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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鼓元吉     帝国的黎明txt下载     帝国的黎明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章59 欢悦未终朝-14

    张镰刀杀过人,自认为不怕死。可这不意味着当上千铁骑冲来的时候,他不会发抖。事实上,他抖得厉害。多数火铳手脑海里只剩下一片空白,机械地按照口令做着刷铳管,装填弹药,上前架起火铳,点火,奔回阵内等等动作。张镰刀的口舌发干,不敢多想,只怕一想多了,立刻就要转身逃命。火铳枪营第一队第二轮出战的时候,只剩下八十多人,第三轮出战,还剩下五十多人。契丹骑兵不傻子,箭箭追命,多冲着对甲骑威胁最大的火铳手来。

    此时离宫帐军冲击圆阵还不到一炷香的时间,步军已经折损三成。汉军徒劳地架着长矛,可契丹骑兵根本不冲近,只在二三十步放箭,将长矛手一个接一个像活靶子一样射死的,在这么下去,圆阵很快就要崩溃了。而不远处的女真奇兵仍然不动如山,只保持着如临大敌般的戒备。

    “快撑不住了。”杜吹角骂道,“女真蛮子真是该死,存心要整死我们,”他站在赵行德身边,低声道,“万一破阵,我们,”他目光落在阵中十几匹拉炮车的驭马身上。因为辽军骑兵一直没有硬闯圆阵,刀盾手和女真铁浮图都站在长矛手的身后,这些人身披着重甲,在箭战中折损得少,只不过若是用得着他们动手的时候,圆阵也差不多被破掉了。杜吹角打算准备准备,还可以保护赵行德杀出去。他的声音虽低,周围好几个人的耳朵竖起来了。

    赵行德沉默着没有答话,弯弓搭箭,四十步外一名辽国骑兵应弦而倒。在他左右,圆阵内的弓手拼尽全力和辽军对射,不断有人被欺近的骑兵射死,好些弓手的虎口已经被弓弦割出了鲜血,犹不停歇开弓放箭。汉军长矛手虽然满怀着恐惧,却撑着在在圆阵外围结成一道屏障。多数火铳枪手的脸色惨白如纸,却在军令下一次又一次从阵内奔出,架起火铳,点火,好些人再没能回到阵内。这阵势能支撑起来,上下全凭着一股气。这口气若是松了,数千军卒立刻便会崩溃,沦为辽军骑兵可以肆意宰割的羊群。

    杜吹角见状,还欲再说点什么,赵行德忽然抬头朝远方看去,他的目光一亮,就在适才火炮营出发的炮垒上,出现了一杆麒麟大旗,韩凝霜旗下勒住战马,大队的汉军骑兵陆续出在她的身后。虽然隔着数百步的距离,赵行德还是笑着点了点头,算是打个招呼。

    韩凝霜也点了点头。在她身旁,一名骑兵高举着麒麟旗,另一名骑兵高举着“韩”字大旗。双旗同时出现,就表明辽东汉军之主正在亲临战阵。汉儿在辽朝备受欺凌,又被中原目为弃民,夏国又相隔遥远,而韩氏经营辽东已历五代家主,辽国虽然将韩氏视为眼中刺,直欲除之而后快,却屡屡死灰复燃。上溯近百年时间,每代韩氏家主都举兵反辽,在汉军中的影响和威望可谓根深蒂固。甚至复国无望的情形下,许多老军以跟随元帅战死为荣。正因为此,铁壁营汉儿兵奴一见到汉军帅府的大旗,便立刻起事造反,绝不肯与之为敌。累代英烈忠魂的护佑,使得帅府的大旗仿佛有一种奇特地魔力,一打出来,战场上的汉军都士气大振。

    两千汉军骑兵整了整队形,没有丝毫犹豫便发起了冲锋。骑军统制高伯龙举起骑矛,一马当先向冲下了营垒。骑兵的前锋乃五百精锐的铁骑,人马皆挂着重甲,骑兵手持长矛,排成前后两列整齐的横队跟着高伯龙冲锋。铁林军乃是昔年韩昌帐下精锐铁骑的军号。在这五百铁骑后面,则是各持着弓箭和弯刀的一千五百多轻骑。

    呼呼的风声刮过耳畔,韩凝霜被王绩等卫士簇拥在中间。她虽然能骑善射,剑术不凡,但真正上了战场,部属们是绝不会让她冲在最前面。透过前面无数宽阔肩膀之间的缝隙,够过满天的尘土和硝烟,还有那些奔驰冲突的宫帐骑兵,韩凝霜看到赵行德站在圆阵中间的大车上,和几个夏国弓箭手一起不断放箭,周围竖起的盾牌已经被扎成了刺猬。

    “援军到啦!”

    “元帅来救咱们了!”

    “杀辽狗!”“赚个够本!”

    汉军长矛手和火铳枪手都欢声雷动。就连女真弓手也受到感染,又多了几分求生的希望。早已经岌岌可危,濒临崩溃的外围圆阵,顿时又巩固下来。两军气势此消彼长。

    见宫帐军的攻势似乎遭遇到了挫折,在用千里镜观战的耶律大石脸色阴沉下来,暗道:“没想到韩氏逆贼在汉儿汉军中威望竟是如此之高,汉儿造反是我大辽的心腹之患,韩逆和我朝上百年的死仇,不可不早日剪除,以免后患。”

    倘若有余力,耶律大石必定立刻派军围攻打着帅府大旗这支汉军骑兵,剪除后患。然而,十万金国大军正猛烈的攻击辽军的第三道营垒。除了御账下两万宫帐骑军兵马未动,北院军各部都已经疲累已极,众将都在督促部属苦苦支撑。但这宫帐军乃是耶律大石手中最后的筹码,非到万不得已,决定胜负之际,是不能轻易投入战场的。若非宿值都监耶律观率领五千骑事先游离在战场之外,以有心算无心,辽军根本无力突袭金军的火炮营。

    想起适才火炮轰击撼动防线的威力,耶律大石的眼神便阴沉许多,他原本以善用火炮而自居,无论是攻打河间,还是在和废帝耶律延禧决战的时候,帐下火炮营都出了大力。可是,今日却被金国蛮夷给上了一课,火炮居然能跟在骑军的后面,进抵敌阵两百步开炮。金国的这种战法,就好像两军实力的天平上,突然为金国增加了一个沉重的砝码,这是辽军连续丢失了两道营垒,被女真军打得步步后退的重要原因。

    “这就是金国前几年从宋国得到火炮?”

    “奶奶的,这是夏国人捣鬼。即便如此,我们还是没想到,夏国的火炮已经这么厉害了。”耶律铁哥感慨道,“耶律观有勇有谋,就是太小家子气,干脆利落的除掉金国的火炮营,多死伤一些又有什么?”耶律观所部突然冲入战场,实现了对金国火炮营的突袭,这神来一笔让他颇为赞赏。见宫帐骑兵舍不得直接纵马冲击敌阵,企图以盘旋骑射迫使敌军崩溃,久拖不决,耶律铁哥不禁有些恼怒。

    高伯龙精于骑战,眼光十分毒辣,带领两千汉军骑兵气势汹汹地直冲向在宫帐军的侧翼。按照高伯龙的打算,汉军骑兵少,而辽军骑兵多,不可被拖入混战的局面,这两千骑兵只要不断地骚扰辽兵,教他们无法称心如意地围攻步军圆阵便可。就在两军就要相接时,前队铁骑的速度缓慢下来,后阵的轻骑兵开始加速,超越了前队铁骑,不断地朝着宫帐骑兵放箭。侧翼被突袭的宫帐军十分难受,在汉军骑射的袭扰下,再也无法得心应手盘马整军,一轮又一轮地以骑射压迫汉军的圆阵。

    “都监大人!容我部先解决这股贼寇!”宿值千夫长萧素大声道。汉军骑兵就像一群狡猾的蚊子,不断叮咬已经让不少宫帐勇士落马丧命。更令萧素愤怒的是,这种战术原本是契丹骑兵最擅长的。

    “好,你去敌住他们。”耶律观的大声道,他的白甲沾满血迹和灰尘。萧素引本部近千骑从大队中分出,直扑汉军骑兵而去。

    耶律观恶狠狠地盯着前面的火炮营,把骑矛高高举起,矛尖画了一个大圆,这是“所部全军”的意思,然后用力指向已经摇摇欲坠的圆阵,这是纵马冲撞践踏敌阵的军令。为避免夜长梦多,耶律观已决心不惜折损,不等圆阵自行崩溃,便以铁骑直接冲阵。周围数百骑兵纷纷将弓箭收起,齐齐举起骑矛、弯刀等兵刃,盘过战马径直朝着火炮营圆阵冲去。后面的宫帐骑兵见状,也都收起弓取刀。

    “不对劲,敌军要冲阵了!”站在炮车声充当弓箭手的简骋冲着赵行德喊声道。他乃是骑军百夫长,第一时间便察觉了敌军的意图。赵行德没有丝毫犹豫,沉声令道:“火铳上枪刺,刀盾手上前!”

    “向前——走!”杜吹角高声喊道,军令被翻成女真语,四百多铁浮图操起长柄斧、狼牙棒等兵刃,迈步向前,甲片哗啦啦作响,这些身形魁梧的重甲步兵填补到稀疏了不长矛手中间,让那些两脚发软,几乎就要转身逃走的长矛手勉强站在了原地。

    大家都知道辽国骑兵这次是玩真的了,一匹战马加上骑兵和盔甲,足足有一千多斤,铁蹄翻飞全速驰骋,轰隆隆一路烟尘而来,谁挡住他的路,谁就必死无疑。甚至被他撞上的三四个人都会非死即伤。长矛手们腿肚子转筋,用力地握住了长矛杆子,过分地握紧到骨节发白。他们脸色苍白地望着越来越近的铁骑,只希望自己不要是那被撞上的倒霉蛋。

章59 欢悦未终朝-15

    辽军不顾伤亡,纵马直扑火炮营圆阵而去。汉军骑兵也立时应变,分了一千骑应付冲杀过来的辽国骑兵,另外千骑则从另外一个方向直冲向火炮营而去,局势已经到这个地步,汉军骑兵的目的已经不是阻止辽军破阵,而是尽可能救走更多的炮手。

    在赵行德身边,圆阵的核心,是两百多名被长矛手和弓手保护起来的火炮手。这整个汉军的精华,然而,因为辽国骑兵出现得太过突然,仓促结阵的火炮手根本没有架设火炮的条件,空间狭小,倘若要开炮的话,就不得不让外围的长矛手散开。假如是夏**士充当的长枪手,也许能够在数千铁骑冲阵的威胁下完成如此复杂的动作。然而,对拼尽力全部勇气不转身逃跑的汉军而言,在这个节骨眼儿上,长矛阵任何的缝隙都会被辽国骑兵所利用突破。

    不管是夏国、宋国,还是辽国、金国,在最开始建立火炮军队时,都不约而同地从精锐弓箭手里选拔炮手,而现在,汉军火炮营里的炮手们也拿起弓箭,重新回到了弓箭手的角色。和大多数都是副兵的女真弓手相比,这两百多炮手的膂力和准头都要胜之。

    四千多铁骑拉开了冲锋的气势极大,虽然圆阵中也有近四千步卒,却显得极为渺小。辽国铁骑越奔越近,和前番冲锋时有所保留不同,这一回真的是横冲直撞过来了。在三十步开外的地方,骑兵不但没有盘马放箭,反而放下了战马面帘上的眼罩,驱策战马加速冲锋。不断有战马失蹄摔倒,但后面的骑兵没有任何犹豫,继续冲向圆阵,蹄声轰鸣,带起的烟尘蔽日。

    “要拔刀了么?”郭子东感觉心脏砰砰直跳,他祖上两代都是城防火炮手,原以为这辈子要老死在长安了,他不甘平庸,选锐入了野战火炮营,又跟着赵行德来到了辽东。也许这就是最后的时刻,郭子东的脑海里反而一片清明,“该拔刀了。”放出一箭后,将佩刀拔了出来,用力插在地上。

    在长矛手眼中,只看到铺天盖地而来的骑兵,战马的嘶鸣,轰鸣的蹄声鼓荡着耳膜,甚至连最后一次火铳发射的声音都听不见。战马和骑兵充满了整个视野。那些中箭中铳而摔倒的战马,带着巨大的冲力直惯在地上,强壮的战马立时断腿折脖,悲鸣着再也站不起来,这是何等巨大的力道。

    “稳住!”

    “不许后退!”

    军官在大声的提醒,稍稍抵消了某些心头的恐惧,更有可能的是,绝大部分人都被眼前的场景吓得傻了,只能依照平素训练的本能行事,拼命握紧了长矛杆子,眼睁睁看着无边无际地铁骑越来越近,二十步,,十五步,,十步,,五步,就在五步开外,冲在最前面的一匹战马被射中了面帘,趔趄着打横向前摔倒,一千多斤的重量带着巨大的惯性,压砸断了两杆长矛,旁边的四五柄名长矛手拼命将长矛捅进战马的胸口,前腿,骑马的宫帐军也被刺了一矛。

    “刺中了!”

    得手的张朗还没来得及高兴,随后又有战马冲了上来,骑兵手中骑矛往前一探即缩,张朗的笑容凝固在脸上,喉头鲜血喷溅而出。那辽国骑兵胯下坐骑同时被几柄长矛刺中,人却腾空而起,竟然借着战马的惯性摔在圆阵中央,还没来得及站起,旁边一柄大斧划过,失去头颅的躯体倒在地上,手还紧紧握着弯刀。伴随着巨大的声响,一匹又一匹战马径直撞入了汉军的长矛阵中,每一匹都会压倒好几柄长矛,这时候,有的后排长矛手和铁浮图及时的填补了骑兵撞击所造成的空隙,而有的则因为迟疑和恐惧,稍微慢了几拍,原本摇摇欲坠,但尚算得严密的外围长矛阵,顿时出现了好几处缺口,就在这时,第二横队的辽军骑兵纵马杀到,这一回不再是毫无选择的撞击,骑兵有意识地驱策战马,选择从那些已经打开的缺口冲入圆阵。

    宫帐骑兵坐在马上,比步卒要高上半个身子,身着铠甲,手中弯刀皆是利刃,顺势下砍,拥挤在战马周围的步卒,脑袋恰好在弯刀砍得顺手的高度,短短的转瞬之间,便砍杀了好几名衣甲单薄的步卒,这冲入圆阵的骑兵被好几柄长矛刺下马来,圆阵的缺口又打开了一点,接踵而来冲入圆阵的骑兵越来越多,到处都是寒光闪闪,鲜血飞溅,兵刃此起彼伏,被刺中砍伤的军卒惨叫连连。在被辽国骑兵冲开的地方,汉军长矛手已经完全不能阻止越来越多的骑兵涌入。

    冲入圆阵的骑兵和汉军、金兵混战做一团,在圆阵的中间,弓手还在不断地朝骑兵放箭,这时已经不需要瞄准,目标近在咫尺,不断有骑兵应弦落马,只是片刻之后,弓手就不得不拔刀应战了。

    “拔刀!”

    “拔刀!”

    女真谋克和炮兵百夫长都高声下达着军令,辽国骑兵在圆阵内纵马奔突,有的跳下马和铁浮图混战,有的兜转战马,从背后踩踏和砍杀长矛手,火炮营原本就脆弱不堪的阵势顿时崩溃,就连站在最里面的火炮手也不得不拔刀应战。他们早被辽国骑兵瞄上,好几队骑兵不顾伤亡地强行纵马冲进女真弓手中间。这些弓手则死命把刀子长矛朝宫帐军的战马上捅去,有的则持续射箭一直到被骑兵砍翻在地。火铳手也三五个一群相互保护,有的背靠着背相互保护,有的并力刺杀靠近的骑兵。

    到处都在混战,宫帐军将点燃的震天雷塞入炮口,有的辽国骑兵甚至用马刀和长矛对着三寸炮身和炮架猛砍猛刺。“轰——”,“轰——轰——”的声音由远及近不时响起。赵行德所站立之处更成为了辽军的众矢之的,他抽出横刀挡开射来的箭矢,冲入到混战当中,反而安全。

    “背靠着背!”杜吹角对他大声喊道,他最精通混战的战术,连赵行德在内,简骋和几个军士都被他招呼在一起,抵挡着四面八方不时出现的骑兵。“抢马!”简骋大声道,“我们要抢马!”

    “小心!”赵行德见不远处一辽骑奔来,伏低了身子,双手用力握紧了横刀,恰好斩在马胫骨上,顿时虎口迸裂,鲜血直流,那战马悲鸣一声,失蹄倒在地上,骑兵正欲拖下弯刀,这时也和战马一起摔倒,还未挣扎着爬起来。“他奶奶的!”简骋大骂一声,一刀砍在他的脖子上,鲜血噗嗤喷了他满脸,显得颇为恐怖,他转过来头,竟对众人喊道:“可惜了!”赵行德还没反应过来,简骋又大声道:“马!可惜了马!”

    “你这混蛋!”杜吹角骂道,“还要不要命!”那骑兵坐在马上,视野开阔,借助马力,又有居高临下之势。以步敌骑,若是只想着砍杀敌人,而不伤战马,那十九活不下来。只有兵刃朝着马身上招呼,骑兵坐在马上,隔着马脖子出手,兵刃总比步卒要短上一点。若是训练有素的步卒,砍杀战马便有几分把握,并非一味赌命。这便是射人先射马的道理,而简骋一心想杀人夺马,那便是要马不要命了。然而,辽国骑兵越来越占优势,若是没有战马,几人若是困在战场中间,不管武艺多高,到最后也难幸免。

    “这群蠢猪,怎么不去救援火炮营!要是没有火炮,我们拿什么继续攻打辽国的营垒!立刻给我把火炮营救出来!”

    完颜阿骨打登上了刚刚攻占的辽军营垒,便看见五千辽军骑兵弓攻破了火炮营圆阵的场景,顿时大发雷霆,当即把举起马鞭子,一边骂,一边劈头盖把两个儿子抽鞭子。他年事已高,本来也有倾慕中原习俗,将皇位传给儿子的心思,谁知这两人竟然如此不省事。

    “是,父皇!”完颜宗翰和完颜宗弼的脸上都留下了鲜血淋淋的鞭痕,二人不敢怠慢,当即点起五千精骑,直冲着混战一团的汉军而去。完颜阿骨打看着一缕烟尘直奔而去,那火炮营阵中,每一刻都有无数的火炮手倒下,他的胸口隐隐作痛,竟仿佛要裂开一样,他皱起眉头,深深深呼吸了一口气,将阵疼痛给压了下去。

    原先火炮营列阵之处,此时已成了一片屠戮的修罗场。赵行德等军士背靠着背,一边应付辽兵,一边不断移动到己方人数稍多的地方,正在情势越来越危急之时,一彪人马从烟尘中冲出,直奔过来,赵行德深吸了一口气,众军士都打算做最后的抵抗,忽然有人欣喜地大声喊:“赵将军,不要动手!”“汉军,这是汉军!”

    战马带着沉重的惯性奔来,人马身上都是血迹斑斑,韩凝霜猛拉缰绳,战马嘶鸣一声,四蹄立定在赵行德身旁,一股呛人的烟尘扑面而来,赵行德还来得及说话。

    “快上来!”

    汉军骑兵所乘的战马颇为神骏,能骑两人奔驰。军士和火炮手都不假思索地跃上马背,两人共乘一骑。赵行德唯一犹豫,随即纵身跃上韩凝霜坐骑身后,双手抓住了马鞍的后端,沉声道:“多谢相救!”

章59 欢悦未终朝-16

    “你坐稳了!”韩凝霜沉声道。

    赵行德点了点头,又道:“救我的人!”

    “是救我的人!”她轻夹马腹,战马纵蹄奔跑起来。赵行德只觉身体往后一仰,旋即稳住了身形。汉军骑兵分为百骑左右的小队,一边抵挡仿佛狼群一样围追堵截的辽骑,一边四处搭救汉军火炮手。战马乘坐两人,饶是优选的良种,奔跑起来也慢了不少。

    这时,散在各处的不少汉军都在高声喊:“救命!”“救我!”“救命啊!”可是汉军骑兵太少,救起了火炮手之后,多数汉军只能留在战场上咬牙狠斗。这些家伙武艺未必高明,平常还有些滑头,但战场上却不含糊,极少逃跑投降的。

    一队辽国骑兵横向冲了过来,眼看就要将韩凝霜这队骑兵截为两段,忽然斜刺里伸出一杆长矛,那当先的一骑顿时连人代马扑到在地,那骑兵立时摔折了脖子,眼见不活了。

    “一钱汉,喊救命有屁用,”刘淬狠狠骂道,“反正是死,还不如杀个够本。”他抽冷子绊马腿得手,心头一爽,正欲退走,忽然脑后生风,天旋地转之后,仿佛一切景物都变小了,他看到了自己没有头的身子,一骑辽兵正从从身旁奔过,弯刀带起一片血花。“娘!”刘淬的嘴巴动了两下,却发不出声音,眼睛圆睁着,天地却暗了下来。

    “可惜了,一条汉子。”赵行德暗道,他没有闲暇惋惜。那汉军长矛手拼死只将辽骑阻了一阻,更多辽骑却直扑过来,一名骑兵满面狰狞地举起骑矛,直取赵行德首级。

    “小心了!”韩凝霜低声喝道,她左手轻提缰绳,右手挥剑,只听“铛”的一声,矛头被长剑挡开,几乎是擦着赵行德的头盔掠过。就在两马如风驰电掣般相错之际,赵行德反手持了横刀,顺手在敌人腰间一拖,辽国骑兵猝不及防之下,腰间被割开了一个又长又深的口子,鲜血狂涌,战马还没跑出多远,人已软软倒伏下去。

    不过,韩赵二人都没空看这一幕。不断辽军杀出阻截,韩凝霜时而勒马减速,时而加速催马,战马奔跑时快时慢,赵行德在鞍后前仰后合,却不便搂住韩凝霜的腰腹,这马鞍子狭窄,如此一来,两人便紧贴在一起了。他只能以左手抓着马鞍的后侧,右手持了横刀。这姿势极为别扭,终于再一次急停时收势不住,整个人向前倒去。

    “不是让你坐稳么?”韩凝霜恚怒道,她差点被赵行德推下马去。赵行德左手死力抓着鞍后,腰腿用力稳住身形。“对不起。”他虽没有更多解释,韩凝霜微微思索,心中一阵烦躁,沉声道:“你抓着我,不要松开。”身后沉默了片刻后,一只有力的手臂环过了腰间。韩凝霜不觉有些心乱,她咬了咬舌尖,眼神复又清冽,一手持剑,加快催马奔驰。

    骑马全靠着腰腿之力,她如何策骑控马,赵行德凭着左臂的感受,都能提前知晓,便和自己骑马相差无几。只是如此亲近,令人心中忐忑不安,赵行德暗道,幸好有甲胄相隔,否则真是唐突了。韩凝霜所着铁甲乃是夏国骑军制式,胸前和小腹都是整块的铁甲,背后和披膊则以鳞甲为主,坚固而灵活,号称龙鳞,她所用的佩剑则是辽东本地大匠所铸,剑名秋莲,也是一柄斩金断玉的宝剑。赵行德勉力将杂念驱除脑海,以右手拖着横刀,和韩凝霜一起对付冲杀过来的敌人。二人配合越来越娴熟,虽然共乘一骑拖累了战马的速度,但多出来一双手两只眼,也占了不少便宜。

    战斗持续的时间不长,完颜宗弼所率的五千女真骑兵也冲入战场,耶律观便不再纠缠,带领残损的三千多宫帐骑兵,强行冲了出去。留下的战场上一片狼藉,火炮营弃置在地的十四门三寸炮已经尽数破坏,火炮营两百多名炮手折损近半,满地皆是死伤的汉军长矛手和女真弓手的尸体。活着的人多是精疲力尽坐在地上,面色苍白,喘着粗气,一副死里逃生的摸样。

    “这件事不能这么算了,你跟我去见完颜阿骨打,要个说法。”

    韩凝霜沉声道。“正当如此。”赵行德点点头,见她仍驻马不动,不觉有些奇怪。直到韩凝霜有些羞恼道:“你不下去换马么?”赵行德方才如梦初醒。适才事急从权,两人共乘一骑。如今辽军退去,韩凝霜却不可能和他如此亲近了。他只觉尴尬异常,脸上发烧,幸好被血迹尘土掩住了。

    火炮营因为辽军骑兵的偷袭损失惨重,金军各部见死不救要负上很大的责任。韩凝霜统帅汉军在辽东立足,自是不能让部属受此欺凌。适才战斗时间虽然不长,但却激烈凶险,韩凝霜和赵行德都是汗透衣甲。不久,赵行德的坐骑牵来,二人便并辔而行,二人顾不得休息,即刻联袂去向金国皇帝完颜阿骨打讨个公道。

    金国虽然号称国家,但种种典章初立,规矩不如宋、辽、夏那般严格。完颜阿骨打亲临战阵,韩凝霜和赵行德求见,只通秉一声便可。当着周围众多金国权贵大将的面,听完韩凝霜和赵行德的陈诉后,完颜阿骨打沉默了片刻,沉声道:“我会给你们一个公道的。”便不再提此事,只督促众军努力攻打辽军营寨。

    双方一直厮杀到日暮时分,完颜阿骨打方才收兵。这一天,金兵连破了辽军两道防线,夺取营寨三十多座,虽然辽军仍然拼死不退,使得金兵未尽全功,但毕竟取得了大胜。晚间,完颜阿骨打设宴犒赏众将,宣布两个惊人的决定,第一,为酬赏汉军的功劳,此战后将辽阳城及其以南地方划给汉军统治。第二,陛下看重了赵行德,透露出将九公主完颜美妮许配给此人的意思。

    这两个决定一说出来,举座哗然。完颜辞不失、完颜宗翰等宿将纷纷反对,却始终无法动摇完颜阿骨打的决心。完颜宗弼面色阴沉到了极点,“父皇是疯了么?”他用手使劲捏着杯子,几乎将酒杯都要捏碎了,却不敢出言反对。完颜阿骨打如此决定,一是赏功,而是平息赵行德和汉军的怒气,追求起来,他也要担上一份责任。

    “陛下一定是疯了!”完颜宗翰苦劝未果,侧过身来对完颜宗弼道,一双眼睛颇为不善地盯着赵行德和韩凝霜。

    虽然辽阳处在辽金之间,地当要冲,乃四战之地,不过辽阳的百业兴盛,周围地方皆是辽东汉人聚居最集中,辽东历代开垦最完善的,对汉军来说,得到辽阳,甚至辽阳以南之地,无异于如鱼得水,假若经营得好,和辽金两国鼎足而三未尝不可。完颜阿骨打肯将辽阳交出来,对汉军而言,但就算再大的困难,总比不过机会更大。

    突然得到如此大的胜果,韩凝霜反而有些迟疑起来,随即完颜阿骨打又再次透露了许婚之意,赵行德当即再度推却,完颜阿骨打怒道:“赵将军说我们把汉军当外人,现在我把最心爱的女儿许给你,再加两猛安兵马,表示女真人的诚意,赵将军又推三阻四,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完颜阿骨打戎马一生,积威素著,他这一发怒,满座凛然,不但金国重臣都不敢再劝,而赵行德和韩凝霜也不便再追究金兵见死不救,致使汉军火炮营损失惨重的事情。一直到筵席结束后,众女真权贵都惊疑不定散去,完颜阿骨打脸上的怒容转瞬不见,取而代之地却是玩味的笑意。

    仗打到现在,他已经完全看清了耶律大石的意图。诱使金军主力远离故土,在辽阳城下决战,然后以重兵断去退路,两边夹击。金军所面对的,不仅仅是当面这二十万辽军,还有背后攻取了沈州和掠夺女真故地的数万辽军。所以对金国而言,只能速战速决。一战能击溃耶律大石最好,现在看来,辽军坚韧得令人吃惊。金军只能乘胜退军,趁着大胜的余威,辽军未必敢追上来再打一仗。现在粮草还充足,沈州以北的辽军尚且薄弱,可以把女真勇士尽量完整地带回去。

    如果不能一战击溃辽军,辽阳位置再多重要,始终是受辽军威胁的第一线。把辽阳交给汉军守卫,可以牵制辽军,使女真退军更为顺利些。地方是死的,人是活的,对金国来说,最重要的勇士,沈州和辽阳这两座城又没有长腿,跑不掉的,只要勇士还在,明年可以打,后年也可以打。耶律大石是头狡猾的狐狸,但他还是斗不过女真的好猎手的,到最后,辽东还是女真人的辽东。

    完颜阿骨打自己斟了一杯酒倒入喉中。这些打算,今日当着赵行德和韩凝霜不便与众将解释,若是提前说了,反而显得作伪。待明日找个时机,再召集完颜辞不失、完颜娄室、完颜宗弼、完颜宗翰等人教导一番,总让他们明白自己的苦心。

    完颜阿骨打心中盘算,嘴角浮现出一丝笑意,忽然,这丝笑意凝固在了嘴角,他的面庞一僵,眼中透出无比痛苦之色,右手死命地捂着胸口,只觉得疼痛得直不起腰来。这心痛病是他的老毛病了,完颜部落几代族长都死在这个上面,从前犯病的时候,完颜阿骨打总是忍一忍就过去了。

    可是这一次似乎没那么简单,完颜阿骨打一只手握着喉咙,一只手捂着胸口,砰地一声摔倒在地,牙齿把舌头磕出鲜血,他挣扎着将酒壶和酒杯打倒在白虎皮地毯上,周围的侍卫都跑上来,他的眼前却只见到人影乱晃,就连惊慌失措地声音都听不清楚了,“陛下,陛下!”他的视线越来越模糊,最后变成了一片黑暗。

章60 秩满归咸阳-1

    完颜阿骨打心中盘算,嘴角浮现出一丝笑意,忽然,这丝笑意凝固在了嘴角,他的面庞一僵,眼中透出无比痛苦之色,右手死命地捂着胸口,只觉得疼痛得直不起腰来。这心痛病是他的老毛病了,完颜部落几代族长都死在这个上面,从前犯病的时候,完颜阿骨打总是忍一忍就过去了。

    “陛下,陛下您怎么了?”

    “要叫萨满来么?”

    护卫们都知道皇帝有心痛的毛病,可平常都装作没不知道,谁也不敢说。可现在的完颜阿骨打的脸色实在太吓人,整个面容扭曲了,显得十分地狰狞。他一只手握着喉咙,一只手捂着胸口,砰地一声摔倒在地,牙齿把舌头磕出鲜血。

    “陛下,陛下?”

    周围的侍卫都跑上来,他的眼前却只见到人影乱晃,就连惊慌失措地声音都听不清楚了。完颜阿骨打就好像一个溺水的人在拼命地挣扎,他还有一场仗没有打完,还有整个如日方升的国家,还有十几万勇士要带回去。他强忍住剧痛,拼命地想要重新控制住自己的身体,这是一场艰难的战斗,挣扎着将酒壶和酒杯打倒在白虎皮地毯上。

    “我不会输,绝不会输的!”完颜阿骨打紧咬着牙关,站起身来,他的身躯颇为雄壮,好像一座山。他有些恢复了神智,手脚由麻木转而感觉到一阵又一阵针刺一样的痛觉。“好像挺过来了,”他脸上开始浮现出一丝笑容,“我不会输,不会!”就在这时,耳朵里忽然一声爆响,好像是什么碎裂了一样,完颜阿骨打的眼前一黑,两腿一软,“砰”的一声倒下,整个桌案都被打翻了。

    “陛下,陛下!”他的视线越来越模糊,最后变成了一片黑暗

    毫无疑问,金国权贵对完颜阿骨打的决定异常不满,特别是第一勃极烈完颜辞不失,他在金国地位尊崇,仅次于皇帝完颜阿骨打和大勃极烈完颜吴乞买,自率军南征以来,完颜辞不失早将辽阳视为自己囊中之物。可是,完颜阿骨打如此坚决地把它送给了汉人,完颜辞不失反对也没有用,可这口气又如何咽得下去。

    “陛下这是中邪了么?”完颜宗翰恨道,“攻打辽阳,死了多少女真的好汉,怎么说给就给汉人了?”他看着低头不语的完颜宗弼道,“你说呢?”

    完颜宗弼低声道:“也许父皇另有深意吧,他如此坚决,我们只能姑且忍耐。”他看着不远处的韩赵二人,眼中闪过一抹厉色。完颜宗翰却大声道:“忍耐什么!我看你是读汉人的书,把脑子读傻了!地方让出去,将来是要流血才拿的回来的!”他见完颜宗弼不出声,又道:“辽阳地方平坦肥美,难道我们女真人活该呆在险恶苦寒的地方么?”

    此时众人离开御帐不远,完颜宗翰的声音越来越大,周围的完颜辞不失、完颜娄室等人都转过脸来,就连远处的韩凝霜和赵行德都隐约听见。金国的权贵重臣平常颇为尊重完颜阿骨打,对他的决定从不怀疑,可是这一次,竟然没有人去指斥完颜宗翰的僭越言语。大家都心照不宣地交换了眼色。

    女真部族和契丹人、室韦人这样的游牧民族不同,因为农耕的关系,金国权贵将土地看得很重。金国虽然确立了帝制,诸勃极烈议事决断大事的传统还在,不少人都存了心思,下次议事的时候还要劝谏陛下,万不可将辽阳交给汉人了。金国的权贵原本就是完颜部族的几个家族组成小群体,此刻更是同仇敌忾,他们觉得汉军就像是偷窃胜利果实的贼。

    打了一天的仗,还没来得及休息,又参加完颜阿骨打的宴席,夜风吹在身上,赵行德直觉头脑清爽了许多,汗水将内外衣袍都粘在一起,黏黏的不太舒服,同这些女真权贵一同从御帐出来,他们的眼光充满了敌意,只有韩凝霜勉强算得上是自己人。

    “看来,这次是被人放在火上烤了。”赵行德有些不满道。

    “被放在火上烤的是我。许婚之事,你不是已经推却了么?不过,你这样让美妮很丢脸呢,她要是知道的话,会找你算账的。”

    韩凝霜打趣道,旋即觉得口气似乎亲昵了些,掩饰似的将额角粘着的一绺湿发扎入抹额里面。她表面上平静,实则内心颇为激动,汉军得到了辽阳,这是韩氏先祖据以起兵之地,城池规制皆出自祖先的手笔,她又怎么能平静得下来?

    “辽阳是个有毒的诱饵。”赵行德低声道,“若我猜得不错,阿骨打是准备要退兵了。”

    韩凝霜原本也是虑事周详的人,但辽阳一叶障目,便不见泰山。反而是赵行德旁观者清,点醒了要害。“辽阳对我们至关重要,就算是有毒的,也”韩凝霜沉默了片刻,忽然道:“赵先生觉得,若我辽东汉军愿照蜀国、大理的旧例,尊奉敦煌长安,夏国愿发兵攻打辽国大同府,威胁上京么?”

    “这”赵行德一时语塞,不知道韩凝霜是询问他个人的意见,还是把他当成夏国朝廷地代表?正在这时,身后御帐方向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声响,接着,好几个护卫从御帐中奔了出来,

    金国御帐的制度原没有宋国大内那样森严,那几个护卫追上了在场地位最高的完颜辞不失,当即向他禀报陛下病重昏厥的事情,这时其实完颜阿骨打已经没了呼吸,但谁也不敢提,抑或是不愿提。一时间,在场的金国将领都齐齐变色,完颜辞不失不是个有城府的人,也未多想,便让护卫带他入帐探看,其他诸如完颜宗弼、完颜娄室、完颜宗翰等亲贵重臣,也都跟在后面,韩凝霜和赵行德交换了个眼色,也跟着众金国权贵,这时节人心惶惶,竟是无人阻止他们进入御帐。

    一见完颜阿骨打歪地倒在地上毫无动静,完颜辞不失心中一沉,旋即大怒道:“怎么回事,陛下摔倒了,都没人扶一扶么?你们这些人存心不良,统统要处斩!”这一句话吓得御帐中侍卫统统伏地求饶。完颜阿骨打心痛倒毙后,众侍卫只试他没了鼻息,不敢随意挪动他的身体,生怕担了责任,没想到,扶也是罪,不扶也是罪!

    赵行德摇了摇头,站在后面冷眼旁观,金国权贵重臣逐一上前,多是摸了摸完颜阿骨打的脉搏和鼻息,又脸色凝重的退了下来。这些女真权贵都是战场搏杀,见惯生死的人,到没有当场嚎啕大哭的,众人都面面相觑。

    韩凝霜脸带着几分追思,在她幼年的时候,完颜部落远远没有如今这般强大,寻常便能见到完颜阿骨打,他不但指点韩凝霜和完颜美妮骑马射箭,闲下来也还说一些女真人的故事,捕兽抓鱼的技巧等等。

    确信完颜阿骨打确实已经丧身之后,众多大臣很快开始窃窃私语。完颜娄室在和婉言辞不失交谈如何安排治丧,是否要退兵等等,完颜宗弼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很快他就被完颜辞不失叫过去,然后走过来对韩凝霜道:“嗯,,凝霜,还有,赵校尉,”他的脸色颇为难看,字斟句酌道,“父皇驾崩,下面要商议些事情,还请两位回避一下。”

    适才这些女真贵族当韩赵二人好像空气一样,此刻又全都恶狠狠地注视着两人,仿佛这两人若敢不走,便立刻要冲上了让他们给完颜阿骨打陪葬。赵行德手按着刀柄,韩凝霜冷冷地环视这些金国的大臣,沉默了片刻,两人方才退出御帐去,身后传来七嘴八舌用女真话的议论声。

    夜风微微,传出来一句,“把辽阳让给汉人,那是陛下病重才说的糊涂话,做不得数!”也不知是谁故意把嗓子扯着么高,韩凝霜眼眸一寒,咬着嘴唇,紧紧握着拳头。

    皇帝驾崩后,有许多大事定夺,这金国的大事,原由诸勃极烈会商而定,其余诸将和大臣,都是执行而已。但如今大勃极烈完颜吴乞买镇守黄龙府,国相勃极烈完颜撒改镇守会宁府,第三勃极烈完颜蒲家奴正在沈州城外纠集残兵牵制辽军。辽阳城下十数万大军中,只有第一勃极烈完颜辞不失和第二勃极烈完颜斜也两人,他二人素来都是完颜阿骨打的左膀右臂,但正因为如此,在大事上多是附和完颜阿骨打,少有单独的主见。

    诸将议论了许久,完颜辞不失和完颜斜也都没有定下主意,只得暂定明日各部轮流戒备辽兵,先休战一天,继续商议。因为女真的猛安谋克对部属控制得极严,虽然陛下骤然病逝对士气打击甚大,但一时也闹不出什么乱子。按照诸勃极烈的排序,完颜阿骨打辞世后,当由大勃极烈完颜吴乞买继承皇位,可现在完颜吴乞买偏偏不在军中,这才是有些人嘴上不说,心中却一直惦记的事情。

章60 秩满归咸阳-2

    韩大先生越发消瘦了。一灯如豆,他愣愣地望着那跳动的微光,脸颊凹陷的阴影十分明显。不明就里的人,还以为这是韩大先生党羽被汉军帅府大肆清洗所致,却不知道堂堂韩大先生尚且被他另一个身份所折磨。以汉军对契丹人的仇视,不管他是不是投靠了辽国,只要耶律大石将他的耶律皇族身份公诸于众,除了极少数死心塌地的心腹,韩大先生就立刻会被昔日的好友所唾弃,身败名裂,万劫不复。

    这几个月来,韩况越发深居简出,在帐幕里时也只点一盏小灯。暗弱的火光反而吸引了好些细小的蚊虫围着火苗飞舞,忽然,一个小虫飞入了火焰,瞬间被烤焦爆裂,化为一团光。静到了极致的帐篷里面,“啪”的一声轻响。

    眼皮跳了一下,韩况仿佛被惊醒,脸颊微微抽动,他深吸了一口气,将纸卷放入芦管中,施施然站起身来,在门口将芦管交给心腹,然后径直前去找完颜宗弼。完颜宗弼的亲兵都认得韩况,他不需通秉便迈步入帐。

    完颜宗弼整个人都无精打采,见韩况进来,仍然站起身来,施礼道:“韩先生所来何事?”

    完颜宗弼如此无精打采的原因,韩大先生心知肚明。原先诸勃极烈尚可分庭抗礼,自从完颜阿骨打称帝以来,却有了君臣之分。皇帝的威权日重,完颜宗弼若是没有觊觎之心,反倒是奇了。就是先帝阿骨打,也多少有将皇位传给儿子的念头,只不过皇弟大勃极烈羽翼颇丰,完颜阿骨打还来不及布置,便突然暴毙。完颜宗弼原先还存了几分希望彻底破灭,除了完颜吴乞买之外,其他的叔伯辈权贵,完颜辞不失、完颜撒改、完颜斜也、完颜蒲家奴等勃极烈,都比完颜阿骨打的儿子们位高权重得多,他又拿什么去争夺大位?

    “四皇子且不管韩某,韩某也问四皇子,如今情势,争则奋飞为君,顺则雌伏为臣,四皇子所欲何为?”韩况微微一笑,说出的却是一句石破天惊的话来。

    完颜宗弼如中雷击,愣在当地,盯着韩大先生愣了半晌,方才苦笑道:“先生说笑了,宗弼根基浅薄,又拿什么去争?”他颓然坐倒在地,伸手倒了一杯烈酒,一饮而尽。女真人久居苦寒之地,个个嗜酒如命。完颜宗弼曾经上书阿骨打,为了节约粮食多养兵民,若非重大典礼宴聚,禁止诸权贵私自饮酒,可现在大势已去,他也不管那许多了。

    “昔年始皇帝出巡,汉高祖豪言大丈夫当如此尔,彼不过一亭长而已。四皇子身份权位,比汉高当年不啻天壤之别,又何必妄自菲薄。天下英雄,尽可逐鹿,先发者制人,后发者制于人,四皇子若枉自蹉跎,坐困愁城,天时一去不再来,可就悔之晚矣!”

    他的语气初时平缓,语调越来越而有力,到后来竟是声色俱厉。完颜宗弼低头不语,眼睛越睁越大,流露出强烈的不甘心,到最后抬起来头,满面惭色道:“韩先生教训的是。”他顿了一顿,站起身来,朝着韩况施了一礼,问道:“如今诸勃极烈势力雄强,宗弼虽为皇子,却势力单薄,当如何奋起?还请先生教我。”他从前的诸般谋划,都是针对如何在完颜阿骨打诸皇子中脱颖而出的。谁料天不假年,诸皇子羽翼未丰,完颜阿骨打便撒手人寰,顿时叫完颜宗弼失了主张。

    这一番问计的做派,做足了中原的礼数。韩况心中叹了口气,四皇子文武兼资,又对韩某敬重,倒是个值得辅佐的明主,只可惜我有我的苦衷,却是对不住了。他眼眸微动,小心地藏起一丝怜悯的情绪,缓缓道:“凡事有一利必有一弊,先帝突然驾崩,韩某问四皇子,若是先帝并非驾崩于出征军中,而是在宁江州,当有谁来继承皇位?”

    完颜宗弼颓然道:“当是吴乞买大勃极烈,就算,”他忽然一愣,仿佛意识到什么,看向韩况,目光闪烁,惊疑不定。

    韩况点了点头,沉声道“天子者,兵强马壮者可自为之。吴乞买虽有名分,可吃亏在与大军分离,就算有心争夺,也是鞭长莫及,心有余而力不足。说起来,先帝突然驾崩于军中,局面最为不利的,便是远在黄龙府的大勃极烈。”他嘴角挂起一丝嘲讽的微笑,完颜吴乞买是个豪杰,在各部族中有不少党羽,也素有威望,但和韩况也关系不佳。“这一回让你见识见识韩某的手段。”

    “若论兵强马壮,我麾下只有五千骑兵。”完颜宗弼面露难色道,“南征十几万大军中,做不了主。”

    “南征大军中做得了主的,”韩况微微笑着斟了一杯白水,顺着他的话向下道:“不外乎完颜辞不失和完颜斜也二人。四皇子虽无力与他们相抗,却可以相助其一,为自己争取最大的利益。”说到这里,他端起杯子将水喝掉,润了润喉咙,显得气定神闲。

    完颜宗弼点了点头,眼中却笼罩着一层阴霾。完颜辞不**为第一勃极烈,南征大军都统,完颜斜也身为第二波激烈,南征大军副都统,都不是他能相抗衡的。只不过,他刚刚鼓起争夺大位的野心,韩大先生却又让他去相助他人,虽说他实力未逮,有自知之明,心下却是极为不甘。

    “四皇子,能屈能伸者,方为英雄。今日屈居一人之下,异日位居九五之尊,又有何不可?”韩况悠悠道,“如今的情势,大勃极烈完颜吴乞买根基巩固,羽翼丰满,他继承了皇位,占据大义名分,则万难挽回,对四皇子最为不利。第一勃极烈完颜辞不失有勇有谋,深得先帝重用,声望极高,却不是先帝的亲兄弟,他若继承了大位,必定会和先皇的近亲疏远,转而提携族中近亲,对四皇子也颇为不利,。唯有第二勃极烈完颜斜也,乃是先皇亲弟,四皇子的叔叔,而且,吾观完颜斜也此人,器小易盈,好利寡谋,无知人之智,亦无自知之明。若是四皇子对他稍加恭维,他必喜形于色,劝说和支持他夺取皇位,完颜斜也不但不会生疑,反而会大喜过望,登基后必然重用四皇子。四皇子也可凭拥立之功,徐徐积蓄实力,广纳羽翼,以待将来。如今正是英雄辈起之时,完颜斜也非人君之器,不过是为四皇子暂时守着皇位罢了。”

    “果真么?”完颜宗弼迟疑道,“完颜辞不失为南征都统,统御十几万大军,纵然我拥立五叔即位,加起来也不过三万人马,还是敌不过他的。”说到这里,完颜宗弼不禁重重叹了口气,更深刻地体会了韩大先生适才所说的“兵强马壮者可自为天子”这句话。若是此时完颜宗弼麾下不是五千,而是五万骑兵,他就毫不犹豫地争夺皇位了。

    “这有何难?”韩况见完颜宗弼已经入彀,微微一笑,不疾不徐道,“完颜辞不失执掌大军,并非自己根基,乃是先帝给他的名分。四皇子只需向完颜斜也献计,令完颜斜也拜见完颜辞不失,称说先帝驾崩致使军心动摇,大敌当前,南征大军不可一日无主,假意拥立完颜辞不失为都勃极烈,而为了服众,由完颜辞不失召集诸将定下名分。四皇子则私下密会诸皇子亲贵,完颜辞不失并非先帝的亲兄弟,由他继位不能服众,大家在推举都勃极烈的时候一起反对,只拥立先帝的亲兄弟完颜斜也。完颜辞不失既然召集诸将推举都勃极烈,却失了大义名分,他既不能反悔,也不能将四皇子、先帝的诸位皇子、以及宗翰等亲贵之人一股脑儿都杀了,形势格禁之下,他也只能屈服,承认完颜斜也为都勃极烈。如此,则不费一兵一箭,大事定矣。”

    韩况说得轻描淡写,完颜宗弼的眼神却是越来越亮,呼吸也渐渐急促起来。以他对诸金国权贵重臣的了解,这计策倒有**分可行。这事情败露的话,完颜宗弼完全可以声言,自己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稳定军心,唯一知道真相的完颜斜也既不能告发自己,又难以对质自清。完颜辞不失最得先帝最信重,乃谋国之臣,但任谁都难逃皇帝大位的诱惑,更何况完颜斜也以稳定军心为借口,让也他难以怀疑。在诸皇子权贵的眼里,完颜宗弼所做的一切,只不过是为不让皇位旁落于并非先皇亲兄弟的完颜辞不失之手,合情合理,就算最后事情不成,他也没犯什么大罪,最难受的是被推在前面的完颜斜也。

    “先生指教,宗弼感激不尽,先生对我来说,便如萧何、张良对于汉高祖一样,”完颜宗弼终于压抑着内心的激动,低声道,“宗弼对长生天起誓,假若成就大业,当拜韩先生为相国,世世荣宠不绝,绝不辜负。”

章60 秩满归咸阳-3

    “四皇子见外了,”韩况一副宠辱不惊的神情,似是忽然想起道,“对了,四皇子勿忘了提醒完颜斜也,因为吴乞买大勃极烈的党羽极为众多,完颜斜也继承皇位后,大军必须驻扎一段时间。将不可靠的猛安谋克清理一遍后,大军方可北返。否则的话,大勃极烈麾下虽然只有一两万兵马,但以他的根基和积威,只要南征大军一近黄龙府,十几万大军中就会变生肘腋,人尽敌国,顷刻间局势翻转,所做的一切,都为他人做嫁衣了。”

    这几句话,韩况说的看似随意,却是他费心劳神谋划的目的所在,要将金国的大军留住。

    完颜宗弼微微一愣,沉默片刻后,方才笑道:“韩先生言之有理。”

    金国大营里弥漫着一股惶恐的气氛,值夜的军兵也没有往日闲聊的性质,一个个都如临大敌,战马似乎感受主人的情绪,不安地摇晃脑袋,打着响鼻。一个女真斥候持牌出了大营,小心翼翼地四顾无人,方才绕了一个大圈子,来到三里地外的某处树林。这夜月色晦暗,长的高高的茅草和轻轻摇动的树影,让人看不清树林里的情形。这斥候进去后不久便出来,然后又绕了一个大圈子,返回金国大营。

    大约一个时辰后,一队辽国侦骑经过这片树林,带队的军官似是要小解,牵着马入了树林,旋即返回,这一队人马很快又回到辽军大营,领兵的宿值护卫径自求见了陛下,并呈上“晋王”的密报。

    耶律大石正召集心腹重臣商议对策。这几年来,辽国的国势振作,此战蓄谋已久,做了种种安排,一步步诱使金军主力南下深入,正面集中大军以众凌寡,再以偏师再断其后路。熟料两国主力决战下来,还是被金军打败,失守几十座营寨。辽军大营中弥漫着一股失败的气氛。耶律大石不得不重新审视自己的对手。而耶律铁哥、耶律燕山等重臣宿将则不住地请罪。

    “料敌不明,乃是朕的责任,你等何罪之有?”耶律大石心情虽然恶劣,却没有委过于人的习惯,他看着面带惭色的诸将,缓缓道,“我族立国已有百年,上下耽于逸乐,兵备废弛久矣。女真贼长居苦寒之地,四时射猎为生,动辄自相攻伐不休,故而战士耐劳乐战。这几年来,朕与众位虽然卧薪尝胆,也只是让国势稍有起色,远远没有做得彻底做得够。”说到这里,耶律大石神色转为坚毅,沉声道:“今日之战,乃是给朕,也是给众位的一个警示。”

    他说的沉痛,御帐中的重臣满面惭色更重,耶律铁哥沉声道:“都是臣等办事不力,练兵不精,请陛下允末将明日戴罪出阵,率五千骑冲阵,臣就肝脑涂地,也要让女真贼知晓得契丹人的厉害!”耶律燕山也道:“臣也愿出阵!”他二人出声后,耶律毕节、萧乙薛、乌尔衮·蔑尔勃、郭保义等将领纷纷请战。

    耶律大石见诸将尚且敢战,并未一蹶不振,稍觉宽心。这时,御帐外宿值百夫长禀报,有紧急军机密报送到。诸将都安静下来,看着陛下从芦管中取出一卷小纸,静静地看了一眼,目光忽然凝住,呼吸也急促起来。陛下的城府极深,向来喜怒不形于色,如此失态可不常见。

    “怎么回事?”“难道金贼又要进攻了么?”诸将不敢说话,个个都面色严峻。只屏住呼吸,相互交换着眼色,御帐中静得仿佛掉落根针都听得见。

    片刻之后,耶律大石方才轻轻将纸卷折拢。他一边将密报夹入御前卷宗当中,一边抬起头来。只见他红光满面,眼中满含着笑意,全然一副喜不自胜的样子,大喜道:“诸君督促将士奋身杀敌,我朝的火炮得用,那贼酋完颜阿骨打亲临战阵,白日被一炮子轰成了重伤,夜里便伤重而亡了。”

    “啊——”“竟然如此!”御帐中一片惊叹之声,诸将相互看看,都是难以置信的惊喜神色。辽军被攻破两道防线,和金国火炮营有着莫大关系。想不到金国皇帝居然也被辽军的火炮打死了。将为军之胆,相比之下,丢失两道防线又算不得什么了?白天这一仗,可算是胜负参半,甚至是一场大胜。

    “天佑契丹!”“陛下威武!”“陛下万胜!”帐中诸将心神激动之下,乱糟糟地喊了起来。

    “朕岂能贪天之功,”耶律大石再度摆了摆手,深深吸了口气,沉声道:“全赖众位,诸军用命苦战,今日之战艰苦卓绝,终建奇功,一举击毙女真贼酋完颜阿骨打,此乃大军北征以来第一场大捷!传朕旨意,犒赏众军!”

    “臣等多谢陛下!”

    “陛下万胜!”

    “契丹万胜!”

    “大辽万胜!”

    片刻后,欢呼声从御账的周围响起来,一浪高过一浪,越来越多的契丹军兵知道了完颜阿骨打被击毙的消息,有的解开皮袄,相互炫耀着胸口上刺着的部落记号,有的对着月亮高声仿佛群狼嚎叫,有的兴奋地跳舞唱歌庆祝,有的恨不得马上就提刀上马踏平金军大营。今日一战,在十几万金兵的攻打之下,辽军苦苦支撑,平心而论,诸军作战不可谓不用命。最后虽然守住了第三道营垒,却是军心士气都十分颓丧。可突然之间,大败转为大胜,整个辽军大营兴奋得发疯。

    金军自从宁江州起兵以来,连战连胜,本身已经积累了极大的气势,人人敢战,绝不言败。而辽兵则视北伐女真为送死的畏途。耶律大石挟御驾亲征之势,辽军的战马甲兵更胜过金国,也不能改变着微妙的心理劣势。白日鏖战数场,辽军和金兵的实力本来相差得不大,只是辽军总在关键时刻吃不住劲儿,便是为此。如今军心大振,诸军有了必胜的信念,就算和金军再度交手,也不会轻易败阵了。

    耶律大石含笑意看着帐中诸将,大家都听到了外面的动静,他颇为满意地点了点头,沉声道:“虽然击毙贼酋,但女真贼向来悍勇,如今更是困兽犹斗,必定意图报复王师。诸位切不可掉以轻心,往后这段日子日,各军要谨守营垒,未得军令,不可轻易出战,以免中了敌军的诡计。北院枢密使,”

    耶律铁哥大声道:“末将在!”

    耶律大石的目光落在他身上,问道:“征发上京道、中京道在兵籍的契丹男丁,除留下必要的守土之兵,还能有多少援军?”

    耶律铁哥微一沉吟,答道:“尚可再发十五万援军!”他明白,如今的局势,陛下是准备狮子搏兔亦用全力,倾大辽之力,毕其功于一役,要将十几万金国主力留在辽阳。这个援军的数字,已经将上京道、中京道在兵籍的契丹男丁征发一空。假若宋国、夏国突袭西京道、南京道,辽国也无法派出援军了。

    耶律大石满意地看着他,点头道:“竭尽全力,从速先发五万援军前往沈州,交给东北面行营都统萧查剌阿。倘若放跑了女真贼军,朕唯他是问。还有,找到萧塔赤,让他速速回军,协助萧查剌阿断敌归路。”

    “遵旨!”耶律铁哥大声道。心想,陛下是决心要全歼金贼了,东北面行营萧查剌阿麾下原有七万之众,除了一万五千宫帐骑军,萧塔赤所率领三万骑兵也是北院军中的精锐。若再发五万援兵,东北面行营大军就达到了十一万。金兵就算是一头猛虎,疲敝的归途遇上这一群蓄势已久的饿狼,恐怕也要难逃被撕碎的结果!

    耶律大石的语调铿锵,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其余十万援军,尽快发来北征大营。援军未到之前,还要诸位都督众军,以静制动,金贼若不北逃,我军便紧守营垒。凡事不可大意,让金贼钻了空子。待十万援军到达,金贼的士气疲敝,粮草也该消耗差不多了,我军便可一战而定辽东!”

    “末将遵旨!”耶律铁哥丝毫不敢怀疑他的判断,至于金贼为何不会退兵,为何会逗留在辽阳,是否能如愿在援军到来后再展开下一次会战,这些念头,只在他的头脑里飞快的闪过一瞬,便被对陛下的深信不疑所抹杀。作为北院枢密使,现在他只要做一件事,就是把陛下交代的每一件事办得最好,绝不容许出现一丝的疏忽!

    全辽国在兵籍的契丹男丁不过七十余万而已,如今先后奉调北征的军兵已达四十五万之众,再加上转运粮秣的民夫,辽国可称得上是倾国力于一战。困扰辽国多年的北方女真之患就要彻底解决,诸将都热血沸腾,纷纷大声应道:“臣等遵旨!”“末将等当为大辽效死!”“陛下英明神武,必定大破金贼!”

    耶律大石满意地点了点头,又勉励了诸将一番。众人退去后,独留下北院枢密使耶律铁哥,耶律大石脸上的笑意渐渐变冷,缓缓道:“今日金贼攻破我军两道营垒,全赖一个人的指点,这个人叫赵行德。”G!~!

章60 秩满归咸阳-4

    “金贼之所以能避开我军火炮之力,又有可跟随骑兵前进的汉军火炮营,打死打伤我们许多勇士,都是这个人的指点。哼哼,火炮是夏国所造,炮手是夏国所训。火炮营中,还有五百火铳手,能够替代弓箭之用。幸好,今日耶律观挥军奇袭,已经将金兵大部分能够随军的火炮灰毁去了,火炮营的炮手和火铳手也损失惨重,近期内不能恢复,难以给我军制造麻烦了。”

    “是否要除掉此人?”耶律铁哥眼神微凝,似乎记得在哪里听说过这个名字,不过仔细又想不起来了。耶律大石点点头,继续道:“原先我们太轻视汉军了,差点被这些鼠辈坏了大事。这个赵德,是夏国的校尉,身边的保护也很严密。此人如果能除掉自然最好,如果除不掉的话,那就通知西面的‘伙伴’,找个由头把他弄走。”

    “西面的‘伙伴’?”耶律铁哥有些吃惊道,这个西面的“伙伴”有求于耶律大石,但耶律大石还从没有主动要他做什么。耶律铁哥只有犹豫了一瞬,随即点头道:“臣遵旨,我立刻通知他。”

    耶律大石点点头,他挥了挥手,北院枢密使便知机退下了。耶律大石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带着些焦灼的空气。这几年卧薪尝胆,国势大兴,北伐女真又做了这么多安排,原以为可操必胜,谁曾想,这世上倒还有真是英雄辈出啊。

    辽国大营的欢呼声几乎彻夜未绝,声闻数十里。汉军营寨中。赵行德侧耳细听,沉声道:“看来辽国已经知晓了完颜阿骨打丧身的消息了。”他叹了口气,几乎完全没有封锁消息,整个大军都知道的事情,辽人得知也不奇怪。只不过如此一来,金兵的士气就更加低沉了。形势急转直下,让赵行德颇为头痛,他的目的是要使辽军和金军战成两败俱伤,现在看来,却是要另外再做些准备了。

    “金国若是退军返回黄龙府,无论是苏州还是开州,都会直接面临辽军的威胁。”许德泰忧虑道,辽军可能继续攻打黄龙府,也可能派出偏师攻打汉军,汉军刚刚占领的十几个州县,根本没有坚守下来的可能。

    “怕什么,辽狗要战,我等就和他战!”高伯龙拍着大腿站起身来。

    “我们可以退往北面,避开辽军锋锐?”许德泰道。

    “跑得再远,还不是要和辽狗打仗,东躲西藏了一辈子,我不想再跑了!”高伯龙眼中透出浓浓的悲哀之色,看着韩凝霜。他号称辽东第一的猛将,却在山寨中东躲西藏了半生,他宁可死在冲阵的时候,再也不愿被人像丧家犬一样追杀,死得也像一条卑贱的狗。

    帐中静成一片,韩凝霜皱着眉头。战死容易,要在辽军的攻打下保全数十万汉民,却是不容易。完颜阿骨打突然暴毙,金军权贵对汉军的态度不明,现在两军对垒之际,假如汉军贸然退兵,很可能被金国视为敌意的行为。诸将商议过后,决定还是一边静观其变,一边准备退路。

    军议过后,韩凝霜换上一身窄袖短襦长裙,外披件青麒麟黑色披风,带上许德泰和高伯龙二人,一起去看望受伤的军卒。在白天的会战中,汉军主要的伤亡都来自火炮营与辽军骑兵的遭遇战。不过短短小半个时辰,长矛手却阵亡八百余人,另有七百多人负伤。为了解救火炮营,骑兵也付出了不小的伤亡。此外,夏军火铳手和火炮手加起来阵亡三百多人,另有一百多人负伤。战斗结束后,汉军和夏军的伤员都在一起收治,由随军的郎中进行简单的包扎和治疗。

    收治伤员的区域是用石灰粉单独划分出来的一片。三十多顶帐篷间的空地支着的大锅,用盐水烧煮细麻布的绷带,另外有些较小的铁锅子熬煮着各种用途的药汁。踏入这遍地伤员的地方,韩凝霜眉宇之间便涌上一股悲悯之色,她依次看望每一个伤员,见到那些面露痛苦难忍之色的,便驻足轻声安慰。汉军伤者当中,受伤不太重的纷纷挣扎着站起身来,致以军礼,只能躺在床上的那些,也都用眼睛跟着元帅的身影。

    来到一处帐篷,许德泰见杜吹角站在外面,便去询问,原来赵行德也在看望伤病。韩凝霜摆了摆手,让他不必先行通秉,轻轻走入了帐幕,只见赵行德正站在一名受伤的火铳手旁边。那人被刺伤在大腿上,绷带上浸满血迹,犹扶着军士的肩头站起身来,神色激动的说着话。原来是张镰刀嫌自己名字太土气。他听说这位赵将军乃是文武双全,才高八斗之人,便请将军给自己改个文雅点的名,免得将来惹人笑话。

    “镰刀的名字不错,杀敌如斩草,很有杀气。”赵行德微微笑道,他见张镰刀脸上露出失望的神气,又道,“镰刀者,鉊也,以后便叫张鉊好了,还是一个意思。”

    “多谢将军!”张鉊大喜,旁边的军卒也露出羡慕的神情。

    这时赵行德看到走进来的韩凝霜,对她点头示意。韩凝霜微微一笑,赵行德能够在大战过后看望伤者,举止出于自然,没有吴起吮疽那般做作,令她心生好感。这一营里收治的既有火铳营的军卒,又有汉军的长矛手。赵行德和她一一看望过后,方才一起走出营帐。

    夜风清凉,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草药和血的味道。和对面传来的喧哗相比,汉军营地显得十分安静,阵阵秋虫鸣叫的声音时强时弱。韩凝霜和赵行德商议如何应对眼前的困局,许德泰、杜吹角等人跟在后面不远处。

    “赵先生有什么主张?”

    “不要心存侥幸,立刻扩军备战。”赵行德沉声道,“无论开州还是苏州方面,坚壁清野,征发全部胜兵的男丁扩充军队,老弱妇孺随时准备撤离。”

    韩凝霜看了看周围,许德泰等人在三四步以外,压低了声音问道:“辽军多是骑兵,来去如风。百姓们拖家带口,不管撤到什么地方,辽兵都能追过去加以屠戮。现在外海的岛屿只能做暂时的栖身之所,现在各寨收容了好几十万百姓,刚刚安顿下来,又能往哪里去?”

    “数个月前,李校尉舟师勘察了鸭绿江以北的铳门江一带,那边曾是渤海国故地。渤海国有栅城之豉,显州之布,沃州之绵,龙州之绌,位城之铁,卢城之稻。此外《魏书·勿吉传》也提到过,其国相与偶耕,土多粟、麦、穄、葵。应该是种得了粮食的。而且那边山林茂密,临河滨海,光靠打渔狩猎,也能养活不少人。”

    赵行德缓缓道,虽说极北之地冬季苦寒,但总比留在南面,坐等着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要强些。这辽东越往北,就越是地广人稀,辽国几十万大军在南面尚可,要征讨极北之地,辎重补给也成问题,难以持久,若是战术上再加以利用,拖延上一段时间,北伐的辽军人马多了,则粮尽自退,辽军人马少了,则可能被汉金联军所败。昔年隋炀帝、唐太宗以天下攻一隅,还是不能灭了高句丽,便是为此。辽国不能除掉背后的跗骨之蛆,对南方的夏国和宋国都极为有利。

    “百姓向北撤退能够暂避其锋,拉长辽军的补给线,我们则可以偷袭他们的补给线。另外,”赵行德沉声道,“我会上书大将军府,争取说服护国府,安东和安北军司出兵攻打辽国西京道,威胁上京,迫使耶律大石退兵。”

    韩凝霜眼眸微动,假如赵行德真能说服护国府出兵,汉军生存下来的机会就大了很多。辽东山多林密,地广人稀,辽军若是要彻底要清剿,非得在维持数十万大军的规模不可,这样一来,上京、西京、南京诸道必然空虚,只要夏国和宋国出兵,耶律大石必然回师,辽东压力自解。金国本来是部落联盟组成,一旦被辽国打败,必然势力大弱,到时候,汉军说不定能在辽东反客为主。

    她脑中电光石火闪过无数计较,看了看左右,沉吟道:“有劳赵校尉,上书中代汉军上秉两府,假若关中能出兵围魏救赵,汉军上下数十万,情愿依照蜀国和大理的旧例,尊奉夏国为正朔。只需度过眼前难关,汉军在辽东立稳脚跟。将来王师东出函谷关,两府但发一纸诏书,汉军便遵命南下,击辽宋之背,助王师一统天下。”

    许德泰和高伯龙相视一眼,这等话虽然未必算数,但人无信不立,哪怕只是口头约束,欠的越多,日久天长,也能形成大义名分。许德泰暗叹一声,时势如此,那些分庭抗礼,逐鹿中原的念想,恐怕就只有放下了。敦煌长安离辽东如此之远,若能如蜀国、大理那样,尊奉正朔,自成一国,对汉军而言,恐怕也是好的结局。

章60 秩满归咸阳-5

    “金国皇帝驾崩,局势可能越来越险恶,”赵行德斟酌着词句道,“虽然已经在积翠山布置了的伏兵,但为了稳妥起见,应该再该备一条退路,”他心中实是担心,汉军的内部未必那么可靠,“我准备请李校尉在辰州备船接应。”

    韩凝霜眼波微动,点了点头,低声道:“多谢赵将军。”心中却道,海船能装载的人马有限,我韩凝霜又岂是抛弃部属之人。

    不知何时,小雨淅淅沥沥地下来起来,韩凝霜忽然脸上微凉,伸手拂了一下,却是带着丝丝寒意的雨水,就快入秋了啊。她深深吸了口气,望着远方,辽金两军东西相对,吹角连营,灯笼火把一直延伸到南北的天际。

    带着凉意的小雨,让值哨的军兵都裹紧了军袍,赵行德一直陪韩凝霜巡视汉军营垒,回到自己营帐时,军袍已经被雨水湿透。他将军袍脱下来晾在帐中,光着膀子给留在凤凰山的金昌泰等人写信布置应对之策。首要是将胜兵的男丁全部组织起来训练,然后开始对北方铳门江一带设立据点,准备迎接大规模的移民。这次火炮营和辽军的遭遇战,虽然火铳枪手损失惨重,但确实发挥了作用,在辽军骑兵冲进阵营后,守备兵还能用上枪刺的火铳和辽军搏斗。因为缺乏弓手,赵行德命金昌泰尽可能扩充火铳营,将所有的精铁都用来制造火铳,不惜银钱加紧从宋国购买一批硝石硫磺。

    写完信函之后当即交给骑兵传递出去,赵行德放才觉得身上丝丝寒意,站起身来挥刀砍劈了大半时辰,直到浑身热汗淋漓,方才更衣就寝。

    就在不远处的营帐里,杜吹角和几个哨兵还在守夜。传信的骑兵策马疾驰,很快消失在薄薄的雨幕中。头顶上撑着一小片油布,杜吹角往里站了站,一边让老腰靠着寨墙,一边避开风吹进来的雨水。“紧急军报,杜头儿,这阿骨打死了,情况不妙吧?”有人问道。

    “嗯,”杜吹角抽出横刀来,用鹿皮擦了擦,喃喃骂道:“X娘养的,今年种的豆子可能收不上来了。”

    “他奶奶的,辽狗就不怕耽搁农时么?”

    “辽狗又不种地,秋高马肥,割人头就足够了。”

    “这年月种不了庄稼,咱们看谁割人头割得快吧!对了,杜头儿,你吃过人肉吧,什么味道?”

    “我呸!呸呸呸!”杜吹角瞪着眼睛,他想不到自己居然是这个形象。

    暴风雨前最平静,金军没有发动大的攻势,而辽军也没有贸然转守为攻。金军的营垒出现着微妙的气氛。虽然完颜阿骨打的死和辽军无关,但陛下毕竟是丧身在南征中。有人猜测会继续进攻,彻底打败耶律大石为陛下报仇。也有人猜测会立刻撤兵。第三勃极烈完颜蒲家奴从沈州城下赶了回来,但沈州大败之后,他的威望大减。南征大军中真正做得了主的,还是都统完颜辞不失和副都统完颜斜也。

    完颜阿骨打在世的时候,他的皇子虽然没有在地位上超过完颜吴乞买等重臣,但似完颜宗干、宗望、宗翰、宗峻等年长的皇子,都各掌兵权,并且各自拉拢了一批心腹部将,除了完颜宗望留在宁江州辅佐国相勃极烈完颜撒改,其它的年长皇子都在南征军中。外人只见完颜宗弼私下频繁地和其他皇子见面,却不知他在联络诸多兄弟,万万不可让皇位旁落在和众人血脉疏远的完颜辞不失之手。

    整个金军大营外松内紧,汉军营垒也严阵以待,韩凝霜安排车马将伤员先送回苏州关南,在局势明朗以前,她自己却不能贸然离去。赵行德收到了凤凰山寨的回信,金昌泰禀报说,整个夏国营治下百姓七万余人已经编户,如果全力扩军,可按一户一丁的比例抽取壮丁扩充守备营。考虑铁匠铺的制造能力,大约可编练十个火铳枪营,也就是五千人。因为火铳奇缺,每个新编的营队只有几十杆火铳,其它都以木棍暂且代替训练。为了极速扩充军队,许多军士和老守备兵下到新编营队里担任了百夫长、十夫长职务。李四海率领炮船已经出发,准备停泊在辰州,并且派出军士为赵行德指点方向。

    金昌泰同时还送来一封未署名的私信。赵行德拆开之后,却是陈东所写的,数月前他便已经抵达广州了。满纸全无被贬谪蛮荒的颓废,反而是要大干一场的兴奋。几十万犯人陆陆续续从各地州县押送到广州、琼州,陈东已经开始在流放的士人中选拔流官,同时招募士人子弟为军官训练厢军。不过,中原人多安土重迁,士人子弟肯从军报效的凤毛麟角,现在应募的多是那些流放的学社子弟,本身不能入仕途,借此博一个出身。

    刘延庆执掌东南大营后,原先王彦所倚重的部属或是被调离,或是被投置闲散,韩世忠被发到登州水师。岳飞则被发往广州,广州市舶司训练横海厢军。两人都是明升暗降。陈东颇为得意地告知赵行德,这个岳飞“可比古之良将”,甚至毫不避讳,若有朝一日他能执掌政事堂,此将可以统兵北伐幽燕,直捣上京。

    在信函的末尾,陈东才提及广州市舶太监钱珪颇好财货,而新任的横海水军指挥使周聪是个海贼出身的小人,他打听到钱珪乃是天子东宫旧人,便一心一意攀附钱珪。陈东抱着“相忍为国”的心思,和这两人倒是能勉强合作,只是在给行德的信中还是忍不住要抱怨几句。

    “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啊,”赵行德暗道,“古之名将,少阳倒是有识人之明。‘名将’二字,此人若当不得,世上何人当得。”在编练横海厢军之事上面,陈东最相信的莫过于赵行德,因此完全按照他的建议,全部编练为火铳枪手。火铳军最重要的是令行禁止,赵行德回忆起后世对岳飞“沉鹜”的评价,再想起“撼山易,撼岳家军难”的说法,想起自己火铳营在辽军骑兵冲击下的表现,赵行德突然想到:“火铳枪手真的可以练成呆若木鸡,不动如山么?”

    世上许多练兵法门,但都只得其大略。真正要练兵成功,首要还在于得人。兵书只告诉一二三四五,却略过了一二三三四五之外,权衡利弊,取舍心腹,规矩拿捏,许多许多不为人知。否则,人人手里拿着一本兵书,便都能练出一支强兵了。赵行德本身是个极其细致的人,又得金昌泰等人之助,方才在辽东练出几营守备兵,尚堪使用。知行知行,这练兵的道理,大行于世,关键还是要行得通。他心里琢磨着练兵的事情,一时不禁痴了。

    沉思了半响,赵行德才回过神来,此时已有些疲倦,便走出帐外,一阵秋风吹过,有些昏昏的头脑立刻清醒了不少,只觉浑身一振。适才陈东在书信里提及了岳飞,赵行德恰好记得他一首词,便低声念了出来:“昨夜寒蛩不住鸣。惊回千里梦,已三更。起来独自绕阶行。人悄悄,帘外月胧明。”

    他抬头看天上已挂着一团明月,这才想起,不知不觉,已快到中秋了,“白首为功名。旧山松竹老,阻归程。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军兵多穿着夏季的军袍,此时寒风阵阵,不少人烧起篝火取暖。

    正在这时,突然传来一声“好词!”赵行德转身一看,却见韩凝霜站在身后。她听词里有“惊回千里梦”,“白首为功名”,“旧山松竹老,阻归程”等句,便以为此乃感怀遭遇之作。

    韩凝霜原先还有些怀疑,那几首流传于世的佳作真是此人所做的么?这世上怀才便如怀孕,想要遮掩也难。文人雅士,多有不吐不快之癖。此时听他随口吟哦,虽然比不上传唱的那几首,但气韵沉郁,徘徊凄怆之意,正适合此人的际遇。试问颠沛流离之际,谁又有多少心思吟风弄月呢?

    想到此节,她心中有些恍然,微笑道:“赵先生做的好词。”

    赵行德心知被误会了,摇头道:“此乃是南朝故人所做。”

    “南朝故人?”韩凝霜也未怀疑,随口问道,“可是理学社君子么?”

    赵行德摇了摇头。岳飞喜好结交文士,现在和陈东共事,但身为武将,入社结党,那是不可能的。

    韩凝霜微微蹙眉,没再追问下去,沉声道:“我来见赵将军,是有一事相告。金军南征都统完颜辞不失召集众将,声言要三军不可无主,欲自任都勃极烈,继承皇位。结果众皇子亲贵齐声反对,大家一起拥戴完颜阿骨打的亲弟弟完颜斜也继承皇位。完颜辞不失无法淡弹压,只得依照众亲贵的意思,同意完颜斜也继承都勃极烈之位,待打退辽军,班师回黄龙府再正式登基。除此之外,斜也又提议完颜宗弼为迭勃极烈。”

    说到这里,韩凝霜眼神有些不自然。完颜宗弼晋身勃极烈后,顿时凌驾于完颜宗望、宗翰等同辈之上。勃极烈有议决国事之权柄,他又是年轻一辈中的仅有的勃极烈,是隐隐有金国的下一代继承者的地位。这好多天的筹划终于有了结果,完颜宗弼有些志得意满,有意在韩凝霜面前炫耀,并再度暗示了求婚之意,这才让她第一时间知道了这个消息。

    作者:从9月17到10月9日这段时间元吉会陪伴家人度假,以补偿平常忙忙碌碌照顾不到的地方。这本书会从9月17日起暂停更新,10月10日恢复更新。请各位书友多多谅解。祝大家中秋快乐,阖家万事如意!

章60 秩满归咸阳-6

    深蓝色的天空显得无限幽远,反倒显得一轮圆月似乎触手可及,洁净的月色将海面照得波光粼粼,在天海相接之处,隐约可以见一帆海船。今夜正是中秋,军士的家眷们都在前甲板上望月祈福。李若雪身披着一袭白衣,悄立船头,远远望去,身影立在月轮之中,仿佛羽毛一般轻盈空灵,又宛若谪落凡尘的仙子。

    “阿妈,阿爹在海对面吗?”

    赵卓不但说话早,而且极其喜欢开口问个不停,这夜月亮又圆又大,仿佛一个大大的银色车轮悬在天上,又听说很快就要见到阿爹了,她和弟弟都欢喜得不得了。听姐姐问,赵雍也瞪大了眼睛看着阿妈。

    李若雪婉然一笑,弯下腰来,柔声道:“是啊,卓儿和雍儿就要看到爹爹了。”

    海船自属国安南云屯港出发,沿海北上,船上的水手经年漂在海上,言行举止都是粗鄙不堪,此次搭载承影第八营的家眷北上,偶尔也和泼辣的娘子们开些荤素不禁的玩笑。唯独在这位气度闲雅的夫人面前,个个都拘谨守礼得很,生怕唐突冒犯。

    因为搭载有军士的家眷,一路上生怕出事,这海船航行至宋国密州海域,便不靠近港口,只派出小船在岸上补给些新鲜的食水蔬菜等等,又照着岸上军情司桩脚的安排,在外海停泊数日,等着辽东急需的大批硝石硫磺装船。

    几个水手聚在船尾操舵的地方。有人低声道:“在宋国居然能买到这么大批的禁物,第八营的人手眼不凡啊。”“嗤,”有人轻笑道,“这年多来,辽东和山东做买卖多了,只要给钱,连密州水寨都买得下来。”有人“啧啧”两声道:“可惜了,今番搭载这一群大嫂子去辽东,也不能上密州快活快活。”刚才发笑的人似是承影第四营的接船老军,又”嗤“地笑了声道:“密州有什么好。再忍几天,到了来远,哥哥请你上临江楼喝酒,小心花了你的眼。”

    中秋也是女真习俗,拜祭过了月神,山上的野果累累成熟,部落的男男女女都成群结队上山采集野果,储积过冬,中秋是一年丰收的开端,是个充满希望和喜气的吉祥日子。可是今年中秋过后,金国南征大营里,却浮动着一股古怪的气氛。

    完颜部落崛起的时间太短,随着战胜而带来的巨大的利益让所有人都应接不暇。所以,阿骨打在世时,众女真权贵不过谁和谁走的更近些,不像中原那样党同伐异。就算阿骨打身死,完颜贵族之间的利益之争也会随着时间而慢慢积累、发酵。可是,完颜辞不失和完颜斜也的都勃极烈之争,仿佛一把掀开了原先部落利益那块遮眼的布。

    少数人弹冠相庆,许多人恍然大悟,还有人愤愤不平。新权威是建立在对旧权威的破坏的基础上,因此它成为一把双刃剑,一批金国将领加快聚集在新勃极烈的周围,另一些人则更加疏远。有人得到利益,必有人失去利益。随着完颜斜也和完颜宗弼提拔亲信,打击大勃极烈在南征军中的心腹,有人错愕,有人恐惧,有人仓惶。

    原先拼到最后一支箭,最后一个人,最后一口气的情形几乎不见了。金国将领不再光知道打辽狗,大家都要留一只眼睛看着背后,女真战士还是那么勇猛,但统兵猛安谋克却开始保存实力。场面上,金**队继续攻打辽国营垒,辽军虽然是守多攻少,却能做到一步不退。金兵连日来猛攻辽军营垒,士气却在逐步耗竭。

    “军心散了。”赵行德叹道,适才又一轮攻打没有奏效,不少猛安谋克伤亡不到一成,便自作主张退了下来。完颜斜也新继任勃极烈,为着收揽人心的关系,却不敢严行军令,将擅自撤退的千夫长百夫长斩首。

    “我们应该考虑退军,”赵行德放下千里镜,缓缓沉声道,“不告而别也可以。”

    汉军将领都面面相觑,汉军和金国缔有共同伐辽的盟约,贸然退军的话,等若是言而无信,单独毁弃盟约,将来金国以此为由报复,汉军便难以招架。有人附和赵行德,有的主张持重行事。计议了整日,都没有结果。

    眼看天色渐晚,汉军众将准备散去时,外面忽然喧哗声大起,报警的牛角先后吹响,夹杂着一声声尖利的鸣墒,守卫营垒寨墙的汉军都惊疑不定,韩凝霜一边命各营军卒披甲严阵以待,一边派人出去打探消息,但外面只有一群群来回奔驰的女真骑兵,许多领兵的猛安谋克都说不出详细的情形。直到大半个时辰后,才打听到了惊人的消息。

    据说有人亲眼看见第一勃极烈身披着红色的大氅,被亲信骑兵簇拥着离开大营向北而去。众将震惊不已,还未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赵行德勃然变色道:“不好,我们要赶快退军!再晚的话,可能就走不掉了!”

    营垒外面已经传来阵阵马蹄声,传令的女真骑兵在大声叫喊,各猛安谋克,汉军签军,没有军令一律不许出营门半步,否则视为叛逆,格杀勿论!

    “立刻杀出去,向南冲出去!!”赵行德沉声道,“只要杀到积翠山,就有生路了!”

    他脑子里电光石火的闪念而过,辽军数十万大军前后堵截,金兵已成强弩之末,若是同心协力往北突围的话,尚有一搏之力,如今居然起了内讧,更不可能全军而退了。到那时候,说不定汉军就要成为被牺牲的棋子。如果完颜辞不失都退军了,现在就是谁跑得快,谁能活下来。

    “赵先生,你说什么?”许德泰满眼不可置信,他还没有消化掉刚才那个信息。

    “这是不是仓促了,就这么背盟而去?”

    “这不是背盟,南征已经败了,自然要保全自身!”

    众将还在激烈地大声争吵,赵行德走到韩凝霜身前,沉声道:“眼前局势,是完颜斜也和宗弼玩火,完颜辞不失忍不过这口气,不惜跟他们玉石俱焚,金国南征大军算是完了。这一溃千里,北面黄龙府的完颜吴乞买,也未必认南征大军自立都勃极烈这个帐。就算我们退军,也可以向金国解释的。再者,经此一役,金军元气大伤,自保尚且不暇,哪里还有余力和我们为难?”他顿了一顿,加重语气道,“经过此事,完颜斜也必然对各军加强防备,想要走都走不成了,到了最后,汉军说不定会被当成弃子。”

    外面嘈杂声已经渐渐安静下来,显然金军已经渐渐稳定了大营的局势,至于有多少军队追随完颜辞不失退军,完颜斜也是否派出军队拦截,都不得而知。汉军营帐里,众将也安静了下来,只闻一片深浅不一的呼吸声,空气里仿佛带着焦灼的味道。

    韩凝霜一直都是沉默,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她最后抬起头来,看了赵行德一眼,再看向左右众将,断然道:“立刻退军,高将军率铁林骑卫为前锋,许将军统领中军跟随在后面,我自率骑军断后。一炷香以后,校场点卯集合,一起冲杀出去!”

    “元帅,”高伯龙大声道,“且让末将断后!”

    “高将军要抗命么?”韩凝霜话语中带着不可违抗的威势,目光所及,众将都低下头去,沉声答道:“遵命!”为大将者战则先锋,退则断后也是汉军的传统。若非韩凝霜是个女人,适才高伯龙也不会自荐断后。

    “时间紧迫,火炮就不用炸毁了。火炮营和中军一起行动。”

    赵行德点了点头,时机紧迫,没再婆婆妈妈。他心中暗暗庆幸,前番被完颜宗弼陷害,长矛手和火铳手步卒多半伤亡了,剩下在辽阳的步军不足千人,把炮车和骑军多余的驭马分出来,勉强够用。回到营中,赵行德传下军令,众军士立刻行动过来,用最短的时间把必备的军械食水放到战马上。

    童云杰将自己的腰腿和马甲绑在一起,简骋低声问道:“真不用马车?”童云杰拍了拍系在腰间的牛革带子,笑道:“你摔下马了,我都摔不下去。”未多时,火铳营整队完毕,唯独少了杜吹角那队刀盾手,赵行德不由皱起眉头,沉声喝道:“杜吹角哪儿去了?”旁边军士犹豫着答道:“杜都头适才说‘可惜了’,带人往堆放弹药的营帐那边去了。”

    “都什么时候了!”赵行德骂道,他以为杜吹角舍不得丢弃弹药。

    营垒内外的嘈杂未绝,只见杜吹角带着手下的几十个刀盾手掀开帐篷跑了过来,一边跑,双手一边系上裤带子。杜吹角招呼手下入列,然后颇为自觉地挺胸朝着赵行德报告道:“这些弹药平白送人可惜了,末将带人稍微做了点手脚。”军中没有多余的食水,适才他们掀开火药桶,把火药胡乱倾倒在地,又撒了几十泡尿。

    “真是乱弹琴!”赵行德骂道,他无暇和这浑人计较,带领部下来到营垒的寨门前面,汉军各部先后赶到。果然,如同赵行德所所料,汉军也将多余的驭马分给步军乘坐,近三千多骑密密麻麻地挤在营寨之内。出发之前,百夫长给军卒分发衔枚含在口里,大家都知道生死在此一搏,人人脸色严峻。

章60 秩满归咸阳-7

    许德泰清点了人马,沉声道:“各营都在,请元帅下令!”

    韩凝霜正要下令,西边“轰—隆隆—”的炮声大作,密集急促的马蹄声,仿佛无数面鼙鼓同时擂响,又好像翻翻滚滚的雷声,越来越近。高伯龙沉声道:“是辽军大营方向!足有好几万骑正冲杀过来!”汉军众将脸色顿变,赵行德暗道:来得好快!

    韩凝霜毫不犹豫,沉声道:“出发!”汉军辕门大开,两千余骑鱼贯而出。赵行德所率火炮营数百骑紧随着中军,最后是韩凝霜率领的三百多骑精锐近卫。

    营寨外面的女真骑正在骚动不已,领兵将领喝道:“赶快退回去!擅出营垒者,以叛逆论处!”高伯龙毫不理会,大声道:“冲过去!”一马当前,数百甲骑都挺起骑矛,朝着女真骑兵冲杀过去。那女真将领大声喊道:“汉军反叛!”话音未落,汉军甲骑已冲到眼前。高伯龙所率的铁骑乃是经年所训的精锐,仗着甲坚兵利,锋矢阵形保持得极好,顿时让敌军吃了个大亏,女真骑兵猝不及防,有的仓皇避让,有的却催马上前,队形顿时乱了。

    “跟上!”赵行德紧紧催马,趁隙朝西边望了一眼,只见一片火把晃动,又仿佛潮水一般向金军大营这边涌过来,来势极快。夜战乃是兵家大忌,看样子辽军必有内应报讯无疑。这个内应就要在金国参赞军机,又要能深得辽国的信任。否则,就算辽军听到金国大营这边的动静,焉知这不是陷阱?夜里未明虚实,岂能轻易发动全军孤注一掷。

    耶律大石深知金军的虚实,竟丝毫不留余地,尽起精锐骑军一起全力冲杀过来。两军对垒相距又近,一刻钟时间不到,辽军骑兵便到了金军大营之外,骑兵抛出套索,战马用力拉倒了最外围的营寨栅栏。辽军突然发起夜袭,刚刚平静下来的金军大营,顿时混乱的马蜂窝一样。营垒之间到处都是奔驰的马队。完颜辞不失带了两万多骑兵突然撤军北返,紧接着遭遇辽军突然夜袭,外系的猛安谋克都在营垒中不能擅动,而原本拱卫中军的各猛安,有的追击完颜辞不失去了,有的散在各处营垒之间,仓促间竟然难以集中反击辽军。

    这时,不管是紧守营寨的各部猛安,还是在营垒之间戒备的女真骑兵,都遭到了辽军的攻打。金兵虽然慌乱,到没有溃散,纷纷在各猛安谋克带领下各自为战,抵抗得十分坚韧,更有许多彪悍的猛安反守为攻。不少帐篷被点燃,地上到处是丢弃的火把。黑的夜色中,火光耀眼,反而什么都看不清楚。到处只闻马蹄纷乱,兵甲交鸣,偶尔箭矢嗖嗖破空之声,也不知射向何方。骑兵都乱了统属,将军找不到千夫长,千夫长找不到百夫长,辽金两军只能分作数百上千骑的无数骑队,胡乱分辨敌我相互追逐狠斗。

    骑兵的夜战凶险无比,无论有多大的本事,要活下来也要靠运气。骑战借重的是战马的奔驰冲击之力,虽然在黑暗中,辽金双方的骑兵不但不敢减慢放慢速度,反而尽可能催马疾驰,黑暗中两马相错而过,往往连对方的面孔也看不清楚。

    汉军骑兵刚刚冲垮了一队女真骑兵,还未歇口气,迎面又冲出来一支辽国骑兵。两军撞在一起,黑暗中无数骑兵落马,惨叫连连。然而,中军却混杂着许多的粗通骑马的军卒,坐骑稍微变速转向,许多人就在马上前仰后合,被敌军兵刃稍稍碰了一下便落下马去。被冲散掉队的中军士卒越来越多。“跟上,跟上!”许德泰急得高声喊道,很快他便自顾不暇,他麾下亲卫并非骑军出身,被敌军一冲,便难以保持阵型,竟然让一骑辽军杀到了许德泰的面前,劲风扑面,许德泰眼前只见刀光,暗道:“我命休矣!”

    正当此时,只听“铛”的一声长鸣,辽骑闷哼一声,弯刀险些脱手飞出,双马一错而过。许德泰睁眼一看,赵行德正策骑在他身旁,沉声道:“许当家,见到韩元帅了么?”

    许德泰心头一惊,转头看去,因为夜色黑暗,目力只及得到身旁的十几步左右,除了跟随在许赵二人身边的这群汉军,前军和后军都已不知去向。汉军中军已经冲到战场的边缘,现在回身望去,到处都是难辨辽金的骑兵在奔驰,越往北方向,骑兵的交战就越密集,在金军营垒中,还有副兵依靠寨墙和栅栏向外放着乱箭。

    许德泰只感到一股凉意从头顶直灌脚底,整个人顿时僵了,他看着赵行德,失声道“这,如何是好?高伯龙又到哪里去了?”他头脑一热,冲口而出:“我等立刻反身杀回,万不可让韩元帅陷在敌阵!”他麾下还剩千余汉军骑兵,但大部分都是步卒出身。

    赵行德看了看左右。汉军士卒多数身上都带了伤,好容易冲出了敌军的重围,有人眼中闪着劫后余生的火花,有的人在气喘吁吁,有人面色苍白惊魂未定,这一返身,恐怕多数人都要陷在阵中了。

    “骑战贵精不贵多,人多无益。我带五十精骑返身去寻找元帅,许当家的把这些兄弟带入积翠山相候。”赵行德沉声道,伸手轻拍战马的脖子,轻轻紧了紧革带子,闪烁摇晃的火光在他的脸庞上映出大片的阴影,脸上布满了尘土和汗渍。

    许德泰本当反对,但不知何故,犹豫了片刻后,点头道:“赵将军保重,我等在积翠山相候。”现在不是婆婆妈妈的时候,每耽误一刻就多一份危险。许德泰更不会向军卒解释什么,直接将麾下四十多名骑军出身的唤出来交给行德。赵行德叮嘱刘志坚暂带火炮营,便带着五十多骑返身冲入战场。五十余骑列成锋矢,赵行德和简骋二人在前面引路,只走金军辽军大队交战的缝隙。因为人少兵精,又熟悉了道路,这时比带着大军冲出来要轻松一些,却也轻松不到哪里去。

    就在西边的远处,再度出现铺天盖地的火把,第二批夜袭的辽军正在缓缓接近,和刚才疾如迅雷野火一般的猛攻不同。这一拨攻势却是堂堂之阵徐徐而来。奚军步卒结成中军大阵,携带了强弩,牛车床弩等战阵利器,精锐的宫帐骑军在两翼结成拐子马阵,还有栏子马骑队远远地警戒。这时好些金军营寨已经被彻底捣毁。在混战不止的战场上,原本已经乱了统属的金辽骑兵,在骑将的统领下,逐步又形成了数千骑的集团。

    汉军的后队恰好被裹在相互交战的数千骑兵之中。数百汉军骑兵已经被冲散,韩凝霜周围只剩下十余骑,左右都是来往奔驰的辽金骑兵。韩凝霜的衣甲已经沾满了血迹,已经感觉不到手臂的酸麻。汗水顺着铁盔的缝隙流下来,她渐渐感到力气不支,身旁的卫士越来越少。这是地狱一般的战场,每个人都像野兽一样相互搏杀,稍有犹豫的就会命丧他人之手。辽军和金军都建立在部落的基础上,即便是耶律大石也是将同部落的战士编在一起。夜战中没有旗帜,混战时难辨衣甲,辽金两边骑兵几乎是靠着本能,除了本部落的不是敌人之外,其他遭遇的骑兵,稍有怀疑,便刀矛相向。被裹在战场之中的汉军骑兵则处境堪忧,几乎每一波遇见的骑兵集团都会冲杀过来。

    忽然前方一骑袭来,韩凝霜本能举起宝剑砍去,却听那人高声道:“是我!”“铛”的一声,将她的宝剑格开,赵行德的满是尘土和灰渍面孔仿佛突然出现在眼前。这时又有十数骑冲了过来,在赵行德和韩凝霜周围形成保护。

    “赵将军。”韩凝霜嘴角动了动,却发不出声音。

    “跟着我走!”他大喊一声,拨转马头,伸手朝着一个方向指了指。刚才他们就是从那边冲过来的。韩凝霜点了点头,来不及多说什么,催马跟了上去。风声在耳畔呼呼吹过,但心中却笃定了不少。适才韩凝霜所部汉军被辽金骑兵裹在战场里,不断地交战,早失去了方向,更不知战场上哪里是虚,哪里是实。

    赵行德等人适才冲进来的时候,便是通过大队辽军和金兵的缝隙,此时便照着原路返回,忽然又有数十骑辽国骑兵冲了出来,来不及躲避,两军便撞在一起。

    “你先走!”赵行德暴喝道,将韩凝霜让在前面,举起横刀朝敌军冲过去。战斗到这时,人已经是凭着一股本能的凶性在作战,横刀猛砍在迎面的骑矛上,却因为力乏的关系,没将骑矛彻底挡开,矛头歪了一下,“啪”打在肩上,赵行德身子一歪,差点掉下马来,他痛的抽了口气,手中的横刀却就势一拖,抹在的错马而过辽军骑兵脖子上。

    作者:抱歉,晚了一刻钟。

章60 秩满归咸阳-8

    十数骑汉军都和辽军骑兵交上了手,简骋仗着马上功夫不凡,连挑了数名辽兵下马。统兵辽军将领见他一杆大枪十分厉害,立刻放出鸣嘀,随着几声尖利的哨音,辽军骑兵纷纷前赴后继地杀来。简骋见势不妙,不敢托大,拨马便走,专向人马稀疏的地方左冲右突。忽然后背被“啪”“啪”的几下,传来阵阵剧痛。

    简骋暗道不好,因为盔甲阻隔,辽军的箭矢入肉不深,只不知有没有涂毒药。他无暇查看伤势,只能催马疾奔。这时战场上的辽兵越来越多,金兵苦战许久,也开始向辽阳败退。若是再耽搁一阵,等辽军完全控制了战场,落单的汉军只怕是插翅难飞。

    连折断箭杆功夫都没有,简骋只顾着催马躲开辽军的围追堵截,他坐骑河西健马脚力极快,眼看离战场越来越远,身后的辽军不再追赶,简骋方才徐徐放缓速度。战马已经跑得大汗淋漓,口鼻喷着白气,简骋爱惜地揉了揉坐骑的鬃毛,这时才感到背上一阵灼痛,仿佛要裂开一样。他反手试探了几次,居然有八根箭杆插在背甲上,五支拗动时没有感觉,想必是没有入肉,只是卡在铠甲的缝隙里,简骋立时便把箭杆折了。三支刚刚碰到便牵动伤口疼痛。因为伤处是在背上,一个人没有办法处理。简骋暗叫晦气,背着三支箭,徐徐策马前往积翠山。

    就在战场另一边缘,赵行德也护着韩凝霜冲出了重围。因为沿途辽兵的堵截追赶,二人所处位置已偏向西南,与汉军大队人马突围而去的积翠山之间,还隔着大群的辽军骑兵。战斗已经接近尾声,完颜斜也带着残余的金兵退守辽阳。好些女真猛安没有接到退军的命令,还在据守营垒中做最后的抵抗。北院枢密使耶律铁哥一边派人攻打这些残渣余孽,一边派出千人队骑兵四处搜索战场周围的零星金兵。

    赵行德坐骑这匹河西战马来回奔突数趟,已有些摇摇欲坠。此时若再遇上一群敌军骑兵,恐怕二人都是凶多吉少。他的双眼布满了血丝,他的声音沙哑而疲惫,罩在盔甲外的军袍已不知去向,铁兜鏊也跌落了,满头满脸满身的尘土血迹。

    “李校尉海船已停泊在辰州接应,不必冒风险再折回积翠山。”

    “好吧。”韩凝霜答应了一声。她推开了铁面,脸庞微感清凉。汗水将几绺头发凝结在了一起,韩凝霜一边把发丝扎入抹额,一边看向赵行德,见他双眼通红,嘴唇干裂,脸色仿佛喝醉酒了一样,不禁失声道:“赵先生,你怎么了?”

    “我怎么了?”赵行德奇道,他看不到自己。正在这时,疼痛和灼烧的感觉仿佛潮水一样袭来,感到有些天旋地转,他用手扶住了额头,“我怎么了?”这个念头刚刚闪过,忽然眼前一黑,便歪倒在马上。肩后露出短短箭杆,适才护着韩凝霜奋力突围,他中了几支箭,既感觉不到疼痛,便随手掰断。此刻突出了重围,心头一口气松下,毒性和伤痛都一起发作出来。

    “赵先生!”韩凝霜惊呼道,伸手扶住了他。幸好夏国的骑兵出战冲阵,事先都用革带将人马绑在一起,就算战死也不会落马。故而赵行德晕厥过去,却只软倒在马上,没有落马受伤。但如此时间长了,被革带所缚紧的地方气血不通,则可能遗下身体残疾。

    “赵先生,赵先生。”韩凝霜低声呼唤了几声,伸手摸他脸颊和额头,都烫得厉害。

    这里虽然脱离了战场,却没有远离,随时都可能碰上辽金骑兵。韩凝霜把赵行德从战马上解下来,简单查看了伤逝,有两处箭伤,其中一处伤口已经浮肿,显然是中了毒箭。她眼中流露浓浓的忧色。行德穿着全副的甲胄,身躯十分沉重,韩凝霜好容易将他扶稳,低声喝道:“踏燕,躺下!”踏燕是她的坐骑良驹,生性驯顺,极通人意,听了主人的吩咐,前腿先曲跪在地,接着又跪倒了后腿,身躯侧在地上,眼睛则一眨不眨地望着主人扶着这个人走近。

    韩凝霜将赵行德扶上马背,让踏燕先站起来,把另一匹坐骑缰绳系在马鞍后面,把食水囊都挂在赵行德坐骑背上,她自己才翻鞍上马,扶住了赵行德摇摇欲坠的身体,轻轻催马前行,按照赵行德事先指示的方向,徐徐向辰州海岸驰去。

    这一路上,韩凝霜都是忧心如焚。到了正午时分,侥幸没有遇上敌军,前面出现一座长满了矮树乱草的山丘,韩凝霜这才找了一处可以隐蔽行迹的山坳,将赵行德从马上解下来,为他清理伤口。

    解开行德的衣甲,韩凝霜微觉脸颊发烧,她屏住了呼吸查看,有一处箭疮没有大碍,另一外箭疮周围则青肿得厉害,还有肌肉僵硬的症状。伸手在箭伤附近按了按,赵行德仍是昏迷不醒,一点反应也无。旁边的战马低声地打着响鼻,不解主人为何如此焦虑。

    这伤势多拖一分,赵行德便多一分危险。这剜肉治伤的事,韩凝霜没有亲自做过,但在汉寨中也见过不少,于是先用清水为赵行德将伤口周围洗净,然后冒险用火折子生了一小堆火,取出随身的银解刀在火上烤了一烤,立刻便用沙土将火堆扑灭,免得被远处的敌人发现。待要动手之前,又犯了踌躇。她二人各自一身衣袍,都沾满尘土血迹,不能用来裹伤。韩凝霜犹豫了片刻,看了赵行德一眼,只见他双目紧闭,犹在昏迷。她脸色微微发白,深深呼吸了几次,解开了自己的襦衣,将原先缠裹在胸前的细麻布条一圈圈解下,小心翼翼地放在水囊之上。

    两处箭伤伤口已经结痂,不再流血,只是被毒箭附近的肌肤浮肿了高高的一块,看上去甚是吓人。要治疗毒箭之伤,这世上只能把被毒素侵染的肉都剜掉,吮尽毒血,才能留得性命。然而,若是吮吸毒血的人口舌有细小的伤口或者疮症,毒素就会轻易侵入脑部,轻则昏迷,重则丧命,只是这一切,韩凝霜全都不计较了。

    韩凝霜更~新屈膝跪坐在行德身侧,先用手按住了毒箭的伤口血脉上行的位置,稍微犹豫了片刻,咬了咬嘴唇,找到浮肿的边缘,深深的一刀割下去,顿时血流如注,她也分不清哪是毒血,哪是鲜血。赵行德微哼了一声,在昏迷之中,也因疼痛而皱紧了双眉,额头沁出大颗的汗水。韩凝霜只能咬紧牙关,努力压下心头汹涌,睁大了眼睛,一刀一刀地将伤口周围的中了箭毒的肉都割了下来,眼中的痛楚神色,仿佛割在自己身上一般。

    取出了毒箭,箭头连着箭杆“啪”的一声掉在地上,她脸上才稍稍现出欣慰,却丝毫不敢停歇,俯身将嘴唇贴在行德的伤口上用力吮吸,然后一口将毒血吐在旁边。如此这般数次,方才止歇,也不知伤口的毒血是否吸了干净,她没有刮骨疗毒的本事,唯有如此尽心尽力,方才能有最大的机会救回行德的性命。

    吮干毒血后,为伤口敷上金疮药,然后再用细麻布带将伤口小心裹好。先将毒箭的伤口清理干净后,然后才是了普通的那处箭伤。整个治伤的过程持续了大半个时辰,韩凝霜额头上沁出了细密的汗珠,眼睛却一直都一眨不眨地盯着伤处,直到将再度将伤口裹好,小心翼翼地赵行德扶在草堆上躺好,她才松了口气。赵行德的脸因为失血过多而显得格外苍白,透出一股文秀之气,似乎因为伤口疼痛过甚,仿佛皱着眉头。

    天色渐晚,为防被敌人发现,不能生火驱逐野兽,韩凝霜将弓箭和宝剑放在身旁防备。幸好这夜里的乌云很少,明月的清辉,让远近的草木摇动都看得清清楚楚。她一边小心地警惕着可能敌人和野兽,一边轻轻为赵行德擦去汗水。望着他渐渐舒展的眉头,额头温度也稍微退了下去,韩凝霜心头有些欣慰,又有些委屈,压抑的情绪竟然如潮水一般用上了心头。她蹲坐在赵行德身旁,努力地压低着抽噎的声音。

    这一夜无事,韩凝霜一夜未眠,赵行德一夜没有醒来,第二天,虽然高烧已经退了,人却一直都昏迷不醒,韩凝霜只能和他一起共乘一骑,两人朝着辰州海岸赶去,到了日暮时分,终于找到了赵行德所说的地方。承影第四营的军士听闻赵校尉手上昏迷,不敢怠慢,立刻划出小船,将二人送往停泊在外海。

    望着停泊在不远处的大船,韩凝霜几乎要喜极而泣,她紧紧握着赵行德手,心中喃喃道:“请你一定要活下来,一定要活下来啊。”胸中的仿佛翻江倒海一般。

    不多时,船舷上放下来一具担架,韩凝霜满眼都是担心的神色,眼看着赵行德躺在担架上晃晃悠悠地升了上去,她的心仿佛也被悬了起来。赵行德消失在船舷后面,接着才放下来一个网兜,韩凝霜坐上去,刚刚升上船舷,正要找寻郎中,探问赵行德伤势,目光所及,整个人却是一怔。只见那担架正摆在甲板上,一位美貌温婉的夫人带着一双儿女,正泪眼涟涟地望着行德,李四海站在旁边,眼睛笑眯眯着朝她望过来,他说什么,韩凝霜都全没听见。

    “他的夫人,李若雪还是那么美貌”韩凝霜的脸色有些苍白,她紧紧咬着嘴唇,拼命控制着眼泪不要夺眶而出。

章60 秩满归咸阳-9

    头痛得好像要裂开一样,口很干,舌头又涩又苦,他睁开了眼睛,眼前的重影朦朦胧胧的。身影靠近了来,带着一阵淡淡的香味,让人感到舒服。这是熟悉的味道。赵行德嘴角挂起一丝笑意,努力让自己的瞳孔聚焦,模模糊糊的身影越来越清晰,李若雪的容颜浮现在了眼前。

    “你醒了!”

    “我是在做梦么?”赵行德感到一阵眩晕,用力睁大了眼睛,贪婪地欣赏着眼前人惊喜交集的表情。手心感到一阵冰凉的滑腻,是李若雪握住了他的手,贴在自己的脸颊上。

    她有些哽咽,喜极而泣:“天哪,你终于醒过来了!”

    赵行德的声音有些沙哑,低声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他见李若雪仍抽泣不止,又笑道:“娘子莫哭,抬起头来,让夫君仔细瞧瞧。”他本想伸手却抚妻子的肩头,浑身的力气却好像被抽去了似的,只稍微动弹了一下,还没能把手臂扬起来,李若雪却惊呼了一声,双手捂住脸,羞道:“好几天都没有梳妆了。”

    她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嘴唇苍白,在赵行德昏迷不醒这断时间,她都衣不解带地守在旁边,整整两天一夜过去了。这女人天生爱美,不愿意丈夫一醒来便看见自己邋遢的样子。但是赵行德刚刚醒过来,更不舍的离开他,心中竟是犹豫不决,喜极而泣的泪水也止住了。

    四目交投,李若雪眼圈红肿得像核桃一样。赵行德用力支起身子,李若雪忙把他扶住。俏脸庞若梨花带雨,愈发楚楚可怜。赵行德心头一热,照着在她脸颊上挂着的泪水吸了一下,李若雪“呀”地惊呼一声,脸颊微红,双手却不敢把他放下,横了他一眼,秋波流动,令人心猿意马。感觉体内似乎有一股热上下流动,赵行德有些麻木的身躯恢复了知觉,笑着道:“躺了许久,夫人扶我起来,走动走动。”

    他看了看周围的环境,墙壁地下都是木板铺就,空气中透着一股海腥味儿,似乎是在船舱中,伤后身躯沉重,扶着李若雪的娇躯一步一步走到窗前。窗板雕刻着繁复的花纹,将窗户遮得严严实实。这窗户是下拉式的,木板又厚又重。李若雪一手扶着赵行德,另一只手推了一下窗户,居然没有推动。

    赵行德微微一笑,低声道:“让我来。”他示意李若雪放开自己,双手抓住窗户下沿儿,运劲往上一掀,只听“哗啦”一声,一股清新的海风扑面而来,满目的水色天光,碧蓝碧蓝的海水一直延伸到了天边,几只白色的海鸥追追逐着被海船泛起的浪花,忽闪着翅膀。

    原本有些昏暗的船舱顿时敞亮了起来,赵行德一手扶着窗台,一手扶着纤腰,深深吸了一口新鲜的空气,顿觉神清气爽了好多。李若雪仰头望着他,心里异常甜蜜。赵行德昏睡这些时日,喂水喂饭,洁面擦身都是她亲力亲为。一颗芳心总是担忧,如今总算可以放下些儿。她正发怔间,忽然觉得额头一凉,原来赵行德轻轻在那里亲了一下。

    李若雪抬起头来,还没来得及表示不满,赵行德望着这张熟悉而美丽的俏脸,再次低下头去,他的嘴唇蜻蜓点水般从额头滑过了鼻尖,最后重重落在娇软樱唇上。刚刚苏醒的心脏猛然加速,几乎要令人窒息的一个吻,肆意享受着温柔的滋味。二人都是心神俱醉,几乎忘记了身处何地,又仿佛身在云端,只有微微的海风吹拂着这一对久别重逢的眷侣。

    正迷醉其间,忽闻有“咣当”一声,这海船的门窗因为要防颠簸防水,关闭得都极紧,开门的声音很大,赵行德转头看去,却是李四海表情怪异地站在门口,见赵行德看过来,忙道:“我真的敲过门的,你们没听见。”他顿了一顿,又补充道:“我什么都没看见,”停了一下,又道,“你们继续。”好像做贼一样轻轻带上船舱门退了去。

    李若雪从脸颊一直红到了脖颈,将头埋在赵行德胸前,羞于见人。赵行德再要亲热,她却说什么也不肯了。赵行德肚子忽然“咕——”的叫了一声,李若雪柔声道:“夫君躺了这么久,肚子早就空了,妾身去找些粥菜来。”她将赵行德扶道床上继续躺着,这才离去。

    李四海原本想探望赵行德的病情,谁料却撞见了这么香艳的一幕。他一边自嘲地笑笑,一边摇头,再想起韩凝霜这几日来落落寡欢的神情,又不由得一叹。当初韩凝霜寓居敦煌长安的时候,李四海也是认识她的。一群公侯子弟环绕在韩凝霜的身旁,也没见谁得她垂青,更没见过她流露出如此的关切。

    这条海船载满了第八营军士的眷属。赵校尉苏醒过来消息,很快就传遍了。大家都在说,赵校尉醒过来喝了一大碗肉糜菜粥,精神健旺,看样子是要大好了。赵夫人带着两个儿女去见了阿爹。这样家人团聚的场面,让更多军士的娘子都憧憬着很快就要和丈夫的见面。而赵夫人如同鲜花儿绽放一般的笑容,被第四营的水手视为额外的福利,更多人期待着赶快靠岸。

    韩凝霜听到这个消息,心里有些的激动,更多的却是苦涩。这两天来,她一步都没有踏进过那个人的舱房,只想忘掉这回事,可是赵行德苏醒过来,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内心。他是不是知道,自己曾经为他做过那么多的事?毕竟出生入死一场,就算是汉军的部属,也该去看望。看一眼而已。怀着无比而复杂的心绪,韩凝霜不断说服着自己,她简单地梳洗了一番,慢吞吞地走着。

    赵行德所居的舱室在船舷另一边,刚刚转过船舱一角,她却猛然倒退了回来,赵行德身披着件青叠布袍子,居然缓缓朝着这边走过来。韩凝霜一手捂着胸口,感觉心砰砰跳得厉害:“他是来看我,向我道谢的么?”韩凝霜皱起眉头:“他才醒过来,身体正虚弱着,怎么就出来乱走?”就这么想着,她快步走回了自己的舱室,背靠着舱门,头脑中一阵空白。“他已经有正室夫人,他来见我,我也不应该见他。不能见他。”她微微喘息着,这是一场的残酷的战斗,只有在房门敲响的那一刹那,才知道守不守得住这一道心防。

    隔着厚厚的舱门,赵行德脚步由远而近,轻微而虚浮,在门口停下时,韩凝霜的心也悬了起来,有些期待,有些害怕。然而,敲门声并没有响起,脚步声继续往前,走了一段后,外面传来“李校尉,赵德来访”的浑厚声音。甲板上舱房有限,只能供军官居住。韩凝霜住的是贵客房,赵行德现在住的是病号房。李四海的舱房恰好在韩凝霜隔壁一间,显然赵行德问明了地方,一路数着舱房过来的。韩凝霜这才松了一口气,有些释然,又有些失落。

    听李四海喊了声“赵校尉快请进”之后,赵行德这才推开舱门。李四海正读书,站起身来笑道:“赵校尉重伤初愈,有什么事情,招呼一声,李某过来便是。”

    赵行德拱手道:“多谢李兄援手之德。”

    李四海摇头道:“承影有袍泽之义,赵校尉不要这么见外。”他将手边书卷放下,书面写着“源氏物语”,赵行德不禁微感惊讶,察觉他的目光有异,李四海解释道:“这是东瀛的话本,临江楼新买的歌姬,带了这么一本书,有些意思,可惜这书并不是汉字写的。”他忽然来了兴致,笑着问道:“赵校尉可知这是何故?”

    赵行德倒有些摸不着头脑了,迟疑道:“难道应当用汉字么?”“当然了,”李四海微微笑道,“东瀛最尊崇汉学,汉字是只有男人才能写的,这部书的作者确是个女人,所以只能用假字写书。”他翻开书页让赵行德看,果然满篇都是假名,没有一个汉字,确实是女人写的书。

    赵行德奇道:“难道李兄认识?”李四海点点头,轻描淡写道:“这有何难?我看那歌姬居然能读书,询问后才知,这是她亡母的遗作。”他手指轻轻敲着书卷,笑道,“有点意思,闲时消遣,倒也不妨。”见赵行德对“到底有什么意思”的兴趣缺缺,便换了个话题道:“赵兄前来,有事相询吗?”此时赵行德夫人不在,他眼中便多了几分笑意。

    赵行德摇了摇头,反问道:“李兄上午过来,可是有什么事吗?”

    “哦——”李四海用手指敲了敲自己,看着赵行德,沉默了一阵,低声道:“就在上个月,宋国的水师渡海袭击了归顺我朝的属地,强迫他们改奉大宋为正朔,上岸的军队用的便是火铳枪。宋人练兵和用兵的法子,和你如出一辙。赵兄啊,我收到风声,最近在大将军府里,可是有你的流言啊。这些宋国人训练火铳枪营,应该和你没有关系吧?”

    作者:从明天起,本书暂停一段时间,10月10日恢复更新。本来想在这之前将本卷结束,可是仓促结卷反为不美,所以,我们10月10日再会吧。书友们请继续支持元吉和本书。多谢啦!

章60 秩满归咸阳-10

    赵行德一愣,失声道:“竟有此事?”

    “正是,”李四海缓缓道,“宋国新训的横海营厢军十分厉害。这才短短一月时间,已竟有几十个屯垦的南海寨堡尊奉宋朝为正朔,虽然都是些每年进贡一文钱的化外藩属,但弃夏投宋,大大有损我朝的声望。”他叹了口气,颇有些憾意道,“若非辽东战事吃紧,我这几条炮船也要奉调南下,哼哼。听说横海厢军指挥使岳飞,倒是个将才,将来若有机缘,到要会会。”他语意一顿,笑道,“不过,我已打听清楚,为陈东训练新军出谋划策的,乃是南朝鼎鼎有名的赵元直,此人名讳上行下德,与赵兄有一字之差。这笔烂帐,可栽不到赵兄身上。”

    赵行德眉头紧紧皱着,没有答话。他没想到宋国刚训练出火铳新军,未及收复燕云,巩固北边,便又擅开边衅,与夏国交恶。如今金军大败,辽国后路无忧,军势又雄强。而南面的宋夏各有隐忧,两国交兵,岂不是给辽国可乘之机。

    李四海见他低头不语,心下暗叹,此君虽有才具,可毕竟出身关东,在朝中根基不深,点点风雨,便忧心如焚。虽然同为承影校尉,李四海的消息不知比赵行德灵通多少倍,他今日透风给赵行德,也有结交示好之意,便安慰道:“赵兄数年间升任校尉,有些树大招风了。朝中有人借此诋毁赵兄,企图再造李陵李绪之冤,朝廷自会明朝秋毫,赵兄无需多虑。李某身为承影同僚,也断断容不得旁人指鹿为马。”

    赵行德闻声抬头,勉强笑道:“多谢李兄提点。”他不再以校尉官职称呼,便是承了李四海这个人情。李四海摆了摆手,他望着赵行德,低声道:“行直,我大夏用人不拘一格。你虽然出身关东,积功晋爵升赏虽快,旁人谁也说不出什么来,但你自己心里要拿稳了。”赵行德心头一凛,却听他顿了一顿,叹道,“天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夏宋辽鼎立虽已经有上百年,”李四海将目光转向船舱之外,碧蓝的天空望不到边际,低声道,“如今辽东板荡,耶律大石以力破局,谁料得到这会不会就是天下一统的先机?”

    李四海的年纪与李若冰仿佛,比赵行德大不了多少,平常也不拘形状,可这番话说出来,却像是饱经沧桑的口吻,赵行德有些不太适应,一时间无言以对,只道:“李兄说的是。”

    李四海像是回过神来,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笑道:“我这人有走神的毛病,不着边际了。这是舍弟给赵兄的书信,代为转交。”李邕虽然自立门户,却没有和博望侯府脱离关系,因此与赵德合伙的生意也没隐瞒这个兄长,在家书中有简要提及。

    赵行德心中一突,暗道,难道与陈东合伙的事情,李四海也知道了吗。他却不知,夏国和宋国朝中权贵在商行中合股牟利,已经是公开的秘密,就算是西京行营的潘家,河东行营的折杨家,也和夏国在商队尚有诸多往来,牙角行有陈东的参与,在李四海眼中,不过如此而已。赵行德接过信来,李四海递过裁纸刀,便当着他的面打开了,读了下去,脸色却有些变化。

    牙角行联合东南豪商将宝货贩运到大宋,又将大宋的丝绸瓷器等贩运给大食诸侯,这一来二往,有的大食诸侯要东方的商品,又没有足够的宝货来交换,便将战争中掳掠的昆仑奴和胡姬拿来充数。李邕也如数全收,将昆仑奴送到海外垦荒,胡姬则运到河北江南,卖给秦楼楚馆或是豪富人家。宋国虽然号称礼仪之邦,但既不禁纳妾,朝野上下又好狎妓,居然供不应求。李邕甚至撺掇大食的诸侯攻战不休,掠取奴隶弥补双方贸易所差数额。为了扩大战果,甚至派人在护国府活动,要贩卖军械给大食诸侯。因为夏国境内早已禁止蓄奴,这封信也是专门寻求赵行德在护国府内支持牙角行的贩奴生意的。

    “真是,荒唐,荒唐。”赵行德将信纸折起来,喃喃道。

    “没想到,行直的生意也做得如此之大啊,今后还要多多关照愚兄才是。”李四海将信交给赵行德,就是要看他此时的表情,心中可谓痛快之极。暗道,“当初第四营开设临江楼之时,你装作正人君子,如今你和二弟合伙的生意,可是比我要更加过了。”

    “这难道不触犯朝廷律法么?”

    “这人口买卖两头都在我朝国土之外,我朝律法难道还管得到大食人和宋国人么?”

    赵行德沉吟道:“只是,是否,应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李邕在信中颇有憾意地提及,因为船舱简陋,贩运的奴隶,有时尽有六七成病死渴死在海上,这些都是要折算成本钱耗费的。赵行德却想起这些人家室破碎,客死异乡,葬身鱼腹之惨。

    “你长居在大宋,有所不知,天下的蛮夷无穷无尽,不服王化,虽不能斩尽杀绝,多少能够耗其元气,不可使其孽种繁衍滋长,否则,姑息养奸,养虎遗患。”李四海将手按在刀柄上,他脸上笑容有些冷了,“晋朝将蛮夷内迁,致使五胡乱华,前唐以胡去汉,终有安史之乱。天下气运消长,未必常在汉室,我大夏不趁着刀锋正锐,为后世子孙绝此后患,更待何时!”他虽然以夏国臣子自居,可是身为唐室遗脉,自是不会去太过深究唐玄宗之过,只将大唐衰亡这笔账都算在安史胡人的头上。

    赵行德道:“生于忧患死于安乐,行事留下半分余地,气运未必不能常在汉室。”他重伤初愈,提起精神和李四海相争,虽然声嘶力尽,声音却有气无力,倒显得像是理屈词穷似地。

    李四海沉默了片刻,眼神变幻数次,叹了口气,缓缓道:“行直,你有妇人之仁,不宜掌兵。群雄逐鹿的战场,举步皆是虎狼,天下虽大,却存不了一念之仁。我多嘴一句,待辽东事了去,不如辞去军职,带着尊夫人回长安,你带着这一念之仁,在学士府谋个差事吧。”这话虽然有些突兀,却发自肺腑,李四海说完后,便不再说话,目光望着远方。海船上淡水有限,他没有蓄胡须,脸颊和下巴都用刀刮得铁青,此时骤然间严肃起来,竟和平常大不一样,显得不怒自威,宛若武庙里的将军像一般。

    赵行德一愣,还未答话,这时,船舱外面传来吆喝声:“苏州到了!”

    李四海眼神一凛,站起身来,东方水天相接之处,隐隐现出青山一线,正是苏州老铁山的山脊。承影第四营的船只来往于辽东,对沿岸重要山势地貌都已谙熟于心了。岸上的汉军瞭望哨还没有反应,船上的水手已经先大声吆喝起来。此时水师远不如后世海军那班纪律森严,眼看要靠岸了,水手们都在甲板上眉飞色舞地奔走相告。

    过不多时,铁山上的汉军炮台也放响了号炮。为防止敌人诈营,斥候虽然从千里镜里看清楚了夏国旗号,汉军水寨还是加强了戒备。直到韩凝霜传下将令信号,汉军水寨方才大开码头寨门,上百条木船浩浩荡荡驶出水寨。汉军船只分为十队,在海面上列队相迎。与此同时,汉军各寨马步将领也各率亲兵赶来,上千人打出营伍旗帜,聚集在码头迎候。

    韩凝霜获救的消息虽然早已通过飞鸽告知汉军帅府,但汉军各将总是忧心如焚。金国刚刚死了完颜阿骨打,立刻便是自相残杀,结果被辽人觑着机会,打得一败涂地,便是前车之鉴。金国战败后,辽国大兵压境,汉军不可无主,得知韩凝霜终于平安返回苏州后,众将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

    越驶近岸边,海水变得越混浊。夏国的炮船形制与普通商船不同,船身狭长,上面装满铁炮、弹药和货物,吃水远远较普通木船更深,进入港口要有汉军派出的引水船在船只前后左右保护和引导航行。只见船身犁出两道浊浪,缓缓泊入港口。海船开近了港口,水道两边的汉军水手,港口码头上的马步军兵看清楚麒麟的大旗,都是高声欢呼,远近的汉军营寨闻声也一起欢呼,整个苏州关南的热闹非凡,仿佛打了一个大胜仗一样。

    “辽军大兵压境,若不如此大张旗鼓,便恐怕泄了士气。”韩凝霜一边朝着岸上的部属挥手致意,一边低声对解释道。

    赵行德点了点头,他和李四海各自换上了软甲,站在韩凝霜的两侧。李四海耳音特灵,闻声微微一笑。承影第四营的军士暂且充作韩凝霜的亲兵,盔甲鲜明簇拥在她周围,打出了汉军的麒麟旗,李四海早就请随船的妇人为韩凝霜缝制浆洗了合身的衣袍,此刻不但丝毫没有战场上逃生回来的仓皇,反而也显得气势不凡。

    在这盛大的欢迎仪式上,承影第八营的眷属都避居在船舱内,赵卓和赵雍两个小儿脑袋挤在窗口,睁大了眼睛瞧着稀奇。赵卓望着韩凝霜被众将如众星捧月般拱卫在中间,羡慕道:“阿娘,我长大了,要像韩将军一样。”

    女儿眼中闪着星星。李若雪望着神采奕奕的韩凝霜,目光又回到舱内,落在从赵行德伤口解下来的细麻布带子上。她认得这是女人家的东西,倒是还她,还是不还她?这个情又怎么还?饶是冰雪聪明,李若雪还是轻轻叹了口气。

    作者:元吉如约归来,特别感谢这段时间一直坚持支持本书的朋友们。真的,我会努力把书写好,希望大家继续支持,祝大家万事如意!

章60 秩满归咸阳-11

    宋国突然举兵,攻打早已奉敦煌为正朔的海外属地。与此同时,辽阳决战以金国大败告终,辽东告急,承影军赵行德、李四海两位校尉联名上书,请护国府发兵攻打辽国西京道,以牵制耶律大石不能全力荡平辽东。

    天色已晚,敦煌护国府里,仍旧是灯火通明。攻辽还是攻宋,护国府众校尉群情激奋之下,争论不休。虎翼军校尉余藏云认为残存的金军和汉军乃是牵制辽国的重要臂助,再加上西京道空虚,正是趁机攻取的良机。如若不然,辽国的荡平辽东之后,野心必然越来越大,迟早成为关中和漠北军民的大患。花帽军校尉康德明则以为辽东相距遥远,金军和汉军实力弱小,对夏国来说并没有多少大用,反而是宋国,悍然攻打本朝属地,是**裸的挑衅,必须给予回击。白羽军校尉杨任的立场则居于两者之间,只是力主绝不可同时与辽宋交战,否则便很可能动摇夏国东西两线战略的根本平衡,夏军精锐将全部被牵制在东线,万一西方再有战事,便会震动河中。

    议事直到深夜,方才有了结果。护国府还是决定暂且只将矛头对准辽国。兵贵神速,安东军司和安北军司联合出动大军五万,急袭辽国西京道,倘若辽国无备则乘势攻取大同府,若是辽国有备,坚城难克,则分兵抄掠州县,虚张声势,甚至以偏师骚扰上京道,迫使耶律大石从辽东退兵。对宋国方面,用皇帝陈宣的名义,由丞相府草拟一份国书,由使者萧并转交大宋皇帝赵柯,请大宋朝廷约束广州市舶司以及横海军。

    护国府议事结束后,丞相柳毅、上将军张善夫、吴庭、李清,长史崔淳佑一同入宫觐见陛下。听闻护国府的决定,皇帝陈宣方才松了口气。

    “众卿有劳了。”陈宣右手揉着额头道。

    虽然没有亲临护国府,但陈宣一直担心陷入东线对辽宋两面作战的困境,可身为九五之尊,不到万不得已,便不能轻易干预护国府的决断,以免引起校尉们的反感。对五府而言,皇室的超然的尊贵便是由无数规矩、习惯和细节积累起来的。无为而治,实则是比事必躬亲要难得多的。

    “这都是校尉们的决断,臣等不过是在旁边以备咨询而已。”张善夫笑道,柳毅也微微颔首,这次议事,出身关中的余藏云拼命反对和大宋开战,甚至说出了“我大夏立国以陆制海,海外藩属不过是些朝秦暮楚之辈,每年进贡一文钱而已,为此和宋朝开战,难道我大夏军士们的鲜血就如此贱卖吗?”这样的气话。

    护国府做出了决断,具体付诸实施则是大将军府的权责,张善夫早有预案。安北军司的地方贫瘠,早就想要打下大同府,作为安北军在南方的重镇来.经营。朱燕衡前年升任安北上将军,锐气正盛,也早有再建功勋的想法。此番出兵,就以安北军司为主,不光调遣骠骑、同仇和度寒三军,还将征发团练三万骑,总共四万五千大军南下。安东军司上下则对宋辽作战持谨慎的态度,不愿轻易动员团练,更不愿将祸水引到关中,因此只调遣白羽、铁骨两军出征,负责准备攻城器械,但战争所需的粮草则主要由关中方面向东输送。大同府又称云州,乃是幽云十六州中的山后九州之中,安东军司还要严密警惕宋国西京大营的动向,以免宋国出兵火中取栗。

    张善夫将攻打辽国西京道的各项事务详细奏报一遍。除了各军本身的准备外,辽国驻扎在大同府附近的宣德军是汉人军队,指挥使刘屈通早有异心,可以财帛诱之,说服他作为内应,为夏军偷袭大同府提供方便。从地方远近来看,大军从关中出发攻打西京道更为便捷,可是漠北牧民对西京道的热情和憧憬,超过了关中百姓十倍不止。曾在骠骑军中历练的陈宣对此深有感触。因此对安北军司为主攻打西京道也没有异议,一边注意听着,一边颔首表示赞许。

    张善夫说完之后,陈宣又随意翻阅了崔淳佑递上的护国府议事记录。含光殿中暂时陷入了沉寂,气氛显得有些怪异。柳毅和张善夫相互看一眼,目光又同时落在了军法司上将军李清的身上。

    李清面无表情,直到陈宣看完记录抬起头来,李清方才沉声道:“陛下,赵德指点宋国训练火铳营一事,军法司以为,火铳营操练之术,乃是此子个人心法,军法尚未将其列入军机。因此,他也没有触犯军法。”

    夏国朝廷中,知道赵德便是赵行德的,便只有寥寥数人而已,就连那出首告发之人,也做的是“李代桃僵”的打算,可是对殿中数人来说,却是不得不追究的事情。陈宣将此事交给军法司处置。

    上将军李清铁面无私,处断公允,虽然没有多少私交,在军中的威望却一点不属于其他几位上将军。他自从主持军法司之日起,甚至与故交旧友都断绝了交往。曾经有老友为登门拜访,为某事求情。李清闭门谢客,命家人告知说,如今府中住着的军法司上将军,故人李清已死,若有不可不说之事,可以烧纸相告。因此,尽管赵行德乃是柳毅和张善夫看重的后辈,这事情落在军法司的手上,二人都没有去李清那里自找没趣。

    听到此时,柳毅和张善夫同时舒了口气,就连陈宣脸上的神情也舒缓了不少,却听李清又道:“但是,此人与关东重臣纠葛非浅,又将用兵之法私相传授,本将以为,此人不宜在外统兵,当速速调回为宜。”这里说的不是军法裁断,而是他本人的意见了。

    李清说完后,又恢复了那副面无表情的神色。军法如山,他的话虽少,在廷议中的份量却是极重。陈重皱着眉头想了想,没有发表意见,只看向了张善夫。调兵遣将,乃是行军司的职责,李清已经提出警告,张善夫若是执意将赵行德了留在辽东,将来万一此子真的里通宋国,甚至率领辽东孤军投效大宋,张善夫便难辞其咎。

    张善夫沉吟了片刻,沉声道:“臣以为,此人颇有才具,又屡建功勋。只是出身关东,不免多念了些故人之情。既然他此番并没有触犯军法,铸成大错,不妨小惩大诫。只是此人赵德身为校尉,主持辽东战事已久,深得军心,须得待战事稳定下来之后,才能将他调回敦煌,在学士府天策院历练一番,待其对我朝真正归心后,今后委以他任。”

    陈宣微微点头,进入天策院历练,乃是年轻官员晋升的优途,只不过如此一来,赵行德便可能要转作文官了,他转头看向柳毅,问道:“张上将军有心为国惜才,丞相以为如何?”

    柳毅微笑道:“赵德确实是个人才。他生在关东,有心为国,才因为揭帖一案流亡我朝。在关东活了二十多年,在我朝不过短短数载,有些故人之情放不下,也是人之常情。再者,这几年来,他身负军务,总是西杀东拼的,对我朝的风物人情,恐怕也没有多少切实感受,故而,他心中若丝毫不念关东故土,反倒是怪了。”他拉拉杂杂绕着弯子说了一堆,这才顿了一顿,正色沉声道:“张上将军所言,臣无异议。”

    见无人反对,陈宣便点了点头,算是同意了行军司的处置。窗外,一轮明月已经升到了中天,皎洁的月盘中,隐隐约约有隐晦的暗影,更有团团乌云徐徐飘过。敦煌是夏国少有的设置宵禁的城市,但是这一夜,却有无数夜鸽的振翅声惊动了平静的夜空,这是轮换飞行的鸽驿,一日夜最可传递三千里,将大将军府的军令传向四方。

    下弦月,仿佛一只眼睛挂在天空中,居高临下地看着越来越寒冷的辽东大地。在苏州北面的大黑山里,几个汉军斥候窝在桦树皮搭乘的棚子里躲避着寒风,有人抽了抽鼻涕,骂道:“他奶奶的,女真兵不是挺能战的吗,怎么完颜阿骨打一死,就成了这副熊样?”

    金军自从完颜阿骨打丧命以来,连战连败。完颜斜也麾下尚余五万多人马,被二十多万辽军死死地围在辽阳城中,连求救的信使都派不出去。粮食很快就吃光了,金兵开始杀马煮食,从城里传来的消息,金军的军心一天比一天萎靡不振。而率军向北突围的完颜辞不失也和完颜吴乞买闹翻了。完颜吴乞买已经自立为金国皇帝,完颜辞不失则引军退向了混同江下游,虽然尊奉完颜吴乞买为都勃极烈,却不愿回到黄龙府,北面的金军各部也是士气低落,如临大敌般地提放着辽军的袭扰和攻击。

    金辽决战的结果对汉军心理的影响是显而易见的,众汉寨将领在外间尚且满脸堆笑,一踏入中军营帐内,一个个脸色便凝重起来。

章60 秩满归咸阳-12

    “还有这么多百姓没有北上?”韩凝霜拧紧了眉头道,“无论如何,不能再拖了。”她眼中满是焦虑之色。金国明显已经不能在抵挡辽军的进攻,只要几十万辽军腾出手来,尚未迁走的村寨必然遭到屠戮。然而,百姓们几经颠沛流离,今年本来播种得就晚,收获的时节相应也晚。就在距离辽军前锋颇近的州县和山寨,赤梁和豆子就快次第成熟了,好些百姓等着收获,不肯离开北上。甚至有恐惧北方苦寒之地,私自逃散到山野,以躲避强迫迁徙的。

    “百姓们刚刚迁移过一次,土地还没种熟又要迁移,难免有些不情愿。”许德泰面露着难色道。

    汉军帅府虽然是各寨的共主,在许多军纪军令的执行上,却比不得中原的朝廷。这兵荒马乱的时节,粮食就是实力,各汉军寨主,未尝没有秋收后再北上的侥幸。

    “若是没有秋收这拨粮食,口粮也不够了啊,就算北上,也只能饿死。”有人不满地嘟囔了一句。“逃,逃,逃,逃到什么地方是个头!”高伯龙扯开衣襟,喘着粗气道,“还不如留在南面,契丹人要来杀,咱们就和他拼了吧!”到了冬天,铳门江以北的地方寸草不生,没有粮食根本无法过冬。大部分汉军将领甚至都不相信那边能够种庄稼,毕竟渤海国灭亡也是近百年前的事了,好几代人以前,那种苦寒极北的地方,绝大部分汉人都视之为畏途,就只有渔猎为生的野人部落了。

    “正是,和契丹狗拼了吧!”童云杰话语中带着一丝苍凉。好几个汉军将领低头不语,粗粝的手指不住在刀柄上摩挲。连金国这个庞然大物,也在辽军的攻打下四分五裂了,刚刚聚集起来不久的汉军,又怎能抵挡如狂风暴雨一般的大军碾压。

    “死在求生路上,总比坐着等死要强。”赵行德的语气反而最平静,他顿了一顿,又沉声道,“多找点路子从大宋买粮,大家勒紧裤带,坚持一阵子,局势就会转机。”他的箭伤没有痊愈,因此只穿着一身青袍,脸上有些苍白,但语气却很坚定,“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人是根本。无论如何,先要把保住百姓,各寨要加快迁移百姓。”

    他心里默默盘算,这几十万人的北迁,粮食缺口当是不小。护国府能够出兵西京道,可见以辽东在牵制契丹的棋局里份量不轻。前段时间汉军和夏国营都大举在淮南买粮,民间的粮商趁机囤积居奇,以至于那边都是粮价飞涨。现在看来,如果能度过眼前的难关,多花些银钱反而事小。正好王彦掌管了河北大营,韩世忠又统带着登州水师,只要他二人首肯,从海上大张旗鼓地走私运粮都可以。宋国的禁军厢军往往都有些陈年的军粮,向来是一本糊涂账,也可以和王彦私下商量商量,高价买来,说不定还能用登州水师的船运粮。于公,王彦应该看得到,只要耶律大石荡平了辽东,河北立刻便有唇亡齿寒之感。于私,上上下下都有好处。只要别出事,大宋朝廷对于节镇将帅挪用钱粮,甚至贪墨军饷之类,向来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赵行德背后站着强大的夏国,本人又足智多谋,这一开口,刚才还在各说怪话的汉军将领们都压低了声音,气氛顿时显得有些怪异。自从脱险归来以后,除了聚将军议,韩凝霜和赵行德二人几乎没有见过面,见面的时候话也不多。可是,赵行德在说话的时候,汉军将领却似乎有些过于尊重了。

    中军帐里肃静了不少,韩凝霜道:“赵将军言之有理,各位当家要加快敦促部属,不要再耽搁拖延,百姓的性命比秋收的粮草更重要。除了陆路上迁移外,水师海船也要沿海运送百姓和粮草。须得抢在辽军大举进犯前面,尽可能多把百姓迁移到黑水之北,铳门江一带。北面的落脚营地,还需赵将军预作安排。”

    主帅做出了决断,赵行德和汉军众将都大声应诺。韩凝霜微微点头,下意识避开了赵行德的目光,环视众将,她的凛然目光之中,却隐含着一丝深深的忧虑。辽军多是骑兵,一日夜可以奔驰百里,汉军带着几十万百姓们要想全身而退,谈何容易。若是,辽军骑兵一路衔尾追赶的话,汉人退到哪里又是尽头,局势真的会像赵行德估计的那样发展么?

    中军帐外,王绩努力地挺直身躯。秋风凛冽,但是冬衣还未下发。凛冽的秋风肆无忌惮地穿透着汉军的单衣。苏州关南这一片地方,算得上整个辽东最温暖的地方之一,不远处的山脊上,树林已经呈现出深浅不同的秋色,红松仍然挺拔碧绿,枫树是深红一片,落叶松金黄灿烂。但是,这般五彩斑斓,美不胜收的景致,却无时不在提醒着人们,寒冬正以势不可挡的脚步大步走来。

    恶虎山便横亘在苏州东北面,山势险峻,怪石嶙峋,平常都空无人迹,只闻阵阵厉风如恶鬼一样在山谷里奔突嚎叫。这里本是天险,兵家必争之地,汉军却苦于兵力不足,只能在扼要之处布置了斥候。若是赵行德到此,说不定考证曹操征乌丸时就经过了此处,又或是指点唐太宗攻打高句丽时此地又发生而战。可是对汉军斥候而言,驻守在这人迹罕至的恶虎山中,却是一桩苦不堪言的差事。

    桦树皮搭的棚子外,只有一个斥候在值哨,众老兵都在棚子里躲避寒风。队长王贵正有气无力地打着哈且,外间忽然传来了颤抖的声音:“王头儿,头儿,”王贵不耐烦地道:“怎么了?”这值哨的肖宁是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后生,最是胆小,一惊一乍的,见这个狍子都以为是狼。老卒朱三儿却笑道:“说不定是个野味儿,我且去看看。”说着操起弓箭,站起身来摇摇晃晃出去了。

    其他几个老卒仍旧缩成一团,刘五贯笑着骂道:“也不知这小崽子得罪了哪路神仙,居然被发来和咱们这些滚刀肉搭一伙。”这恶虎山的气候比苏州冷上老大一截,冬衣却还是没有发下,也难怪大家都不愿出去吹西北风。

    谁知朱三儿刚刚除了草棚子,立刻便低声惊叫道:“老大,契丹人来了!好多契丹人!”这下子,王贵腾地从地上站起来,众斥候都手忙脚乱抓起兵刃,王贵却只直奔了出去。

    王贵的脑袋刚刚从山岩后面探出去,便不觉倒吸了一口冷气,只见连绵不绝的契丹兵马正从山道中间通过。这桦树皮棚子搭在一处隐蔽的山岩后面,虽然阴冷了些,却能俯瞰山道,而不被山道上的行人所见,正是王贵特意挑选的地方。契丹军在通过的同时,也不断地派出斥候搜索着山道两侧,愣是没有想到这块突兀的山石后面居然还藏着人。契丹人都是牵着战马行军的,战马的后面还拴着两匹备马,载着简单的辎重粮草。狭窄的山道顿时被契丹兵马挤得水泄不通,王贵暗叫可惜,心想若是在此处早早布下一支伏兵就好了,随便扔块石头都能砸中一个契丹人。

    “契丹狗大举南下,难道辽阳已经失守了?”王贵的脑海里一边飞快地转动着杂念,一边数着通过的契丹军队的数目,办法也简单,只要数出一炷香时间里契丹人马的数字,再记下整支军队通过的时间,就大致知道大军的人数。只是这一回,契丹兵马的数目似乎无穷无尽,王贵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身后低声问头儿何时撤走,他都没听见。

    接连过去了三拨契丹兵马,又过了许久,连山道两旁的辽国斥候也撤去了大半,王贵方才脸色苍白地喃喃道:“十万人马,辽国居然派来十万人攻打苏州。”不知不觉,他背后已经被汗水浸湿了,回身低喝道:“快走,要赶紧通知帅府!”

    几个神色紧张到了极点的汉军斥候这才忙不迭地借着山石的掩护退了出去,一直出了数里地外,方才骑乘战马,避开行军的大路,一路朝着苏州关城狂奔。在苏州北面原本还有些天险可供防守,可惜汉军可战的兵力实在太少,因此只能重兵布防南山城一线。

    苏州关被两面海水环抱,最狭窄处还不到十里。而南山城扼守在这里,城池虽然不大也不高,而且修筑得怪模怪样,却是汉军守御苏州最大的倚仗,不但大大小小安置了一百多门各式铁桶炮,射程最远的重炮射程更在三里开外,辽军若不攻克南山城,便只能冒着炮火的轰击通过狭窄的地峡。在地峡左右的海面上,还停泊着夏国水师的三艘炮船助阵。

    南山城的守御,便落在汉军炮营统制官童云杰身上,自从辽阳城下返回之后,除了中军聚将,他日夜都宿在城头上。这天傍晚,红日西斜,海天绯红一片,倦鸟归林,南山城外安静平和的景色。童云杰目视着北方,正有些出神,忽然间,他的眼神一凛,只见数骑烟尘正飞快地朝着南山城本来。

    当先的斥候队长满脸灰尘,还未奔到城门下面,便大声喊道:“辽兵,辽兵杀过来了!”

    注:古代黑水,铳门江,今日之黑龙江,图门江。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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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国的黎明介绍:
一个如梦如幻的帝国,一场热血淋漓的穿越,一段亦真亦假的历史。
宋辽夏三足鼎立、女真、蒙古,北方的蛮族仍旧此起彼伏。历史的大潮蠢蠢欲动,仁人志士前赴后继,流不尽的英雄血,老大帝国的命运,是被征服?......,还是被征服?帝国的黎明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帝国的黎明,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帝国的黎明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