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66 九土中横溃-2
“耶律勃?”萧塔赤一愣,宿直将军耶律勃素来桀骜不驯,怎会如此出力攻城?转念间便已明白,“耶律勃究竟是个契丹人,姓耶律的契丹人。”心中涌起一股难明味道,因为南山城破的兴奋也淡了许多,萧塔赤沉声道:“白雕营随上前督战!”他抬头看前方,各部辽军已经大举掩杀过去,骑兵手中万点火把摇晃,铁蹄轰鸣如雷,地面颤抖不止。
巨盾车的炮窗再次打开了。盾车内有人迟疑着问道:“吴都监,大军正在夺城,还要开炮吗?”盾车内视界狭窄,炮手们依稀只见火把摇晃,也不知辽军是否已经抢到了城墙,若是贸然开炮的话,只恐怕误伤自己人。
春沉吟未决,他一个汉人,若是开炮打死了契丹人,只怕吃罪不起。过了一会儿,仍不敢妄自决定。正在这时,后面一骑飞驰而来,传令兵大声责问道:“萧都统问,火炮怎么哑了?夺不下城池,尔等全部就地斩首!”盾车内的炮手和驭手顿时脸色苍白,萧塔赤的军令森严,责罚向来说到做到。这城池若攻不下来,这盾车里人便全部身首异处了。
“开炮,快,开炮!”情急之下,吴春不觉嗓子也吼破了。盾车内的炮手连忙点火,片刻后,“轰”的一声震耳欲聋,巨大的石弹抛射而出,在夜空中划过一道看不见的弧线暗影,朝着人头涌动的那段城墙而去。
城墙的缺口处的人群极为密集,下马夺城的辽军,拼死守城的汉军,谁也不肯后退一步。隆冬天气,双方都穿着厚厚的铠甲和皮袄。战团中心的人几乎没有叫喊,甚至连“叮叮当当”的兵刃相交的声音都没有,双方军卒都用了最简单的动作,刺、砍,劈。每个人都同时面对了好几个敌人,没有人能挡得住从四面八方袭来的敌军兵刃,唯有为自己的性命索取最大的代价,被砍杀刺死的人不断像木头一样倒下,有的尸体被汹涌的人群踩在脚下,有的却骨碌骨碌滚到斜坡之下,无论如何,这些尸体很快和着血水冻得僵硬,变成了城墙缺口的一部分。
张鉊原先在火铳手战列的中间,顺着人流,不知不觉竟已冲到了最前方。这一场惨烈的搏斗,交战的双方都有种不把对方赶出这道城墙缺口决不罢休的气势。因为城墙缺口的狭窄,辽汉双方真正面对面的军卒反而不多,后面的士卒想要挤到前面都不太容易。虽然天气严寒,还没真正冲到两军交兵之处,许多军卒已经大汗淋漓。
无论是城外辽军的炮垒,还是城头汉军的火炮,都没有停止轰击。收割性命的霰弹不时在人群的头顶飞过。军卒们在后面朝上冲的时候,只看得到同袍的后背,只有站在城墙坍塌形成的土堆上方,才看得见漫天的火把,无边无际的的辽军骑兵朝着这里冲来。不过,对面的弯刀和长矛,让汉军士卒没有任何余裕。
“杀——”
张鉊只来得及喊了一声,便被弯刀重重劈了一下,虽然肩甲上凸起的肋条挡了一下,肩胛骨也被震得酸痛不止。新上来的辽军见这一刀没把他劈开,本能地愣了一下,张鉊忍住酸麻,左右手同时往前一送,这是个火铳手平常练了千百次的刺杀,枪刺顿时扎透了对方的鳞甲,张鉊闷哼一声,抽出枪刺,这次他再不敢分神,躲过了照着肋下劈来的一刀,倒转铳柄往上一撩,将对方的弯刀隔开,然后照着敌人的咽喉刺去,那辽军刚刚侧头躲过,又被旁边的汉军火铳手刺中了心口。
又一个辽军冲了上来,这辽军手执一柄短矛,朝着张鉊的腹部刺来,眼看躲避不及,忽然,“轰”的一声巨响,一发沉重的石弹再度集中了城墙,已经崩塌这段废墟顿时吃受不住,夯土纷纷坍塌,正在缺口处激烈战斗着的汉辽军卒纷纷摔倒,密集的人群也仿佛崩塌的土堆一样向两边斜坡滚倒下去,前面一层层倒下来,后面的人吃不住劲儿,纷纷后腿。
张鉊只觉两腿一软,那辽军长矛险而又险地从裆下滑过,两人同时向下倒去。鉊惊出了一身冷汗,左手拔出腰间的匕首向下猛.插,人却不由自主地顺着崩塌的夯土往下滑去,直到被一根不知什么东西拦住,张鉊定睛一看,竟然是一具双眼圆睁的汉军尸体,这人他还认识,就这么没了。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这时顾不得多想什么,抬头看那城墙缺口,经过辽军巨炮轰击这一震动,汉军原先构筑的木桩土囊防线几乎完全倒塌了。因为双方士卒跌倒,刚才挤满了军卒的城墙缺口处竟是空了。
“冲!”“快冲上去!”已经有好几个火铳手喊了起来。
“冲!”张鉊的脸已经扑满灰尘,这股念头无比强烈,他翻身爬了起来,提起手中的火铳枪,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土堆上方的缺口爬去,十几个汉军士卒和他一起冲了上去,惊魂未定的辽军才刚刚爬起身,正抬头朝上看过来。“终究是俺们先爬上来!”不知怎地,张鉊心中竟涌出一片得意和狂喜,他居高临下看着那些辽军,高声喊道:“兄弟们,把他们干下去!”挺起枪刺,第一个着土堆下方的辽军冲去。其他爬上缺口的汉军也一起发喊,端起枪刺,踉踉跄跄地朝下猛冲。
辽军的脸越来越大,从最初的茫然变得恐惧,睁大了双眼,几乎来不及抵抗,张鉊一枪刺便刺入了一个人的胸膛,他的脑中热血上涌,根本没想到他已经一个人冲进了几十个辽军当中。可是,几乎就在片刻之间,又有几十名汉军冲了下来,而辽军居然转过身,连滚带爬地向朝土堆下方跑去。万斤巨炮的轰击,汉军所表现出来的勇猛,让这些刚才还拼死作战的辽军的勇气透支到了极点,终于崩溃了。
张鉊见辽军转身而逃,松了口气,拼杀到现在,手脚都已经发软。“呼——”他脸上露出笑意,土堆上已经看不到站着的契丹人,远处是人山人海一般的辽军,他正想爬回缺口上方去,忽然,O无数利箭从黑暗中射来,就在转瞬之间,十几个火铳手都中了箭。张鉊的胸口,脖子,腰腹都插满了箭矢,他只觉天旋地转地倒在了土堆下面,最后一眼看见辽军混乱的脚步,一缕鲜血从他嘴角溢了出来,“操,周宇你这狗.娘养的,开炮,开炮——”留下这最后的念头,张鉊便再也没有知觉了。
“快,抢城缺口!”萧平指挥放箭射杀了那些不知死活的汉军火铳手,他顾不得斥责那些退后的部属,拔出腰刀,意图亲自带人冲上缺口。唯有城墙土山缺口混战的地方,是汉军火炮霰弹难以全力发挥威力的地方,若适才汉军那几十个火铳手发了疯一样把宫帐军赶下了土山,辽军要冒着霰弹子仰攻,却是要付出成倍,几倍的性命。
“轰——”“轰轰——”城头的火炮开始轰击土山下方,无数的霰弹子“嗤嗤”地四乱飞。“开炮!”“快,弹药——”周宇面无表情地喝道,适才火铳手冲锋抢到了宝贵的时间,只要城头炮火将敌人阻上一阻,汉军就能再度在城墙缺口处构筑起一道防线。
镇远台里,赵行德面色凝重,他亲自夹起一枚烧红的圆铁实心弹放入了炮膛中,药包和湿泥土隔离层已经放入了进去,这烧红了的圆铁弹一旦放入,就要立刻点燃引线。红热的圆铁实心弹颤颤巍巍地放入炮膛,不少炮手都暗暗捏了一把汗,虽然有纱布裹着湿泥土相隔,但所有人都在担心这红热的圆铁弹就这么引爆了药包。赵行德将实心弹推入了膛底,药包没有立刻被引燃,他终于松了一口气,退到一旁,对炮长点了点头。
这门炮早已对准了辽军那笨重庞大的乌龟壳,火药引线“滋啦滋啦”地燃烧,很快就烧入了炮眼,只见一缕黑烟冒起,很快——“轰”的一声巨响,地面似乎比正常开火还要剧烈的震动。黑暗中,那烧红了圆铁弹带着划着看得见一道弧线,飞快地向辽军重炮的炮垒飞去。
连同赵行德在内,所有火炮手几乎都在看着那道暗红色的弧线,以极快的速度飞出去,越来越接近“乌龟壳”的时候,几乎所有人的心都悬了起来,成败在此一举。只见那颗红点带着巨大的惯性击中了乌龟壳,接着便没入了进去,消失不见。因为辽军的盾车在三百步以外,城池外炮火声喊杀声交织一片,众人根本听不到实心弹击中乌龟壳的声音,这一切仿佛都在沉默中进行的。
镇远台里也是一片沉默,片刻之后,才听见一个淡淡的声音:“应该穿进去了。”赵行德凝望着那片黑暗,再度用肯定的语气道,“穿进去了!”不然以红热弹的亮度,弹出来也该有点光。众人微微一愣,旋即明白过来,童云杰大声叫道:“打进去了!”更多人兴奋地大喊:“穿进去了!”整个镇远台里一片狂喜。好不容易按捺下来后,各炮位的炮长纷纷喊道:“快来给我来一发红热弹!”铁匠们忙不迭地将炉子里烧热的圆铁炮弹夹过去。
“再来一发红热弹!”“轰——”“轰——”
“轰——轰——轰——”一发发炽热的圆铁实心弹,划过一条条看得见的红色弧线,没入那个巨大的乌龟壳里。
章66 九土中横溃-3
好像烧热的小刀可以轻易地划开油脂,烧得红热的圆铁弹,对木板的穿透力就会大增,不但如此,红热的圆铁弹温度极高,所过之处但有易燃之物,比火油罐放火还要厉害。
看似平静的“乌龟壳”内,已经混乱到了极致。圆铁实心弹穿透了圆木护盾,一发发炮弹带着炙热四处乱。盾车内的空间极为狭窄,虽然盾车停下来后,大量驭马被牵了出去,但里面除了万斤巨炮之外,还有拉动绞盘为为巨炮装填弹药的驭马,堆积如山的炮弹和火药,上百个满头大汗的炮手几乎没有落脚的地方。这里的景象宛如人间地狱,一枚枚炽热的炮弹毫无预兆地穿透木盾,炮手惊慌失措地抱头鼠窜,一旦被这炮弹打中或擦过,要么身首异处,要么残肢断手,下场悲惨无比,驭马一边纵声悲鸣,不住乱踢乱咬,驭手拉都拉不住。
在慌乱的人群中,有个人呆立不动,吴春望着那些不断穿透木盾的实心炮弹,嘴唇颤抖着,喃喃道:“怎么可能,,怎么会如此,,不可能的,”他呆呆地站在原地,直直地站那里,任凭乱奔乱跑的人将他撞得东倒西歪,也不躲避,只喃喃道,“为什么,,这是为什么?”他那失神的瞳孔忽然出现了一丝惊慌。
一枚暗红色的圆铁弹穿透了木盾,带着一一股热气直奔火药桶堆而去,“砰”的一声砸了进去,紧接着,一团火焰冲天而起,“轰——”“轰轰轰轰——”火药殉爆喷发出巨大的气浪,扫向四面八方,盾车内的一切都被吹了起来,血肉和灰尘四处横飞。不但如此,这气浪仿佛一只巨手,将万斤铁桶炮被整个儿掀翻,接着又将罩在外面的木质盾车炸得粉碎,木片,铁屑,沙石四射横飞。伴随着巨大的震撼,一股烟尘在地面上腾空而起,在晨曦的万道霞光中显得格外妖异。
南山城上城下,辽军和汉军,都被这巨大爆炸的威力惊得目瞪口呆。赵行德看着那朵冉冉升起的烟尘,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万斤铁桶炮和巨盾车乃是辽军士气所系,爆炸过后,在城墙缺口外面,心神惶恐的辽军也不堪战,在城头霰弹子的打击下,纷纷向后退去,汉军则抓住这难得的机会,抢修城墙。
萧塔赤差点被掀翻在在地,他好不容易控制住受惊的战马。他脸色铁青地望着巨大的烟尘,一轮红日正从地平线后升起来,冰面反射着万道金色的晨光。就在片刻之前,辽军还士气如虹,此刻正仓皇的退去,就连耶律勃和萧平也没有阻止。城墙上的汉军却爆发出了巨大的欢呼声,在萧塔赤耳中好像放肆的嘲讽。
“城墙已经倒塌,我们要攻克南山城!”他将手中的马鞭指向前方,那处缺损的城垣,堆积成山的尸体,被浸透的红色土丘,就像是一个巨大的伤口在不断淌着鲜血
“上将军,到镇州的脚程,还只剩下八百里了。”行军长史石孝秉道。
“嗯,”朱燕衡抬头看了看西斜的落日,这一天行军下来,他的双腿也有些酸麻,但仍然下令道,“再往北行军十里,到饮马河扎营。”“是。”石孝乃是朱燕衡的旧部,立刻前去布置行军扎营。朱燕衡微微眯起了眼睛,隐去了眼底的一抹厉色。
北州被蔑尔勃人抄了后路,安北上将军朱燕衡惊怒异常。北州什么地方?度寒城乃安北军司旧日军府所在,三家开国公侯封地所在,无数北州人军功封爵,就连陛下,因为在骠骑军中服役过,提也来也是有句“朕乃北州人”的口头禅。现在北州居然被小小蛮部抄掠,不想可知,消息传到敦煌,朝廷里对安北军司定是非议如潮。得知消息后,朱燕衡当即将军务移交给安北军司行军主事庄佐邦,留下度寒军和同仇军,一万五千荫户骑兵协同安东军司继续攻打大同府。他自己则亲自率领骠骑军和一万五千荫户骑兵急速北援。
行军路上,朱燕衡接到秦国公赵国公等北州贵胄亲自上阵,将蔑尔勃人逐出北州的军报,松了口气之余,更是感到深深的耻辱。按照朝廷制度,非经护国府特许,团练军不得越过州界。然而,蔑尔勃人出了北州进入镇州后,非但不收敛,反而一路劫掠过去,虽然镇州早做了防备,仍是到处鸡飞狗跳。
镇州乃原来是辽国西北招讨司故地,数十年前被夏国夺取,改名为横寨堡,又将安北军司和骠骑军迁来此地驻守。然而,夏国的势力在这一带并不像北州和灵州那么根深蒂固。就在镇州附近,还有众多部落敌视夏国。几年前,朱燕衡攻破的海都汗蔑尔勃部落,严格算来,也在镇州地界。因此,蔑尔勃人在镇州兴风作浪起来,竟比北州还要厉害。朱燕衡收到消息,有几个临近部落和蔑尔勃人居然练成了一气,企图攻打横寨堡,为海都汗复仇,将夏国势力彻底清除出这一代草原。
自从发现蔑尔勃骑兵出没以后,留守镇州的夏国骑军多次寻敌邀战,可是都没取得太大的战果。度寒军指挥使吴明昌察觉马贼似乎暗藏着奸谋,便力主收缩兵力,稳守待援之策。镇州地方不适合农耕,从前也没有修建仓城。将近三千五百名度寒军军士分散到各县,把荫户收拢集中,形成数万人聚集的大营地来防御马贼的劫掠。余下的一千五寒军军士和五百骠骑军则继续守卫横寨堡。
前方是一轮血色的残阳,朱燕衡再度微微眯起了眼睛:“跳梁鼠辈,可是欺本将刀锋不利?”低垂的眼睑下面,眼光如刀锋般凌厉,一闪而逝。四千五百名骠骑军在朱燕衡的身后逶迤而行。这是一支沉默的行军队列,长长的影子徐徐扫过起伏的野草。
除了战马普遍高大一些之外,骠骑军和其他骑军几乎没什么区别,甚至要更加平凡些。铠甲外罩着各色粗陋的皮袄,棉袄,军袍磨损了洞,也只是粗粗补上一块羊皮。军士们面目黝黑,大多数时候沉默寡言的行军。所有的兵刃都罩在粗粗缝制的皮套中。行军队列里,唯一显眼的是斥候肩上神骏的白雕,以及战马周围撒欢儿的守夜猎犬。跟随在骠骑军后面,荫户骑兵显得格外老实。
在草原之上,骠骑军可是威震诸部。这支安北军司中唯一的禁卫军,铁蹄踏遍了大漠南北,战无不胜。骠骑军的威名甚至远远传到了辽国,每次夏国使者出使上京,觐见辽国皇帝时,辽皇总要问起骠骑军的近况。
自从威远帝陈安年轻时在骠骑军中服役后,历代夏国皇太子在骠骑军中服役已成为传统,以示皇室对安北军司的重视。当朝太子陈重,已在骠骑军中担任校尉,正率领本营与度寒军一起扼守横寨堡,这也是朱燕衡立刻回援横寨堡的原因。
在两万骑兵的头顶,盘旋着一只老鹰,这只鹰飞了一圈又一圈,仿佛在寻找着猎物,最后朝着一个方向俯冲下去,停在一名男子的肩膀上,赫然竟是蔑尔勃人的大汗,伯升豁·蔑尔勃。他一边用手轻轻抚摸着鹰的羽毛,一边对身边的将领道:“看鹰的情形,夏**队应该奔着胪朐河去了,前来会盟各部的情形如何?”
“十一个部落都已经出发了,大家在土兀剌河湾会盟,截住朱燕衡这恶贼!”勇将帖木儿秉道,他一边说,一边下意识警惕地向四面瞭望。为防惊动夏**队,伯升豁·蔑尔勃只带了二十名骑兵靠近,而蔑尔勃人的军队则在遥远的北方,早一步到达土兀剌河等待着前来会盟的部落。大同府方面的消息,朱燕衡只带了两万骑兵,而蔑尔勃会盟的部落加起来,总共有四万骑兵。
这些年来,草原上各个部落都惶恐不安。和辽宋两国的安抚羁縻之策不同,夏国每收服一个部落,全然不顾原先部落贵族的利益,只将挑选勇士编为军士,其他则纳为荫户。部落贵族稍有不服,则身死族灭。正因为如此,这些部落才推举脱斡勒·蔑尔勃为海都汗,图谋共同对抗安北军司。谁料会盟还没成功,安北军司就突袭了蔑尔勃部落,斩杀海都汗。小海以东以南,胪朐河两岸的部落都如惊弓之鸟一般。这两年来,伯升豁·蔑尔勃除了在辽国的卵翼下招揽部众之外,便是暗地里联络各个部落一同与夏国为敌。
这十一个部落,有的恐惧夏国势力向东扩张,头领们不甘心部落就此被肢解,沦为普通的军士或者荫户。有的被伯升豁·蔑尔勃用大批的茶叶布匹所收买,有的则是服从伯升豁身为辽国西北招讨使的调遣,率军助战。多支部落骑兵在同时向着土兀剌河的河湾行军,多的近万,小的也有千余。
注:胪朐河,饮马河,今之克鲁伦河。
章66 九土中横溃-4
“朱燕衡虽然兵马少,但不可小觑,”伯升豁望着远方,低声道,“他身边还带着骠骑军,万一接战不利,我们要立刻后腿,狼和豹子打仗,一时退让没什么,我们最后还是会咬死它的。”他深深呼吸了一口,夹了夹马腹,草原特有的矮马“嗒嗒嗒”地跑起来。若非亲眼所见,任谁也不能相信,草原最大部落的首领的坐骑,竟然只是一匹最普通不过的矮马。可就只有这样的马,几乎不需要特别的饲料,就能在雪原戈壁顽强的生活。
远方的天空,渐渐暗下来了,蓝中带着黑,铁锈一样的颜色。
夜里,塔赤乌部的四千多骑到达了土兀剌河,河畔点起的火堆仿佛天的星星那样繁多。乌鲁克盘膝坐在帐中,他一边擦着自己的弯刀,一边犹豫地问父亲道:“安北军司这么强大,我们真要和他们打仗吗?”就在去年,两个骠骑军的勇士经过塔赤乌部落,军士和部落的勇士比试了三场,比骑术,比射箭,比握槊,连胜了三场。在小海的西面,多少部落企图挑战安北军司,不但都失败了,而且都不存在了。塔赤乌部落祖先来自鲜卑山下,并没有直接和安北军司有过冲突,但还是参加了这次会盟。
察那该脸带着老人斑,说话之前,先剧烈地咳嗽了一阵,方才叹息道:“还能怎么办?伯升豁要给海都汗报仇,塔赤乌和蔑尔勃有同一个祖先啊。”他的眼珠很浑浊,却看得见塔赤乌脸闪过不信服的神色,又道:“这一百年来,夏国人不断的向东,原来还指望大契丹能挡得住他们,谁料到,连西北招讨司也被他们打败。各个部落要奉海都汗为首领,不过是求个自保,不被安北军司吞并部众罢了,可是,刚刚传出消息,安北军司便杀害了海都汗,这样下去,咱们不去打他们,他们也要来打我们。”察那该说着,从箭筒里抽出一支箭,递给乌鲁克,低声道:“孩子,把它折断。”
乌鲁克将箭拿在手里,疑惑地看了父亲一眼,双手轻轻一折,只听“啪”的一声,箭杆折为两段。察那该又从箭筒里抽了十几支箭,一起递给乌鲁克,沉声道:“现在,把它们一起折断。”乌鲁克接了过来,两臂用力,但这十几支箭足有一捆,他怎么折也折不断。他试了几次,放下了这捆箭矢,不解地看着父亲。
察那该喝了口奶茶,叹息道:“在安北军司面前,每个部落都像是那一支箭,轻轻一折便断,只有大家合起来,才能自保。不能让他们一支一支的折下去了。”
“难道这样就要奉伯升豁为大汗吗?凭什么!”乌鲁克不满地嘟囔道,“就凭他是海都汗的儿子吗?”他用力地擦着弯刀,这柄刀是辽国西北招讨司赐给部落首领的,辽东好的镔铁打造,锋刃隐隐透着一层血光。“没用的伯升豁”这个绰号,可不只是蔑尔勃族人才知道,乌鲁克打心眼里不相信,海都汗死后,伯升豁能继承他做联盟的盟主。他之所以还能当大汗,不过是因为辽国抬举他做了西北招讨司使罢了。听说伯升豁有个儿子倒是十分的厉害,早在海都汗的时候,草原都知道蔑尔勃族里出了一头年幼的金雕。
“伯升豁吗?”察那该将茶碗放在毯子,闭眼睛沉思了一会儿,方才道,“在这块大草原,各部落争夺草场,羊群,女人,今天我抢你的,明天你抢我的。战胜了对方就把车轮子以的男人杀掉,大家都一边盯着别人,一边战战兢兢。可是伯升豁不一样,他的部落虽然强大,但他并不欺负弱小,他善待每一个追随他的勇士,把好处分给每一个依附他的部落。跟在他的身后,不用担心被出卖和捅刀子。勇士们为他卖命,到处都在颂扬他的宽厚和仁慈。”他顿了一顿,盯着乌鲁克,问道:“海都汗被夏国打败以后,大家都以为蔑尔勃部落完了。短短两三年间,他就重振了旗鼓,难道这还不够?战士的家眷被敌人俘获以后,还能让他们甘心情愿跟随的人。难道你觉得,他不配做大汗吗?”
“可是?”乌鲁克满脸通红,他还没来得及反驳,“雄鹰是靠翅膀,而不是利爪飞翔,”察那该便打断他的话,沉声道:“孩子,你要记住,弯刀和弓箭只能杀人,唯有像长生天一样宽广的心胸,才能统一草原。只要伯升豁在一天,我们塔赤乌人,就要做他的盟。”说完之后,他又微微闭了眼睛,许久都没有出声,不知不觉之间,竟然睡过去了
横寨堡的城头,陈重遥望着远方。红日西沉,天空中乌云一团压着一团,仿佛敌军骑兵铺天盖地而来。几天前,他收到了密报,有十几个部落土兀剌河会盟,企图截击北归的骠骑军。与此同时,斥候在东面发现大批草原部落的骑兵。
陈重转过头道,“如果他们侥幸击败朱将军,那些蠢蠢欲动的部落就都会跳出来,整个小海南面的局面就完全崩溃了。”踏雁军指挥使吴明昌力主稳守待援。但陈重认为最重要乃是策应北大军打赢吐兀剌河会战。
行军司马周中和附议道:“这横寨堡孤悬于草原,岂是闭门守城就能守得住的。万一朱将军遇摆,北归大军覆灭。蛮部气焰更炽,还师攻打横寨堡,更是易如反掌。”百夫长刘元忠沉声道:“踏雁军远来是客,吴将军谨慎一点是应该的。可是,兄弟们和敌人拼死作战,咱们却不能坐壁观。陈校尉,我们都听你的!”另一个百夫长陈子恕也道:“最好在大军交战的时候,咱们横寨堡人马突然从背后杀出去,干他个人仰马翻。”刘元忠笑道:“踏雁军可没那个胆子。”这群人哄然大笑起来,如果说安北军司最精锐的骑兵都在骠骑军,那骠骑军最精锐的骑兵几乎都在陈重这一营,草原几乎没什么能让他们害怕。
陈重摇了摇头,似乎并不认可这种奚落,他思索了片刻,沉声道:“我再去和吴将军说说,请命出征,策应北大军。”望着北方团团黑云,一团热血没来由涌心头,到北疆服役足有数年了,经历大小战事也有数十场。父皇春秋正盛,不过算着日子,也快回京城熟悉政事了。那就用一场血战和胜利来告别。
陈重的请战,令吴明昌颇感为难。未来的皇帝陛下居然要亲自率领数百骑兵去奔袭数万敌军的背后。老实说,就算吴明昌自己,也未必有这个魄力。然而,若不考虑太子的身份,陈重的计策倒是颇为可行。草原骑兵交战,一场风沙,一次冲阵,一次偷袭,都可能扭转胜败。自从蛮部骑兵大举骚扰镇州以来,镇州横寨堡一直以守为主。敌军欺横寨堡兵少,又要全力对付朱燕衡的大军,对这方向极可能防备松懈。陈重率一支精兵潜行过去,突然从敌军背后杀出,极有可能搅乱了敌军的阵脚。横寨堡本来就是一座小城,用不了太多兵力防守,而北大军不容有失。
“太子殿下,”吴明昌捅破了这层关系,“孤军偷袭敌阵,纵然成功,一旦护国府知晓,殿下在安北军司就呆不下去了。若是殿下有失的话,那么”
“大夏可以没有躲在人后的太子,但是不可以没有镇州。”陈重轻松地笑了笑,他的笑容带着某种奇异的魔力,让人不由自主心生信服。“踏雁军远道而来,若论熟悉这吐兀剌河一带的水草道路,统领一军奔袭敌阵的话。不是末将夸口,没有比末将更合适的人选了。”吴明昌暗暗感叹,若不是只能做到校尉为止的惯例,恐怕将来骠骑军的指挥使,甚至安北军司的将军位置,都逃不出这个年轻人的手掌。
沉吟良久,吴明昌终于同意了陈重的计划。除了两百骠骑外,还从踏雁军中选出五百骑兵跟随他出击。五百踏雁军骑兵脸都带着且喜且疑的神色。太子殿下在骠骑军服役已成惯例。但是,因为草原普通牧民只依附于部落,是没有自己的姓氏的,夏国开国以来,允许没有姓氏的人在百家姓中选取姓氏,就有许多草原的人取了皇族的陈姓。因此,在夏国国内,姓陈的比宋国姓赵的还多,只骠骑军中姓陈的就数以百计。但陈千里既做到了校尉,又被留在了横寨堡,所以踏雁军下都猜测他便是当今太子殿下。
七百骑兵早晨出发,一路行军,直到晚宿营的时候,踏雁军的骑兵还在偷偷议论。陈重索性召集部属,当着众军的直认道:“你们猜得没错,我就是陈重。”他两手拄着横刀,微微笑道,“现在我是你们的校尉,跟着我,如果这一战我们能活下来,将来也是你们校尉。好汉子功名爵禄,咱们凭双手取来。畏畏缩缩的话,就别说在我陈重的麾下打过仗。”
这一来,不光踏雁军军士,就连原先陈重的部属,骠骑军的军士也都是满脸惊喜交集。一直以来,大家都只是猜测而已,直到今日才听到陈重亲口承认。未来的皇帝陛下,带领他们去奔袭敌阵,这是何等的荣耀。若不是军纪束缚,大家早就高呼“万岁”了。
章66 九土中横溃-5
伯升豁·蔑尔勃本打算伏击朱燕衡,被骠骑军斥候觉之后,两军便在土兀剌河畔摆开了阵势伯升豁按照部落将四万骑兵列成十二个骑阵,与之相对应的,夏军骑阵只分为四个,中军乃骠骑军五千骑兵,左右两翼各有五千荫户骑兵,另有五千荫户骑兵结阵殿后。
土兀剌河畔,阵前竖立着各部族的旌旄,其中以蔑尔勃部落的最为高大,黑sè的旌旗cha在坡上,旗帜下方飘扬着白sè的马尾,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俯视着十二个部落的骑兵一字排开。比远道而来的夏国骑兵,各部族联军算得上以逸待劳。两倍的兵力更给了他们某种心理上的优势,甚至部分抵消了对骠骑军的恐惧。最剽悍的部落骑兵全身披挂,有意无意地挥动着手臂,将蔑尔勃人送的铁甲抖得哗哗作响。
伯升豁·蔑尔勃沉默地看着对面整齐的军阵,曾几何时,他还劝说父汗加入到对面,可如今,他却要站在这里,和草原上最强盛的军队决战。伯升豁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抬手以马鞭朝着前方虚指了一下。夏国骑兵向来注重行军队列,如果让他们抢先起冲击,恐怕各部族骑兵抵挡不住。
整个部落联军徐徐朝前压上。这片战场的地形西高东低,四万联军原本驻马在高坡上,近三万骑兵居高临下地缓缓向前,唯留下三千蔑尔勃骑兵,簇拥着伯升豁驻马在白马尾旌旄下。
各部落骑兵没有像通常立刻纵马狂冲,而是从山坡次第行进了一大段距离,直到相距三百步的时候,右翼的夷列惕部和扎剌部再也按捺不住,七千骑兵加快冲刺,其他前面诸部的骑兵这才一起加冲锋起来,而后面的七八个部落骑兵则勒住了战马,两万余骑兵保持着阵势,观望战局的进展
部族联军居然进退有度,朱燕衡不禁微感惊讶。望着万余骑兵冲阵卷起的漫天沙尘,朱燕衡冷笑道:“米粒之珠,也敢放光?”传令全军列缺月阵,一旦敌军冲近,先以弓箭攒shè,再伺机出击。军令传下去,两翼的荫户骑兵迅展开,在马上弯弓搭箭,对准了前方一丛丛放箭出去。夏国所制的骑弓shè程极远,而部族骑兵多没有铁甲,单薄的皮袄革甲根本挡不住弓弩。羽箭一拨一拨地飞入冲阵的部落骑兵之中,犹以缺月阵中间骠骑军所的箭矢既准且很,蔑尔勃部骑兵纷纷坠马,顿时比旁边的各部骑兵要落后了不少。
朱燕衡看准了时机,沉声喝道:“前锋营冲阵!”
一千骑骠骑军整齐地朝前冲去,骠骑军的战马远远优于草原上普通货sè,几乎在瞬息之间,就将马加到了极致。这时骠骑军骑兵仍然在弯弓搭箭,趁着还没进入蔑尔勃骑兵shè程之前抢先放箭。两军距离已经很近,一根根箭矢仿佛长了眼睛般照着敌人前锋的要害飞去,无数最勇猛的蔑尔勃骑兵纷纷应弦而倒,而后面蔑尔勃骑兵shè出的箭矢,却不能穿透骠骑军的铠甲双方还来不及放出第二箭,两支骑兵便撞在了一起一瞬间,金铁jiao鸣之声四起,两边都有不少骑兵在尘土飞扬中落下马来。
站在山坡上的伯升豁却看得清楚,前锋蔑尔勃人的四千余骑兵被冲得阵型散1uan,好些骑兵都被迫降低了马,甚至根本控制不住战马。而骠骑军从几倍于己蔑尔勃骑兵穿了过去,居然还保持着良好的阵型。这一千骠骑军眼看就要凿穿前军骑兵,然后只需兜转战马反复冲击,就能将冲阵的蔑尔勃骑兵彻底击溃。
伯升豁立刻下令吹响牛角,同时挥动旌旄。后阵蔑尔勃骑兵立刻催动战马,冲了出去。
“冲啊,为老汗报仇啊!”“杀掉这些夏国人!”
蔑尔勃骑兵一边喊着,一边高举着弯刀。勇将帖木儿冲在最前面,一刀劈在了一名骠骑军的马槊上,两马jiao错而过。数百骠骑已经冲过一阵,战马稍稍慢了下来,迎面又遇上了四千余蔑尔勃骑兵,双方顿时陷入了缠斗。骠骑军甲坚矛利,结成锋矢阵,在人多势众的蔑尔勃骑兵中左冲右突。
和蔑尔勃骑兵相比,左右两翼的部族骑兵冲锋就稀疏许多,战场上箭如雨下,前面的骑兵中箭倒下,后面竟然要放缓马才能绕开,整个阵势都变得散1uan不堪。朱燕衡冷眼观战,看出部落联军的左翼最为稀松,当即将马鞭指向右边,沉声道:“两千骑兜那边!全军压上!”
“上将军令,全军前进——”传令兵左右飞驰,各阵骑兵纷纷催动战马朝前压上,与草原部落联军战在一起。高进、张乐、孙元、洪金城四校尉率领两千骠骑军,向右兜了一个圈子,然后朝着左翼猛攻而去。
伯升豁·蔑尔勃站在高坡上,眼睁睁地看着这两千骑如同一把利刃一样轻易地割开了部族联军的左翼,宛如狼群驱逐羊群一般,左翼前锋的赤答儿和土尔乞部,几乎连抵抗的余地都没有便纷纷溃退下来。溃兵带动更多的溃军,眼看骠骑军这把刀子就要从左翼攻入战场中部,左翼后阵的三个部落骑兵迎了上去。然而,这一回夏国骑兵冲阵势不可挡,左翼前阵溃军加上后阵的骑兵,总共六七千骑之众,在两千骠骑军的猛冲猛打下居然无法支撑。塔赤乌部的乌鲁克率领本部的骑兵拼命阻截,仍然在骠骑军的结阵冲击下节节后退。部落联军对夏军有两倍兵力的优势,然而,朱燕衡毒辣的眼光,在最短的时间内看破了联军的软肋,再加上骠骑军的悍勇,部落骑兵竟是毫无招架之力。
“大汗!”邱大瑞面sè苍白,大喊了一句。
他虽然是个狠辣之人,但这般千军万马jiao战,瞬息之间便有无数人血染沙场的景象,又怎能不让他胆颤心惊。眼看骠骑军就要从侧翼杀入战场中央,那里蔑尔勃骑兵正艰难地与夏国骑兵缠斗在一起,假如遭到横向的侧击,立刻就会溃败,接着败兵会蔓延到右翼,导致满盘皆输。邱大瑞见伯升豁不为所动,再度大声叫道:“大汗,现在就要举号,否则就来不及了!”兵败如山倒,数万骑兵纵横驰骋的草原上,他一个商人又哪里逃去。
“再等一下,”伯升豁的脸sè铁青,他狠狠地盯着朱燕衡帅旗的位置,看着中军一千余骠骑军在战场中越陷越深,眼看左翼骠骑军的攻势越来越猛烈,邱大瑞的脸sè越来越惨白,他从怀中哆哆嗦嗦地掏出烟花火炮,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伯升豁。
“好了,举号吧!”伯升豁忽然道。
“砰——”“砰——”“砰——”三朵耀眼的烟花冲天而起,在蓝sè天幕中显得格外清晰。没过多久,东北方向烟尘滚滚,三千铁骑从远处杀了出来,径直朝着夏国中军背后冲去。中军的两千多夏国骑兵已经深陷敌阵,后面只有数千荫户骑兵。
“冲啊——为老汗报仇!”
千夫长蔑古冲在最前面,在他身后的三千铁骑是蔑尔勃部落最jīng锐的骑兵,为了一举打败安北军司,伯升豁将北院所最好的骑兵铠甲,部落中最好的战马都给了这支骑兵,就在要用他们给朱燕衡以最后的致命一击。夏军后阵已经越来越近,荫户骑兵已经显出了慌1uan的迹象。
“冲啊——”
就要杀入敌军之前,蔑古抬起头看了一眼那高坡上的蔑尔勃旌旄,忽然他的眼睛里露出一丝惊恐,就在那旌旄下面,一支夏国骑兵正飞快地朝着高坡上冲去,
章66 九土中横溃-6
陈重是看见烟火号炮才率军冲入战场的。在数万大军相互邀击的战场上,七百骑兵不过是个轻微至极的砝码,过早投入战场,于事无补,而出击的时机稍晚,则战局已定,无力挽回。为了避开蔑尔勃人的斥候,陈重一直率领着这七百骑在战场外逡巡徘徊,只派出了几个斥候远远地观望战局。然而,当部落联军发出烟火号炮之后,陈重立刻意识到,决定战局的关键时刻已经到了。他不等斥候回禀,当机立断,留下两百踏雁军以战马拖延树枝扬起沙尘,他亲自率领着七百骑军精锐杀出了战场。第一眼望见部落联军高高矗立的旌旄时,陈重立刻朝数千骑簇拥着的蔑尔勃大汗冲了过去。蔑尔勃骑兵立时有千余骑驰出来拦阻。
“以小博大,哪怕只有五成的胜机,也可以拼了!”
风声呼呼地在陈重耳边刮过,战马奋蹄奔跑,他弯弓搭箭,一箭射出去,敌军应弦而倒。对面蔑尔勃骑兵慌乱不堪的躲闪。一股强烈的快意涌上陈重的心头。战场越是险恶,他反而越加兴奋,浑身鲜血如沸。若非如此,他也不会主动请缨,以七百骑兵偷袭数万敌军的背后。按照皇位继承的顺位,陈重自幼便为储君,学文武之道,法度礼仪。唯有到了安北军司,在这漠北战场之上,他才找到了了真正的自己。他在战场上十荡十决,斩将搴旗,是天生的猛将。只有在战场之外,他才是军情司奏折上那个稳重英明的太子殿下。
将骑弓挂回鞍边,陈重抽出了横刀,狠狠斫在一杆迎面而来的骑矛上,他的膂力惊人,顿时将骑矛荡开了去,那蔑尔勃骑兵不肯撒手,陈重手底横刀顺势沿着矛杆向前划去,借着双马交错之力,轻轻一刀便抹了敌军的脖子,陈重手底微微一颤,将刀身挂着的鲜血甩去,反手又将另一员冲上来的敌将斩落马下。在他身后,刘元忠和陈子恕这两名百夫长也是悍勇无伦,两杆马槊上下翻飞,三员猛将结成锋矢阵一路猛冲,当面几无一合之将,所向披靡。两百骠骑列成了大锋矢阵跟在后方,三百名踏雁军也不示弱,枪挑刀劈,如虎入羊群一般杀入蔑尔勃骑兵里,五百余精骑直向着蔑尔勃人的旌旄冲去。
这股夏国精骑委实强悍非常,竟然在转瞬之间凿穿了这千余骑兵,本身并没有太大损失。那当先骑将的刀锋向前一指,带领这数百骑直取蔑尔勃大汗。更西面的草原上,扬起了高高的烟尘,似乎有数万骑正在杀奔过来。这时草原部落联军已经和夏国大军战在了一起,伯升豁·蔑尔勃身边仅胜两千余骑兵保护,大部分都是各部落里的贵族。杀声四起,眼见夏国骑兵如此凶猛,这些人顿时慌乱了起来。
伯升豁·蔑尔勃驻马的高坡上,他死死盯着正飞速接近的夏国骑兵,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在他身旁,邱大瑞满脸惊慌之色,口不择言地大喊:“擒贼先擒王,夏贼想要谋害大汗,快保护大汗哪!”他深恐被蔑尔勃骑兵丢下,从旁边伸出手去抓伯升豁·蔑尔勃的马缰,要和蔑尔勃大汗一起向后退去。蔑尔勃亲兵听不懂他的语言,却从这一动作看出意思,簇拥着上前,邱大瑞还没碰着伯升豁的马缰,便被旁边的亲兵一把夺去。
“大汗,夏贼来势汹汹,此处兵少,我们要赶快到大军中去!”有部将高喊道。
众亲兵簇拥着大汗缓缓后退,伯升豁·蔑尔勃面无表情,心中充满了愤怒,为了这一战,数年的筹谋,他花费无数心血,为了说服草原部落首领,更做了无数的交易。可就在最后的一刻,却横生变数。倘若伯升豁手里有一支强兵的话,他绝对会派上去,让这支斜刺里冲出来的人马血染大漠,可是他没有,他甚至不能肯定,如果继续驻马不动,能不能保得住性命。首领对与部落来说无可取代,更何况伯升豁唯一的儿子还不在草原上。
“退,还是不退?”
伯升豁还在犹豫不决,身不由己地被部落贵族拖着向后退去,甚至连竖起的旌旄都没来得及带走。没过多久,夏国骑兵冲到了蔑尔勃大汗刚才驻马的地方。
陈重用刀指着那杆旌旄,喝道:“把它推到了!”几名骠骑军立时冲上前来,将套索系上蔑尔勃旌旄旗杆的中部,几匹战马奋力一拉,顿时将原本高高耸立着的旌旄拉到。与此同时,很快,夏国骑兵砍倒了蔑尔勃大汗的旌旄,战场上的各部落联军见状,顷刻间军心大乱。
“蔑尔勃大汗跑啦!”“蔑尔勃大汗死啦!”战场上的夏国骑兵纷纷大喊起来。
乌鲁克抬头看去,只见伯升豁的旌旄已经倒下,一群夏国骑兵立在坡上,而蔑尔勃骑兵正徐徐退却。“该死的,”乌鲁克抬头一看,用力拨转马头,大吼道,“我们走!”塔赤乌部的骑兵跟随在他身后向东逃去。伯升豁·蔑尔勃才刚刚从高坡上退下,还没来得及与部落联军会合,各部落首领已经争先带着部众逃离战场。纵使有人看见了伯升豁正带着蔑尔勃骑兵朝着主战场这边过来,也不敢停留。草原部众来去如风,一哄而散,大家唯恐逃得比别人慢了。剩下的蔑尔勃骑兵顿时显得孤立了起来。
眼看兵败如山倒,伯升豁双手抓着马缰,沉默了片刻,终于道:“退兵!”
他身边的传令兵吹响了牛角,蔑尔勃骑兵顿时作鸟兽散。因为惧怕战败,伯升豁·蔑尔勃做了详细的退兵计划,战场上的各部蔑尔勃骑兵分别向各个不同的方向逃去。被一群亲兵簇拥之下,伯升豁·蔑尔勃头也不回地催马离开了尸横遍野的土兀剌河战场。丢弃了象征权力的旌旄,伯升豁身边这群人马看起来和普通的骑兵没有什么区别。战场上各部骑兵四散逃走,夏国骑兵追之不及,又不敢过于分兵,竟然就这么让伯升豁给逃走了。
“上将军。”
朱燕衡看着驰马过来禀报的陈重,点了点头,没有说话。他的目光赞赏中有些惋惜。倘若陈重不是皇室的长子,如果他能留在安北军司的话,骠骑军的指挥使,甚至上将军的位置,也不是不可能。刚才战场情势凶险之极,几千的荫户骑兵根本挡不住背后冲来的蔑尔勃骑兵,朱燕衡连同他身边千余骠骑军已经被部落联军团团围住,恶战之下,就连朱燕衡的身上也带着血迹。若不是陈重这支人马及时出现,只怕这场仗已经败了。
行军长史石孝禀报道:“上将军,清点了俘虏,共四千多人,还有一个部落首领。”他挥了挥手,塔赤乌部的察那该被拖了上来,有个骠骑军的百人长认识他,一直紧追不放,战马被射伤,察那该跌下马来被擒下。
朱燕衡盯着他,沉默了片刻后,问道:“察那该,你为什么要和我们为敌?”塔赤乌部算是土兀剌流域的大部落了,察那该在众多部落首领中颇有声望,算得上是个草原上的智者。朱燕衡和他打过几次交道,感觉此人对安北军司畏惧中带着巴结,没想到他居然会带领部众与安北军司为敌。
察那该看了他一眼,没有答话,闭目待死。朱燕衡怒极反笑,冷冷道:“你莫以为一死,便一了百了。塔赤乌部落偷袭我安北军司,必然要付出代价。你的部众很快就会来找你。”挥手让军士将此人带下去斩首,首级悬挂在横寨堡示众。通过审讯俘虏,哪些部落参加了这次偷袭安北军司的行动,都清清楚楚,安北军司决心给予最严厉的报复。
天空十分灰暗,伯升豁·蔑尔勃坐在帐篷前面,看着远处的马啃吃着雪地下的野草。这种草原上马,一天中大半的时间都是草吃的,跑也跑不快,可偏偏最耐饥渴,比其他的马种要好养活许多。辛苦数年才集合起来的数万大军,一夕之间土崩瓦解,伯升豁·蔑尔勃的雄心壮志也似乎随之烟消云散,或许他本身就不是个有雄心壮志的人。他带着数百蔑尔勃骑兵在草原和沙漠里漫无目的的游荡,甚至都没有去约定的部落集合地点。
大汗低落消沉,部将一个个都无计可施。当乌鲁克再次看到伯升豁的时候,他就穿着一件沾满泥土的羊皮袄,仿佛一个普通牧人一样看着他的马群。素来以桀骜不驯著称的乌鲁克犹豫了一会儿,走到伯升豁的身边,曲起单膝跪下道:“大汗!”
沉默片刻后,伯升豁才叹道:“你还当我是大汗么?”他低头看着乌鲁克。
“我父亲说过,除了你没有人能统一草原各部,”乌鲁克抬起头,他的眼中闪烁复杂的情绪,“你就是塔赤乌人的大汗,你就是整个草原的大汗。”他转头朝身后看去,四五个部落的首领都恭敬地站在不远处,为了对付安北军司随之而来的猛烈报复,草原各部需要一个大汗。G!~!
章67 汉甲连胡兵-1
“背信弃义的小人,混蛋!”李四海站在船头,急败坏地骂道。
日期过了五天,山东方面说好了粮草,一直没运到。直到刚才,承影第四营才得到军情司的通报。宋国突然出兵,十万大军越恒山出雁门关,几乎兵不血刃地从辽军手里取了寰、朔、应三州,稍作修整后,河东大营都部署杨彦卿亲率大军北上,直逼云州。正在围攻大同府的夏**队顿时陷入两面受敌的窘境,宣德军刘屈通又再度叛夏降宋。与此同时,宋国关闭了东函谷关,断绝了和夏国的贸易。西京还抓了不少来往于夏宋之间的走私商人。整个洛阳和长安之间一片风声鹤唳。
宋国这次突然出兵,大大出乎夏国朝廷的预料。因为宋国朝廷向来保不住秘密,就在出兵前,要不要借机收取燕云,宋国朝廷上下议论纷纷,连茶馆里的贩夫走卒都引为谈资。夏国在上京的使者萧并还在上下奔走,向宋国重臣言说厉害,竭尽所能的打探消息。谁料想,宋国这一切都是迷惑人的烟幕,河东大营就这么突然地出兵了。不但夏国使者萧并连一点风声都没得到,连许多宋国的朝廷重臣事先也被蒙在鼓里。
不过,李四海最为愤慨的却是。山东的粮草就这么没了。辽东汉军已经付给的镔铁怎么算帐,河北大营也一声不吭。不但这笔帐大大吃亏。而且,承影营将镔铁卖给宋**队,真要计较起来,干系非小。从前宋国水师虽然袭击海外属地,但本身护国府也不太重视那些地方。可是现在,宋国铁了心要夺云州,辽宋合力取关中的盟约也早已吵吵得天下皆知,谁知道宋国这次不宣而战,出兵西京道,会不会是进攻关中的前奏?夏宋交恶到这个地步,辽东承影营和宋国河北大营之间的交易,虽然早已呈报大将军府,但大将军府一直都沉默以对。落在有心人手里,李四海和赵行德恐怕都要受些牵连。
三艘水师新造炮船从云屯港北上,今天抵达了月洋岛,都不能冲淡李四海满心的愤怒,他仰脖子灌了一口茶水。局势到了这个地步,保不齐明天护国府就会调水师南下,夺回那些被宋国胁迫过去的海外属地。在离开之前,还有件事要办,那就是狠狠地揍一顿辽国人。
白茫茫的海冰,没有什么变化,辽军仍旧绕道海冰,避开南山城头的炮火,向驻扎在苏州关南的两万步骑输送粮草辎重。只有每天都小心地测量海冰的宽度和厚度,才能知道只需要几轮火炮轰击,这条冰上通路就将被彻底破坏。
“幸好赵将军所料不差,海冰提早融化,明晚上就能登岸,铁山岛粮草勉强够用,”王玄素对韩凝霜秉道,“若是再晚上十日,恐怕就麻烦了。”
海对面突然断了粮草供应,给汉军造成了很大困难。这段日子,三万军兵先后乘海船聚集到铁山岛,其中还有一万女真骑兵。严冬刚过,正是青黄不接的日子,所有的军队都不约而同地带着空空的肚子和空空的口粮袋登岛。就算一天只吃两顿半饱,铁山岛上一天也要消耗粮食数百石。王玄素不得不派出亲兵,在附近海岛的营里到处搜集余粮,脊梁骨都快被人家戳断了。假如海冰融化推迟一段时间,断了粮草,好不容易召集的数万大军恐怕就只有分散就食了。
“打一个胜仗,把辽军吸引过来,北面才能休养生息,”韩凝霜凝眸微闪,沉声道,“渡海奔袭辽营的前方将士,就托付王将军了。”她看着铁山岛下,起伏的海面上,不少海鸟上下翻飞,在波涛中寻找食物。鹰击长空,鱼翔浅底,看似自由自在,其实,它们都为在生存而拼尽了全力。
苏州关南太靠近辽国统治的腹地,不适合做为汉军的根本之地。但可以使为虚着,假意和辽国全力争夺此地,将辽军的注意力吸引过来。度过了这个冬天,许多辽东的汉民都不愿再奔波迁移,汉军帅府也就顺势推舟,转而力图在北方的渤海故地重建根基。纵然辽军大举征伐,遇着像南山城一样的坚城,久攻不下,因为转运辎重粮草路途遥远,恐怕也维持不下去。
在铁山岛的海岸边,是五千女真兵的营帐,经过一个严酷的冬天,人们显得阴冷而沉默。金国的第一勃极烈,完颜辞不失没能熬过这个冬天,在一个月前病逝,留下的部将四分五裂。黄龙府已经被辽军攻克,都勃极烈完颜吴乞买退守宁江州,在三十万辽军的围攻下,陷落只是时间问题。女真人曾经有的国家,很快就要不存在。完颜辞不失的亲信部属,既不肯去投奔吴乞买,又无力单独抗衡辽军,只能和鸭绿江女真各部落一起和汉军结盟。攻打苏州关南的辽军,也是为了保护长白山里和鸭绿江两岸的女真部落。
各营都在清点人马,擦拭兵刃。今晚是个圆月之夜,汉军夜渡海。在汉军和女真兵中选锋的五千骑兵先登船,其它人马此地上岸。军兵都用绳子相互牵引,不得喧哗出声。在海滩上集中后,举火突袭辽营。
一轮圆月挂在天空,白色的月光洒在南山城头。不远处,辽军的铁桶炮仍在不时轰鸣。对于炮声,南山城的守军早已习惯,甚至达到了充耳不闻的境界。只要辽军不攻城,这就是一个“安宁”的夜晚。自从巨炮乌龟壳被炸毁后,辽军一直猛攻曾经被炸毁的那段城垣。然而,他们再没有突破这道墙,只留下越来越多的尸体堆成的斜坡,相应的,汉军每天都在加高加固工事,一直到和城墙的其它部分平齐。这土囊、木桩和冰构筑起来的墙,一直都比墙外的斜坡高上五尺左右。
赵行德笑道,“据说圆月之夜最适合夜袭,看来是天公作美。”他轻轻拍着青铜铁桶炮。
“总算熬过来了。”童云杰点了点头,下意识地在他拍过的地方擦了一把,没有战斗的时候,童云杰会让炮手将火炮的炮身擦得犹如铜镜般锃亮,任何污渍都是不允许的。因为南山城的东边是滩涂,而且有暖流经过,海冰早已不能供人马通行。这天晚上,赵行德将所有的四寸长炮都集中到西面的炮位。战斗一旦打响,这里会是一条要道,无论苏州关北的辽军要南下援应受到攻击的关南辽军,还是关南辽军企图逃回关北,这里都是必经之地。南山城汉军会首先开炮,水师则跟随城头的炮声开始轰击冰面。
夜色已浓,辽军南征大营里,中军帐里仍然亮着灯火。萧塔赤正看着一份圣旨出神。耶律大石不但没有怪罪他顿兵于南山城下,反而称赞伯升豁·蔑尔勃是草原上难得的英雄。宁江州虽然没有攻克,但金国的精兵猛将几乎被消耗一空,因为担心南京道和西京道,陛下的大军很快就要南归。
“没用的伯升豁,居然成了草原上的大汗。”萧塔赤深深吸了一口气,不错,是嫉妒,他深深地嫉妒。那个被自己所看不起的伯升豁·蔑尔勃,居然比爷爷做得更好。就连辽国皇帝也不得不重视他了
宁江州,皇帝亲征的御账四面撩开,耶律大石一身戎装,十几名宿将簇拥陛下周围,按刀站在契丹日月旗下。北征的辽军连月苦战,虽然疲乏已极,但皇帝陛下能与士卒同甘苦,众军也没有太多的怨言。不远处,金国会宁府的城墙已经火炮轰得千疮百孔,摇摇欲坠,可就是没有倒塌。在火炮的掩护下,辽军连日攻城,城中金兵伤亡惨重,连女人也拿起弓箭守城。
假如再有二十天时间,就一定能攻陷这座城池。可是,辽国已经没有时间。会宁府城下,无数辽军冒着箭矢,顶着盾牌爬土山仰攻城池,土山的山顶距离城墙仅仅三尺而已,辽军可以一跃而过,可金兵就守在城墙后面死战不退。
耶律铁哥望着陛下的背影,暗暗佩服,这般险恶的情势,陛下还能够指挥若定。“伯升豁·蔑尔勃,真是一条凶狠的饿狼,”耶律铁哥狠狠地想到,“若不是他横生枝节,去攻打安北军司。安北军司就能与宋国血战一场,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安北军司完全被草原部落吸引过去了。”
西京道,是不可能就这么白白让宋国拿走的。而且,夏国已经在关中动员团练军,也不一定针对宋国,南朝人多诡诈,万一夏国再度强攻大同府,有了数十万团练军的支援,就不仅仅是威胁上京而已。
陛下已经下令辎重营整理行装粮草军械,现在便是为撤军做准备。一边全力猛攻金国的都城,一边分兵抄掠附近的女真部落,打得女真人毫无还之力。日后大军南撤,叫完颜吴乞买连宁江州城都不敢出。
章67 汉甲连胡兵-2
“咚——”
百夫长王复跳上了冰面,他像猫一样弓下身躯,小心地试了试脚下冰层厚度,方才招了招手,五十多名汉军次第下船。海船将人放下,便收起船板缓缓划开。厚薄不均的海冰上布满了陷阱,若没有向导的指引,夜里在冰面上走动,就和寻死差不多。众汉军蜷缩着身子,将兵刃抱在怀里等候。
没多过久,远处冰面上传来“嚓——”“嚓——”“嚓——”的脚步声。向导冲着这批汉军招了招手,王复第一个站起身来,他腰间绳子牵动后面的汉军,一个跟着一个,小心翼翼地跟着向导在冰面上行走,直到上岸。海滩上已经黑压压蹲了一片人。
“你们是哪一营人马?”
王复忙道:“望天寨,刘将军部下。”他一边说话,一边四面张望。望天寨这次来了五百多弟兄,都监刘擒虎带着亲兵先下的船。“望天寨,唔,三十七营,”问话的人往东面一指,低声道,“在那边,跟我走。”说完便把王复他们领了过去,先到的三百多渌州汉军都蹲在地上。
王复正要上前禀报,刘擒虎却冲着他摆了摆手,指指地上。王复忙压低了声音,示意身后的弟兄一起蹲下。刘擒虎赞许地点点头,便转过去看岸上的动静。整个冬天,苏州关南没有受到汉军任何的骚扰,因此,关南辽军的警惕也降到了最低。海滩上,许多汉军士卒冻得瑟瑟发抖,巡哨的辽军更不愿过来吹寒风。
里许之外,一群骑兵正小心地牵着战马下船。这一块海滩是条件最好的,一股暖流经过岸边,使得海水几乎整个冬天都没有结冰,船只可以轻松靠上岸,沿海滩涂又冻得硬邦邦的,适合于战马驰骋。
离骑兵不远处,承影第四营的行军司马吴迈压低声音吼道:“小心点儿,小心!”
十几名水手在岸上拖着一条小船,船身吃水极深,在波涛中摇摇晃晃,似乎随时可能倾覆。行至浅水处,船上的水手干脆跳入冰冷刺骨的海水中,一起奋力将小船推上滩涂。拉开一侧舷板,小船里赫然是一们四寸青铜炮。炮手早已等候多时,忙将驭马拉过来套上挽具,将四寸青铜炮拉出小船。第八营将火炮当做命根子一样,第四营却没看得那么重,当汉军帅府提出借四寸青铜炮轰击关南辽军大营,李四海爽快地答应了,当即八门备用的铜炮借给汉军,连同操作火炮的炮手,也是各艘炮船匀出来的。
“好沉的家伙。”吴迈顺手推了一把,目送火炮被拖向预设阵地。
火炮阵地周围简单地堆砌着土囊。八百多名渌州火铳手忙忙碌碌地在阵地前布设鹿角。一门又一门火炮被拖入炮垒,弹药全部堆放得很近,以保证一旦战斗开始,火炮能够用最快速度开火,在辽军大营中制造最大的慌乱。当最后一门火炮被拖入炮垒后,所有的火炮手都站在炮位上。天公作美,直到现在,也没有巡哨的辽军骑兵出来捣乱。行军司马吴迈松了口气,看着北方,南山城灯火全灭,漆黑一团。
南山城是这一带的制高点,各部汉军登岸后,水师便用火把旗语向南山城发出了信号。南山守军也偷偷将四门三寸炮推出了城外,对准了关南的辽军大营。数百铁骑拥挤在南城门内,骑兵们脸上都带着兴奋。围城最初的时候,骑兵还出城踏过辽军营盘,后来辽军的防范严密,骑兵只能老实呆在城内,要么无所事事,要么被当做弓箭手、刀盾手来使用。
不止是骑兵,南山城守军,人人心头都感受到了一股兴奋,赵行德也不例外,他遥望着西方海面上停泊的水师炮船发来的信号,深深吸了一口气,沉声道:“发信号吧。”他面沉似水,却在城头重重地拍了一下,仿佛憋着一口恶气似地。
城头汉军点燃了火把,一根火把点燃了另一根,很快,上百根火把同时点燃,然后向着各个方向用力挥动起来。强劲的风将火把吹得呼呼直响,几乎在同一时刻,看到南山城信号的各部汉军都开始行动,凭借着明月清辉,缓缓靠近辽军关南大营。辽国大营南北两处,汉军火炮阵地上,刘志坚和吴迈几乎同时下令点燃计时香,各门火炮的副炮长掏出火折子,对着,轻轻地将火星吹亮。
骑兵牵着战马,步兵举着刀盾,一步一步靠近了辽军大营,走过最后的一段,各营都监停下了脚步,再次整理了队形。火炮阵地上,计时香一点点延烧,眼看就要烧到尽头。这时,一名靠在栅栏后面打盹儿的辽国守军打了个哈且,忽然他的眼睛瞪得溜圆,脸色仿佛见了鬼一样煞白,他用力眨了眨眼睛,皎洁的月光下,那一群群的人马的身形,可不就像是无数从地狱里跑出来的恶鬼。辽军张大了嘴巴,惊恐地发不出声音。
“轰——”“轰轰轰——”
汉军火炮抢先打破了寂静,一枚枚圆铁弹划过夜空,落入辽国关南大营。在北面南山城下,炽热的圆铁弹带着暗红的光芒,弹道在夜空中清晰可见,沾着辽军营帐之中,很快引起了火势蔓延。“快!快!”伴随着炮长的催促,各炮手用最快的速度装填弹药,再次开火。他们要在最短的时间内,将所携带的炮弹全部打光。
辽军关南大营仿佛坠入了噩梦,又仿佛刚刚从噩梦中惊醒,匆忙爬起身来的辽军在营中狂乱地奔走,有人只穿着单衣便持刀冲出了营帐,有人骑在没有马鞍战马上四处奔驰。南北两面都有“轰轰轰”的炮声不绝,仿佛四面八方都有敌人夜袭偷营。有人惊恐的发现东南方居然有大群骑兵朝着大营冲过来,当辽军进入关南时,土地已经解冻,难以挖掘壕沟,大营外的栅栏和鹿角对训练有素的骑兵来说,只能说聊胜于无而已。
“放箭!”“快放箭!”
千余辽军在栅栏后挤成一团,一边搭箭,一边对准远处冲来的汉军骑兵。更多辽军骑上战马,准备出寨骑战。就在这时,实心圆铁弹带着尖利地啸声破空而来,恰恰砸在这一团麋集的人马群中间,一片片血肉横飞,惨叫之声四起。
“漂亮!”
吴迈喊了一声,在陆上瞄准,炮组的准度竟比船上大为提高。四寸炮的炮弹接二连三地落在辽军营中,不但击溃了一群弓箭手,还干扰了后面辽军骑兵出营作战。一直到汉军骑兵靠得很近,吴迈才下令停止了掩护炮击,调高炮口,让炮弹落点向在辽军大营深处延伸。
“呼——”一枚炮弹带着啸声从高伯龙的头顶飞过。
“该死的炮营,真是疯了!”高伯龙和许多骑兵都不由自主地伏低了身子,还要努力控制战马不要被炮声惊扰。在骑兵前面,炮弹造成的破坏触目惊心,原本以为要用套索才能解决的栅栏和鹿角,已经被炮弹毁掉不少,前锋骑兵很轻松通过了空隙。
“杀——”高伯龙右手握紧骑矛,借着马力轻易掼到一人,旁边的几名辽军惊慌失措地后退,失足跌倒的又有几人。后面的汉军骑兵纵马疾奔,铁蹄带着万钧之力,毫不留情地踏从这几名辽军身上踏过去。迎面冲来一群辽军骑兵,高伯龙毫不相让,右手骑矛向上一举,众汉军骑兵纷纷举起骑矛,女真骑兵则扬起狼牙短棒,两军相接,汉军骑矛连刺,女真骑兵狼牙棒挥舞,辽军骑兵匆匆迎战,顿时不少人栽倒马下。
骑兵冲入辽国大营,数千披甲步卒也结阵向前,前排军卒手持长柄斧头,周围大批弓弩手。一路上砍断栅栏鹿角,长柄斧上下翻飞,辽军骑兵根本难以接近,顿时,夜色浓重,火光耀眼,骑兵远射又无法命中要害,反而让步军弓弩手射死射伤不少。这时候,关南大营中已是喊杀声四起,似乎有有一支汉军骑兵从北面杀入关南大营,一路点燃震天雷火油罐等物,关南大营里的火势更加猛烈,而当辽军自己囤积的火药和粮草也被点燃后,火势就更加不可控制了。大营各部辽军陷入各自为战的境地,熊熊的火光和不时响起的爆炸声,在黑夜里传出很远。
赵行德站在南山城头,一直用千里镜观察着夜袭的进展。南山必须同时监视着苏州关南北两面的动向,任何一方企图通过南山城西面的海冰通道时,就是动手的时候。这时,一支骑兵飞快从苏州关北面的辽军大营里驰出,在南山城外拐了一个弯,绕到城头火炮的射程之外,放缓了马速,小心翼翼地从近岸的海冰上通过。
“开炮!”赵行德沉声道。
几乎在同一时刻,李四海大声道:“轰他娘的!”五艘炮船已在海面上一字排开,炮门“轰”“轰”“轰”“轰”地喷吐着火舌,无数的圆铁实心炮弹,带着巨大的惯性重重地砸在了冰面上。一个第四营的水手更引燃了堆积在冰面上的一船火药,飞快奔到一块礁石后面藏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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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67 汉甲连胡兵-3
实心炮弹接二连三落在冰面,有的将冰面砸出一个大坑,有的直接穿入海水,有的则在冰面弹跳,冰渣四溅乱飞。辽军猝不及防之下,数千人马一片混乱,人仰马翻,各部拼命朝岸驰去,炮弹呼啸声,大喊救命声,战马嘶鸣声,大呼小叫声嘈杂一片。然而,无数人马的奔跑和实心炮弹不断的轰击,整个冰面下渐渐开始回响起的轰轰声,仿佛一只熟睡中的猛兽就要醒来,正从喉咙的深处发出声声低沉的吼叫,又仿佛从海水深处传来的阵阵闷雷。在这些沉闷的声音中,偶尔夹着一声脆响,那是冰层突然炸开裂缝。这些裂缝起初很微弱,却越来越多,越来越长,越长越快,渐渐地,“咔——”,“咔咔”,“咔咔咔咔——”的炸裂声此起彼伏,代替了沉闷的雷声,甚至在炮声轰鸣,人喧马嘶的冰面也清晰得令人心悸。
“冰碎了——”“冰炸了——”“快跑啊——”
惊恐万状地奔跑更加剧了冰层的开裂,清脆的碎裂声越来越响,冰面浮现出裂纹,刺骨的海水迅速涌了冰面,随着海冰人马重心的移动,更多的海水涌,原本细小的裂纹渐渐变成了宽大的裂缝,好像张开的巨口,吞噬着来不及逃走的辽军人马。
萧塔赤望着海面不断地闪光,那是夏国水师炮船在开火,他的脸因愤怒而变得扭曲起来。无数辽军步骑正拼命地往北退却。关南大营遭到汉军的偷袭,黑暗中也不知多少人马,慌乱的抵抗过后,所有辽军都开始向北逃去。黑暗的夜色的南山城,铁桶炮炮开火的亮光一闪一闪,无数沉重的炮弹远远抛射出去。通过城池东西两面向北逃窜的辽军死伤惨重。然而,汉军的残酷,早已在辽军心里投下来恐惧的阴影。辽军宁可冒着密集的炮火溃逃,也不愿再待在苏州关南当俘虏。南山城两边的道路狭窄,黑暗中万人马挤在一起拼命拼命狂奔,人马自相践踏也有不不少。受惊吓的契丹骑兵拼命催马,不过短短数里之地,居然有不少战马失蹄倒毙。更有契丹骑兵绕过了南山城,继续绕开关北的辽军大营,向辽阳溃退而去。
一群辽国将领先后奔到萧塔赤身边,见此情形,都面面相觑。副都统郭保义满脸忧色。自从木盾巨炮被毁后,辽军连日猛攻南山城不下,以至死伤累累。夜战是兵家大忌,仓促应战又是一忌。汉军显然蓄谋已久,若是萧塔赤不忿被偷袭,强命大军攻打南山城,甚至强行通过正在被火炮轰击的地方反攻苏州关南的话,不知又要造成多少死伤?
关南大营燃烧得熊熊火光,即便隔着南山城也看的清清楚楚。萧塔赤沉默了良久,火光将他的脸映得忽明忽暗,终于缓缓道:“前军营接应关南的人马退回,各军严阵以待,戒备贼寇趁势袭取大营。”
郭保义和萧乙薛等几个将领暗暗松了口气。这般败局,众人也没什么好心情,各自下去督促众军,骑兵马戒备,步军紧守营寨。萧塔赤又派了一支骑军前去收容溃散回关北的军卒,这一回,却没再提及军法责罚的事情。
“轰——”“轰轰——”
黑夜中无法准确瞄准,海面的水师炮船的炮手,都只把炮口大略朝着岸,用最快的开炮。即便如此,看着关南辽军不断逃回北面,李四海不断催促,“快,快快——”炮手们填好了弹药,便立即点火。炮声轰鸣中,有艘炮船的船身巨震了一下,没过多久,底舱的忽然发现海水不断从下面涌来,船立刻乱成一团。
“底舱漏水啦!”“船震坏啦!”
只看海水涌出的速度,只怕破损缝隙缝隙非小,无法封堵。当军官决定弃船后,水手们仿佛老鼠一样一个接一个钻甲板,船只两侧飞快地把小艇放下去。就在其他四艘炮船的众目睽睽之下,被遗弃的海船缓缓没入冰水之中。这时,天色已经微明了。
“他奶奶的,”李四海气得猛锤刁斗栏杆,“军械司造的是什么破船!”
在还剩下的炮船的船板,刚刚从水中爬起来的水手瑟瑟发抖。其中一人已冻得面目青白,嘴唇发紫,披着条毯子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其他水手的目光都朝着岸的战场,唯独他望着不远处汉军的座船,流露出复杂的目光,有几分灼热,又有几分痛苦。当他看到李四海在刁斗的身影后,又微微拢了拢头罩着的毯子。
陈康是瞒着所有人偷偷潜到辽东来的。当他听说辽军围攻苏州关南的消息后,急得犹如热锅的蚂蚁,偏偏普通的军报没,没分清铁山岛和铁山堡的称谓,陈康一直以为韩凝霜留在铁山堡中。他熟读兵,对汉军和苏州的地形了如指掌,以为困守铁山堡乃是自陷于绝地,便愈发担心起来。他身为藩王世子,不可擅离封地,于是他施展了些手段,留一封,避开左右耳目离开了康国。
对朝廷来说,藩王世子为女子私出封地,简直是天方夜谭一般的奇闻。尤其是陈康以陈氏子弟成为康国王世子,乃是护国府、丞相府和大将军府一直极力促成的。包括护国府校尉康德明在内的康国贵族一直都有些心结。此事一旦闹开,整个河中都可能会不可开交。军情司得知后,立刻严密封锁了消息,对外只称康国世子病重需要在室内静养。军情司只暗暗通知了李四海,一见陈康立刻捉拿,将其押送回康国再作处置。这也是陈康能辗转南下的原因,甚至以皇室信使的身份搭了水师的船。
东方渐渐露出了万道霞光,关南辽军大营只遗下一片废墟,附近遍布这辽军人马尸体,其中许多都是死于自相践踏之中。南山城西面海,漂着无数破碎的浮冰和尸体。辽军大部分都逃回了关北,海冰已经完全破坏,水师莫名其妙沉了一条船,这一夜的战斗就在混乱中渐渐结束。
韩凝霜身披青色的大氅,在汉军将领簇拥下再度登岸,老铁山脚下的狮子口码头已经清理了出来,数百名汉军将士在码头等候。韩凝霜望了望不远处的南山城,回头低声笑道:“等得心急了?”李若雪脸浮起一团红晕。她身穿着汉军军卒的服饰,虽然旁人一眼便看出是女子,但韩凝霜身边出现个女子,汉军诸将也不觉奇怪。
当韩凝霜回到铁山堡后,老铁山顶重新挂起了青色的麒麟大旗。被辽军夺取的铁山堡虽然是个易守难攻的险地,然而,铁山堡中有条供汉军首脑人物逃生的密道,却是连韩况在内的辽军细作所不知道的。昨夜汉军夜袭攻破辽军关南大营后,只分出了一部人马,便通过密道里应外合夺取了铁山堡。因为驻守该堡的辽军大都是当初攻战铁山堡,杀害不少汉军袍泽的,这一战几乎没留下什么俘虏。和当初辽军攻克铁山堡的做法一样,汉军将敌人尸体直接从悬崖抛入了海中。
在南山城的侧后方,已经登岸的汉军正在赶修各种工事,虽然海冰融化使辽军大队人马再难以在苏州关南立足,但仍需防备辽军轻骑的突袭。高伯龙率两千余骑在炮垒旁边警戒。各营寨的汉军望见青色麒麟大旗的时候,都不约而同地爆发出巨大的欢呼声。
作者:今天是光棍节,祝光棍们节日快乐!情节恰好写道陈康追到了辽东,不是我衬托节日气氛,实在是个巧合。
章67 汉甲连胡兵-4
北面的辽军大营虽然没有什么异动,但赵行德仍是不敢掉以轻心,得到韩凝霜重回铁山帅府的消息,他只略略点头表示知道了。信使送夫人信,赵行德便在城头拆开观看,情长纸短,看完后将信折起,贴身放好,只觉浑身微微发热,仿佛怀抱着一个暖炉一般。他这般以身作则,守军下也各守其位,丝毫没有因为昨夜大胜而掉以轻心。城风大,军卒挺直了身躯,比平常倒要威武几分。
北面的辽军大营倒是显得平静,经历了一场大败,面对海冰通路断绝,汉军主力重回苏州的局面,辽军将帅似乎在重新考虑对策。大群的辽军骑兵远远在南山城的射程之外警戒,步卒则在构筑鹿角,企图将大营前面的各个炮垒接起来,甚至有些辽军还试图挖掘壕沟,终因为土地还没彻底解冻而放弃了。
“赵将军,这是护国府的军报。”
赵行德接过厚厚一叠军报,这三个月来,尽管和水师通过旗语联系。但旗语总表达不了太复杂的意思,而且,不知有意还是无意,水师一直没有向南山城通报外面的局势。赵行德一张一张地翻阅着这些军报,有些消息是很陈旧的,比如安北军司出兵西京道,虽然行文简略,但字里行间仍然透着一股必胜的信心。很快,赵行德的眉头就皱了起来。他甚至有一种想把这一叠纸揉作一团,从城头扔下去的冲动。刚刚因为打了胜仗而轻松的心情,瞬间变得沉重起来。
“二桃杀三士。”赵行德一拳捶在冰冷的城墙,“用事者祸国!”
他眼中闪过一丝阴霾,夏国和宋国已成敌国,而辽东和山东仅仅一水之隔赵行德摇了摇头,转而想到:“辽国占幽云形胜,骑兵数十万随时可以南下。若是绕过河北三镇,旦夕可至汴梁。辽国一朝不灭,宋朝便一日不可主动和夏国交恶,以至于腹背受敌。这简单的道理,难道陈东等人都看不出来吗?”
“幽云者,辽国倚为腹心之地。契丹虎狼之性,所谓交割幽云之语,不过借战国策士之故智,欺我朝如张仪欺楚怀王尔,岂能信他。河北边尘未定,复贪图小利结怨于西邻,使国家腹背受敌。朝中谁主此策?请斩之以谢天下!”
陈东愤然落笔写道。这已是这几天奏的第三封奏折了,语气一次比一次激动,希望能够打动天子,认清楚此举足以导致亡国之危。一盏汤茶轻轻放到案旁,陈东下意识地举起茶盏,送到嘴边喝了一口,叹道:“这些人,纵然功名心热,怎能罔顾国家安危。”他将茶盏重重放在桌,沉声:“辽夏相争,我只外守边墙,内修兵甲,或观望成败,或可推波助澜,静待时机,一举可收卞庄刺虎之效。以我朝之物阜兵多,混一天下未尝不可指望。可是,这大好局势生生被这些蠢人给胡乱葬送,最后弄成了一盘险恶之局,真是可叹!可悲!可恼!”
他一口气吐尽了胸中块垒,方才有些歉然地笑了笑。陈夫人也笑了笑,虽然不是太懂他为什么这么愤慨,但这时候,总觉得官人尚存有几分真性情,不似平常那种喜怒不形于色的泥塑木雕模样。
“若是赵先生在,定是赞同夫君的意思。”
陈夫人柔柔地道,顺手将刚才洒出来的茶水轻轻擦去。有这么一个夫人在,陈东纵有再大的火气,也化为无形。他也点头道:“若是元直在朝中,当与我同心协力!”说完,陈东有些惋惜地叹了口气。辽东的战事,他也略知一二,辽国尽起大军四十余万北伐,朝廷原本寄予厚望的金国已经灰飞烟灭。赵行德提一旅军孤悬辽东,几个月安危不知,生死也不知。想到此处,陈东暂时忘却了愤怒,眉宇间浮起一丝忧色,。
陈夫人见状,也叹了口气。虽然陈东从未泄露,但那本“辽东泣血录”天下皆知,其间兵战凶危,生灵涂炭,十室九空的描述,赵行德描述得宛如亲眼所见。他的下落,众人自是各有猜测。陈东自从离京外放广州以来,真正称得可以托付生死的朋,似乎是越来越少了。
邓素权礼部侍郎后,与陈东每有见解不和,理学社中人偏向邓素的越来越多。更有人在其中挑拨离间,令两人之间的心结越来越深。朱森在福建路结庐讲学,一心传道授业,对陈邓二人间日渐疏远的局面,也没有多做调停。
陈东在广州市舶司安置流民出海屯垦,训练厢军保护流民,原本有心做一番有利于国家的事业。谁知市舶司太监钱珪贪利弄权,到任后不久,有海外蛮王通过商人买通了钱珪,告状称夏国的海外属地欺压土著蛮国。钱珪看出了其中的机会,灵机一动,主张与其耗时耗力地新垦海岛,不如凭借着广州、琼州牢城营这几十万的人力,收服那些海外的汉人开垦地,既能省下不少开垦的功夫,又能一举两得,收了属地,同时收了海外蛮国之心。
陈东一向对钱珪多方隐忍,但涉及到结怨夏国的事情,两人便争执起来,谁知道,不但横海水军指挥使周聪这个小人一味逢迎钱珪,就连陈东寄予厚望的岳鹏举没和他站到一起。岳鹏举力主以战练兵,如此可以迅速扩充横海厢军的实力。为了抵消钱珪在屯垦事务中的影响力,陈东大力加强了与屯垦军民中士子的联系,甚至刻意将不少人引入理学社中。每当钱珪用兵时,这些士子们便奔走反对,结果领兵的岳鹏举以军法重惩了其中几人,此举令陈东大为失望,两人的交情也迅速变淡了
苏州关南,气氛已经不像前几天那样紧张。关北的辽军一直没有异动,而汉军主力在苏州的布防也逐渐完成。南山城也开始允许旁人进入,前面这几日,李若雪一直都住在铁山堡中,直到如今才的得以和赵行德见面。他二人夫妻,自是有一番小别胜新婚的旖旎风光。温存过后,李若雪倚在赵行德的怀里,素手贴在赵行德的心口,感觉他“砰砰”有力的心跳,忽然问道:“夫君以为,韩姑娘如何?”
佳人浅笑盈盈,指尖温暖滑腻,赵行德正有些**蚀骨,忽然听这么一问,心跳也慢了半拍,沉吟道:“韩姑娘如何,不关我事。”李若雪眼中闪过一丝复杂地神色,旋即微微笑道:“真的么?不老实。”
赵行德一听便急了,低声道:“自然是真的,你我伉俪情笃,夫人休要疑心了。”
李如雪嗔道:“什么疑心,说得我仿佛妒妇一样,”她微微摇了摇头,低声道,“韩姑娘温柔大方,对夫君也不无情意,若以夏国的礼制,若先入门的妻室同意,是可以再娶平妻的。”她嘴角挂着浅浅的笑意,眼神却有些复杂,显然这个决定,也不是那么容易下的。
赵行德沉声道:“我平生不二色,否则的话音未落,却被掩住了口,嗔怪道:“晴天白日,可以胡乱起誓的么?”李若雪叹了口气,低声道:“你虽然这么说,但心跳却得很快呢!”她将手掌从赵行德的胸膛拿起来,纤纤玉指戳了戳他的心口。
赵行德不觉脸红耳赤,强辩道:“心跳得就是这么快的,不信让我摸摸你的。”说着作势要伸手过去。李若雪羞得将他手拨开,白了一眼,嗔道:“登徒子。”话音刚落,却觉得若有所失。
章67 汉甲连胡兵-5
韩凝霜处理完案头文牍,又亲自在铁山堡巡视一遍,回到府内,总觉得还有事情没做。她仔细思索,原来前几日,每到这时,要么她去看望李若雪,要么李若雪前来,二人相处,是有一种难得的闲适感觉。偌大的汉军帅府中,能够与韩凝霜说些闺阁言语的,竟只有一人而已。想到此处,韩凝霜不觉心生异样。她不愿想这些烦人恼人之事,索性站起身来。站在窗前凭栏望出去,苍茫天地尽在眼底,心怀为之一畅。
苏州关南的丘陵和旷野仍是一片劫后的景象,空气中弥漫着硝烟的味道,原本洁白的雪地被踏得满地狼藉。汉军正在囤积物资,准备再修几座寨堡,按照赵行德的说法,若辽军再使出木盾巨炮之类的招术,仅有一座南山城扼守地峡还是危如累卵。倘若在南山城后再修几座寨堡,以火炮交叉射击互为援应,则辽军进入关南的难度又要成倍的加大。因此,汉军在加固南山城的同时,也准备再修建新堡垒。
和冬季以前相比,苏州关南的人口结构将发生巨大变化,这里将没有百姓,屯驻的都是汉军兵将,再加上少量的眷属。百姓大都安顿在了极北方的渤海国故地。从辽国驻扎重兵的辽阳沈州到汉民屯垦之地,相隔着两千多里的距离。如果辽军真要劳师远征的话,这一条穿过深山密林漫长的补给线,将是汉军轻骑袭扰的绝佳目标。因为战乱和仇杀,这方圆两千里已经成了荒无人烟之地。汉军既不会开垦这些地方,更不容许别人开垦这些地方。在北边安定下来的汉民尝试利用短暂的春季和夏季种些耐寒的庄家,因为水土和气候的关系,第一年撒下的种子,秋天能不能收获还是悬而未知,但是总还有希望。更多青壮离开了前途未卜的种地行当,干着伐木烧炭炼铁之类的事情。夏**械司对木柴和镔铁的需求很大。南朝方腊余党囤积的兵器,渐渐换成了辽东造。辽东的皮毛、木料和镔铁都运往南方换粮食果腹,汉军本身的物资也是紧缺。
关南大营的废墟周围,一些士卒在仔细翻找着辽军遗留的辎重。这几天打扫战场,牺牲的汉军将士骸骨被运到外岛安葬,而辽军的尸骨则付之一炬。辽军的衣物对汉军来说是重要的战利品,剥下来浆洗浆洗,各营都抢着要,倒毙的战马尸体都被收集起来制成了肉干,皮革则硝制好收入武库保存。刀剑弓矢马具之类的,完好无损的即刻分发,破损的能修补便修补,不能修补的则拆卸出铁,牛筋,木料等物事,收入武库中。
整个冬季,辽军先后在南山城下折损了两三万人马。现在海冰消融,南山城的后援不绝,要将汉军驱逐出苏州关南,更是难于登天。最近这几日,关北的辽军开始构筑关墙,似乎想改行常围久困之策,另外,镇海府和复州也屯驻了不少辽军,和关北大营呈犄角之势。辽军分别在复州和镇海府修造战船,并在码头上构筑铁桶炮垒,防备汉军水师。
耶律大石退兵的消息也传来了,这倒在韩凝霜的意料之中。经过这次被征,金国的精兵猛将十去七八。由于辽军持续整个冬季的烧杀抢掠,金国的人口减少了一大半。被辽国围攻的整个冬季的会宁府,兵力窘迫到了要女人登城助守的境地。再加上完颜斜也和完颜宗弼分别受封了南北女真大王,对辽国朝廷而言,完颜金国这个后患已经不足为虑。耶律大石甚至放心将完颜斜也留在黄龙府,在辽军都统萧斡里剌的监视下,用他的名义招降安抚女真部落。南女真大王完颜宗弼则仍旧被耶律大石带在身边随扈。近三万降兵连同二十多万女真人被南迁到辽阳沈州的附近州县。女真部众和渤海人杂居在一起,老弱妇孺耕种汉人遗弃的耕地,精壮男子一律征发为戍兵。东京道女真营名义上是南北女真大王的部属,实际上被拆散开来,当作奚军步卒的补充,分遣到南京道、中京道、西京道各地戍守,留在东京道的则微乎其微。
“宋国和夏国在西京道剑拔弩张,夏国又动员了关中团练,耶律大石不可能视若无睹。”韩凝霜思索道,“辽宋夏的军力国力都极为雄厚,战事一旦开启,势必绵延时日。耶律大石不可能放弃逐鹿中原的机会,如此一来,辽东便有了难得的喘息之机。”
这时,亲兵禀报,有夏国的信使求见,韩凝霜微感诧异,通常来说,就算护国府要汉军做什么事情,也是通过李四海或赵行德,再由他二人向自己转达护国府的意思。夏国信使直接来面见自己,算是怎么一回事呢?
信使走了进来,韩凝霜吃惊地睁大了眼睛,失声倒:“陈康?”
陈康穿着件普通窄袖军袍,脸上多了不少风霜之色。他双目透出灼热,颤声道:“凝霜,我以为再也见不着你了。”他见韩凝霜满脸都是吃惊的神色,上前一步,到了韩凝霜跟前才停下来,低声道:“当我听说辽军攻陷铁山堡帅府,以为从此和你天人永隔,差点要跳到海里去。后来我想,就算要死,也当离你近些,或者要为你报仇以后再说。到了辽东才知道,原来帅府早已迁到铁山岛,这可真是,,太好了,凝霜,我又见着你了。”
陈康原是个沉稳机智,举止得体之人,否则康国国王也不会放弃了众多康姓贵族子弟,唯独要陈康做他的世子。然而,关心则乱,他因为伪装信使的身份,承影营自然不会向他详细禀报辽东的情势,一路上道听途说,又不能多问,竟误以为韩凝霜已经殉难,顿时心如死灰。还是到了辽东以后,听人讲夜袭关南辽军大营的布置的时候,才知道韩凝霜尚在人世,立时又欣喜若狂。此刻终于亲眼见到了韩凝霜,陈康竟是有些不能自已了。他的神情开始时沉痛无比,到后来喜形于色,竟然手舞足蹈起来。
韩凝霜看着陈康,低声道:“你不该来的,身为藩王世子,私自离开封地的罪责非小。”她沉默了片刻,沉声道,“我连累了你。不祥之人,康王世子还是忘了吧。”
“说什么疯话,这不可能,”陈康看着她,非常肯定地道:“我不可能忘记的。”他说着上前去握韩凝霜的双手。韩凝霜却退后了一步,靠在窗前,山上风大,吹得她的鬓发微乱。陈康见状,忙止住了脚步,沉声道:“那个康王的位置,我也不坐了。只要你在辽东,我也就留在辽东。”
他这番话情真意切,韩凝霜却只是看着他,目光里有些感动,更多的却是拒绝,她咬了咬嘴唇,正欲再说些决绝的话语来,门口突然响起一阵嘈杂声。只听亲兵大声道:“李校尉,韩元帅在会客人,你不能进去!”李四海却用更大的声音道:“我找的便是这个客人,让我进去。”似乎是推了亲兵一把,紧接着大门敞开。
李四海站在门口,一眼便看见了陈康,他又看了眼韩凝霜,目光中闪过一丝歉然,低声道:“陈康,护国府有命,见到你立刻扣留,押回康国处置。”他身子往旁边一让,让陈康看清他身后还跟着四名承影营军士,又沉声道,“陈康,朋友一场,你不要让我为难。”
章68 沙尘暗云海-1
“李四海,你什么意思?”
陈康看着李四海,眼中满是怒意。二人在夏国便认识,李四海浪迹花丛的名声,陈康也有所耳闻。李四海见他警惕的眼神,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帛纸,那是护国府的密令,拿到陈康眼前,让他看个清楚。陈康刚要伸手去拿,李四海却将手一缩,沉声道:“公事公办,康王世子,得罪了。”说着做了个请的手势。
陈康见了护国府的大印,犹如斗败的公鸡一般,他有些不舍地看着韩凝霜,怕她担心,故作轻松地笑道:“若是护国府真要问罪,我是交卸了这康国世子的身份,立时到辽东来汉军帅府,韩元帅麾下当差。”韩凝霜微微叹了口气,陈康却凑近了来,低声道:“李四海是什么人,你清楚的,小心别上了他的当。”他顿一顿,又沉声道,“承影营第八营的校尉赵德,是我的朋友,有什么事情,可以找他帮忙。”
他压低了声音,却没有压得太低,一字一句李四海都听得清清楚楚,他有些尴尬地咳嗽了声,问道:“交代清楚了吧?”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他和陈康多少有些交情,知道陈康不至于逃走,他也不会在韩凝霜面前落了他的面子。博望侯府还不想和康国国王结下这么冤枉的梁子。
“看到你没事,我放心了。别担心我。”
陈康转身离开,李四海有些同情地目送他走出房门,似乎见了韩凝霜这一眼,给了他无限的勇气。李四海向韩凝霜鞠躬告辞,亲兵告罪后关上房门。
韩凝霜则靠着窗前,目光复杂变换了数次,只觉心中微微有些乱了。她叹了口气,伸手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俯身从窗前的柜子里取出一罐女儿红和酒杯,提起酒壶,滴溜溜倒了一杯,将酒杯举到唇边,一点点咽了进去。这女儿红入口柔和,身上有些暖意。韩凝霜十几岁大时候,便跟着汉军的部将四处漂泊。北地苦寒,随身带些酒汗,既能暖身,又能解乏,有时还能充饥。两杯酒下去后,不觉晕生双颊,她适才有些纷乱的心绪,也暂时平复了下去。
“能忘记么?”韩凝霜喃喃自语道,“只需不再见面,一定能忘记的吧。”
正在这时,亲兵禀报,赵夫人来访,韩凝霜忙将酒和杯放回柜中,含了口茶水漱口,伸手哈了两口气,感觉没什么酒味了,方才走到门口相迎。
李若雪见韩凝霜神色有异,拉着她手,关心道:“有什么心烦的事情么?”
韩凝霜有些无奈地笑了笑。在整个汉军帅府里,把她当做寻常女子一般对待的,只有李若雪一人而已。从一开始见面就这样,她渐渐地也习以为常,对李若雪自然也对别人不同。适才的事,她原本不愿提起,李若雪这么一问,却低声答道:“陈康刚才来过,不过他因为私出封地,已经被李四海带走了。”
“怎么会如此,”李若雪有些吃惊,旋即担忧道,“陈公子不会有事吧?”她在敦煌时便见过陈康,知道他是夫君的朋友,而赵行德也曾向她说起陈康苦追韩凝霜的事情。
“私出封地而已,虽然严重,但应该不会有太大的罪责,”韩凝霜眼神有些复杂,缓缓道,“康国国王无子嗣,世子之位空悬。而陈康的母亲康皇后乃是康国国王的亲妹妹,陈康的文武才具亦是不凡,所以康国王才选定他为世子。这是夏国五府想办而办不到的事情。只要无关社稷安危,五府都会尽力维护陈康的世子之位。”
“原来如此。我看这位康王世子,倒是重情之人,”李若雪有些感叹唏嘘,转而促狭地笑道,“姐姐又如此良配,枉我还痴心妄想,要为夫君做个说客。按照夏国的律令,只要妻室同意,便可再娶平妻。”
韩凝霜眼中闪过一丝惊慌,脸颊却更红了,啐道:“好不知羞,这个也能拿来说笑。”
李若雪却道:“若非说笑,姐姐可愿意了?”
韩凝霜眼中闪过一丝复杂地神色,她看着李若雪,沉默了片刻,方才道:“赵将军若是有意,自己又不是没有嘴。再说了,像妹妹这般天仙化人跟了他,还要三心二意的贪心,若果真如此,我且去骂骂他。”话虽如此,她的脸颊却越发滚烫,低头不敢看李若雪的眼睛。
见她神态,李若雪心中已明了了几分,低声道:“先不管他,姐姐愿意么?”
“我愿意么?就这么嫁给赵行德么?赵行德若是有意,为何丝毫没有表露出来?他是怕李若雪难受,才故意作出冷淡无情的样子。”韩凝霜只觉心头发慌,她深深地呼吸了几口空气,拼命让自己冷静下来。她沉默了良久,神色数度变幻,终于叹了口气,低声道:“我从前听过一个故事,是说有一对老夫老妻的,不过有些乏味,妹妹可愿意听?”
“哦,什么故事?”
韩凝霜理了理头发,让如潮的心绪渐渐平息下来,缓缓道:“从前有一对老夫老妻,伉俪情深。他们很穷,家中无肉,要很久才能吃得上一条鱼。那丈夫喜欢吃鱼头,每次吃鱼的时候,都要将鱼头让给妻子吃。而妻子喜欢吃鱼尾,每此吃鱼的时候,都将鱼尾让给丈夫吃。这样,过了许多许多年,两个人都把自己喜欢的东西让给对方,但却不知道对方将自己喜欢的让给了自己。”
说到这里,韩凝霜没再继续讲下去。“赵将军和妹妹伉俪情深,”她努力让自己尽量平静,沉声道,“但是,我真的不想做那条鱼。”她几乎用尽了全部的力气,紧咬着牙关,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不让满盈的泪水流出眼眶。可越是用力,心中却越发隐隐疼痛。
“看来,我多事了。”李若雪感同身受的难过之余,心头也有些如释重负的感觉。
此后数日,韩凝霜对赵行德都避而不见,赵行德也不知原由,除了微觉奇怪外,也没往深处去想。陈康被李四海扣押,准备送回夏国之事,他也被蒙在鼓里。直到这天,金昌泰带来了军情司的军报,神色古怪地交给赵行德看。
“你继任第四营校尉,军府调我离开辽东?”
赵行德满脸不可置信,辽军的局势虽然稳定了下来,但仍有百废待兴。苏州的布防、北方的屯垦、东木行的产业,哪一样他都是倾尽了心血,突然接到调离辽东的军令,他如中雷击,胸口只觉得闷闷地。这辽东基业乃数年来心血所聚,和亲生骨肉差不多。幸好还是金昌泰继任第四营校尉。否则,将它交到别人手上,只怕要更加难以接受。
“我还要恭喜行直,升任了龙牙军校尉。”金昌泰反而笑道,“这龙牙军校尉乃是制将军。赵兄得大将军府看重,将来要独领一军,也是指日可待的事情。”龙牙军的校尉与普通的将军是同一军秩,故称为制将军。而大将军府在选拔将军之时,通常会将看重的校尉转任龙牙军,一方面加强其对朝廷的忠心,另一方面也将校尉的等秩提升到将军级别,将来有合适的机会,再由龙牙军校尉出任将军,就是调任外职而非晋升将军。
赵行德却摇头道:“辽东还有许多大事未成,我宁可留在这里,与营中兄弟一起出生入死。”望着不远处百废待兴的苏州关南,赵行德心头涌起阵阵强烈的不甘和遗憾。G!~!
章68 沙尘暗云海-2
若是旁人说不愿调往龙牙军,金昌泰定要以为他得了便宜卖乖,或是有意做作。然而,他和赵行德交情非浅,自不会作如是想,反而叹了一口气道:“看军府文书,一个月内就要交接军务。若是在别军,咱们还可以全营挽留校尉,推辞这份调令。可这样一来,想要在晋升将军就难了。但是,承影军校尉本身并非军士推举,而是军府所任命,所以这个调令,赵兄是推辞不了的。”他伸手拍了拍赵行德的肩膀,低声道:“将军可有百人队亲兵,辽东这些兄弟,挑选你看得上眼的带去。调入龙牙军的话,哪怕是百夫长做十夫长,十夫长只能做普通军士,他们也必愿意追随。龙牙军的身份是不许泄露的,若是不相干的人,只能告诉他赵兄调去教戎军了。”
赵行德缓缓点了点头,他看着远方,陷入沉思。关东的州县官向来不久任一地,所以有“游宦”、“驿馆”之说。突然到来的调令,倒是勾起了赵行德当年的一些感慨。原本他在太学读书时,还曾以为,对个人这是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修行路。然而,对地方的治理有损无益,官员既然是匆匆过客,自将地方视为驿站,有十分的精力,**分用来求升迁美职,能有一两分花在现在的职位上就不错了。
赵行德转任龙牙军,那是藏龙卧虎之地,没有臂膀不能立身。然而,辽东局势虽好转,但,也不能将能干的军官都带走,让继任校尉的金昌泰为难。想到此处,赵行德不禁暗暗佩服大将军府的安排,金昌泰本身统揽着许多军务,又和自己是莫逆之交,由他继任主持辽东,从各方面来说,都是最为稳妥的。
在狮子口码头的水师炮船上,李四海下令将陈康带到客房,门口安排了两名军士看守。他自己接过吴迈递上来的军报,从头到尾扫了一遍。嘴角缓缓浮现一丝微笑,他将军报交给吴迈。吴迈一看之下,眼睛顿时瞪大了,惊道:“辽东大好的局面,怎么将赵校尉调去教戎军?”
李四海叹了口气,低声道:“只不怕不是教戎军。”
“什么?”吴迈又吃了一惊,白纸黑字的军报,他可从没有想怀疑过。一般来说,对朝廷的消息和动向,行军司马比校尉要灵通些。但李四海却是寻常人物。他随口三言两语,有时看似不着边际,甚至荒诞无稽,却往往在事情过了一段时日后,发现他其实早就道中窍要。“那是,”吴迈皱着眉头,迟疑道,“龙牙军校尉。”他想起赵德到辽东来,立下许多功勋,这番突然调回更显蹊跷,心下也信了几分,叹道,“看走了眼,我原想,还有好几个德高望重的校尉,就算赵校尉功高,也轮不到他做承影的将军。辽东之战,李校尉你的功劳可也不小。”
他后面这句,到似为李四海抱不平了。按惯例,军府将校尉升入龙牙军,但将来外任将军时,却往往回到原先的军,这样方不至出现兵将生疏的结果。赵德做龙牙校尉,很可能继任承影军的将军了。到时候,李四海说不定还要屈居赵德之下,令吴迈颇为不值。
“他将来未必回承影,”李四海再次说出了令吴迈吃惊的话,接着又道,“将来,我们第四营要成为大夏水师,开拓万里海疆。又岂能计较这些。”他拍了拍吴迈的肩膀,转身回舱房
敦煌护国府刚刚议事结束,相熟的校尉三三两两走在一起。夕阳西下的时候,众人的脸色都有些沉重。辽国干净利落地解决了女真后患,北方蔑尔勃部落又死灰复燃。宋国出兵强夺山后九州,护国府校尉夜以继日地商议争辩。安东军司,军情司,道路曹,辎重司,安北军司,丞相多次派人到护国府说明具体情形,护国府终于还是决定先北后南。在彻底平定草原上的祸患之前,对宋国暂且退让。因为宋国关闭了函谷东关,两边的贸易断绝,让蜀中、关中的工坊和商队都蒙受重大损失。护国府命国使求见宋国皇帝,尽快恢复关中和关东,蜀中和江南之间的贸易。
“杨校尉若是不忙,咱们去华岳楼坐坐。”
杨任回头一看,却是虎翼军校尉余藏云。他二人都是关中人氏。这华岳楼以五岳华山为名,乃是关中同乡宴聚之所,余藏云盛情相邀,杨任便笑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这十几天来,护国府里商议大宋开战的事,余藏云和他同仇敌忾,他们都主张,山后九州本来是辽宋相争之地,为此而轻言攻宋,对夏国来说得不尝失。因为宋国地广人多,一旦开战,可以动用的民力物力近乎无穷无尽,攻宋的战事短期内难以结束,白白便宜了辽国坐山观虎斗。在关中出身校尉当中,二人最有人望,总算说服了其他校尉放弃了攻宋之议。
华岳楼三楼的雅阁,二人坐定下来,余藏云微微一笑,沉声道:“此番杨校尉仗义执言,使桑梓免却刀兵之苦,余某佩服,先敬杨校尉一杯。”说完将酒杯端了起来。
杨任笑道:“哪里哪里,杨某也代关中父老谢过余校尉。”俗话说,礼下于人,必有所求,杨任不知余藏云所为何事,便只和他客套。若说关中的利益,杨任比余藏云更在意数倍。他乃是白羽军校尉,不比余藏云是虎翼军的人。
果然,酒过三巡,余藏云叹道:“真没想到,朱燕衡差点折在草原蛮部手上,若不是陈重智勇双全,力挽危局,这后果可真不堪设想。”他将酒杯放在桌上,惋惜道,“陈重有大将之才,立下大功,不但没有重用,反而因此把他调了回来,却是屈才了。”
杨任端起酒杯,笑着道:“那是军府对太子殿下爱护吧。”他将话题一转道,“还有个立功之人,赵德也被调了回来,到真是奇怪了。前段时日虽有些流言蜚语,但后来军情司都澄清了。现在辽东正是用人之际,不知道军府为何把他调回来。难道只因为和关东交恶,而赵德又是关东人么?张善夫似乎不似此等格局狭小之辈。”
“杨校尉有所不知,”余藏云嘿然一笑,低声道:“这是为了火铳枪营的事情。”
“火铳枪营之事?”杨任奇道,“不是早就澄清过,与赵德无关了么?”
“非也,非也,”余藏云摇了摇头,“不是宋国火铳枪营,而是我朝的火铳枪营。他是被调回来训练火铳枪手的。”他身为虎翼军校尉,消息比旁人更灵通一些,见杨任仍是不明,便又解释起来。
“火铳枪手,远能射弹丸,近能用枪刺,确实有些用处。宋国广州市舶司用流民训练火铳枪手,虽然与我朝精兵不可相比,但能够收服化外的藩属之地,战力也不可小觑。而军情司得知,辽国先后在河间与苏州见识过厉害,也在奚军当试着建立火铳枪营。如此一来,我朝岂能落于人后?而要训练火铳枪营,除了赵德,再没更好的人选。”
“关中将试训一百营,五万团练改用火铳枪,这事情我知道,”杨任皱着眉头道:“可赵德若是为训练火铳营而来,不调他去安东军司,而是调入龙牙军,这又是什么原因?以军士精锐为火铳枪手,太过浪费人才了吧。”
“老哥,龙牙军练的不是普通火铳枪手,是百夫长啊。”余藏云端起一杯酒,笑道,“这个赵德,便是专门调回来训练军官的。他是炮营出身,又有承影的资历,能慑服精锐,还亲自带火铳枪营上过阵打过仗。用他来训练军官,再合适不过。”
章68 沙尘暗云海-3
“是么?”杨任沉吟片刻,端起酒杯和余藏云碰了,问道,“他专责练兵,恐怕难有上阵的机会了吧?”
“这个就不清楚了,”余藏云喝了一口,笑道,“年轻人升得太快了,歇一歇也好。你不知道,前日军府将赵德晋爵上大夫,连我都有些妒忌了。后生可畏,这小子,才从军几年啊,我们爬到这一级爵位,用了多少年呢?”话虽如此,以余藏云在护国府的地位,倒不至于当真计较这些。
杨任也笑道:“谁说不是呢?用三千人硬抗了二十万大军三个月,就算是张善夫这老家伙,也有些害怕吧!”二人一起大笑起来,余藏云更笑道:“幸好,若他为关东效力。二十万大军围攻洛阳三个月,光是转运粮草,辎重司就吃不消了。”
和宋军喜欢各守城寨不同。夏**中强调进攻,野战决胜。因此,以防守著称的将领令人印象深刻。不过,大多数校尉未必认同守城能守出胜利来。难不成守城的还能等着攻城的饿死不成?南山城所承受的是攻城兵力如此之多,南山城下毙伤辽军数万,单以毙伤敌军来算,南山之战是二十年来对辽国的最大胜利。否则,赵行德苦守南山城几年都未必会被记成这么大的功勋。
两人又闲聊了几句,话归正题,余藏云放下酒杯,缓缓道:“天佑我朝,太子殿下英明神武,有明君之资。依照惯例,皇家不欲与众军争功,太子虽然在骠骑军服役,官职还没有超过校尉的,要等到继位以后,才以一国之尊兼任龙牙军指挥使,不过大家都知道,那只是个虚衔,陛下日理万机,龙牙军向来是副指挥使署理军务。这番军府将他从漠北调回,若是继位之前,投掷闲散,未免有些可惜。关中将要编练团练火铳营,尽归长安团练使管辖。这团练使,却是文官。”
余藏云渐渐压低了声音,靠近杨任道:“依照惯例,太子即位前几年,前往驻跸长安,不如顺水推舟,你我联手推举殿下出任长安团练使。将来殿下继位,也念安东军司的旧情。”他有些紧张地看着杨任,杨任却皱了皱眉,沉吟道:“龙牙是天子亲军,原来以为殿下调回会在龙牙军中担任校尉。咱们在护国府还能说上话,可团练使的任命权在丞相府,该如何推动此事?”
余藏云微微一笑,低声道:“丞相那里,自然有人去说话。只不过这五万团练不但操练火铳枪,还由丞相府发给军饷,陛下也出内币相助。所以,这个团练使与寻常不同,虽然是文官,到时候还要护国府点头的。这关中的兵事,杨兄一言九鼎,提前和关中的同僚打个招呼,成人之美嘛。”
“余兄言重了,杨某哪有那么大的本事。”杨任笑道,“听余兄所言,这个团练使的位置,虽然是文官,但手握着五万兵权,似乎比军指挥使还要重要些。团练军又不归护国府辖制,由太子掌军,会不会有些不妥?”他这话若是在关东说,搞不好会给自己惹来大祸。但对护国府校尉来说,却是寻常的事情。杨任甚至不需要余藏云虚以逶迤,便表明了态度。当年护国府还曾以“举止不肖人君”为由废黜过第四代皇帝陈肃,改立陈肃之弟陈渊,陈渊便是今上的父亲。
余藏云脸色微变,有些尴尬地笑道:“殿下就算出任团练使,在这位子上待不了两三年便会回敦煌即大位了,而且,团练使也就是管管粮饷练兵之类,调动兵马,不是还要经过大将军府、大丞相府、长安护民官这好些关节么?”
杨任微微一笑,只拿别的话将它岔过去。陈重虽然是个将才,但涉及到国家常例。这五万团练军又游离在护国府的军士体系之外,他是不能松这个口的。若是余藏云有本事游说其他校尉同意任命,杨任自是无话可说,可他是绝不赞成的。
从华岳楼告辞回来,杨任找到了其它十几位关中的校尉,先把余藏云为太子谋求团练使官职的事情说出来,然后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并道:“事关国家体制,我不但不赞成,还要大加反对。这也是保全太子殿下,他若是真的手握兵权,纵然本人没有什么,也容易被奸人利用,遗下隐患。团练军既然拿了朝廷军饷,就不能游离在护国府掌控之外,否则的话,社稷有倾覆之危,国将不国。团练使不应该直接统辖各火铳营,而是应该参照国家成制,由火铳营的十夫长以上军官各自推举十名校尉。每名校尉负责管辖一军,这样就万无一失了。另外,我打算举荐赵德来当这个练兵团练使。”
“可是,赵德是关东人。”有人小声道。
“咱们哪个和关东没点儿关系,”杨任笑道,他顿了一顿,压低了声音道,“退一万步,团练军的百夫长都是龙牙军军士,团练兵是我关中的百姓。就算他有异心,又能怎么样?不过,”他顿了一顿,又道,“太子殿下和赵德都在万里之外。这期间变数颇大,最后如何行事,还要等这两位回来之后,看看形势再底,这团练使的任命,要先过丞相府这一关。”
丞相柳毅将行军司上将军张善夫送出去,回到书房,拿出火铳营练兵的计划,仔细琢磨了起来。按照他的本意,赵行德乃是担任火铳枪营团练使的最佳人选。可是张善夫却属意由太子陈重出任。
张善夫认为火铳枪营容易训练,能近能远,很可能取代其它团练军,成为夏国在将来的战争中所动员的主要兵种。一个熟悉火铳枪营运作的皇帝,比一个一个只知道骑马冲阵的皇帝,对于国家的将来要更有好处。另外,陈重立下大功却平白被调出安北军司,也算是大将军府给他做点补偿。既然不能再派往边军作战,便只有这个部下众多的团练使位置还算差强人意。
另一方面,赵德调入龙牙军担任校尉,又晋爵上大夫,升迁晋爵之速,已经令人瞠目结舌了。倘若再让他出任团练使,既不在护国府的体系之内,又手握五万兵权,未免太招人非议,反而是害了他。反之,若是赵行德担任几年的龙牙军校尉,为别军训练操作和指挥火器军官,则一方面可以结好军中的同僚,可以说将来这一代的将军,多多少少都能有些交情。而为别军训练军官,也可以在军中广结人脉。这数年功夫,可让他既能对夏国归心,又在军中打下极为扎实的根基。
“看得出来,张善夫也有爱才之心,”柳毅的食指在练兵的卷宗上敲动着,沉吟未决,“可是,关东的局势,可是一天比一天紧张啊。这次安北军司受挫,宋国出兵争夺西京道,已经让关中震动,动员了团练。若不用赵德做团练使的话,单单让他训练军官,这短短的时间,来得及练出一支能战的团练军么?”按照柳毅的计划,这五万团练军改用的火铳枪也仅仅个开始,倘若行之有效的话,还有更多的关中团练军改用火铳枪。至少在他看来,这将会是一个趋势。
然而,杨任耿耿于怀的团练军领取军饷的事情,在丞相柳毅这儿,则纯粹是临时应急之策。因为宋国断绝了函谷关的贸易,造成关中工坊停工的严重。工徒生计无着落,因此招募一批强壮的工徒充作火铳营团练,发给军饷,暂时安定关中。待到紧张的局势缓解下来,关中就不需要养这些团练,两国重开贸易,工坊也需要大量人手,也可逐步裁撤这些领饷的火铳枪手,让他们继续回工坊做事。G!~!
章68 沙尘暗云海-4
“大人,长安急报,请开国库藏,放粮十万石赈济长安附近的工徒。”陈与义先将一份誊写好的鸽书呈给柳毅,再呈上另一份卷宗道,“这是度支曹追加的度支清帐,若没有新的财源,国库藏将要超支五百八十五万贯。”
一年前,赈济署令袁兴宗将陈与义举荐给柳毅做书吏,和数年前相比,他眉宇间多了不少沉稳的气息。柳毅翻开度支曹的文书,建造水师炮船的费用,给辽东汉军的粮草,安北军司和安东军司攻打西京道的开支,关中动员团练的口粮和饷钱,这几项支出都是往年没有的。再加上关中的市面萧条,度支曹一下子便紧张起来。为免入不敷出,度支曹提出增加五厘关税,或是由国库藏卖出六百万贯的债票,年息六厘,分十年偿还。加收田赋和士人岁入,那是最坏的选择,也将引起最大的非议,度支曹提也没提。
柳毅思索了片刻,还是决定先请国库藏卖出债票。宋国断绝两边贸易已经使得长安市面萧条,若再增加关税,则无异于雪上加霜,甚至杀鸡取卵。他抬头问道:“与义,你才长安赈济署过来。说说看,若是函谷关断绝再持续一段时日,关中的工坊和工徒境遇,大概会糟糕到什么地步?”
每次夏宋交恶,宋朝都会像对待蛮夷一样断绝和夏国的贸易。这时就会导致关中市面的萧条,没有活儿干的工徒给州县造成巨大的赈济压力。而关东的商人虽然也损失惨重,却有冤无处喊。久而久之,每当函谷关贸易断绝,夏国朝廷总比宋国更着急,甚至愿意作出一些让步。这也是安东军司不愿轻易和关东开战的原因。
陈与义沉吟道:“这么持续下去的话,洛茶还可以用蜀茶代替,但贩香药珠宝的商行大概会关闭一半。其次应该是纺纱和织锦工坊,上好的棉纱不能运到关东,关东的蚕纱运不过来,纺纱的织锦的都没法开工了。有的工坊主人,就算工坊停工,还每日熬稀粥菜叶给工徒果腹。有的工坊主直接遣散工徒,这些人又没有田地,便成了流民。赈济署所赈济的工徒,主要就是这些纱坊织坊遣散出来的。”
柳毅点点头,纺纱和织布是关中和蜀中雇佣工徒最多的行当,因为贸易断绝所受打击也最重。绸缎和白叠棉布都是市面上的硬通货。对普通人家来说,布匹和衣物也是一种重要的财产,甚至父死子继。夏国工坊所织出来的白叠布更以结实耐用著称,好的白叠布足有两个铜钱厚,远处的弓箭都射不穿。而生产出来的布匹再多,也不愁卖不掉。因为关东的棉花不够,便有商号从关中买下棉纱,卖给河洛一带的农家纺布,再定期从这些农家购买布匹。同样,关中的织锦作坊需用蚕纱犹多,不足之数也是从关东买回来的。
陈与义眼中不经意流露出一丝悲悯之色。这贸易断绝后,河洛的农家境遇更是凄惨。河洛一带是宋国人烟最繁密之地,离汴梁又近,达官贵人买田置地也最多。棉纱纺布的收入,最初几年让农家生活殷实了一些,但是,随之而来的则是地主大幅提高田租,一直提到刚好能让佃户回到从前糊口的水平。现在断了关西的棉纱,农户失去纺布的收入,田租却是不会降低的,不知有多少农户又要卖儿鬻女。
“这工徒的事情,朝廷准备在长安招募训练领饷的火铳枪手,初数大概在五万人,希望能缓解一下吧。”柳毅缓缓道,“招募团练的事情,先由长安令和赈济署协同承担。”
他似乎是自言自语,陈与义的心里却咯噔一下。宋夏交恶,关中又招募训练火铳手。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这五万团练,将来用在何处不言自明。陈与义毕竟是出身关东的人,心情顿时有些低落。柳毅看着他告退离去的背影,叹了口气,眼神也有些复杂
喝过赈济署的粥后,包七丈便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但肚子还是“咕——”的一声。
自从邱氏工坊被关闭,柱国府颁布“工徒自守律”以后,关中的工钱大涨。包七丈合计来去,还是在这边再做上两年,再带着老婆孩子往西边领授田要好些。他把每年的工钱都攒了下来送回关东,给老婆孩子用作过河的盘缠。谁料到,今年碰上了倒霉的年景。许多工坊关闭,最先没有着落的便是关东工徒,他每天都去领赈济署的稀粥,然后回棚子,躺在床上,尽量减少活动,否则晚上都会被饿醒。
“包大哥,包大哥。”郭宏走进了来,手拿着半个撕开的馒头,大声道:“给!”
“咦?”包七丈将馒头接过来,奇道,“赈济署不是只施稀粥么?怎么有馒头?”他肚子饿得慌,咽了口口水,却没有吃,眼看着郭宏,生怕他做了什么不法的勾当,才拿到这个馒头。
望着同样饿得面黄肌瘦的郭宏,包七丈心里感觉非常对不住他,这个兄弟,若不是要和自己共同进退,早就去石山领授田了。郭宏虽然没有家室拖累,口袋里却好像有个洞,年尾发的工钱,年初就用得差不多了,结果工坊一倒闭,还是和包七丈一样挨饿。
“吃吧,大哥,”郭宏似乎看出了包七丈的疑虑,憨笑道,“我投了火铳营团练,包吃包住,一年还有二十贯饷钱,”他“啧啧”叹道,“那赈济署招兵的门口,馒头堆得像小山一样,只要投军就给一个馒头。”
“你既不能射箭,又不会骑马,怎么也能投军?”
包七丈疑惑道,在关中呆了几年,他倒不置于再把军士和贼配军混为一谈,但身无长技的郭宏居然也能投军,让他觉得不可思议。
“嘿嘿,这一回却不同,只要不聋不瞎,分得清左右就行。”郭宏眉飞色舞道,“包大哥,左右找不到活儿干,你也投军吧!”
“瓦罐难免井上破,”包七丈犹豫道,“吃军粮那是要提着脑袋卖命的”他话还没说完,外间又有个粗嗓子叫道:“包七丈,快出来,你浑家带着娃娃寻你来了!”包七丈眯缝着的眼睛猛然睁大,跃起身来,出门一看,外面站着同一个工坊里被遣散的傅庆,傅庆身边是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妇人,身后拢这一个小乞丐似的娃娃。包七丈定睛一看,可不就是自己的浑家潘氏和孩子吗?他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们,嘴唇哆嗦道:“孩儿他娘,你,,你们怎么找过来的?”
潘氏见着丈夫,还没开口,眼泪珠儿先流下来,然后先扯着那孩子怯生生地喊了一声“爹”,这才说起原委。原来这两年包七丈托人送回家的银钱,共有四五十贯钱。被人知晓了后,佃田的主人家也要提田租。恶霸也找上门来敲诈勒逼,不然就要到衙门出首告发。
潘氏没有办法,思来想去,便只得连夜带着孩子逃荒出去。上冻的黄河边上流落了大半个月,一直不敢过河。好在她遇上了过河的人,她把所有银钱都拿了出来,人家见她可怜,也就帮他们母子一起渡了河。这也是凑巧之极,她渡河后来数日,宋国便封锁了河岸。过了河后一路寻找,从一个赈济署的棚子吃到另一个棚子,颠沛流离,才终于一家团聚。
左右无事,傅庆和郭宏一起站在旁边,笑眯眯地看着这家人一把鼻涕一把泪的相见,过了半晌,包七丈才走过来,咬了咬牙道:“郭兄弟,这投军的路子,可以先领饷钱安顿家眷么?”郭宏脸现难色,显然不知。旁边傅庆却说:“这个我知道,只要签字画押,就能先领一半的饷钱做安家费。”
包七丈犹豫一刻,回头看了看还在抹泪的母子俩,猛然一跺脚道:“投军了!”
几天前,赵行德得到军府的文书,命他奏报火铳营的编制和战术,同时,这些都列入军机,一旦泄漏出去,则视同反叛通敌。赵行德疑惑不解,自己既然调入龙牙军,怎么又要管火铳营的事情。按照通常的说法,龙牙军有精锐弓手,根本用不着配备火铳的。
这几天,赵行德的大部分精力都用在了挑选亲兵和准备奏报上。而李若雪得知要离开的消息后,准备行装之余,免不了又要向韩凝霜道别。自从那次和韩凝霜倾谈之后,二人尴尬了几天,好在尴尬渐渐淡去后,反而消去了彼此的心结。
“这一别经年,不知何日才能相见,妹妹跟随赵将军,身边一个侍女也没有。赵将军常年戎马倥偬的,照顾起来多有不便。”韩凝霜的眼眸闪过复杂的光,她掩饰着低落的心绪,转而笑道,“辽东别的没有,就是巾帼不让须眉,我为你选两名伶俐的侍女,身手不错,又能照顾人,都是忠心可靠的丫头。就让她们跟在妹妹身边吧。”
章68 沙尘暗云海-5
“这怎么使得?”李若雪微蹙蛾眉,柔声道,“家中事情也不多,我自己便可料理,用不着侍女的。”汴梁李府的丫鬟仆人就不多,而她跟随赵行德出奔夏国后,除了帮忙的大婶外,便没再请过佣人了。
“现在用不着,将来便用得着了。龙牙军的校尉是将军身份,有人登门拜访,妹妹若是亲自奉茶,恐怕反而没人敢接了。”韩凝霜说着,左手扶着翠袖,右手斟了两杯清茶,将一杯端给对面,自己将另一杯端到唇边轻抿了一口,望着李若雪。
见李若雪露出惊讶神色,韩凝霜微笑道,“赵将军虽然守口如瓶,但他若只真是调任教戎军校尉,便算是有功无赏,大将军府断然不会有此等疏忽。再说,我在敦煌也有些耳目,各方消息稍加注意,便能猜出端倪了。”她轻击双掌,走进来两位侍女。
韩凝霜吩咐道:“霁月,彩云,见过赵夫人。”
“夫人。”两位侍女检衽行礼后,韩凝霜微笑道:“赵夫人温柔贤淑,知书达理,跟着她去夏国,也算是你们的福缘吧。”霁月和彩云又向李若雪福了一福,这才站在旁边。显然韩凝霜早已跟她们说过。
这两个侍女并肩玉立,一般高矮,霁月是丰韵娉婷,明艳动人,而彩云则削肩细腰,显得水灵秀气。虽然大户人家转赠奴婢亦是常有之事,但像霁月和彩云这样的资质,教养一个出来都不容易。就算在南朝的权贵府中,也是在主人跟前得宠的侍女。
“霁月和彩云两个从小跟着我,”韩凝霜眼中流露出一丝暖意,“原想给她们找个好人家,可是遍观汉军之中,没有通晓琴棋书画的,若是轻易许人,未免有些抱憾。麻烦赵夫人将她们带到夏国。她们跟了我许久,平常也很能干,将来再为她们寻个好人家。”韩凝霜的眼光微动,声音有些涩然,“若是赵将军和夫人有意,也可以将她们留下,就算是无以为报吧。”她的眼眸中带些黯淡,海风微微吹拂,韩凝霜伸手理了理发梢。
李若雪不知为何,心里也觉得有些发酸,她咬了咬嘴唇,将左边袖子的挽起,将皓腕上戴着的碧玉镯褪了下来,柔声道:“若雪也无以为报,这个留给姐姐,做个信物。”这碧玉镯乃是赵行德从芦眉归国,送给妻子的一件礼物,曾说“情分如此物一般,团圆不断。”所以李若雪平常总戴在身上。
韩凝霜知道玉镯的来历,她叹道:“夫人厚赐了,只是我常着戎装,玉镯易碎不能戴,只能将它藏起来。”言罢将将玉镯接了过来,却轻轻地放在桌上,目光有些黯然。
她二人说了会儿体己的话,李若雪便告辞离去。碧玉镯静静地放置在桌上,韩凝霜看了它良久,终于拿了起来。笼上玉镯时虽然紧了些,戴上以后却是刚刚好,不容易掉落。皓腕玉镯,在阳光下晶莹剔透。想起某些事情,她叹了口气,以手托腮,怔了片刻,又将玉镯褪了下来。
斡难河畔,沙尘遮天蔽日。诸多草原部落的骑兵在来回奔驰冲杀。
一个贵族腆着肚子,跟乌鲁克的身后,一边走,一边气喘吁吁道:“塔赤乌人不能就这么被拆散了,乌鲁克,咱们是一个部落啊,怎么能听从伯升豁的安排。他要谁当百夫长,谁就是百夫长。这么下去,大家都只听伯升豁的话,塔赤乌部落就不存在了啊!”
乌鲁克一直阴沉着脸快步地走着,仿佛在甩开一只讨厌的苍蝇,听到这里,他突然停下脚步,转头盯着那个人,乌鲁克的目光好像豹子一样凶,看得他浑身发毛,讷讷道:“怎么了,乌鲁克,你要去找伯升豁算账吗?”直到这时,柴颜留还满心希望乌鲁克去和伯升豁闹翻。虽然塔赤乌部落被改编成了塔赤乌万人队,乌鲁克成了万夫长之一,但底下的千夫长、百夫长都是伯升豁·蔑尔勃所任命的,很多规矩也是伯升豁制定的,实际上乌鲁克权力远远不如原先塔赤乌部落族长。
“我要是再听到你说伯升豁汗的坏话,”乌鲁克盯着柴颜留,这个没当上千夫长,就整天嗡嗡的苍蝇,“我就把你的舌头割下来。”他丝毫没理会被吓傻了的柴颜留,转身大步离去,骑上战马,很快驰到了伯升豁·蔑尔勃的大汗旌旄下面。
“乌鲁克,过来,”伯升豁冲他招了招手,指着山坡下正在冲锋的两个千人队,沉声道,“夏国骑兵就是这么冲阵的,关键不在盔甲有多么厚重,关键是队列要整齐。草原上骑兵冲阵太过松散,和夏国骑兵碰上的时候,咱们人马再多,但面对面的时候,总是打不过他们,就是这个原因。”
乌鲁克点了点头,目光中闪过一丝佩服。跟随伯升豁的时间越久,就越是发现他有无数的本事,对伯升豁的态度,也有开始时不得不奉他为大汗,变成由衷的忠诚和佩服。自从土兀剌河战败后,伯升豁痛定思痛,总结战败的原因,第一是各部落不相互同属。第二是精锐和平庸的战士混在一起,结果懦弱的拖累了勇敢的。第三是部落的勇士只凭一股蛮劲作战,,两军对阵时无法默契的配合。
原本宽厚的有些庸碌的伯升豁·蔑尔勃,这一次拿出了让所有人都吃惊地决心和手段。坚决地将跟随他的部落改编成了四个万人队,任命了四个万夫长,生性刚直的乌鲁克统帅塔赤乌万人队,勇将帖木儿统帅蔑尔勃万人队,足智多谋的铁木哥统帅塔塔尔万人队,忠心耿耿的蔑古统帅额尔古万人队,小部落则编成千人队,通常任命部落首领为千夫长、百夫长,由万万夫长管辖。万夫长和千夫长,千夫长和百夫长之间的关系就不再是大部落首领和小部落首领的关系,而是严格的统属关系。伯升豁·蔑尔勃甚至沿袭了辽国的军法,在战斗中万夫长战死,麾下千夫长退却的,要斩首千夫长。千夫长战死,百夫长退却的,要斩首百夫长。
伯升豁亲自挑选出勇猛而又忠心的两千名勇士,再加上各个万夫长,千夫长,百夫长的成年子嗣,总共三千骑,号称侍卫军。在每个万人队中,三千最强壮最勇猛的战士被编在了一起,而以跟随万夫长的那个千人队最为精锐。每个万人队剩下的人,则先按照战马的大小体重分成重骑兵千人队和轻骑兵千人队,然后再将按照战马颜色相近的分成百人队。这样以来,能负重但跑得慢的战马就不会拖累轻快的战马。在混乱的战场上,万夫长一看战马的颜色就知道部属的位置。
这样的编制还有个好处,就是将原来部落的统属极大地打乱了。伯升豁·蔑尔勃通过任命各级统兵官,对部属的控制力大增,这样才能够按照他的想法来操练和改进草原部落骑兵的配合,并且开始尝试着吞并一些更弱小的部落。为了躲避安北军司的攻击,蔑尔勃的部众尽可能地向东迁徙。但是,这里的草场实在不够养活这么多的部众。据说安北军司甚至准备进入辽国的境内讨伐他们。
“等秋天吧,”伯升豁看着山坡下面,马蹄扬起满天的烟尘几乎接入云端,骑兵一边冲锋一边射箭,“再多给他们一些时间,我们一定能打败安北军司。”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