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57 醉舞纷绮席-1
逃出沈州地界,王六子一路骑马狂奔,两匹坐骑几乎活活累死,两天后消息传到了苏州,汉军里激起轩然大波,各营寨军民都发出向契丹人报复的呼声。汉军帅府也召集众将,商议报复辽军的屠杀行径。
王玄素在算是脑子清醒些的,趁着在众将骂娘的间隙,沉声道:“此事透着奇怪,辽朝颁布律令将汉儿籍没为奴,按理说这些壮丁已经是契丹人的财产,没道理无缘无故的害了他们的性命。”无论是辽军还是汉军,捕获了对方百姓,第一选择都是籍没为奴。残杀抢掠之类的,都是底下士卒干的,规模不会太大,辽军听之任之,汉军将领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像这种把四五千壮丁集中起来杀害,确实是骇人听闻得了。
“这也没什么奇怪的。”熊人岳怒不可遏地道,“我们起事造反,契丹朝廷恨不得把汉儿都杀光才好。”他厚厚的巴掌拍在桌子上,吼道,“杜老二就这么死了,老子不杀几千个契丹人,不能算完。”就在昨晚,熊人岳已经命令手下把铜州营治下的百十个契丹男奴隶都看管起来,准备宰了来祭奠杜老二。
“对!”“报仇,报仇!“宰了契丹人!”各寨的将领都大声吼叫。
见这群情汹涌的场面,王玄素也不再多说。赵行德看着这场面,眼角里闪过一抹忧色。
众将闹嚷了半天,气愤得眼珠子都红了,终于有人道:“元帅,你说怎么办?大伙儿都听你的。”
韩凝霜环视中军帐里的众将,她沉声道:“辽国无故屠戮我族人,若不加报复,彼必以为我等软弱可欺。”她的目光落在赵行德脸上,犹豫片刻又很快移开,语气里多了些寒意,“俘获的契丹人口,挑出五千个在各寨斩首示众,首级送到沈州。修书告知沈州守将,我军决意以牙还牙,彼无故杀我族百姓一人,我必斩彼族一人。彼若不知悔改,继续倒行逆施,将来沈州城破,我军必定要屠城以报,全城契丹族无论男女老幼,一个不留。”
赵行德顿时大惊失色。他为契丹人屠杀百姓的行径而的极端愤怒,确实在无法接受这般惨烈的报复手段。他在开州之战亦俘虏了不少契丹人,普通的男女老幼,被籍没为奴后,大都担惊受怕地听从主人的安排,做牛做马,和辽国汉儿奴处境没什么两样。赵行德还考虑过将来战事结束后,逐步给这些奴隶以自由,可如今这些苟延残喘的契丹人,马上因为族人的残暴而丧命了。
中军帐里的汉军将领一起大声欢呼鼓噪:“宰了契丹人!”“对,这么干!”
积压许久的愤怒和杀戮的快意,宛如北方草原上最强烈的风暴,在这一瞬间爆发出来,夹杂在震耳欲聋的叫喊和拍桌子声响。赵行德的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韩元帅!此事万万不可!”他大声喊道,站起身来望着韩凝霜。所有的汉军将领此时都站起身来,个个拔出随身腰刀,红着眼睛一起高喊。“杀死契丹人!”“以血还血!”“以命还命!”“杀!”“杀!”“杀!”“杀!”众将领不知疲倦似地大声呐喊,仇恨和残酷所带来的决然,复仇杀戮的快意,不断地回旋、冲突和激荡,相互加强,越来越强烈。赵行德仿佛身不由己地陷落于一个巨大的漩涡之中。这股狂暴的复仇漩涡很快席卷了整个中军营帐,滔天的恨意把任何反对意见都拍得粉碎,连同韩凝霜在内的任何汉军将领不可能再站出来反对。
外面守卫的帅府卫士听到帐中的呼叫,也同时高声呼喊起来,这股浪潮从中军帐一蔓延开去。这消息很快传遍整个苏州关南,或远或近,或迟或早,几乎所有军民都知道要契丹人以血还血的决定。许多百姓昨日还为契丹人大开杀而惴惴不安,很是害怕。现在大多数人都兴奋得激动莫名,要求处死契丹奴隶的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将军们带着确切消息传令之后,各寨的军兵百姓到处敲着盾牌、瓦盆庆祝,甚至还有“噼里啪啦”放爆竹的,比通常官府放榜斩决人犯更要热闹十倍百倍,几乎赶得上过年的热闹了。分到契丹奴隶都是各寨军民的私产,平常还能做不少劳役,如今各寨将他们像牛羊一样赶送到帅府指定的圈禁地点去,不但毫不可惜,还生怕送晚了帅府不再接收。
那些被送往圈禁地的契丹男丁,少数反抗者被就地格毙,大部分都畏缩在粗木围栏里,这些人在汉寨里从事了许多劳役,如今也是面黄肌瘦,个个脸色苍白,瑟瑟发抖。在围栏的周围,还有不少军兵和百姓朝着他们扔石头,吐口水
“什么叫兔子急了咬人,”杜吹角趴在寨墙上看着外面,叹道,“今天总算知道了。”旁边几个军士和他一样,神色复杂地望着外面。因为苏州关南群情激动,为了避免麻烦,也不愿卷入杀契丹奴隶事件中去,夏国营军士紧守营垒。军士们心情多有些矛盾,辽国朝廷暴行在先,苏州方面事后的报复,却也有些不能说完全无可指摘。
“这事儿我们不管就罢了,赵校尉何苦还要求见韩元帅,自讨苦吃。”有人嘟囔道。
“都头,校尉怎么还没回来,该不会有事儿吧?”
“呸,别胡说,”杜吹角的脸色一沉,“嘘——”他故作神秘地放低声音,几个军士都凑了过来,“我告诉你们,校尉和韩盟主的交情非同一般,留咱们赵校尉彻夜畅谈也是有可能的。你们信不信?”军士们乱七八糟道“怎么可能?”“空穴来风嘛!”“校尉的人品,可比都头你强多了。”“我们要向校尉告发你的。”无人相信,杜吹角也蔫了,老实地趴在寨墙后面,继续监视汉军的动静
帅府中军帐里,韩凝霜避开了他的目光,看似容色平静,随着呼吸起伏的胸口,却暴露了她内心剧烈的矛盾和挣扎。
众汉军将领离开后,赵行德留了下来,反复向韩凝霜陈说不可无故杀戮契丹奴隶。他列出各种理由,如比杀人者乃是辽国朝廷,而不是这些普通的可怜的契丹百姓。汉军要算账的话,也该找要负责的人,应该是辽国皇帝耶律大石,或是沈州辽军去算。而不该如此胡乱杀人。这些契丹奴隶都算是汉军的财产,如今只为了泄愤而杀之,跟一个人气急败坏地摔碎自家的东西有什么两样,非智者为之。而且汉军这边杀戒一开,势必又引起辽国方面的报复,两边都挥动屠刀,遭殃的还是无辜百姓。当初李广不过是杀了数百羌人俘虏,便留下“杀俘不祥”之语。汉军上下义愤填膺,为此决然断然之事,青史悠悠,将来的人又怎能知晓如今之情状,只怕史书上韩凝霜和汉军帅府众将都要被骂成残暴好杀之人。
她有时沉默,有时三言两语地反驳“什么‘杀俘不祥’,霍去病屡次奔袭大漠,打破了那么多部落,我不信卫霍的手上比李广干净多少?汉高祖屠城还少了?”“一个部落连报仇都不能,还不如投降算了。”“我的族人被契丹人杀了,帅府若不加报复,大家个个胆寒,怎能用命和契丹人打仗?”“现在能打败辽国就行,我不管读书人将来怎么写!”但赵行德每多说一个理由,韩凝霜的脸色就发白一些,贝齿咬着嘴唇,仿佛被针扎了一下似的。
赵行德说得口干舌燥,甚至是气急败坏。他心中明白,以目前苏州关南的情势而言,即使是韩凝霜也不能收回成命了。但心中隐约存了些挽回的希望,总是要据理力争。到最后赵行德方才黯然道:“该说的都已经说了,既然帅府心意已决,在下便告辞了。”他颓然站起身来。
他的背影就要步出营帐之际,韩凝霜忽然道:“赵先生留步。”
赵行德身形一顿,转过身来。
韩凝霜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金兵很快就要进抵沈州、辽阳城下。大战一触即发。汉军周旋于虎狼之间,赵先生和夏国营应该还是站在我们一边吧?”这好似随口一问,语气虽然故作轻松,心情却有些紧张。
“韩盟主多虑了,”赵行德深吸了口气,沉声道:“这是赵某职责所在,份内的事情。”
“哦,”韩凝霜微微一愣,没料到他答得如此干脆,松了口气,眼中闪过一丝欣然,微笑道,“多谢赵先生。”两个人间都沉默了片刻,赵行德低声道:“韩元帅没有别的吩咐,赵某便告辞了。”转身离去,韩凝霜目送他的背影掀帐而去,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失落之色。
赵行德走出十余步外,回头望了片刻,胸口仿佛压了块大石一样,喘不过起来,心头还有些隐隐作痛。
章57 醉舞纷绮席-2
从汉军帅帐回夏国营垒后,赵行德盘膝坐下来,将横刀抽出置于膝上,闭目沉思对策。残阳如血,将天空映得通红,晚霞舒卷涌动,犹绯色的薄纱笼罩在天地之间。霞光透过帐幕,横刀的刀身遍布如丝绸般的花纹,宛若活物。自从在敦煌投军,这口横刀一直更跟随着他,历经多场鏖战,刀锋染过了不少鲜血,虽然赵行德每天都精心擦拭,却总隐隐有一泓血光流转。
良久,赵行德方才长呼一口气,将横刀放置在案旁。吩咐亲兵准备快马。同时,把百夫长杜吹角和刘志坚一起找来商议。
“此事很可能引起辽国的报复,辽国治下的汉儿数百万,都被放在刀口上了,”赵行德沉声道,“我打算上书两府,让我朝国使向辽国朝廷施以压力,令耶律大石有所忌惮。”他语气十分坚定,军中的大事,统兵官不能刚愎自用,当与属下合议后再行决断。这也是夏**中的惯例。而赵行德此时的口气,却已经是有了定计了。
“这样也好,如实上报,将来也不怕有人做文章。”刘志坚沉吟道,“苏州跨海过去是宋国登州,军书送到敦煌,再从敦煌到上京。就算全程皆用最快的信鸽,两府又当机立断,公函来往,也要耗时不少。只怕到时候,早已经是人头滚滚,血流成河。而且辽国皇帝耶律大石是个当世枭雄,我朝使者纵使恫吓,也未必管用。”杜吹角眯了咪眼,他没有说话,只看赵行德吩咐。
“上书给两府,同时抄给崔国使一份。”赵行德对此节早有过考虑,沉声道,“崔谦之大人倘若有心,在得到两府决断之前,便会向耶律大石施压了。不管辽国朝廷方面如何反应,我们总要尽力而为。”他伸手抬起茶盏,轻轻喝了一口。
刘志坚恍然,点头道:“汉军做事,消息传到上京,总也要些时候。这么说来,可能还来得及。”杜吹角也点了点头,笑道:“还是校尉有办法。”和赴芦眉国使者和承影第四营宛如一家不同。辽国是敌国,上京和辽东又遥远,赴辽国使者和辽东承影营的使命迥异,两者之间并无直接联系。但承影第八营对两府的上书抄送给崔谦之,通报消息,却是合乎朝廷制度的。在这桩关系无数汉儿性命的大事上,赴辽国使者和承影营的并无二致,崔谦之必定会在得到两府明令前向辽国施压。
赵行德起草好给两府的上书,杜吹角和刘志坚都看过了,这才用印送出去。二人告退后,赵行德又展开白纸,开始写第二封书信。
这一封信却是送给宋国陈东的,请他念在辽国数百万汉人性命的份上,向宋皇赵柯进谏,阻止辽国向汉人大挥屠刀。这一两年来,在辽国的刻意示好下,宋辽关系极佳。如果从夏国宋国两方面都施以压力,辽国朝廷恐怕也不能把事情做绝了,陷入宋、夏、金、汉四面树敌的处境。
写完给陈东的信函后,赵行德又详细地将沈州惨事的情状,以杜彪的角度,写了一篇“杜义士传略”,算是《白山泣血录》中的一篇。理学社把将辽国在沈州屠杀五千余口残暴之事广为传播,制造些风潮出来,既收同仇敌忾之效,又免得宋国朝廷对辽国的暴行置若罔闻。为了宝货生意联络之事,李邕、赵行德和陈东三人之间有利用福海行邮驿传信的通路。只是这商用的鸽驿,越是荒凉的地方,越是所费不菲。赵行德这不长的两封信,用最快的邮驿,费的银钱足可买几匹马。还要派军士送到辽东最重要的港口镇海府才能交给福海行的邮驿。估算起来,书信到汴梁陈东手里,比到上京崔谦之的时候会稍晚一些。
这些事情做完之后,已是子午时分,赵行德将书信连夜发了出去。独自在夏国营垒上眺望良久,露湿沾衣,寒意透骨,赵行德深深吸了口寒冷的空气,灼热的额头清冷了不少,又巡视了一遍岗哨后回帐睡下
打更的梆子声,若有若无的哭泣声,在凛冽的北风里微弱不闻。这一夜静悄悄的,安然无事。
天色微明,各种营不约而同地发出人喧马嘶之声。静得如一泓冰水,仿佛从潭底突然间涌起一阵激流,翻卷出层层浪花。苏州关南各处营寨操练都格外用心。平常看似松松垮垮人,脸上也带着几分严峻的表情。训练的时候,号子喊得震天响,不少军兵自觉披上了重甲,也不抱怨疲累,一遍一遍操演着各种杀敌的动作。
每个人都有一点点微小的改变,军卒置身其中尚不知不觉。但是这个早晨和别的清晨相比,确实透着一种怪异。
“这帮懒东西,好似突然间转性了。”高伯龙咧嘴笑道。他对士气的变化极为敏锐,是以立刻察觉了出来。
“因为从此以后,大家都没有退路了。”熊人岳冷笑道,“不是敌死,就是我亡。想侥幸苟延残喘的人,活路已经断绝。要是还不知道发愤,就只剩死路一条。”汉军将领们刚从中军帐点卯出来,多数心里有些沉甸甸的,又有些莫名的激动。大家叙话闲聊不久,便纷纷回营督促军卒加固营垒,操演军阵,准备将来和辽军决一死战。
中军帐内,王玄素面带疑虑地道:“昨晚赵将军派出了两队信使,一队乘快船跨海去登州,一队飞骑去镇海府,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夏国营驻军在汉军的地盘上,一举一动自然都落在汉军眼里,而且赵行德无意遮掩,而汉军也不敢拦截夏国的信使。
韩凝霜低头思索了片刻,低声道:“我已经当面问过了,赵将军还是站在我们这边的。”她的声音透着一股沉静,更带着一种毫无保留的信任。
“如此就好。”王玄素点了点头,脸上现欣然之色,笑道,“今天一大早,各营往日懒惰不堪的家伙,如今都卯足了精神都加紧了操练。这置之死地而后生,委实不错。”他脸上带着坚毅之色,凛然道:“末将也誓死追随元帅,就算肝脑涂地,和契丹贼决一死战。”
从这天开始,辽东汉军准备一场大战的步骤猛然加快起来。五千具契丹人首级送到沈州城下后,苏州、复州、开州等地的汉军都派出了大批探马,严密地防范着辽军的报复。辽军可能展开报复屠杀汉人的传闻像长了翅膀一样传遍东京道、甚至中京道、上京道。汉儿百姓络绎不绝地向汉军控制的地方逃亡。苏州结纳的汉民全部送往附近的海岛上去过冬,等到开春之后再安排往各处开垦定居,而太白山方面则直接安置在各营各寨。天气一日寒甚一日,虽然汉军细作和义勇兄弟会全都发动起来,帮助分散在辽国治下的汉民汉奴朝汉军控制的地方逃亡,但不少举家逃亡的百姓,仍然冻死饿死在辽路上。冬天里豺狼虎豹等野兽都是饥肠辘辘,尸体很快啃食得干干净净,一两场雪下来后,就再不见踪影。
五天,十天,一个月过去了,预料中的腥风血雨并没有到来,反而下了好几场大雪,整个辽东覆盖成白茫茫一片,进入十二月,金国大军南下的风声也传了出来,各地百姓都松了一口气,这如泰山压顶一般的大祸,就这么无形之中过去了
上京,皇帝御帐中,高踞上座的大石陛下眼睛似闭非闭,仿佛心不在焉一般。北院枢密使耶律铁哥脸色铁青,恶狠狠地盯着站在他对面的夏国使者。
崔谦之身着紫袍,腰间玉带金钩,挂着金鱼带,一副雍容的国使气度,慢条斯理道:“陛下起介胄之中,践九五之位。治定功成,乃有为之君。当考道德之治,行仁义之政,岂能因细故,妄兴雷霆之怒辽国的汉人虽然是陛下的臣民,但总算和我等同族,我朝陛下又听到些流言蜚语,说陛下欲因叛贼而迁怒于辽国本分百姓,十分忧心,特命小臣致以慰问之意,愿陛下稍息雷霆之怒,多行仁政,致社稷兴盛,天下太平。”
耶律铁哥双目圆睁,厉声道:“我朝与宋、夏的盟约早就写清,‘各保黎民,慎守边疆’,我大辽之事,不劳贵使置喙。”他常在军旅,一边说,右手下意识地往腰间摸去,却摸了个空,才记起来这是在陛下面前,随身的佩刀都已解除,不由得悻悻然又狠狠瞪了崔谦之一眼。
崔谦之朝上位瞥了一眼,辽国皇帝仍是一副不置可否的模样,堆笑道:“枢密使大人,虽说各保黎民,但你我两朝百年交好,我朝陛下比贵国陛下年长几岁,听到一些不利于贵国陛下的流言蜚语,生怕贵国陛下为奸佞所误,失了仁政之道,这才出于善意,命小臣这般多嘴多舌。”
耶律铁哥眼中似乎要喷出火来。崔谦之顿了一顿,慢悠悠道:“我朝陛下最愿邻邦施行仁政,列国社稷太平。就好像西方有罗斯国,先皇故去后,即位的太子大失兄弟友爱之义,将十几个兄弟都囚禁起来,也是我朝陛下致意劝和的,现在他们都感激得紧呢。”
章57 醉舞纷绮席-3
崔谦之告退之后,耶律大石眯着的眼睛才睁开,透出一丝凌厉之色,低声道:“圣人不死,大盗不止。”
耶律铁哥只道陛下在骂娘,也悻悻道:“没惊动猛虎,却引出来一条乱咬人的疯狗。苏州反贼残杀了我族人五千名,这笔帐不能这么算了。正好杀一批串通反贼的奴隶,给北征大军祭旗。”他顿了一顿,叹口气道:“耶律迪烈又上表请罪了,我安抚了他一番,命他仍旧留守沈州,戴罪立功。灭口的民夫一个也没逃走,没有走漏风声,也不算误了大事。”
耶律大石点点头道:“迪烈是个实在的人,办事一向稳妥。这番事变,也是无心之失。汴梁传来消息,赵柯召见我朝使者问了沈州之事。宋国的理学社正在大肆宣扬此事,甚至上书请命北伐,收复幽云,救汉儿于水火之中。”说到后来,耶律大石的口气中带着一丝嘲讽的意味,随即脸色又转为凝重。他看着耶律铁哥道:“身为北院枢密,你要记着,无论何时都要集中全力对付一个敌国。”
“臣明白。”
“夏国在东京道和我们为难,来而不往非礼也,府库中尚余铠甲军械,送两千套给蔑尔勃部,西京道再拨给他们几万石冬粮。”
“臣遵旨。”耶律铁哥沉声答应,又问道,“那些疯狗怎么办?让他们这么猖狂下去?”
耶律大石眼神微凛,契丹族人数本来就不多,汉军一口气处斩了五千男丁,实在是触犯了他心中大忌的。他沉吟良久,神情变幻几次。“这条疯狗,朕自有收拾它的办法。先放一放。这件事情已经惊动夏国和宋国,就只能先息事宁人,”他叹了口气,低声道,“汉人若是联合起来,才是我们的心腹大患。”
明月的清辉从御帐穹顶的空洞里洒下来,星辰宛如宝石缀在深蓝色缎子一般的夜空里,一闪一闪地放射着光芒。臣僚告退后,耶律大石站起身来,在星空下来回走了几步,仰望着似乎无尽幽远的天空。每当这时,他才有些孤家寡人,遗世独立的感觉,仿佛自己的神魂和长生天融为了一体。除了下雨下雪的时候,这皇帝御帐无论寒暑,穹顶几乎都是敞开的。疲乏和倦怠的神魂被这神秘的夜空清洗得空明而洁净,他就好像回到了祖先在草原上的生活,天作穹庐,地为毡毯,大群大群的牧马和牛羊,在草原上无拘无束地游荡的生活。那才是契丹人。
徜徉了片刻,耶律大石又再度陷入沉思。宋夏此次不约而同地为辽东汉人出头,是个极端危险的征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赵行德收到陈东的回信,已是十二月了。和行德许久没有通书信,陈东的这封信函写得很长。没有真正的紧急之事,却用了最快的邮驿,也不知费了牙角行多少银钱。这么办事,倒是符合他豪爽的性子。李邕也不会计较这些。也托陈东的福,赵行德终于知晓了中原最新的情况。
皇帝赵柯登基已经有两年,初步掌握朝政后,开始展露锋芒。东南行营都部署王彦和河北行营都部署刘延庆互调职位。上谕为免士卒劳顿之苦,两名大帅只能带亲兵五十名赴任。几大将门虽然根深蒂固,但显然颇为所动。西京行营都部署曹迪,河东行营都部署杨忠嗣,河东路经略安抚使折可适,三位边庭柱石一起上表乞骸骨。官家下旨嘉勉并挽留其继续为国尽忠,还分别赐给三位老臣锦袍、玉带、旗帜等物。最后曹、折两位老将留任,杨忠嗣加为左卫大将军,解甲归田,其子杨彦卿继为河东行营都部署。河东军退出了河北,王彦应随即派兵接收了真定府。朝中隐隐有将宦官监军立为常制的议论,许多理学社士人拼命反对,甚至有太监不得出京的提议。对这些议论,官家皆未置可否。
轰动天下的蔡鋆遇刺一案,刺客胡可及杀人偿命,因罪大恶极被处以凌迟之刑,但终究没被污以谋反之罪。理学社士人等暗通了杭州府提辖官武松,将胡可及的遗骸收敛,葬在太湖之南,武康县令吴子龙亲手书写“大宋之义士胡可及之墓”。此事又被奸党揪住大做文章,武松因监守自盗获罪刺配广南,因此而受牵连的理学士人达数百家,连吴子龙在内,俱都流放琼州。当今天子并非一味压抑清流,不但亲自下旨喻示琼州知府,不可折辱摧残士人的风骨,朝廷还供应着必需的粮食布帛,只不许这些士人离开琼州而已。
朝廷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一举扭转了胡可及案在清议上的被动局面。不但蔡太师上表谢恩,天下俱称今上乃是有为之君,就连大部分被流放的士人,也道陛下是少有的宽厚明君。唯独赵行德读到此节时,从内心感到一阵厌恶。
早先的元祐党人和理学社股肱人物,位居显要的也越来越多。秦桧加集贤殿大学士,执掌秋闱。李若冰得太学祭酒黄坚的举荐,从前又是受奸党的陷害,被调回京任鸿胪寺少卿。因为安思古和胡可及两案,理学社内部有了些争议和不快,再论清浊的呼声越来越高。
此番理学社上下齐心指责辽国滥杀无辜,力主朝廷要为辽东汉人伸冤,不可坐视幽燕久沦异域。倒是在某种程度上缓解了理学社分裂的危机。而发起此事的赵行德,则被理学社各派视为可以接受的人物。他隐居得越久,名声也越大。已经有些后进士子,慕名相约去辽东寻访名士。
在书信的末尾,陈东才淡淡地提及,他因胡可及一案的牵连,被外放出京,任广州知府,兼提举广州市舶司使,管着组织移民出海开疆拓土等事宜。今上已经下旨,征发流民、裁撤厢军,各州县收押犯人、赘婿、小偷、私娼,欠债不能归还者、妖言惑众者、以及假冒僧道者等伤风败俗、作奸犯科之人。一律先集中送到广南、琼州等地牢城营,再在广州市舶司使监管下分批移民屯垦于海外沃土。陈东预计过不了多久,中原州县地方将为之一净,而且有不少海商在打这批流人和拓海生意的算盘。
“这移民拓海垦殖的事情,落在陈少阳手里,倒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赵行德颇为欣慰地想到,看到那些移民的来源时,不由得皱起眉头,叹了口气,随手将信纸叠好收起。此时的天气苦寒,就这么一小会儿的功夫,刚刚磨好砚墨又凝成了冰,不得不再度磨匀,才能回信。想到陈东看到信时,人已经在广州了,故友两三人天各一方,不觉有些怅然。
陈东在信里没有提及的是,官家在东宫时的心腹太监钱珪出任广州市舶司市舶太监,兼广州水师监军。钱珪在移民拓海垦殖之事上,也有极大的权力。陈东被外放广州的事,整个大宋朝野上下,议论如潮。有的说陛下对陈东有意栽培,这历任州县之后,回京就要拜相。也有的说陈少阳因上书为胡可及辨冤而触怒陛下,失了圣上眷顾,此番外放广南吉凶难料。因丞相赵质夫的举荐,邓素权礼部侍郎,在会试贡举方面举足轻重,成了炙手可热的人物。有的理学社出身的官员奉邓素为首领,而另一些理学社人则攻讦邓素不辨清浊,与朝中昏庸的旧臣合流。
对这些传言,陈东和邓素都未做任何辩解。只是在陈东出京那日,邓素亲送出了南熏门外十里,二人在十里亭赋诗饮酒为别。
这一天格外的寒冷,几乎是滴水成冰的天气,外加上昨夜又是一宿的大雪。城外数百里尽成为雪国,行人踪迹稀少,飞鸟近乎绝迹。但南熏门外十里亭的气氛却是极其热闹,官绅士商几千人将十里亭实实地围了个水泄不通,十里亭外几百步远的雪地都停满了送行的车马。
莫说陈东是简在帝心的重臣,又是理学社之首,隐然是天下清流的领袖,就是广州知府兼市舶司使,权知拓海屯垦这个差事,对陈东来说是被贬外放,对别人来说可是天大的肥差。海外的香料、象牙、犀角、佳木等宝货早已行销大宋各地,这日进斗金的买卖,众多富商巨贾早就跃跃欲试。朝廷推出了这个拓海的方略,又有大批不要钱的劳力可用,那简直就是白送了。只要广州市舶司使金口一开,立刻便财源广进,他手指缝稍稍松上一松,流下来的就是金山银海。所以这一天送行,汴梁的富商都是悉数到场。全汴梁的清流名士和豪商荟萃于十里亭前,倒是真是不同凡响的热闹。
陈东身着黑色儒袍,外罩着一件白熊皮的大氅,脸上挂着笑容,口中答着话,不时朝相熟的朋友拱手作别。送行的人围得水泄不通,陈东揖让进退之间,眉宇间却隐含一丝沉郁之气。陈夫人早已在车中等候,自从嫁入御史府后,她便深居简出,少有抛头露面。
这边厢正热闹着,远处又逶迤走来三人。两名官差押解着一个虎背熊腰,相貌奇伟的大汉。那前头的官差见十里亭里已经挤满了人,回头对那戴着枷锁的点头哈腰道:“武爷,这亭里有大贵人在吃酒,便在外边歇息一脚如何?”
章57 醉舞纷绮席-4
南熏门外十里亭,原来是郊野一片,现在却变成一个花团锦簇的世界。拼命挤到近前和陈东说话之人,面目或许模糊,无一不是笑脸。身材高矮不一,皆是华服锦袍。陈东走到哪里都是人群的中心。清流名士,富商巨贾,形成一圈圈的波纹,绸缎泛着清光,点缀着明珠和冠玉。再往外去,才是管家、仆役之流,羡慕而畏怯地望着中圈的富贵波纹。
陈东手中端着酒杯,脸上挂着微笑。忽然,他的目光落到这亭外,神色有了些凝重。
十里亭外,北风凛冽,不知何时,天上又下起纷纷扬扬的小雪。昔日谢家咏雪,谢安做“撒盐空中差可拟”,而谢道韫则以“未若柳絮因风起”胜之一筹。此时的小雪,却正是如同细细的盐粉一般飘洒。
两个公人缩着脖子,弓着背,不住地搓手跺脚,似乎天气冷极。旁边却有一条八尺的大汉,身形魁梧,筋骨强健,犹如一座立地的铁塔,虽然披枷带锁,看神气,那两个押解的公差却仿佛他的跟班一样。那大汉衣衫单薄,却随意站在那雪地之中,不畏寒冷,肩头累积了薄薄一层雪,他也不屑抖落,只站在那里,双目微闭,偶尔开合,却有凛然之威。
“好一条汉子!”陈东心念微动,目光稍稍在那三个人身上停了一停,便有好几个帮闲的喝道:“这里正在为陈大人践行,贼配军站开一点。切莫扰了大人们的兴致。”说话的也不知是那府的管家,陈东不禁皱了皱眉。上谕将各州流犯皆送到广南、琼州牢城营,然后在广州市舶司使监管下移往海外沃土屯垦。这流放的人犯,将来也归他料理了。
理学社诸人推动这拓海垦殖之策,原意是仁者爱人,为大宋消饵日甚一日的人多地少之压力,开疆拓土不过是旁枝末节,故而预想中前往屯垦的都是无地的贫苦良善人家。熟料朝廷却和汉唐的实边之政一样,最终竟将天下作奸犯科之人送去垦殖荒土。更有朝官见事极为“敏锐”,早一步上书请朝廷万勿强行废除地主和佃户所签之契据,使佃户不能随意抛弃佃田。各家商户更将移往海外的流人视为可以肆意压榨的工奴。这都大违陈东的本意了。陈东并非不谙世事,俗话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各州县押送的伤风败俗、作奸犯科之人,固然其中有不少是蒙受不白之冤,遭人陷害的,但要治理这些人,却实实在在要比那些本份良民难上百倍。安置数十万人,官员、胥吏,样样都缺,更不可能当真把他们当成工奴分给各大商行。
那帮闲的“贼配军”之语实则将两个押送的官差都骂进去了。那两人却不敢和这满亭子的达官贵人强项,苦着脸堆着笑低声劝那真正的流犯。那汉子面寒似鉄,眼睛睁开,朝着亭中扫了过一眼,目光犹如刀锋一般凌厉,几个帮闲的竟然齐齐心中一突,暗暗道:“好个凶神恶煞!”“那两个官差犹如老鼠见了猫一般,必定是个杀人如麻的江洋大盗。”胆战心惊之下,竟然忘了出声呵斥。
正在这时,陈东走了过来,招呼道:“十里亭为行人送别之用,无论贤愚,无分贵贱,皆可在此歇息。”那几个帮闲的得了这个台阶,都怏怏地退到后面,有个低声道:“陈老爷高风亮节,虚怀若谷,不和贼配军计较罢了。”那大汉的眼睛又微微闭了起来。亭中众人一望而知非富即贵,这大汉竟然视若无睹。陈东心生奇怪,沉声问道:“你等是何来历?这流犯解往何处?”
陈东问话时虽没看着两个差人,两个差人却是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忙不迭照足应对上官的架势,躬身答道:“我二人是开封府衙役狄龙、施廉,奉命押送犯官武松前往广南。”杭州府先是知府被杀,提辖官又涉案,刑部只得将人犯提到京城再审。判决下来后,也径自从京城解往广南充军流放。遵照上谕,这武松也要在那出海屯垦的流人之列了。
“犯官武松”这四字出口之后,陈东脸色微微一变,十里亭中的官场上的人也大都色变,顿时静了下来。
蔡鋆被刺一案关系太大,此后又牵出理学社勾通杭州府提辖官武松,盗出案犯胡可及骨骸安葬的后案。原本籍籍无闻的武松之名,凡是关注这事的人都知晓了。陈东更仔细打听过这武松的底细,此人籍贯在清河县武家村,父母双亡,家境贫寒,兄弟二人自幼分散。长兄武植身长七尺,相貌堂堂,先是耕读,后来蒙恩师看重投入五陵书院,寒窗十载中了进士,又娶了名门淑媛。官居阳谷县令,初赴任便铲除本县恶霸若干,并将首恶一人凌迟示众。以能吏之名闻京东西路,年年考核都是上上。兄弟武松则流落杭州,于涌金门外卖艺时被前任高知府所发现,先被任命为押司官,因办事干练,又升任提辖官。后来高知府遭奸党陷害去职,因为方腊余党一直作乱,蔡鋆一时没有合适之人接替这提辖官,便被胡可及刺死。此后才有武松盗骨,吴子龙等人将胡可及安葬的事情。京东两路的文官多是五陵书院一系,外人绝难立足,官场盘根错节,针插不入,水泼难进。蔡氏党羽虽有心报复,一时间倒也拿武植没有办法,反倒是趁着这个由头,理学社和五陵书院又走近了些。
“这兄弟两人,一文一武,都是豪杰。”陈东暗暗沉吟,微笑道:“原来是武提辖,取酒来,我陈少阳敬武提辖一杯。”
武松虎躯微震,双目蓦然圆睁,上下打量着陈东。十里亭内外静成了一片。
有人面露激动之色,有人脸现惶恐,有人莫名其妙。邓素则暗道:“少阳啊,少阳,你是嫌在这桩案子里陷得还不够深么?生怕别人不知道胡可及是受理学社指使的吗?”他心里暗暗埋怨,但形势格禁之下,却无法出面阻止。另一方面,陈东被贬外放,理学社涉案的数百家士人又流放琼州。现在朝中的社人骨干,隐然以邓素为首。大浪淘沙,清浊浮泛,二三十年后,谁能执天下牛耳。在邓守一的心中,未尝没有一线灼热。
夜深,寒气沁人,白玉宫黄罗帐里,微微一声叹息。“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赵官家翻阅了皇城司的密奏,颇为疲惫地揉了揉额头,“陈少阳直而不党,是个可用的能臣。可这一身名士脾性,非得在南方好生磨上几磨不可。”童太尉殿中侍立,他眼睑微垂,恍若没有听见,心中却有些得意。“贼配军真是恰巧碰上了陈铁头么?还不是咱家的手段。”
辽阳城乃辽东首屈一指的重镇。相传当年秦国灭燕,秦将李信即追杀太子丹到此。此城因为地扼要冲而屡遭兵劫。在辽国为东京道首府,曾经管辖四十余州。城池规模宏大,城墙高两丈,幅员三十里,筑有八座城门。成立密布着各种各样的工坊,此地得天独厚,工坊尤其擅长冶铁,辽阳产的兵刃,以色泽纯正,锋利耐用而著称于世,在中原也大大有名。此时加上各地契丹、渤海人逃难入城的,城中人口已经接近五十万,其中约十二三万汉儿工奴,二十五六万渤海人,还有十五六万契丹人。守军虽有八万多人,却有五万多是奉命集中到辽阳的州县乡丁,契丹军两万余人,皆是骑兵。只是契丹军皆不善于守城,士气一直有些低落。
金军进兵十分迅速,虽然绕路,却几乎在金国主力抵达沈州的同时,完颜斜也所率的三万金兵也赶到了辽阳城外。东京留守萧素贤仗着辽阳城高池深,积储充足,紧闭着城门,拒不接纳金军和汉军入城,也拒不提供粮草,只派出使者虚以逶迤。
萧素贤原先和金国暗通声气,领兵的完顏斜也满心以为只要兵马一到,辽阳城就会大开城门接纳。脑子里做的大都是接收辽阳后如何防范辽国反扑的打算,谁料到萧素贤居然却临时变卦,而金兵此番只来了十个猛安,骑兵一万,步兵两万人,若要强行攻城则力有不逮。因为兵贵神速的关系,完颜斜也连攻城的器具也没有携带充足。只得暂时在辽阳城外扎下大营,白天旌旗招展,鼓角相应,夜晚篝火如繁星万点,连绵不断直到天边,令人望而心惊。
完颜斜也身为第二勃极烈,自是不肯等待完颜辞不失所率的金国主力攻下沈州后再下辽阳,当即不和萧素贤啰嗦,派了四皇子完颜宗弼为使者,催促苏州汉军北上合攻辽阳。汉军上至韩凝霜,下至各营将领,无不暗藏着保存实力的打算,决然不肯白白牺牲己方士卒为金兵卖命攻城。帅府大摆筵席款待完颜宗弼,言及出兵日期的时候却闪烁其词。
完颜宗弼对韩凝霜有关雎之意,也不好疾言厉色地催逼。五叔完颜斜也能不能成立大功,他其实并不热心,只是拿着这个借口,每天去帅府言事。韩凝霜不胜其烦,有时候避而不见,有时候召集众将宴请完颜宗弼,就是只谈公事,也不和他单独相见,也让金国四皇子窝火不已。
章57 醉舞纷绮席-5
汉军将随军眷属和百姓老弱送往外岛过冬后,苏州储积的冬粮显得充裕起来。宴请金国使者的筵席也格外丰盛。不但有酒有肉,还有军卒表演歌舞助兴。
作为平衡女真势力的象征,赵行德坐在右首,正对着完颜宗弼,韩凝霜则居中上座。完颜宗弼下首坐着千夫长谢里忽等金国将领,一个个喝得酩酊大醉,腆着肚子,乘兴而其,踉跄蹒跚地在席间唱歌献舞。两个人相互配合,一人起兴,另一人则附和,脸上时而兴高采烈,时而愁眉苦脸,时而手舞足蹈,气氛倒是热烈得紧。
当初辽国皇帝在鱼头宴上喝得酩酊大醉,命女真各部族长跳舞助兴,只有完颜阿骨打坚持不肯献艺,从此埋下了起兵反辽之心。不过在朋友欢宴之时,女真人则是以宴席中载歌载舞而著称的。赵行德听不懂女真话,在他眼中,倒和后世的东北二人转有几分神似,充满泼辣谐谑之意。汉军军卒的表演则要刚健许多,从**上身的大汉摔跤,到席间白刃互击,和战阵相搏也只差了分毫,惹得汉军众将一阵阵的喝彩。完颜宗弼却一直在找韩凝霜说话。
“南下之时,父皇曾经许诺,若是汉军与我合攻辽阳的话,辽阳城中汉儿尽归汉军所用。”
感觉到对方目光灼灼,韩凝霜皱了皱眉,沉声道:“我军兵力微薄,粮草不足,恐怕只能派出数千精兵而已。”这是她与赵行德,王玄素商量的结果。在辽国和金国决战胜负未明之前,汉军主力不可贸然先期投入战场。须得等辽金两军战得两败俱伤,才有夺取辽阳的可能,如此一来,出兵的时机就重要。
“休要诓我,”完颜宗弼脸色微沉,将杯子在桌案上一顿,“分明苏州关南人强马壮,粮草也足。”
“莫看表面光鲜,我军委实粮草不足,这才分散就食。至于四皇子所见,那是为了招待贵军,这才竭力供应罢了。”王玄素举杯堆笑道,“还望四皇子多体谅,又或者,金国支持我们一些粮草?”王玄素的表情颇为惭愧,还未等完颜宗弼反驳,又拍着自己脑袋道,“哎呦,过冬的时候,到处都紧张粮草,我们还是自己筹措吧。”
完颜宗弼眼中闪烁着狐疑。汉军在短短半年左右,不但急剧扩充军队,而且收留了数十万汉人百姓。这些百姓原先种的庄稼大都抛弃了,虽然汉军也是盘踞辽东几十年的地头蛇,但今年过冬的粮草不紧张反而是奇怪的。“也许,确实是虚张声势吧。”完颜宗弼想起起韩大先生的话:“大小姐被一群野心勃勃之徒裹挟着。企图割据辽阳,与金国分庭抗礼。为今之计,四皇子若与韩大小姐成其好事,则两家合为一体,祸自消饵无形。否则的话,和辽国交战之时,须得要防着苏州军从背后下手。又或者,与其养蛇不成反被蛇咬,不如先下手为强。若非四皇子天性仁厚,罕有的明君之姿,韩某也不会说出这番披肝沥胆的话来。”
完颜宗弼心头升起一团疑云,手中转动着酒杯,笑道:“说起分散酒食,我还要恭喜凝霜,汉军起事以来,几乎扩充了十倍,如今恐怕已经有五六万将士奉你的号令了吧。”
听出他话中试探之意,王玄素笑着道:“辽国残暴,族人只是仓促集合起来的,不过能自保而已。”
许德泰也帮腔道:“正是,比不得女真军久经战事,所以要训练过后才能上战场啊。”
赵行德瞧着这一幕,心中有些好笑。汉军这油盐不进,宁死不吃亏的脾气,他早已经领教过多次。韩凝霜正笑道:“要管着五六万族人的吃饭安置,这大半年就是忙个不停。各营各寨分散就食,集合起来恐怕也要一个月时间。若不是赵将军助我们攻克了开州,恐怕连过冬的粮草都不够了呢。”说到这里,她举起酒杯,对着赵行德笑道:“谢过赵先生。”
“份内之事,元帅莫要见外。”赵行德谦让道,举了举酒杯,一饮而尽。韩凝霜微微一笑,举起杯子沾了沾唇,却未真个满饮。每逢这般宴饮,她都极为节制,并不像其他汉将那般豪饮海塞。赵行德甚至怀疑她因为要和部属说话的关系,吃的比平常还少。她并没有喝多少酒,腮边却沁出一团晕红,倒像是酒力不胜的样子。
完颜宗弼见她向赵行德致谢,心头涌起一股妒意,抢过话道:“大军难以仓促集中,数千精兵总可以吧。凝霜可以统帅精兵先北上辽阳,城中的汉人见到你的旗帜,必定有人起事相应,至不济,也不会心甘情愿帮着辽狗守城。”他心底下计较,只要韩凝霜北上辽阳。若是怕苏州、开州的汉军反复无常,索性将她扣在女真军中。按照女真族抢亲的规矩来办。他加重语气道:“若是不然,这辽阳城中的汉儿都帮着辽狗守城,一旦城破,我们要把他们悉数变为奴隶,犒赏有功的将士。”
韩凝霜猜到了他的用意,秀眸微寒,王玄素和许德泰听出完颜宗弼语气中的威胁之意,脸上的笑容也僵硬了不少。赵行德心下微叹,辽阳对金国来说是卧榻之侧,甚至使整个辽东,女真金国都不会容许汉军势力一直保持独立。目前能够容许多少,亦只不过视辽国威胁大小而定。这双方摊牌的一天,迟早会来到。
席间发生的变化不过转瞬之间,下面的将领们还都恍然不知,吃喝得兴高采烈。这时,有个金国的将领喝多了,踉踉跄跄端起酒杯走到熊人岳身旁,忽然将酒杯一摔,一拳到了过去,熊人岳也喝了不少,右手一把叼住他的腕子,左腿便踹在他的膝盖下,那金国将领咣当摔倒在桌席上,弄得一地狼藉。他刚刚爬起来,有低吼一声,合身扑了上去,两人竟你一拳我一拳地斗殴起来。
这等酒后斗殴在女真部落里极为常见,汉人也习以为常,其他金国将领也不上前相帮,和汉军将领一起围成圈子大声喧闹喝彩起来。拳打脚踢的劈啪声,拍桌子叫好声,女真语和汉语相互骂娘,中军帐里嘈杂不休得仿佛一口沸腾的油锅。
忽然“啪”的一声拍案,让大部分尚且清醒的汉军将领都安静了下来,一起朝着上首看去。韩元帅面罩寒霜,沉声道:“军前斗殴,成何体统,来人,给我把他们用生牛筋给绑起来,酒醒了再放开!”这是女真族中对付醉汉的办法,金国将领十分熟悉。而韩凝霜的军令,汉军亦不敢违抗,很快就寻来了两个牛筋,把两个斗殴的将军分别绑了,放在军帐的旁边,各人的酒意也败了大半。
“这两个莽汉败了兴致,酒宴就此散了,改日再设宴相请四皇子殿下。”
不待完颜宗弼说话,韩凝霜便起身退出了宴席,走到帐外,冷风一吹,眼中笑意顿时清冷下来。完颜宗弼图穷匕现,以辽阳城中汉人威胁韩凝霜,还没得到答复,却被这么一打岔过去,只能徒呼奈何。“既然已经撕破了脸,下次见面我再提此事,左右非得要问出个结果来不可。”完颜宗弼望着她的背影,眼中现出一丝厉色,韩大先生“先下手为强”的话,仿佛又在耳边响起。王玄素和许德泰相互看了一眼,眼中有些笑意,也有些苦涩。韩大小姐苦心经营,汉军委实比从前可谓是脱胎换骨,但是要和金兵、辽军正面相抗,却是力有不逮。眼下拖得一时,汉军的力量便多增长一分。“只是拖得了一时,拖得了一世么?”赵行德在心里摇了摇头。
两个醉汉还在用汉话和女真话相互咒骂,这一场晚宴在大家各怀心机当中散去了。完颜宗弼再度发难的机会竟是没有到来,因为韩凝霜病倒了,自从那天晚宴过后,她就一直称病没有露过面。汉军将领们大多猜测,这其实是继续拖延出兵日期的手段。这些年来,韩凝霜统帅着部属南北奔走。长途跋涉期间,餐风露宿,顶风冒雪的都是家常便饭。两军对阵,刀丛箭雨里几进几出,也从未见她皱过眉头。若非如此,纵然她是韩氏唯一的后人,汉军帅府也决不可能一意奉她为主上,个个都口服心服。
赵行德照常每天带着火炮营的军士到处勘测地形方位,计算炮位的射界和射距。他所布置的各种交叉射击网络,伴随着各种切实数据的取得,在日渐完备当中。开州方面,金昌泰已经完成了对第五守备营的基本训练。赵行德打算找机会将支火铳枪队投入到实战中检验一下得失。
李四海捎信过来,开春的时候,将有两艘炮船护送商船队从云屯港北上加入水师。为了防止高丽军趁着冬季鸭绿江封冻的时机铤而走险,他会带着炮船去拜访一下高丽国都城开京,然后回月洋岛过冬。假如辽军当真趁着冬季结冰期攻打苏州的话,让赵行德及时通知,第四营虽然不便上岸,但在海上开炮限制辽军迂回的道路,协防一下还是可以的。
章58 清歌绕飞梁-1
从汴梁到广州,恰是流刑三千里之距。隆冬时节,滴水成冰的天气,陈东带着家眷奴仆一路南行,众人嗟叹气苦。他却一路考寻流放路途上古代先贤之遗泽,居停下来时,听武松说些江湖奇人奇事,倒也乐在其中。这天来到南北要隘武阳关,恰逢大雪封山,前路艰险,不得不在驿站暂避一时。
武阳关南锁鄂州,北屏中原,扼控南北交通咽喉。南北朝时,梁、魏曾在此地反复争夺数十年。此地地处险□,附近山峦交错,群峰环结,关城以山为障,凿山成隘,乃是大宋境内最重要的关隘,历来为南北抗衡的要冲之地,行师必由之道。如今驻守武阳关的正是东南行营与韩世忠齐名的悍将岳飞。
狄龙、施廉这两个官差生怕耽误交卸犯人的时限,心中暗暗叫苦,望着茫茫雪山,狄龙叹道:“这里已经如此荒蛮,广南瘴疠之地又岂是人呆的地方?”施廉也道:“陈老爷如此大清官,也被发到那地方,朝中真是出了Jian佞了。”他二人与陈东一路同行,感到陈东不但平易近人,而且节操高洁,心怀苍生,是以由此一叹。
陈东听闻大雪封关,却笑道:“幸哉!吾与韩夫子同归!”不禁诗兴大发,朗声吟道:“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州路八千。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此乃唐时韩愈上书触怒皇帝,被贬谪流放经过秦岭蓝关,挥毫写下了千古名诗。如今这蓝关却在夏国境内。陈东的际遇抱负与之相似,来到了这被漫天大雪所封的雄关漫道之前,心怀有如潮涌,迸发出一股道义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的豪情。哪怕此身碎为齑粉,也要为天下苍生请命,为万世开太平。
“夫君却不是‘衰朽残年’,此去经略拓海屯垦之事,乃是陛下重用,并非一味贬谪,”陈夫人掩口笑道,“官人错用了典故,当罚一杯。”左手牵着红袖,右手为陈东斟满水酒。她兰心蕙质,陈东一路上得她的排情遣怀,倒是少了许多愤世嫉俗之慨,多了不少将以有为之志。“妾身不胜酒力,”陈夫人又转过来对武松道:“还请武提辖与夫君共饮。”言罢又为武松斟满。虽然武松只是个流犯,但陈夫人看出了夫君颇为看重此人,并有意结交,是以言辞间对他并无丝毫看轻,反而隐隐带着些敬意。
“谢过夫人。”武松端起酒杯来,和陈东对饮了。李师师自嫁于陈东后,每日只淡扫蛾眉,素颜不染胭脂,腮红却似要沁出水来,衣着简单素雅,自有妩媚动人之处。这种天生丽质难自弃,也曾令她颇为自苦,每当陈东的好友来访,都不得不避在后面。如今三千里跋涉,避无可避,此地驿站狭窄,陈东又是豪迈不羁的Xing子,陈夫人方才在旁陪着。
武松是条噙齿戴发的汉子,更兼肝胆硬如石。虽有国色天香在旁,他也宛若未见。陈东满腹经纶,博闻强识,令武松受益匪浅,他也把江湖上的奇闻奇事说与陈东来听。如京东郓城县令宋江宋公明,最是急公好义,解囊相助江湖好汉,人送诨号做“及时雨”,济州府石阶村阮氏三雄水上功夫出神入化等等。陈东对这些江湖好汉行径不以为然,听得倒也津津有味。陈夫人见武松目不斜视,比普通的清流名士还更要守礼自持,暗道,“夫君看重的人,果然不错。”她慢慢也放下了防备和羞怯,言辞举止之间更多了一分敬意。
外间大雪纷飞,寒风凛冽,这狭窄的驿馆社中,火盆烧得旺旺的,陈东乃天下的清流之首,陈夫人称得上当世第一美人,武松是赤手能打虎的英雄,同在一处屋檐之下,令人不禁感慨时运之巧,造化之奇。正在此时,差人通秉,武阳关守将岳飞前来拜见,陈东忙起身相迎。武松因身属流犯,不便跟着出去。此时朝臣相互陷害,颇有在敌手外放出京的路上做手脚的。武松心里有个计较,只在后窗的缝隙里监视着外间情势,心下打算,舍了这一身Xing命,也不能让陈大人遭了Jian佞的毒手。
驿站的院子里,一人独立于凛冽风雪之中,宛如生长在天地间的一棵青松,白雪飘飘而下,落在玄色铁甲上,他亦岿然不动,直到陈东迎了出来,方才抱拳道:“相州岳鹏举,听闻陈大人路过,特来拜见。”他面大而方,广额疏眉,目圆鼻尖,唯双眼开阖之际,目光凛然如电,充满了威势。陈东心道,这便是剿灭方腊贼党,威震东南半壁的悍将岳飞,原以为他形貌当同韩世忠那样凶神恶煞,倒是闻名不如见面,若非一身戎装,倒更似一位饱学儒士。他也客气地回礼道:“多谢岳将军。”
“陈大人清名播于天下,末将无以为敬,只聊备了一杯薄酒。”岳飞沉声道,后面军卒便端上一个木盘,揭开覆盖的红布,露出两个瓷酒杯,酒已经斟满,天上雪花正一点点飘落在杯中。“我敬陈大人。”岳飞端起酒杯,陈东也端了起来。按照常理,陈东在出境外放途中,当小心敌人暗施毒手,他与岳飞从前素不相识,如今初次见面,必不能这么就喝了人家事先备好的酒水。然而,正是倾盖如故,陈东一眼见这以刚直沉鸷而著称的将领,心下便信了他,丝毫没半点疑心,更感激他不顾嫌疑,冒着夜雪前来拜见。
二人将杯子轻轻一碰,仰头把酒一饮而尽。
“有幸得见陈大人,余愿足矣。”岳飞将酒杯放下,再度抱拳道,“请恕岳某军务在身,不便久留。”他一拨大氅,转身离去。在院落四角侍立几名亲兵随着主将而动,次序退出屋外,行动无声,最后一人将房门掩好,院落中积雪犹如碎琼乱玉,只留下数行清清楚楚的脚印。听外间数声战马嘶鸣,渐行渐远,听差人秉分明有数十骑卫士,可听不到丝毫嘈杂声,马蹄声自始自终丝毫不乱,宛如一骑。
陈东不及挽留,只静立在院中,片刻后方叹道:“岳鹏举,虽古之名将不能过也。”回去后,武松亦道:“这位岳将军真乃世间罕见的英雄,我所见过的江湖豪客,气势上没有能和他相比的。”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二人至此都是意兴阑珊,这酒也喝不下去了,感慨唏嘘了一阵便各自回房歇息。
岳飞能与古之名将相比,陈东并非随口所感,古人且文且武,常言出将入相,所谓名将,诸如司马田穰、吴起、西门豹、廉颇、李牧、项燕、蒙恬、韩信等辈,不但不但文能附众,武能威敌,于朝政上往往卓有见识,风骨为人皆为当世称道。近世文武殊途,武臣渐渐不能干预朝政,专注于统兵作战。以汉高祖所言,不过鹰犬尔,与古之名将高下立判。岳鹏举能分辨清浊,不顾嫌疑前来败见,又毫无攀附之意,君之交淡如水,实在叫陈东不能不大为惊异,进而感慨从前小觑了天下英雄。
他心潮澎湃不能静心入睡,索Xing披衣而起,思索起前往广州后所施之政。随着各州县流犯流民押送广南、琼州,陈东的治下很快将有数十万“刁民”。江湖绿林中颇有枭雄,陈东这些日子留心听武松讲江湖上的事情,便是为了更加了解那些被押解往广南、琼州的流人。这些人虽不能说全无忠义之心,但在是非上却模糊得紧,例如武松颇为敬佩的及时雨宋江,在陈东看来,身为朝廷命官,不思教化风俗,造福一方百姓,反而一门心思结交江湖人,施恩买惠,实在令人难以苟同,只是京东西路文官多是武陵书院出身的同门师兄弟,这宋江并不曾入武陵书院,也不曾中进士,却把县令做得稳如泰山,想必有其他的本事,却不为武松这等直心肠的汉子所知了。
夜幕低垂,一灯如豆,忽然从旁伸出一根金簪子,将灯芯、挑亮了些。陈东回头一看,只见人面如芙蓉,夫人不知何时也披衣坐在身旁,二人低声说了几句体己的话。陈东微微一笑,将毛笔轻蘸浓墨,写下:“以流官治流民,练乡兵民守蛮荒,以备不测。”又详详细细写下,如何从流放的士人中选拔贤良,任命为流官治理流民。因为这些被分赴海外屯垦的流民原本是各州县极不安分之百信,中间多有Jian诈残暴之徒,治理之策重在刑赏而非教化,行法治之道,使Jian民无隙可乘。
各海外屯垦与中原本土距离遥远,中原驰援不易,而且千里出师靡费粮草。为了防止蛮夷的扰,各屯垦地一开始就要练乡兵以自卫。同时,为了防范乡兵叛乱,陈东建议都头以上的军官,皆用饱读诗书,心怀忠义的读书人充当,“不慕关张之勇,但取丹心一片,虽万里之外,亦忠心不移。”普通儒生安土重迁不愿远渡蛮荒,可以从那些流放琼州的士人子弟中选拔军官。“朝廷养士上百年,儒士尽可用也。”
字斟句酌将奏折写就,东方已经微明,陈东站起身来抻了个懒腰,自言自语道:“若是元直能赶来助我一臂之力,没有比他更适合总制乡兵了。”练兵的将领人选,陈东沉吟良久,还是举荐了更熟悉的韩世忠。至于如何练兵,则又修书一封给赵行德,向他讨教手段心得。一旦道路畅通,他便用最快的邮驿把书信送给赵行德。
身旁传来均匀而轻微的呼吸声,夫人不知何时已经伏案睡着了,陈东不禁心生怜意,取来锦衣为她披在身上。陈夫人惊醒过来,低声道:“妾身不慎睡着了。”陈东笑道:“反正大雪封关,不须着急赶路,娘子且多睡上一会儿。”
章58 清歌绕飞梁-2
韩凝霜已经五天没有点卯,苏州汉军大小事宜皆由王玄素代为掌管。完颜宗弼多次求见,都没有得到允许。汉军将领们以为她有意如此,故而都心领神会,都没有殷切探望,免得大小姐装病为难。赵行德因为即将离开关南,特意以探病为借口,带着近日来布置好的炮位射界图纸,准备向韩大小姐当面辞行。
婢女思南通秉过后,韩凝霜随即传见,赵行德迈步入内帐,便闻着满帐的药香。抬头看时,心中更是一惊。想不到韩大小姐竟是真的病了。韩凝霜披着一件灰熊皮大氅,仿佛裹这一床厚厚的棉被似地,脸烧得飞红,眼神也黯淡了不少。
思南以手背试她的额头,又摸了摸身上,都觉得烫手,不禁忧道:“都按照郎中的叮嘱服药了,夜里也见汗了,怎么还不转好呢?”
这小婢女忧心忡忡,韩凝霜反而劝她道:“病去如抽丝,哪一回发热头疼,总得要拖个七八天的。”她说话间鼻塞声重,又对赵行德道,“让赵先生见笑了。”勉力坐正身子,微微笑道:“这生病的事情,除了王玄素谁也不知,直到现在,真正来探病的到只有先生一人。”她此时才暗暗有些懊恼,这副样子接见赵行德,自觉容色憔悴。她以手扶额头,微微蹙了蹙眉,转念想到“幸好不是前几日眼泪鼻涕齐流,太阳贴膏药的鬼样子。”这才心下稍宽,微微镇定了心神,凝眸看向行德。
“王将军代为署理军务亦颇为尽责,韩大小姐何苦如此辛劳。”赵行德看着案头摊开的书册道。乃辽东各地汉军禀报事项,上面用朱笔圈批点滴啊,墨痕犹新,想这数日来,她犹自抱病批阅军书不辍,难怪汉军各将都以为韩凝霜不过是称病而已。
“这个懒我倒是想偷,也偷不得。”韩凝霜苦笑一声道,“夏国雄视天下,大事尽皆委诸于五府,陛下每日尚阅览各种奏折十数万言。辽东百废待兴,我又如何敢稍稍懈怠。部属们或许忠心耿耿,但人非圣贤,总有个疏忽大意,这些东西有人多看一遍,总是好的。”
“话虽如此,既然身体有恙,当安心休养才是。”
韩凝霜脸颊浮现一抹红润之色,沉默了片刻,幽幽叹道:“世事岂能尽如人意。”她微觉头痛,以手揉了揉额头,继续道,“当我年纪尚且幼小时,汉军里的叔叔伯伯、完颜部落虽然都对我不错,但我每天总是惶恐不安得紧,就好像一只棋子,总是身不由己地被牵着走。直到后来,懂事了许多,有王大当家他们的尽心辅佐,也有了自己忠心的部属,这日子才渐渐安心了些。但是,即便是如此,仍时有许多事情上,仍然是身不由己的。”
韩凝霜说了一会儿话,精神消耗了不少,微微闭目片刻,方才又道:“前番赵先生所献筑城之,颇具巧思,奈何南山城事关重大,我虽然信得过先生,却是不能力排众议,一意孤行。其后为沈州汉儿遭害的事情,又拂了赵先生之意,凝霜心中亦怀内疚。只是想来,契丹人素来以残暴威吓汉儿,倘若不还以颜色,只怕将来人人胆寒,军民皆不可用。这也是不得不为之。屠戮无辜,倘若真有因果报应之事,我韩凝霜一身当之罢了。”她脸上忽现坚毅之色,又剧烈得咳嗽了两声,脸颊潮红起来,急的思南在旁边手足无措,又是递水,又是为她捶背,带着哭腔道:“大小姐,菩萨若怪罪,婢子也随你一起论理去。”
“韩姑娘的苦衷,赵某早已明白,不必自责如此。”
“我知道赵先生是通情达理之人,若非你从中转圜,这件祸事也不会消饵得无影无踪,”赵行德做的事情,韩凝霜也猜到了大半,她低声道,“只是若不当面向你解释一下,我于心不安。”伸手接过思南递上来的药碗,皱着眉头喝了下去。
赵行德想此时离开苏州,总似乎有点内疚,他斟酌这词句,“韩元帅”还未出口,韩凝霜已放下药碗,锦帕在嘴角擦了擦药渍,低声道:“此番完颜宗以辽阳城里十几万汉人相要挟,我若是置之不顾,未免叫人寒心。明知这是个圈套,也只得硬着头皮朝前闯去。这样还有把辽阳城里十几万汉儿救回来的希望。这几日我仔细想过了,避开一时,避不开一世。我汉军虽然弱小,拼死一搏,在这辽东也算举足轻重。只要辽国和金国决战还未分出胜负,他们便不再多树敌。打算带一千精骑,三千步卒前往辽阳。我们只听调不听宣。金国若是不过分逼迫,便助他攻打辽阳。若不然拼个鱼死网破。辽阳离苏州六百里,大家杀出一条血路回来。”
赵行德闻言不禁一惊,站起身来沉声道:“姑娘是辽东人心所系,元帅岂能轻赴险地?”
“人心?”韩凝霜低声重复着,“赵先生身为护国府校尉,当知开国公侯的封地,大多皆在安西、安北的边境,倘若有十余万夏国百姓为敌国所困,这些开国公侯会弃民独逃吗?纵然敌强我弱,倘若有一线之机,诸将军能不去解围吗?”她低声咳嗽了一声,叹息道,“开国公侯里面,以我所知,至少辛萧张李诸国公绝对会尽起家将私兵,平心而论,哪怕是以卵击石,护国府校尉是宁可战死沙场,也决然不会坐视百姓被掳走的。”
韩凝霜话语里透露出对夏国公侯校尉的了解和信心,竟然远在自己之上,赵行德不觉赧颜道:“军士受朝廷俸禄,食民脂民膏,保境安民乃是天职。”“天职,”韩凝霜低声重复道:“这么说来,保护辽东的汉人,就是汉军的天职了。”她看赵行德,微微笑道:“王玄素要留在苏州主持局面,攻打辽阳又少不了用火炮,赵先生能否再助我一臂之力?”
“这个,”他犹豫了片刻,居然点头答应了。
赵行德步出韩凝霜的营帐时叹了口气,颇有些无奈地摇摇头。他虽然经历过许多事情,但也不能和韩凝霜相比。她病中这一番话,也不知是出自机心,还是由衷之语。只不过承影第八营在辽东的军务是协助汉军与辽金周旋,保护韩凝霜也是重中之重。而且,辽阳的十多万汉人,倒是一多半都是铁匠铺里的匠师和工奴,赵行德也盘算着将来多招一些人去开州,冶铁治兵的规模一下子便扩充起来了。只不过如此一来,实战检验火铳枪的机会,恐怕就在辽阳城下了。
韩凝霜望着赵行德的背影,嘴角不觉露出微笑,婢女思南在旁碎嘴道:“大小姐一直愁眉不展,赵先生过来拜访后,竟是笑了好几次了。”韩凝霜脸颊微红,顿时收敛了笑容,沉声道:“只是因为赵先生对我们汉军大有助益罢了,”她看着思南,反过来打趣道,“听王亨直说起,你这小妮子对他念念不忘,等将来战事平静了,我把你送给赵先生吧。”
思南的脸红得像一块大红布似的,强道:“我只跟着大小姐。”韩凝霜轻轻咳嗽了两声,又笑道:“赵先生的夫人是宋国第一的才女,我在敦煌时也见过她一面,既温柔又贤德,你跟着赵夫人去,境遇比跟着我不知要好上多少倍呢。”生生羞得十几岁的小丫头端着药锅奔出帐去,差点撞在王玄素身上,思南慌忙检衽道:“对不起。”又羞红着脸慌慌张张地跑开,倒是让王玄素奇怪了半晌
上京城里,皇子耶律夷列拜见父皇,正说起在军营中的见闻,耶律夷列正说道:“他们说南朝汴梁有座铁铸的佛塔,八角十三层,高四十丈,号称天下第一塔,哼,我不服气,将来咱们上京城定要造得一座比南朝更高的铁佛塔来。”
耶律夷列才十四岁,按照律令,十二岁以上的契丹童子常住在军营里。这短短时间,人黑瘦了不少,精神却彪悍了许多,萧皇后怜从心起,抚摸着他的头顶道:“还是皇儿有志气。”耶律大石的脸色却是一沉,待听夷列说道:“定要建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他反而笑道:“好儿子,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事情,不是那么好做的,父皇教你个子。”
大石终日忙于政务,难得他肯指点皇儿为君之道,萧皇后喜不自胜地拉着夷列讨教。耶律大石命人搬来一百斤金锭、一百斤银锭、一百斤瓦砾,掺合在一起铺在宫中人来人往之处,然后对夷列道:“佛祖说,不轻传,须得考校毅力心性,你且去那一堆黄白之物上面,做个金鸡独立,双手牵着耳朵,站上一炷香夫,朕再教导与你。”
夷列虽然心下疑惑不已,仍然按照父皇的意思,双手牵耳,在金银瓦砾堆上做金鸡独立,这一炷香的时间,卫士、宫女、奴仆来来往往,都用极其诧异地目光看着这举止怪异之人,当看清是耶律夷列时,立刻大惊失色地纷纷低头走过。饶是如此,耶律夷列也面红过耳,心里十分羞惭,仿佛自己是疯癫了一样,只心里暗暗道:“这是父皇教我治国之道的苦心。”虽然难堪得周身无一处自在,耶律夷列还是强自撑持了下来。
这一炷香夫,仿佛几个时辰一样长,终于等到香头烧尽,耶律夷列来才松了一口气,忙不迭将手脚都放了下来,逃跑似地离开了刚才那地方,回到耶律大石的书房中。萧皇后见这对父子胡闹,又好气又好笑道:“陛下,你要考验心性,皇儿已经过关了,君无戏言啊。”
耶律大石闻言放下奏折,微微笑道:“夷列,你刚才不就做了一件‘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之事吗?”他的语气转为凝重,正色沉声道:“今日之事,皇儿要牢牢记住,为人君者,言行举止天牵动天下,切忌虚荣好事。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事情,十之**,都是愚蠢之极的事情。青史之上,徒增笑料而已。”
章58 清歌绕飞梁-3
耶律夷列耷拉着脑袋,青黑着脸,已经无精打采了一整天。萧皇后抹着眼泪怨道:“陛下苦心教导他是好的,只是,夷列他还是个孩子,怎么受得了这个?”她是特意前来,恳求陛下好生安慰下皇儿,塞甜枣揉巴掌都可。解铃还须系铃人,要知道,耶律夷列一直视父亲为天地间最大的英雄。
“他若是反躬自省,倒还好了。否则,这药也白吃了。”耶律大石口里答着话,一直还在翻阅着军情禀报。
萧苔不烟不服道:“陛下做过多少空前绝后的大事,为何偏偏如此教导夷列,契丹人敬重的是顶天立地的豪杰,难道陛下忍心让夷列做个庸人么?”她本无心之言,说到此时心中却悚然一惊,暗暗想到,难道陛下当真不欲传位给夷列,反而要传给那狐媚子的女婿,故而有意要把夷列教成一个庸人,好不当人家的道儿。思及此处,萧皇后的脸色也白了,想起耶律大石未登基时夫妻情分,眼泪如断线的珍珠一般滚落,呜咽得说不出话来,暗暗地将贵妃萧瑟瑟又深恨了一层。
耶律大石左右安慰了几句,萧皇后只是不依。侍卫禀报北院枢密使求见,萧苔不烟才哭哭啼啼地走了。
耶律铁哥来时遇到了皇后,还被她狠狠地盯了一眼。他娶了萧贵妃的女儿,如今夫妻感情甚好。外间风传耶律大石有意将来继续契丹八部推举皇帝之事,耶律铁哥作为料理契丹族人事物的北院枢密使,乃众望所归之人。但耶律铁哥乃是跟随耶律大石最久的心腹将领,对帝位却丝毫没有染指之奢望,反而行事愈加小心谨慎,不让人家抓着把柄。
他面色尴尬地望着皇后的背影,叹道:“陛下的苦心,皇后娘娘将来会了解的。”又忧心忡忡道:“陛下欲擒故纵,确是妙计。不过,大军出征后,前朝余孽和叛贼乱党趁机举事,定会全力攻打皇城,挟制皇后与太子殿下。臣是否要加派些精兵猛将,守卫皇城?否则的话,若是大军回援不及,微臣便万死莫赎了。”这些年来,前朝乱党和心怀二心的契丹贵族都被清理得差不多了,但总还有些残渣余孽,故而趁着此次倾国出师辽东的机会,耶律大石设计了一个回马枪的圈套,大军佯做出师远征,其实在上京不远的地方便停下来扎营,派栏子马隔断交通讯息。对于京城潜伏着的乱党来说,这是最好而且最后的机会,一旦耶律大石扫平辽东,他的皇帝之位再无可动摇。因此他们必定会发起叛乱,这时耶律大石便名正言顺地举兵平乱,清除了后患,留一支精兵拱卫上京,然后才安心地出征辽东。
“如此恐怕要打草惊蛇,”耶律大石摇了摇头道,“守卫皇城的宫帐卫士本来是契精锐勇士,皇后出身将门,熟悉军旅。纵然叛军全力攻打,守上几天应该没有问题哦。”他犹豫了片刻,沉声道,“可想个法子,提前将上京的童子营调入皇城。”
一缕金光从御账的穹顶射入,又到了落日晚霞的时分,耶律大石站起身来,朝着外望去,远处云蒸霞蔚烘托着夕阳,须臾后便会沉入远方的山巅。皇城墙内的重檐斗拱被霞光染上一层泛着金黄的锈红色,宫墙内特意平整出来的的草场也染成了金黄色,十几只羊在草地上散漫地走回羊圈。
“童子营身上寄托着我大辽未来的国运,”耶律大石眉头皱起,“皆是契丹的血脉,最好不要让他们卷入到这场叛乱里来。”话虽如此,契丹人之间向来是株连子孙的。耶律大石身为皇帝,亦不敢养虎遗患。他最后叹了口气,握紧了双拳。
“微臣明白。”耶律铁哥躬身道。陛下的计谋安排,皆有高深用意。以皇后思子心切为由,把童子营调入皇城,既不引起叛贼的疑心,又能在将来让叛贼投鼠忌器。实属妙着。而陛下故意冷落皇后,公开责罚皇子耶律夷列,恐怕也是要叛军少打奇货可居的念头。
“沈州战事如何了?”
耶律铁哥神色愈发恭敬,秉道:“敌军得了宋国铁桶炮之助,又造了车砲、梢砲、旋风砲。抛石攻城,昼夜攻城不止。敌军发石,沈州城中,石落如下雨。三日之内,沈州城外壕沟即被填平,敌军得以仰攻城墙。一声令下,城下箭如飞蝗,箭矢皆涂着毒汁,中者非死即伤。又有女真精兵身穿两重铁甲,不畏我箭射刀斫,拼命地扑城。耶律迪烈将军日夜皆宿在城头,每有敌军登城,则亲自率我契丹勇士与之搏斗,将其赶下城去。是以虽然四面屡屡告急,却始终没有丢失一寸城墙。”
耶律铁哥稍稍犹豫了一刻,低声道:“迪烈数次上表请罪,以微臣之见,他似乎因为前番的过失,没打算从沈州活着回来,是存心要殉国了。”
耶律铁哥讲述时,耶律大石脸色十分平静,到此时眼眸微动,叹息道:“迪烈是契丹的好汉,没有耽误大事,朕也没怪罪,他又是何苦。”却没又在说什么。君臣二人又商议了诱使金军远离宁江、黄龙府,南下深入辽国境内之后,以大队精锐骑兵断其后路,将女真人的生力军围歼在辽阳和沈州之间。北院为这计策已经准备很久,牵动着好几个方面,可谓一环套着一环,实施起来颇为不易
辽阳城下,烟尘蔽日,一队队金国人马来回驰骋,将尚未来得及入城的辽人驱赶到木围栏里。完颜辞不失统帅南下的金兵原只有三万人,将辽阳左近州县搜刮一空,凡是民间有成年男子,尽数强征出来,充作攻城的签军。百姓稍有反抗,立招灭门屠村之祸。短短月余之间,征集了三万余签军。辽阳附近数百里方圆,原来是整个辽东最为繁华膏腴之地,如今到处不见人烟,只闻尸臭,绵延数百里,市镇村落为之一空。
原先渤海人在辽朝时与女真族地位相差无几,更有女真人与渤海人同属一族的说法。故而许多渤海大族愿意为金国效力,金国也利用这一点,以财帛、兵权为饵,重用渤海人统兵攻城。汉人不欲为这些异族冲冒矢石,枉遭杀戮,却也不得逃脱,反而被置于渤海人之下,作为前锋步兵冲在前面,死伤枕籍。
当韩凝霜统兵抵达辽阳城下,目睹这番情景,众将士无不愤慨。赵行德更指挥着众汉军连夜赶筑营寨,除了寨墙壕沟外,架起六座炮台,做好与金兵翻脸的准备。赵行德麾下除了百余军士外,汉军的火炮营都听他调遣,简骋又从开州带了守备第五营前来会合。
金兵的攻城器械不足,而汉军则将所携带的十门三寸火炮,十门铁桶炮悉数架在辽阳南面。当完颜辞不失要求汉军炮营为其他方面的辽军开炮相助时,韩凝霜就以移动火炮需要劳力为名,让他将汉儿签军调拨数千人到帐下听用。完颜辞不失别无他法,只得答应了韩凝霜的要求。
“金兵一直都是驱赶签军攻城,是存心先消耗辽军的精锐和士气,”赵行德低声对部属道,“咱们也留个心眼儿,火炮别瞄得太准了,免得招致无妄之灾。”如果火炮压制得太过厉害,辽国骑兵恐怕就不得不出城反冲击,届时金兵只要作壁上观,就能消耗了汉军的实力。所以,赵行德打算,只要金兵不出全力攻城,他的炮兵就一直怠工,直到完颜辞不失先沉不住气。
童云杰一愣,看着赵行德,又看了看那些形容枯槁,送死的签军,沉思片刻,眼光一凛,点点头,沉声道:“还是赵先生考虑的妥当。”当即低声吩咐每个炮长。这些炮长都是汉军营里的人尖子,闻言哪能不心领神会,纷纷将炮口抬起或者偏向一点点,好些炮弹都是擦着城头飞过,威势惊人,实则伤人不多。
女真部族各种炮抛石攻城,向来是以多取胜,如今在沈州城下的各种土制石砲竟有上千架之多,自然对准确度要求极低。金国原先拥有的火炮是从宋国购买的老式铁桶炮,准确度不如夏国所造的野战火炮,还有一些从辽军手中缴获的,或是辽东自己仿制的铁桶炮,就更加远远不如,再加上炮手的训练也没有赵行德所做地严格精细。故而完颜辞不失,完颜宗弼等居然一直没有发现汉军火炮营是在怠工。
东京留守萧素贤督促士卒死战不降,甚至将登城被俘的金兵公然在城头挖心掏腹,分给守城军兵食之,断了大家的生路。守城的辽军再如何不堪,总有数万人马,辽阳城内储积又多。金兵虽然勇猛,又得火炮相助,攻城战还是一直持续到了三月间,传来了沈州陷落,守将耶律迪烈殉城的消息。辽国皇帝耶律大石似乎颇为触动,终于命北院枢密使耶律铁哥为都统,耶律燕山左副都统、郭保义为右副都统,统帅骑兵五万,步军十万救援辽阳。
章58 清歌绕飞梁-4
高伯龙把军报递给韩凝霜,“金兵夺取沈州,后路无忧。大军很快就要南下辽阳。”他拍了拍大腿,站起身来道,“要打大仗了。”这两天,辽阳城外金兵的士气高昂了很多。完颜宗弼等金兵将领轮番在城门外挑战。辽阳的城墙已经被砸得到处是凹凸不平的坑洞,前些时日,金兵驱赶签军死命攻城,在重点攻打的南面和东面城墙中部都挖出来不小的藏兵洞,城头的箭矢已经射不到里面。在汉军火炮协助下,女真军开始猛攻辽阳城头,已经好几次差点夺下了城门。
“耶律大石坐等黄龙府、沈州陷落,真是不可思议,”许德泰道,“耶律迪烈原是耶律大石的亲随旧将,两万余辽军死守殉城,城池陷落后,辞不失原打算屠城的,可是金兵入城,却发现城内已几乎没有活人。”他叹了口气,“这耶律迪烈虽然是个契丹狗,但死得可谓壮烈。”沈州连夜送来耶律迪烈的首级,被高高挑在木杆上,双目圆睁,看着辽阳的城头。
“元帅,”高伯龙沉声道,“我们要提防金人过河拆桥。”
“高将军言之有理,”韩凝霜点了点头,又道:“乌雅忍妈妈正押运粮草前来。阿骨打陛下也认可了我们的盟约,辞不失和斜也、宗弼他们,当不会轻举妄动。”许德泰和高伯龙交换了个眼色,完颜乌雅忍等若是韩凝霜的养母,阿骨打兄弟几人,只这一个妹妹,有巾帼不让须眉之勇,在部落里也颇有地位。有她作保的话,金军的行动当收敛些。
韩凝霜虽颇有信心,赵行德仍道:“金军十几万云集南下,我军势弱,当预先留有退路。免得事变仓促,应对不及。”脑海里有关金国的记忆太深刻了些,虽然同意出兵辽阳,赵行德还是不看好汉金的联盟,一直以金军对汉军下手来计划应变之道。此时一一道来,这计划竟是详尽到了极点。
他摊开行军地图,沉声道:“无论辽军还是金兵多为骑兵,而我军多为步卒,平原上难以摆脱追击。辽阳到苏州六百里,我军可以且战且行,先退入距辽阳百余里积翠山中,顺着山势连绵逶迤向南,退回苏州。”赵行德又指着沿途做好的几处标记,“中间这几处,元帅可命王将军预先设下伏兵,拦截深入的敌军骑兵。”
赵行德还建议将携带不便的辎重,包括火炮都做好炸掉的准备,空余下来的马匹给军卒乘坐,甚至渐渐把辽阳城下的汉军都换成骑兵。另外,万一金兵遵守前诺,汉儿百姓接收一批就立刻分送苏州、开州,免得给汉军的行动造成拖累。汉军将领虽然曾考虑过突围撤退,但却从来没有像赵行德如此郑重其事。在积翠山的行军路线上,何处适合安营下寨,预先埋藏多少粮食,都有计算。何处适合设下伏兵接应,也标示了出来。
韩凝霜犹豫片刻,点头道:“既然赵将军已计划周详,便如此行事。”在汉军帅府里,行军计划通常是由王玄素来制定的。韩凝霜虽然也熟读兵书,久历沙场,但在具体细务安排上,还是颇有不及。从某种程度上,赵行德隐然代替了王玄素的位置,成为韩凝霜这倚重的态度也发乎自然,却显得对赵行德有点言听计从了。许德泰和高伯龙都从对方眼中发现一抹异色。
这两人心照不宣,韩凝霜亦毫无察觉,问道:“诸位以为,辽金之间的战局,接下来将会如何?”
许德泰思索片刻,缓缓道:“耶律铁哥乃有名的猛将,他领兵十余万来援,两条路可走,一是自中京大定府出兵,走显州,锦州,驰援辽阳,这是正着。二是自上京出兵,沿着潢河直扑金兵的身后,这是奇着。”
赵行德以手指在地图上画了两道,显示辽军一路迎击,一路抄袭,将金军主力围在辽沈之间。
“可是,潢河沿岸诸城,沈州、银州、安州、乾州都已被金国夺取。这抄袭金兵后路的辽军,也是一旅孤军,弄不好,偷鸡不成蚀把米。”高伯龙沉声道,“大军出征少不了辎重粮草,这一带残存的城寨、人口和粮食都控制在金军手里。战场久经战火,生灵涂炭,十室九空,辽军骑兵打草谷也难。这抄袭金军背后的奇兵,兵马太多了,则无处解决辎重粮草,兵马太少,又只能骚扰不管大用。所以,胜负的关键,应该还是在辽阳城下吧?”
赵行德皱着眉头,沉吟道:“这件事透着些诡异。耶律大石骁勇善战,乃枭雄之资。辽军又擅长骑战野战,按理说,以攻代守才是辽军铁骑所长。可是金国步步紧逼,辽国竟毫无反击,甚至落到困守孤城,被金兵各个击破的境地,”但具体哪里不对劲,他又没理出个头绪来。
从中军帐里出来,赵行德仍然有些惴惴不安。炮声在轰鸣,不远处*女真兵攻城的喊杀声震天动地。
路上所见得汉兵脸上都带着兴奋和笑容。这也难怪,汉军向来视辽国为敌,经过杀奴事件后,双方更无妥协的余地。而汉军与金国上层之间的勾心斗角,韩凝霜和汉军将领自不会公诸于众。驻扎在辽阳城外久了,并肩作战的军兵大多会产生同仇敌忾的错觉。眼看着金兵在辽东节节取胜,沈州杀害汉人的元凶耶律迪烈的人口就挂在外面,普通汉兵无不欢欣鼓舞。
夏国营附近传来一阵的喝彩声,赵行德走近一看,原来是简骋麾下军士在和金兵较量。旁边围着不少看热闹的签军。远处用绳子悬着一只不住挣扎的活羊,夏国的骑兵策马奔驰的速度极快。军士举着弧形横刀,从远处冲锋过去,一刀下去,凭借着马力,干净利落地将羊头砍了下来,羊血冲天而起,紧跟在他身后的第二骑又是一刀,把羊卸下来一条后腿,第三骑再卸下来一条后腿,如此这般五名骑兵几乎间不容发的冲过悬挂活羊的辕门,那头羊只剩下一个无头无腿的身子悬在那里,辕门下淌着一地的血泊,那滚落地上的羊头眼睛还在一睁一闭。
这时候彩声反倒小了许多,许多汉儿签军眼里流露出恐惧之色。那些金国骑兵的脸色也难看起来。猛安千夫长彻里生得五大三粗,前额剃得只剩下粗粗的毛发茬子,剩下的头发乱糟糟在耳后系成一条辫子。彻里的脸上有一道蜈蚣似的疤痕,让他的面目显得格外狰狞,普通签军都不敢再看第二眼。彻里自己却极为自豪,因为这是跟随陛下在宁江州起兵时,第一次攻打契丹人的军队,陛下划破自己的面颊激励士气,底下的女真勇士纷纷以利刃划破面颊,大家对天盟誓辽国时留下来的。
在金国猛安千夫长中里,完颜彻里以勇猛著称,但要这般急速驰马斩断悬羊,却没有把握。多是砍出一个深深的刀口,而很难像夏国骑兵那样干净利落的一刀两断。因为绳子悬吊的活羊是虚不受力的,要将其一刀斩断,这刀斩悬羊看似轻松利落,实则极难,需要骑兵的眼力、马力、臂力、腕力配合得恰到好处,更何况是这么五名骑兵几乎前后脚的冲过辕门,当前一名骑兵以马刀斩落悬羊后,留给后面那骑兵出刀的时间不过一瞬间而已。夏国的骑兵之所以能做到这点,是和自小开始便长年累月的训练分不开的。
“呸!”身边的一个女真不服气道,“骑马砍人的脖子,就算砍得一半,还不是要死。”完颜彻里眼睛瞳孔微微缩了一下,、忍住了没有开口斥骂他,只要能够一刀斩断,奔马的力量全都使了出去,可以连砍数十人而不手软。若是不能斩断的话,手腕子须得生生受了不少的冲击之力,很快就握不住刀了。夏国骑兵所炫耀的,岂是无用武艺。和完颜彻里一样,好几个身经百战的女真勇士的脸上都笼罩着一层阴云,心下暗生忌惮。
“好!”骑兵百夫长简骋带头大声喝彩过后,他纵马围绕着辕门跑了两圈,弯弓搭箭,左手开弓在马背上回身一箭,射在那悬羊身上。换右手开弓又射出第二箭,照样射中悬羊,第三箭神乎其技,居然一箭穿过了悬羊的绳结,那绳子被射断,悬羊啪的一声掉落下来,还未着地,简骋已经策马冲到,伸手一抓,便将羊肉抓在手上,哈哈大笑着绕着辕门又跑一圈。
赵行德这时也露出笑容,双手用力鼓掌。这左右开弓的骑射之技,就是他也自愧弗如。行军较技乃军士慑服蛮夷之道。阳春三月的阳光照着那一地的血泊,反射出瑰丽而奇异的光芒。在这一瞬间,满怀的心事似乎也轻松了不少。众军士见校尉过来了,愈加大声的喝起彩来。
许德泰望着在欢欣鼓舞的人群,远处,似乎正有一朵白云飘过来,停在赵行德的头上,幻化出龙虎之形。“许当家的,在看什么呢?”高伯龙一巴掌拍在肩头,吓得许德泰浑身一个哆嗦,回头瞪了他一眼,喃喃骂道:“吓死老子了!”随口应付过去,心头嘀咕不已:“云从龙,风从虎。难怪大小姐垂青于他,赵公子果是真命天子不成?”暗暗将赵行德的称呼从“赵先生”改成了“赵公子”。一边随高伯龙离去,一边回头有望了望赵行德头顶上的云气。这时候一丝风儿也没有,那云团竟然定定地停在赵行德头顶上不去了.
章58 清歌绕飞梁-5
辽东汉儿与群胡杂处,人心比中原要浮动得多。当安禄山史思明起兵反唐时,民间便有地运之说,将来的天下之主必起自东北。后来中原板荡,契丹又兴,辽朝典籍记载太祖耶律阿保机曾于上京射了一条黑龙,这龙坠落在黄龙府的西边。辽东盛传这龙脉早晚应在真龙天子身上。韩昌起兵反辽,汉军中多有以“从龙之臣”自居的。
汉军帅府能够屹立辽东数十年而不散,兼取了夏宋两国之长。韩氏乃汉军的共主,但韩氏少主继位掌握大权,必先得诸大将的认可,但这上下名分定下来以后,规矩其实极严。早先韩凝霜对韩况党羽的清洗,这几十年来是常有的事。虽然限制了汉军自身的发展,但确实将多数三心二意之徒剔除了出去。
许德泰少时所学驳杂,投入汉军时慷慨激烈,要辅佐明主驱胡兴汉,建功立业。这几十年奔波战斗下来,虽然位居开州寨三当家,雄心却是一点点消磨了。韩凝霜的表现令汉军老臣颇为欣慰之余,昔年“从龙”的想法不由自主地又冒了出来。而赵行德到辽东之后,收流民,编部伍,攻城略地,在许德泰眼中,怎么看都像是在积蓄实力,招揽英雄,以图大举。他原先暗暗带着提防,现在见韩凝霜和赵行德走得越来越近,竟是有了些乐见其成的念头。不过这一丝念头,却是藏在心底丝毫不敢表露出来。这些都不是人臣之道。
这也是立场不同,若是换了金昌泰等人,就绝不会认为赵行德有自立之心。夏国虽只占据关中巴蜀,与大宋分守中原。但军士看四方列国,都隐隐带着一股骄傲自豪之气,就如周朝人看四方蛮夷一般。夏国上至大臣,下至军士百姓,皆有自守之道。辽国的高官显爵又如何?权势大如韩昌,最后身死族灭,远不如护国府校尉的地位稳如泰山。夏国人生活更较领国百姓宽裕。有授田、职禄、爵禄和荫户上交的岁入,多数军士都有不小的进项。前阵子承影第八营发下几十贯不等的分润。承影营军士泰然自若,而原先贫苦的守备兵简直口水都流出来了。
就在辽阳城下的汉军营里,守备兵排成了五排,每排一百人,正在百夫长的口令下依次完成刷铳膛、装弹药、捣实、架铳、点火五个步骤。这种精铁所铸的火铳,在辽东又叫做手炮,以和铁桶炮相区别。故而这支火铳枪营又被汉军叫做手炮营。赵行德听说后只有苦笑而已。因为所用铁质稍嫌粗劣,所以试制时不得不将火铳的膛壁加厚了不少。这导致铳身要比宋国火铳重了许多,若按照赵行德先前所设想的改制成丈许长枪的话,引为前端太重,守备兵很难握持得住。后来只得将缩短了枪柄。为了利用这多出来的重量,还在枪刺下端加装了小斧头。守备兵里不少是伐木出身的,使斧头倒是驾轻就熟。
火铳营的敌前射击口令是最简单五个的,但整个操作的动作却又被细分成二十多个,赵行德的要求是每个百人队守备兵的动作必须一致,就好像队列操练一样,做不到的全队受罚。
刘志坚现在兼着第五守备营都督,伴随着他“一!”“二!”“三!”“四!”“五!”的声音,守备兵整齐而连贯的动作,居然带着一种熟极而流的美感。
“这么练兵,好是好看了,打仗中用吗?”高伯龙带着撇撇嘴道。就在前天,韩凝霜还特意要王玄素仿照夏国营地方法训练手炮营,弥补汉军弓箭手的不足。
“上过战场就知道了。”童云杰沉声道。他对赵行德已是由衷的佩服。现在他掌管着汉军火炮营,总是热心向同僚解释夏国营的各种举措的用意,赵行德和夏国营在汉军将领中由被怀疑到接受,童云杰出力不少。
“咱们的新兵少有见过血的。别看平常吼得厉害,真要上了阵仗,辽国骑兵铺天盖地冲过来,只怕胆子早就怂了。这手炮发射又极为麻烦,若是练得不细,只怕到时候根本没几个人能真正放响。这个练兵的办法看似笨拙,实际上却是十分稳妥啊。”
高伯龙脸上恍然大悟道:“确实如此,这法子好用。”他抬头看着不远处夏国营类,叹道,“只可惜咱们汉军根基浅薄,若是有当年帅府的十余万精锐,只怕上京城也拿下来了。”
校尉的营帐中,弓箭、佩刀等物都挂在墙上,一盏油灯下面,赵行德盘腿坐在书案之前,正在看一封书信。陈东向他讨教如何利用屯垦流民编练乡兵。看到陈东要用贬谪的读书人担任军官的异想天开想法后,赵行德不禁有些哑然。赵行德皱了皱眉头,看信里的口气,陈少阳的决心很大,他断定用若非如此,海外又没有约束,所谓乡兵其实和叛逆无异。然而,宋国文武殊途,隔阂也极大。读书人不习拳脚刀枪,最多读过几本兵书,就算任命了军官,在营伍里也毫无威信。
“如此一来,”赵行德沉吟道,“这乡兵只能仿照火铳守备营的办法来练了。”他低头写了一段火铳营的练法,建议陈东,为了避免兵不堪战,除了用节操好的理学社士人做军官外,再选拔一批技艺优异的教头,平常负责教习技艺,却不管带兵。军官每天要早晚数次教习士兵道理,一则使其明大义,知廉耻,二则扬长避短,提升军官的威信。
至于陈东提出重以刑赏治理流民的想法,赵行德倒是十分赞同,只提醒他,刑赏之道贵在一致,万不能以为“礼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听凭各处流官私心自用,让士人站在刑赏之外。否则纲纪无存,这些流民迟早是要造反的,到那时就悔之晚矣。
因为军务繁忙,赵行德也无暇字斟句酌,复完信当即送了出去。这才站起身来,将横刀、弓箭都佩在身上,戴了铁盔,出营巡视。如今辽阳城外,弥漫着大战之前的气氛。金国的铁桶炮和抛石机也陆陆续续运来,摆开竟然有数千架之多,每当发射石弹的时候,城头竟真的仿佛下起了石头雨一样。汉军火炮营显得不那么重要了,但因为金辽大战在即,汉金之间的矛盾反而暂时压了下来,完颜乌雅忍甚至给韩凝霜送来一批军粮。
金**队源源不断地从沈州开拔过来,在辽阳城下占据地势设立营寨,似乎打算以逸待劳地等待辽军前来会战。就在夏国营垒外面,披着铁甲的金兵不断地驱策战马演练着冲上矮墙,跨越壕沟,接战搏杀等等。到处都是人喧马嘶,烟尘蔽日,杀声震天的场面。
不多久,辽国援兵的前锋就到了辽阳的外围。金军统帅完颜辞不失派勇将娄室率军迎击,双方激战一场,辽国骑兵被打退。这一战挫了辽军的锐气。辽国大军十五万,居然屯于离辽阳城百里之外,逡巡不敢前进。东京留守萧素贤无奈之下再次派出信使向上京求援。
辽国皇帝耶律大石下旨公开斥责耶律铁哥,耶律铁哥上书谢罪,又称金军兵马众多,且野战厉害,援军兵力微薄,仓促进军只恐有失。耶律大石无奈之下,不得不亲自率领骑军十万,步军五万,号称四十万大军,御驾亲征辽阳。
耶律大石离开上京后,一些心怀不轨之徒立刻就蠢蠢欲动起来。在确信耶律大石已经离开过后,北院大王耶律章奴被拥戴为皇帝,叛乱者纠集上万军队围攻皇城。皇后萧塔不烟与后妃萧瑟瑟召集了宫帐卫士拼死守卫,得到皇后恩宠入宫随驾的童子营也登城助守。叛军围攻了一天一夜,都没能得手。就叛乱的第三天,原本应该在数百里之外的北征大军忽然回返,而且上京乱兵中有人给王师打开了城门。
耶律大石起事之初,号召恢复祖宗制度,与众契丹权贵共治天下,又答应将汉儿奴隶都分给各契丹部落。但当他即位以后,虽然重开契丹八部族大会,但他将不少契丹部族首领换成了自己的亲信,仍然牢牢把持住了权柄。原本分给部族的奴隶和财富,大部分都归族长左右,结果耶律大石将这些直接划到勇士的名下,而在兵籍的勇士直接受了百夫长、千夫长、直至北院枢密使的指挥,等于把各部落族长的权利给捋夺了大半。这两年来,虽然他的威望日隆,但暗地里的恨不得把他挫骨扬灰的人也不少。
耶律大石虽然威权自重,但总不能将契丹贵族全都杀了。凭借着这次叛乱的机会,终于把大部分心怀不轨的上京贵族都给引了出来。一场血洗就此开始。仅仅皇族被诛杀的就有一百多家,其他牵连的家族更数不胜数。将一切都料理干净之后,耶律大石方才留下御前统领萧斡里剌镇守上京,自己亲自率领大军出征辽阳。
章58 清歌绕飞梁-6
耶律大石亲征的消息传出之后,辽军士气大振。从十二月开战以来,现时已是四月末,气候渐渐热起来。金辽两军在沈州、辽阳鏖战了将近半年,士卒皆已疲敝,又不耐酷暑,然而,此时谁也不敢轻言后退。耶律铁哥被严令戴罪立功,也开始和金兵互有攻守,步军凭借山势连营十余里,互为犄角,又有大队铁骑在营寨之间来回呼应。金兵竟是屡攻不下。辽金两边就此僵持下来。在金兵连日攻打下,辽阳城已经摇摇欲坠。然而,战事绵延数月,却一直还未攻克。眼看上京方面耶律大石亲征的援军就要到达,驻跸黄龙府的金国皇帝完颜阿骨打终于忍耐不住,决定率领两万铁骑南下,与耶律大石会猎于辽阳城下。
辽阳城外金兵攻城更加猛烈。每一回扑城,金兵往往驱策签军万余为前驱,却将猛安谋克精锐夹杂其间,守城的辽军疏忽不得,只能万箭齐发,将礌石一股脑儿砸下城去,却实实在在不能杀死多少的女真兵。数月下来,城外的土地都被血染成了紫黑颜色。围攻辽阳初时,为防瘟疫肆虐,每回交锋之后,城头的辽军默契地没有杀伤金国的收尸队。到后来天气渐热,金兵居然将腐烂的人畜尸体投入城中,辽军便不再容忍金兵靠近收尸。金兵一旦靠近城墙,便是箭如雨下。
此时的辽阳城下,尸体已经堆积如山,烂得不成样子,就算有风的时候,也弥漫着难忍的恶臭。而辽阳城内的房舍则大部分被石弹炸毁,剩下的也多被拆掉以加固破损的城墙。幸而辽阳城中积储甚丰,十几万契丹族人明知城破则必死无疑,连健妇都登城守御,老弱则运送矢石,看守奴隶。而东京留守萧素贤本是渤海大氏王族嫡脉,耶律大石私下又许过他渤海复国之事,故而城内的渤海族人多能用命死战。金军所盼望的渤海大族起事无望,反而是兄弟会的内应趁着两军交战时候传递了消息,说城中工坊的汉奴预备起事,请城外的军队准备接应。
按理说城内的汉儿皆为奴隶,根本无法与外界联系,可恰好有个入了义勇兄弟会的汉儿,是渤海人的女婿,故而在户籍上被岳家隐瞒下来,还被编入了渤海人兵籍。赵行德颇为意外,核对暗号无误之后,还是将这个消息通报了金军方面。
现时辽阳城的格局,乃是韩昌当年规划的,各种工坊依照按照五行方位分布,有口诀云,东木,北水,南火,西金。东为甲乙之木,恰好辽阳以东多山林,城东遍布木匠作坊,加工各种木器。北为壬癸之水,辽阳城北临太子河,码头规模在辽东内地首屈一指,货物多由此转运外地。南为丙丁之火,城南多窑厂,烧砖制陶,夜晚火光冲天。西为庚辛之金,城西多铁铺作坊,铁制农具、各种铠甲兵器等皆在城西制造。世人皆称夏国剑为天下第一,而在中原有颇多上品兵刃谎称是夏国百炼钢所制,实则都是产自辽阳,因为钢铁色泽纯净,锋利耐用,普通人根本无法分辨。此次联络起事的汉儿工奴便多在城西打铁工坊。
当韩凝霜向赵行德介绍这辽阳的布局时,赵行德还曾感慨,这韩昌当是个聪明绝顶之人。不但把各种工坊对应的资源物流安排得恰到好处,还暗合了五行方位属性,为汉军起事造势。以至于汉军起兵失败之后,辽国朝廷一直还因袭了辽阳城原先的规划,并未做丝毫改变。辽东也一直流传着辽阳乃辽东龙脉之首的说法,就连金国皇帝完颜阿骨打,也颇为在意。
辽国守军将西边三座城门中的显德门、大辽门已经完全堵死,只留下一座正西方位的大顺门,以供辽军铁骑出城冲击之用。汉军起事后,便是要抢占这座大顺门。韩凝霜和完颜辞不失打了个招呼,先引军埋伏在西城墙外。金兵对辽阳城原本是围三阙一的打法,西城墙攻打并不猛烈,得知了这个消息,完颜辞不失大喜。当即把完颜宗弼、完颜宗翰、完颜娄室率两万正兵调到辽阳城西。其他金兵仍是全力攻打东、南、北三面城墙,独留下这西面城墙不打,准备一旦城内有动静,则立刻大举攻城。
金兵宿营原有虚立营帐为疑兵的做法,从辽阳城头看去,一望无际届皆时营帐,到了晚间则处处火把乱晃,分布不清虚实,故而这两万余兵马调动到城西,辽阳城中的辽兵也毫无察觉。不过,埋伏了数日,城内毫无动静,金军方面反倒有些暗暗生疑。围攻辽阳的金兵统共有十五万之多,但其中正兵亦只有八万多人。和辽国援军对峙的八万金军里面有五万多正兵。继续攻城的辽军七万多人,但正兵只有三万人,如今倒有三分之二都滞留在西城外无所作为。眼看完颜阿骨打就要赶到辽阳城下,似完颜宗翰这等猛将都欲早建功勋。若非韩凝霜和赵行德一力挽留,完颜辞不失也早将这支精锐转到其他方向去了。
“老赵,这兄弟会的内应,该不会是”简骋透过帐篷的缝隙望出去,城墙上风平浪静,城内也没有传来别的声响。简骋忍住了没有说下去,旁边的虞文良便是那舍了家小通风报信的内应,闻言急了,颤声道:“诸位将军,城内的兄弟们都是提着脑袋干事,援兵可千万不能撤了。”
“你放心,”赵行德拍了拍他的肩膀,沉声道,“我们不会走的。”他转头看了看帐内的,这间不大的营帐里,密密麻麻挤了八个人。为了不致城头辽军起疑,白天大家都不得随意进出,到了夜里,才由后面送上来食物饮水。汉军大都集中在前面这片营帐里,而两万多金兵则在后面。韩凝霜已经和完颜辞不失讲好,若是辽阳城破,这城内的汉人则全部归汉军所有。
虞文良感激沉声道:“谢将军。”赵行德冲他点点头,叹了口气没再说话,又朝外望去,城内依旧是毫无动静
在辽阳西城墙后面,百步之内都是拆除出来的空地,堆积着礌石、滚木等物资。因为金兵有意围三阙一,故而这里辽兵也不若其他三面密集,帮助城上防守的契丹健妇和老弱,也多安排在其他三面。西城墙的兵力虽不若其他三面,东京留守萧素贤却并没有为此而放松警觉,就连普通的渤海人也不得靠近城墙百步之内。
离城墙百步之外便是铁匠工坊。城内的兵刃卷刃缺口的,铁甲甲片破损的,都在此修补,无法修补的则要回炉子重造。东京留守萧素贤不断征发城内的契丹人、渤海人登城助守,除了从甲械库里取出历年储藏的兵器之外,所需的铠甲兵器也都是此处工坊打造。
工坊之内,一片烟火缭绕中到处都是密集的“叮——叮——”的打铁声,偶尔传来一声“滋啦——”,烧得通红的铁器伸到水里带出一片蒸汽。因为天气炎热,打铁的工奴多精赤身体,仅有一块布条遮羞,烟尘和汗水让各人的面目都看甚不清楚。
杨三儿和刘全偶尔交换一下眼神。虞文良生死未卜,也不知起事消息是否带到了外面。这十几日,从契丹人送来修补的兵器铠甲上看,外面的战事越来越激烈了。就在前日还有一枚石弹子砸中旁边的工坊棚子。看守的契丹军兵也越来越少。刘全眼中闪过一抹寒光,杨三儿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稍稍把头抬起一点,朝远处的霍安看去。霍安站在铁砧旁正奋力挥舞着锤头,汗水沾湿着头发搭在脸颊上,他也朝杨三儿看过来,点了点头,脚步挪了挪,脚镣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这些工奴在打造兵刃的时候,竟是用脚镣和铁链子牢牢栓在地上的,左右能够挪动不过两步之距。
几个准备起事的领头之人,李仪、郭安、周旺、冯定眼神里都没半点犹豫。杨三儿再次看向刘全,两人都点了点头。刘全埋下头去,着意把炭火拨弄了一下,一柄正在打造的剑烧得红红的。一刻钟之后太阳就要落山,为防范夜间出事,契丹官府会把这些工奴都赶到离城墙更远的地方睡觉。
三四个契丹官人走到李三儿的面前,让他清点下今天打造好的兵刃,李三儿满面堆笑着向他禀报,竭力吸引着契丹官人的注意。就在两步距离之外,刘全忽然抽出正在炭火里烧着的铁剑,“嗤——”的一声插进了契丹人的后背,鲜血带着焦糊的味道,契丹官人还未及反应,铁剑抽出来,再度插进旁边一人的胸膛。剩下两个契丹官人转身拔出了弯刀,李三儿抄起铁锤,轮圆了砸向他们的脑袋,顿时就脑浆迸裂。
“动手!”随着一声暴喝!霍安都操起了大锤,不住手地“蹦”“蹦”“嘣——”连续砸在连着脚镣的铁链上,顿时有两三个铁环被砸得粉碎。契丹人不该让工奴自己打造这些铁链,霍安等人有意地在铁料里加了硫磺,虽然看似粗大结实,却有异常的脆性,只用重锤猛砸便能砸断。一时间,这里数十个工奴都得了自由,纷纷抓起手中兵刃,朝着相邻的工坊杀过去。
章58 清歌绕飞梁-8
辽阳铁坊有工奴五千多人,原本是城中铁匠铺子的工匠和学徒,自被辽国官府没为工奴后,几乎无时无刻不想着逃过。工奴中结义拜了把子情形极为常见。起自开州的兄弟会传入后,倒有好几百人都入了会,剩下的也都是拜把子的兄弟。因此,汉军来到城外之后,这些工奴就在谋划起事响应。
李三儿刘全等人发难之后,几乎是转瞬之间,三十多家铁坊,几千工奴的工奴先后起事。有的抓起尚且通红的兵刃、有的挥舞铁钳铁锤等家伙,有的不顾一切地将滚烫的木炭泼向在旁监视的契丹军兵。看守的契丹军兵发觉工徒叛乱后,有的当即冲进工坊,挥舞弯刀乱砍乱杀,有的工奴还没来得及砸开脚镣,躲避不及,顿时死伤惨重,工坊内外到处流淌着大片大片的鲜血。不少刀剑刚刚出炉便饱饮的鲜血,冷却的锋刃上便是一层隐隐的血光。
自从金兵围城以来,辽阳的城防日益吃紧。东京留守府将能够抽调的契丹军兵都调到了关键要害之处。看守严密的打铁工坊,守兵也削减到了原先的几分之一。几千工奴同事起事,几乎在一炷香功夫,看守的契丹军兵或是被杀,或是落荒而逃。然而,工奴造反的消息也迅速传了开去,只怕不消片刻之后,便有大队的辽军赶来镇.压。工奴们脸上刺着字,也无法分散逃亡。到了这个地步,哪怕是原先没有起事之意的也没了退路。只要大队辽兵一到,对上乌合之众工奴,只怕立刻便是一边倒屠杀的局面。
“大师兄,怎么办?”霍安一边剥下契丹兵的铁甲给自己套上,一边问道。在他们旁边聚集了数十人,都是这次起事的骨干兄弟。大家早就商量过了,起事后攻打大顺门,为汉军开城门。只是事到临头,不免有些慌张,还是要主将拿个主意。
“有甲胄的冲在前面,攻打大顺门,迎接赵当家入城!”李三儿沉声道,他皱了皱眉头,“多放几把火,点狼烟给外面报信!”
“好!”众人齐声应诺,当即分派下去。到处放火,将整个城西工坊区域的棚子都点燃了。将一处火堆用牛马人粪和稻草,一道乌黑的烟气直冲天上。五千多奴隶编成三十几队。大部分身上只挂着根布条,少部分穿着从死人身上剥下的衣服。有的手里操着兵刃,有的就拿着打铁的家伙,还有些有心的,将工坊里的板凳桌子拆了,用工具敲打几下,勉强可以当做盾牌用。
这几千奴隶,脸上刺了“奴”字,在辽阳城里无处可逃,就这么义无反顾朝着大顺门冲过去。霍安回头看了一眼躺在铁砧边上的李仪,他没来得及砸开铁镣便被契丹人一刀砍断了肩膀,倒在血泊里,眼睛睁得大大。地上还横七竖八地躺着好些兄弟的尸身,都无暇安葬。
“各位兄弟保佑,如果能侥幸活下来,一定把你们葬个风水宝地。”霍安咬着牙说道,一迈步踏出了工坊。外面的阳光刺眼的的狠,城里到处都吹起了报警的胡笳,就在百步以外,城头的辽兵已经张弓搭箭,对准了这群几乎是赤身**的奴隶
密不透风的营帐里,空气几乎是焦灼的,赵行德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城头。“校尉,你也歇歇。”身后军士好意劝道,赵行德没有回答,手在背后摇了摇。忽然,他以为眼睛花了,城墙内竟然升起一阵若有似无的黑烟,赵行德揉了揉眼睛,定睛再看,这黑烟已经越来越浓,在蓝天白云里显得格外醒目。
“城内起事了!”赵行德站起身奔出营帐,高声令道:“马上开炮!攻城!”童云杰跟在他身后,大声重复道:“开炮!”韩凝霜也从稍微后方一点的营帐里奔了出来,拔出佩剑,大声下令道:“抢城!”更多的汉军士卒从营帐里奔出来,有的肩扛云梯,有的推着攻城车,身披铠甲的金兵举着弯刀从后面冲上来。更后方,大队的骑兵从营帐里奔出,在百夫长千夫长的口令下集中成一个个骑兵集团,只待城门大开,便要超越前面的步军,直冲入城。
最接近西城门的数十个营帐先后被完全拉开,火炮早已装填好弹药,炮长们毫无不犹豫地点燃了引线,几乎片刻之间,轰鸣炸响一片,烟雾腾起,炮弹呼啸着飞出去,两三发正打中在西城楼上,木屑砖瓦乱飞,城楼上的契丹军兵纷纷走避。不待军官下令,汉军炮手已经将沾湿了的炮刷伸进炮膛,飞快的刷洗干净,接着用干炮刷刷干,然后再次装填,发射。炮声刚刚停顿了少许,又再度发射轰打起来
“兄弟们,杀!”李三儿用尽全身力气吼了一嗓子,他抬头抬头看着那西城楼上攒动的契丹军兵,刀枪甲胄晃得耀眼。李三儿带头朝着城门冲过去。厚厚的城门后面顶着粗大的横梁,只要把横梁移开,打开城门,就是这些辽狗的末日。
“杀!”“狗日的!”众工奴齐声呐喊,朝着大顺门冲过去。城楼上箭如雨下,有几百的契丹兵拦在城门前面,长矛弯刀都对着外面。
李三儿带头冲在前面,城头的一枚狼牙箭射中了他的胸口,他却似乎毫无察觉似地,速度也没有减少的朝前冲去,更多的箭矢射中他的身上,穿透了单薄的皮甲,一股股鲜血流了出来,他仍然撑着朝前冲去。“杀辽狗!”李三儿直觉喉头微甜,两眼一黑栽倒在地上。
“大师兄!”紧跟在他身后的霍安悲吼一声,双手抡圆了铁锤,“当——”的一声将面前的契丹兵带得一个踉跄。这莽汉膂力惊人,凶神恶煞地冲过来,契丹兵纷纷往旁边避让。霍安只顾大步冲到敌人群里,一铁锤将慌乱的契丹兵铁盔连着脑袋砸进了腔子里。这时,旁边的两个契丹兵同时挥舞着弯刀,砍在他的肩膀上,霍安吃痛,他奋力端平了铁锤,挥舞着一扫,只听“咣当”之声,伴随“咔嚓”两声脆响,两个契丹兵脖子头盔被砸出深深的凹陷,脖子立时便被折断了。这时霍安已经深陷在敌阵立,后面一名契丹兵瞅着冷子一弯刀插在他背上,再一抬腿把踢中他的腿弯。见这莽汉踉跄倒地,契丹兵正欲上前补一刀,周旺冲上来,几乎连人带刀将这契丹兵捅了个对穿,两人连在一起跌跌撞撞冲向前去。
五千浑身**的奴隶,冒着箭羽毫不退缩,和城门口警戒的契丹军战做一团,他们没有甲胄,没有武艺,只有一腔热血抛洒,就这么不要命地冲近了大顺门。城头当值的契丹军官惊慌失措了,大声喊道:“放箭,放箭!”
契丹兵慌乱地弯弓搭箭,这个距离的密集人群,已经不需要瞄准,丛丛箭羽不分敌我朝下射去。厚厚的大顺门外面,传来了密集的炮声,城头的木屑瓦石乱飞。远处的街道的尽头,响起了纷乱的马蹄声
大顺门外,三千多汉军推着攻城车冲向城门,后面的金军骑兵也已经启动,这些骑兵直冲到城头守军的箭程之外便止住战马,集结在那里,等着城门大开。更后方,上万的签军被四周的骑兵驱赶着,有的扛着云梯,有的推动大大小小抛石机,更多的则身穿单薄的衣衫,手里拿着简陋的刀枪接近城墙。在签军中间,顶盔贯甲的金兵结队向前。为了攻克辽阳,完颜辞不失是下了血本了,让金兵中最精锐的铁浮图也下马参加攻城。铁浮图乃是各猛安里最精锐的勇士,上阵时里穿一层铁甲,外罩一层革甲,若是冬天还有厚厚的皮袄,普通的箭射不进,刀砍不透。选拔的士卒皆是身高体壮,膂力惊人,骑战步战皆十分厉害。
前队汉军步卒已经冲到城墙下,城内起事汉儿的喊杀声都听得清清楚楚,但城门还未打开。城头契丹军的箭矢如雨,礌石纷纷落下,几乎片刻之间,就倒下一片汉军,刚刚架起的云梯又被契丹军推倒。后面的汉军见着前面死伤惨重,脚步不免慢了下来。
韩凝霜眉头深锁,很可能可想而知,外面攻城的压力轻一分,城内的汉儿承受的压力就重上一分。这关键时刻,一点踌躇犹豫,错过时机,便再难挽回。不但几千工奴白白牺牲,今后要再破城,恐怕要付出十倍的代价。
“冲上去!”韩凝霜站出了来,抢过一杆大旗,冲着身后的军士和守备兵喊道。“跟我冲!”高伯龙大声喝道:“跟着元帅冲!”也亲自举起本部的军旗,朝前冲去。韩凝霜身穿着白色的衣甲,在卫士的簇拥中十分显眼。后面的军卒都看得清楚,群情激烈,热血上涌,纷纷跟在后面朝西面城墙冲去。王绩等卫士深恐主帅有失,纷纷举起盾牌奔跑,超越了韩凝霜,挡在她身前,王绩大声道:“元帅不容有失,在此观战,且容我等效死!”从韩凝霜手中抢过旗帜,一直冲到城墙下面,又转过身来,朝着军卒奋力挥动。
章58 清歌绕飞梁-9
“砰!砰!”两响,炮弹再度砸了城门上,这一回恰打在城门边缘,巨大的冲击力,立时推动城门转动了一个微小的角度,就这么个角度,已经露出一条空隙,赵行德看到了城门内侧仿佛修罗地狱一般的屠场,到处倒伏着赤身**的奴隶尸体,远处,一群契丹骑兵正在冲锋,奴隶们似乎只有束手就戮的份儿。
周旺脖子上的青筋似乎要迸出来,他拖着条退爬过去,回头大声喝道:“推开城门!”面对大群的契丹骑兵,唯一的生路是打开城门。周旺指着那城门的缝隙,大声喝道:“到外面去推开城门!”他的话音未落,“砰”“砰!砰!”数声巨响,几枚炮弹再次砸在城门上。冲力仿佛巨手粗暴地抓住城门向两边撕裂,彻底使城门敞开了一个。
“再瞄准些!”赵行德喝道,一门火炮“轰”的发出炮弹,径直穿过了城门洞,带着呼啸的风声飞过了远处契丹骑兵的头顶,一名骑兵正好在炮弹的轨迹上,被炮弹擦着一下,脖颈被完全折断,整个连头盔带头颅都被扯落了下来。附近好几匹马都受惊得嘶鸣起来。领头的契丹骑兵军官见城门大开,脸色惊慌,不顾部属尚未集结完毕,抽出弯刀,大喝道:“冲过去,堵住城门!”
数百契丹骑兵,抽出弯刀,挺起长矛,催动战马朝着城门洞冲杀过去。这时,完颜宗翰也看出便宜,拍了拍战马的脖子,抽出长刀,大喝道:“冲进去,杀光契丹人!”数千金国骑兵早在城门附近严阵以待,齐声呼啸,奋力催马要冲进城去。两支骑兵如同两股相向而铁锤,就要碰在一起。身处中间的奴隶有的还不知身在危险之中,有的不知所措脸色煞白。
周旺、冯定、郭安等为首之人灵台尚存清明,均大声喊道:“快躲开,朝两边躲开!”众工奴这才纷纷朝两边跑去,周旺腿上中箭,无法走动,只得爬向城门后面,拼命将身体贴近城墙。
他刚刚躲好,金兵已经后发先至,一队铁骑冲进了城门,这时有一架攻城车的残骸还堵在城门洞中间,这群金兵竟然丝毫也不减慢马速,操控着战马从攻城车一侧,是贴着城墙冲了过去。狂奔的战马几乎和周旺擦身而过,饶是他早已豁出性命,此刻也冒出了冷汗。接踵而至的金国骑兵竟是连绵不断。
这时辽军骑兵也已冲到,两支骑兵便堵在距离城门口不远盘旋厮杀起来。躲闪不及的奴隶,受伤倒地无法离开的奴隶,尽数被战马冲撞践踏而过,连尸体一起都很快被踏成血肉模糊的样子。
大顺门内外的汉军齐声高呼“城破了!城破了!”城头的辽军见金兵已经冲进城里,不由得心惊胆战,檑木、滚石、箭矢顿时稀疏起来。攻城的金兵却士气大振,此消彼长之下,适才金兵战斗得极为艰难也无法在城头立足,此刻竟然同时在各处攻上了城墙。身着重甲的铁浮图将云梯周围团团护住,挥舞着锋利的长刀,已经胆寒的契丹军兵靠近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登城的金兵越来越多,越来越多,越来越多
大队的金兵开始从四面涌入辽阳,辽兵顽强地节节抵抗,就连契丹健妇和老弱也拿起兵刃和金兵搏斗,然而无济于事,金兵踏着辽人的尸体步步向前。东京留守萧素贤纠集了两千余精锐从东城门一直留守府。辽阳四面都冒起了浓烟,喊杀声处处可闻。留守府旁边是辽阳的府库,契丹守将眼看城破,点燃了积储的粮草。淋了火油的粮食燃烧极快,哔哔啵啵地迅速吞没着临近的房舍,熊熊的烈焰和烟尘腾空达数丈之高。
萧素贤站在留守府城头,右手握着沾满鲜血的佩剑,他脸色苍白,喃喃道:“陛下以辽阳托付于我,我却有负陛下,复国无望矣。”他环顾左右,皆是跟随已久的心腹部属,脸色一凛,沉声道:“辽阳死守数月,渤海人出力不少,今日我自以死谢陛下。渤海族弱人少,不得不侍奉大国,你等可自降金,保全辽东的族人。”说完将宝剑在脖颈里一抹,鲜血四溅,气绝伏地而亡。
萧素贤已死,城内的渤海军民在各将率领下,先后放弃了战斗。唯独契丹将领和百姓抵死不降,依托着各处街坊地抵抗金兵,零星的战斗一直持续到第二天早晨才渐渐结束。城中原有十五六万契丹人,金兵清点俘获,只得到四万余契丹俘虏,尽是老弱妇孺。渤海人因帮着契丹人守城,壮者被尽数充为签军,弱者被卖为奴隶,金军还乱杀了好几个渤海族的将军。因为汉儿起事献城有功,韩凝霜又和金军有约在先,完颜阿骨打将辽阳城内尚存的近十万汉儿全都发给汉军处置。唯有一条,要汉军自将其中强壮者编为签军,协助金国作战。
城西起事的五千余奴隶,经过一番厮杀,只活下来两千不到,还有数十名负伤的,夏国营都尽数收治。韩凝霜原打算将幸存的铁匠尽数编入汉军,然而这些人多是兄弟会的内应,只愿归属赵行德麾下,她也做个顺水人情,让赵行德来找管他们。汉军接受了城中近十万百姓,也忙着将其中的强壮者编入营伍,弱小者分别送回后方。
辽军和金兵都围绕着沈州和辽阳鏖战,汉军所占据的苏州、开州、宁州、复州、正州、恒州、镇海府等地,居然整个冬天都没受到大的骚扰。五月间割了小麦,趁势抢种下大豆和高粱。各处新迁移的汉民,难得有了个喘息的机会。对太白山鸭绿江沿岸的夏国营屯垦地来说,虽然大部分的进项已经是伐木、烧炭和炼铁,但百姓们收了第一茬庄稼,心头总是安定了许多。新开垦的荒地产量并不高,但地广人稀,一年两熟也足够果腹。但有见识的庄稼把式已经预见到,第二三四年恐怕就能达到熟地的产量,若是不怎么施肥的话,再种两年这地就贫了,需要换地再种。因为战乱的关系,夏国营在这点上倒放弃了国内的休耕制度。
鸭绿江刚刚解冻通航,李四海便带着战船在鸭绿江上巡行了两个来回,沿岸的夏国营屯垦点的兵民都欢呼雀跃。这火炮战船的威力在辽东兵民里被传得神乎其神,因为冬天河流封冻,战船无法援应,分散在鸭绿江太白山过冬的屯垦兵民都是提心吊胆,也颇有几处寨子遭到了野人部落的偷袭。开春后,金昌泰就忙着调派军队报复。因为木炭、貂皮等生意,大多数女真部落首领和东木行搭上关系,在这上面十分配合,大家和夏国营联手铲平了几个强盗部落。
辽阳攻克之后一天,完颜阿骨打率两万铁骑赶到,他大喜过望,重重奖赏了攻城有功的各将。众金国将领战意更加高昂。十五万辽军还驻扎不到百里的地方,为金兵攻克辽阳的气势所慑,耶律铁哥只能紧守营寨不出,等着辽国皇帝耶律大石率援军前来。金军方面上至皇帝,下至普通金兵,此时人人用命,只待一举击破辽军,彻底奠定胜局。
在出征前,赵行德禀明韩凝霜,夏国营收敛了在城内找到的起事工奴的尸体,在辽阳城东的山上合葬一座大墓,此役中为夺取西城门而战死的奴隶,尚存有家室的,皆按照守备营战殁之利抚恤,所有战死者皆勒石铭记。这些汉儿工奴的眷属万余人,韩凝霜顺水推舟全部交给赵行德安排,赵行德也毫不客气地收了下来。立碑那日,千余军士及守备兵,幸存的两千余汉儿工奴,在城东举行殡葬仪式。
“薤上露,何易晞。”夏**士和守备兵低声唱起葬歌,声音带着沉痛之情。“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歌声一唱再叹,闻听这歌声,数千死者亲眷都失声痛哭起来。赵行德、韩凝霜等在场的将领脸色肃穆。风声萧萧吹动树叶,仿佛在同声呜咽。
“死者脸上的‘奴’字,可都去掉了吧?”赵行德沉声问道。
“都去了,”周旺脸色黯然,“小的带兄弟们谢过大人。”他虎目蕴泪,撑着一条木棍,勉强挺直了身体,他右腿的伤还很重。西城门内一战,带头起事的六人,连大师兄李三儿在内,战死了四人,只有周旺和霍安留得性命,而霍安现在还在高烧昏迷当中。故而周旺不顾郎中劝阻,,一定要来参加兄弟们的葬礼。
连周旺在内,共有四百余名起事的工奴坚持要从军,连那重伤的霍安再醒来的片刻,也叫道:“请将军收下我等。”赵行德无法,只得答应了他们的要求。只是不愿不教而诛,让周旺等人先退回开州。嘱咐金昌泰另选六百守备兵,和这些起事工奴混编成两个守备营,一起接受火铳营的训练。
“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歌声由凄切转为追思,“蒿里谁家地,聚敛魂魄无贤愚。鬼伯一何相催促,今乃不得少踟蹰。”渐渐地,幸存的起义者和家眷们一起低声唱了起来,歌声渐渐升高,似乎送着死者的魂魄升上了天空。远处的山涧里,传来几声白鹤的清鸣。
章59 欢娱未终朝-1
显州医巫闾山,层峦叠嶂之间道路隐现。道路两旁皆奇峰怪石,满眼苍翠,鸟雀不时惊飞。向来人迹罕至的山路上,大军缓缓而行,前锋是拐子马轻骑远远撒出去二十余里,中间数万骑精锐,皆是一人三马。汉军营赶车拖动着沉重的火炮。后卫带着各种辎重车辆逶迤不绝。
道路旁的一处平缓的山丘上,插起一面大旗,旗上图案如一钩弯月上托一轮冉冉升起的红日。这是契丹皇帝的象征。契丹人自称天神族裔,对天地日月的崇拜极为虔诚,居则向东,望日而拜。皇宫有日月殿,皇族耶律氏和后族萧氏如同日月一般治理着国家。这面日月旗下,辽国皇帝耶律大石倚马而立。因为是行军途中,耶律大石只穿着软甲,外罩契丹长袍,中间以宽革带束紧,腰上挂着一柄普通的铁剑。耶律大石所用的弓箭刀剑,皆取自上京的武库,和普通契丹将官所用无二,但他用过之后便便铭刻上日月徽记,用来赏赐给有功的将领。
数百宫帐卫士身披铁甲,各持刀枪环绕在四周警戒。不时经过的辽**队,军兵望着那面日月旗,都流露出崇敬之色,若不是军纪森严,只怕早有人停下来叩拜。几名近卫将领各自挽着马,拱卫在皇帝身边。耶律铁哥刚刚送来了急报,也不知是喜是忧。众将知辽阳一战事关重大,都脸色凝重的望着陛下。
展开军报,入目便是辽阳失陷的噩耗。绕是他城府深如海,脸上也不禁色变。耶律大石强自压住了胸中波澜,接着往下看去,却是金国皇帝完颜阿骨打率两万铁骑赶到辽阳,正督促众军攻打耶律铁哥营垒的消息。思索片刻,耶律大石方才放下心来,松了口气,目中闪过一丝厉色。他一边将军报交给麾下大将传看,一边亲手写了一份谕旨交给御前信使,命他急速出发。
辽国众将看过军报之后,各自都面面相觑,却谁也不敢开口说话,都等着陛下决断。
“传谕,前军都统萧乙薛,带着朕的旗帜,加快行进,驰援北征大营,”耶律大石面沉似水,任谁也看不出他是喜是怒,“再传谕众军,此次御驾亲征,不大破女真贼军,犁庭扫穴,诛除鼠辈,朕绝不收兵!”他的语调颇为平淡,却带着一股强烈的信心,似乎在说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情。这道谕旨在由各将传谕下去的时候,自然会用上最慷慨激昂不过的语气。
“是!”众将齐声应命,心头都不禁涌上了一丝奇异的感觉。陛下自起兵以来,战无不胜,攻无不克。适才不过简单下了两道军令,却已经将辽阳陷落对众将心中造成的影响彻底驱除,却而代之的是一股凛然战意。
此次北征的庙算军机,除了仅有的几人之外,诸将都不得与闻,更不知陛下的信心决心从何而来。未到最后一刻,耶律大石也不会做不必要的解释。辽国大军不断从山丘下方的山道上通过,路过的军兵望见那面巨大的日月大旗,有的相互示意,有的脸现激动之色。想必这一战过后,这次路遇皇帝陛下的经历,会成为很多人终身的骄傲和谈资。虽然被众将所环绕簇拥,皇帝陛下如鹤立鸡群一般显眼。他稳稳地站在高丘之上,一手执着马鞭,脸色凝重,若有所思的望着北方的层峦叠嶂。一片流云似乎正越过高高的山峰,缓缓地,却是不可阻挡,云朵的阴影投射在地面上,却是一片笼罩了好几座山的暗影,正风一般地向东移动。
辽皇的信使乃选拔宫帐军中最忠心的勇士担任,一名信使有百骑护卫,每骑皆配有三匹战马,一日一夜能疾驰三百里。此次皇帝御驾出征,除了主力驰援辽阳之外,还有大将萧查剌阿和驸马萧塔赤所率领的七万骑兵自上京沿着潢河进军,直扑已在金国大军身后的沈州。信使沿着道路一直向北驱驰,五天后便已经发现了这支骑兵的踪迹,但因为他们行军速度极快,信使追赶了两天才赶上了大队人马,将耶律大石的圣旨交给东北面行营都统萧查剌阿。
萧查剌阿看完圣旨,信使躬身问道:“元帅,陛下问,萧副都统到什么地方了?”萧副都统即为塔赤·蔑尔勃,当初他斩获废帝耶律延禧的首级,耶律大石便将唯一的女儿普速完许了他。因为辽国世代的规矩,耶律氏和萧氏相互通婚,于是耶律大石便赐他姓萧。塔赤的部属仍以蔑尔勃部族骑兵为主,一些将领也改姓了萧氏。自从耶律大石登基以来,大力提拔辽军中勇将悍卒,先后赐予多人列入了耶律氏、萧氏的族谱。他让塔赤·蔑尔勃改姓萧氏这一举动,在众人眼中也属平常。
萧查剌阿笑道:“请转告陛下,萧副都统率三万精骑,已经绕过了沈州。正按照晋王殿下的指点,大举北上,涤荡女真叛贼的巢穴。”信使离去后,萧查剌阿展开行军的地图。在这张地图上,密密麻麻地写满各种各样的标注,金国境内何处险要,何处驻兵若干,何处囤积粮草多少,何处放养马匹,甚至各部留守将领勇怯贤愚,都一清二楚。韩大先生,也就是晋王耶律况久居金国,又得完颜部落诸权贵的信任。因此,但凡女真族聚居、屯粮、养马之所,他都了如指掌。此番萧塔赤率骑兵趁虚而入,在金国大军的背后大肆烧杀抢掠,残破女真故地,便如同按图索骥,探囊取物一般容易。
自从萧塔赤率三万骑兵加快前进后,每天派信使回报军情。绕过沈州之后,即分散成了数千骑左右规模,萧塔赤自己所率领的五千骑宫帐军居中策应各部,十余支骑兵展开了一路北上,沿途遇到女真族城镇村寨,若是坚固难下的,便毁掉庄稼后绕过去,但凡有防备不够周密的,便顺手烧杀抢掠成一片白地。女真部落的规矩,出征的猛安要留一谋克守护部落,出征的谋克也要留下十人队守营。然而,留守后方的金兵无法阻挡这数万辽国骑兵前进。女真各部都叫苦不迭,唯有向黄龙府、会宁府求援。
三万辽国骑兵多来自是蔑尔勃部族骑兵,往往一人三马,甚至四五匹马,行军速度极快。完颜吴乞买所接到辽军骑兵的位置,隔了一天便大不相同。为了和辽军决战,完颜阿骨打已经把两万精锐骑兵带了出去,留守的完颜吴乞买手中也不过只有数千骑而已。完颜吴乞买不但没有足够的兵力堵截辽军,反而将留守的谋克收缩起来防守黄龙府和会宁府。
自从耶律阿保机东征以来,女真族在辽国治下数百年,被契丹人欺压的记忆早已深入骨髓。完颜阿骨打正是利用了对辽国的积压已久的愤恨,统一生女真各部,起兵反辽。然而,当辽兵长驱直入防守空虚的女真故地,四处烧杀抢掠时,还未淡忘的恐惧又涌上了各部女真族人的脑海。无力抗拒的部落只能分散逃入山中躲藏避祸,如今到处都人心惶惶,只盼着辽阳城下能早日击败辽军,完颜阿骨打大军返回,让这些深入女真境内的辽狗全军覆没。然而,也有些强悍的部落,即便是本部猛安谋克都已出征的情形下,仍然倚仗险要的地势和留守的勇士抵抗辽军。
在正州地界,一支辽兵围住了温罕部的营寨。温罕部在女真诸部中一向以勇猛著称,本部两猛安兵马已随皇帝南征,留下看守营寨的仅有两谋克,胜兵男丁不过千人。留守的谋克温罕阿海最为敬佩便是皇帝完颜阿骨打,闻听辽兵来攻,当即率众登上城寨,准备死守到底。
“战!”温罕阿海奋力吼道,向着寨子外举起铁刀。他的脸被短刀划得鲜血淋漓,这是对天约定,与敌人决一死战,绝不后退的誓言。
“战!”“战!”“战!”“战!”留守的谋克战士同样满脸血迹,奋力齐声高喊。就连部落里的妇女,能够开弓的都拿着弓箭上了寨墙,剩下的老弱和孩子聚集在谷仓里面,万一敌军攻破寨墙,就退守谷仓,反正温罕部的人绝不愿降。
萧塔赤手持马鞭,面无表情地观察着温罕部的营寨。他的嘴唇上留了胡须,让人分辨不出他实际上不到二十岁。除了数以万计的蔑尔勃战士效忠于他之外,辽国皇帝的驸马身份,也给了他无限的荣耀。权势和地位,能让人很快堕落,也能让人很快成熟。现在的萧塔赤,已经完全不是那个刚刚走出草原的十五岁少年了。
虽然温罕战士很勇猛,可惜寨墙太过单薄了。刚才的劝降换来敌人的的拒绝。塔赤蓝色的眼珠里既没有丝毫的沮丧,也没有丝毫怜悯,就像祖父曾经说过的那样,打仗要像狼群一样耐心,晚上要和猫头鹰一样守夜,但在敌人弱小的时候,又要像大雕从天上那样出其不意地扑向敌人,不给他们留下一条生路。萧塔赤越是长大,脱斡勒·蔑尔勃说过的每一句话,就越发清晰的印在他脑海里,比祖父在世的时候,还要深刻的多。
章59 欢娱未终朝-2
对面震天的鼓声和吼叫,没有让萧塔赤的心绪丝毫波动,他举起左手,指向寨墙。跟在后面的蔑尔勃骑兵向两边分开,马匹驮载的十几门轻火炮被推了出来。虽然威力远远不如夏国的三寸炮和四寸炮,但对付这种单薄的木栅寨墙,足够了。
火炮的轰鸣响彻了山谷,温罕部的简陋的木栅寨墙很快就被轰开。五千多骑兵,倒有三千多在外面警戒,两千骑如潮水一般冲进了寨子。金兵来不及撤退,只得依靠着寨墙且战且退。箭矢横飞,刀光剑影,女真人拼命地抵抗着,温罕阿海嘴里咬着辫子,手持着一柄长刀背靠着寨墙,他还没来得及退入谷仓,便被破寨而入的辽兵给围住了。一部分辽军跳下战马和女真族战士拼杀,另一部分则驱赶战马在寨子里疾驰,不断将那些没有多少抵抗之力的副兵和老弱砍倒,还有一些伸手甩出套索,将惊慌逃跑的妇女套住。
还在抵抗的战士越来越少,到处都是惊慌逃窜的族人。温罕阿海双目赤红,一把长刀挥舞得仿佛疯虎一般。“杀!”他虎吼一声,一刀将辽兵的小盾牌劈成了两半,赶上一步,削了他的脑袋。温罕阿海身形雄伟,比一般地辽兵要高大不少,这样地搏命,到让辽兵都不敢靠近,只四五个人远远地围住了他。首领如此勇猛,激励得旁边的女真族人都咬牙狠斗。女真人身形比普通辽人高大,更比草原上的蔑尔勃人高出一头。和女真人相比,近身搏斗并非蔑尔勃人所长,不少辽兵倒在了刀光之下。
萧塔赤见状,皱起眉头,取出弓箭,弯弓搭箭,趁着温罕阿海背对着自己的时候,一箭放出,那箭矢破风而去。温罕阿海心头涌起一阵警觉,刚刚弓身避让,只觉肩头似乎被重击了一下,箭矢射入了的右肩膀。“谋克大人,”周围的女真族人都是大惊,顾不得和当面辽兵,护在温罕阿海的周围,保护他且战且退。
萧塔赤面无表情地放好弓箭,他既没有背后偷袭的羞愧,也没有射中敌人的喜悦。这人虽然勇猛,可对他而言,不过是一个猎物而已。草原部落放牧之余,以游猎为生,射箭的好手比比皆是。周围的辽兵纷纷效法,在远处施放冷箭。凭借着兵力远远超过女真人,几轮箭雨过后,温罕部营寨各处的抵抗也接近尾声。
残存的战士退入了谷仓。自从学会农耕以来,温罕部落便将谷仓建筑在寨子里最为险要的地方,三面都是绝壁,只一面砌成厚厚的石墙。修筑的过程中,还得到过汉人的指点。这谷仓虽然狭窄,却极为坚固,每年冬季都要加厚寨墙。
辽军架起火炮轰击了一阵,除了将寨墙崩出一些白点之外,却是不能将其击毁。通向谷仓的道路狭窄,辽军一靠近,上边毒箭乱射。尝试了几次后,萧塔赤果断地下令停止了攻打。
虽然女真人事先将粮食搬入谷仓,但是各家各处总有散落了些。辽军细细地搜索粮食过后,又将营寨中俘获的女真人集中在一起,男丁全部都杀掉,女人则分给了各个小队,拉到谷仓前面,一边百般凌辱,一边大骂挑衅,试图激怒女真人出战。
耳听得外面辽人放肆的笑声,温罕阿海牙齿咬得直响,肩头伤处次次凝结,又次次崩开,鲜血浸透了裹伤的布条。蔑尔勃人的箭头也是染了毒的,萧塔赤也不例外。温罕阿海伤处周围一大块肉都不得不用匕首剜掉,后肩留下了一个深深的血洞。残存的数百温罕部战士大都面带着悲愤之色,却大多数低着头。若失却谷仓的险要,冲出去只能被辽军屠杀,不但如此,躲避在谷仓里的数千老弱孩童都要遭到毒手。有个副兵的妻子被辽兵带出来的时候,他忍受不住冲了出去,头颅挑在辽人竖起的枪尖上。
“阿骨打皇帝一定会为我们报仇的。”温罕阿海双眼赤红,仿佛要喷出火焰。辽人的杀戮,勾起了久远的回忆,是完颜阿骨打终结了这一切。温罕阿海相信,如果阿骨打打败了辽狗皇帝,一定会回师扫除这些残暴的辽狗。
“有这些辽狗在背后捣乱,阿骨打皇帝能打胜仗吗?”一个族人迟疑着道。
“当然能,”温罕阿海皱了皱眉,厉声道,“辽狗什么时候没有捣乱了。”说话间牵动了伤处,痛得他吸了口气,额头上沁出黄豆大的汗珠。望着周围那些恐惧而苍白的面孔,温罕阿海强忍着伤处疼痛,分析道:“女真族再也不像从前那般任凭他们欺压的,这些辽兵像疯狗一样四处乱咬,但却动摇不了大金国的根基。大勃极烈率兵守着黄龙府,国相勃极烈守着会宁府。这两处重镇都地处我女真腹地,城池坚固,守军也不弱。这些辽狗仓促而来,很难功得下来的。”
谷仓里,不但几千女真人躲在里面避难,牛羊马这些家畜也尽可能的赶了进来,狭窄的空间里十分拥挤,弥漫着臭烘烘的味道。外面族人的呻吟和惨叫声不绝于耳,谷仓里躲避的军兵不寒而栗,大部分人眼中都有了恐惧的神色,紧紧围拢在温罕阿海的旁边,听他言语慰藉,仿佛冬天里向着火炉烤火一般。
温罕阿海眼中似乎放射着炽热的光芒:“完颜蒲家奴极烈统兵镇守着沈州,保护着粮道和大军的后路,阿骨打皇帝可以凭借辽阳城,安心与辽狗皇帝决一死战。攻打会宁府、黄龙府的时候,女真比现在弱小十倍,可阿骨打皇帝还是打败了辽狗,现在也一定能行。”他眼中闪过一丝厉色,“只要等到陛下得胜的大军回来,就能把这些辽狗全部杀掉。”众人听着也觉得是这么回事,从前女真人连一座城也没有,尚且不惧怕辽狗,如今更加不怕。大家心里这么想着,也就渐渐不那么恐惧了。
辽兵在攻破的营寨里休息了一宿,次日天色微明时分,便继续向北进军。辽军不能在一地停留两夜,一是为了避免被金兵缠住,而是为了换个地方打草谷。临走的时候,辽兵杀掉了所有的俘虏,点燃了所有的房舍,火焰在熊熊燃烧,空气中弥漫着奇异的肉香和焦糊味儿。经过这次浩劫,女真温罕部元气大伤。
因为补给不够,三万骑兵最大限度分散在绵延百里的广阔地方,就是为了方便打草谷。虽然有晋王指点了女真诸部的虚实,并派出了汉军向导,但若是每个部落都像温罕部这么决绝地顽抗,仅凭辽军所携带的粮草,还是不足以坚持这么久。但是并非每个部落都像温罕部罗这么坚固。
辽皇耶律大石援军抵达辽阳,吸引了金军上下的注意力。辽国骑兵袭扰金国腹地的消息暂时还没有传来,金兵各部都厉兵秣马,准备一举击破辽兵主力。汉军帅府挑选了一万壮丁,又从苏州关南调来军官整顿训练,在辽阳的汉军扩充到了一万两千人。一场大战迫在眉睫,这段时日,韩凝霜一直都忙着督促各营整训士卒。
“金国用兵,每次打仗,都让别族签军冲在前面,白白为女真人作战牺牲。这签军之制危害最烈,兵法曰,不教而战,谓之诛也。”赵行德望着完颜宗弼的背影,皱着眉头对韩凝霜道,“狼子野心,少有纵容,反而得寸进尺。”
这些日子以来,这金国皇子总找些由头来汉营巡视,显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自从攻克辽阳以来,女真权贵都志得意满,也隐隐透出了在击破辽兵之后,将汉军各部纳入到金国猛安谋克治下的意思。赵行德对征签军助金攻辽的事情极为不满,但形势比人强,若非如此,金国也不可能把十万辽阳汉儿也不可能交还给汉军。
校场上,一队队新征发的壮丁手持着长矛,在军士的监督联系结阵、前进、后退等。这是按照夏国团练军的操练来训练,仓促之下,也只能如此。军士们手持着短棍,疾言厉色地教导,仍是不断地有壮丁犯错。而在金国营那边,为了和辽军决战,金军自己征发了近十万渤海人和汉儿签军。这些签军则根本没有训练,平常在各猛安谋克的监督下充作民夫,搬运辎重,修整营寨,临到上阵才发下少量兵器战具,由女真兵像驱赶羊群一样赶上战场送死。
金国皇帝帐里,完颜阿骨打刚刚收到了沈州附近和以北出现辽国骑兵的消息,立刻召集众将商议,是立刻退军,还是先击破当面的辽军,再回师扫荡。
金国攻克沈州后,立即把它作为辽阳之战的后方来着力经营,不但连日加固城池,囤积了大量粮草,完颜阿骨打还命第三勃极烈完颜蒲家奴统帅了三万金兵驻扎在沈州,保护着金兵主力的后方。辽国如果要从背后袭击的话,绝不可能绕过沈州这座坚城,否则偷袭的辽军反而会陷入被金兵前后夹击的境地。而辽阳和沈州相隔仅仅一百三十余里,既使金国大军在辽兵出现时有充足的预警时间,又能够根据形势及时的增援沈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