。另一样玩物是一根仙术棍,这细细棍子却更为神奇,只要凌空虚引,那猴儿便屁颠儿屁颠儿地爬到了树,往下一虚引,猴儿又爬了下去。机关说来也简单,这猴儿脑内藏一块铁,而棍端则用了磁铁。

    两个孩子满脸神奇,连道谢的话都忘了,当即玩了个不亦乐乎,让那只小猴子忙忙碌碌的爬爬下。

    谢希闵点头道:“这小孩子的东西,内藏机巧委实不凡。任谁也想不到,居然是造火炮的淳于铁厂的造出来的。”这样的玩物还有不少,当淳于铁厂让他高昌行代售玩物的时候,谢希闵还有些奇怪,后来这些玩意儿在关中、蜀中和河中卖得极好,学士府也买了一批,高昌行赚了不少银钱,谢希闵这才刮目相看。

    赵卓听到一句,跳起来,举着仙术棍嫩声嫩气问道:“阿爹,仙术棍比铁桶炮哪个厉害?”

    赵行德摸了摸她的小脑袋,含笑道:“当然是仙术厉害。”赵卓这才欢呼雀跃,蹦跳着地叫道:“那我要学仙术喽!我会仙术喽!”李若雪又好气又好笑地横了赵行德一眼,这些匪夷所思玩物,正是赵行德伙同淳于越造出来的。

    正其乐融融间,院落外面传来马蹄声乱,赵行德神色微凛,他和谢希闵身为校尉,同时交换了个眼色。

    果然,二人刚刚站起身来,门外便传来护国府军士的叫门声。原来是宋国河北军在回援汴梁的路被辽军伏击,苦战不胜,河北行营都部署王彦殉国,参知政事加河北经略使秦桧被俘,七万大军几乎全军覆没。消息传开,河南河北军心大沮,为防辽军抢渡,张叔夜连夜毁掉了黎阳津浮桥。然而,河北的岸边船只却还有很多,辽军战胜了河北行营主力后,再无后顾之忧,正全力收集船只,一边用船只渡河,一边准备借助宋军没有毁掉的木桩搭设新的浮桥。汴梁已经岌岌可危。

    护国府中,早来的校尉们正在窃窃私语。

    有人低声道:“听说是吴白羽领兵出征。”另一人笑道:“那曲安东岂不是要气坏了。”曲安东是安东军司的将军曲端,而吴白羽指的是白羽军指挥使吴阶。曲端文武双全,吴阶有勇有谋,二人堪称关中瑜亮。只是一山不容二虎,这两人面和心不和,也在护国府中尽人皆知。有人迟疑道:“看来还是准备兵出函谷,不用安北军司走漠北打西京道攻京了?”

    周围的十位校尉都看过来,余藏云冷笑道:“攻西京道,辽军回师和我们打仗,宋国就喘过气来了,对我朝有什么意思?这是要捋着袖子劝架的事情么?只有出函谷关,辽宋之间这场仗才会越来越大,越打越狠。宋**力虽弱,胜在地大人多,总能拖个三年五载的”他的声音越压越低,后面的话渐渐听不清晰,周围的十几位校尉的脸,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章76 公卿如犬羊-3

    出兵援宋之事,校尉们早已商议多时,此番军情又紧急,故护国府中没有多少争执,便同意白羽军指挥使吴阶为统兵将军。出兵的各校尉立刻归营准备。丞相府也命国使萧并速速和宋朝商定借兵之事。议事过后,赵行德正待赶回去收拾行装,有丞相府的卫士来请,让他过去一趟。

    天色已晚,星月无光,街道每隔二十步挂个白纸糊的灯笼,近处依稀可见道路,远处则是一团漆黑。赵行德跟在虎翼军卫士身后,他心忧如焚,他不知柳毅为何事召见自己,但什么事情都恨不得用最快的速度去做。虎翼军卫士却不紧不慢,战马的铁蹄踏在坚硬的地面,清脆的嗒嗒声传出去很远。和长安汴梁欢愉达旦的闹市相比,敦煌的街道显得空旷而冷清。丞相府的门口悬着两个一般大的灯笼,门口不甚显眼,甚至有些幽暗,若不是门口两座石狮和灯笼的“大丞相府”字样,几乎可能错过。一进入相府大门,眼前顿时亮堂起来,灯笼将厅堂照的亮如白昼,各曹吏来来往往,和白日里没什么区别。

    卫士通秉,赵行德大步走了进去,沉声道:“卑职赵德参见丞相。”

    柳毅打量着赵德,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道:“元直,此番随军东征,想必会遇见不少故人?”如同一颗小石子投入静静的水潭中,赵行德面色微变,吃惊地看着柳毅。柳毅点了点头,继续道:“虽元于关东,行于关西。你在我朝出仕,只需直道而行,无需顾虑其他。护国校尉的忠心当向我朝。只是遇见关东的某些故人,怕会有不便?”柳毅打开了早已放在桌案的一个锦盒的盖子,拉开锦缎裹布,是一个金色的面具。面具模样十分狰狞,虽静静躺在锦盒的正中,却带着一股凛然的杀气,令人望而生畏。

    “若遇到不想见的人,便戴这个东西。”柳毅叹道,“此乃恩师武襄公之物,留在关西也有几十年,是该它回去的时候了。你把它带回关东,这也是吾师的遗愿。阵杀敌,或是遇到不相见的人,都可以一用。”柳毅将面具从锦盒中拿出来,露出下面一本泛黄的,面题写着“春秋将略”四个楷,低声道:“这是恩师数十年间的心血所聚,统兵临阵的一些要诀心得,恩师让我择人而授之,若不得其人,便宁可让它化为朽土湮没无闻。你本身才具不凡,出身关东,这回又是去为关东百姓打仗,倒是可以把它一并带走了。”他顿了一顿,盯着赵行德,沉声道:“两国交兵,不可心存妇人之仁,多斩杀胡虏,不要丢了恩师的颜面!”

    赵行德已经完全明白,拱手道:“多谢丞相抬爱。”

    柳毅叹了口气,挥了挥手,让赵行德退下。他将青铜面具和兵法都交给赵行德,已经是代师授艺,若论起来,也算是赵行德的师兄。只是这层关系还有些牵强,二人的辈分地位和声望相距又很悬殊,当真如此称呼,却又有些不合适。狄武襄公虽然兵法通神,却受关东文臣压制和藩镇的掣肘,攻夏兵败后被软禁,终身都郁郁寡欢。

    赵行德回到家中,孩子已经睡着,李若雪满面担忧地问道:“怎样了?”

    “简单收拾收拾,我们明早卯时出发,先去长安。”赵行德脸闪过一丝黯然,“河北行营兵败,王统制力战而死,秦桧被俘。”他径直走到后院,在供奉的佛画前面点了三支高香,祭奠为战死的英灵。赵行德望着那袅袅升起的三柱青烟,王彦的举止言谈,恍如昨日,河间军中的袍泽,不知有几人战死,几人还活着,他充满了悲愤,按照军报所说,因为河北军虽败,辽军也只是惨胜。将领们恼羞成怒,没能俘获王彦,便将他尸身剁成数段,再以骑兵纵马践踏。

    赵行德一个人在佛像前沉默了许久,回到房中,李若雪正在收拾,她看见行德,担忧地问道:“有若虚的消息吗?”新科状元,翰林编修李若虚随参知政事秦桧赴河北宣旨,赵行德还是前日告诉李若雪的,熟料今天就传来河北兵败,秦桧被俘的消息。

    赵行德摇了摇头,叹了口气。李若虚官职低微,宋国的邸报会中也只顺笔写到,现在河南河北的形势如此之乱,夏国的军报更不会提及一个小小的文官的生死。李若雪忧思难去,喃喃道:“若虚从小机灵有急智,但愿他吉人天相。”赵行德轻轻拢过削肩,低声安慰了许久,方才渐渐释怀

    “有到三公子的消息了么?”王夫人焦急地问道。

    没有消息。”仆人支支吾吾道。河北兵败,李若虚生死未知,消息传来后,王夫人便如丧考妣,坐立不安,每天都要差家仆去枢密院看好几次,

    此时的汴梁,已是一片兵荒马乱的景象,不但富商巨贾纷纷向南逃难,就连在朝的官员,也有弃职南逃的,禁也禁不住。枢密使邵武为节省城中的粮食,索性放开让百姓逃难,只对入城的人严加盘查,严防辽人的奸细。李若冰身为鸿胪寺少卿,又曾经到过北国,很受枢密使邵武的器重,倚之为左膀右臂。这些天来,邵武除了要催促各路勤王兵马,安排京城的防务之外,还要打起精神在御前辩驳。

    在宫门前面,邵武低声叮嘱道:“清卿,眼下国势艰难,稳住京城的人心最为重要,而要稳住京城的人心,首先要稳住陛下的心。面圣的时候,陛下若问起北国的虚实,万万不可危言耸听啊。否则,不但于事无补,反而徒乱人心,大局就更加不易挽回了。”

    “丞相大人放心,”李若冰沉声道,“下官必定据实以报。”

    邵武暗中叹了口气,欲言又止。李若冰这个脾性,往好了说是直臣,往坏了说是固执,不知变通。此番决定战守大计,陛下宣召出使过北国的鸿胪寺少卿李若冰参加朝议。邵武已经暗示了多次,眼下大敌压境,陛下的心思却有动摇,他希望李若冰尽量贬低辽军攻城的能力,以坚定陛下守住汴梁的决心,可李若冰就是如此固执,反反复复只有据实二字。

    半个时辰后,白玉宫垂拱殿里,又陷入了丞相赵质夫与枢密使邵武两位重臣的争执之中。

    “辽军席卷河北,王彦的援军又全军覆没,陛下乃万金之躯,天下人心所系,不可身处危地,”丞相赵质夫满脸忧色,躬身道,“臣奏请陛下南狩襄阳,待辽军退去后再返回汴梁。”

    “荒唐,”枢密使邵武脸色一沉,反驳道:“陛下一走,则京城士气民心必然崩溃。再者,我朝秉守内虚外之策,汴梁城历经数代经营,城高池深,城中有禁军二十万,百姓百万,若论城池之坚固,储积之多,天下城池里首屈一指。敢问丞相,倘若汴梁都守不住,天下那座城池还守得住?”

    除了赵党和邵党的人,其它臣僚都面面相觑,都不敢轻易参合。自从蔡京等奸佞被斥退后,朝廷中隐隐形成了丞相赵质夫、枢密使邵武与参知政事秦桧三足鼎立的局面,三位重臣门生众多,人望也高,而陈东、邓素等后起之秀尚不能与之匹敌。然而,河北兵败秦桧被俘,朝堂中赵质夫与邵武的争执顿时就激烈起来,而且围绕守城还是南狩,一直都争执不休。皇帝赵柯脸色苍白的看着两位重臣争论不休,只感到一阵心烦意乱,他抬眼看了看在殿前侍立的太尉童贯,童贯眼观鼻,鼻观心,一副忠谨老奴的模样,赵柯不由得叹了口气,将目光移向了特意宣召来的鸿胪寺少卿李若虚。

    赵柯耐着性子,待丞相和枢密使争得差不多了,方才开口问道:“李爱卿,朕听说辽军攻城的巨炮十分厉害,可发射的炮子重达数百斤,城头被击中的,无不被摧垮。这可是真的?”

    李若冰手捧着牙板,出列躬身道:“陛下,辽军确实铸有重炮,可发射数百斤炮子,”他说到这里,枢密使邵武脸色微变,却听李若冰话锋一转道,“不过若说能轻易摧垮城池,却是危言耸听了。据臣所知,辽国用了这种重炮,攻打一座比汴梁矮小的多,只有三千汉军防守的城池,一直没有攻下来。”

    李若冰虽是据实以报,然而,当听到辽军果然有发射数百斤石弹的火炮时,赵柯的脸色就已经变了。在他看来,辽军拥有这种巨炮,汴梁已经岌岌可危,他挥手让李若冰退回朝班,问道:“西京行营的援兵到什么地方了?”官家的语气十分复杂,既有期待,又有焦急,还有几分愤恨。过了片刻,枢密使邵武答道:“西京行营十万援兵还驻扎在虎牢关,姚正平奏称担心伏兵,重蹈河北行营覆辙,所以耽搁了行程。”

    虎牢关距离汴梁不过两百余里而已,西京援军一直勒兵不进。姚正平所称的辽军伏兵,枢密使邵武自己都不信。赵柯的额头更是浮现出青筋,他深深地呼吸了几次,沉声道:“传朕的旨意,召景王入宫觐见。”

章76 公卿如犬羊-4

    逆戾王赵炅弑兄夺位,因此本朝历代对兄弟防范极严。依照旧制,皇帝之子封爵亲王,皇孙封郡王,曾孙封国公。宋室宗亲的地位尊贵但不掌权柄,而且没有官家准许,一律不得离开京城。陛下忽然提到景王,群臣脸色都是一变,果然,赵柯又道:“国事艰难,辽军兵临城下,京城骚然。为防奸人挟持宗室作乱,各亲王、郡王、国公等宗室,若要出府,需宗正寺准许,私自出京视同谋逆论处。”

    涉及皇家的事情,群臣面面相觑,谁都不敢反对。赵柯扫视了一遍臣僚,冷冷地哼了一声,沉默了一会儿,正待起身退朝。忽然殿外脚步声急促,不多时,内臣用金漆盘盛着紧急驿传,越过了丞相和枢密使,直送御前。不知又发生了什么大事,群臣惊疑不定,顾及朝仪才没有交头接耳的议论。丞相赵质夫,枢密使邵武,文武两班数十道目光都看着官家。

    “难道辽军攻入河东了?还是夏国乘火打劫?”赵柯惴惴不安地展开奏折,是,目光一扫,顿时大惊失色:“方腊余党居然又反了?”这奏折乃是东南行营都部署刘延庆,荆湖南路制置使王燮,荆湖北路制置使杜湛联名上奏,言称方腊余孽在各地造反,有名姓反贼头目有佘五婆、缪罗,谷上元,俞一等等。东南数路的食菜事魔之徒以为朝廷疲于应付辽军入寇,纷纷响应,裹挟百姓,劫掠州县,东南半壁江山震动。刘延庆率东南援军原本就行军缓慢,此时更奏请暂留荆湖一带平乱。

    赵柯脸色苍白,他呆了半晌,无力地将奏折放回托盘内,连话都说不出来,只能抬手挥了挥,示意将金牌急奏拿给丞相枢密使等重臣传看。赵质夫、邵武等看了奏折都脸色大变,而其他的朝臣则更为不堪,惊慌之下,竟然忍不住窃窃私语。赵质夫和邵武罕有地同时沉默。李若冰紧皱着眉头,方腊尚且不能得逞,这些余孽更难成气候,可惜的是,东南援军被魔教拖住了。河东行营忙于对付蔑尔勃人,河北军兵败,西京行营保存实力,大宋号称八十万禁军,京师告急,举目四望,却不见勤王之师。有邵武门下御史出列,言辞激烈地弹劾刘延庆曾受蔡京举荐,乃奸相余党,养寇自重,借故逗挠。因为先皇在位时,赵质夫也是蔡京举荐入政事堂的,立刻有人反驳,朝廷正是用人之际,并非蔡京举荐的便是蔡党,更不能妄加揣测,令镇将寒心。

    此时此刻,大臣们再如何激烈争吵,也不能引起官家的注意。赵柯有些茫然地看着丞相赵质夫,颤声道:“北虏侵凌,东南又乱,这可如何是好?”赵质夫面露难色,一时语塞,赵柯又道:“既然战事已不可为,可否派出使臣,向辽人致息兵通好之意。宋辽号为南北二朝,并立了上百年,辽军每次南下,都是贪图财帛。此番能用财帛了结就好了。”

    赵质夫早有心求和,只是但心天下骂名,此刻官家先提出此事,眼睛顿时一亮。

    枢密使邵武立刻反对道:“城下之盟,万万不可。”他看着赵柯苍白的脸色,上前道,“此刻辽军新胜,兵临城下,意气骄狂,贪得无厌。但辽军远道而来,粮草不能持久。而汴梁城高池深,守军尚有二十万,四方勤王之师,如岭南镇**等,正日夜不停地赶来。当前的形势,正可固守待援,待勤王之师大至,然而,我朝只要稍显息兵的意思,不但会助长了辽人气焰,让辽兵借机索求无度,还会令京师人心扰乱,天下勤王之师寒心。请问陛下,到底谁提出来这求和的主张?此乃误国之策,朝中有奸佞再感言和者,臣请陛下力斩之,以正人心!”

    见官家皱起了眉头,丞相赵质夫当即道:“城下之盟,求和者便是奸佞可斩。白登山上,若无陈平之计,如何解高祖之困?灞桥之上,若非唐太宗杀白马定盟,岂能退突厥之兵?依照邵枢密所言,陈平和唐太宗都可杀了。荒谬!”平常赵质夫对邵武尚有几分容让,此刻得了官家的授意,言辞顿时不客气起来,邵武面孔一黑,眼看又要再起争执。

    “好了!朕意已决!”赵柯沉声道:“遣使辽营,求和息兵,众卿谁能当此任?”

    这一下,众臣僚反而不敢开口了。辽军这番兵临城下,出使求和,强项不辱国体,则很可能丧身殒命,即便媾和成功,也会招致天下骂名。世上的差事,没有比这个更难得了。垂拱殿中与刚才宛如集市截然不同,重臣僚连呼吸声都屏得细细微微,静成一片。

    赵柯一阵急怒攻心,愤愤道:“我大宋养士上百年,事到临头,难道无一个可用之人吗?”他右手一拍龙椅扶手,看了童贯一眼,暗道:“童太尉所说的果然不错,武将常掩败为功,朝臣多大言欺君,各谋私利,真正为国分忧的纯臣少之又少。”他满怀愠怒地望着满朝文武,特别狠狠地瞪了枢密使邵武一眼。

    枢密院奏称京师禁军不下三十余万。然而,据皇城司查探,有将近十万都是空额,只有二十多万实数。这些年来不断抽调精锐前往河北、东南屯驻,禁军中勇悍敢战之辈,大多自请去了边镇,剩下的冗卒多不堪战,甚至到了骑兵不抓住马鞍子就无法骑马的地步。按照童贯的说法,京营的禁军,尚可一战的,只有三万多御前班直而已,其他与市井闲汉、杂耍艺人无异。赵柯起初也是不信,但先有皇城司清查空额的情况无误,后来辽军轻易渡过了大河,禁军的防线形同虚设,让赵柯彻底对京营禁军丧失了信心。

    朝堂中静默了良久。胆气豪壮的文臣大多主战,如枢密使邵武,鸿胪寺少卿李若冰等,本身反对城下之盟,绝不愿去求和。而主和的文臣又畏惧辽人凶狠,朝中已经有参知政事秦桧被俘,出使辽营即便不被杀害,也很有可能被扣留。更没有派武将为使者的道理。因此,垂拱殿中二十几名朝廷重臣,竟然无人主动请缨,于是赵质夫举荐礼部尚书冯澥为使者,鸿胪寺电脑访}}问258oo少卿李若冰为副使。

    赵柯同意后,亲自叮嘱这两位,到了辽营后,凡事都要隐忍,万万不可逞强触怒辽军。不管辽人提出什么条件,都不可一口回绝,朝中可以从长计议。为了体现本朝求和的诚意,嘉勉两位使臣,特意将冯澥加参知政事,李若冰迁鸿胪寺正卿。冯澥与李若冰虽然未必愿意,却也不能推辞。

    朝臣不能让陛下收回成命,然而,遣使求和的消息传了出去,顿时在汴梁城中激起轩然大波。辽军南侵以来,杀戮极重。河北州县,但凡被辽军攻破,无不屠戮一空。汴梁人情宽厚,好言不平,闻之无不切齿痛骂。朝廷大军屡战屡败,但普通百姓多以为辽军不过趁我朝无备而已。大宋有六千万士民,只要上下一心,同仇敌忾,一定能打败辽军,不失体面地结束这场战事。这时,朝廷突然传出求和的消息,给满腔热血浇下一瓢凉水,百万汴梁士民,深感屈辱者有之,惶恐不安者有之,愤愤不平者有之。民间的谣言越来越离谱,有的说不管是割地还是赔款,辽军要多少都会答应;有的说朝廷欲效仿晚唐的旧例,汴梁城内子女玉帛都归辽军所有,只求耶律大石退军;还有的说,官家准备南逃,汴梁城四门打开,仍由辽军洗城满意离去。种种说法越来越离奇,矛头更直指丞相赵质夫,殿前太尉童贯等人。

    太学凤鸣斋内,刘文谷和其他十几名太学生正夜读经书,刘文谷面前摆着一本翻开的“中庸正义”。斋舍门“咣”的一声被撞开,刘文谷抬头望去,贾元振和马援裹着一阵寒风闯进门来,见众多同窗不满地他,马援满脸悲愤,高声道:“朝廷将遣使向契丹求和,天下将亡,你们还读什么书!快同去敲登闻鼓,跪请陛下收回上谕!”

    短暂的沉默了片刻,被这个消息惊呆了的太学生才回过神来,好几人破口骂道:“哪个奸党主张求和,当斩之以谢天下!”“登闻鼓!登闻鼓!”“去宫门请命,官家收回上谕!”“再这样下去,天下就要亡了!”

    “什么,朝廷要遣使求和?”刘文谷脸现不可置信神色,太丈夫威武不能屈,宁折不弯,契丹侵我中原,杀我百姓,掠我子女玉帛。哪怕拼到最后一兵一卒,朝廷焉能屈膝向契丹求和!刘文谷只觉浑身的血都涌到头脑里,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来,大声道:“敲登闻鼓去!”郁积已久的不平之气,在一瞬间激发了出来。若不去宫门口敲登闻鼓,只怕满腔热血都要爆裂。

    “文死谏,武死战!”贾元振高声道,“拼却一死,要让官家收回成命!万万不可屈膝求和!”

    三千多太学生们奔走相告,相互邀约,连夜赶往宫门陈情,请官家收回圣谕。

    汴梁的市井百姓听闻此事,有的相对涕泣,有的彷徨无助,有的跟着太学生成群结队去宫门口。几个时辰之内,宫门口御街上聚集的百姓数以万计。开封府衙役开始还以窥伺宫禁为由,想将百姓从禁宫门口驱赶开,谁知刚刚出声,便被聚集起来的百姓迁怒,群情激奋之下,差点将几个跑得慢的衙役打死。御前班值只管把守宫门,阻止乱民擅闯宫禁,宫门外闹翻了天也不管。而开封府请三衙调禁军平乱,枢密使邵武本身却是主战不主和的,反将开封府尹训斥了一顿,开封府便再也不敢管这事情。

章76 公卿如犬羊-5

    夜已经深了,白玉宫门外已经聚集了数以万计的百姓,从宫墙往外望去,除了黑压压的人头,便是各式灯笼火把晃动,无数士子和百姓面朝着宫墙跪伏在地叩拜不止,更多的人在宫墙外面大声痛苦,请官家收回成命,万万不可因一时困厄,向蛮夷屈辱求和。百姓哭声震天,远远传入了深宫之中。

    赵柯坐立不安,命人将寝宫门窗全部关严,可哭声隔着厚厚帘子都听得见,他来来回回地踱步,口中喃喃有词,也不知道说的什么。童贯伺候在旁,面色恭谨,右眼眼皮子却一跳一跳的。他再得宠也只是个阉人,担心官家为平民愤,将他下狱治罪。童贯自问除了在私下旁敲侧击地之外,在朝臣面前再无一丝跋扈之态,怎么偏偏宫外的百姓还将遣使求和的罪算到他的头上,想到这里,他也不禁有些愤愤不平:“到底是谁干的,要让洒家不得善终?”他在朝中的结下的仇家太多了,这会儿功夫,便从头一个一个的揣摩,每想起一人,童贯的便懊悔没有早下手将之除掉。

    “这些刁民闹事,受谁的指使?”赵柯停住脚步忽然问道。

    童贯的脑海中灵光一现,压低声道:“陛下恕罪,若论势力,除了赵丞相,便是邵枢密。太学里面,理学社的人数最为众多。”他心中重复了“理社”二字,眼中闪过一抹厉色。若无这帮腐儒挑唆,焉能有如此多士人百姓群起闹事,当初揭帖案子,便是他们搞出来的,与童贯的仇恨也最深。哪怕遣使求和表面上与童贯无关,也会把他牵扯进来,以讹传讹,三人成虎,用唾沫星子杀人的,只有理社这般腐儒!

    “理社?”赵柯眼光复杂,想起太庙中“不杀士大夫及言事官”的誓约,官家沉默了片刻,下旨道:“着礼部侍郎邓素将太学生及士子劝离宫门。”小黄门下去传旨后,赵柯轻舒了口气,前次邓素虽然办事不利,但此人忠君之心还是无可怀疑的。

    这时,突然“咚咚”两声,恍如冬雷震震。

    赵柯一个哆嗦,皱眉道:“谁在敲登闻鼓!”童贯也面露惊异之色。遣使议和之事是官家钦定,士子敲击登闻鼓,等于指斥岂非。这登闻鼓不是随便敲的。开宝年间,进京的举子敲登闻鼓城称贡举舞弊,太祖便确立下了殿试制度,从此后,进士可以自称天子门生。按照祖宗旧制,敲鼓者所言事,非得官家御览亲决,即便是丞相也不能越俎代庖。但若不依登闻鼓检院的许可,径直敲登闻鼓者,极有可能面临重罚,例如曾有御前卫士因军饷事敲鼓,结果太祖异常震怒,斩杀数十人;士人李士程以上奏军机为由,擅敲登闻鼓,结果发配三千里;有被州县贪官恶吏所陷害的小民敲鼓申冤,结果被送回原州县处置。无论是政争还是申冤,敲登闻鼓,就是把对手和自己都放到了绝处,甚至让官家也没有任何逃避的退路。

    “咚——”“咚——”的鼓声,犹如一声一声的惊雷,不断震破黑沉沉的夜,回荡在汴梁的上空。无数被鼓声惊醒的百姓推开窗户,满面惶恐地朝外面张望,左邻右舍议论:“是谁在敲登闻鼓?”“乖乖,这么大力地敲下去,怕不要把鼓给敲破了。”“这么不停地敲,莫说登闻鼓,天都要敲破了吧。”

    朱钉金漆的宣德门楼旁,一人高的登闻鼓不断发出“咚”“咚”之声。

    凤鸣斋马援已经满头大汉,他的帽子歪在一边,长袍下摆扎在腰带里,双手握着鼓槌,不断地敲着登闻鼓,每敲一下,太学生和百姓们就爆发出一片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

    “咚咚——”鼓声的间隙,不少人齐声向着宫门请命。

    “除奸贼!恢复河北!”

    “杀辽狗!报仇雪恨!”

    “请斩赵质夫以谢天下,诛杀童贯告慰河北!”

    到了最后,伴随着鼓点的节律,数以千计的太学生,和数以万计的人齐声高呼“战!战!战!战!战!”不知为何,庠儒刘文谷但觉喉头哽咽,鼻梁酸楚,眼眶中含满了泪水,一腔热血涌在胸口,仿佛要爆裂开来。他咬牙切齿,和众人一起握拳高呼“战!”“战!”“战!”“战!”“战!”

    “咚”“咚”“咚”鼓面在欢快地颤抖,大宋朝开国一百多年来,它从未如此酣畅淋漓,不留余地发出最强烈的声音。开始时,还有不少太学生跪伏向宫门号哭请命,登闻鼓敲起来以后,鼓声和欢呼声越来越大,很快就压倒了号哭之声,群情激奋的人占了大多数以后,不少伏地痛哭地士子也站起身来,满脸激动地看着这千年罕有的一幕。

    马援不过是一介庠儒,现在却是万众瞩目的中心。“今夜意气风发,来日五马车裂,某也值了!”马援心潮激动,在万众欢呼声中,双手轮动鼓槌,加倍用力地敲击起来。“咚咚”“咚咚”“咚咚”之声,犹如他年轻的、澎湃的而强力的心跳。

    忽然,马援握着鼓槌的手缓慢迟疑下来,就在五步以外,邓素分开了嘈杂的人群,出现在面前。师道尊严,邓素对门生又是以严厉著称,平日时常教导马援、贾元振等人要戒轻浮,慎言慎行慎独,每日三省吾身。如今这般张扬的意态落在座师的眼中,纵使正在热血劲头上,马援也惴惴不安不安起来。京城中理社士人,又以邓素的声望最高,众人见他到来,不但自觉地让开了一条路,还暂时安静了下来。

    宣德楼上,童贯惊疑地问道:“这些刁民怎么不敲鼓了,难道要冲撞宫门么?”官家派他前来查看登闻鼓前刁民闹事的情况回禀。这数以万计的人群情激奋的场面,让童贯情不自禁地想起两军交锋的战场,刀枪剑戟排山倒海而来的情形。现在鼓声,莫名其妙的停了下来,童贯反而惊疑不定了。

    “是邓侍郎上去劝解了。”一个小黄门低声道,这时童贯也看到了邓素的身形,适才山呼海啸一般的场面,因为小小一个侍郎ω最快的出现,居然出现了暂时的安静。即便邓素是奉旨前来劝离士人百姓的,童贯心底里也生出一股嫉恨来。

    邓素头戴巾帽,身上穿的是闲服,他缓缓走到登闻鼓前,右手伸出,沉声道:“给我!”

    “恩师,”马援面色一滞,犹豫了片刻,终于把手中的登鼓槌递了出来。“邓侍郎!”有人大声道,“我等是向圣上请命,不可屈膝求和!”“邓先生,议和一出,河北蒙难的父老就冤死了啊!”许多理社的士人纷纷涌上前去。

    在众目睽睽之下,邓素从马援手中接过鼓槌,忽然,袖手一抽,“咚”的一声敲在登闻鼓上。众人原以为他是来劝解的,这时都大吃了一惊。宣德楼上,躲在城垛后面朝下观望的的童贯差点惊得跌下城头。

    “三纲五常,圣上如父,忠孝之意相通,是故在朝为忠臣,归家为孝子。”邓素沉声道,“何为不忠?何为不孝?先贤有云,于礼有不孝者三事:谓阿意曲从,陷亲不义,一不孝也。今日圣上受奸邪蒙蔽,有遣使议和之举,忠臣孝子,当面折廷争,万不可曲意奉承,陷圣上于不义。”

    他一边对着万众说话,一边敲击登闻鼓,“咚”“咚”的鼓声,有节律地和话语声相应,底下数千士子听得如痴如醉,贾元振心下叹道:“今日方知吾师!”众多汴梁百姓更是奉若神明。邓素把话讲完后,复将鼓槌递给马援,拍了拍他的肩头,沉声道:“好好做!”

    “是!恩师!”马援大声答应道。加倍用力地擂起鼓来,邓素也退入人群中,面沉似水地和请命士民站在一起。稍稍平静的人群再度发出大声鼓噪起来,不少人高声喊道:“议和万万不可,大宋万胜,万万胜!”又有人开始喊:“吾皇万岁,万万岁!”“大宋万岁,万万岁!”“大宋万岁,万岁,万万岁!”这万众一心的呼声,如同暴风骤雨一般席卷整个汴梁的天空!

    宣德门楼上,童贯咬牙切齿道:“果然是闹事出身的,邓素平常看似驯顺,连老夫也差点被骗了可去,这是欺君之罪!被理社中人个个可杀!”他脚步匆匆地奔回去覆命。

    赵丞相府上,如临大敌,大小府门都已经关闭,还有家仆手握棍棒等物看守,生怕被闹事的百姓打上门来。只偶尔有探听出去探听情况的仆人回来,才从西边侧门开条小缝儿放进来。

    当朝丞相赵质夫脸色苍白,问道:“在宫门口闹事的人可都散去了么?”

    “还没,”家仆低头不敢直视相爷,秉道,“圣上着礼部侍郎邓大人前往劝解,谁知邓大人竟然和闹事的士子站到一起请命,现在宫门前面的人越发的多了。开封府请三衙调兵平乱,邵枢密搬出祖宗制度,不杀上书言事者,也给打发回去了。”

    “邵武,”赵质夫眼中透出一丝阴狠之色,“你这是要老夫的命啊。”

章77 忠谠醢与菹-1

    直到下半夜时分,大内宣德门楼口外的百姓方才散去。赵柯不堪其扰,终夜未眠,天色微明时分,赵柯困乏已极,刚准备就寝,内臣禀报丞相赵质夫求见。赵柯不得不传赵质夫觐见。他强打精神,准备对赵相温言安慰。昨夜士子和百姓闹事,请斩赵质夫和童贯,童贯已经在官家面前跪地痛哭了一回。遣使议和本事官家的主意,在赵柯在心里,对这两位代他受过的臣子反而多了一丝好感。

    赵质夫匆匆走进御书房,一见官家双目布满血丝,眼中却是安抚之意,顿时安心了,伏地请罪道:“老臣该死,让陛下受惊了!”赵柯忙把他扶起来,叹道:“老丞相一心为国,不计毁誉,议和以安天下,这些士子不识大体,迁怒于丞相,唉——”

    赵柯叹了口气,大宋祖制优容士人,不杀言事者,敲登闻鼓的士子人数众多,又得了民心,倒是不少处置。为防激起民变,连议和的使臣,都也不敢从城门出去,只用滕篮子从城墙缒下。思及此处,赵柯通红的眼里透出一丝怨毒之色。

    “这些士子,愚蠢无知倒还罢了,偏偏还扰乱朝政。”赵质夫一边小心翼翼地说,一边观察着赵柯的神色,“老臣经过宣德楼前,只见一地狼藉,登闻鼓居然被敲坏。冲撞宫门之事,历朝罕见,千年未有。开封府禀报,昨天夜里,还有不少无赖子抢掠市肆,扰攘街坊。本朝虽有优容士人,广开言路的祖制,但老臣担心,大敌当前,倘若一意姑息的话,一则怕激怒辽军,二则怕变生肘腋。”说到这里,他微微顿了一顿,欲言又止的样子。

    赵质夫须发苍然,眼中包含着忧色,童贯站在一旁,暗道:“果然姜还是老的辣。且看他有何后手?虽然同仇敌忾,莫要扰乱了洒家的手段。”

    赵柯也听出来了,问道:“丞相有何良策?”

    “辽军南侵席卷河北,势不可挡,连王彦也兵败丧身。唯议和可安天下,若不议和,则天下岌岌可危。而士子们好发议论,不知任事的艰难。以老臣之见,”赵质夫看官家微微点头,沉声道,“他们既号称大义要收复河北,那便顺水推舟,招丁壮数千为新军助守城池,赐名为保义军,礼部侍郎邓素加河北招抚使。保义军由河南马步军总管张叔夜统辖,驻扎在内城和外城之间,将拒和的士子赐以官职,差使则悉数入保义军中。一则可以军法约束这些士子,二则,若是他们还不识好歹,便令其出城与辽军交战”

    赵质夫的话音虽低,童贯听得却是心惊,暗道,好一条绝户计。赵质夫眼中流出一丝得色。这条妙计的由来,乃是他昨夜难以入眠,挑灯夜读史记张汤传略时想到的。汉武帝时,博士狄山冒犯张汤,又主张和亲息兵,于是汉武帝将狄山派往北边守一烽燧,月余后匈奴犯边,杀狄山枭首而去。

    赵柯心下了然,皱眉思索了片刻,沉声道:“议和之事不能耽搁。新立保义军,让士子们有个报国的机会。请丞相好生安排,莫要落人口实。”

    赵质夫拱手道:“老臣遵旨。”

    这些士子昨夜胆敢请斩赵质夫,让他动了真怒,赵质夫心中早有计较,对其决不可手软。大宋开国以来,以正朔自居。虽夏国占据关中,但士人还是喜欢以汉室自比,又以契丹和匈奴作比。当今宋室衰弱,读书人爱看汉代的史事,以解胸中郁积的块垒,就连赵质夫也不能免俗。赵质夫尤为喜读汉武帝朝事略,还别有理由。汉武帝在位数十载,朝中人杰辈出,政争党争之多,起伏之巨大,手段之酷烈,比当近有过之而无不及。读信史,可以从中师法前人的心术权谋,霸王道杂用之,乃是赵质夫不为人知的隐秘。

    赵质夫退下后,赵柯沉默了一会儿,问道:“童太尉,议和的事情,有把握么?”

    童贯在御书房中服侍过两朝天子,当即答道:“陛下屈尊议和,只需以至诚待狄夷,便如司马文正公所言,虽禽兽木石,亦将感动,况其人类。市井百姓愚昧,受人挑动。只待辽人退走,免去一场兵灾,自然会明白陛下的苦心,感激涕零的。”

    一轮旭日逐渐升起在东方的天际,因为气候严寒,护城河已经放干了水,契丹骑兵又开始驱赶签军背负土石填护城濠,守外城的宋军则发弩矢炮石阻止。这十余日来,辽军一边为铁桶重炮修筑炮垒,一边驱赶签军填平壕沟。

    汴梁城周长四十里,共有城门十八座,分别为城南的南熏门、陈州门、蔡河东水门、戴楼门、蔡河西水门,城东的东水门、新宋门、新曹门、东北水门,城西的新郑门、丽泽门、万胜门、固子门、西北水门,城北的陈桥门、封丘门、新酸枣门、卫州门。历经数百年经营,每座城门都有三重瓮城,唯有四座正门为了方便御道出入,只有两重瓮城。城外还有宽阔达十余丈的护龙河。

    因为汴梁城实在太大,辽军前锋气势汹汹而来,却也没有立刻四面攻城。虽然辽国皇帝御账还在五十里外的陈桥驿,左军都统耶律毕节和北院将军铁木哥率领偏师,先赶到汴梁城下,分别驻扎在城池的北面和东南面,在附近抓了大批未及逃走的宋国百姓充作签军。

    “李大人,看来辽军大队还在渡河,尚未赶到汴梁城下。”冯澥低声道。李若冰不露声色,喉中低声道:“辽主在陈桥驿。”表明使者身份后,几十名随从都被留在城下。冯澥和李若冰一路上偷眼查看虚实,不知他们做的隐秘还是护送的辽军过于粗心,居然没有横加干涉。顺着行了大半时辰,居然是向五十里外的陈桥驿而去。

    汴梁城中能战的骑兵都在御前班值,宫中卫士职责是拱卫皇室,没有御命不出城作战,而城外辽国骑兵众多,来如如风。自从大批辽军骑兵渡河以后,宋军对汴梁附近辽军情形就如盲人摸象一般,至于辽国皇帝的位置,就更加不清楚了。

    李若冰和冯澥一路北行,沿途见契丹营寨防范十分严密,骑兵四处出没,却不像往常打草谷劫掠,反而遇见一队宋国百姓向辽军营寨运送粮草。百姓并无契丹骑兵押送,李若冰心中奇怪,想不通这些百姓为何资助敌人。他不知辽军将附近村子的青壮男丁都抓做签军,村中只留下老弱妇孺,若不将粮草送到营中,这些丁壮便有冻死饿死之虞。

    辽国皇帝御营大帐便设在城北陈桥驿,等待十几万大军携带铁桶重炮、攻城车、辎重粮草等次第渡河。这一是因为耶律大石对这一带的地形极为熟悉,昔年出使宋国时,他经过太祖赵匡胤黄袍加身的陈桥驿,借怀古之名,还做了几首感慨唏嘘的诗词。难得契丹使者如此仰慕本朝太祖,宋朝官员还破例让他在陈桥驿多住了两日,因此耶律大石对陈桥驿的地形可谓了若指掌。另外,要攻打汴梁坚城,铁桶炮至关重要。而在大宋境内,只有修葺良好的驿路能够承载万斤铁桶炮的炮车。驻兵陈桥驿,等待火炮营前来会和,御营的步骑大军便可和铁桶重炮同时抵达汴梁城下。

    在宋国使者到来之前,耶律大石先接到了来自汴梁城内的消息。左军耶律毕节和铁木哥分别早有禀报,城中闹了许久,火光大作,鼓声嘈杂直到半夜。耶律大石心中纳罕,就算宋国援军大至,也没有如此虚张声势的道理。直到拂晓时分,得到童贯的密报,耶律大石才算是对汴梁城中事情一清二楚。

    童贯密报献策,理社的士人冥顽不化,专门煽动百姓敌视北朝。密报中列了城中主战的官员十一人,除了枢密使邵武,礼部侍郎邓素外,工部侍郎吴昂英、兵部员外郎许汝弼、侍御史潘潘元杰、监察御史黄伯玉等人,都是近几年在朝中崭露头角的官员,理社党羽的中坚。童贯建议请宋帝斩杀这些人以示诚意。如果宋帝顾虑人言,则派这些骨鲠官员充作使者,辽国以对耶律大石不敬,扰乱议和为罪名,动手将其除掉。

    “想借刀杀人么?”耶律大石微微冷笑道,“好狠的阉人。待汴梁城破后,叫你知道,谁是主子,谁是奴才。”童贯和理社的恩怨,耶律大石也略知一二。

    他刚将密报折好,外间卫士通秉,南朝的议和使者来了。耶律大石便命将使者带上来。最近几日,大河已经有了结冰的迹象,两岸河水已冻,但还很薄弱,而大河中部不但尚未结冰,二人且河内有大块的流冰。这时候不但冰面无法通过,连渡河都很困难。耶律大石也需要议和,稍稍拖延一下时间。等待河冰冻得足够坚硬厚实,重型铁桶炮才能通过冰面。

章77 忠谠醢与菹-2

    契丹营地里弥漫着一股羊油脂的味道,宫帐军肩负皮囊在营中分发羊油饼子。再有几天便是除夕了,这种糯米饭和白羊髓油做的饼子是陛下的恩典,每帐赏赐四十九个。领受恩典的契丹人脸上都堆满笑容,陛下钦赐的恩典,光彩啊。这一趟南下不同与从前,各部人马所劫掠分获的财帛,全都造册登记,集中起来源源不断地运回辽国。前面的兵马省却了累赘,后面的家人族人也欢欣鼓舞。是以南征以来,北院各部兵马丝毫没有思归的情绪,反而卯足了精神,要打下天下最富庶的城池。

    出征的时间越长,来自各部族契丹人越是忠于皇帝而非部族,习惯于服从军令,行军打仗已成为生活的一部人,这样的日子久了,如果让契丹人再回到放牧、耕织和渔猎的生活,反而会有很多人不太适应了。仅河北诸路就有约九百万宋人被辽军席卷而过的,辽军一路劫掠财帛无数,满载各种物资的大车源源不断地运回北国,放牧渔猎哪有如此丰厚的收益。

    在辽国营地中行走,李若冰察言观色,见契丹士气高昂,心中升起一团阴云。忽然,不远处一块空地上,两名契丹人被反绑在地,行刑的鞭子“啪啪”地抽打在身上,血淋淋的鞭痕纵横交错布满脊背。一名面色严峻的将军正在监刑,见李若冰朝这边张望,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这时,有个受刑的士兵是受不起,委顿在地,行刑的却管也不管,走上去踹了几脚,鞭子仍是毫不容情,一下比一下狠地抽在他身上。

    “这两人犯了什么军法?”李若冰看似随意地问道。这一路上他都旁敲侧击,看似无心,实则是想要尽可能多的探听辽军的情况。想不到辽军对自己人下手也如此之狠,李若冰想起京营军纪松弛,军官让营中军卒承担各种力役,甚至做买卖的情形,心忧更甚。

    辽**官不耐烦地答道:“奸.淫妇人的,初犯者抽鞭子,编入效死营,再犯者点天灯。”

    冯澥暗暗点头,算是收买人心也好,总算施行了一道仁政。李若冰心中却想,辽军难道想做久居之计,当初和耶律大石打过一些交道,此人城府甚深,这趟出使,可千万不要中了他的奸计。两人一边想着,一边随着辽军军官来到耶律大石的御账之外。

    御帐里铺满了虎豹熊皮,耶律大石盘腿坐于正中,面前的桌案上摆放着汴梁的图形,他抬眼看了冯澥和李若冰,沉默了良久,方才开口道:“宋皇派汝二人前来乞降求和的么?”

    李若冰眉头一皱,冯澥却抢先开口道:“吾皇可怜两国交兵,生灵涂炭,上天有好生之德,是故派我等前来通好,惟愿两国结为为兄弟,共续百年之好。”

    耶律大石微微一笑道:“可是,南朝太祖有句话,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啊。”

    李若冰眉头一竖,沉声道:“本朝太祖起于五代乱世之末,当斯民涂炭之秋,以盛德受天命,故而发号施令,将四方列国次第削平,以塞浊乱之源。功成之后,与世休息。本朝制礼作乐,考文物之治,三代以来,道德仁义无愧于汉唐。所谓‘卧榻之侧’,不过是一时戏言,岂能当真?”他原打算历数辽军南下以来,生灵涂炭,城郭丘墟的惨状,与太祖得天下时迥然不同,却被正使者冯澥赶紧打断了。

    “是啊,是啊,”冯澥堆笑道,他也只能将话绕开,“所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南朝之土,多雨多暑,稼穑以食,桑麻以衣,版筑定居,城郭治理。北朝之土,多寒多风,畜牧畋渔以食,皮毛以衣,转徙随时,车马为家。此天时地利所以限南北也。正合北人归北,南人归南。陛下南下牧马已久,将士疲敝,何不化干戈为玉帛,旋马回返北国。”这便是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然后再慢慢谈条件了。

    “冯相公此言差矣,”耶律大石却摇了摇头,玩味地笑道:“契丹人为殷商之苗裔。汴梁洛阳一带,也算是祖先建都的地方,若是白白让与南朝,岂不是做了祖先的不肖子孙。”他顿了一顿,意味深长地道,“不过话说回来,南朝以宋为国号,若上溯到春秋,宋国正是殷商之后微子所建,治理的也是殷商遗民。这么算的话,契丹和宋朝,同为殷商之后,数千年前是一个祖先部落,倒是真正的兄弟之国。契丹人要回到祖先放牧经营的地方,和宋人打起来了,顶多算是兄弟睨于墙吧。倒是那夏国,以夏为国号,又建基关中,继承周室故地,无论周还是夏,都与我殷商先祖有灭国之仇,我们辽宋两国应该同仇敌忾,外御其侮啊。”

    他这番东拉西扯,似是而非的话。让冯澥和李若冰哭笑不得之余,忧从中来,耶律大石志不在小,此番南征,不单单是争夺土地,劫掠财帛,而是要来争天下正朔了。可宋国在战场上节节败退,此番遣使议和,求一个城下之盟。按《史记》一边说“自殷以前诸侯不可得而谱”,却匈奴也给安上个“夏后氏之苗裔”。如此情势,辽国皇帝所说辽宋本来是兄弟之国,居然还不好当面驳了他的面子。

    冯澥对李若冰递了个眼色,以劝说辽军退兵为要,不要在契丹人祖宗这个莫名其妙的问题上纠缠下去,以免触怒辽国皇帝。然而,沉默了片刻,李若冰叹道:“契丹祖先雄视北方两百多年,自有其道统,未必便逊于中原。陛下亦天纵神武,何苦勉强将中原的道统,硬安在契丹祖先的头上。”他看着耶律大石,眼中丝毫没有畏惧之意。冯澥心中暗暗叫苦,心道,契丹人不通史书,夜郎自大而已,冯大人何苦与蛮夷一般见识。

    耶律大石眼中闪现一抹异色,旋即佯作发怒道:“你一个使者,竟敢出言不逊。这个不逊之人,先留在御账中为质。你这个使者回去报信,再换别的人来。”他顿了一顿,又道,“若要说服朕大军北返,须得找些真正懂事的大臣前来,至少要藩王做使者才行。”

    他这一发怒,倒真有些伏尸百万,流血千里的煞气。冯澥战战兢兢,忙道:“陛下息怒,陛下息怒。”他拉了李若冰的衣袖,生怕他说错一句话,耶律大石将自己也留在这虎狼巢穴一般的契丹营中。李若冰却不卑不亢地站起身来,一言不发,依照使者的礼数,缓缓退下。

    耶律大石看着李若冰的背影,苦笑道:“这个明白人,没说我数典忘祖,沐猴而冠,也算是留了情面了,可惜不能收为己用。”他沉吟了一会儿,挥手招来北院林牙面授机宜。这番折辱宋使,一举数得。一则向宋帝示威,就算要和,也要宋帝付出最大的代价。二是用更换使者的借口,拖延时间,等待火炮营赶到。三是要一位赵氏藩王,扣留下来用作安抚百姓,比招安再多的土豪都管用。四是按照童贯开列的单子,通过使者向宋帝施压,将汴梁城中主战官员一网打尽。

    汴梁第一次遣使议和,副使李若冰扣为人质,正使冯澥被扣押了三天,方才被放了回去。冯澥带回了辽国皇帝嫌使者身份不够尊贵,至少要藩王作为正使者的要求。随同冯澥面见宋帝的契丹使者,则直接转达了耶律大石的意思,要赵柯处死主战的臣子,以示议和诚意。

    “北虏不知我朝优容士大夫,冯大人是副相身份,再多一步便位极人臣,”赵质夫沉吟道,他似乎有意忽略了耶律大石曾经出使汴梁,对本朝的制度可谓了如指掌,“既然辽主要一位藩王出使,而且非要陛下的亲兄弟的不可,为保全社稷”辽国已然扣下了一位使者,要藩王出使,很可能再度扣下,这其中的打算,就颇为耐人寻味了。事关宋室宗亲,赵质夫和邵武都不敢随意提议。

    垂拱殿中静得掉针可闻,赵柯高踞龙椅之上,脸色阴晴不定,他沉默了良久,沉声道:“既然为了社稷天下,朕也不能因私废公,只顾手足之情了。着景王赵杞为正使,出城议和,礼部侍郎邓素副之。”做完这个决定,赵柯似乎松了口气。兵临城下议和,乃万难两全的事情,景王赵杞被耶律大石扣为人质,带回北朝一了百了。纵然有命回来,也逃不了一个让他万劫不复的罪名。至于邓素,则是赵柯给耶律大石的诚意。汴梁士子聚众敲登闻鼓那天,他忤逆上意,那般嚣张跋扈,赵柯一想起来,胸口仍隐隐作痛。其他几个主战的官员,赵柯倒只是打算将其贬出汴梁,眼不见心不烦,也维持了朝中的格局。

    两天前,新立保义军的旨意已经发下去了。军官都用闹事的士子充任。所谓义勇,招募来的多是些贪图饷钱的市井无赖。朝廷说只是应急之策,从军的士子都还留着太学的学籍,仗打完,士子们可以回进学读书。士子们主战的大话说出去了,事到临头,也不敢推辞,只都能咬紧牙关弃文从武,这一两天都不再闹事,忙于临阵磨枪。

章77 忠谠醢与菹-3

    “前日夏国使者上表称,愿意借兵与我朝的事情,丞相以为如何?”

    这几天,赵柯将国书看了无数遍,仍然难以决断。宋国和关西勾心斗角了上百年,现在国势衰微,关西不落井下石便是上上大吉,这借兵之议,怎么看都像是个圈套。然而,狼狈不堪地冯澥就站在玉阶下。白玉宫外,红日西斜,黯淡的阳光照进雕梁画栋,让赵柯心底平生出一股日暮途穷的寒意。

    “老臣以为,不妨向夏国借兵,夏**队要从西京通过,正好再令曹迪不可拖延赴援之事。”枢密使邵武似有顾忌,有些多余地解释道,“安史之乱时,唐朝也曾向回鹘借兵。但夏军西来,必须服从我朝的调遣,否则等于开门揖盗。”

    “臣附议,借兵之事,宜从速进行。”冯澥也立刻赞同道,“老臣亲眼所见,辽军人如虎马如龙,不动如山,侵略如火,京营禁军实在难以不可匹敌。”

    丞相赵质夫却皱眉道:“可夏国志在天下正朔,一旦开关放其进入中原,只怕再难送走。可谓前门去虎后门进狼。契丹南下也不是头回了,不过劫掠财货而已。只需议和成功,契丹旋即北返。以老臣之间,向夏国借兵之事,须持重而行,但议和时不妨虚张声势,让辽军知难而退。”

    众臣僚议论纷纷,莫衷一是。赵柯坐在龙椅上,也踌躇未决。这时,有内臣上来禀报,景王赵杞接到出使辽营的差事,竟然立时昏厥过去,王府中太医手忙脚乱的救醒过来,景王又泪流满面,自言气虚体弱,沉疴难起,恐怕时日无多,不能担此重任,请皇兄另选贤能。

    “哼,传朕御医,为景王诊治,”赵柯冷笑道,“景王文武双全,先皇在时,可是每天神采奕奕的,难不成这两年,身子便垮下去了?传旨太医,三日内医好景王的病,万不可耽误出使的行程。”这斩钉截铁的口吻,让垂拱殿中的臣工都噤若寒蝉,无人敢劝。这事情一打岔,是否接受夏国借兵的事情便又没有决断。赵柯神疲力倦,便起身退朝,殿前太尉童贯跟在官家身后。

    “借兵之事,”赵柯一边缓步行走,一边随口问道:“童太尉以为如何?”

    童贯小心翼翼地道:“老奴也没读过几本书。陛下这一问,老奴倒像起前日看过的一折戏文。里面说的三国之时,曹孟德大军南下,江东的官儿都欲归降曹操,唯独鲁肃劝孙权,这江东归顺之事,做官儿的都可以,唯独陛下不可。江东归降曹操之后,当官儿的还照旧当他的官儿,陛下想要回到今日之位,可就千难万难了。老奴虽没什么见识,但觉得像夏国借兵的事情,到和这段戏有些相似。”

    这番话如醍醐灌顶,赵柯悚然一惊,他愣了半晌,拍了拍童贯躬下来的背,低声道:“童太尉为朕谋算,只是这些话万不可向旁人提起。借兵之事,从长计议吧。”他叹了口气,在这刹那间,一股孤家寡人的感慨涌上心头,甚至生出一丝悔意,当初拼命争夺这个皇位,倒不如做个王爷太平安乐。

    白羽军大营,现在暂时是夏国东征军的中军营地。吴阶坐在堂上,新到任行军长史站在堂下。赵行德身披锁子甲,胸腹间勒着圆护腰带,外罩一件狼皮大氅。全副戎装衬出身形魁梧,精神抖擞中透着沉稳练达,俨然一个久经沙场的宿将。辽军兵临汴梁城下,军情如火,他担心深恐误了出兵,先策马疾驰到了吴阶帐前,而家眷的马车还在从敦煌往长安的路上。

    吴阶上下打量赵行德,暗暗点头,饶有兴味道:“赵长史一表人才,难怪辽东韩姑娘送了两个美姬侍奉,真是好艳福。”他笑**地看着,赵行德只觉头皮发麻,解释道:“韩姑娘担心内子操劳过甚,所以送了两婢女操持家务。”不知为何,他解释起来面红耳赤,很不想继续这个话题。

    吴阶却搓着手心,一脸猥琐地笑道:“不错,不错,若非上任指挥使张老将军对吴某有知遇之恩,当初吴某早就调入承影营,见识见识四方风味。唉,老了,老了,现在是有心无力啊。等骑不动马了,吴某便到蜀中去养老去。”他摇头晃脑的感叹一番,又道,“可惜,可惜,赵长史,莫怪老哥哥没提醒你,这两个美婢若要赶紧收入内帏。否则的话,我白羽军的这伙兄弟,恐怕就像饿狼见着小羊,苍蝇闻着臭肉,成天无事找事,要到你府上嗡嗡嗡地讨茶喝。”他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毫无架子,全不像上官和下属说话。

    赵行德拱手笑道:“多谢将军提醒。”他早先训练团练军时,便听说过吴白羽,在秦楼楚馆中是大名鼎鼎,不过,吴阶被公认为几十年来关中最得军心的将领。平常治军,除了必须遵循的规矩之外,其它一切从简,却能得将士的死力。

    赵行德犹豫了片刻,问道:“吴将军,看军报所言,汴梁危在旦夕,大军何时发兵?”

    “发兵?”吴阶一愣,摆手笑道,“不着急。”

    “可是?”看赵行德脸色焦急,吴阶笑道:“关东防备咱们,如同防备笼中猛虎,不到山穷水尽的一步,是绝对不干脆开关放我军东进的。哪怕汴梁沦陷于胡人之手,他们也会想,胡人不过是劫掠些子女财帛便会走了,土地总带不走。若是放了咱们过去,这关东之地,也就改名换姓了。”

    赵行德脸色阴沉,低声道:“就听凭契丹人烧杀劫掠,然后扬长而去么?”

    “如果只是那样的话,关东朝廷求神拜佛还来不及。”吴阶冷笑两声,伸手拍拍赵行德的肩膀道,“且不管他们如何,咱们只厉兵秣马。若关东的蠢材执意抗拒,咱们一鼓作气杀将过去,连宋带辽一勺烩了。”他顿了一顿,又道,“将来两军决战,火炮必不可缺。若无火炮,辽军未必吃得下王彦的数万精锐,我东征军的火器营,还要赵长史能者多劳,多多费心。O。”这时他脸上虽然笑意未去,眼中的神情却极为郑重。在夏**中,若论使用火器,赵德可谓首屈一指。辽宋连场大战,火炮作用尤为引人注目。当吴阶得知赵德自请调过来后,顿感走路捡到了宝贝,睡觉磕着了枕头,立刻决定让他负责组建东征军的火器营。

    赵行德告退之后,骑马径直来到陈千里府上。陈千里早得到了他回长安的消息,特意在府中设宴为他洗尘。此时东征军还没有定下出征的日期,所以行军长史也不须一直待在营中。二人说着说着便聊到关东的战事。宋国朝廷在借兵这事情上犹豫不决,眼看战局越来越险恶,赵行德有心无力,愤懑之色溢于言表。

    “强行通过函谷关?”陈千里端着酒杯,缓缓道,“吴上将军豪气是不错的,可要现在西面搞不好要同时和罗斯叛军、罗姆突厥开战,东面又要同时和辽国、宋国打仗但护国府不会答应,而且反对的最厉害的必然安东军司。曲上将军一直和吴阶有隙,此番大将军府让吴阶领兵东征,已经让他极为不满,只是找不到机会发作罢了。”

    赵行德叹了口气,端起酒杯和陈千里碰了,一饮而尽。酒入愁肠,心头的郁结更深。以他的经验,护国府是绝对不可能答应的。可是假如宋国朝廷在借兵的事情就这么一直拖下去,关东战局只会越来越坏。对普通百姓而言,战争极端残酷的,兵灾、饥荒、瘟疫往往继踵而至,以他在辽东的经历,无论是纵兵劫掠还是坚壁清野,对百姓都是极大的伤害,人口减半,甚至十不存一,都是在赵行德在眼前活生生发生过的事情。正因为如此,那些军报上冷冰冰的描述,在赵行德看来,多了一份常人难以体会的残酷和惨痛。

    “陈兄,如果,我是说如果,”他字斟句酌道,“如果,如果宋国朝廷一直不同意借兵,东征大军不能通过函谷关。按照军律,从军五年便可以自请退役。我是元德十三年投入承影军的,现在是元德二十二年,在芦眉和辽东前后加起来,服役快十年了。我不能这么行若无事地坐观桑梓涂炭,按照军律,能不能自请退役,去关东和辽人打仗?”

    “行直,你这话出你之口,入我之耳,万万不可再向第三人提起。”陈千里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服役五年可以自请退役,甚至可以为商队走镖,那都是对普通军士来说的。你曾经在承影军、龙牙军服役,官至制将军,又掌管火器营这等紧要的地方。绝不可能自请退役。出兵关东的事情,还可以再想想办法,从长计议。你万万不可再提退役的事情,若是落在有心人的耳中,只怕军情司和军法司都要来找你的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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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78 二圣出游豫-1

    日子一天天过去,局势就像吴阶所预料那样,宋国朝廷一边和夏国谈借兵的条件,一边向辽国遣使议和,东征的日期一推再推。赵行德对此却无能为力,组建和训练火器军队他倒是驾轻就熟,各种操典条令都是现成。新建的火器营拥有四十门四寸炮,二十门三寸炮。为了便于辎重补给,除了骑兵斥候之外,火器营的护卫全部是火铳枪手。整个东征军中的火器军队实际包括十三个营,其中两个火炮营,十个火铳营,外加一个骑兵斥候营。全部炮手来自火器司,而火铳手则来自团练军的精锐。赵行德以行军长史的身份兼任火器都监,大将军府也没有将他的制将军秩去掉。

    和数年前训练火炮营相比,都监赵行德的威信却有天壤之别。他是唯一在十万人以的决战中使用过火炮的夏国将领。论实战经验在火器司军官中无人能比。吴阶甚至要求火器司不要派老资格军官参加东征,否则在白羽军中恐怕会受到不够尊重的待遇。面对强势的吴阶,火器司屈辱地默认了这个条件,还秉着借鸡下蛋的打算,为每门炮配备了两倍的炮手。团练军中选拔的火铳手是赵行德亲手训练,带兵军官则是原先龙牙军火器营的老部下,指挥起来得心应手。虽然火器军队配合训练的时间非常紧张,但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反而是出兵关东的日子看起来还是遥遥无期。

    新年过去不久,李若雪带着两个孩子到了长安。赵行德无事便回到家中居住。在他的授意之下,淳于越雇佣匠师手工造了一些高精度的卡尺、千分尺、量规、气水平尺、精密天平、深度尺、角度尺、划线尺、手工圆度尺等等,为了制造这些精密的测量器具,赵行德和匠师一起造了一个达到了手工极限的操作台和操作平面,得到精密的测量器具后,又再造了几个更加完善的手工操作平台。等待着漫漫无际的出征日期,从军营回家后,赵行德便沉浸在这些量具的试制之中,暂时忘却满腹的不合时宜。

    为了达到最佳的测量效果,赵行德规定了各种量具的保管和使用规范。夏国本来就是用从水结冰和沸腾的温度一百等分来计量温度,而最佳测量温度在二十度下五度之间,每次测量前,都要用烧炭火,先用炎凉仪测量工作间的温度。他和淳于铁厂请来的大匠师交换测量的方法,一起分析误差来源,为了读数方便,为眼神不好的老匠师配备了的透明玻璃放大镜。为了搞清原料成分和所炼钢铁的金相,赵行德还从学士府买来了昂贵的显微镜,让打了一辈子铁的匠师们从来没这么清楚地看见自己的炼出的东西。有了完善的工具,赵行德便系统地向这些老匠师讲解如何通过在工序中测量来控制制造误差,以及如何如何合理地改善器物构造,工艺工序等等,以寻找最短的误差积累链条。他拿出带兵打仗的严厉和坚决,要铁厂的匠师从此以后用公差累计来控制精确度,而不能一味跟着经验和感觉走。其实许多匠师都有自己的秘诀,只是没有如此系统而明确而已,见他毫不藏私,好些人感动之下,也把自己的秘诀拿出来与之对照。

    这些事情,赵行德更多的是出于兴趣,偶尔为之,却引起了学士府的注意。秦孝公时,商鞅便亲自监制了铜方升等,号称法家重器。假如丞相府收取赋税时,军士说衙门的斤两不对,淳于铁厂称得才准,那就麻烦了。自秦朝以来,车同轨、同文,规矩关乎正朔所在,更成为重中之重。所以,当淳于铁厂试制量具颇见成效之后,长安学士府的副使阮长龄立刻向大丞相府请求了一笔钱,以购买同样精确的一整套量具。

    这天,赵行德刚刚看到军报,枢密院将闹事的太学生征入保义军。赵行德看出这是借刀杀人之计,更是愤懑无比,却只能坐困关西,无计可施。军报还说,李若冰被扣辽营,宋庭又派了景王赵杞为正使,邓素为副使出使求和。他既担心着李若冰和邓素的安危,又不得不瞒着李若雪,只说邸报和军报都没有李家兄弟的消息

    坐在晃晃悠悠的藤篮里面,邓素面沉似水,丝毫没有惊慌之色。眼看藤篮就要落地,几名军赶紧手忙脚乱地将它接住。“邓侍郎,您受累了。”几个控鹤军军卒都分外尊重。

    “无妨,”邓素从藤篮中站起身来,回身拱手道,“京师安危,还有劳各位。”

    就在不远处,景王赵杞也从藤篮中爬了出来,他一只脚迈出藤篮,另一只脚刚要出来,却没料到前脚踩了个虚,一个踉跄差点跌倒在地,周围的禁军仿佛避瘟神一样,躲得远远的,还是邓素走去扶一把,赵杞才没有摔个狗啃泥。他狼狈不堪地站起身来,还心有余悸地扶着邓素的肩膀,低声道:“多谢邓大人。”

    赵柯继位两年来,景王赵杞的意气消沉已极,仿佛亡国之君住在敌国的都城一样提心吊胆,这趟装病也没能躲过出使的差事,更是自量必死。对禁军视而不见的冒犯,他也无心追究,只不情不愿地走到坐骑前面,还回过头来问道:“邓大人,这趟出使,再没别的随从护卫了么?”

    邓素眼中闪过一丝忧色,点点头,沉声道:“殿下临危受命,身担着我大宋的尊重。折辱殿下便是折辱大宋。素腆为副使,哪怕肝脑涂地,也不会让辽人得逞。”他和赵杞本并没有什么交情,只是同为使者,担心赵杞在惊惧之下,做出有辱国家的事,所以先以慷慨言辞激励他。

    赵杞却大为感动,想起不能继承大位,原先在自己身边钻营的趋炎附势之辈纷纷远去,避之如同避仇家一般,连西京引以为倚仗的丈人曹迪也不敢多有联络。赵杞几乎落泪,哽咽道:“孤恨不早识得邓侍郎。”一边叹息,一边慢吞吞爬马背,两人缓缓地向不远处的契丹骑兵骑去。

    年关已过,天气一天比一天寒冷,大河已经完全结了厚厚的冰,辽国铁桶炮就快全部运过大河,但耶律大石的御账仍旧驻在陈桥驿,似乎是因等待议和耽误了拔营,又似乎是等大队人马渡河聚齐后在一鼓作气攻打汴梁。

    宋国也不是第一次遣使议和,辽军的防备也不像回那样严密,三百余契丹骑兵监视两位使者向北而行。顺着驿路约莫行了个多时辰,赵杞一直都耷拉着脑袋,邓素目不斜视看着前方,气度俨然反倒像是正使。契丹使者对他也格外客气。

    前面缓缓行来大约四五百骑,看旗帜和装扮也是辽军。一些契丹骑兵还和对面嬉笑着打招呼,两军在驿路交错而过,忽然,对面人马发喊了一声,骑兵齐齐抽出兵刃,照着身边的丹骑兵连砍带刺。契丹骑兵猝不及防之下,顿时吃了大亏。自从南征以来,辽军几乎无役不从,渡河之后,各地宋军更是风声鹤唳,只严守城池,根本不敢出城野战,再加这一趟护送的是宋国使者,辽军的警惕性放到最低点。

    “你们是什么人?”统兵的契丹千夫长惊怒交集,大声地吆喝,“杀他契丹骑兵手忙脚乱地抵抗。契丹军官大声喊道:“我们护送的你们南朝的使者!

    对方却毫不理会,从开始拔刀相向到现在,没有说一句话,只闷头毫不留情地斫刺砍杀。偷袭者不但人马众多,甲坚兵利,更兼个个武艺不凡,面对面的近身格斗中,契丹骑兵难以抵挡,没过多久,三百多骑辽军已经倒下一半,剩下的再也支撑不住,拼命打马朝北方退却。把两个目瞪口呆,浑然不知发生了何事的宋国使者留在原地。

    赵杞生平从来没有见过这般血淋淋的场面。一个面相凶恶,身还沾着点点鲜血的将领,正策马朝着自己这边过来,赵杞身体早已不听使唤,他面色苍白地僵在马,连转身逃跑也不能,浑身筛糠一般颤抖不止。

    邓素催马去,挡在了赵杞身前,沉声道:“大宋使臣在此,来者何人?”

    那将领面目微黑,皮袄肩膀在搏斗中被砍开一条缝,露出里面黑亮的铁甲,他没理会邓素,径直策马来到赵杞面前,沉声道:“西京大营左先锋将王怀敏,参见景王殿下。”他稍微顿了一顿,直到赵杞已经回过神来,方才继续道,“末将奉曹节帅之命,护送殿下前往西京。殿下,此人如何处置?”他斜视着邓素,眼中露出一抹凶光,几个骑兵早已等候在旁,手按在兵刃,只要赵杞稍一点头,便将邓素灭口。

章78 二圣出游豫-2

    “尔等竟敢劫持朝廷使者?”想不到居然是西京人马,邓素又惊又怒,大声道:“殿下,万不可从贼啊。”他还待再劝,后面有人将他双臂扭住,一把雁翎刀架在咽喉上,刀刃上血迹未干,寒气森然渗入骨髓,邓素顿感胸口气结,说不出话来。

    赵杞脸色苍白,嘴唇哆嗦。他看着邓素,又看了看王怀敏,懦懦道:“邓侍郎可愿随孤前往西京?”他的声音极小,邓素听了,眼睛猛然睁大,正欲开口拒绝,忽然脑后一阵剧痛,顿时昏厥过去。原来是王怀敏以目示意,让邓素身后部属动手把他敲昏,免得麻烦。汴梁附近的到处都是契丹骑兵在游荡,适才又没能把敌人全部斩杀,须得赶快离开。

    赵杞和邓素都换上辽军的衣服,众西军将死伤袍泽尸体载于马上,到远处的树林中方才放下,然后便催马疾行,全速朝虎牢关赶去。大半个时辰以后,才有千余辽军骑兵赶到适才遇袭的地方,除了一地契丹人的尸体之外,再没有任何踪迹。耶律大石得知使者被劫的消息,雷霆震怒,立刻传令全军自陈桥驿拔营,右军都统率五万北院骑军先发,在汴梁四面抄掠,不放过任何一支宋军斥候骑兵,同时派出使者向宋国皇帝问罪。

    直到辽国使者当面问罪,赵柯才知道使者遭袭,景王和邓素都下落不明。对赵柯而言,最坏的情形莫过于此。他后悔得面色青紫,一言不发良久,立刻严禁泄露走漏任何消息,包括耶律大石震怒之下,正挥师前来,准备猛攻汴梁的军情。只通知了武昌军节度使朱伯纳、丞相赵质夫、殿前太尉童贯和皇城司沈筠前来商议。

    “谁会劫持景王,难道是的”赵质夫吞吞吐吐道。

    众臣都面面相觑。先皇有废长立幼的念头,朝臣们都众所周知。正因如此,先皇所倚重的臣僚,文臣如蔡京、王甫、李邦彦,武将如曹迪、刘延庆等,都不与太子赵柯交好,而且为了拥立三皇子的事仇隙极深。只因为先皇突然驾崩,赵柯才得以仓促继位。赵柯继位以来,为了稳定局面,对众多前朝重臣并没有赶尽杀绝,蔡京等文臣只投闲置散,门生故吏仍然遍及天下,武将如曹迪、刘延庆等更没有削去兵权。这些隐隐都是朝廷的心病。倘若太平年月久了,就像赵柯这两年所做的一样,徐徐选拔年轻官吏替换旧臣党羽,这些隐患也都渐渐消除了,可是,辽军恰巧不巧,偏偏在官家继位不久便大举南侵,赵柯在朝中根基不深的缺陷一下子便展露无疑。西京行营和东南行营的援兵都借故拖延,唯一听命的河北行营大军又中了辽军的埋伏。现在汴梁危急,假若皇弟赵杞真的是借出使之机遁走的话,无论是投靠蔡京还是曹迪,赵柯丝毫不怀疑,他一定正得意地等着汴梁陷落,然后在一众老臣的拥戴下出来收拾局面。

    想起自己呆在危险之极的汴梁,而赵杞待在某个不为人知的所在,心安理得的等着自己落于北虏之手,赵柯的心情就变得糟糕之极。众臣僚见他脸色难看,也不敢贸然说话,静了半晌,童贯小心翼翼地道:“所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陛下乃万金之躯,不可再居于危城之中。如今汴梁城外,还只是辽军的前锋,大河封冻不久,辽国皇帝的御账还在陈桥驿。陛下宜速决断,若是迟疑,只怕,只怕”他语意未尽,若有似无地看了赵质夫一眼。

    赵质夫心头一动,他见童贯说话时,陛下的脸色缓和好多,心道,这人侍奉了两朝天子,又常陪伴在陛下身边,若说迎合上意,朝中谁也不能和他相比。只怕陛下已经有了南狩避一避辽军锋芒的意思,又不好自己开口,童太尉又是宦官,要我出这个头。

    赵质夫宦海沉浮数十载,老了老来,深知迎合上意乃是保全自身的第一要诀,他权衡了三遍,咳嗽了一声,缓缓道:“荆州扼天下之中,有武阳、平靖、九里三关险阻,襄阳襟带山河,东南行营经营数载,又有漕运之利,东南粮饷财赋输送便利。陛下宜巡狩襄阳,主持大局,暂避北虏锋芒,待天下勤王之师云集,王师收复汴梁指日可待,再回返京阙。”

    朱伯纳和沈筠脸色变幻不定。朱伯纳统领着三万御前班值,沈筠掌管着皇城司,权势虽重,却只唯皇帝之命是从,向来不干预政事。官家只通知丞相赵质夫前来商议,而没有通知枢密使邵武,本身已经是一种态度了。他们既不是书生秀才,也不会犯言直谏,一直保持着沉默。

    官家沉吟未语时,童贯小心道:“汴梁城内,还有宗室近枝五百余人,或当随驾前往襄阳?”赵柯眼中透出一抹寒光,点头道:“日落之前,把近枝宗室都请到宫中伴驾,此事由皇城司速办,但不可走漏消息。”沈筠心头一凛,不敢耽搁,匆匆出去安排布置了。

    赵柯又踌躇了一刻,终于沉声道:“朕意已决,巡狩襄阳。”他对朱伯纳道,“契丹骑兵迅捷,旦夕可至汴梁。日子不宜拖延,就定在今夜出发。但还不能走漏风声,请朱节度拣选班直精锐,护驾前往。朕留一道圣旨,将汴梁城防,委诸邵枢密。等到了襄阳之后,再下旨,让天下兵马勤王,再驱逐北虏,收服河北。”官家作出巡狩襄阳的决定后,原本忧心忡忡的神情也轻松了一些。

    朱伯纳面色凝重地受命下去安排,御前班值里,多少人家眷都在汴梁城中,仓促间把三万大军带出去,只怕走不到一半就要兵变,又是一个马嵬坡。而且人多也走不快,所以朱伯纳只能挑选那些自己的心腹部属,最忠心皇室的,一共五千余人。包括内殿直左右两班,东西承旨班、御马直、茶酒新旧两班、龙旗直、南班、北班。这番护驾南下,除了负责皇家乐器的钧容直之外,其它的都是马军,选入御前时,所骑战马也是高大的河西良驹。

    班值卫士号称精锐,每千人禁军才得一二劲兵,但编制极为混乱,每一代宋帝都要对其略作增删,可偏偏没有使之整齐。若非朱伯纳这一辈子都在御前班值里做事,莫说知晓每个班直的大致情况,光要记住这么多班直番号,就要大摇其头。

    这一天恰好是上元,皇城司按照宗正寺的族谱顺序,以陛下在宫中置宴为名,将近枝宗室一个一个地请入白玉宫软禁起来。虽然圣上没有交代,沈筠还是将包括朱皇后在后宫妃嫔列入一同南狩的宗室名单,至于那些冷宫里的先皇太妃,失宠宫人,则不予理会。老太监没有怜香惜玉的心思,却知恩图报,他念及先皇和张贵妃的好处,悄悄留了个受过恩惠的心腹奴才,待陛下南狩,宫禁松弛后,将先皇最宠的十六公主赵环从冷宫中带出,先躲藏起来,待局势稍稍稳定,再相机离开汴梁。

    正月十五,若是往年,京城早已是花团锦簇一般,到处喜气洋洋,街谈巷议议论的是时兴的花灯百戏。而靖康四年的这一天,丝毫没有喜悦的气息。

    天黑沉沉的,团团阴霾笼罩在城墙的上空,汴梁城中百姓脸上多是忧色。辽军的铁桶炮已经陆续运到了,坊间传言,辽军重型铁桶炮厉害无比,所射出来的炮弹,小的炮弹有磨盘脸盆大小,大的炮弹比吃饭的圆桌还大,砸中战棚,则立刻坍塌。砸中城墙垛口,则土石崩裂。城外“轰——”“轰——”的炮声代替了往年的爆竹声。每多听见一声炮响,汴梁老百姓脸上的忧色便加深了一分。

    外厢北城在外城陈桥门之南,内城景龙门之北,乃是新立保义军驻扎之所。军营隔着新封丘门大街与开宝寺相对。辽军铁桶炮准头不佳,炮弹有时落在保义军的营地里,有的却砸在寺庙里,无论是军汉还是和尚,大白天都不敢呆在四面房舍里面,而是搭棚子抵御寒风,看见炮弹飞来,还有躲避的机会。

    保义军里许多军官都是太学里的士子,平常除了开开弓强身健体外,连刀剑都少摸,同仇敌忾,按照兵书操演麾下军卒的队列,虽然驴头不对马嘴,底下的军汉都是市井闲汉,在满腹诗书的庠儒军官大人面前,也说不出什么不是。庠儒军官们白天操练兵马,晚上仍聚在一起讲道,大家一同敲烂了登闻鼓,落到这步田地,意气相投,倒也没多少怨气,反而愈加同仇敌忾。

    “听说‘治兵’斋的掌议便是赵元直先生,”第一指挥都将马援惋惜道,“可惜他不在汴梁,否则咱们也不至于如无头苍蝇一般。”刘文谷摇头道:“冰炭不能同炉,奸贼在朝一日,赵先生是绝意隐世不出的。”众人都是一阵唏嘘,想来赵行德当深通兵书将略,否则怎么会被推举为治兵斋的掌议。

章78 二圣出游豫-3

    副都头贾元振捧着本经书,有些神秘道:“京中流传,耶律大石当着冯相公的面说,契丹人乃三代殷商之后,与我朝还是兄弟之国。”

    “沐猴而冠,”尉迟呈撇撇嘴道,“信他,我还是轩辕黄帝之后呢。”

    刘文谷笑了笑道:“秦之先,帝颛顼之苗裔。女修吞玄鸟陨卵,生子大业。舜赐姓嬴氏。这几句话,有几句落得实的。”他仰望着阴霾的天空,喟然叹道,“秦皇灭六国,虎视何雄哉?司马文正公尝言,治天下譬如居室,敝则修之,非大坏不更造也。然而,汉承秦制以来,这一千三百年,或曰一人主天下,或曰天下奉一人,三代之治,春秋大义,渐行渐远渐无书。本朝所谓士大夫与皇帝共治天下,有名无实。衮衮诸公如冢中枯骨。天下气运日显颓势。如今天下板荡,北虏勃兴。耶律大石已经席卷河北,问鼎中原之志已然昭彰天下。我朝除非改弦易辙,易之以舟山先生所倡公议选举之制,虚君实相,真正做到孟子所言‘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方能起死回生。”

    “孟子曰,为人臣者承君命以养民,非君主之私属。春秋之义,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齐宣王问:臣弒其君,可乎?孟子曰:贼仁者谓之贼,贼义者谓之残,残贼之人谓之一夫。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弒君也。”

    贾元振蓄意压低声音,他脸上泛着一种奇异地兴奋。朝廷将太学生强征入保义军,虽然用了御敌的幌子,但傻子都知道这是一种变相的责罚,甚至有丧命之忧。能入太学就读的士子都不是蠢材,说得好听的,不教而战是谓弃之,说得不好听的,是借北虏的刀杀人立威。任谁心中都愤愤不平,自觉只要官家在朝,终身仕进无望。心下隐隐有悔意之余,越是平常枕典席文、规行矩步的士子,就越是对官家和朝廷衮衮诸公怀恨在心。

    “过了啊,过了啊。慎言,慎言。”马援往炭炉里加了两块石炭,嘟囔道,“这鬼天气,冻得死人,因为东南方腊余党叛乱,漕运又断绝了,石炭也得省着点用。”

    “你拉倒吧,”刘文谷翻了个白眼,问道,“是谁敲坏登闻鼓啊?”

    “是马军头啊!”众人一起轰然。马援也颇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脑袋。都将俗称军头,河南马步军总管张叔夜以为他膂力过人,命为保义军第一指挥都将,太学生大多没把武职放在眼里,平常引为笑谈。天上阴霾的云层重重叠叠,但庠儒军官们眼中充满热情和希望,所谓少年不识愁滋味,大致如此。

    太学生的说笑声透出了帐篷,在攻城的重炮轰鸣声中显得格外突兀奇怪,保义军中市井闲汉听了,莫不面露骇然之色,有人小声嘀咕道:“这群短命鬼。”

    夜幕深垂下来,全城静悄悄宛若死城,偶闻婴儿啼哭,巡夜的梆子声,方显出一丝活气。因太学生冲撞宫门,敲坏登闻鼓一事,加之大敌当前,汴梁实行了宵禁。

    三更时分,宫门大开,一队队顶盔贯甲的班直卫士自宣德楼鱼贯而出,先将御街两边警戒得密不透风,然后圣上的车驾才缓缓而出。道路两边的班直或崇敬或好奇地注视着御驾缓缓驶过,那明黄色的窗帘却始终未曾拉开,在车驾之内,赵柯的脸色苍白,仿佛失魂落魄一样地发愣。

    御驾经过汴河州桥时,随着桥拱微微有些颠簸,想起年年元夜,这里是人如海,灯如昼,赵柯心中不禁无限唏嘘。州桥明月,汴河夜市,都是京师最有名的景致。当初赵柯的祖父在宣德门宫墙内散步,听见外间有丝竹歌笑之声,好奇地问宦官:“此何处作乐?”官宦回答:“这是汴河夜市上的百姓在作乐玩耍啊。”紧接向皇帝抱怨道:“陛下,夜市中百姓是如此快活,您富有天下,在宫中却如此冷冷清清。”祖父却微微笑着,低声叹道:“朕宫中如此冷清,外间的百姓才会如此快活,若是朕宫像外面的百姓那般快活,那么外面的夜市就会冷冷清清了。”

    那一年,赵柯还是一个不懂事的孩童,他在满城缟素之中,仰望着祖父的灵柩缓缓驶出了宣德门,宫门外御街两旁人潮人海,汴梁万人空巷,哭声震天,家家都自己烧纸钱为老皇帝送终,城中到处飘散着香灰,仿佛下雪一样。

    哪怕父皇和后来的大臣都轻视他,说他太软弱,内被大臣所欺,外被辽国和夏国所欺。在赵柯的心目中,祖父才是自己的楷模。赵柯的才华仅仅是中人之姿。“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那是欧阳文忠公的诗句。赵柯当初怎么也想不明白,父王口中那压得他喘不过气来的党羽众多的权臣,怎么写得出这样感人的诗句。至情至性的文章和精明老到的手腕,出现在一个人身上,不是很奇怪么?他从小便老实规矩,长大了律己甚严,却反而不像三皇弟那样得父皇的欢心,风流倜傥的父皇甚至隐隐讨厌他。

    想起父皇和三皇弟,赵柯心头一个激灵,回过神来,忍住了拨开车帘朝外望一眼的冲动。外间安静的怕人,此时此刻的景致,想必是分外凄凉吧。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去时难。这一别汴梁,不知何时才能回返。赵柯长长叹了口气,不知不觉,眼角不禁有些湿润了。

    紧跟随在御驾后面的,是满载着宗室的车队。赵氏皇族繁衍至今,光居住汴梁城内的近枝宗室,男丁就有五六百人之多,再加上赵柯为数不多的后妃,皇子和公主,这车队也称得上浩浩荡荡。和赵柯不同,不少宗室都拉开了车帘,一个个面色愁苦,有的焦虑地东张西望,有的面如死灰,有的泪流满面。亲王、郡王、嗣王、国公、郡公们,所有人的家眷还都留在汴梁,此次被迫随驾南狩,兵战凶危,不知等不等得到破镜重圆的那天。

    武昌军节度使朱伯纳策马缓缓前行,他不时侧头向身边的部将低声嘱咐。此番趁夜色的掩护伴驾南狩,马裹蹄,人衔枚,隐蔽行军是第一要紧事。根据白天哨探回禀,北虏主力未至,而汴梁城周长达四十里,城门十几座,辽军营盘位于汴梁城的东南和西北两面,其余地方则无力顾及。朱伯纳特意派骑军哨探了南薰门外方圆二十里地,也没有发现辽军踪迹。

    即便如此,朱伯纳的内心还是充满不安。骑军自出发,往西南行三百余里是最危险的一段,到了重镇颍昌府便基本安全了。辽军不可能绕过汴梁来打颍昌府。朱伯纳原打算以轻骑簇拥御驾,不惜马力昼夜不停地疾驰,只需一日夜便可到颍昌府。然后再驻下来等待随行的数百宗室和妃嫔。但赵柯犹豫再三,还是决定带着宗室和妃嫔一起行动。

    御前班值的军纪极佳,一行人马静静地穿过了御街,经过了朱雀门龙津桥,通过了空空荡荡的夜市街心,悄悄地从南薰门鱼贯出城。班直卫士们脸色都很难看,很多人耷拉着脑袋偷偷哭泣,因为他们的家眷全都留在城里。这一夜星月无光,天色黑沉沉的,伸手不见五指,一望无际的旷野中仿佛潜藏着无数的野兽,出了城的御前骑兵轻轻催马,沿着向南的驿路,渐渐加快了速度,整支队伍没入了无边的黑暗中。

    直到南薰门重新关闭之后,枢密使邵武才从睡梦中被人叫醒。他在无比震惊中得知了圣上南狩,由他兼任东京留守,全权负责汴梁防务的旨意。寒意沁人肌肤,他才意识到自己还穿着的里衣。赵质夫、童贯、朱伯纳、沈筠等朝廷重臣都伴驾南狩,如今汴梁城中再无人和邵武作对,他心头却涌起无比的寒意。

    邵武打了个喷嚏,一边匆匆披上衣服,一边吩咐道:“快请张老将军,南薰门城楼相见。”

    小半个时辰后,张叔夜匆匆赶到南熏门城楼上。城楼上风大,邵武却似毫无所觉,他手扶着城垛,一言不发地凝望着南方的夜空,似乎要从这无边无际地黑暗中,看出御驾南狩的踪迹来。见此情景,张叔夜叹了口气,默默无语地站在邵武身旁,一起眺望远方。圣上南狩,唯独将两人留在汴梁,这是重任还是遗弃,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冷暖自知。

    忽然,“呼——”的一声,一道烟火带着尖利的啸声在远方腾空而起,“砰——”的一声炸开,在天空中犹如天女散花一般,紧接着,又有两道烟火在夜空中升起,“砰——”“砰——”两声炸响,在上元的夜空中艳丽无比。

    张叔夜的脸颊忽然抽搐了一下,他不禁看向邵武,两人看到了对方脸上骇然无比的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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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79 两京成丘墟-1

    上元节次日午后,长安街道上还弥漫着花灯烟火的味道。院落中,墙头树枝堆积着薄薄一层白雪,几树梅花开得红红火火,新春的气息驱散了冬日的严寒,让人格外精神。赵行德府上迎来了一位稀客,韩国公世子李导专程来访,他把新年的礼物放在桌上,坐下之后,低声道:“元直,老弟瞒得我好苦。”

    赵行德脸色讶然,李导苦笑道:“府中派了家将去接汴梁的大姑母一家,谁料姑丈还是那个牛脾气,执意不肯离开,只拜托让家父照顾一下他在关西的弟子。”李导顿了一顿,见赵行德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心怀稍平,解释道,“我姑丈姓晁,在宋朝官居翰林院太史局令。”他的脸色颇尴尬,仿佛不好意思承认还有这门亲戚一样。

    “晁恩师。”赵行德方恍然大悟,想到恩师身处危城之中,对李府拜托,含义就显得非同一般了。赵行德眼中有些湿润。他不欲在外人面前作儿女态,摇了摇头,感慨道:“原来师娘是长安李氏的。”在晁补之门下求学时,师娘李氏言谈举止都带着夏国的痕迹,赵行德就知道她出身在关中望族,却没想到是韩国公府。

    “唉,姑丈一家离开关中,也有二十多年没有回门了。”李导的眼神有些复杂,叹道,“这番辽军南侵宋国,不少有见识的仁人,都认为不可坐观成败。天下本是一家,关东的百姓迟早是我朝的子民。纵看百年以后,现在关中百姓多流一滴血,伤的都是我华夏的元气。哪怕宋室坚持不允,大军东征也不可再拖延下去了。可是,护国府就是斤斤计较于眼前利益的得失,有些人见小利而忘命,干大事而惜身,真是竖子不足与谋!”

    赵行德也跟着叹了口气,他才卸下校尉的身份,对护国府内情形也算了解。校尉们对一统天下并没有太大的热衷,如果能以较小的军士伤亡一统关东自然是好,如果预期伤亡较大,战事绵延导致赋税增加,军士要长期离开家乡,照顾不到荫户和田园,护国府就会非常犹豫。数年前安西军司以奇袭打败和肢解了罗斯国,除了受封于罗斯故地的世袭公侯外,护国府将长期驻扎在罗斯故地的军士数量削减到了最低的限度。一是大部分军士想要早日返回家乡,二是护国府担心长期出征在外,统兵将领对军士的影响力会大大增强。所以对护国府而言,最好是等到辽宋两国战得精疲力竭,甚至快要流干最后一滴血时,再介入战事才是最好的。为减轻关中军士的负担,护国府还破例同意招募训练团练火铳营。见赵行德神色也有些郁郁,李导问道:“元直来自关东,以为王制如何?”

    “王制?”赵行德有些吃惊地重复道,“哪个王制?”

    也难怪他有此一问,“王制”一词,一条源流始出于《礼记》,述尊圣王而治天下之制度,开篇即道“王者之制禄爵,公侯伯子男,凡五等。”荀子正论则说“天下之大隆,是非之封界,分职名象之所起,王制是也。”而另一条源流,则是西夷圣贤伯罗图所著之述,时人常称《执念国》者,也被儒者译为《王制》,讲的也是圣王治国,公卿辅佐,将士效力,万民乐从的制度。夏朝因为地处于天下之中,乃四方学说汇聚之国,学士府中,引述两种“王制”的文章可谓汗牛充栋。

    李导会意地一笑,慨然道:“王制之道大同小异,两条源流可以参照,与先贤殊途同归吧。”他的眼神微微闪烁,继续道,“也怨不得某些人目光短浅。所谓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元直你知道,我朝公卿最好赛马,要寻找一匹好马,上述谱系最为重要,真正名马的后代,那十九是不差的。某些人不过仗着一身勇力,得了军士的拥戴,五服之内都攀不上半个世袭公卿,却能跻身五府执掌国事。某个店铺里伙计干活勤快,也得同伙的人心,就调他长安总柜当掌柜,决断商行大事一样。放在任何商行,都是一件不可思议之事,可偏偏还在我朝大行其道啊。”大概是少有如此酣畅地抨击五府之制,李导说得有些兴奋,激动得口不择言道,“让护国府决断国事,简直就用屁股代替脑袋。做得好伙计的事情,便能管得好商行么?这也难怪他们斤斤计较,恨不得一个铜钱一个铜钱的数。哼哼”

    他冷笑了两声,见赵行德神色阴晴不定,心中微动,补充道,“元直勿要多心,你出自世代簪缨之族,自然与那些鼠目寸光之辈不同。”

    “这五府共治,护国府决断国家大事。”赵行德沉声道,“可是开国的祖制,其中必有深意吧。”

    “此一时也,彼一时也。开国的时候,谁得了勇士,谁就得天下,”李导得意地笑了笑,左手食指轻轻叩击桌面,身子前倾,凑近了低声道,“听说元直擅用火器,总不会看不出来,兵强马壮者为天子的世道,已经时日无多了吧。”

    赵行德心头一凛,吃惊地望着李导,他想起关中正在大兴团练火铳营,脑中如一团乱麻,似乎意识到什么,但又不十分分明。他正想不起如何答话,忽然,院落外面响起了急促的马蹄声。赵行德脸色微变,站起身来,片刻后,便有军士叩门,大声秉道:“军情紧急,请赵长史到军府议事。”

    陛下南狩的消息封也封不住。第二天早晨,汴梁城里那些宗亲王爷国公府里,家里男人突然伴驾而去,一府一府的家眷惶惶无主,如丧考妣般哭声震天。民间谣言四起,普通的百姓感觉仿佛天塌下来来了一般,还有市井无赖乘乱抢掠市肆商铺。甚至一些班直精锐匆匆伴驾南狩,而另一些御前卫士则弃职归家,白玉宫门弛禁,甚至有些宦官宫女偷了御用器物偷跑了出来。

    邵武和张叔夜紧急发下安民告示,全城张贴告知百姓,陛下南狩襄阳,乃是为调集勤王之师解京师之围。圣上离京之前,已委任枢密使邵武为东京留守,河南马步军总管张叔夜协助守城。邵武又命殿前司派出禁军,和开封府衙役四处巡城,缉拿乘乱生事的恶徒。不管安民告示上的解释多么荒谬,汴梁城里大部分百姓还是立刻接受了官府的解释。人心暂时安定了下来。但邵武和张叔夜的心却一直高高悬着。上元那天夜里,三朵高高挂在夜空的烟花,犹如挥之不去的梦魇笼罩在两位留守京师的重臣心头。

    而现在,一切梦魇都成了真实。辽军骑兵如层层叠叠的乌云,不断地聚集成团,簇拥着中间的白色伞盖。汴梁城南薰门城头,枢密使邵武用千里镜遥望着伞盖下面,耶律大石身旁站着一人,唇青面白,眼神中充满了仓皇之意,正是昨夜南奔出走的官家赵柯。

    不知谁是辽人的奸细,用烟花号炮暴露了官家南狩,汴梁城外的辽军骑兵立刻集齐直追。双方的战斗和追击不断交错,数万辽兵追到朱仙驿,终于将宋皇赵柯的御驾团团围住。朱仙驿不过是一处小小的驿站,无险可守,这时,护驾的班直卫士仅存两千余人,短促的战斗过后,武昌军节度使朱伯纳等伴驾将领多数战死殉国,官家赵柯连同数百宗室都被辽人虏获。

    邵武的心脏仿佛被一只大手猛然捏紧,饶是他有泰山崩于前不变色的城府,身形仍然晃了一晃,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强行将心神稳住。张叔夜站在东京留守身边,眼露忧色,当他得到禀报后,立刻封锁了消息,同时将城头的望哨的千里镜全部收缴。只通知了东京留守邵武赶快上城头,商议应变之策。

    “怎么办?”邵武和张叔夜同时束手无策。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在两位老臣心中,君为臣纲,皇纲弛紊,则天下大乱不远。骤然遇到皇帝被掳走的事,邵武和张叔夜顿失了主张,惶惶无主如失牧之羊。位极人臣尚且如此,普通军兵百姓则更不用提。这东京留守还是刚刚封的,官印还没捂热呢。

    “陛下被辽人所掳,消息一旦泄露,汴梁也就完了。”

    “这消息又能封锁多久?”

    邵武面色苍白,忍不住打了个哆嗦,眼中闪过一抹厉色,沉声喝道:“告知城头众军,辽人一旦靠近外城,不要答话,一律乱箭射死。”张叔夜转头,吃惊地看着他,邵武脸上浮现苦笑,死马当做活马医吧。张叔夜的嘴张了张,想要说什么,最终没有说出口,挥手令手下旗牌官去传令。

    辽国皇帝的御辇正对着南薰门城楼,数里外,辽皇耶律大石眯缝着眼睛,昂首遥望着这天下最为雄伟壮观的城池,深深地呼吸了一口城中飘来的一缕气息,脸上浮现出一种陶醉的表情,仿佛呼吸的不是空气,而是花蜜。

章79 两京成丘墟-2

    辽国皇帝的御辇正对着南薰门城楼,数里外,辽皇耶律大石眯缝着眼睛,昂首遥望着这天下最为雄伟壮观的城池,深深地呼吸了一口城中飘来的一缕气息,脸上浮现出一种陶醉的表情,仿佛呼吸的不是空气,而是花蜜。

    耶律大石的双目似闭非闭,过了好一阵子,方才猛然睁开,显出精芒一线,旋即神光内敛。他侧过头,温文尔雅地微笑道:“故地重游,情难自已,朕有个不情之请,还要烦劳赵大王,能为朕叫开城池,请为兄的到宫中盘桓一二吗?”

    赵柯的脸如死灰,不知是愤怒还是害怕,双手在龙袍的袖中微微发抖,龙袍的上面尚且干净,下面却是触目惊心,丁丁点点满是血迹和泥土。朱仙驿最后的战斗残酷而激烈,赵柯的龙泡上,不少血迹都是忠心的班直卫士的。这些人深受历代官家荣宠不绝,从宋太祖开始,便世代拱卫皇室。所以皇命一下,他们便抛弃妻子护驾南行,舍生护主的,就在一夜之间全部丧身殒命。听了耶律大石的话,赵柯点了点头,“嗯?”了一声,却没有任何行动。他表情木然,若不是尚有鼻息,便和一具僵尸没什么两样。

    耶律大石皱了皱眉,挥了挥手,两个如狼似虎宫帐军上前来,一左一右将赵柯架下了御辇。不久后,赵柯便被辽军夹在马上,缓缓朝汴梁城南薰门驰去。

    耶律大石转过头,轻轻虚击一下马鞭。就在御辇的后面,数百名宋国宗室仓皇无比地站在泥土地上,毫无天潢贵胄的气度。周围的宫帐骑兵催马一拥而上,口中吆喝,长矛驱赶,让这群狼狈不堪地皇亲国戚向着军前走去。

    耶律大石嘴角浮起一丝笑意。这便是南朝身份最为高贵的签军了。假如汴梁宋军执意不开城门,那就用一两百名郡王、嗣王、国公当签军,为攻城的辽兵当矢石吧,倒要看看城上的宋军敢不敢将这群人一股脑儿都杀了。那十几个亲王,他到要留着后用,当作宋皇赵柯的替代品。而且,有皇帝和十几个亲王在手,按照宋国宗室封爵之制,嗣王郡王国公郡公之类,是可以源源不断的生出来的。

    南薰门城楼上,几个班直卫士脸色苍白地望着城外,他们都是知道陛下已经被辽人俘获的望哨斥候,被张叔夜下令紧闭在城楼中不得出去。“那是官家!”一个声音忽然喊道。仿佛天要塌了。“指挥使大人,怎么办啊,放箭射官家?”声音已带着哭腔,“这是要谋反吗?”

    旧封丘门外东侧,开宝寺大雄宝殿里钟磬声声清鸣,上千名僧人冒着被炮石砸中的危险,齐齐跪坐在蒲团上敲着木鱼,闭目喃喃有词,在方丈的带领下,他们还在祷告官家早日返回汴梁。当然,应当有无数王师拱卫陛下,以天威浩荡驱逐北虏,收服河北之后,最好直取燕云,拿下上京,让那个毁寺灭佛的耶律大石永堕阿鼻地狱吧。“罪过,罪过。”方丈和尚一不小心动了嗔念,随即又虔诚无比地为官家祈福,梵音佛唱袅袅回荡在大雄宝殿的上空。

    战事一开,富商大贾纷纷南迁避祸,生意兴隆的寺庙街,生意一落千丈。紧邻着开宝寺,卖香烛素食的店铺已关闭了多日,只几个闲汉在街上游荡。施家香药店门口,一对夫妇愁眉苦脸地坐在凳子上,两人手中编着丝绦香囊,身旁的簸箕里已经堆满了,金银锦线编成香囊格外漂亮,弥漫着奇香馥郁,可就是无人光顾。“唉——,莫着急,莫着急,只等官家龙驾回来,生意便好做了。”施店主安慰老板娘道,又叹了口气。对普通百姓来说,官家就是天,世代生活在天子脚下的汴梁人更是如此。如今米价越来越贵,再多一个阵子没生意的话,家中恐怕要吃不饱饭,只盼官家早点回来吧。

    外厢北城,保义军还在紧张地操练,无论是深受爱戴的东京留守邵武,还是被他们腹诽的河南马步军总管张叔夜,都不敢将这支太学生和市井闲汉组成的乌合之众轻易派上城头。张叔夜更将新建保义军的存在,理解为祖宗家法化匪为兵的遗意。收服汴梁城内两股不安分的力量,便是上上大吉。小校场边上,两个不务正业的庠儒军官正看着军卒们操演。虽然都是临阵磨枪,太学庠儒吃得比普通百姓好,平常开弓强身的也不少,兼之识文断字。预备要执掌一方州县的人,指导这些军卒进行简单操演还是能够胜任。

    “官家居然弃满城百姓而去,一声不响的便逃了。”贾元振低声叹道。

    “就算要走,也该留下宗室坐镇,稳定人心嘛。”刘文谷摇头道,“居然带走全部宗室?前朝玄宗巡幸蜀中,也留下了太子在北方抵挡安史叛军。”

    “太子?”贾元振笑道,“官家大婚才几年?再说了,官家信得过宗室?”

    二人正说话间,忽然,从城南方向传来一片哭声,刘文谷和贾元振好奇地抬头望去。“怎没回事?”不远处马援也朝这边问道。“不知道。”刘文谷一边大声回答,一边侧耳倾听,想知道发生了什么大事。军中严禁喧哗,聚众大哭更是忌讳,近乎营啸了。不少保义军士卒也停下了操练,交头接耳地窃窃私语,猜测倒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城头哭声越来越大,夹着含糊地嚎啕喊叫之声,顺着北风飘来。忽然间,刘文谷的脸色骤变,他听到了含含糊糊的“官家”二字,紧接着,又有人哭喊着道“官家被北虏擒获了。”众太学庠儒脸上带着不可置信的神情。

    许多操练中的军卒面面相觑,有人低声问旁边的:“老哥我耳背,好像听错了,你听清楚了吗?”那人一脸迟疑,不肯说出自己听见的,也去问另外一人:“老弟,你听见什么没有?好像是官”一群人问来问去,不敢相信,没有人说出“官家”两字。这时,南面传来的哭声越来越大,清清楚楚的“官家失陷了”,“就在城楼下面”,这哭声仿佛带有传染性,起先还是城头的禁军在哭,后来城下的百姓也跟着哭了起来,仿佛一片巨大的愁云缓缓地笼罩了整个汴梁,终于,所有人都不得不接受了这一残酷的梦魇。

    保义军卒伍队形完全散了,庠儒军官们也没心思整顿,人人面如土色,不知如何是好。“咣当”数声响起,格外的刺耳,马援眉头一皱,循声看去,却是几名士卒的长枪失手跌落在地上。

    整个汴梁军民百万,无数人的绝望和哭声汇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而最先发现官家被俘的南薰门则成为整个漩涡的中心。虽然邵武和张叔夜早已下令,只要辽军靠近城池,就乱箭射死,但辽军押着官家到了城下,城上禁军哪个又当真敢开弓放箭?别提更远处,数以百计的宗室已被押到了辽军阵前。

    东京留守邵武的脸色灰败,他再看了眼城楼下面,被辽军押在中间,恍如死人一般的官家,长长的叹了口气,低声道:“官家和宗室俱都失陷,军心民心已丧,到了这一步,汴梁城怕是保不住了。辽军劫掠金帛等外物倒罢了,邵某所忧者,这一城百姓而已。”张叔夜面色寒冷,没有说话。邵武脸色复杂,低声又道:“辽主若能杀白马盟誓,入城后只取金帛钱粮,不纵兵洗城,约束部属不滥杀,不淫妇人,不强掠城内百姓到北国为奴。主辱臣死,这献城的骂名,邵某一身担之。”

    “邵大人。”张叔夜听出他有殉城之意,面色大变,“不可。”邵武摇了摇头,叹了口气,颓然道:“遣人出城,向耶律大石申明条件。他若不答应,则玉石俱焚。”他满脸悲愤,又看了眼城下的官家,踉踉跄跄地跪倒在地,缓缓地,行了三叩九跪的臣子大礼

    雁门关,峭壁耸立,修筑在峭壁之间的关城上,河东路经略副使折可求接到了金牌急脚递,他展开一看,顿时面色大变。折可求原以为这是圣旨,谁料却是来自西京行营。彰信节度使曹迪坦言相告,除了先皇第三子,景王赵杞尚且安好之外,官家赵柯和其他宗室都已落在辽军手中,汴梁失陷也只在旦夕之间。

    当此国难之时,为了不让辽国借此要挟,唯有立景王赵杞为君,以新君之名,号召天下各军州或输送粮饷,或新练勤王之师。曹氏和折氏、杨氏将门,世受宋室厚恩,委以边镇大藩。此时更当齐心协力,共赴时艰。在文书后面,附有赵杞颁下的圣旨,封杨彦卿枢密副使加太子少傅,封折可求为侍卫马步军指挥使加太子少保。除此外,还有丞相蔡京书信一封,东南数十州县官员,已然同心拥立景王赵杞为帝,劝说杨彦卿折可求二人要以国事为重。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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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国的黎明介绍:
一个如梦如幻的帝国,一场热血淋漓的穿越,一段亦真亦假的历史。
宋辽夏三足鼎立、女真、蒙古,北方的蛮族仍旧此起彼伏。历史的大潮蠢蠢欲动,仁人志士前赴后继,流不尽的英雄血,老大帝国的命运,是被征服?......,还是被征服?帝国的黎明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帝国的黎明,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帝国的黎明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