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言情小说帝国的黎明TXT下载帝国的黎明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帝国的黎明全文阅读

作者:鼓元吉     帝国的黎明txt下载     帝国的黎明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章63 一别隔千里-2

    因为近岸海水已经结冰,载着汉军的海船实际停靠在一条长约里许的栈桥旁边。桥面铺着厚实的硬木,离冰面大约两丈高,聂丑奴低头朝下看,只见栈桥下面都是粗大的桥墩,一根连着一根,喃喃道:“乖乖,要修成这座桥,可得费不少事儿。”

    周光宗笑道:“谁说不是呢?听说,这石墩子用精铁为骨,可若是没有这座桥,咱们就靠不了岸啦。”站在栈桥上,风呼呼地刮着,两个人都要大声说话才能让对方听见。可陡然间看到这稀罕物事,心头也涌动着莫名的兴奋。众汉军来到码头上,只见岸边一片片都是木屋草棚,不远处的一座山丘上有座城寨。聂丑奴一眼辨认了出来,这城寨和南山城有几分相似,对周光宗指点道:“看那儿,赵将军的八卦城!”

    周光宗撇撇嘴,哂道:“聂大哥,那是守备衙门。”在夏国营控制的每一个港口,都筑有守备堡寨,根据重要程度不同,有的高大坚固,有的矮小简陋,但形制都大同小异。在这伙汉军里,周光宗乃是对北边的情况算是个百事通,他又指了指远处一栋贴着“道路”“安置”四个大字的木房子,笑道:“那里就是分派路条子的衙门。”

    新到汉军本应当等候守备兵引路,可码头上风大,冻得死人,周光宗仗着识得衙门的招牌,便自作主张地带众人朝安置所走去,走到一半时,却被两个守备兵拦住了,非要看他的路牌。周光宗等人正是要去领路牌,哪里拿得出来,于是守备兵便要他们回到码头上去等候,众汉军散漫惯了,哪里又肯答应。

    众人正缠杂不清的争论,忽然有人问道:“怎么回事?”

    聂丑奴抬头一看,倒吸了口冷气,居然是十余骑马队。战马膘肥体壮,四蹄和脖子都有长长的鬃毛,骑兵端坐在马上,将手放在兵刃上,居高临下地盯着自己这一群,让人不禁发毛。那领头的军官似乎是随口一问,两个守备兵却紧张起来,不再理会这群汉军,一人恭恭敬敬地秉道:“秉大人,这群新来的没有路牌,却在码头乱走。”

    周光宗却眼尖,大声道:“金将军,金司马,我是周光宗啊,上个月我跟随张将军到来远城公干,大人还赞我名字好,要我发奋杀敌,光宗耀祖呐!”北面的规矩森严,周光宗早已深知,他非常后悔,但出于一种面子的心理,又不愿再聂丑奴等人面前丢这个人。他满脸期冀地望着金昌泰,心却悬到了嗓子眼儿里,金昌泰是什么样的人物?自从赵德出征以后,整个北边地方,大小事务由他一概统揽。一面之缘的小卒,他还记得住么?

    好在金昌泰认出了他,笑道:“周光宗,不是周光腚,张六哥将军可好?”

    众汉军都是一阵哄笑,‘周光腚’乃是军中的绰号,这位金大人一口便叫了出来,看来是真认识的。周光宗丝毫没有尴尬,恭恭敬敬地秉道:“张将军在铁山岛护卫韩元帅。”脸色比向本营的上官禀报还要恭敬。

    金昌泰点了点头,笑道:“有张将军在,帅府必然稳如泰山。”他顿了一顿,看着这群衣衫褴褛的汉军,沉声道:“军中约定之事,万不可随意更改。辽军大兵压境,形势险恶,细作又无孔不入,令我们不得不防。在北面行军打仗,一定要将路牌带好了。”他抬头望着码头方向,低头吩咐身边的骑兵几句,那骑兵飞马便向码头驰去,不多时便将负责接引周光宗等人的守备兵带来,让这守备兵带他们去道路安置所。

    正所谓响鼓不需重锤,金昌泰这淡淡的几句话,旁人听在耳中倒没什么,周光宗心里却臊得面红耳赤,耷拉着脑袋走在队伍中。众汉军也不知他心绪,七嘴八舌地议论。有个人道:“奇怪奇怪,这金将军长得面善,说话也斯条慢理的,为什么他朝我看过来,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被看穿了,手脚都也没放处。”有人道:“那是,周老弟,他是个多大的官儿?”

    “多大的官儿?”周光宗没好气地答道,“赵将军出征在外,就他的号令最好使,处置大小事务,这北边上上下下没有敢违逆的。”“哦——”“这么厉害!”众人惊叹道,转过头去看时,那群骑兵已经驰入山上的堡寨,吊桥正徐徐拉起。

    在堡寨内的空地里,金昌泰将战马的缰绳拴好,点头赞道:“率宾马果然名不虚传,李四海当初看重这里港口优良才下的锚,却让我们白白得了上好马种和牧场。”他转头对身边的骑兵笑道:“等牧场建起来,你们那王都头,用棍子打他,他也舍不得走了。”

    十几个骑兵都哈哈大笑。近日有屯垦的守备兵报告,北面的草甸子发现了野生的马群,金昌泰估计是当初渤海国亡国以后,散落在荒野的马匹自行繁殖出来的种群。于是他亲自带骑兵去查看,还驯服了十几匹野马带回来,这种马既能负重,又耐严寒,和南面女真部落的马种相比只好不差,不但可以用来犁地,还能做为带甲骑兵的坐骑。于是金昌泰便打算筹建一个牧场,繁殖马群,一方面为伐木,炼铁等行当提供役畜,另一方面选取优良的马匹扩充守备营的骑兵。

    骑兵们正热烈地讨论着,金昌泰已经把缰绳拴好,抬腿上了楼梯。刚迈进签押房,他看见守备营都督查申,便问道:“刚才又有船只靠岸了,有赵将军的消息吗?”自从汉军帅府撤退之后,南山城的消息就时断时续了。

    “还是没有消息。”查申将手中的帛书交给金昌泰,“这次带来的消息还不如上一艘船带来的新。”金昌泰将挂在梅花鹿角上,接过帛书,飞快地扫了一眼。

    从铁山岛先出发的船反而后到,带出来消息的日子确实还不如上一次。这次消息,是说南山城海水虽然结冰了,但李四海的炮船还能轰击从冰面上通过辽兵。而上一次的消息是,海水结冰已经很宽,炮船的火力已经够不着了,水师只能和南山城通过旗语联系,辽军则将大队人马开赴苏州关南腹地,把南山城和铁山堡都团团围困起来。

    “窝在这天寒地冻的地方,还真是想念军情司的信差啊!”

    “这大半年来,我们发展的太快了,军情司的鸽驿不是那么好建的,鸽子需要时间来辨认新的地形。”金昌泰将帛书放入一个卷宗里,暗暗道:“行直,你自己建的那座城,你可一定要守得住啊。”

    最北边的率宾港离苏州已经有几千里远。辽军北上军队随耶律大石御驾亲征黄龙府,南面大军猛攻苏州南山城不下,都统耶律燕山又受了重伤,辽国把悍将萧塔赤调往南面。这一个多月来,汉军和夏国营所承受的压力都小了许多,可是苏州南山,在海冰消融以前,只能是一座孤城。无论是汉军还是承影营,连靠近和骚扰辽军的实力的没有。

    金昌泰深吸了口气,徐徐翻着卷宗,批阅在各地呈上来的文书。在别人看来,他大权在握,风光无比,而这副担子之重,只有金昌泰自己知道。他的官职仅仅是一个七百人承影营的行军司马,可实际上,他总揽着大小事务,从伐木开矿,到修筑堡寨,训练守备营,再从守备兵中强壮敢战的补充给赵行德。除了这些日常事项,他要安置十几万迁移汉民,马上还要再安顿一万多人的汉军。他要警惕周围高丽人、各地野女真部落,以及金军和辽军的动向,调动承影营掌握的力量及时的应对各方面的动作。

    查申翻看着海船带来的其它文书,忽然道:“金司马,这里有你的一封家书。”

    金昌泰接了过来,先看封面,是父亲的字迹,拆开了看,除了嘘寒问暖外,还说了另一件事。大意是某潘姓商贾有两个儿子,父亲让小儿子拿家的一大笔本钱在辽东开着商号,最近父亲突然亡故,也没有遗嘱,因此长房的人要按照“长子继承法”到辽东来收取这所商号。金昌泰父亲让他关照一下这收商号的,但万万不可为此乱了法度,把自己陷进去。

    金昌泰知道这潘姓商贾是金氏长房生意的伙伴,和自家却没多大关系。恰好前几日,这家争财产的把官司打到了守备府,因为商号在率宾府数一数二的,他也有所耳闻。

    金昌泰本想将此案交给商会裁判所处理,但接到这封信,却又改了主意。他向查申要出那份卷宗,仔细又看了一遍,来率宾府做生意的潘氏次子却说,这笔本钱父亲交给他自立门户的。双方各执一词,都指责对方说谎。金昌泰沉吟了片刻,找出潘氏长房请求那张状纸,在醒目处用朱笔旁批了一句,“辽东乃化外之地,宜从本俗,除农地之外,不用《长子继承法》。”

    这批注没有署名,金昌泰让查申也看了一眼。查申对律法也并非精通,金昌泰又统揽着辽东的民政,他看了也点头称是。金昌泰便笑道:“这商户纷争的事情,咱们守备府也不便干预过甚,免得惹出一身骚,还是听商会裁判所处置去吧。”便叫来一名守备兵,将这份财产争端的卷宗转送到商会裁判所去了。G!~!

章63 一别隔千里-3

    守备兵拿了文书,躬身告退。金昌泰微微一笑,心头涌起一阵快意,寥寥数笔,便能万贯的钱财易主,这便是权势所带来的快意。“长子继承法”乃是夏国最根本的制度之一,若是在夏国国内,废除它难于登天。营中多几个谙熟律令的能吏,金昌泰也不能如此轻而易举的废了它。

    大家族通常不愿意分家,而长房的未必都是德才兼备,却能继承全部家业,其他房有才能的人,只因为不是长房长子,便只能为人作嫁衣。就好像利州金氏长房老爷,是个为富不仁,有财无德的混账东西,却因为是长房长子,继承了偌大家业,富甲一方。金昌泰的父亲善于经营,本身也节俭,却只能维持一个中等规模的商号。而另一方面,因为这道法令,大商贾的产业聚而不散。虽然朝廷有“自守市易律”,但那些世家大族的产业越来越多,自然能控制商会,把持市面,众多辛苦经营的中小商贾都只能仰人鼻息。

    这法令的害处在国中也算是言者汹汹了,在夏国国内,许多有识之士都声言应该把“长子继承制”改为“诸子均分制”,便如汉代的“推恩令”一般,任他多大的家业,一代代分下来,也能把它摊薄了。然而,每一次丞相府、护民官和护国府校尉提议,负责制定法令的柱国府要么反对,要么议而不决。久而久之,大家也明白了,上百年传承下来的大族势力不是能轻易能够撼动的。

    潘姓长房在利州能得到“长子继承法”的支持,但因为商号产业在辽东,那经营商号的次子执意不肯交出账簿和钥匙,于是便请求要守备府强行将其收归长房。偏偏在夏国国内时,金昌泰便对“长子继承法”极为不满。他本意将这案子交给率宾府当地的商会裁判所,是算定了那次子在辽东经营许久,按常理说不会吃亏。可潘氏长房偏偏又走金氏长房的路子,这可就大大得罪金昌泰,亲自朱笔批注,让“长子继承法”在辽东近乎废弃。

    只有在边远的辽东,严格说来,这里并非夏国的土地。承影营的治下虽然也建立了护民官和裁判所,但根本不能平衡军士对地方的影响力。莫说是娴熟夏国律令,就算通晓辽国法令的人也不多。金昌泰因此还不得不兼着最高裁判所的主判官,因此,废除长子继承法,代之以中原和辽东通行的“诸子均分制”,对他来说,也就是轻而易举了。将来在这“均分”两字之前,还要加上“强行”两字。

    唯一要考虑的,是将来朝廷和赵校尉过问此事,如何解释。金昌泰沉思了片刻,辽东与夏国相隔万里,柱国府和护国府都不清楚当地情况,应该不会太过在意。而以赵德的行事为人,应当会支持自己的。

    “妈的,大不了丢官卸职,我也要废了这道混账律令。”金昌泰暗道,心底里涌出一股热力,不觉精神一振。自从署理辽东军政事务以来,他仿佛一架机器一样运转着,既像二十多岁年轻人一般精力充沛,又像四五十岁的老吏一般持重沉着,只是额头上不知不觉有了几道深深的皱纹。

    “金司马,赵夫人不在这艘船上。”查申翻阅了船老大呈递上来的名单,沉声道。开州早已被辽军攻陷,就连来远城也曾经遭到辽军的攻击,承影营军士的眷属大都已经送到到最北方的堡寨率宾港,按理说,如果从汉军大撤退时算起,赵行德眷属早就应该抵达了。率宾府与铁山堡相隔千里,

    “水师还停留在苏州附近,或许,赵夫人是在水师的船上吧。”金昌泰沉吟道,“一个月前,李校尉倒是捎过一封信来,说第四营已经接到了赵将军的家眷,那样的话,也安全一些。”在附近的海域,还没有和夏国水师炮船相抗衡的海上力量,不过据军报说宋国和辽国都开始仿造配备火炮的海船了,所以辽东的木料才会如此供不应求。

    经人牵线,辽东承影营和宋国河北大营也搭上了关系,河北方面说,买粮食可以,但需要用上等镔铁和造船大木料交换。北边有十几万人等粮下锅,金昌泰赵行德二人也便答应了,只将此事用飞书上呈大将军府报备,军府后来也没有干预。

    宋朝的保密功夫向来差劲之极,辽国准备将山后九州割让的消息,在朝野上下都吵得沸沸扬扬。有主张立刻发兵接收山后九州的,也有人说为幽云乃是有毒的河豚肉,夏国和辽国都是有备而战,而宋国贸然介入的话,长平之战恐现于今日,吵了一个多月都没有结果。大同府的战事正酣,在这个节骨眼上,军府也是希望能尽量拉拢一些宋国朝中重臣的。

    铁山岛,汉军帅府中,韩凝霜问道:“仍是看不清楚么?”

    张六哥脸带懊恼之色,悻悻道:“辽狗不知从哪儿找来许多牛粪马粪,整天都是黑烟弥漫,臭烘烘的连海船上都闻得到,可就什么都看不见。水师的船只稍稍靠近,便被岸上火炮轰击驱赶。”自辽国大军涌入关南以来,汉军一直都通过旗语和城中保持着联系,而现在,已经有十七八日不通消息了。

    “既然浓烟不散,”韩凝霜眼中闪过一丝担忧,沉声道,“那就是说,他们还没攻下南山。”

    “正是,末将也如此以为,”张六哥秉道,“北面辽海结冰数百里,水师前日所见,辽军数十匹战马拉着巨炮也从海滨上过去了。而夏国水师无法从海上轰击,打算先回月洋岛整修一下海船,再补充一批弹药。”

    “嗯,此事李校尉前天派人告知了。”韩凝霜低声道。张六哥禀报后退了下去。韩凝霜则沉吟不语,她望着窗外,大堆海冰仿佛岩石般堆积在岸上,更远处,大海的波涛仍在起伏不定,只是蔚蓝色的海水显得格外.阴暗。

    大队的汉军和百姓已经分散到各处海岛和北边的大陆上,苏州关南虽然容易遭受辽军的攻打,但只要水师得力,却是一个吸引辽军兵力,为北边的汉军营地减少压力的好地方。只要汉军控制着这个地方,辽国北上的大军就如同芒刺在背。可根据细作的消息,辽国南征大军新都统萧塔赤,狡诈多谋,生性残忍,还有五十多天海冰才会融化。辽军已经从辽阳拖来了上万斤的火炮,一发炮弹就重达数百斤,苏州关南这弹丸之地,可真守得住吗?

    外间通秉,赵夫人前来拜访,韩凝霜这才从沉思中清醒过来,吩咐道:“快请。”

    她稍稍整了整容妆,李若雪便缓步走了进来。她身着一件河西长袍。这长袍本是回鹘样式,可穿在她身上,却没有半点胡人的气息,羊裘环绕颈项,白色的长袍曳地,纤腰一束,更显得楚楚动人。韩凝霜自己也是出色的美女,可每次见到她,都不知不觉地心生亲近之意。

    思南端上了两杯香茶,这是赵夫人才有的款待,李若雪向她道谢后,这才对韩凝霜道:“李将军派人告知,很快就要起锚北上,这段日子我们多承照料,若雪是特地来向韩姑娘来辞行的。”说话间,她脸上虽然带着笑意,但仍然不自觉流露出忧色。平常李四海都会派人向她通秉苏州关南的情况,可最近这几天都没有南山城的消息了。

    这抹忧色落在韩凝霜眼里,她心下叹了口气,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轻声道:“月洋岛乃水师新拓之地,岛上尽是粗鲁男子,赵夫人去那儿多有不便。若不嫌弃的话,可以留在铁山岛等候海冰融化,按照往年的规律,再有五十多天,贤伉俪便可以团聚。”

    韩凝霜其实只说对了一半,月洋岛上其实是有女子的,只不过全都是娼妓。女子所用的物事倒是一样不缺。李若雪本来便是希望能和赵行德早日团聚,这才没有随其它海船北上,而留在了南面。她听了韩凝霜的话,不免有些心动,迟疑道:“如此一来,却是给韩姑娘添麻烦了。”

    韩凝霜伸手拂了下发鬓,宛然一笑道:“夫人见外了,我倒不知有什么可麻烦的?”她说着便站起身来,挽着李若雪的手臂,一同走到窗前,望着北方的海平面,轻声道:“赵夫人若留在这里,南山城早上的情况,傍晚就可以知道,消息比月洋岛倒是要灵通多了。”

    韩凝霜盛情挽留,李若雪犹豫再三,还是经不住她的劝说,决定留在铁山岛。目送她的背影离去,韩凝霜一个人有些发怔,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劝说李若雪留下来。赵行德已有妻室,以韩凝霜的身份,哪怕是做平妻都不可能。

    “也许,是让自己早点死了心吧。”韩凝霜低声喃喃道。她忽然想起百多年前,萧太后逼死了先祖的结发妻子,这便是韩氏与辽国上百年的仇怨的开端。女人的妒忌和私心,有时候可以变得非常不讲道理的。想到这里,韩凝霜不禁打了一个寒战,将这个念头从脑海里赶走。G!~!

章63 一别隔千里-4

    南山城头,刚刚打退了一次辽军的进攻,张仆气喘吁吁地坐倒在垛堞后面。从垛口往外望去,城下到处都是尸体,破烂的旗帜横七竖八,地面黑里透着暗红,血还没完全干涸,就有新的鲜血淌到地。

    “那娘的,辽狗真是疯了。拿自己人的命不当命幺?”旁边军卒骂道。

    “拿自己人的命不当命,”张鉊摇了摇头,“但一直这么干下去,绝对能搞掉我们的大炮。”原本辽军根本不可能登城头,可是现在,火铳抢手都要登城头准备白刃战了。他不再理会旁人,一边擦枪刺,一边想事儿。

    次赵将军亲自赐名后,张鉊心里很是火热了一阵,可是赵将军也没什么特意关照的举动,又让张鉊心头打鼓。他思来想去,自己从来杀敌不要命,向来也没什么疏失,唯一的可能,次李校尉送来的几个女人,自己没把持得住,爽了一把。事后听说赵将军对这事情很不满。张鉊当时心里就满是悔意,恨不得把自己那玩意儿给剁了,好不容易在将军脑子里刻下自己的名字,可现在,唉哟色字头一把刀,这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哦。

    正恍惚间,旁边的军卒大喊道:“快跑!”

    天一个影子黑压压地过来,张鉊下意识从地弹跳起来,几乎是扑到在城台下的甬道里,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儿,只听“轰隆——”一声巨响,一枚沉重的石弹恰好砸在城墙面,把地面砸出一个凹陷下去,整个南山城头仿佛颤抖了几下,那一百多斤重的石弹在惯性的作用下跳起来,正冲着众火铳枪手藏身的甬道砸过来。

    “爬啊!”张鉊根本来不及站起身来,只趴在地,拼命往里一窜,那石弹“砰”的一声砸在方,甬道里到处尘土飞扬,里面的火铳手一边咳嗽,一边拼命往里爬。张鉊“噗——噗——噗——”地吐干净嘴里的土,骂道:“别跑,别跑,快出去,出去啊!狗子要城头了!”

    他一边喊,一边一个箭步冲出去躲在垛堞后面,趴在城头的垛口朝外望去,果然,大队的辽军已经从前进的堡垒壕沟里冲了出来。辽军在风向燃起了大量的浓烟,顺风飘到南山城里,浓烟里面混着些不知名的粉尘,不但带着恶臭味道,汉军若是不小心吸入或是沾眼睛,立刻便将眼泪鼻涕都呛出来了。

    两道炮垒中火炮不断的开火,霰弹子砸在垛堞,“乒乒乓乓”的作响,其它火铳手躲在甬道里望着他,张鉊回身摆了摆手,示意辽军步卒还没有冲到近前。火铳手在城墙多呆一刻,就多一分被辽军矢弹杀伤的危险,所以只派一两个人在垛堞后面瞭望,其他人都要等到最危急的时刻才冲出去。

    石弹将粗木梁柱砸得“咯咯”作响,现在还不断往下掉着灰尘。幸好辽军巨型铁桶炮的准头实在有限,无法做到准确命中,否则,这样几百斤重的石弹子砸也能把空心敌台给砸塌了。将汉军的炮手活埋在里面。

    不过,赵行德已经顾不考虑敌台能承受多少发巨型炮弹的问题,他的眼睛布满了血丝,眨也不眨地盯着抬着正在前进的辽军。

    离南山城大约五百步的地方,辽军早已筑起了第一道炮垒,火炮从那里射出的霰弹可以洒落到南山城头。汉军多次用铁桶炮圆弹攻击这些炮垒,先后打死了不少辽军炮手,也损坏了不少火炮,但辽军总是很快又将炮垒重新筑起,而且将它筑得更结实。

    而在第一道炮垒后方大约四百步外,几乎在汉军城头火炮的射程之外,是辽军的第二道炮垒,布置着从辽阳城下运过来的七门巨型铁桶炮,其中最大的一门射出的石弹重达六百余斤。幸好南山城修筑得又矮又小,而这门铁桶炮的误差和他的威力一样巨大,仿佛掷色子一样,沉重的石弹有时击中城墙,有时落在城内,有时落在城外,总没有个准儿。否则,就算是刻意加厚的城墙也难抵挡得住它连续不断的轰击。

    攻城的辽军排列成一个个四五百人的方阵,抬着各种攻城器械,这么多天下来,他们已经完全摸透了城头火炮的射程,包括各种弹药的射程。只要在霰弹的射程之外,辽军的军官都会尽量约束士卒在队列中行进。

    南山城外的两道壕沟已经完全被填平,辽军还试图在城墙外堆土成山,每个攻城士卒身都背负着一袋子泥土,只要冲到城下,就算被战死了,这些土和尸体也堆积起来。新到的辽军都统根本不为战死的士卒收尸,甚至还利用投石机,将一些溃烂的尸体投进城里。若非是滴水成冰的天气,只怕南山城中已经爆发瘟疫了。

    在千里镜的视野里,辽军的仍是满脸恐惧,但整个风貌呈现一种令人不安的绝望和麻木。“难道是对死亡麻木了吗?”辽军刚刚进入圆弹的射程,赵行德立刻喝道:“开火!”

    城头的火炮立刻吼叫起来,一枚枚圆弹带着呼啸声飞越了绵延的战场,有的从辽军的方阵的空隙间穿过,有的却直贯入密集的辽军人群,所过之处,都是一片死伤,宛若血肉胡同一般,炮弹穿过人群后,去势未尽,“砰”地一声,势在地砸出一个深坑。

    阵型中旁的辽军脸色苍白,尽力不往旁边看,但空气中弥漫着的呛人的血腥味儿,耳边的一声声惨叫和哀嚎,又引得行进中的辽军忍不住扭头去看。炮弹从斜方向下穿过行进的辽军,那几具无头的尸体,被飞行的炮弹击中头部的。被击中腰腹部,胸口的辽军,身子几乎被折成两半,五脏六腑流的满地都是,眼见活不成了。而那些嚎叫得最大声的,则是被炮弹擦过,没伤着这些要害之处的,但是缺胳膊断腿的一些伤者。

    煞白脸色的辽军军官,黄豆大的汗珠顺着脖子一路流淌,他们强撑着,拔出腰刀大声喝道:“不要乱——”“只管前进——”“不许看——”偶尔用刀柄狠狠敲在那些脚步迟缓的军卒身。

    一个几乎被炮弹击中的辽军被吓傻了,他一边走一边打着哆嗦,牙齿“咯咯咯咯咯”直响,屎尿顺着裤管一路流过。前后左右的辽兵视而不见,这时候,大家都只壮着胆子,把自己当成傻子聋子瞎子,浑浑噩噩地跟着队伍走,谁也管不了谁。这也是尽管汉军火炮厉害,辽军仍然要列阵前进的原因,若是一开始就散开,恐怕走不了多久,这些军卒就撒丫子往回跑了。

    战场弥漫着双方火炮发射造成的硝烟,攻城的辽军每前进几十步,便从阵中奔出几个人,解下背的口袋,将一些干粪硫磺之类倒在地点燃,发出刺鼻气息的浓烟。随着辽军的逼近,战场的烟尘越来越多,也越来越靠近南山城。当辽军进入距离南山城两百步范围,城头火炮手熟练的换了霰弹,一片片倾斜在敌人群中。

    前进中的辽军阵型越来越乱,在如冰雹一般来的霰弹打击下,辽军的胆量都快要见底了。城头的火炮每一次发射霰弹,相当于一百多个火铳手同时开火,散射的铁弹子虽然小,但在这个距离足以穿透绝大多数铠甲。在被击中人身留下一个骇人的大洞。在“嗖——嗖——嗖——”的霰弹横飞中,终于有个辽军的方针坚持不住,不知是谁带的头喊了一声契丹话,然后从左翼开始“哗啦啦”的往后跑,这次溃退带动了旁边的两个方阵一齐崩溃。“不许退!”“停住——”“停住——”有军官大声喊道,“你们难道不怕萧将军降罪吗?”但溃军就像是绝提了洪水一样,这时候怎么止也止不住了,有两个军官当场被乱军杀死,剩下的不敢阻拦,被乱军裹挟着向后退走。

    城头的汉军发出一阵欢呼声,调转炮口,集中轰击还在战场死撑着的辽军方阵。城头每一次火光闪烁,都洒出一片弹雨,带着尖利的啸声落在摇摇欲坠的辽军阵中。

    辽军的第一道炮垒后面,一千多匹战马都侧卧在地,骑兵蹲在战马的旁边,等待出击的军令。宿值副将萧平嘴里嚼着草茎,耳朵听着城头的炮声,眼睛却看着放在平地的一柱香,这香燃烧得缓慢而均匀,面还有长短不一的刻度,当烧到最后一个刻度的同时,立刻续另一根刚好在燃烧第一根刻度的。萧平正是根据往日所探知城头炮火发射速度,以及现在开火的密集程度,来等待最多的火炮开火后的那一刹那。骑兵策马以最快的速度冲刺,从五百步外冲到城下了三十步,只需要极短的时间。

    忽然,萧平眼睛一亮,“噗”的一声将嘴里的草茎吐出,大声喊道:“都马!冲!冲!”他跨战马,战马仿佛通人性似地,立刻从地站立起来,几乎在主人提起缰绳的同时,后蹄奋力,便一跃而起,飞奔了出去。

章63 一别隔千里-5

    骑兵的突然出现,令守城的汉军惊疑不定。有人嘟囔道:“骑兵也能攻城么?”也有人大声叫:“弹药,快,快,弹药!”偏偏这时候,大多数的炮位才刚刚发射过,炮身刚刚退后,副炮手顾不得炮膛仍在发烫,便将沾湿的炮刷伸了进去,“滋啦——滋啦”腾起一片白雾,满脸乌黑的弹药手怀抱着药包站在旁边,精赤的身大汗淋淋,各个炮长都在不断地催促“快——快——”各个炮位都是一片沉重而急促的呼吸声。

    几乎汉军火炮都已换用霰弹,因为霰弹射程有限,在四五百步的距离,辽国骑兵根本不用躲避炮弹,他们的速度极快,一边策马奔驰,一边从马鞍侧面中提起一枚直径两尺的圆球。几乎转瞬之间,骑兵便和正在溃退中的辽军步卒相遇。宫帐军丝毫不做任何避让的动作,纵马径直往前冲,直撞得那些溃兵哭爹喊娘地四处走避。所幸就在几个呼吸之间,骑兵已经超越了溃兵,追前进中的步军方阵。

    宫帐军的骑术极精,在如此混乱崎岖、弹矢横飞的战场,他们竟能只用双腿控马,双臂奋力将那些圆球抡了起来,宛如抡圆了一个个流星锤一般,策马向着城墙冲去。伴随不时响起的轰鸣声,不断有霰弹子从城头呼啸四射而来,不时有骑兵被霰弹击中,连人带马栽倒下去,大部分的骑兵则是趁着大部分火炮还在装填的间隙,在最短的时间里冲入了距离城墙五十步以内。

    “放!”萧平暴喝一声,当先将点燃的烟球扔了出去。其实,多数骑兵脑海里都是一片空白,他们口干舌燥,只能按照事先讲好的战术行使,虽然没有听见军官的喊话,却纷纷将早已荡到了最高速的烟球扔了出去,然后奋力拉紧缰绳,让战马在最短的距离离减速,然后掉转方向,拼命向后逃去。

    千余骑宫帐军仿佛退潮一般地退却。几乎在同一时刻,城头火炮的开火的密度猛然密集了起来,“轰——”“轰轰——”“轰轰轰——”之声不绝于耳,数以千计的霰弹子从各个方向横飞四射,将距离城池三百步的范围变成一片屠场。经过短暂的低沉,这一轮炮击显得格外凶狠,炮弹不长眼睛,在这血腥战场,没有贵贱之别。在炮火的追击下,宿值副将萧平没有像别的骑兵那样拼命催马战马,但他也和这匹疾奔中的战马一样,心脏充血得仿佛要爆炸,霰弹带着呼啸之声从耳畔飞过,他的口干舌燥,顾不得去想其他的事,只能紧紧地伏低在马背,让自己这个目标变得最小。无论撤退中的辽国骑兵,还是踟蹰不前的步军,都在霰弹的弹雨中倒毙了无数。

    “你奶奶的!”周宇恶狠狠地骂道,火炮发射巨大的后座力让炮身猛然退后,他就站在离炮身三寸远的地方,却面色不便,他手带着厚厚的长手套,不顾炮身尚且灼热,抓着炮口稍微正了一正炮车,回头大声叫道:“快——快点儿——”一了战场,这个平常有些和气的炮长就变得六亲不认,炮手们不敢怠慢,忙将沾湿了的刷子送入炮膛,“滋——”的一声,在白雾蒸腾中,周宇那烟熏火燎的脸仿佛地狱里恶鬼一般。

    忽然,他的眉毛皱了起来,奇道:“娘的,什么玩意儿?”众炮手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一股股黑烟从城墙下方升腾起来,不知辽人用了什么法子,这黑烟极为浓烈,而且带着硫磺和恶臭的味道,很快就遮挡住了视线,从敌台的炮眼望出去,只看到一片浓烟。辽军人马在烟尘里若隐若现了,却很难分辨出哪里是散兵游勇,哪里又是人群集中所在。

    “冲啊——”“向前冲——”“攻城——”

    “架云梯——”“快!快!”“云梯架好了,,给我!”

    随着黑色烟雾笼罩了城垣,距离城墙百余外的辽军军官解散了阵型,大呼小叫地指挥着军卒蚁附攻城。在阵前,千夫长,百夫长,十夫长,一级压着一级,谁敢转身后退,立刻便就地正法。在阵后,大约四五百步开外,还有无数执行军法的宫帐军在监视着。辽军士卒如潮水一般奔到城墙下,先放下身背着的土袋,然后聚在云梯下方,向头顶和四面撑起盾牌,一个个顺着云梯向攀爬。有些辽军则不断在城墙下点燃发烟的药球,让滚滚黑烟越来越浓,还有的百余人一队顶着盾牌弯弓搭箭,在离城墙数十步远的地方朝头放箭。烟雾弥漫中,一丛丛箭如飞蝗一般朝城头射去。

    城头各个炮位都烟尘弥漫,炮手用手巾和帕子掩住口鼻,这个时候,所有人的神经都绷到了最紧,弹药装填的动作也到了最快。然而,各个炮长都在叫:“他奶奶的!”“什么都看不清楚!”

    “了!”“快——”因为视线不清,张鉊不敢托大,连声招呼甬道中的人出来。这时已经有十几架云梯搭在了垛堞。火铳手们合力抬起叉杆将云梯向外推,却不知辽军在云梯下面做了什么手脚,十几个人居然推不动一架云梯。城头箭如雨下,火铳手虽然穿着厚实的甲胄,也总有防护不周的地方,顿时有几个人倒在地。张鉊一咬牙,冲到垛口,将点燃了的火铳顺着云梯放了一响,只听“轰”的一声,似乎有人从云梯掉了下去,但隔着浓厚的黑烟也看不清楚。

    “什么看不清楚,大人,怎么办?”

    炮眼本来并不宽敞,加城墙地下不断升腾的浓烟,视线已经极差了。对火炮手来说,已经不可能瞄准射击。赵行德拿过传声的铁筒,沉声下令道:”不用瞄准!按照事先的顺序,最近射距,各敌台顺序开火!”深埋在城墙中的传声管道将军令传到了各个敌台,一直守在旁边的传令兵大声重复着:“赵将军令,不用瞄准!紧贴城墙,各敌台顺序开火!”随着这道军令的下达,炮长们不用亲自校对火炮的准头,而是将火炮向城墙方向转到最里,固定下来,然后亲自守在传声筒旁侧。

    “镇远台,顺序开火!”童云杰大声道。他指挥的乃南山城最重要的六座敌台之一,下两层共布置二十门重型铁桶炮,随着他一声令下,这二十门铁桶炮依次开火。“平辽台,顺序开火!”刘志坚沉声道。“破虏台,全速顺序开火!”高肃下令道。伴随着“轰轰”“轰轰”的炮声,无数霰弹子穿透了烟雾向前飞去。因为建造城池时,所有炮位的布置都是以发挥测射火力为要点,所以,当炮身转动到最紧贴城墙的时候,所发射的炮弹几乎是沿着与城墙平行的轨迹向前扫过,向内散射的霰弹子甚至直接打在了城墙,正攀爬云梯的辽军首当其中,纷纷中弹掉落了下来。烟雾中,城墙下的辽军仿佛被秋风扫过的野草一般倒下。

    南山城一共建有六座敌台,六座附堡,此外还设置凹面城墙炮位,专门清洗城头的内层炮位,还为将来预留了安置中央巨炮的炮位。大小铁桶炮加起来有三百多门,这些炮位的设计煞费苦心,全部都是按照发挥侧射火力的原则,使每一炮位正面开火都能掩护其他段城墙,若是各个炮台同时顺序开火,则各段城墙都受到侧射火力的掩护。三百多门铁桶炮次第发射霰弹,几乎等于近万,甚至数万弓弩手全力放箭,南山城的城墙狭窄的区域里,都弥漫在霰弹的弹雨和血雾之中。

    辽军故意释放的烟雾和开炮造成硝烟弥漫,只听得见烟雾中不时响起的惨叫,炮手们汗流浃背,只顾着以最快的速度装填弹药,然后——开火!

    这时侯,各敌台的指挥官反而闲下来了,童云杰盯着那团团烟雾,想起当初赵德问过的一个问题,“若是各炮位全速开火,要用多长的时间能杀光这城墙下的人?”正略微走神间,忽然“轰”的一声,巨大的冲击力将他掀倒在地,“妈的,炸膛了!”童云杰脑袋嗡嗡作响,他撑着木腿站起身来,见好几个炮手满身鲜血倒在地,附近的炮手都看着他们。童云杰眉头拧紧,望着那些发愣的人,恶狠狠地喝道:“看什么看!不想死就赶快干活,顺序开火!”

    “三号炮,开火!”微微楞神的炮长们仿佛被抽了一巴掌,没有被炸膛影响的炮位,仿佛运转着的机器忽然停顿了一瞬间,立刻又全速地运转起来。童云杰点了点头,指着那些受伤炮手,挥手道:“送到下去。去把预备炮推来。”几个人七手八脚的抬起伤患,几个人奋力把损坏的铁通炮推到旁边,还有些人去了弹药室,将另一门炮车推了出来。

章64 荣枯异炎凉-1

    南山城的各个炮位都以最快的速度开炮,炮手们装填弹药,将火炮复位,开炮,机械地一遍遍重复着这些动作。浓烟中的战斗持续了三刻钟,攻城的辽军才没了声息。

    赵行德下令火铳手上城戒备,暂停炮击,待浓烟渐渐散去,就在南山城的城墙下面,真正的尸积如山,越是靠近城墙的地方,辽军的尸体就堆得越厚,在墙基下方,泥土袋子和层层叠叠的尸体竟有三四尺之高,粘稠的血水顺着地势往下缓缓地流,渐渐地结冰,阳光透过烟雾,照在血红的冰面上,反射着出浑浊而诡异的光芒。这宛如地狱一般的场面,久经沙场的老卒也是极为震惊,稍微软弱些的汉军军卒,当即靠在城垣上呕吐了起来。

    赵行德双手扶着城垣,探出身朝下看去,深深呼吸了了一口气。天上一团黑影飞过,他的眼睛看到了,身躯却一动不动。“赵将军,小心石弹!”身边的汉军纷纷喊道,却没人敢上来拉他,只能一边喊,一边站在后面,看着将军沉默的背影。这个场面,很多人忘不了。

    石弹擦着城头,从众人头顶飞过去了。但另外一枚石弹击中城墙,众人驻足的地方剧烈地颤抖起来。攻城的辽军退去以后,辽国的火炮又猛烈起来,但怎么看,都像是气急败坏地叫嚣。赵行德只是沉默地看着远处,那连绵不绝的辽军营帐,喷吐着火光烟雾的铁桶炮,石弹在天空中划出一道道弧线,在天空的下方,是铺满了尸体的战场。

    夯土的城垣上遍布着弹坑,辽军射出的箭矢插满了城墙,寒风吹过,箭杆尾翎颤颤,哗哗作响,宛过清风吹过竹林一般的声音,在此透着一股凛然寒意。

    赵行德转过头,沉声道:“经过这一阵,敌军士气也疲了,炮组轮流警戒,把受伤的兄弟照顾一下。”他的嗓音不大,却浑厚,让人感到一股暖意。众汉军心中一定,忙着答应了。这场战斗中,守军最主要的伤亡都在城头的火铳手。虽然火炮的威力让汉军不必再冒着矢石在城头放箭,但攻城辽军中总有冒死登上城头的漏网之鱼。汉军火铳手远射近刺,用战斗证明了自己的,也付出了不少伤亡。

    这一场攻势,辽军所报的希望极大,攻势极猛,伤亡也极惨。距离南山城五里外,南面大营的中军帐前,两万辽军骑兵分别驻在四方,在校场的中央,站着刚刚退下来的各部辽军。除了伤重不能行动的,近万人在寒风中直挺挺地站着。各部辽军将领站在各自方阵的最前方,这些将领有些身上带伤,有的衣甲不整,北风呼啸中,更显得狼狈不堪。

    中军帐的帐幕早向两边撩了起来,帐中铺设满兽皮缝成的地毯,毯上陈列着十几张矮几,几上简单地陈设了些果品。帐中一堆炭火正熊熊燃烧,架子上烤黄羊肉色泽焦黄,散发出诱人的香味儿。辽国南面大营诸将,自右副都统萧乙薛,右副都统郭保义以下,二十几名大将分别坐在左右。萧塔赤端坐在大帅位上,看也不看那些败兵。北风中,将领灰头土脸,丢盔卸甲的军卒在瑟瑟发抖。上万人就这么站了大半个时辰,萧塔赤仍一言未发,众将都不敢擅自做主,只能陪主帅这么熬着。

    “少年权贵啊,纵然不知进退,”郭保义暗叹了一句,“行事怎能如此乖张。你若非是陛下的驸马,萧后的爱婿,这些骄兵悍将,早就和你翻脸了。”他心中这么想,脸上却泰然自若。少年将军恃宠而骄也是常事。郭保义稍通相面,认定萧塔赤有鹰视狼顾之相,不可轻易得罪。偏偏耶律大石和萧后对他真的是爱惜看重。事不关己,郭保义自然不会为别人出这个头。

    旁的辽军将领也老神在在地坐着,他们和郭保义想法相似,不想触这个霉头。自都统耶律燕山受伤回上京养病,萧塔赤接管了南面大营,刚开始有些人以为他年少好欺,谁知此人年纪虽小,下手却极为老辣。几场仗打下来,几个出头将领死的死,伤的伤,顿时再没人敢犯上作乱。

    整个校场上静静一片,只闻北风呼啸之声。忽然,一阵马蹄声打破了沉寂,萧塔赤眼神一亮,抬起头来,却是一队数十骑宫帐军,每人挽着一个大包袱,驰到帐前,当先一骑翻鞍下马,伏地秉道:“都统大人,我部奉命捕杀逃兵,斩获首级一百二十二级,请大人查验。”说完,后面的宫帐军纷纷下马,将包袱摊开,每个都装满了首级,堆积得仿佛小山似的。不少首级都圆睁着眼睛,仿佛充满了恐惧,又似死不瞑目一般。他们没死在汉军的炮火之下,从战场上逃走,却死在了族人的手上。

    逃兵的首级在辽军中引起了一阵骚动,中军帐中的将领脸色却缓和了些。一将功成万骨枯,斩杀逃兵的事情,大家都做过。“萧塔赤原来不是故意折辱我等,而是在等这些首级杀鸡儆猴。”众将想到此处,反而有些释然了。

    萧塔赤赞道:“做的不错!”命亲兵将一只烤羊送给缴令的将军。他左右看了看帐中的诸将,这才沉声道:“陛下在等着我们攻克南山城,擒杀汉军叛贼的好消息。今天这一仗,这些人不但是懦夫,而且还想逃跑,做大辽的叛徒,所以,不杀了他们,以正军法,我是无法向陛下交代,也无法安心面对诸位叔伯的。”他声音有些哑,仿佛金属摩擦出来的,一个字一个字,仿佛要钻到人的耳朵里。

    萧塔赤的叔叔也是辽军中的一员悍将,乌尔衮和这些辽军将领平辈论交,故而萧塔赤按照草原上的规矩,尊称多数将领为叔伯。但都统可以这么叫,帐中的诸将可不敢生受,有的谦让道:“都统大人言重了。”有的附和道:“这些败类,真是契丹人的耻辱!”还有的皱眉不语,原先的南征都统,耶律燕山虽然脾气暴躁,但他视契丹族人如手足骨肉,待军卒最为亲厚,哪怕是逃兵,也只按军法治罪,绝不会如此随意斩杀。现在换了这少年权贵萧都统,行事作风却是截然相反。

    中军帐的右下首,宿直将军耶律勃指节在酒杯上捏的发白,低声骂道:“这个草原上的蛮子,有什么资格杀高贵的契丹人。”耶律勃乃是皇族,生性高傲,他统帅五千宫帐军,平常并不十分买萧都统的帐。萧塔赤虽然动不了他,却越过了耶律勃,直接指挥宫帐军的部属,倘若有抗命不遵的部将,立刻军法从事。这么一来,等于把耶律勃给架空了。

    他的声音虽低,旁边的副将萧平却听得清清楚楚。萧平忙按住了耶律勃的手,低声道:“他是陛下的驸马。你还想活着回上京吧?”

    萧平和耶律勃乃是至交,听了他的话,耶律勃按捺下心中的怒气,目中露出一抹凶光,一扬脖子,将杯中的油茶喝光了,一言不发。萧平见状,心下暗暗摇头。开始时他还为耶律勃暗暗不平,到了后来,见识了萧塔赤整治其他将领的手段后,方才知道萧塔赤对耶律勃尚且算是手下留情。

    这时,萧塔赤微微笑道:“今日一战,虽然有懦夫,也有勇士,有个百人队,先后两次攻上城头,还在南山城下坚持到最后才撤回来,”他提高了声调,沉声道:“这样的勇士,才是我大辽的骄傲。每人奖赏五十头羊,十五个奴婢。从今天起,这些勇士就编入本将的白雕军。”说完挥手,让亲兵抬着美酒肉脯,连同两头烤好的黄羊送了出去。

    那个百人队还剩下寥寥三十几人,都是草原上的契丹人,骤然得到了重赏,顿时欢声雷动,高呼谢赏。契丹人生性豪爽,谢过赏赐过后,当即抽出了腰间的小刀,竟在大校场席地而坐,喝酒吃肉。引得旁边的辽军大吞馋涎。而当听说了这个百人队被收入白雕营,更是艳羡不已。白雕营乃是萧塔赤的亲兵,除了蔑尔勃族人外,全部是历次战斗中选出来最勇猛最敢战的军卒。而且白雕营常跟随在萧塔赤左右,不到决定胜负的时候不会出战。白雕营的精锐,更不会白白浪费在攻城的消耗战中。

    赏完登城的勇士,萧塔赤的笑容变冷了,他冷冷地看着幸存人数最多的三个千人队。

    “这一仗,有勇士,也有懦夫。懦夫为了保全性命,连汉人城墙的边都没挨到,就转身逃跑了。大家说,该怎么处置他们?”他沉声问道,在座的辽军将领都面面相觑,三个千人队,数人头,也有两千多军卒,总不能全都斩了。可若是刺字打军棍之类的军法,似乎萧都统是不会满意的。

    谁也不愿做这个恶人,中军帐中的沉默了一阵,萧塔赤沉声道:“懦夫,不过是怕死而已。今天攻城,打到城下的千人队,战死都在两成以上。总不能让懦夫反而得了便宜。那么,抽签决定,从这些懦夫当中,抽出两成的人处死,让他们知道,逃跑的人不可能苟活。另外,下次攻城,这三个千人队要冲在前面,用鲜血来洗刷耻辱!”

章64 荣枯异炎凉-2

    夜幕低垂,北风萧瑟,犹如鬼哭一般远处不断有火光闪现,石弹的轨迹在黑暗中更难看清,有时落在城外,有时猝不及防地砸在了城内。辽军的火炮轰击不停,白天数千人上万人的蚁附攻城,晚上也不安生,常常派出数十人,百余人,几百人摸到城下,有时放冷箭,有时企图趁夜偷城。白天夜里,汉军的防范也一点松懈不得。寒夜越来越长,守城军队分为五班,赵行德、杜吹角、刘志坚、简骋、马睿各带一班,每班值守一个时辰。

    亥时初刻,赵行德将下一班值哨jiao给童云杰,接着又去安置伤患的净室。一个多月来,辽军亡多伤少,因为救治不及,在城下轻伤拖成重伤,重伤拖成死人的情形司空见惯。而汉军则是伤多亡少,南山城内狭窄,有的房间仅能容身而已。而安置伤患的净室却宽敞通风,每天都要用醋熏个五六遍,十几个郎中轮流伺候着。

    踏入净室,便闻到空气中一股酸酸的味道,靠近mén口的伤兵纷纷转过头来。赵行德几乎是每晚必来,形成了规律,每晚戌、亥时分,净室中的伤患都翘等待,赵将军巡夜之后,方才熄灯就寝,倒也睡得格外踏实。

    为防辽军的石弹,净室筑在城墙背后,沿着反斜面的弧形房间,床位分别摆在内外圈,赵行德沿着中间的甬道走过去,他也没有嘘寒问暖,只向看过来的伤兵们微微颔,只目光中透着一股关切之意。经过新增加的这批伤兵时,便放慢了脚步。有五人是火炮炸膛受伤的炮手,还四十三人是火铳手和刀盾手。值守的郎中在他耳边低声禀报,这些伤势有轻有重,轻的将养十数日便可,重的要挨到开net以后才能痊愈,另有三人恐怕要落下终身残疾了。

    和那些已经习惯了伤势的军卒,新进来这批伤兵的情绪大多有些低落,尤其是那些重伤者,虽然没有说出来,却难掩眼底的一丝落寞赵行德心下叹了口气,振作了jīng神,他将手按在一个伤兵的肩头,正想说些安慰的言语,忽然旁边有人道:“赵将军,‘富贵不能yín,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这二十一个字,小人都会写了。”

    他转过头去,却见张鉊趴在一张床位上,似乎是背上受了伤,说话时底气不足,和“大丈夫”相去深甚远。张鉊听说赵将军每天都要来巡视伤患后,心中大喜。这是个弥补过失的机会,为了和赵行德能搭上话,张鉊花了两个时辰,晚饭也没顾得上吃,囫囵吞枣,生生将这句话二十一个字学会了。对他来说,字就好像图画一样,前面那个“不”和后面那两个“不”,都算作三个字了。

    “哦?”赵行德微笑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看来张队正要文武双全了。”

    旁边众汉军都哈哈笑了起来,这句话是赵行德亲手编写给汉军的识字本的第一句话,后面则是在辽东闻名的义士传略。在围城期间,赵行德也没放弃教导军卒识字的努力,一方面可以养成基层军官,另一面,则是希望把军卒从枯燥和恐惧中拔出来。识字既透着新鲜,又透着某种希望。很多汉军来早就学过了这开头的一句,围城这五六十天时间,进度快的都快学会两三百个字了,却每人像张鉊这样拿出来显摆。

    “嘿嘿,赵将军过奖,”张鉊满脸通红,虽然只是借个由头搭话,将军这半开玩笑地赞赏仍叫他兴奋得紧,他的手心微微出汗,在床单上擦了两把,憋了半天,见赵行德仿佛要转过头去,终于开口道:将军,前日那些娼妓来在城里做买卖时,是小人一时糊涂,这个,,”张鉊才当队正不久,官话也不会几句,只能结结巴巴道,“小人,,小人一定改过,将军念在小人没有功劳有苦劳的份上,莫要怪罪,,呵呵,怪罪”

    他自己想得太多,又前言不搭后语地,说了一堆,旁边的汉军都乐呵呵地看着笑话,赵行德的嘴角也带着笑意,低声道:“就算有罪,也在本将身上,你何罪之有?”张鉊听得一愣,望着赵将军,不知如何接这一cha,却听他霭声道:“说说看,你何罪之有啊?”

    “这个,,小人,大丈夫,富贵不能yín,”张鉊本想痛心疾地悔过,他满脸通红,偏偏越是紧张,越是说不出睡了娼妓有什么不妥,“就是,嘿嘿嘿,不能‘yín边的汉军都呵呵地笑了起来。

    赵行德也微微笑了起来:“没事,多想想,也不着急,”他拍拍张鉊的肩头,看了看左右部属,似是随口说道,“再说,你也未必有甚么过错。在这营里,若要说对错,只看国法军规。除此以外,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在座的诸位,若能自有一番见地,本将只会引以为豪。”

    众汉军纷纷点头,周宇却疑道:“赵将军所言,果是当真吗?”他压低了声音道,“兵法所说的却是,将军之事,能愚士卒之耳目,使之无知,使人无识。焚舟破釜,若驱群羊。驱而往,驱而來,莫知所之。”大约是赵行德也太没架子,让人也不知不觉放松了警惕,周宇这番话出口方才悚然一惊,暗道:“他也是随口一说,我怎能当众拂了将军面子?”他脸sè有些尴尬,左手不自觉地扶在白天受伤的右臂。其他的汉军都没进过学读过书,这几句听得似懂非懂,只满脸mí茫地看着周宇和赵行德两人。张鉊心中大恨,暗道,周宇这心狠手辣的,看不过赵将军和老子说话,仗着读过几本书,便来搅和老子的好事。

    赵行德一楞,没想到士卒中还有能引《孙子兵法》的,他颇有深意地看了周宇一眼,缓缓道:“唯天地万物之母,唯人万物之灵。人生而有所思,有所感,有所乐,有所惧,都不能断绝。治人之道,正如治水,堵不若疏。淤塞之道,行于一时,而遗祸于后世。放任士卒愚昧冥顽,等若是养盗饲虎,乃1uan国之道。所谓愚其耳目,驱来驱往,不过是用了一个‘诈’字,再多一个“胁”字。行诈术者不能长久,以暴易暴者,必受反噬。反之,倘若壮士知大义所在,则内能镇jian邪,外能捍家国。纵有一二jian雄,鼓噪作1uan,若东汉董卓,唐末安史之徒,不过netbsp;周宇低头沉思不语,而其他军卒则越听越是糊涂,似懂非懂,赵行德见状,接着说道:“这世间的飞禽走兽,各有各的厉害,可要依我说,唯独一样,比不过人。天冷了,咱们知道添衣服,过河了,咱们知道行船搭桥。各位,知道了吧?”

    将军问话,众汉军哪敢不答,纷纷点头道:“知道。”

    赵行德微微一笑,拖长了声音:“‘知——道——’,‘知——道——’,诸位可不小看这两个字。‘知’是知晓,‘道’是道理,人之所以胜于禽兽,为万物之灵,便在于人能知晓道理,再因循这个道理,趋利避害。天气冷了,飞禽走兽要换羽换mao,可不是因为知晓这个道理,而是出于本能,就像咱们拉屎拉niao一样的本能。唯有咱们人才知道,衣服穿厚点儿能暖和些。若是把这些鸟兽捉到南面,就算再热的天,它仍然是要照旧换mao,因为它不知道。而我们这些人,就会穿薄一点的衣服,让自己过得舒服些,因为我们知道。嗯,都明白,,恩,知道了吧?”

    这回点头说“知道”的时候,众汉军便没那么疑惑,反而咧着嘴傻笑的多了几个,心里想:“说顺了嘴这么两个大白字,原来还藏着学问哪。”有人笑道:“赵将军说得通透,倒是长了见识了。”

    赵行德的脸容却渐渐淡了下来,沉声道:“所以,有幸身而为人,这知晓道理,是最重要不过的事情。这天地间运行着无穷无尽,各种各样的道理,人知道得越多,知道越是通透,活得就越是舒服。孔夫子说,朝闻道,夕死可矣。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早上多知道一点,就多一天的好处嘛。”

    这时,有人疑道:“道理竟然是让人活得更舒服的么?”

    赵行德笑着点了点头,沉声道:“上古之时,人住的是荒野,穿的是没硝制过的兽皮,吃得是带血的生rou。父子兄弟也不能相让,大家像野兽一样,相互残杀,也没有固定的夫妻。后来,知道了建房子,织衣服,煮熟饭食。知道人伦,一家人才能相安住在一起,知道礼义国法,天下才有太平岁月。你看,这道理不就是让人活得越来越舒服么?”

    众汉军纷纷点头,赵行德接着道,“这世上有千千万万的人,每个人都能知晓新的道理,拿出来相互教益,大家从中可以所得到好处,更过一个人知道的千千万万倍。所以,这世上最恶劣之事,莫过于蒙蔽人的智识,使之不能知晓道理,而像役使禽兽一样用人。而最可惜的事情,莫过于生来便能思索的人,不去探求道理,就这么浑浑噩噩地过了一辈子。或是知道一些道理,却随波逐流,没有坚持过,就始终不知道对错,到了死的时候才来后悔。”他顿了一顿,看着众汉军,沉声问:“你们都知道了吗?”

    “末将知道了。”“小人知道。”

    军卒们纷纷答道。各人所悟,多少深浅不一,看向赵行德的目光,却和从前有了不同。

章64 荣枯异炎凉-3

    周宇沉吟着问道:“若是各人自有主张,如何判断谁是谁非?”

    赵行德赞许地点点头,没有直接回答,反而问道:“今夜乌云遮月,你们说说看,不知明天会不会下雨?”众汉军有的说,如此浓云,定然下雨,有的说北风猛烈,说不定这一夜就把云吹散了。赵行德挨着问了身边的几人,笑道:“眼下自有主张,虽然难辨是非,但到了明天,谁是谁非,便一目了然。”

    众人脸现恍然之色,周宇却不甘心,觉得赵德这是取巧,却听他又道:“适才各位猜测是晴是雨,前面多少讲了些理由。预知天象之事,老天爷天天都在帮我们验明是非,如此一而二,二而三,日复一日,除了天象之外,还能验证得出,大家所说的理由,哪个是实的,哪个是虚的,这样的道理日积月累,未卜先知天象,也不算什么难事了。”他顿了一顿,看着几个若有所思的汉军,笑道:“解铃还须系铃人,万物之理,自从那万物中来。人世之理,便从人世中来。人心或有不同,道理却是一个。”

    周宇点了点头,旁边有人却道:“赵将军,胡人要来抢,咱们就跟他干,这是什么道理?”

    赵行德笑道:“还是那句话,战场上的道理,战场上去找答案。”他看着那个些悻悻然的军卒,又道:“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可不是说着玩的,比如咱们这座城,各个炮位安排,发射的道理,你们都是知晓一二的,上阵杀起来,可不是得‘道’者多助么?”他这么一说,众多汉军都笑了起来。从前这些人从来没有想过,居然区区几千兵马,能顶住二十万辽军的围攻,还让对方死伤惨重。这仗打得痛快,是如有“神”助,这个“神”,大约就是赵将军所说的“道理”吧。

    “赵将军,所谓得道多助,‘道’难道不是‘道德’的意思吗?”有人问道。

    赵行德摇了摇头,沉吟着道:“或许如此。但是,道和德,最好还是分开来讲。道者,天地循环之理,顺之者昌,逆之者亡,是绝对的。便如四时有常,炎凉荣枯。你若在冬天种春天的庄稼,不合时令,必然颗粒无收。德者,是人顺从天道行事之意,周人所谓‘以德配天’是也。这个‘德’和‘道’是又大不同的。‘道’是纯粹的道理,‘德’里面却掺杂了人的作为,你可以说,中原有中原的‘德’,胡人有胡人的‘德’,但道却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道理。所谓‘以德配天’,就是说谁的言行能合了天道,谁就赢面就最大。”他顿了一顿,沉声道,“近世以来之大错,乃是只言君臣父子之德,讳谈天地人情之道。是故,所谓高才俊足,若是坐而论道,却只拾人牙慧,如太仓之谷,陈陈相因,令人扼腕痛惜。”

    他说着说着,抬头看那发问之人,却是守城的副将童云杰。他不知何时进来的,眼露出佩服的神色,感慨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赵将军,‘上古竞于道德,中世逐于智谋,当今争于气力。’这句话的意思,童某总算是明白了。”

    赵行德眼光微动,顺着他的话道:“若是道德高低悬殊,则以道德能胜。道德不能分胜负,则以智谋胜。智谋不能分胜负,则以气力胜。正如两军交锋,先以火炮,继之以弓弩,最后刀兵相向。若是对方没有火炮,那么第一阵便几乎输定,后面也不用较量了。”

    童云杰点了点头,沉声道:“正是。”二人同时大笑,心中都是一阵畅快。众汉军有的附和,有的若有所思,童云杰意犹未尽,转而问这些军卒道:“我军得了火炮和火铳之道,能够远射毙敌,可若是我们还没装填好弹药,敌人便欺近身来了,该怎么办?”

    这骤然一问,众人都有些迟疑,唯有张鉊一拍床板,大声道:“干,上枪刺——”他话一出口,才发现只有自己再说,迟疑地顿了一顿,最后那个“啊”字才出口。

    “正是!”童云杰笑道:“大道无形,不拘泥于成法。”他对张鉊赞许地点了点头,环视众汉军,沉声道:“天道站在我们一边,但是,现在就是上抢刺的时候!——汉军必胜!”

    他这话将在场汉军的士气完全激发出来了,众人纷纷的大声道:“上枪刺!”“汉军必胜!”“汉军必胜!”“上枪刺!”“上枪刺——啊!”最后这故意模仿张鉊的声音,又引起了一阵轰然大笑。张鉊虽然有些尴尬,但心里却是美滋滋的,毕竟又在两位将军面前露脸了一把。

    赵行德和童云杰走出净室,他抬头看了看上方,一名汉军站在城墙最高处,双手拿着火把,仿佛手执两面小旗一样,两支火把缓慢而不停地画着大大的圆形。在汉军身旁,两名军士各自拿了一副千里镜,在仔细地搜索远处海面上的任何光点。

    童云杰脸色微黯,秉道:“已经十天了,还是没有回应。”

    赵行德沉声道:“不要停下,接着试。水师通常不会在晚上出航,但哪怕是有万一的机会,也能让我们和外面联系上。”童云杰点了点头。白天辽军制造的浓烟遮蔽了城头的视线,和海上水师的旗语联系就一直中断。不但隔绝了消息,也让南山城更像是一座孤城。从那天起,赵行德便派人每天晚上用火把代替旗帜,向远方的海上发出旗语信号

    铁山岛帅府中,汉军水师统领张六哥正在向韩凝霜禀报,南山城周围浓烟遮天蔽日,汉军水师虽然无法看清具体情形,却也知晓白天辽军攻城的阵势极大。苏州关南的另外一座堡寨,铁山堡建筑在高山上,地形高耸险峻,临海一侧更是悬崖峭壁,辽军进攻困难,燃起的黑烟不但无法笼罩全城,而且很快就被海风吹散了。

    “也不知南山城池安危与否,守军伤亡几何?”

    韩凝霜一边想着,一边问道:“吕老将军还好吧?”

    “好得很,”张六哥咧嘴笑道,“契丹人连日来仰攻铁山堡,咱们那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地方,哪儿那么容易让他们攻下。吕老将军说,这些日来杀死的辽狗,少说也有两三千人。他还让我向韩元帅带好儿,说帅府里的房舍桌椅,连花花草草都给您好生照看着。只等一开春,海冰消融赶走了辽狗,便恭迎您返回大帅府。”

    “那就好,”韩凝霜微微蹙眉,没来由一阵心慌,“代我谢过吕老将军。让他老人家也保重,还有,辽狗这番花了大力气围攻我苏州帅府,二十万军轻易不能无功而返。让老将军要小心辽狗的诡计多端,还有,辽国的万斤铁桶炮甚是厉害,堡中要多准备土石木料米浆等物,万一城墙破裂了,要立时修补,万不可让辽狗趁了空子。”

    张六哥笑着答应了。铁山堡是帅府所在,修筑的时候,不比南山城简单,地形更险峻了许多。既然辽军全力攻打南山城都攻不下来,天天在水师眼皮子底下的铁山堡更是不太可能有事。只不过,韩凝霜的话,他还是会一字不漏地带到的。

    “晚上能出海吗?”

    “嗯?”张六哥一愣。

    “水师的船,晚上能出海吗?”韩凝霜沉声问道,“我想,白天辽军用浓烟遮蔽南山城的视线,到了晚上,恐怕就未必了。如果用火把代替小旗,也许能和城内互通消息。”两军交兵,最重要的是知己知彼。现在南山城是整个战局的枢纽。无论是南山城本身的情形,还是正在围攻南山城的辽军主力的情况,都是十分重要的军情。

    整个南面战场极其广大,辽国南面行营大军,有的围攻关南的两座城寨,有的屯在沿海州县防备汉军偷袭,有的分兵北上骚扰。汉军也有两三万兵力分散在附近的海岛,一边休养生息,一边伺机而动。然而,南山城的得失却是成败的关键。若是辽军攻不下南山城,海冰消融,关南之地门户被封锁,汉军卷土重来。若是汉军守不住南山城,则辽军掌握了苏州关南的门户洞开,大军随时可以长驱直入,汉军的势力则被彻底驱逐出这一块地方。

    近岸的遍布礁石,在夜里航海是十分危险。稍稍犹豫了片刻,张六哥还是答道:“没问题。”他站起身来,沉声道:“末将亲自掌舵,现在就出海,试着和南山联系上。”

    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南山城头,汉军已经换了五拨,最后手持火把的这位,胳膊也酸得仿佛要卸下来了。用千里镜望着远方的这位,眼睛也快睁不开了,忽然,他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绵延的冰面泛着微弱不见的光,远方的海面上一片深黑,仿佛妖魔的大嘴,几乎看不到波涛。可就在这一片浓浓的黑暗,出现了如萤火般的一个亮点,在不停摇晃,摇晃,就好像有个人在挥手一般。

    “有,,”那汉军在寒风中站立许久,嗓子早就哑了,他重重咳嗽了一声,惊喜万分地大声道,“有消息了,是水师,水师在跟我们联系!我们的人!”他几乎忘了这是在夜里,竟然一手抓着千里镜,另一只手冲着远处那点萤光不断挥舞起来。

章64 荣枯异炎凉-4

    “大约三四万辽军已进入苏州腹地,一边围攻铁山堡和南山城,一边在试着修筑城池”赵行德站在打旗语的军士身旁,遥望着远方。城头上风势猛烈,军士手执的火把呼呼直响,火苗松烟直往人的脸上窜。火把虽然可以代替小旗帜,但远处只看得到两个晃动的光点,必须要把动作放得缓慢,才能辨认出对方说的什么意思。

    等着军士将这句话用旗语“说出去”后,他才继续道:“城内弹yao积储充足。战死者七十六,伤者二百余人。两道壕沟被填平,攻城敌军可直扑城下。然城池坚固,士气可用,无需多虑。”停了一会儿,赵行德停望着南方,沉yín着又道,“三天前望见辽军在冰上拖曳巨炮,近日恐怕已进抵达老铁山下,巨炮石弹重达数百斤再过一月海冰开始消融,水师应每天检查海冰厚度,若辽军执意屯兵于关南,或能以火炮断其退路,徐徐疲敝,击其惰归。”

    天空还是黑沉沉的,城外旷野上,火光渐渐增多,是辽军在生火,却不是在造饭,而是在准备油茶和nai茶。契丹人生于苦寒之地,饮食也与汉人不同。果蔬野菜之类都放在室外冻硬,要吃的时候则用冷水浸泡,冰融掉后即可食用。至于rou食rǔ酪之类,更是如此,往往宰杀了牛羊鼠兔之类,把带血的rou和心肝稍微切切,便就着野蒜腌菜之类的吃下去。因为食物冰冷且油腻,契丹人极爱饮茶,几乎到了嗜茶如命的地步,而辽国与夏宋两国的贸易中,茶叶一直都是最重要的货物。

    出阵辽军各部匆匆吃过早饭,便离开营垒,开赴南山城下,摆开阵势在苏州南面,大约有一万辽军在进攻铁山堡,三万余人苏州腹地建立一座大营然而,完全结冻的土地让辽军几乎无法筑起足够坚固的寨墙,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只能用木桩栅栏构筑寨墙。两万多辽军守卫着各个炮垒,南山城小兵微,却有四百余骑兵,每每乘隙出城袭扰。有一次辽军的防备稍微有些松懈,差点被汉军骑兵踏了辽国的炮垒,萧塔赤为此大雷霆,下令在两道炮垒前面都挖掘防备汉军骑兵的壕沟,又分了两千宫帐军在紧挨着炮垒扎营,而汉军骑兵却再也不曾尝试冲击辽军的炮垒了。

    “我朝铁桶大炮的威力,其实还在贼寇之上,只是准头不佳。如果将大炮向前移动,甚至靠近城墙三四百步之内,必定能大大提高石弹的准头。可若是大炮向前移动,就进了城头贼寇火炮的shè程,贼人的炮术极准,在三四百步内几乎则必中。我方的铁桶炮又沉重,躲避不便,所以,,”

    中军大帐内,萧塔赤一边嚼着羊肝,一边听火炮营都监吴net的禀报。因为巨型铁桶炮命中城墙太少,萧塔赤已经斥责过他好几次,责罚也越来越严厉,吴net越来越感到脖子后面凉飕飕的,不得已想出了这个办法。见萧塔赤不置可否,吴net继续道,“以末将之见,贼寇的铁桶炮打得虽然准,炮子偏轻,威力尚嫌不够,若能造一大盾车,笼罩在我军铁桶巨炮的外面,盾车以牛马在内拖动,正面和顶上都覆盖以巨木,则贼寇的火炮万难贯穿。而我军火炮凭此可以直抵城墙三百步之内,近处炮,几百斤石弹只需多打中几次,就能把城墙给轰垮了。”

    吴net禀报完后,萧塔赤也恰好将一块羊肝吃掉,嘴边尚留着血迹,看着吴net道:“再有五十天海冰便要融化,你要造这盾车,需用多少人?多少天能完工?多少天轰塌南山城墙?”他的瞳仁绿,仿佛野猫盯着猎物一样吴net直觉地脊背出汗,只得硬着头皮道:“都统大人若拨给五千人做工,大约二十天可以完工,拉到城下需要两天,倘若如愿的话,再只需几天就能轰塌城墙了。”

    ““三十天,”他的话音未落,萧塔赤伸出了三根指头在吴net眼前晃了晃,“我给你三十天,若是南山城墙不垮,吴都监,你就亲自去攻城吧。”说完他摆了摆手,示意吴net可以退下,自顾自地端起油茶喝了一口,闭上了眼睛,忽然回想起祖父的几句话,“打仗就和围猎黄羊一样,不要怕吃苦,要从四面八方包围敌人,要像狼群一样耐心,像猫头鹰一样守夜,像白雕一样猛扑,不给敌人留下生路。”

    “南山城,赵德,”萧塔赤的手紧紧握住了角杯,“不管你多么厉害,都只能是我的猎物。”

    自从投效辽国以来,萧塔赤可谓志得意满,斩杀废帝耶律延禧,被耶律大石招为驸马,北征屠灭nv真部落无数,不过二十岁的年纪,都统南面大营二十万大军。以陛下和北院原来的战略,北征大军兵分为南北两路,御驾亲征直取黄龙府、会宁府,扫dang混同江一带金国余孽,将jīng壮的nv真人掳到南面,留下辽军镇守北面,并扣着北nv真大王羁縻各部,而南面大营攻取汉军帅府后,则一路扫dang开州、来远、正州、恒州,威慑太白山及鸭绿江等地nv真部落,威慑高丽国,扣着南nv真大王羁縻各部。

    虽然耶律燕山受挫,萧塔赤还没怎么在意,在他心里,攻取南山城甚至算不上是个开始。没想到在这里碰上了这么硬的对手。不仅如此,整个南面大营的攻势都极为不顺,百姓多数都迁到了铳mén江以北的地方,开州、正州、恒州等等都是空城一座,根本不见人影。要么就是像南山城这样的硬钉子。如果像这样显眼的rou中刺都拔不掉的话,漫山遍野地搜索敌军余孽就显得可笑了。

    萧塔赤深得陛下恩宠,执掌大军被小小一座南山城给陷住了,大营中不少契丹将领表面上服服帖帖,未免没有看笑话的心态。契丹人虽然被南朝人视为胡人,在骨子里却对其他的胡族有种优越感。偏偏这个当口,夏国进攻西京道,原本被耶律大石视为西面屏障的伯升豁·蔑尔勃,居然带领部众不战而逃了。虽然耶律大石没有把这笔帐算在萧塔赤的头上,每当想起这个,萧塔赤就深深地感到屈辱。

    “父亲啊,难道你真的是这样的懦夫么?”他正有些痛苦地想着,外面亲兵禀报,有人要献上攻克南山城的计策。萧塔赤又恢复了面沉似水的脸孔,传令将那人带上来。

    南山城屡攻不克,萧塔赤在大营悬赏,若有献策攻克城池的,赏黄金三十斤,奴仆三百人,若是没有官职的,则任命为工匠营总管。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亲兵带进来这个人,生得獐头鼠目,尖嘴猴腮,唇上两撇鼠须,见着萧塔赤便左膝下跪道:“小人葛鲁,叩见驸马都统大人。”

    萧塔赤看着他,问道:“你有何计策?”

    葛鲁有些受宠若惊道:“禀报大人,小人是后军营水龙队的。”后军是堆积粮草辎重之所,曾经被汉军奇袭放了一把火,几乎将大军粮草烧尽,后来便特意增加了水龙,以防火患。萧塔只赤点了点头,也没说话。

    葛鲁秉道:“前番后军大营失火,也曾动用水龙,因为天气十分寒冷,这水刚刚浇下去没多久,便都冻成了冰。”萧塔赤不着边际,不禁皱起眉头。葛鲁一边说话,一边暗暗瞅着萧塔赤的脸sè,忙不迭道,“小人灵机一动,便想出了一个攻破南山城的办法。这南山城虽然坚固,但内里窄小,也不见它有什么泄水的渠道。如果用百十座水龙朝着南山城里不停地浇水,这又是滴水成冰的天气,管保让里面的汉人都冻成了冰锥子。这南山城自然也就不战而破了。”

    葛鲁禀报之后,一边小心翼翼地跪在地上,一边偷眼看萧塔赤的脸sè。萧塔赤皱着眉头,脸sè狐疑,却仍问道:“依你这办法,要用多少人,几天可以破城?”葛鲁忙道:“营中本来有五十多具水龙,若有几百工奴干活,再从附近州县调集些必备的材料,一百多具水龙应该十几天就准备好。”

    “那就二十天,”萧塔赤伸出两个指头,其实葛鲁说的这些,他并不完全理解,但只要有办法,这并不妨碍试上一试,“二十天之后,大军攻城,我要你的水龙跟着!如果水龙没有用的话,你也就和其他将士一起攻城。”

    “是鲁连连点头,犹豫地问道,“那”

    “现在你已经是工匠营总管,三十斤黄金会送到你营帐,回到上京城便赏你奴仆。”萧塔赤有些厌烦地看着这个人,暗道:“官职和黄金暂且寄存在你这儿,若让我现你信口胡言,自然会连同xìng命一起取回来。”他也不看葛鲁,挥了挥手,命他退下。

章64 荣枯异炎凉-5

    葛鲁刚刚退下,萧塔赤正欲披甲出营督战,亲兵又报,副都统郭保义来访。萧塔赤只得下令传见。他知道郭保义是陛下的心腹,好像是粗人一个,实则极有心计。出征之前,萧皇后还特意叮嘱过他,是郭保义向陛下举荐他担任都统,这个人是需要多加笼络的。不过两个人见面以后,却总是有些不太投机。两人一个是都统,一个是副都统,便这么若即若离地合作着。

    郭保义满脸喜色地走进来,一见萧塔赤便笑道:“萧都统,攻克贼寇巢穴有望了。”萧塔赤微微一愣,心下暗道:“前几天大家都说没有办法,今天献计的却一个接一个的来。难道是长生天保佑不成?”他心中疑惑,不禁抬头向上看了看,穹庐大帐的圆顶已经打开,但只有一团团厚厚的乌云,天空显得格外.阴沉。

    郭保义看了看左右,喝道:“你们先退下!”

    帐中伺候的白雕营亲兵看向萧塔赤,萧塔赤点了点头,这些人方才遵令退下。郭保义这才微笑道:“萧都统,你知道晋王的事情吧?”

    “晋王?”萧塔赤迟疑了片刻,终于想起来,“你是说韩?”他只知道有个姓韩的汉人,因为被查出来是耶律皇族的遗脉,被耶律大石封为晋王,这个人在金国颇有耳目,为辽军北征倒是出力不少。萧塔赤初听此事时,心中是大不以为然的。草原上部落首领的儿子流落为奴隶的不知多少,也没见谁单单凭着出身高贵,便又重新当首领的。部落中的奴隶更罕见因为三四代以前的先人而背叛现在的部落的。因此,这件事情他听听也就算了,没想到郭副都统又提起这个姓韩的。

    “正是,”郭保义笑着,低声道,“实不相瞒,因为晋王从前在汉军中多有部属,出征的时候,陛下就派了晋王的人跟随在军中。果然,昨夜终于和铁山堡中的细作联系上了。”郭保义走到帐中悬挂着的铁山堡地势图前,指着后山临海的悬崖道,“汉军仗着此处地势险峻,防守极松,每晚只有一个百人队当值,那细作是个百夫长,正好又是后天当值。到时候我军选拔出数百勇士,潜伏在冰面上等候,细作会从上面放下绳索来。我们大军趁夜从前面偷袭,吸引汉军的注意力,勇士们趁机后面攻打。里应外合,一举夺下铁山堡。”

    “原来如此。”萧塔赤闻言也是大喜,又问道:“郭大人,晋王在南山城中可有内应么?”

    郭保义摇了摇头道:“南山的守军是那赵德自己挑选的,十夫长以上的军官,都是他一手选拔,百夫长以上军官,更是此人的心腹部将。上下犹如铁板一块。晋王的内应也没法钻进去。”

    “哦,”萧塔赤的口气中难掩一丝失望,点头道,“那么,本将便从白雕营中选出五百勇士从悬崖登上,正面指挥大军攻打铁山堡,便有劳郭都统了。”萧塔赤虽然出身在草原,但在朝中为人处事已有几年,郭保义已经做到了这个地步,他自不会和郭保义争夺铁山堡的功劳,反而要玉成此事来笼络他。

    他抬头望着帐外,远远的地面上,那个矮小的城池,深深吸了一口气。“也好,”萧塔赤戴上头盔,“不用背后动手,本将也能攻下这座城。”他将弯刀别在身上,大步走出帐幕。火炮的轰鸣声震耳欲聋,烟尘蔽日。不远处,受罚的三个千人队扛着云梯列好了阵势,旁边有骑兵监视着他们,又一天血腥的攻城战开始了。

    北风猛烈地刮着,虽然没有夹着冰雪,却像刀子一样割人的脸。满眼皆是冰雪的世界,雪地白得那么纯净,连一丝褶皱也无,这说明这片地方不但没有人烟,连鸟兽也罕至。然而,如此纯净的美丽,却是和最残酷的严寒相伴而生。

    没有任何声音,一切都好像静止了,在雪原上缓缓行军的蔑尔勃人,仿佛被长生天所抛弃了一样。虽然已经裹上了所有御寒的衣物,皮袄,棉衣,甚至毯子,他们仍感到彻骨的寒冷,每一次呼吸,肺都好像要被冻裂了一般地疼痛。许多人手脚和脸都被冻坏了,甚至连头脑都出了问题,就好像被严寒冻住了一样,除了寒冷,没有任何感觉和思想,像木头一样跟着大军行动,实在没力气了,便一头栽倒在雪原上,旁人推他两把没有动静,也就让他永远留在那儿了。

    忽然,前方隐隐约约出现一层雾气,而前面的雪原,似乎也更加晶莹剔透了些。许多的蔑尔勃人都感到不同寻常。一股气息令马匹也兴奋起来,饥饿的马匹甚至在不停刨着雪地,在厚厚的积雪底下露出了草茎。

    “天哪,这一定是北海!”

    看不到尽头的冰面,就这样突然出现在了人们面前,已经绝望了的人不禁喜极而泣,这一定是北海,蔑尔勃人祖先放牧过的地方,在北海的附近,气候要比附近任何其他地方都要暖和得多,虽然人们已经被冻得感受不到,但这就是生和死的差别。而且,在北海的湖畔,有大片的牧草,只要马匹刨开积雪就能吃到草。

    “对,我们已经绕过了北海了。”伯升豁肯定地点了点头。虽然蔑尔勃人世代都在北海南方放牧,但北海如此广大,这一路行军所经过的地方,包括最后到达这片湖畔,都不是任何一个蔑尔勃人所经历过的。一路上伯升豁都用观天仪来测定方位,这两天来,他携带的炎凉仪显示的气候在急剧变暖,只可能是靠近了北海的缘故。单单以向南行军的速度,不可能让炎凉仪有这么剧烈的变化。因为北海是一个浩瀚无比的湖泊,只有北海的结冰,才能如此吸收寒冷,让附近的陆地比其它漠北地方要暖和很多。

    “这就是北海了。”伯升豁再次肯定的点头道,望着无边无际的冰原,他忽然叹道,“苏武牧羊的地方啊,一个南朝人,竟在这里苦守了十九年,这等气节,着实令人敬佩。”南朝人虽然世代崇敬苏武,但恐怕任谁都想象不出,这是多么折磨人的一件事。

    南朝的那些人,对于漠北,和草原的部落,始终没什么确切的认知。他们觉得漠北的严寒,也许就是比幽州再冷上一些罢了。他们以为游牧部落终年在草原上东游西荡,居无定所。中原人不知道,如果把大草原比作一个中原的城市的话,每个游牧部落充其量只是熟悉其中几条街道而已。草原部落一年四季放牧,都有极为固定的线路。而且因为无法确切的辨识方向,对于陌生的路线,游牧部落一向都是避而远之。如果沿着陌生的路线迁徙放牧,如当初匈奴被汉朝逼得逃向漠北那样,代价将是极其惨痛的,往往是人口和牲畜的大量死亡。同样的,哪怕是游牧部落,在漠北草原行军也不是自由自在的纵横驰骋,携带大量马匹的军队,往往非常依赖传统的游牧路线,水源,草场都不是随处可得的,错过一两天的行程,就会付出惨重损失。

    这些中原人不知道的事情,夏国人都了如指掌。安北军司只控制一些重要的路线,游牧部落军队向西进攻就极不方便。反而是夏国的骑军,借助着观天侧地仪的指示,往往能走一些出其不意的路线,比如朱燕衡成功地偷袭海都汗的大营,夏国骑兵都逼近了数十里外,蔑尔勃人才发觉。

    这一回,伯升豁恰恰利用了这一点。安北军司为了攻打大同府,骠骑、同仇和度寒三军倾巢而出,还征发了三万荫户骑兵,这样,安北军司还剩下的踏雁和突骑两军原本分散在夏国境内极为广阔的草原戈壁上,因为骠骑军出征,大约有四千五百名踏雁军被陆续调到了横寨堡,而突骑军甚至都还没有集中。夏国的骑兵斥候警戒各条贯穿草原要道,却没料到伯升豁率领的蔑尔勃骑兵甚至绕过了整个北海,这条路线是伯升豁探寻了许久才找到的,在人迹罕至的漠北雪原行军,两万骑兵从西京道出发,沿途倒毙了近五千人,终于在安北军司毫无防备的情况下,突然出现在了度寒城和横寨堡的背后。

    这里是安北军司的后方,荫户牧民毫无防备的集中在冬窝子草场过冬,从这里到夏**队集中的横寨堡,大约有一千六百里路。而两百里外的度寒城,只有驻扎着五百军士。

    “勇士们,我们走过了最难走的路,挨过了最冷的风雪,长生天保佑,我把你们带到了这里,”伯升豁拔出了弯刀,“我对着长生天起誓,这片土地上应有尽有。你们饥饿吗?这里有喷香的羊肉和奶酒。你们寒冷么?这里有裘皮,棉袄。你们穷吗?这里有金银和钱财。还有,女人。只要打了胜仗,这些都将归你们所有!”

    注:古时北海,小海,今日之贝尔加湖G!~!

章65 炎凉几度改-1

    “这里是北海的西岸,再往南行,就要靠邱老板和靳老板指点了。”伯升豁微笑道。他身边跟随两人,御寒的风帽几乎将面目完全遮住了。这两位是中原的商贾,商队常年来于辽夏宋之间。秋天刚刚送了一批货物到夏国牧民越冬的草场。商贾确实是长天的使者啊。耶律大石想让蔑尔勃人当他的看门狗,为契丹人流血守卫西京道,可是伯升豁却知道,在西京道流再多的血,也是为辽国而流的。唯有在漠北打胜仗,才能脱离辽国的卵翼,重振海都汗的雄风。

    “此事包在某等身上。”其中一人沉声道。“可汗,那财货的处置?”另一人却冷冷问道。

    “金银珠玉这些,还是烦劳邱老板为我们做买卖。”伯升豁笑着扬了扬马鞭。金银最多能收买一些部落的首领。而有了粮食布匹,他就可以招揽更多的勇士。

    “爽快!伯升豁可汗这个朋友,邱某交定了!”那人将头上风帽掀起,赫然竟是在夏国被通缉的工坊主人邱天瑞。他的脸上有道深深的疤痕,从额角一直蜿蜒到脖子,仿佛一条蜈蚣。那是军情司派人下的手,但还是给他侥幸逃生了。

    逃回关东后,邱天瑞又搭上了范满仓、靳玉兰等商贾,专做从河东向漠北走私粮草铁器和马匹的买卖,因为他财雄势大,又有手段,反而后来居上,隐然成了这一路商人的首领。这次伯升豁召集了两万骑兵进攻夏国腹地,还是邱天瑞召集众商贾,以将来大军掠取的财务为抵押,先垫付了一批粮草,同时得到了伯升豁的许诺,蔑尔勃人这趟入寇夏国所得的金银财物,都交由邱天瑞这一伙商人,在中原区换取粮草、布匹、兵器、铠甲、火药、机器等物事。

    在着浩瀚的冰湖之畔,马匹刨出被积雪覆盖的野草,俯着脖子啃嚼。蔑尔勃人也从皮囊中取出酥酪肉干等物,和着积雪吃下去,一餐饭竟丝毫不动烟火。为了不引起夏国人的警觉,三天以前,伯升豁便不准军队在白天动烟火了。

    “这些蛮子的肚子怎么长的?这玩意儿也吃得下去?”靳玉兰一边嚼着炒面,一边抱怨道。跑漠北这条商道的虽然也能吃苦,但不吃点热的,总感觉肚子里凉透了。“这份儿钱,可真不好挣啊。”靳玉兰叹道。

    “他们若不像这般,怎么能打败夏国人。”邱天瑞恶狠狠地咬了口肉干,他已经习惯了这腥臊的味道。有时候邱天瑞甚至想,也许自己骨子里就他妈是个胡人。大约两个时辰以后,蔑尔勃军队再次出发,他们要像钻进了羊圈的饿狼,凶猛地扑向柔弱的猎物。

    五天后,蛮部入寇抄掠的消息,震动了整个北州。百多年前,夏国人到小海湖畔屯垦屯牧。先帝又将秦国公和赵国公封地在此。度寒城曾经是安北军司的军府,后来军司迁到了横寨堡,这一带也是世出军士的地方。蛮部抄掠北州,这是几十年都没发生过的事情了。

    秦国公辛寅闻讯立刻赶往度寒城,抵达城下的时候,正碰上镇北侯蒲英。他二人既是开国公侯,又是护民官,说起话来毫无顾忌,蒲英愤愤道:“辛大人,朱燕衡这是怎么搞的,居然让蛮部打到北州来了。”原先在骠骑军军中,辛寅曾经是蒲英这一营的校尉,虽然退役已久,蒲英仍然对他以“大人”相称,而不称以爵位。

    辛寅皱了皱眉头,沉声道:“先去见狄英,弄清楚切实情况。”当初朱燕衡在骠骑军中很是惹人嫉妒。辛寅虽然和他们不是一辈的,但身为校尉,对这些晚辈军官之间的恩怨极为清楚。老上官发了话,蒲英只能腹诽道:“朱燕衡这混账,无非是想捞军功”

    二人出示了护民官的令牌,带领三十余骑家将进入度寒城,径直来到州牧府。

    北州牧狄英听说两位护民官联袂前来,当即与度寒军校尉翟怀贞一起出来相应。度寒军出征后,北州只留下翟怀贞这一营五百军士,一半都分散在各县,现在度寒城内的,仅有两百五十军士。而且,州府练账簿上还有四万七千多团练,但都分散在方圆一千多里的地方,短时间内难以集中。入寇的蛮部正在逐个劫掠牧民越冬的草场,北州牧和度寒军却无力阻止。只能让荫户宰掉不必要的牲畜,带到附近的仓城避祸。草场距离仓城遥远的,便结成车营自保。然而,蛮部有骑兵将近两万,还有抛石器等攻城器械,若不派兵不加以驱逐,任由他们一个一个冬窝子草场的扫荡下去,北州的百姓却要遭殃了。

    “蛮部骑兵行踪飘忽,到处袭扰我们的草场,令人防不胜防。”狄英面露难色道,“度寒城附近的荫户骑兵只有五千多人。”校尉翟怀贞也皱起了眉头,他手中只有两百多军士,而且还不全是骑兵,其他的都分散在各县。在前面几次劫掠中,已经有几十名军士战死了,遭殃的百姓则数以千计。

    “这些马贼现在在什么地方?”辛寅看着地图问道。安北军司习惯把敌人称为马贼。

    “不清楚,”狄英赧颜道,“敌人都是骑兵,来去如风,只是从遭袭的草场来看,他们应该是从小海北面而来,一直向南劫掠过去的。”州府和度寒军也曾派出骑兵斥候追踪蛮部,但这股马贼十分狡猾,一发现附近有夏国的骑兵,便立刻派出数百上千骑加以驱逐。斥候们寡不敌众,不但没能缀上敌人,还折损了不少人手。

    “这是我北州的地方,马贼‘来去如风’?”辛寅的眼中燃起一团怒火,这“来去如风”在他听起来,就是和如入无人之境差不多。对于封地在此上百年,拥有夏国最好马种的秦国公来说,没有比这更大的侮辱了。镇北侯蒲英也点了点头,不满地“哼”了一声。

    狄英和翟怀贞都有些尴尬。某种程度上,这些传承了上百年的开国公侯,才是北州真正的统治者。他们在北州拥有广阔的封地,忠心耿耿的部属。因为在当地威望崇高,几乎代代都被百姓们推举为护民官,敦煌的陛下对他们也礼敬三分。

    “打马贼最重要的是不能丢了敌人的踪影。”辛寅皱着眉头道,“敌人两万骑兵,要让他们赶不走,甩不掉,”他沉吟了片刻,转过脸问对蒲英道,“我出三百家将,你带两百家将,再请赵国公出三百家将,通知其他人,让他们自己看着办。明天日出之前,带着家将到我的马场来集合。”

    蒲英忙点头答应了。秦国公辛家、赵国公于伏家和镇北侯蒲家都受封在北州,一州之内封有三家开国公侯,在整个夏国是绝无仅有的。因此,整个北州的豪族,都以这三家为首。而三家之中,又以开国朝封爵第一的秦国公为尊。而北州作为安北军司的大后方,世袭爵位的豪族有几十家,那些有幸跟随秦国公出征的,哪怕是战死了,也与有荣焉。没有得到通知的,反而会深感失落。

    “我们会一直缀在马贼的旁边,教他们无所遁形。”辛寅盯着地图,他甚至没有考虑先怎样去找到马贼,似乎这是小事一桩般,他又对狄英和翟怀贞道,“秦国公府襄赞三千匹战马,军府尽力集中两万荫户骑兵,一旦准备妥当,便和马贼决战。”辛寅的头发已经花白,但却是姜桂之性老而弥坚,说话总是这般不容置疑的语气。

    翟怀贞连忙答应,蒲英更接道:“镇北侯府愿出战马两百匹。”

    州牧狄英有些迟疑道:“不等援军到来,便和马贼决战吗?”

    “等援军到来,北州就只剩死人了,”辛寅嘴角浮起一丝嘲讽,“我们北州人,什么时候靠过援军。”“正是。”蒲英也笑道,双手插在将腰间的革带中,看着丞相府派来的州牧大人,他还真不了解北州人啊。翟怀贞没有说话,狄英自己也有些尴尬地笑了笑。哪怕是最近的援军,也在一千多里以外啊。

    出州牧府出来,辛寅便和蒲英分头行事,他亲自派了家将去通知赵国公于伏简,这是礼数。至于其他的豪族,则由镇北侯蒲英差人通知便了。辛寅回到秦公马场,吩咐家人准备一千五百名骑兵半个月的干粮,召集家将,除了点起跟随自己出征的人外,还布置了马场和秦公堡的防守。他处置完了出征事项,这才回到府中告诉家人。一个仆人端着一盘果子从院中出来,辛寅的眉头微皱,叫住仆人,问道:“是夫人用过的么?”

    仆人不敢隐瞒,点了点头。秦国公的夫人萧氏是汉中人氏,自从嫁到北州以后,极为思念家乡。有时在房中摆放一些柑橘之类的南方鲜果,也不食用,香味淡了便送出去分给仆人吃。每当这时,辛寅便知道夫人又想念汉中家乡了。G!~!

章65 炎凉几度改-2

    天色未晓,星光微明,秦国公府的马场上,数百骑兵列成了方阵。随着时间的推移,前来会盟的北州骑兵渐渐增多。新到的骑兵加入队列之前,都会和秦赵两位国公打个招呼。

    赵国公于伏简笑道:“若是咱们这支人马折了,丞相府度支曹那帮小子可要笑死了。”

    这支小小的骑兵队伍里,有两个开国公,一个开国侯,四位亚卿,七名上大夫,十一名下大夫,九个彻侯,九名庶长,拜爵在上造、材官有三百多人,公士五百多人。许多家将早已自立,都有爵位在身,只是出于先人的渊源,仍然奉秦赵国公及镇北侯为首领。若是这支骑兵都被马贼吃掉了,绝对是夏国有史以来阵亡封爵最多的一战。丞相府度支曹倒能省下一大笔爵禄的开支。

    “哪儿那么便宜,”蒲英笑道,“各家都早留了后了。”身边几人都哈哈笑了起来。家中有世袭爵位,大多留了儿子在,甚至有子嗣在虎翼军服役。度支曹这笔爵禄,是省不下来了。说话间,蒲英点齐了人数,共有骑兵一千四百三十七名。这些骑兵多带了两匹甚至三匹坐骑。

    辛寅问道:“信鸽都带齐了吧?”家将秉道“带了”。辛寅才点了点头,下令出发。秦国公府除了战马甲于天下之外,辛寅所选育的信鸽也是一绝。正因为如此,辛寅才有把握随时随地将马贼的位置及时传知军府。

    东方刚刚露出鱼肚白,朝阳还在地平线下,没来得及展露它的万道光芒。安北军的惯例,出征不用家眷送行。就连秦国公府的眷属,也只能站在楼阁窗后,静静目送这千余骑兵缓缓消失在地平线外。

    伯升豁变得非常烦恼。最开始的几次洗掠过后,后来就很不顺利。原先布满人口和牲畜的草场,变得空空如也。到处是匆匆宰杀了牲畜的痕迹,夏国人把能带走的都带进了仓城了,剩下的通常是烧掉。就算没来得及撤离的百姓,凭借车营顽强地抵抗。这样的情形,伯升豁从没在书上读过。史书上所记载的,骑兵入寇中原腹地,驱赶百姓入羊群一般的景象,在北州几乎没有出现过。蔑尔勃人就算强攻下来,也要付出不少伤亡,而且通常所获甚少,因为夏国人在最后会毁掉大部分的物资。就算有剩下的,也很可能下过毒。

    “他们根本不是中原人,”伯升豁咬牙切齿道,“是草原上的人。”那些同样擅长弓箭和骑马的人。那些抵抗到最后,把女人先杀掉,再和蔑尔勃人拼命的人。那些在食物里下毒,装作没事般地吃下去,然分给自己孩子吃,再给蔑尔勃人吃的人。这些北州人,根本不是中原人。而是和蔑尔勃人一样,在最残酷的漠北草原生存下来的人。

    最近出现的夏国骑兵,并不像从前那么好对付。他们总是远远缀在蔑尔勃大军的身后,不像一般斥候那样藏头露尾,而是非常嚣张地显露出身形,当蔑尔勃人在山谷扎营时,他们就驻马在山巅俯视。仿佛尾随着羊群的狼一样有耐心。伯升豁每次分兵驱赶这些跗骨之蛆,却总是追不上这些该死的骑兵,他们的战马更好,更适合这里的气候,骑兵也更熟悉这里地形。甚至有一次,数百蔑尔勃骑兵被渐渐引得离开了大队,结果一骑都没有回来。

    “我们该退兵了。”伯升豁最后决定,“向南走,横寨堡只有五千骑兵,挡不住我们。”

    “好不容易到了这里,就这么退兵?”邱天瑞沙哑着嗓子道。他满脸风霜,身穿皮袄,腰间也别了一把弯刀。这一趟出兵,虽然亲手杀了不少夏国人,但还远远不够。

    “我预感了危险,”伯升豁叩了叩自己的脑袋,他沉声道,“再不走的话,长生天会惩罚我们的。”他端起一杯茶,喝到肚子里。自从被夏国骑兵缀上以后,伯升豁索性取消了禁止白天生火的军令。虽然抢到的东西不多,路上的茶叶总是够了。

    “只有顺从长生天的旨意,我们才能获胜!”伯升豁有些怜悯地看着邱天瑞。“这个人完全被仇恨蒙蔽了灵识,但愿长生天拯救他的灵魂。”他又喝了口茶叶,思索起退军的路线。那支斥候骑兵无疑是在等待一支夏国大军。假如这支大军真的存在的话,蔑尔勃的骑兵就要及时行动起来,一直向南,将他甩开。如果这支斥候仍然不识好歹地跟在后面,就可以给他们一个教训。骚扰安北军司的腹地,只是伯升豁计划的第一步而已。

    邱天瑞则恶狠狠地盯着伯升豁,恨不得抽出腰刀来,一刀捅了这个蛮子。

    赵行德面色严峻地看着城下,高高的旗杆上,挂着汉军老将吕奎的头颅。千里镜的视野里,老将军须发苍然,带着点点鲜血,却是怒目圆睁,想必在临死之前还在战斗。在旗杆下面,被俘获汉军被押着一排排跪在地上,十几个人向城头大声的威吓劝降。不知辽军用了什么法子攻克了铁山堡。城头目睹这一幕的汉军,有人目眦尽裂,有人脸色凝重,有人却露出了惧色。整个辽东半岛,南山城,已经成为一座孤城。

    似乎是有意炫耀战果,又似乎要让城头的人听得清楚,辽军的炮垒难得停止了炮击。连日来一直持续不断的攻城也暂停。辽军不知从哪里找人做了篇劝降的文章,几十个人在城下一起反复大声地念叨,仿佛苍蝇一样嗡嗡嗡地不停,令赵行德在悲愤中平生出几分烦躁。

    “取幅白布来!”他沉声喝道。

    童云杰心中一沉,无论古今,白布通常都是投降所用。以赵德的为人,怎能行如此之事。而简骋、马睿、刘志坚等将,心中也微感奇怪。没过多久,军卒将一大幅白布送了上来,赵行德将它铺在桌案上,用朱笔在上面写了个大大的“战”字。因为字体极大,笔画显得极为纤细,字体还有些断断续续。写完之后,赵行德皱了皱眉头,咬破了食指,将几滴的鲜血溅落下去,恰好在“战”字的起笔一竖之上,侵染出一朵朵的红色。

    “赵将军!”杜吹角急道。

    “无妨!”赵行德摆手道,“吕老将军九泉之下有知,我等虽不能立时为他报仇雪恨,但只要一口气在,就要和辽贼血战到底!”他身子往旁边一让,沉声道,“你等若有心的,也来祭奠一番吧。”

    “我来!”

    一股热气上涌,童云杰当即当即推开了众人,用小刀割破手指,也滴了几滴在那战字上面。紧接着,刘志坚、简骋、杜吹角等将纷纷上前,到后来,百夫长、十夫长、乃至普通军卒为深为感动,挨着顺序,一个一个地走到这白布之前,歃血为誓,将与辽军血战到底。

    南山城头,鲜血淋漓的“战”字大旗在北风中招展不停。守城的汉军在悲愤之余,士气大振,而辽军望见了后,则气为之夺。城下那些劝降的面面相觑,念白也有气无力,没多久便被叫了回去了。片刻之后,辽军的火炮再度轰鸣起来,一队队步卒推着盾车,扛着云梯结阵而前,战场上处处燃起的浓烟蔽日,而那些铁山堡陷落后被俘的汉军,则被强迫背负这土囊,走在辽军步卒的最前面。

    在辽军攻城的步队之中,藏着一百多部水龙车。工匠营总管葛鲁是第一次上阵,走在水龙车旁边,耳听得炮火轰鸣,死伤者的惨叫,他心里直打鼓,惴惴不安地望着南山城头。南山城墙高三丈多,敌台更高一些,辽军水龙车喷出的水柱勉强能越过城墙,但这样一来,水龙车就必须推到城墙下三十步之内的地方。这完全在南山城炮火的笼罩之内。

    葛鲁听出阵的步卒说起城下弹雨的猛烈后,差点将脸都悔绿了。他原没想这么多,事到临头,想要提高水龙的射程又谈何容易。水龙车主体都是木质,水箱,手柄,活塞等重要构件,改动的余地极小。工匠还是那些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只将射程提高了一点点而已。最后不得已,葛鲁不得不死马当做活马医,狐假虎威,亮出都统大人的牌子,让步军推着盾车在水龙车两边,应付射过来的霰弹子。后面还要一大队步军背着水囊,为水箱续水。即便如此,还只能在城头完全被烟尘弥漫了之后,他才敢发射水龙。否则,城上的汉军换用圆铁实心弹,莫说是三十步,三百步外也能轻易击毁了这水龙车。

    步军的军官也不是省油的灯。声言因为水龙车极容易坏,操作的时候,需要工匠在旁边盯着,随坏随修。萧塔赤竟然也准了。这么一来,原本不用上阵的工匠,被迫要跟着步军冲到城墙三十步以内。这几天,葛鲁的十八辈祖宗被工匠们问候了一遍又一遍。G!~!

章65 炎凉几度改-3

    南山城下,辽军的尸体层层叠叠,雪水和血水,将尸体和土囊冻在一起,在城下堆积了七八尺之厚。堆叠得最高的地方,已经有十余尺之高了。辽军每天都用人命来填,囊土日渐增高,一旦堆积到城墙的高度,辽军就能顺着斜坡大队涌入城内。

    城墙内外弥漫着一股令人作呕的味道。除了人马的尸体,到处散布着被击毁的鹅车,盾车,撞车。为了减少在城下的伤亡,辽军工匠营还造了一种特制盾车。将数层厚木板和生牛皮制成的巨盾安在可以旋转的托盘,当辽军前进到南山城下时,可以灵活地转动巨盾的方向,以抵挡侧面袭来的霰弹弹子。汉军就不得不换用实心弹击毁这些盾车,利用这难得的间隙,辽军又能多运一些土囊到城墙底下。

    进攻中的辽军号角格外凄厉,葛鲁胆战心惊地行走在队列中间,虽然全披甲,但他心虚得好像赤身**一样。他看身边那些背负土囊的辽军步卒,一个个,缓缓靠近那南山城墙。和面色苍白的工匠们相比,这些步卒更仿佛行尸走肉一般。

    “呸,女真蛮子!”葛鲁心里骂道。

    这些步卒都是辽阳城投降的女真兵,萧塔赤用他们来攻城,未尝没有将这些女真人消耗在南山城下的念头。为防女真兵不忿叛乱,开始几次攻城还以是契丹和奚军为主,到后来便越来越多的用女真兵负土攻城,而契丹骑兵远远地在后面监视。这辽东半岛的地方狭小,这些女真人就算想逃,也没地方逃去。

    “忽——”一声,一枚圆铁弹几乎擦着葛鲁的头顶飞过去,在他身后响起一片惨叫声,葛鲁的牙齿打架,浑身也颤抖不停,这时候,他只想转身往后跑。步军军卒只要把土囊抛在城下就能退走,可葛鲁却得候着这些水龙车把水灌进城里去。车轮子吱吱嘎嘎地响着,这催命的声音,让他喘不气起来。

    前面的浓烟已经起来,靠近城墙两百多步的时候,辽军散了开来,原本在阵前的盾车被推到两边,形成两面盾墙。有的盾车堆满了土囊,有的却载着点燃了的烟球,战场顿时一片混乱。城头的火炮使用了霰弹和实心弹,一些盾车被实心弹打得粉碎,而辽军步卒借着这些盾车的掩护,在横飞的弹雨里拼命往前奔跑。到处都有人惨叫着倒下,葛鲁缩在一辆盾车的旁边,目睹了这血肉横飞的情景,几乎连胆都要被吓破了。到了这里,进也是死,退也是死,推着水龙车的辽军也不得不硬着头皮往前,就在这一刻钟不到的工夫,已经有四五辆水龙车被当成盾车击毁了。

    “他娘的,又来了。”童云杰皱起眉头,浓烟再度遮挡了视线。

    虽然不一定多大效果,但辽军一靠近城墙便会施放浓烟,在烟尘的干扰下,汉军瞄准困难,实心弹也没那么击中盾车,攻城的辽军也多了许多生存的机会。对此,汉军也没有太多办法,只能对间隔使用实心弹和霰弹,对靠近城墙的地方全速开火。伴随着“轰轰”的开炮声,一枚枚弹丸呼啸着朝城下打去,虽然看不见效果,但多日交战,让童云杰相信,没有人能穿透这层弹幕,攻南山的城头。

    “咯——”葛鲁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液,在盾车的掩护下,水龙车终于退到了距离城墙三十步之内的地方,这里的弹雨也最为密集,按照事先的安排,多辆满载着土石的盾车,鹅车环绕了一圈,为水龙车抵挡着四面八方倾泻过来的弹雨。借着浓烟的掩护,城头的汉军并没发觉他们。

    “快,快——”

    工匠们手忙脚乱地将水管头支起来,军卒慌忙地往下按压手柄,“滋——”地一声,凉水如一条白练般洒了出去。葛鲁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来一半。从出发的地方到这城墙之下,他感觉经过的时间无比之长,甚至都有些担心水箱里的水会不会已经结冰了。

    “还好,还好!”葛鲁紧紧缩在盾车后面,大声喊道:“快,快——快把水续!”后面的辽军军卒冒着弹雨冲来,用水囊往水箱里倒水。和见效缓慢的土囊攻城相比,水龙灌城听起来既新鲜又快速,因此萧塔赤也有几分重视,特意调拨了数千奚军士卒为这支水龙车队背负灌城的水囊。

    冰冷刺骨的凉水刷刷浇在城头,伏在垛堞后的几个火铳手顿时被淋了个满身,纷纷破开口大骂:“见鬼了,大冬天怎么会下雨?”明明是下雪的天气嘛。这些火铳手浑身湿透了,牙齿“咯咯”交击,趴着城头朝下看去,正看见辽军的车阵,纷纷骂道:“原来的是辽狗在作怪,快开炮轰他娘的!”

    辽军用水龙车攻城这一出,让赵行德也颇感意外。原先辽军在城下燃起的浓烟遮蔽了城头的视线,让火炮难以瞄准盾车。这一场人造雨浇下来,顿时将烟尘洗落了大半。城下辽军的布置看得清清楚楚。

    赵行德当即下令道:“换实心弹,照着那边轰!”

    话音未落,各个炮位已经开炮了,圆铁弹,几十斤重的石弹,带着尖利呼啸的风声,都照车阵而去。辽军鹅车、盾车只能抵御霰弹子,在火炮用实心弹的轰打下,顿时化作一团团横飞的木片,聚集在车阵周围的辽军也遭了池鱼之殃。各种炮弹如雨点般纷纷落下,比城墙下还要密集。不到一刻钟的功夫,几十架水龙车都化成木片。后面的奚军军官见状,立刻让士卒抛下水囊后退,冷水四处流淌。

    葛鲁被败兵夹在中间,头昏脑胀的往后跑。水龙车攻城不折不扣就是个笑话。前面是条死路,萧塔赤的刀口正等着他,可是后面汉军的火炮立时便要了他的命。而且被溃兵裹挟在中间,叫他不得不跑。他居然奇迹般地从南山城下逃生了回去。

    这一场的攻势,以萧塔赤寄予希望的水龙车被击毁而告终。南山城下,血水和冰水混合在一起,四处横流,没过多久,凝结冰面滑溜无比。无数辽军摔倒在地,纷纷破口大骂。这番狼狈的景象,城的汉军看得清清楚楚,大家一边开炮轰击,一边哈哈大笑。刘志坚也向赵行德献策,以后辽军再施放浓烟,便在城内以水龙浇淋,一边清洗烟尘,一边制造冰面。南山城虽小,城内有水井三口,凉水应有尽有。

    “这倒是个好办法。”赵行德点点头,补充道,“每天晚,将冷水浇在城墙外面,再顺着敌军的土囊斜坡浇水,教他们玩玩冰滑梯。”想起辽军这颇为滑稽的攻城法,他的眼角不禁露出一丝笑意。

    众将笑着答应,下去各自安排用冷水浇城。辽军堆积土囊攻城,军卒必须将土囊抛在斜坡才能逐步使之增高,汉军将这斜面浇成冰面以后,辽军要冒着横飞四射的弹雨往攀爬,倒不是容易的事情,要将盾车推去,就更难如登天。

    “赵将军,这是炎凉仪的记录。”

    赵行德接了过来,仔细地翻阅起来。因为李四海曾经想让苏州关南成为夏国水师的主港口,因此详细地记录了过去几年时间苏州关南的气温,以及海冰冻结和消融的情况。赵行德驻守南山以后,更每天派人记录温度,同时让汉军水师监测海冰的情况。将数年气温和海冰的数据趋势做了对比,他发现这个冬天似乎比往年要暖和一些,而相应的,海冰融化也会稍微早一些。

    “如果按照这个趋势下去,还有二十多天,海冰就会融化了。”

    赵行德暗道,他将炎凉仪的记录交还给亲兵,沉声道:“告诉帅府,通知李校尉,海冰很可能会提前融化,如果到时候辽军还有重兵驻扎在关南的话,请李校尉破坏冰面,和我们一起用火炮封锁出入关南的通道,”他微微笑道,“呆了这么久,怎能不收取点利息?”

    亲兵将记录接了过来,吃惊地望着赵行德,仿佛看着个活神仙一样。关于赵将军的传言已经有很多,也不差多这一条。他的口风很紧,是不会将这种消息四处外传的。至少也要等到海冰融化,向辽狗收取了利息再说。

    这时,辽军大营内,葛鲁仿佛霜打的茄子一样,跪在地磕头求饶。

    萧塔赤正欲命人将他拖下去砍了,郭保义却劝道:“萧都统,这葛鲁也是想为大军出力,若就这么斩了,未免令人寒心。”他靠近萧塔赤,低声道:“葛鲁的弟弟在乃是太子跟前得用的心腹,倘若就这么杀了,恐怕有些麻烦。他是契丹人,吃了败仗,还是让北院发落好了。”

    萧塔赤面色阴沉,最后还是同意了。郭保义忙让葛鲁磕头谢恩,待他退下后,又问道:“萧都统,攻克铁山堡已经有些天,为何还没有向陛下报捷呢?”

    作者:不好意思,因为家里网络问题,今天就一更了。

章65 炎凉几度改-4

    萧塔赤一愣,答道:“南山城扼住苏州要隘,南山不下,如何报捷?”

    郭保义看左右没有旁的将领,将头凑近来低声道:“萧都统,南山称虽然重要,不过一地形险峻之小城。铁山堡乃汉军帅府所在,如今被我军攻下,涤荡苏州贼寇巢穴,便已经成功了一大半。”他看了看帐篷上空的天色,悠悠道“这南山城是难啃的骨头,眼看海冰还有一个月就要融化,南山城攻得下来,攻不下来,这捷报都是要写的啊。”

    萧塔赤默然片刻,沉声道:“不管铁山堡如何,不克南山,我是没脸来写这个捷报的。”城外的土山在不断堆积,只要达到南山城的高度,骑兵就能顺着土山冲上城墙。水龙攻城虽然失利,但只要火炮营的巨炮就要向前移动到城墙三百步以内,吴春保证几乎可以弹无虚发。用六百斤的石弹,试试这南山城的城墙有多结实。他抬手将油茶一饮而尽,嘴里狠狠地嚼着茶叶,仿佛那是赵德的血肉一般。

    郭保义嘿嘿一笑,不再相劝。以他之见,苏州尺寸之地,占了又济得甚事。汉军水师对辽国沿海的骚扰,大可以从各个海岛上出发。将大军粘在此处,才是辽国最大的损失。倒不在一边苏州北面新建城池挖掘长濠,堵死汉军从陆上北进的通道。一边等着镇海府的水师建成,要清除海上的祸患,终究还要靠水师

    铁山岛帅府,韩凝霜鬓边带着一朵白花。吕奎是汉军中父执辈老将中最有威望,也是待韩凝霜最好的一个。虽然兵战凶危,猛将难免阵上亡,韩凝霜心中仍是一阵阵绞痛

    数日后,火炮营都监吴春来报,巨炮特制的盾车已经完成,可以移动炮垒的位置。萧塔赤便亲自前去观看,乍一见之下,顿时赞不绝口。这盾车高一丈,长宽各十丈,仿佛一座小山丘一样。不但将上万斤的巨炮笼罩在其内,炮手和驭手都在藏身在盾车之中。连拖动巨炮和盾车的牛马,也笼在这盾车之内。这盾车的正面、两侧和山顶,一根根圆木排列在一起,用铁圈箍得紧紧的。盾车底下,无数个车轮也是用巨木所制,轮子外面包了一层铁圈,车轴则用精铁铸成。巨炮的炮车和盾车已经连成一气,由盾车内的上百匹马一起拉动,到了地方再将炮车解下来。这些驭马是火炮营的,倒是早已适应了炮声,只需蒙着眼睛,就算拉倒战场上都不会惊。

    这盾车本身就极为沉重,吴春算计了圆木的重量和拉扯牛马的力气,再加上冰面滑溜的好处,把外层护板的厚度做到了极致。只有是隆冬天气,将土地冻得硬邦邦的,才不至于陷在地里。否则的话,挪动一寸也难。盾车制成以后,吴春用营中的铁桶炮试了几次,普通石弹是无法击毁这个大家伙的,而南山城里并没有发射数百斤石弹的大家伙。看了这个结果后,辽军上下,连萧塔赤在内,都有些信心满满。郭保义也不禁想到,若是真能攻下南山,克尽全功,再往报捷于陛下当然更好。

    往后几日,辽军一边攻城,一边清理道路。稍微有些崎岖的地方,都不惜代价地加以平整。辽军这些异动,连同庞大的盾车,汉军看了也不觉奇怪。“这些辽狗急了,连往城里浇水的鬼主意都想得出来。”杜吹角一边磨刀,一边撇着嘴道,“大概是攻城塔吧,不过只有一丈高而已,还要再造得高一点,才能从炮眼里钻进来。”他用拇指肚试了试刀刃,顺手虚劈了两下,笑道:“正好一刀一个!”众刀盾手都哈哈大笑起来。还有一个月不到,海冰就要融化,辽军到现在才想起造攻城塔,未免迟了些。

    “抛石机,火油罐子都准备好了。”童云杰望着那些庞然大物,冷然下令道。对付木质攻城塔,以火油罐子纵火最简单不过。城中存放的抛石机便是派这个用场的。

    “准备好了!”

    底下的汉军嘿嘿笑道,这段日辽军攻势虽猛,却没给南山城造成什么真正威胁。汉军大多数时候都在敌台和附堡的工事中快速开炮,虽然累,但伤亡和辽军相比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城中积储丰富,赵行德以下诸将,和守城士卒吃一样的东西。每天三顿,肉蛋果蔬俱全,有些士卒从来没有吃过这么丰盛的食物,甚至暗暗盼着这样的日子能一直持续下去。

    伴随着攻城的号角声,那个仿佛乌龟壳一样的东西缓缓移动,在它的前后左右,大约三十个方阵在徐徐推进,在这个方向上,辽军大约动用了两万余人的兵力攻城。由于一面城墙仅能容纳大约两千人,这意味着敌军将会采用轮番进攻的方式,搞不好进攻会从早晨持续到夜里。各个敌台的汉军将领都在提醒麾下军卒,今天将有一场苦战。后面的伙房早早准备馒头,准备往城墙上送战饭。鏖战了两个月,攻守双方越来越像是一对师兄弟,将对方的一招一式都摸得清清楚楚。

    赵行德看着那个低矮的“攻城塔”缓缓移动。“乌龟壳”是汉军送给它的绰号。它如此庞大,四四方方,从外面却看不出一点端倪。旁边那些各种盾车、鹅车、云梯等攻城器械与之相比,就像是小孩的玩具一般。一股阴云涌上赵行德心头:“在牛马力气固定不变的情形下,如果这“攻城塔”的高度只有平常的几分之一,那么,敌军是不是将所有重量都用来加厚外壳,甚至增加到普通攻城塔木壳几倍的厚度呢?”他用千里镜仔细观察“攻城塔”后面所留下的车辙。即便在坚硬的冻土上,仍然留下了很宽很深的车辙,证明了赵行德的猜测。

    “四寸炮,实心弹,双份装药——砸掉乌龟壳!”

    片刻后,“轰——”“轰轰——”数声炮响,三枚的圆铁实心弹朝着“乌龟壳”呼啸而去。在城墙下的数万辽军的注目下,在后阵督战的萧塔赤郭心悬了起来。火炮营都监吴春毫无察觉,盾车里面,巨炮,弹药,上百驭马和军卒挤在一起。也不是因为空间太狭小,还是因为烦躁,吴春的额头淌着汗珠,他仿佛看爹娘一样看着那些驭马,生怕其中一匹突然出了什么问题。

    城墙上的汉军,各敌台里的汉军将领的视线也被这几枚炮弹所牵引,跟着它们划过数条漂亮的弧线,又准又狠地砸在那“乌龟壳”上。这两个月来,南山城敌台炮手发射了无数弹丸,射术越来越好,居然一发都没有落空!

    “漂亮——”

    刘志坚刚刚还没来得及喊完这句,却吃惊地看到,重达十斤的炮弹,可以轻易地将把普通盾车击成木屑,打穿几十名士卒的实心弹,居然被那笨拙无比的“乌龟壳”弹开了,三枚炮弹先后击中了“乌龟壳”。四寸炮的实心弹是南山城中穿透力最强的,除了擦出一些木屑外,根本不能打透它,只是让“它”仿佛稍微迟疑了片刻,便又开始慢吞吞地向前移动。

    就在这瞬间,杜吹角几乎以为自己看花了眼,随即,他恶狠狠地一拳头捶在敌台上,吼道:“来吧!”保卫敌台的刀盾手们纷纷站起身来,等着它靠近。

    “准备抛火油!”

    童云杰下令道,十几台抛石机推到了城墙内侧,陶制的罐子里装满了火油。因为抛石机的射程有限,只等敌人的“攻城塔”靠近城墙五十步以内,便抛出火油罐。

章65 炎凉几度改-5

    辽军炮垒发射的石弹不时飞过城头,这些石弹的准头虽低,但总有些落在城内。城墙内侧,汉军抛石手丝毫不为所动。虽然他们无法看到城墙外面的具体情形,但是,一旦辽军的乌龟壳进入射程,城头会发出信号,他们就立刻抛射火油罐。

    杜吹角全神贯注地盯着那缓缓移动的乌龟壳,嘴里喃喃道:“来吧——过来吧——”

    忽然,那乌龟壳似乎顿了一顿,在原地晃动几下,便停了下来。

    “停——”吴春气急败坏地大喊道,但还是几匹马没有及时停下,顿时在拥挤的驭马中形成一阵混乱,驭手们纷纷死死勒住身边驭马的嚼子,好容易才让所有的马都安静下来。“快,快!把铁桶炮架起来!”吴春忙大声叫道。刚刚第一次被城头火炮直接命中时,木质的护板发出“砰”“砰砰”三声巨响,吴春紧张得差点一个跟头跌倒在地上。虽然试过这巨盾的结实程度,但辽国毕竟没有那种发射圆铁弹威力的长炮,因此,巨盾车到底抗不抗得住汉军的炮击,吴春心里也是打鼓。好在,“砰砰砰”几下之后,巨盾车没有被穿透,甚至因为车体巨大,炮弹所引起的震动都很小。那些习惯了火炮在近处发射的驭马,更是毫无反应地慢吞吞前进,反而是盾车内的人,个个都是面色苍白地呼了口气。

    汉军的火炮极为猛烈,这一刻钟功夫,盾车外壳“砰”“砰砰”“轰——”地响个不停,各种圆铁弹,石弹,好像夏天的暴雨那般密集地砸在盾车上。惨叫声不时从周围传来,那是步卒方阵正遭受城头炮火的袭击。凭借盾车的遮挡,炮手们他们手忙脚乱地将炮车和盾车分开,然后将巨炮的炮座直接架在地上,否则木质的构件根本无法承受巨炮开火时那种巨大的后座力。

    “怎么停下了?”

    赵行德皱起眉头,他紧紧盯着那在三百步外停下不动的“乌龟壳”,似乎它就是此次辽军攻势的主角。“乌龟壳”一停下来,其它辽军方阵也都立脚不动,仿佛在等待着什么。赵行德脸上笼罩一层阴霾,忽然,那乌龟壳前面一片木板被拉开,竟赫然开了一扇窗户,里面黑洞洞的看不清楚。

    “不好,这是辽人的巨炮!”

    赵行德忽然间喝了出来,几乎就在同时,“轰——”的一声巨响,一枚硕大无朋的圆石弹从“窗户”中射了出来。紧接着,这枚重达六百斤的石弹带着巨大的速度,“砰”的一声正正砸在了城墙上,顿时烟尘蔽日,南山城整个地面都感觉晃动了一下,离中弹处最近的军卒几乎立不住脚。

    因为铸造技术不足,辽军铁桶炮每次发射,所用火药需要极多,加上石弹几乎填满整根炮管,而为了适应这么大的装药量,又将铁桶炮的膛壁铸造得极厚。这样虽然笨重,但发射的威势却是极大。刚才这一发石弹,南山城仿佛在极短时间内地震了两次,第一次是火炮发射时的巨响,第二次则是城墙被命中一瞬间。

    周宇所在的附堡离中弹的城墙最近,几乎被震得跌倒。“城墙要塌了——”这个念头猛然从周宇的脑海里跳了出来,他朝着外望去,还好,除了烟尘弥漫,城墙好好的在那里。周宇忙揉了揉自己的眼睛,转身对几乎被震呆了的炮手大声吼道。

    “愣着干什么,他娘的——给我轰!”

    各个惊魂未定的汉军炮手几乎同时大声喊道,各种各样的炮弹加倍密集地冲向那个该死的乌龟壳。然而,那个呆呆笨笨的家伙似乎天生迟钝,它除了“啪”的一下放下炮窗挡板,然后就蹲在那儿,一动不动地任凭汉军炮火猛揍,只不过,不管什么样的炮弹打在它身上,都免不了被弹开的命运,最多带起一些木屑。

    “怎么没有城墙轰塌!”

    萧塔赤正要下令诸军涌上抢城,不由脸色一沉。旁边的将领都不敢接茬,郭保义.解释道:“都统大人暂且稍安勿躁,这城池修筑得坚固,要多捱几下炮轰才会倒塌。”萧塔赤“哼”了一声,没再说胡,眼睛恶狠狠地盯着那道城墙。

    赵行德松了口气。还好,南山城的夯土城墙经受住了考验。他皱着眉头看汉军的炮弹不断落在辽军的巨炮掩体上,可就是无法将其穿透,反而四处弹开的炮弹砸在附近的辽军方阵中,造成不少死伤。辽军方阵倒也沉得住气,似乎笃定了南山城墙必然被火炮轰塌,在城头汉军的炮弹下硬挺着一动不动。

    “先别管乌龟壳,打旁边的方阵!”赵行德沉声令道。

    城头汉军各种火炮调转方向,照着射程内辽军方阵全力开火。这一回,炮火比平常要更为猛烈,实心铁弹,滚滚石弹,穿过辽军方阵,必然带起片片血肉和哀嚎。正在这时,那乌龟壳的炮窗忽然有打开了。“不好!”城头汉军不禁叫道。

    “轰”的一声,万斤铁桶炮附近,辽军耳膜仿佛都要震破了,一时间竟忘了躲避炮弹。六百斤石弹带着巨大无比的威势,再次重重砸在南山的城墙上,因为发射的位置极近,这枚炮弹落点和刚才隔得不远,这短短的一段城墙,已经遭受了六百斤石弹的两次重击。城头的弥漫的烟尘更多了,那是夯土的城墙受到重击所激起的尘土。烟尘散去,城墙被轰出来两个大坑,原本夯筑得十分密实的土正扑簌簌地往下掉落。

    “好!”这回萧塔赤用千里镜看清楚了炮轰的效果,兴奋地大声下令道,“给我继续轰!”

    可惜辽军铁桶巨炮发射每回发射,都要准备良久。巨盾车再度关闭了炮窗,摆出一副闷头躺倒捱锤的架势。这可同时叫城上城下的双方气炸了肺!

    “快,快——”盾车内的吴春也看太清炮击的效果,他只能催促火炮手快点干活儿。每次开火后,在炮膛内都留有大量的火药残渣,需要火炮手用特制的大勺子往外掏,而这时炮口还冒着浓浓的硝烟,炮膛灼热无比,不但很容易烫伤炮手,还不能立刻用凉水冷却,否则说不定下一次就给你炸膛。巨盾车内的人和牲口多用湿布条勒着口鼻,这样也有好多人在大声的咳嗽。更多人的耳朵已经被封闭空间中的炮声震得半聋了,军令不但要大声喊着才能听见,还要连比带画才行。

    “不好!”

    赵行德心生警兆,南山城墙再坚固,这么持续不断轰击某一段,也支撑不住。他的目光落在那乌龟壳上,皱起眉毛,辽军的三十个方阵还停在远处。就在乌龟壳的后方不远处,明显有一支宫帐骑军在警戒汉军骑兵出城反击。辽军宁可忍受城头炮火侵袭的巨大伤亡,也不会让汉军毁了他们的制胜利器。而城内的汉军,仅有三千人而已,若要不惜代价出城血战,那倒是正中了辽军的下怀。

    “杜吹角,刀盾队去那段城墙后面守着。”赵行德沉声下令,“在城墙厚面准备土囊和木石,一旦城墙倒塌,火铳手预备队立刻冲上去封住缺口。”辽军的铁通巨炮势不可挡,对汉军而言,唯一的优势,是铁桶巨炮移动不变,瞄准也不便,这么持续不断地轰击下去。傻子都知道辽军必然是选择这段城墙作为突破口了。赵行德犹豫了片刻,打消了在城墙后方构筑凹面濠和凹面墙的想法。一旦城墙出现缺口,辽军攻势必然如潮水一般而来。凹面濠再坚固,也不是南山城原有城防体系的一部分,南山城近乎完美的侧射火力布置还是出现了缺口。而单凭凹面濠本身,不足以抵挡汹涌而来的辽军。要守住南山城,就必须守住原来城墙这一条线。城破后节节抵抗,甚至巷战,通向的不是胜利,而是死亡。

    军令立刻被执行下去,那一段城墙后的营房立刻被空了出来,杜吹角率领着刀盾手,张鉊等预备队火铳手驻扎在了旁边。辽军六百斤的炮弹,仿佛巨人的重拳,一下,一下地砸在这一段城墙上。在城墙后面,众人的心情都有几分惴惴。连平常没什么正形的杜吹角也脸色严峻,只顾指挥军卒将大堆的土石装入囊,一旦城墙倒塌,他们要在第一时间用这些东西堵住缺口。此外,还有些布囊故意只装了木头,这是因为木头要更轻些,万一来不及,用它们填补缺口会更快些。

    “张大哥,你说城墙会塌吗?”黄仑抬头看着城外不时闪烁的火光,夜幕低垂,辽军的炮击却没有停止,仿佛打定了主意,城墙不塌就不会罢休似地。为防万一,汉军预备队都不能在靠近这段城墙的地方睡觉。

    “呸呸呸,你个乌鸦嘴!”张鉊烦躁地骂道,只顾擦着自己的铳管。这时候,大家心里都沉甸甸地装着事儿,这个巨大阴影笼罩着每一个人,反而让每个人都不愿去提它。这个沉闷而又紧张的晚上,便在呼啸的风声和炮声中慢慢地过去了。

章66 九土中横溃-1

    “轰——”“砰——”

    “轰——”“砰——”

    “轰——”“砰——”

    巨炮的轰鸣与其他火炮非常不同,而且总是伴着大地的颤抖。汉军一开始都无法入睡,在军官的要求下,除了当值的军卒之外,剩下的人都躺卧休息。渐渐地,越来越多的人在疲惫中昏昏沉沉的入睡。

    周宇眼睛红红地盯着远方那团歇闪亮的火光,每次闪过之后瞬间,城墙上便地动山摇。“轰——”“砰——”“他妈的,”周宇脸色铁青,拳头紧握着,素来喜怒不形于色的周宇一拳头捶在垛堞上,骂道:“这龟孙子!有种冲上来呀!”四面都是黑沉沉的,风声带着呼啸,仿佛大声的嘲弄。

    赵行德合衣宿在敌台中。马睿要带骑兵趁夜出城捣毁巨炮,被他严词拒绝了。辽军除了炮轰城墙外,看似没有别的大动作,实则是二十万大军严阵以待,便如绷紧了的弓弦一样引而不发。汉军骑兵出击的原则,是出其不意攻其无备。而在那巨炮的旁边,不知有多少伏兵在等着汉军出去。哪怕暂时无法可想,他也不会让自己的麾下就这样去送死!

    “轰——”“砰——”

    “轰——”“砰——”

    “轰——”“砰——”

    炮声如同大海的潮声,赵行德南山的劣势在于没有一门真正的巨炮,渐渐地,他的额头已经发烫,朦朦胧胧中似乎有着某种希望,能够击穿那“乌龟壳”一样的巨盾车,可总是恍恍惚惚不得要领。“到底是什么办法?”赵行德一边巡视城池,一边低头沉思,从敌台行至附堡,又从附堡行至净室,从净室行至南山城内的工场。刀矛等兵刃容易卷刃折断,需要工匠及时修补。匠师见赵行德走进来,笑着点头道:“赵将军来了。”手上的活儿却没停,打铁台上正摆放着一把烧红的兵刃,室内弥漫着有一股木炭灼烧钢铁那种熟悉的味道。赵行德索性坐下来,看着那工匠的铁锤一下一下地敲在烧红的铁上。他的眉头舒展了开些,仍在一直在思索,应当如何摧毁敌人这的炮垒?

    活儿赶不过来,铁匠打算再开一炉,对旁边道:“給个火。”

    “好咧——”那铁匠爽快答应道,他戴着厚手套操起在火炉上烧得通红的铁刀,红热的刀身上还冒着丝丝的热气,顺手插进旁边火炉那引火的木材中。“烧得暗红的铁条,表面温度高达六百摄氏度,当铁条的表面呈现橙红色时,表面温度达到八百摄氏度,呈现亮黄色时,温度达到九百摄氏度以上,继续加热到一千五百摄氏度,融化为铁水”赵行德的脑海里不由自主回忆这些数字,想起当初跟着老师傅看看高炉内的颜色判断火候温度,眼睛却看着那跟铁条插进了引火的木柴中,普通木柴的燃点不超过三百摄氏度,很快便熊熊燃烧起来。火焰在他瞳孔中越烧越旺,忽然,一团更亮的火焰燃烧了起来。

    “红热弹,”赵行德猛地站起身来,“红热弹!”兴奋地大声叫起来:“用红热弹!”

    “赵将军。”周围几个工匠都满脸异色地望着他。“没事儿,”赵行德指着那些打铁的炭炉,沉声道:“把这些炉子搬到镇远台去。要快!”

    “赵将军,还有兵刃要补”铁匠有些为难道,天一大早就有人来取了。

    “先别管了,听我的,”赵行德毫不犹豫道,他在原地转了两圈,沉吟着又道:“还要纱布,湿泥土,立刻去准备!”他的双目通红,眼睛睁得大大的,整个人和平常说话时和颜悦色大不相同,工匠们都不敢怠慢,飞一般地按照吩咐分头准备。赵行德亲自和这些匠师将炉子搬到镇远台,还在敌台的楼梯上,忽然感到一阵地动山摇,炉子也险些打翻了。

    楼梯上悬挂的油灯不住摇晃,火苗一明一暗。“小心——”赵行德顾不得烫手,一边拼命将炉子托稳,一边喝道:“怎么回事?”这狭窄的楼梯内却没人答话,耳听得敌台内也是一片噪杂,人们在惊慌失措的喊着,叫着,跑着。“城墙塌了!”赵行德终于听清楚了一句话,霎时间,灼热的眼睛变得犹如冰冻,他将牙关咬得发酸,强迫自己冷静,看着几个惊魂未定工匠,沉声道:“跟我来,把炉子搬上敌台。”

    周宇觉得地面动了一下,他还没有看到,刚刚正中炮弹的城墙裂开了一条缝,夯土正“噗噗噗——”地往下掉落,这段城墙多次遭到辽军火炮的直接命中,里层夯土早已被震松。夯土不断的掉落,突然,“哗——”地一声,城墙崩塌了一大大口子。

    “墙塌了!”险些掉进去的周宇第一个大声喊道,“快补城墙!”

    “谁说墙塌了!”杜吹角在半梦半醒之间跳起身来,左右一看,顿时吃惊得张大了嘴巴,烟尘弥漫中,城墙已经崩出了一个缺口。“跟我冲!”杜吹角站起身来,第一个朝着早已准备好的土囊奔去,汉军军卒跟在他的身后,不顾夯土还在不断坍塌下来,拼命朝着缺损的那段城墙涌去。“快,快——”张鉊扛着一个木桩,往塌陷的城堆上爬,修补城墙,和修补河堤相似,最好在塌陷的土堆里先打下木桩,然后把囊土堆积在木桩之间。现在天寒地冻,再浇上一些水,将土木都冻结起来,勉强可以抵抗敌军了。

    童云杰用千里镜望出去。城外不远处,几乎在片刻之间,点亮的火把骤然增多,紧接着,火把仿佛潮水一样向着城破.处涌来。居然是骑兵,从未直接攻城的宫帐军,人人手执一根松明火把,没有携带任何攻城器械,直直地朝着城墙缺口处冲了过来。在宫帐军的身后,还有越来越多的火把在聚集,急促地朝着城墙用来,仿佛大海的潮涌,转瞬间就要涌进破损的海堤,将后面的生灵一扫而尽。

    “各炮位用霰弹,全力开火!”童云杰沉声地下令道,说话间,他走动到各炮位,拍了拍那些面色苍白的炮手的肩膀,“舍身兴汉,就在今天,我们就死守在这里!”那条木腿走在地上发出“啪啪”的声音。因为城墙崩塌,不少炮手感觉和天塌了差不多。主将临危不惧,众人也沉下心来。“妈的,到了这里,原本就是和辽狗拼命来着!”“拼到这时,爷爷已然赚了!”“弹药,弹药哪!”

    “轰——”“轰轰——”城头上的火炮开始怒吼起来,将一丛丛狂暴的霰弹子洒在城墙前方,形成一片死亡地带。汉军炮手们有条不紊地开始干活儿,仿佛根本就没有城墙崩塌这一回事。瞬息之间,大批辽军骑兵已经冒着弹雨冲到城墙前面,随着“噗噗”之声,不断有骑兵中弹倒地,但这些宫帐骑兵居然毫不停顿,没有任何犹豫地径直朝着缺口冲去,前锋骑兵竟然顺着崩塌的土堆冲了上去,和守在缺口处的汉军火铳手战在了一起。

    “第一队开火——”“退——”

    “第二队开火——”“退——”

    杜吹角大声喊着口令。靠着匆匆布置的木桩和土囊,千余汉军火铳手分成了五队,每一队放完火铳后立刻退后,第二队继续上来,原本火铳手接受的都是只发一响便上枪刺搏斗的训练,但在南山城的守城战中,为了得到更多的火力,赵行德用夏**士充作军官,对城中的火铳手进行了五段射的训练。

    然而,城墙崩塌这一段只有短短十余丈长,千余汉军火铳手的火力密度却不足以完全阻止宫帐骑军靠近,许多宫帐骑军冲到城墙前面。汉军火铳手纷纷上了枪刺,将火铳当做短矛使用,守在缺口处一步不退。这些骑兵是契丹人的骄傲,耶律大石甚至叫得出每一个人的名字,他们冒死冲过了霰弹横飞的战场,纵马冲上土堆,迎着汉军的火铳踏去,战马被火铳击倒后,骑兵只要没死,都抽出弯刀,朝上仰攻防线,很快就和上枪刺的汉军火铳手战在一起。在这座矮小的土堆上,双方拼命地相互砍劈,刺杀。

    “都统大人,都统大人——”

    萧塔赤从睡梦中被叫醒。为了夺得城墙的缺口,两万辽军都不得归营,而是直接在距离城墙只有五百步的辽军炮垒之后宿营。萧塔赤更亲自宿在前峰营中。他刚刚从醒过来,亲兵还没答话,便厉声问道:“是城墙塌了吗?”

    “是!”

    “前锋营全部压上去,攻下南山城,不留降人!”

    萧塔赤顾不得穿戴盔甲便奔出了营帐,他见已经有一支辽军在冲在前面,其他前锋营各部也陆续朝城墙压去。虽然城墙坍塌后,前锋营各部应该立刻抢城,这些都是萧塔赤早就布置过的。但萧塔赤仍然赞道:“冲在前面那是哪部人马?如此悍勇,是那位将军?”亲兵秉道:“耶律勃和萧平将军带着宫帐军上去了。”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6192/ 第一时间欣赏帝国的黎明最新章节! 作者:鼓元吉所写的《帝国的黎明》为转载作品,帝国的黎明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帝国的黎明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帝国的黎明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帝国的黎明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帝国的黎明介绍:
一个如梦如幻的帝国,一场热血淋漓的穿越,一段亦真亦假的历史。
宋辽夏三足鼎立、女真、蒙古,北方的蛮族仍旧此起彼伏。历史的大潮蠢蠢欲动,仁人志士前赴后继,流不尽的英雄血,老大帝国的命运,是被征服?......,还是被征服?帝国的黎明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帝国的黎明,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帝国的黎明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