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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草上匪     鼎宋txt下载     鼎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二十四章 危机四起明暗来

    “《百家姓》今日就读到这里,回去后抄写十遍,家中短少笔墨纸砚的,可以去找乡司领……”

    楼下课堂里,王彦中布置了课后作业,三四十个幼童到少年不等,男女都有,已换了汉人装扮的僰人齐齐起身拱手:“尊先生吩咐……”

    看着这些学生,王彦中拂须微笑,很是满足。尽管在这里只是给人发蒙,远不如在海棠渡教授经义有成就感,可自己是在教化夷狄,汉家王化由此而立,这点惆怅也算不了什么。

    目光落到角落里,王彦中的笑容凝住,待对方上前时,脑袋也低了下来,暗自头痛,麻烦……又来了。

    “先生是大儒,讲《百家姓》这些,着实委屈了,奴婢想听听《春秋》,先生可有空说说?”

    以前的斗荔,现在的窦罗枝,凑到王彦中身前,两眼闪着崇敬的光晕,莺莺软语地求道。

    “孺人已通《女训》,才已足矣,《春秋》乃男儿所担大义,孺人就不太合适了。”

    王彦中委婉地推却着,对方眼中的秋水,他如何品不出来?可叹他心中早已被妻子和潘巧巧填满,无一丝异心。更何况这窦罗枝的亡夫被追赠通直郎,由此得了命妇诰命,其子罗胄成年后,便能承袭通直郎之位,虽是番官,也是有朝廷体面的,非他这配军所能染指。

    “就是明白这事,才要先生说来。先生在此也待不了几年,待胄儿大了,再寻不着先生这样的良师。就只有奴婢说给他了。”

    窦罗枝颤着红唇,一边说堂而皇之的理由。一边继续朝王彦中逼去。如果不是罗蚕娘的声音响起,怕半个身子都要送到王彦中怀里。

    “你还要不要脸啊!?”

    隔着乡司长楼。与王氏父子遥遥对望的另一处宅院里,罗蚕娘痛心疾首地指责窦罗枝。

    “你还要脸,我就只能不要脸了。”

    窦罗枝抚着自己晕红的脸颊,嘴里强辩着,心头却是一阵慌乱。似乎有弄假成真的味道,不过……王先生真是好男儿啊,当初在荡轮谷囤初见时,英姿勃发,如将军一般威武。现在脱下戎装。拿起书卷,又是儒雅倜傥,学问满腹。

    最初听说王先生是因连杀十一人获罪时,还心有畏惧,怕是个暴躁性子,这几月相处下来,却知是个谦谦君子。后来得知王先生是因没过门的续弦被人害死,才怒而拔刀,更是心神摇曳。亲近王先生虽是为族人着想。可认真想来,却是揣着大半私心。

    罗蚕娘一滞,窦罗枝日日就在耳边念叨,让她寻机搭上王冲。后来李银月来了,更是骂她错失良机。她明白这是为族人着想,可她绝不愿如窦罗枝所希望的那样。把自己送去作王冲的妾婢,王冲终究是她杀母仇人。此仇一辈子难忘。

    罗蚕娘反驳道:“小娘,别想着这些歪门邪道。他安顿咱们,也是为了他自己,为了能升官发财,哼,你当他真是菩萨?”

    窦罗枝脸上的红晕散去,冷冷道:“如果真是这样,不更该让王二郎顾念到私情?只是为升官发财,他今天可以施恩,明天就可以施威!”

    罗蚕娘结结巴巴地辩道:“他、他在这里也待不了多久……”

    窦罗枝声调更高了:“换了一个官人,就可以改了王二郎的规矩,让我们再得不了现在的好处!若是二郎跟我们没有私情相连,他还会伸手?他在兴文寨肯定待不了一辈子,以他的本事,以他的年纪,还有老大的富贵前程等着他。我们这几千僰人,未来几十年,不紧紧靠住了他,还能靠谁?”

    “胄儿还要十多年,才能承袭老峒主的官位,而且也只是个空头官阶。王二郎在兴文寨铺开了老大场面,我看得出来,像是在把我们当胚子,试着作事。在这里练得手熟了,以后能在其他地方大展拳脚。他的心绝不会停在这里,除非给他绑上一根绳。日后就算人不在这里,也能留一分心给这里,还能照顾到我们。”

    “别以为我们这几千罗始党人改了汉姓,出山耕田,官府就不把我们当蛮夷待了。以后的麻烦事还少不了,没个人遮风挡雨,出点乱子,再出了卜漏那种人,我们又要走上身死族灭的老路。”

    以前窦罗枝也只是零零散散地说起,不像今日,一番话道尽几十年的远路,罗蚕娘真是被说得心神飘摇,对这小娘钦佩至极。当初她孤儿寡母,也能勉强镇住荡轮谷囤,就知她不是一般人物。

    “我也知道你心头那道坎过不去,没有强逼你,只能作贱自己,去跟王先生搭线,你不体谅也就罢了,还来骂我……”

    说到伤心处,窦罗枝掩面抽泣,罗蚕娘顿时慌了神,想起这些日子来,自己无所事事,对族人的未来没尽一点力,更是羞愧无比。

    她耷拉着脑袋,以低不可闻的细声道:“小娘,让我、让我试试吧。”

    窦罗枝转了一番念头,点头道:“我看你也靠不住,这样罢,你试你的,我试我的,你先……搭上了,我就罢手。若是你一直没动静,就只能靠我了。”

    罗蚕娘羞恼地道:“小娘,难道你还指望王先生娶你!?别说官府不答应,咱们囤里人也不答应!”

    窦罗枝凄然一笑:“再嫁当然不可能,不过,若是我生下了王四郎呢?”

    两女对王冲父子家里的情况已有了解,知道王冲还有个弟弟王三郎,窦罗枝这话意思再明白不过,罗蚕娘顿足道:“不行!绝对不行!”

    不等窦罗枝反驳,少女就咬着银牙,握着拳头,以赴死般的决心道:“我会替他生个儿子。让他再放不下我们!”

    隔着乡司,对面的宅院里。王彦中正支支吾吾地说到窦罗枝的异状,王冲就打了个哆嗦。像是被谁诅咒了一般。

    王彦中是真怕了窦罗枝:“二郎啊,依你看,我们还要在这里待多久?不是说非要回成都,挪到其他地方也好。”

    王冲道:“待开田已成,汉人农夫来得多了,僰人自己也会种田了,应该就差不多了,最多也就是明年。”

    王冲当然没想着在兴文寨埋头种几年的田,在这里试试手就好。等兴文寨诸事上了轨道。就挪个地方,专心进学。也不是完全不再理会兴文寨,他收服何广林,就有以兴文寨为据点拓展事业的打算,只是到时候没必要再直接操盘。夷事只是进阶之梯,若是沉在里面,就要错过未来恢弘壮阔的时代大潮了。

    现在他已有官身,可以跟宇文柏鲜于萌那些官宦子弟一同直接去京城国子监考太学,不必再在府学挤独木桥。这一点是晏州僰乱里最有价值的收获。

    “明年啊……”

    王彦中哀叹着,暗自盘算,这一年,自己能不能挡住窦罗枝的骚扰。

    “只要不涉名分。爹你也没必要拒美人于千里之外嘛。”

    这么一算,王冲觉得,窦罗枝纠缠父亲。也不全然是坏事。

    话刚出口,啪的一声。王彦中手里的书卷就砸上了他的脑袋。

    “我看你啊,也该收一房妾室。安安心思了。”

    王彦中反击了,王冲苦脸道:“儿子才十七岁,何苦着急摧残?再说家中还有香莲玉莲……”

    王彦中拿出老子的作派呸道:“十七岁……你老子我十七岁也被你祖父逼着成亲,十八岁便有了你大哥。香莲玉莲远在成都,李小娘子就在这里。就算你不喜她这种的,罗蚕娘也可以。别瞪我,你想在兴文寨扎下根,纳了她正合适!”

    儿子纳了罗蚕娘,窦罗枝应该就能消停了吧,王彦中这么想着。

    王冲却在暗叫,纳罗蚕娘!?对那个直愣愣的小蛮女有没有兴趣还是其次,要是夜里她一时想不通,拔刀就捅,自己可就成穿越者之耻了。

    说到男女之事,王冲此时还没什么心思,而父亲找的借口,他也不怎么上心。扎根兴文寨是他所求,绑得太紧也不好。至于罗蚕娘这种不确定因素,更不能放在身边。

    父子各怀心事,再聊了一阵,兴文军寨的兵丁来送信,说是孙安抚在乐共城急召,王冲便匆匆离去。

    “唔,此事说办就办……”

    送走王冲,王彦中便心急火燎地行动起来。儿子太能干也不好,连老子的私生活也要干涉,有个女人耗耗他心思也好。

    找来李银月,把意思一说,李银月即便不是那种深闺羞兔,也红透了脸,低着头,绞着手道:“奴婢、奴婢觉得现在挺好的。”

    “二郎与你父有三年之约,我也知道,可你也该明白,你父把你托在我王家,其实是不想你再跟他过颠沛流离的日子……”

    王彦中开解着李银月,可说到父亲,李银月反而更想着三年之约到期后,回到父亲身边了。品出她的心思,王彦中压下心头的负疚,心说为了自己,不得不卖一回嘴了。

    “二郎现在已是官人,未来前程也不可限量。你父若是安好也罢,若是有什么事,你在王家,不还能帮上一把?”

    这话让李银月愣住了,她还真没想过,虽然很是功利,可细细琢磨,这道理还真对。自己一介女流,就有点山野功夫,能帮父亲作什么?可拉上似乎无所不能的王冲,未来还真多了一份保障。

    只是……真要给那家伙作妾?有些不甘心啊。

    李银月咬着嘴唇没说话,王彦中厚着脸皮拍手道:“那你便是允了!待二郎回来,就把这事办了,以后便尽心伺候二郎!”

    话毕拂袖就走,搞得李银月猝不及防,只能望着王彦中的背影,又羞又恼地道:“先生怎的也这么欺负人!”

    乐共城在北面六七十里地,策马急行半日就到。此时泸南还不安靖,王冲是带着王世义和一队兵丁去的。

    “明日我便要回江安。召你来是为两件急务……”

    泸南沿边安抚使孙羲叟是个实在人,作随军转运使时。将粮草军资安排得井井有条,其干才连王冲也很钦佩。此人也没什么党人习气。对同样长于实务的王冲很欣赏。正是有孙羲叟的支持,王冲才能在兴文寨如意勾画,毫无掣肘。

    孙羲叟负手踱步,脸色阴沉,王冲心中咯噔一跳,明白定是坏事。

    “唐龙图再知梓州,重厘事务,第一件事,便是停掉兴文寨赈粮。自下月起。兴文寨的僰人就得靠自己谋食了。”

    王冲愣住,唐龙图!?这是谁啊,竟然停掉僰人救济,他不怕激反那几千僰人,惹出事端!?

    “龙图阁待制唐钦叟,讳恪……”

    孙羲叟见王冲发愣,明白他不知此人,作了解说。把这个名字品了好一阵,王冲恍然。唐恪!钦宗时与耿南仲为相,高举议和大旗,散了勤王军,割让三镇。导致北宋再无可防之地,再无可用之军的大汉奸!?

    听孙羲叟说,唐恪在大观时也曾在蜀地经办过夷事。招抚了一部西南夷。入朝后得罪了蔡京,被划到旧党集团。一直在梓州、沧州、扬州等地任官。如今梓州这里,因晏州僰乱平息。一路官员都沾功调迁,朝廷又把他发落来了。

    大致明白了唐恪的来由,王冲就不明白了,既是遭贬,安安生生呆着就好,何苦在地方惹事?僰人的安排是新党所允,他这是要跟新党对着干呢?

    唐恪这个梓州知州,地位与成都知府许光凝近似,在梓州一路是文武第一人。泸南沿边安抚司受他节制,安抚司官员升调迁转他管不到,钱粮用度却能管到。

    孙羲叟无奈地道:“唐钦叟本要转知杭州,可梓州缺人,朝廷觉得他熟谙蜀地夷务,就再移到梓州来,心头自然揣着火。这火不好对朝廷发,就发到了兴文寨。”

    唐恪此举的明面理由也很充足,泸州遭乱,百废待兴,汉人都嗷嗷待哺,还要供养僰人,人心不平,这是仁外苛内。从钱粮和人心两面考虑,都不能再赈济僰人。

    王冲冷笑,仁外苛内?别人有资格说,你这汉奸还好意思说!?

    此时唐恪还不是汉奸,更是梓州第一人,他这个小小将仕郎,连正式差遣都没有,当然不好骂他。王冲就道出心头疑问,难道他不怕乱了僰人?

    孙羲叟盯住王冲,语气很沉重:“乱了,也是赵招讨的责任,是我安抚司的责任,还有你的责任。”

    原来如此,党争,这就是党争……

    他唐恪断了僰人的赈济,理由堂堂正正。僰人乱了,那便不是他的事,而是之前拍板招抚这些僰人的赵遹的责任,是他孙羲叟的责任,更是当初说降这些僰人的王冲的责任。而最终,便是居于朝堂,许可此策的蔡党的责任。

    至于僰人真乱了,会不会荼毒地方,反正不是他唐恪的责任。以险恶之心揣度,说不定还巴不得僰人再乱,他唐恪好收拾局面,以示前策失当。

    党争多年,正直的旧党不是被清洗干净,就是不愿再出仕,那些热心仕途的,却还攀附着旧党根脉的,多是唐恪这种人。当然,这个道理用在新党一面也一样。

    王冲感慨之余,也揣着侥幸问:“还有回旋之地吗?或者朝中是否有人能说话?”

    孙羲叟捻着胡须,默然摇头。

    这只是小事,唐恪尽管遭贬,却不是毫无能量的罪官。他要在小事上贯彻他的意志,朝中当权派也不可能打压到底,否则早就一路贬到崖州看海了。而就实际来说,上面人,包括孙羲叟在内,也都认为此事是王冲担责。既然是你说降了这些僰人,那你就得安抚到底。

    王冲暗骂,什么叫过河拆桥,泥马这就是啊!不是有这些赈济,当初他哪里有底气献策屯田?政治果然非心狠手辣之辈所能搅合的,自己还真是嫩了点。

    孙羲叟道:“我会让安抚司在文书上拖拖时间,帮你把下月的粮食拨来。另外还会在清计招讨司军粮时,给你再留一些。两处总数也就五千石左右,之后就得靠你自己了。”

    王冲拱手:“安抚仁心,王冲感铭在怀!”

    孙羲叟已很帮忙了,打着擦边球地凑粮,尽管兴文寨事务也是他的责任,可主责终究落在王冲身上。

    王冲却依旧一颗心直往下沉,五千石粮,兴文寨六千多人紧巴点吃,最多撑两月。田刚开,夏收没指望,要熬到秋熟,还差四个多月,也就是一万石粮……

    想到自己搞常平仓,青苗法,王冲就庆幸不已,要是不立此策,先让兴文寨的人有了心理准备,这消息传出去,还真要出大乱子。

    对了,还有何广林,只是靠何广林也没办法压榨出万石粮食,缺口还得另想办法。

    转瞬间,王冲闪过无数念头,却压了下去,他没忘记孙羲叟刚才的话。

    “另一件事,便与你直接有关了。梓州廉访使丁升卿因功迁转,新来的廉访使江崇出身勋旧,是邓家姻亲。”

    孙羲叟点到为止,王冲了悟,再度拜谢。跟缺粮比起来,这一件事更值得重视,来者不善……

    两件坏事凑在一起,王冲心情很恶劣。

    兴文寨里,杜喜儿将一人迎进院子,来人虽身着汉装,可顾盼间的那股气息却与汉人迥异。

    见了此人,罗东福失色:“失间!?”

    “我还以为你现在满口汉话,都不会咱们僰人的话了呢?”

    这个中年僰人冷笑着,打量罗东福的目光满含鄙夷。

    罗东福赶紧支开妻子,低声道:“那天你在外面巡哨,还以为你已经……你来作什么?如果是想在兴文寨过日子,我带你去见长老。”

    “我来作什么?我来是让你们这些叛徒明白,跟着汉人走,绝没有好下场!失含,从小你就跟我最好。我给你一个机会,帮我们杀了汉官,赶走汉人,我还认你是我兄弟。”

    失间冷森森说着,罗东福打了个寒噤。这个失间也是他堂兄弟,自小关系最好。荡轮谷囤出事那一日,失间正好在外巡哨。之后变故连连,一直没见着他,只以为他跟无数亲友一样已经死了,却没想好端端地又出现在眼前,还鼓动他再次作乱。

    罗东福颓唐地道:“还能作什么?人都死绝了,失间,好好过日子吧,别想其他的了。”

    失间却道:“僰人哪里死绝了?轮多囤里,就有上百个罗始党人兄弟,轮多囤的峒主也愿意帮我们。他和周围峒囤的头人都看清了汉人的面目,明白僰人跟汉人,只有杀出个胜负,绝没有一起过日子的可能!”

    他向罗东福伸出手:“失含,我的兄弟,跟我一起干吧!”

    对着这只坚定的手,罗东福既是惊惧,又是彷徨。(未完待续。。)

第一百二十五章 转危为机杀劫现

    回到兴文寨,王冲将情况通报了范小石、宇文柏和鲜于萌,商议之后,安排三人分头行事。

    解决粮食问题的路子有内外之分,外的一面在成都。王冲让范小石回成都,与林掌柜商谈粮食生意,再把邓衍调来,负责与成都方面的商货来往。

    “现在水火行生意也不好,林掌柜手里一定囤了不少粮。跟他议个低价买来,顺带拜托他扫扫成都粮市,怎么也能凑个两千石。”

    范小石肃然领命,却忧心不减:“两千石怎么够?”

    王冲摊手:“兜里没钱,此战两桩大功的犒赏也花得差不多了,只剩几百贯,再加上两百来匹赏绢,勉强能买到两千石劣粮。”

    成都是蜀地粮仓,找出万石粮食不成问题,钱却是大问题。王冲在这一战里收获颇丰,战后花销也大。去陕西的张立等人,他得拉拢,这情义虽不靠财帛维系,可没财帛也不成体面。再给家里分去不少,他可不想让弟妹和香莲玉莲过着紧紧巴巴的日子。

    至于王冲在海棠渡的产业,已差不多废完了,水火行的份子转给了华阳几家酒户,快活林的份子转给了孙舟的父亲。香水生意也没再经营,而是把方子分别给了王相公家、邓家和宇文家,潘家花圃的地虽在,花种却分给了在散花楼丧命的几家花户,这是他打通官府,换取父亲性命的种种代价。

    除了海棠渡的地,以及王冲当玩一般撑着的海棠集市,还有没来得及用心经营。依旧藏在暗处的纸坊,王冲在海棠渡已是孑然一身。刮不出更多钱。

    宇文柏和鲜于萌挺胸昂首道,不就是钱么?大家凑!海棠社和海棠书院发动起来。凑个三五千贯没问题,实在不够,再找家里人支持。

    没等王冲表态,范小石就摇头道:“这不止是钱的问题,唐龙图是奔着处置僰人之策而来的。官府不赈济,守正以己财赈济,这不仅有违唐龙图之意,也犯了大忌。”

    的确,由王冲自己出万石粮食赈济僰人。这就是邀买僰人之心,唐恪一纸弹章递去汴梁,王冲便要万劫不复。

    “小石说得对,这两千石粮也不是直接给僰人,而是备着卖给他们。除了此事,小石还要与孙舟联系。”

    王冲已有了初步谋划,去年他让孙舟等人在长宁军多待了一段时间,本是未雨绸缪,现在正好用上。

    “去年孙舟来时。就受了我托付,查探过泸南的物产。这里除了獐鹿山产、药材之外,最有价值的物产就是荔枝和糖霜,兴文寨的罗始党人正善此道。早前让他们开田时。顺带移栽了几十亩荔枝树和蔗林,过这一关的关键,就在这两物上。”

    荔枝和蔗糖本是兴文寨立稳脚跟后的下一步计划。可粮食危机压来,只能提前办了。

    宇文柏道:“糖霜在蜀地四处有产。也算不得稀罕,况且兴文寨仓促而为。也产不出多少。至于荔枝,只能在本地售卖,难以远销啊。”

    说起这两样,鲜于萌这个吃货来劲了,咂嘴道:“有一些便是一些罢,这里虽然多荒瘴,荔枝却是好物。听说六月泸州荔枝熟时,一斤不过十来文钱,到时可以敞开肚皮吃了。”

    宇文柏道:“十来文是此时的价了,神宗朝时,一斤不过五六文钱。只是作成果脯,卖到蜀中,也赚不了多少。”

    荔枝就是一日鲜,隔日色变,二日香变,三日味变,四日色败香尽。此时要在产地之外吃上荔枝,只有两个法子,一是做成果脯,一是享受唐明皇的待遇,以秘法保鲜,以飞马急递,后者显然不是一般人能指望的。神宗朝时,官府在福建买荔枝十七万枚进贡宫廷,耗钱十五万贯,一枚近一贯,这价钱都贵在保鲜和递送上了。

    王冲笑道:“这事我来想办法,小石在成都张罗买家,为荔枝造势。鲜于既然感兴趣,兴文寨这边,就由鲜于负责。”

    鲜于萌兴奋地拍着胸脯应下,看这家伙的嘴脸,到时荔枝生产的“损耗率”,怕要提升好几个百分点。

    让僰人在糖霜和荔枝上挣钱,以此换取粮食,这就是王冲弥补粮食缺口的方法,这其实也是兴文寨未来的发展之路。

    “就建个商行吧,从成都运粮食、衣帛、金铁来卖,把这里的特产卖出去。兴文寨缺粮,其他峒寨不缺,还可以从成都运书过来卖,以粮换书,又可以囤一批粮在手。”

    宇文柏脑筋一开动,点子喷涌而出。

    范小石下意识地道:“商行?何不干脆建市易务,在兴文寨行市易法,如此兴文寨便能主持钱粮商货进出,其利大矣!”

    鲜于萌反应激烈:“市易务?咱们挣来的利,都交给官府手里?不行!”

    宇文柏深沉地道:“官府怎能与民争利呢?”

    王冲道:“这条路若是走通了,也是一桩厚利。我只是权摄僰事,一旦这里成了气候,肯定要被人赶走。把这利留给官府,天知道后继之人能干出什么。不如由我们把住,大家都有份。”

    宇文鲜于对视,眼里喜色不加掩饰,范小石品了片刻,也无奈地点头。王冲借主持兴文寨事务的权力,把住这条商路,就是以权谋私,官商不分,可这里是僰人之地,自没必要拿寻常标准来衡量。真要搞出市易务,王冲在时,能惠及僰人,换了人,便能苦了僰人。

    王冲不仅要以此利继续绑牢范小石等人,也不是一味压榨僰人,在他计划里,兴文寨里的僰人大户,也都会拉进来分利,毕竟实事还得靠他们推动本地人来作。

    粮食之事安排妥当,范小石和鲜于萌各领了职司,宇文柏急道:“我呢?”

    王冲沉脸叹道:“兴文寨眼下可不止粮食这一个难题……”

    粮食危机还是个机遇。应对好了,就是一条厚利之途。让王冲紧张中又有期待。可另外两件事情,就让王冲头痛了。

    “廉访使江崇……”

    听到自己的任务是对付此人。宇文柏也皱起了眉头。

    “小白,你长袖善舞,当日连傅尧那阉人都被你哄得团团转,区区一勋旧武人,不费吹灰之力!”

    鲜于萌的鼓励似乎还有了反效果,让宇文柏一张小白脸越来越黑。傅尧背景简单,又是个阉人,心思很容易猜。可勋旧武人就不一样了,心机太深。又是邓家姻亲,就是来找王冲的茬,要扳动这种人的心思,难度很大。

    王冲道:“听说他三月初会到泸州,到时你设法拖他一段时间就好,待我解决了兴文寨另一桩难题,再来对付他。”

    还有一桩难题?三人急切追问,王冲举手指向南面:“南面有些僰人的死硬派还不服,兴文寨又是一块肥肉……”

    他们三人不擅这方面的事。都有些忧虑,王冲安慰说他已有安排,唐玮奉他之命,已去了思州。估计几天后就能回来,这才放下心来。

    在乡司分派事毕,王冲又去了巡厅。何广林何广治兄弟依旧关在这里。要何广治上了路,何广林才能恢复自由。不过此时唐玮还没回来。还不到送信的时候。

    得知王冲的安排,何广林有些惶惶不安。还以为王冲要变卦,可再听王冲打听夔州粮食行情,这才定下心来。

    自巡厅出来,遇见王世义,大个子正在找他。

    “二郎,兴文寨最近人色混杂,来的人太多,根本无力盘查底细,是不是封寨一些时日?”

    王世义负责操练兴文寨的铺丁保丁,二者其实是二合一,也就几十号人。对寨子的安全格外上心,又遇上南面轮多囤有异向,第一反应就是封寨。

    王冲苦笑道:“连栅栏都没有,怎么封?”

    王世义如之前种骞一般抱怨起来:“早前就该先建寨墙……”

    王冲摇头,不是他不想建,而是不能建。此时的兴文寨只是刚建,待汉人移民来了,还得向外拓展。更关键的原因,是兴文寨性质特殊,乃降僰居处。没到汉人足够多,僰人足够汉化时,朝廷绝不会视同王化之地。立起寨墙,就是一座城池,兴文寨若是再反了,踞寨而守,攻起来就大费周折,多损人命物力。

    兴文寨不立寨墙,这是朝廷的密令,由知枢密事郑居中通过私人书信直接指示了孙羲叟,整个安抚司里,除了孙羲叟和种友直,就只有王冲知道。这一点不能公开说,不然又要搅动僰人之心,所以连种骞也不知道,更别说王世义。

    此事虽然保密,却并不难猜。王冲摆出避而不谈的姿态,王世义也有所悟,便再不谈了,只是叹道:“这样不行啊,二郎你不要随便出行了,我也不能时时守在二郎身边,可惜师傅和道长又回去了……”

    赵申和八难师徒在说降荡轮谷囤一事中也有功,但八难不愿与西军接触太密,怕被撞破来历,早早就走了,赵申进了两阶道官,正好回华阳修整道观。如果师徒俩在这,王冲还能引为臂助。

    王冲笑道:“难不成还会有刺客奔着我来?”

    王世义认真地反问:“为何不会有?”

    王冲暗道,真要说起刺客,那个罗蚕娘已经干过一回,只是当时替她遮掩了,不然王世义早就想办法料理了罗蚕娘。

    不过王世义这认真劲头,王冲也不得不把他的话放在心上,回到宅院就找李银月。王世义不能时时跟在身边,李银月可以。就不知道她习惯了当侍女,还愿不愿当贴身护卫。

    “你……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却没想到少女一见他就红脸低头,羞怯间的少女风情,让他也心中一荡。想再捉着她的手,温存调戏一番,少女却一溜烟跑了。

    这是为何?

    王冲不解,晚饭时,王彦中见李银月没露面。嘀咕了一句:“多半是没想通吧”,王冲才恍然。肯定是这爹去说作妾之事了。

    王冲埋怨道:“这事也得你情我愿,爹你不要自作主张。”

    王彦中怒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眼下我这般身份,不好替你张罗婚事,可纳妾之事,我总能作主吧!?”

    王冲无语,忽然觉得,这个爹不是腐儒,也不全是好事。真资格的腐儒,很反感婚前纳妾。

    纳李银月他没什么心理障碍,只是觉得香莲玉莲该排在前面。不过再一想,香莲玉莲今年才十五,太小,也就与他同岁的李银月,身子已经张开,可以承欢,不由心口又痒了。

    兴文寨还有这么多麻烦事,自己年纪也不大,怎能耽迷在这事上……

    王冲这般感叹着。将痒意压了下去。饭后李银月板着一张脸,故作无辜地露面,他也很配合地不去挑动少女。

    只是夜色初上时,罗蚕娘神色恍惚地提着一罐汤过来。让王冲再生感慨,还说兴文寨是块肥肉,自己才是块真正的肥肉啊。

    “这是我和小娘专门作的獐、獐肉汤。小娘……说,很补身子。你这些日子忙累,正、正好补补。”

    罗蚕娘结结巴巴地道出来意。斜着眼角,不敢与王冲对视。王冲将她迎进自己在小楼底层的房间,汤罐搁上桌,揭了盖子一嗅,脸上满是古怪之色。

    “真香……”

    说这话时,脸上的表情一定也很古怪,王冲真怕自己憋出了内伤。

    “你也尝尝?”

    看罗蚕娘脑袋快扎进只是稍稍隆起的稚嫩胸脯了,王冲逗道。

    果然,罗蚕娘连连摆手推却,王冲佯恼道:“你不吃,我也不吃。”

    “怕我下毒毒死你啊!真是小心眼,吃就吃!”

    罗蚕娘也被激怒了,气鼓鼓地分出一碗,咕嘟嘟喝了,王冲才悠悠端碗,品了一小口,摇头道:“太淡了,你们是穷怕了,舍不得放盐?”

    罗蚕娘臭着小脸,转身去取盐,刚走了两步,却听王冲啊地叫了一声,再道:“算了,淡也有淡的味道。”

    转回头时,正见王冲仰头喝汤,还咕吱咕吱嚼着獐子肉,搁碗时,意犹未尽地用袖子揩嘴赞道:“不错!”却不知她转身时,王冲已振臂将一碗汤倾出了窗子,汤水的声响也被他一声叫遮住了。这动作王冲前世就已很熟练了,拼酒时不会这一招,就是找死。

    罗蚕娘杏眼亮晶晶地道:“那就喝完吧。”

    王冲拍拍肚子:“吃完饭不久,哪还能吃下更多,歇一会……”

    接着闭眼抚额:“嗯?怎么头有些昏?”

    “那就睡会,我扶你上床……”

    罗蚕娘忍住得意之色,扶着王冲上床,替他脱衣脱鞋,忙乎了好一阵。刚把被子盖上,瞅着似乎已经熟睡了的王冲,又把被子揭开,只是这时,少女的脸也红了,手也抖了。

    “照小娘的说法,是要……”

    少女的手哆嗦着摸向王冲身体某处,还没到地头,就收了回来,揉着额头嘀咕道:“怎么脑袋这么昏,我吃了解药的啊?”

    说着说着,人就软倒在王冲身上,片刻后,细碎的呼噜声响起,已睡得死死的。

    起身将少女扶上床,脱了外衣鞋袜,盖好被子,王冲两眼清澈,一脸无奈:“这是你小娘出的主意吧,真是……白痴啊。”

    曼陀罗、蒙汗药,这东西僰人很熟悉,用来捕猎,可王冲也熟悉。被香莲玉莲坑过一次,再被罗蚕娘坑了,就真是大笑话了。一闻那汤味就有感觉,果然如此。而这东西哪有什么解药,只要吃得不多,冷水一泼,或者两巴掌扇脸,人就醒了。

    王冲不打算弄醒她,这一夜让她睡这吧,安安窦罗枝的心,也顺带整整这小僰女。想到早上睡醒时,罗蚕娘一脸茫然地看着他,问昨夜发生了什么,王冲就忍不住笑意,那时是不是该满脸痛切地说:“你可得负责啊……”

    出了门,王冲去了书房,这一夜还是与书为伴吧。

    这一夜,月色昏暗,寒气逼人,注定是不平静的一夜。

    当兴文寨再无一点光亮时,几个黑影蹑手蹑脚地摸到宅院外,靠在篱笆旁探望了好一阵后,悄无声息地翻进院子。手腕扬起什么物事,黯淡月色映照其上,闪起的寒光份外森冷。(未完待续。。)

第一百二十六章 恩德化仁心结解

    “中间有两屋,到底是那一屋?”

    伏在篱笆下,失间低声确认。

    罗东福心中如翻江倒海,被失间等人逼来前,妻子的凄语又在耳边回荡。

    “阿夫,你怎么能干这事!?祖宗说过,作人最要紧的是知恩图报,没有官人,我们哪有今天?那座人头山你难道没看过?你就算要跟汉人斗,也不能去害官人啊!跟着失间,不是作回僰人,是人都不作了!”

    罗东福很痛苦,他何尝想呢?可失间没有给他选择,带了几个兄弟,占住了他家。虽然没有直说,可他很明白,他点头,伸过来的只是手,他摇头,不定就是刀子,而且会先落在妻子身上。

    “左、左边……”

    罗东福带着一丝哭音地道,兴文寨的僰人常来这处院子谢恩,他成亲时,寨子送了几百钱,一匹绢,也被妻子扯来这里叩过头,知道王冲住哪间。

    这话出口,就像是身处悬崖,一脚已经踩空,一股猛然下坠的感觉扼住罗东福,让他被忽然涌起的恐惧重重包围,甚至胜过了失间的威胁。

    官人虽然身材高大,却很年轻,笑起来很和善。僰语只会“免礼”、“不谢”、“好好过日子”这几句,可说的时候却很真诚。

    在兴文寨不到三个月,已经有了田地、房子、妻子,说不上富贵,未来还要靠自己双手去挣,可过去几十年的梦想已经成了现实。杀了官人,跟失间一起走的那条路。到底会通向哪里呢?

    妻子说得对啊,僰人比汉人还要重恩。忘恩负义,那是一条连人也作不得的路……

    “你待在这里。兄弟们上,冲进去乱刀剁了就走!等那个凶神赶来,我们都走不了!”

    失间低声交代着,王世义为切实掌握铺丁,与铺丁一同住在不远处的宅院里。王世义的勇名已传遍四方,那一日在荡轮谷囤外,几十人杀退数百僰人,张立没显出来,就个子最高最壮。杀人最多的王世义被僰人记下了。

    一行五人,留下罗东福,剩下四人摸向屋门。

    看着他们的背影,罗东福一颗心沉到底处,猛然弹了起来,他也不知哪来的力气,抡圆了嗓子,大喊一声:“有贼——!”

    杂声响起,院子里的人被惊动了。失间怒骂一声。也顾不得罗东福,合身撞开屋门,冲进屋子。

    循着模模糊糊的轮廓,失间等人挥刀奔向床铺。一根板凳却自侧面凭空砸来,拦了他们一步。

    一个清亮嗓音叱道:“贼子尔敢!”

    床上则是一个少女呢喃:“谁啊……”

    失间一愣,床上是谁!?声音这么熟悉?

    刹那间念头转了一圈。才醒悟过来,床上不是兴文寨的小官人王冲。而是……老峒主的小女儿失蚕!?

    他带来的兄弟已朝那少年嗓音处冲去,寒光隐现。冲在最前面的人惨呼着捂手后退,直刀铛啷落地。再是轰的一声,对方已撞门而出,高喊道:“有贼!”

    深夜的宁静被彻底击碎,宅院周围,火把一团团亮起,住在附近的僰人已纷纷冲了出来。

    “失含——!”

    失间愤怒地喊着,冲到床头,一把扯起罗蚕娘。暗道不仅失含出卖他,连老峒主的小女儿,平日他们颇为疼爱的失蚕,竟然也自甘下贱,睡到了王冲床上,该杀!

    罗蚕娘还迷迷糊糊,只穿着贴身小衣,被扯出被窝,顿时冷醒。蒙汗药的药效还在,依旧腿软眼花,但那声怒喊她却听了出来。

    “失间!你不是死了吗?你这是……我怎么睡在这里?”

    罗蚕娘懵懂地道,她还一时记不起自己下药想弄翻王冲,结果自己也翻了这事。

    失间一怔,这话让他有了歧解,原来失蚕是被王冲弄到这里,企图侮辱的?

    “失蚕,跟我们走!”

    失间拉起罗蚕娘冲出门外,却被一男一女两个少年拦住。女的身材窈窕,看不清面目,男的一手举火把,一手持长刀。面容清秀,气质却沉凝如山,就算认不得,看那一身汉人长衫,也知是王冲。

    失间大喜,招呼道:“上!杀了他!”

    此时火光四起,却还没聚过来,失间觉得此行虽有失含背叛,但既能杀了王冲,又能救了失蚕,一举两得。

    意外接踵而生,冲上去的两人还没接近王冲,就被那女子挥起长枪截住。猝不及防,一人被当场捅翻,另一人以刀格开又一枪,惊骇地退了回来,叫道:“这女人好凶!”

    让失间更惊骇的是,失蚕挣开他的手,骂道:“失间你疯了么!?这是官人,你也敢动手!?”

    失间愣住,此时火把已聚了过来,火光下是一张张僰人的面孔。既有丁壮,又有老弱,甚至还能见到衣衫凌乱的妇人。

    “你们……”

    见到张张熟悉的面孔,失间茫然了,而当这些面孔上露出仇恨、憎恶乃至愤怒的表情时,他悟了。

    如他之前所说,兴文寨的僰人,全都被汉人污了心窍,叛了祖宗。

    转向失蚕,少女正抱着胳膊,眼中满是怒意,失间一把扯过她,将刀锋横在了她的脖子上。

    失间嘶声喊道:“失蚕,连你都忘了汉人的仇,也没必要活着了!先杀了你,再杀其他人,杀多少算多少!”

    冰冷的刀刃靠在脖子上,罗蚕娘这才明白了失间的来意,惊惧之下,暗道这是母亲在追索自己的命吧。

    “杀!你杀!正好去见我娘,免得她日日念叨我报不了她的仇!我本来就该死的!”

    族人的未来,母亲的血仇,背负着这两桩南辕北辙的使命。少女已觉不堪重负,闭着眼睛。流泪喊道。

    有人凄声呼唤道:“蚕儿——!”

    却是窦罗枝,知道罗蚕娘今夜为何来此。她一夜无眠,却不想闹了贼,冲来一看,竟是被峒中旧人失间挟持了。

    罗蚕娘闭眼受死,窦罗枝凄呼,让失间也一时下不了刀。四周已被团团围住,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王冲身上,指望官人给条出路。

    “二郎……”

    王彦中也醒了,提着长剑出屋。担忧地看向王冲。这几人绝不能放走,而罗蚕娘吐露心迹,对母亲之仇依旧念念不忘,也让他颇为担心。即便他是正人君子,为了儿子的安危,也不得不起恶念,索性让这僰女求仁得仁吧。

    “爹,我来处置。”

    王冲读懂了父亲的心意,却不愿意接受。论私,他的确有愧于罗蚕娘,要绝此隐患,以后远离她便好。论公。罗蚕娘在这几千僰人里影响不小,她要死了,有好处。也有坏处。好处是可以让这些僰人更外于其他僰人,不得不向汉人进一步靠拢。坏处却是会在这些僰人心里留下阴影。不利于他将这支僰人化为己力。而以本心而言,他更厌恶以女子换取好处这种事。

    “放开她。我让你走!”

    王冲开口,让众人大吃一惊,真要放了失间!?他差点杀了官人,绝了兴文寨的未来啊!

    是听错了吗?连失间都在怀疑。他是有死心,但也是无路可走时的绝望之念,如果能活着离开,条件只是放了失蚕,他自然乐于接受。

    王冲清晰地重复道:“放了她,我就放你,还有你的同伙离开,绝不阻拦!不过只限这一次,下一次再擒住你,就别怪我手下无情!我王冲以王家历代祖宗之名起誓!”

    嘈杂声起,僰人们这才确信,官人是来真的。荡轮谷囤已经没了,罗蚕娘再没什么地位,可官人为了保住她,竟然愿意放走要杀他的刺客。

    窦罗枝热泪盈眶,其他人也心中荡动,缩在远处角落里的罗东福更在心中大喊:“我没选错!官人这样的人,我怎么能害他呢!”

    失间冷哼道:“你以为我还是小儿,随便就能哄住我?你放我走,你的手下来杀,你也不算违誓。”

    王冲沉声下令:“大家散开!世义哥,叫兄弟们放开一条路,谁要动手,谁就是害我王冲的恶人!”

    令僰人心惊胆战的凶神面孔浮现,正是王世义,只是表情颇为不豫,不甘地一声令下,持刀端弩的铺丁们让出一条大道。

    踌躇了好一阵,失间放开罗蚕娘,恨恨地道:“终有一日,我会杀了你!”

    扶着受伤的部下,失间的身影遁入夜色中,众人才长出了一口大气,此时再看王冲,眼色又比之前更热了一分。

    罗东福被找了出来,王冲对王世义道:“他肯定是被胁迫的,没有他那一嗓子,还真要出事,有功无罪。”

    王世义闷闷应了一声,白日才说人色混杂,夜里就出了事。兴文寨虽没有寨墙,可他还是觉得自己失职。罗东福不追究,不等于不追究此事,失间不抓,不等于不清理寨子,他可得好好盘查一番。

    交代了此事,王冲对一旁的李银月道:“亏得有你,看来你作贴身护卫也很合适,以后不如就……住到我屋里吧。”

    这话一半调笑一半真,再想到王彦中所说的纳妾之事,李银月暗道这两件事可以并作一件,而且如先生所说,还可以倚着他,给爹留条后路。只是早前刻意在他面前摆过架势,说过绝不低头,让他沾了身子那类话,现在出尔反尔,会不会让他看轻了自己?

    正羞怯和踌躇时,却见穿着小衣的罗蚕娘茫然立着,一股无名怒火就涌上心头。

    “蚕娘妹妹满脑子绕着母亲的仇,你还把她弄上床,要我怎么护你?我看你就找她护你吧,活到哪日算哪日!”

    李银月板着脸丢下这些话,气呼呼地走了。

    王冲无语,这是吃醋还是真的就事论事呢?

    窦罗枝抱着一件衣服凑了过来,抽泣道:“谢过官人怜爱蚕娘,还请官人给蚕娘添衣。”

    王冲皱眉。你直接去就好啊?

    “若是官人去,蚕娘的心结也会解了吧。今日是官人救了她一命,她会觉得。这是她母亲的意思。”

    窦罗枝脸上还有泪痕,可说这话时,眼中闪过的光彩让王冲一愣。这女人不简单,用心可不止在罗蚕娘身上,还把这事当作收拾人心的机会,要当着众人的面彰显自己与罗蚕娘的“不正当关系”,让自己跟僰人绑得更紧。

    罢了,终归是好事,说起来这也算是“政治卖身”吧。只是公私兼备,也不必再矫情了。

    王冲暗叹一声,接过衣服,来到罗蚕娘身边,展臂裹住少女,少女投进他怀里,呜哇放声大哭。

    “母亲,我懂了,谢谢母亲……”

    少女边哭边模糊地念着。顶着众人的灼热目光燎烤,王冲将她紧紧拥在怀里。

    僰人们散了,手里举着的火把似乎也在心头燃着。这一夜真险,不过也真好。官人这么疼爱老峒主的女儿。跟他们这些僰人就真正亲如一家了。官人既然是僰人的女婿,自然更会为僰人的未来着想。

    “昨夜睡得太死,竟然错过了如此好戏。憾甚啊!”

    “家中还有香莲玉莲,身边的李小娘子还没摆平。成都还有位舞乐超群的小红颜,却先抱得僰家女娘上床。守正。你这心,怎么看怎么都不正啊!”

    “别取笑守正了,守正命犯桃花,这是老道长早算定的。”

    第二日,没能亲睹此事的范小石和宇文鲜于说个不停,气得王冲拍桌道:“你们怎么就不担心我真被杀了?”

    鲜于萌不屑地哼道:“你是太岁星君下凡,只会害他人横死,他人怎会害得了你?”

    范小石和宇文柏连连点头,王冲暗道你们对我还真有信心,封建迷信害死人啊。

    把范小石和宇文柏急急赶走,范小石要回成都,宇文柏得去江安,再撵鲜于萌去管荔枝糖霜那一摊事,王冲全心扑在了兵备上。虽然放走了失间,罗东福却道出了他的来历,南面的轮多囤对兴文寨的威胁已迫在眉睫。

    “再动都以上的兵马,折腾出一场战事,就是打赵尚书的脸啊。”

    王冲找种骞,要他向种友直请调兵马,种骞无奈地道。

    这话很对,赵遹报上一场大捷,拓地两千里,朝廷大喜,大家都加官进爵。赵遹刚入朝,朝廷调他去熙州主持熙河路军政,他与童贯有隙不愿去,只得给了兵部尚书之衔,暂且留朝。泸南官兵再次大动,让赵遹的脸面,乃至朝廷的脸面往哪里搁?

    “也罢,找你父亲也只是防患于未然,没有兵马也无所谓。”

    王冲也没多失望,倒让种骞好奇了,没有兵马,怎么解决南面的事?

    “我乃太岁星君下凡,自能调度天兵天将……”

    王冲神神秘秘地道,种骞鄙夷地哼了一声,可见他信心十足,却又犯了嘀咕,难不成王冲会撒豆成兵?或者是会请天兵的道法?

    吹牛不上税,哄哄种骞也只是随兴而为,不过王冲回到家中,却发现自己连贴身护卫都调度不了。

    “我已经让你了,我单日,你双日,还要怎么样!?”

    “你?又是动刀子又是下药的,才不放心你在屋子里!现在这院子谁能进,谁不能进,都是我说了算!”

    “小娘都说我已经是这院子的人了,不让我再跟她住。兴文寨所有人也都看到了,你不让我进院子,让我去哪里?”

    “进院子可以,不能进屋子!这间屋子!”

    “我!我是他的……那个,你只是她的婢女!你凭什么管到我?”

    “那个是啥?连妾都不好意思说出来,还想作妾?他纳了你吗?有谁提过这事?先生已经提了!就算我不是妾只是婢女,书房也是我的地方!”

    王冲的寝室是套屋,外间就是书房,那一夜王冲睡在书房,才反应得那么快,用板凳拦下了失间。出了失间这事,王冲身边必须有人护卫,罗蚕娘和李银月就争起了书房的所有权。

    照着富贵人家的习惯,寝室外间本就是丫鬟婢女住着,随时伺候。王家自败落下来。就没这个传统,到现在因安全之需。才回归富贵人家的生活轨道。

    王冲在屋外听得发笑,进门调解道:“要不银月跟我住里屋。蚕娘住书房?”

    李银月火气上来,没半分羞意地嗔道:“想得美!谁跟她一屋子!”

    看来她在乎的不是跟王冲上不上床,而是会跟罗蚕娘同房。

    王冲再道:“那变变,蚕娘跟我,银月住书房?”

    僰人少女低头拧脚尖:“这、这不好吧,会吵着银月姐的。”

    李银月气得直抚胸口,王冲是没辙了,索性再打通左右两间屋子,分别安置。至于两人又为谁离得近离得远争起来。他再懒得管了。

    过了两日,三月十六,唐玮终于回来了,跟在身边的还有一百多壮丁。身着汉装,却不类汉人,也不像僰人。

    “这是田承信,田武翼的长子……”

    唐玮将其中一个年轻人引见给王冲,此人十**岁,眉目深邃。敛着一股英武之气。他向王冲深拜道:“田忠嗣见过王将仕!家父有令,此来但听王将仕调遣!”

    话说得很客套,也不是全然作伪,看来在田佑恭嘴里。自己真被说成了个神人。王冲笑着扶起他:“叫我守正就好,承信此来,可不是帮我干活的。而是与代田武翼与我携手同进,共求富贵……”

    王冲这话说得很直。田忠嗣嘴角翘起,爽朗地道:“那就却之不恭了。守正唤我纯志便好。”

    这是个人才,田佑恭也不过三十多,就有了这么出色的儿子,其志非小啊。不过也好,跟此人合作,未来可期。

    王冲颇为赞赏地看住田忠嗣,这就是他的援兵。

    田佑恭的地盘在东面思州,思州是田家之地,性质与府州折家相同,地位却无法等而论之。晏州大战,田佑恭功劳不小。去年年初,卜漏攻掠梅岭堡后,赵遹便征辟田佑恭领兵入泸州护卫堡寨。而后蜀兵败阵,调西军入蜀,也是屡立战功。奠定大局的轮缚大囤之战里,没有此人,就没有火猴计。

    即便领到了火猴计的功,田佑恭依旧被列为番官一脉。官阶虽从小使臣里的正九品忠训郎超迁到诸司使副里的从七品武翼郎,实职却还是思州巡检,内地差遣更别指望。这对有心入汉,一展抱负的田佑恭来说,很有些郁闷。

    王冲与其意气相投,将其视为未来的长期盟友。但田佑恭的郁结却还非王冲所能解,毕竟他还只是个小小将仕郎,连选人都说不上,在官场的地位就跟荫补官差不多。对田佑恭来说,王冲也还说不上是盟友,只能算个朋友。

    为了拉拢田佑恭,王冲便与他谈起了生意。思州就是日后贵州务川一带,田地贫瘠,山穷水恶,除了药材之外,别无特产,还因道路艰险,近于闭塞,这也是朝廷容田家世领思州,以镇黔地夷狄的原因。

    粮食、衣帛、金铁,思州什么都缺,不缺的就是擅走山路,骁勇善战的黔丁。田佑恭热心汉事,根底还是带着族人挣卖命钱。

    此时王冲手里也没什么商货,唯一的资源,便是顶着官身,负责兴文寨屯田事务,跟靖平泸南僰人峒囤之事沾点边,田忠嗣带着一百多黔丁再度来到泸南,背景正是如此。唐玮去思州找田佑恭说这事,田佑恭二话没说就应了,还把最信赖的长子派来,看来不仅是想挣一把,也有试探王冲还有什么能耐,是不是可以深交长倚的用心。

    王冲欣慰地道:“你们既来了,我就可以行事了。”

    田忠嗣谨慎地道:“我们人不多,事情闹得太大可担不起。”

    王冲笑道:“放心,便是你们想要大战一场,我也不会允的。”

    田忠嗣也从唐玮那得知他们此来是为南面的僰人,听到不会有大战,好奇地问:“那守正要如何作?”

    王冲道:“我们先得挂饵放线……”(未完待续。。)

第一百二十七章 泸南定局约盟事

    宋时蜀地有梓州路,有梓州,州治郪县,崇宁时本州十万九千六百九户,四十四万七千五百六十五丁口。梓州本唐时梓潼郡,唐乾元后分蜀为东、西川两节度使,东川节度使治就在梓州。本朝端拱、元丰时相继再加东川、剑南之名,历来都是蜀中东藩重镇。

    梓州守臣虽与遂州守臣并分梓州路兵甲,泸州僰乱后,路中又分出荣、戎、泸三州与富顺监由泸州守臣提举,但梓州在路中乃钱粮最重一州,对遂州、泸州事有相当大的发言权,非重臣莫能守梓州,可对唐恪来说,这位置就是扇在他脸上的耳光,时时嗡嗡作响。

    五年前他就受过此差遣,而后一直在荆湖、江南平迁,本以为还能迁到富庶的杭州,却又被弄了回来。

    回想当年,他贵为起居舍人,跻身两制官之一,即便出外,也是任河北都转运使这一级的方面大员,可蔡太师一回朝,他的前程就陡然黯淡下来。

    唐恪其实也很后悔,当年蔡太师罢相时,满以为此人已失圣眷,所以他与一干臣僚卖力清洗蔡党。却没想到,官家念头一转,又把蔡太师迎了回来,让他不得不叹当初手下太滑,没能把持住分寸。

    后悔归后悔,唐恪却无心挽回,毕竟他身上贴的标签太艳,郑居中都不愿拉他一把,以免引火烧身。要他向蔡京输诚,也不可能,颜面是其一,他之前已为两制官。蔡京也不愿再出个张商英。

    梓州官邸里,唐恪翻开知泸州事。泸南沿边安抚使孙羲叟的移牒,看了片刻。丢在书案上,冷哼道:“硕鼠跳梁,看何时屋塌了!”

    随在他身边办事的次子唐效将那文书扫了一遍,却是孙羲叟拒绝了唐恪关于集调梓州禁军入泸州的建议,还说正挟朝廷大胜之威,晓谕泸南其他峒囤的夷人去官府各寨堡约盟,以示永效朝廷之心。

    唐效叹道:“大人的好意,竟被拒了……”

    听儿子刻意加重了“好意”二字的语气,唐恪不悦地道:“你是把为父之举。当作鸡鸣狗盗的权谋了?”

    唐效拱手请罪,心中却不以为然。父亲先是断掉兴文寨的僰人赈粮,再以泸州帅司刚立,兵甲不足为由,想把几个指挥的梓州禁军临时移防泸州,这两手都暗含挑动泸州事的用心。僰人少粮,日子不免困苦,心中不满,而那几个指挥的禁军未能轮上泸州之战。也正揣着功名之火,去了泸州,少不得生事,到那时……

    唐恪知道儿子不服。耐心解说道:“为父两事都是秉公而行。不再供降僰赈粮,是为缓本路一年多来兵事之迫。议调禁军,也是为安泸南乱局。大战虽毕。小乱不止,孙羲叟兼领梓夔路兵马钤辖。手下却只有四个指挥的禁军,其中两个还在夔州。就靠本地土兵保甲。万一卜漏余孽再起,去年之事又要重演。我守梓州,朝廷问我,我却未行一事,少不得追责。”

    唐效恍然,这不过是父亲尽本分而已,不过孙羲叟是不是也如自己之前所想,才拒绝得这么干脆?让孙羲叟误解了,好么?此人官阶虽低,却是泸州守帅,借泸州战事正冉冉而起。

    唐恪却道:“孙羲叟长于治事,吏才而已,唯有附从小人才得晋身,为父当然要与他划清界限。只要为父行得正,由他去如何想,便是想差了也无妨,本就与他不是一路人,何况……”

    他冷冷笑道:“让他自绝了从梓州调兵这条路,真要事发,事责全在他身上!”

    唐效暗暗抽气,还说不是权谋?这不就是“将欲拒之,必先与之”?

    “大人觉得,泸南夷人还会作乱?”

    唐效是不信此事的,赵遹在泸南杀了接近两万夷人丁壮,筑了京观,有反心的夷人应该都杀绝了吧?那个少年将仕郎所立的兴文寨,据说安顿了六七千降夷,这不就是明证?

    唐恪摆手道:“若是什么都不作,倒不至于乱。可孙羲叟想借一战之威,永平泸南,急着搞什么约盟,谁知道又要出什么事?”

    接着他的感慨就深了:“这几十年来,小人一党行事不都是如此?总是不知分寸!当年变法是如此,五路攻夏是如此。本已胜了五十步,却非要趁胜走百步,结果撞了南墙,又退百步,回到原地。千万人性命,亿兆钱粮,还有我大宋数十年国时,徒然虚耗!”

    唐效也愤然道:“小人总是要生事!真不知他们为何就定不下心来,护我大宋平平安安地过日子。”

    唐恪哼道:“不生事,哪来的利!?这泸州夷乱,不就是生事造出来的!?你看看,这一事成就了多少人的富贵前程?”

    唐效深有同感:“竟然连一个十七岁的黄口孺子,也借此得了官身,还经办数千降夷之事,朝中诸公,真不守守颜面!?徒让天下人笑话!”

    就父子两人,唐恪话说得很开:“宫里人领六路边事,数十万能战之军付于一身都作得,让黄口孺子得官办事又算得了什么?”

    听父亲连童贯都捎上了,唐效赶紧转移话题:“听说那小儿也颇能生事,难怪能得贵人青睐。”

    唐恪这几年转守地方,王冲其人事迹并不清楚,就知个大略,笑道:“其父与赵遹族侄赵梓是同门,因情杀人,流配到泸州,这小儿还是有孝心的,随父从军,不知取了什么巧,竟说降了数千夷人……”

    唐效不过二十出头,书读得不精,国子监的别头试都没考过,父亲也是贬官,得不了荫补,对王冲区区一少年就能得官任事很反感,讥笑道:“有朝廷兵威相加,说降老弱病残。童子都能为之!往日他能说降,今日他却安顿不得!数千人啊。吃穿用度,开田谋业。种种细务,岂非他一小儿能办妥的?现在又无赈粮,地界未靖。孙羲叟搞约盟,他那兴文寨首当其冲,我看泸南再乱,必从他手中乱起!”

    唐恪也听出了儿子的嫉恨,有心说说,可想到兴文寨,这心思也淡了。儿子说得很对。内缺粮食,外有贼人,兴文寨安稳不了。

    唐恪当年也曾办过西南夷事,明白这里面的门道。粮食都是其次,贼人一事,才有大奥妙。

    兴文寨的几千夷人以妇孺居多,对其他夷人来说,这就是财富。尽管官府已允其聚寨屯田,但终究不是汉家子民。不知多少峒囤的夷人。正虎视眈眈地盯着兴文寨,将那里的妇孺视作肥美膏脂。

    若是孙羲叟行事果决,给各处寨堡增兵,巡查四方。着力靖平,或许还能防患于未然。可孙羲叟要顾全赵遹的颜面,不敢在泸州再动官兵。掀起战事。这就给了当地夷人机会,以小乱为掩护引发大乱。将兴文寨的妇孺掳掠一空,朝廷即便是爱生事的小人主政。也不愿在刚折腾过的泸州再花大力气,说不定就默认了。

    泸南诸多乱相之下,隐藏着的这条脉络,将会再变泸州大局。

    “到那时,便可以看一班小人,是如何手足无措,颜面无光了。而那小儿,虽只有十七岁,可披了官衣,就要担朝廷之怒,杀不了头,去崖州吹几年海风却免不了的。”

    唐恪淡淡说着,还遗憾地摇起了头,可惜了,一心进学不好,非要攀附小人?

    兴文寨,王冲看着被铺丁押向南面的何广治,摇头叹道:“可惜了,错一次还有回头的机会,你却是一错再错。”

    何广林在一边暗打哆嗦,回想之前王冲在巡厅里对他的一番抱怨,像是刻意让隔壁的何广治听到,似乎又明白了什么。

    他小心地确认道:“官人,兴文寨,真到了如此窘迫之地,连数十贼人都防不得么?”

    王冲哎呀道:“是啊,不然怎么贼人都摸上了我的门,差点把我干掉了。”

    话是这么说,语气却轻飘飘的,一点没当回事。何广林低头不再问,心头已透亮,心说何广治,其实王冲还是给了你机会,能不能把握住,就看你自己了。

    “你也上路吧,去夔州弄回来至少五千石粮食,你放心,这不是要你白拿,你还有得赚。”

    王冲一声吩咐,何广林长拜而退。

    接着再唤来唐玮、王世义和田忠嗣:“鱼钩已经上路了,你们跟在他后面,照议定行事。”

    三人应喏,背后是四十名铺丁和百名黔丁,牵着骡马,满载粮食和弓弩,王冲再叮嘱道:“注意你们的身份……”

    三人相视一笑,这话就是他们所议之计,此时兴文寨虽被王世义清理过,再没外人,却也不好公开,便不多言。

    行前王世义还是不放心:“我们这一走,寨子里几乎无防备之力了,二郎千万小心!”

    王冲安慰道:“不是还有种寨主么……”

    见王世义面露鄙夷之色,他严肃地道:“放心,我自有安排。”

    回到乡司长楼,召来窦罗枝母子,窦罗枝见王冲带着两个身着褐袄,腰挎直刀,毡帽遮了大半面目的护卫,嫣然一笑。个子略高,背着短弓的护卫该是王冲的婢女李银月,而个子矮了王冲一头,背着木弩的,正是罗蚕娘。

    不过瞅着罗蚕娘如小鹿一般轻盈的步子,窦罗枝蹙起了眉头,正要跟罗蚕娘打眼色,问问她怎么还没“得手”,王冲嗯咳一声,她不得不正襟危坐,肃容以待。

    王冲沉声问道:“五六日后,便要在兴文寨办歃血约盟之事,孺人作好准备了吗?”

    说起正事,窦罗枝再没对上罗蚕娘以及王彦中时那般脸色,郑重颔首道:“将仕放心,便是泸南所有峒囤的头人来了,我们娘俩也不会有半点惧色。老峒主的善名还在,朝廷的恩威也在,此次约盟,定能成功!”

    王冲道:“当然不是所有峒囤都来兴文寨,我已申文孙安抚,南面方圆千里的僰人峒囤就在兴文寨约盟,为防不测,还将西面山都掌部的大头人特苗也安排在这里再过过场面,为你们母子壮壮声势。”

    窦罗枝感激地道:“官人想得真周到,真不知该怎么谢官人。”

    王冲摆手道:“这又不是私事,朝廷也是借你们母子靖平泸南,能为朝廷立下此功,必有奖赏。”

    窦罗枝叹道:“只要能让兴文寨安然度过此难,就是最大的奖赏了。”

    王冲再对只有五六岁的罗胄道:“罗承信,你能护着你娘,办好此事吗?”

    小小的罗胄拱手长拜,嗓音稚嫩,调门拔得很高:“将仕勿虑!罗胄在,我娘在!”

    小脸蛋憋得红红的,这话也该是演练了不少次,很有气势,王冲和窦罗枝再板不住脸,都哈哈笑了,李银月和罗蚕娘也都掩嘴偷笑。

    “好好,英雄出少年,他日兴文寨有罗承信在,王某无忧了!”

    王冲老气横秋地道,惹得三个女人同时白了他一眼,哪有这么直白夸自己的?

    笑过之后,窦罗枝又敛容道:“也不能全靠特苗,寨子自己也得有自保之力,不如召集健壮妇人,分发弓弩枪刀,由……”

    她看向罗蚕娘:“蚕儿领队,如何?”

    罗蚕娘如领军令般地踏步上前,两眼殷切看向王冲。

    王冲沉吟道:“倒不必如此……”

    罗蚕娘道:“我们荡轮谷囤的女人为了求生,早就拿过刀枪作战!现在为了保住未来的日子,为什么不能再上阵?”

    王冲失笑,也罢,就算是让他们自己安心也好。

    窦罗枝再问:“就不知官府会不会忌讳?”

    王冲摇头:“孙安抚早就交代过,朝廷许兴文寨召土兵,编保甲,除了不能着甲,用神臂弓以及其他攻城器械,其他都如内地州县一般处置。”

    当然,还有暂时不能立寨墙,这话就没必要出口了。

    窦罗枝再问:“那……军寨那边,种寨主会不会……”

    王冲挥手,像是将“种寨主”三字如苍蝇一般挥开:“别理他,当他和他那一都兵不存在。”

    兴文寨西北面,与寨子大约有百步之遥的山脊上,立着一座小小的营垒。

    这一日,见兴文寨里人来人往,不少妇人都扛着木弩,来了寨子外的箭场演练,种骞眼珠子都差点瞪了出来。

    “有什么大事是我不知道的?”

    种骞很茫然,手下的一都八十人,都是泸州“义军”,其实就是招募的短期佣兵,也都摇头以对。

    都里的军侯如往常一般怂恿道:“寨主,兄弟们真是闲得鸟疼,去山林里猎獐子吧!”

    种骞皱眉道:“不行,我得去问王冲,他准是又在搞什么名堂,我这个寨主,总不能连兴文寨出了什么事都不知道。”

    他指着那些女子道:“女人!你们没看到吗?连女人都拿起了弓弩,绝非小事!”

    副都头望天道:“不会是要造反吧?”

    种骞正要嗤笑,军侯道:“真是如此,那咱们更该去打猎了,然后迷了路,在山中一呆半月。”

    副都头哈哈道:“你还当真了……”

    军侯道:“既然不会是造反,那跟咱们有什么关系?”

    种骞无语,这两个兵油子说着浑话劝自己呢。

    想想真是什么大事,也指望不了这几十个泸州兵痞,又何苦去操那份心。他一直都懒得过问兴文寨的事务,连安抚司的公文都直接由王冲收了,种骞无奈且闷闷地道:“走,打猎去!”(未完待续。。)

第一百二十八章 双饵齐下待收茧

    “不行,失间!官府几乎杀绝了晏州僰,连南面的俚僚蛮听到赵招讨的名字,都吓得打哆嗦。这次约盟只是去打探情况,就算要动手,也只能捉寨子里的女人和小孩。跟其他头人说,是去杀汉人,没一个头人愿意跟着我。”

    轮多囤,头人阿大苦口婆心地劝着失间。失间在兴文寨对罗东福说的话只是虚言,轮多囤的僰人是大坝都掌人,虽眼馋兴文寨的妇孺,却没有举兵作反的决心。

    “汉人跟我们终归不是一路人,但也要看清形势。现在官府里作主的汉人不是以前那种读书人了,个个都把我们当作谋取功名富贵的肥羊,谁再出头,卜漏卜劳兄弟就是榜样。那些汉人心狠手辣,多少万人他们都杀得,赵招讨立起那座人头山,方圆几千里的僰人已经吓得够呛,我都好几晚上不敢闭眼。你们罗始党人还算幸运,有王小官人护着,女人小孩都保了下来……”

    王冲主持兴文寨,名声也在方圆千里的地域里传开,当然是善名。阿大说起王冲,语气也带着一丝尊敬,听在失间耳里,就是对他刺杀王冲的指责。

    “再不解决掉兴文寨,我的族人就全成了汉人!到时轮多囤跟汉人面对面过起了日子,汉人一直把田地开到你的山下,囤里人也都改说汉话,改穿汉衣,为汉人卖命。阿大,祖宗会怎么想,你会怎么想?”

    失间也在劝说阿大,可见对方不以为然的表情,暗叹自己是白费口舌。对阿大这样的头人来说。只要能过好日子,祖宗的训诫。僰人的日子,那算什么?

    “寨子里只有百来个丁壮。旁边军寨里住的是泸州兵,不是北面来的陕西兵,连寨墙都没有。只要阿大集合附近几个囤的丁壮,与我的兄弟联手,凑出五六百人,兴文寨就能一口吃下,连渣都不剩!”

    他变了方针,不再高举反汉大旗,而只是以兴文寨之利引诱。僰人峒囤要发展壮大。靠的就是人口。僰人乃至整个西南夷里,同族之间的纷争,大多是为争夺妇孺。官府征剿晏州僰,属于“熟僰”的都掌人、罗始党人纷纷景从,官府的财帛赏赐还是其次,可以光明正大地劫掠晏州僰妇孺的目的,何乐而不为。

    阿大沉吟,他何尝不动心,但是官府兵威犹在。他顾虑很多:“一口吃下,难免伤到汉人,还是去看看再说。”

    泸南安抚司关于各峒囤约盟的谕令已经传到了轮多囤,他们这一片的峒囤被定在兴文寨约盟。代表兴文寨出面的是诰命孺人窦罗枝以及承信郎罗胄母子。荡轮谷囤老峒主的声望颇高,他们母子身兼老峒主和官府之名,比官府出面更有影响。

    失间无比失望。却又无可奈何,他只是寄人篱下。若不是还带着百来个罗始党丁壮,熟悉兴文寨里族人的情况。阿大才懒得理会他。

    正要离去,峒人却把一个少年汉人押了进来,一身儒衫,竟还是个读书人。

    “学、学生只是来送信的!”

    这少年书生脸色惨白,仓皇喊着,阿大本已起身准备行礼了,见这景象,心中鄙夷,屁股又落了回去。

    阿大问:“代谁送信!?”

    少年一额头汗地道:“是、是王冲!兴文寨的王冲!”

    失间正要跨出的步子停住,他转回来,阿大也没在意,接过信一翻,抽着嘴角道:“叫阿莫来。”

    他会说汉话,却认不得汉字。阿莫就是僰人里的巫祝,管祭祀、吉凶占卜和医药之事,早年权力很大。但跟汉人打的交道多了,僰人那一套也渐渐淡了,地位也跌落下来。官府一直在推动去巫兴医之事,汉医也随着药材生意一并兴起,巫祝开始抱着医书,学起了汉医,在相对闭塞的僰人峒囤里,巫祝是最懂汉字的人。

    挽着汉人一般的发髻,也没有染齿的阿莫来了,瞅着书信,结结巴巴念道:“匪盗四起,峒囤不宁,轮多囤乃方圆数百里内第一大囤,竟不知约束,比日约盟,轮多囤峒主阿大具申状说明。另,人乃天生所养,上天有好生之德,本寨为护仁义,即日起将行黔州蛮五等罚法。轮多囤等峒囤,凡有峒囤匪盗事,由本寨审度定判。”

    “混帐!该死!”

    阿大一跳而起,前一条他没听懂,也不怎么在意,估计也就是要他在约盟上认错而已。后一条他听懂了,“黔州蛮五等罚法”他知道。

    此法也称“黔州法”,熙宁八年在黔州首创,元丰五年,泸州卜望作乱平定后,也在泸州施行。第一等是蛮夷若伤汉人,则以内地常法论,若是蛮夷同类相攻,“杀人者罚钱自五十千,伤人折二支(肢)已下自二十千至六千,窃盗视所盗数罚两倍,强盗视所盗数罚两倍,其罚钱听以畜产器甲等物价计准”。

    黔州法是官府管治西南蛮夷内部事务的通行法,此法施行分两种情况,在生夷之地不会主动施行,夷人争执不下,闹到官府,官府才出面以此法评判。而在熟夷之地,则视影响大小主动介入。

    阿大如此失态,不是气,而是惧。官府平定晏州僰乱,方圆两千里之地已列为王化之地,黔州法自要主动施行。而他的轮多囤,并不在这片区域里,依旧被视为生夷地。

    如今兴文寨的王小官人这么一说,就意味着要将他这里列为熟夷之地,行黔州法,剥夺他对峒中事务的审裁权,等于要他入服王化,这是赤果果的威胁。

    又要他在约盟上请罪,又要行黔州法,对他这个土王来说,几乎就是刀架在了脖子上,而他的第一反应却是害怕,怕过之后才是怒。

    “阿大,这难道不是战书吗?现在你该明白了吧?”

    失间大喜,再看向被阿大这一跳,吓得软在地上的少年书生,冷喝道:“推出去,杀了!”

    这颗人头落地,轮多囤跟汉人,就只有一战了。

    少年书生惨叫一声,儒衫裤裆处竟然湿了一大块,阿大目露凶光,朝部下挥手:“砍了!”

    汉人的野心已在这封信里露得入骨,要轮多囤像其他熟僰一样低头,再不能像现在这样为所欲为,对阿大来说,这才是冒渎祖宗。他下意识地认为,汉人既然送来最后通牒,就再没有回旋余地,唯有一战。

    砍了这小子,再起兵抄了兴文寨,就朝南面逃去,看你官府能追到深山里来?

    阿大这么想着,两个手下把少年书生往外拖,刚在地上拖出尺长湿痕,那少年却有了力气,拼命喊道:“我也是被陷害的!我是王冲的仇人,我能帮你们对付他!”

    阿大皱着眉头,反应过来:“等等!”

    说不定只是那王小官人自己的意思,说不定只是吓吓自己,自己怎么就慌成了这样?

    阿大懊恼地自责着,让手下把那少年拖回来,问:“你……叫什么名字,要怎么帮我?”

    少年不知是在抹汗还是抹泪,咬牙切齿地道:“学生叫何广治,行前正巧听到那王冲说起兴文寨的内情,他那寨子里的保丁要应召去乐共城操演,军寨里的泸州兵整日巡猎取乐,不堪一击,他正担心万一再来几个贼匪,寨子就要大乱。”

    失间笑道:“阿大,我的话没错吧,我只是带着几个兄弟,就差点杀了他。那兴文寨就像一头没了獠牙的野猪,阿大你不动手,早晚也要被别人吃了。”

    阿大转着眼珠,依旧狐疑不定:“那他还为什么要写信威胁我?”

    失间冷笑:“汉人最善虚言恫吓……”

    何广治赶紧道:“是是!他就是怕你们出手,才先吓你们!”

    阿大有些动心了,看向何广治,何广治正努力想着提升自己的价值,被这一瞪,心头更加发毛,一咬牙就喊了出声:“学生替大、大人们带路!”

    三月十九日,自隐蔽山林处远远看见两三百壮丁自轮多囤里涌出,头前还有个儒衫汉人,唐玮呸道:“那何广治,果然作了汉奸!”

    一旁田忠嗣打了个寒噤:“王二郎早料到他要给僰人带路?”

    王世义摇头道:“说不定他是被僰人逼着领路……”

    越说语气越虚弱,有失间在,哪需何广治领路。肯定是何广治编排了什么事,让僰人觉得他有价值,才把他带上了。

    这一路上,唐玮和王世义已将王冲之事给田忠嗣讲了个七七八八,知道这个何广治不仅卖过王冲,还雇过羌人要杀王冲。而王冲借刀杀人,还不是一刀杀利索了,非要此人身败名裂,死得其所。品着王冲的手段,田忠嗣忽然觉得,父亲还真没有虚言夸大,这个王冲,心计深沉,阴谋诡计都不足以述其手段。

    “让兄弟们准备,半日后动手!”

    甩开对王冲的观感,田忠嗣的心思因即将到来的丰收而热烈起来。

    唐玮脸上微露厌恶:“我在外守着……”

    他再叮嘱道:“记得少伤人命。”

    王世义点头,田忠嗣笑道:“那是当然,我们是来抢人,不是来杀人的。”(未完待续。。)

    ps:  今日工作太忙,只是一小更,轮多囤和失间也只是小插曲,很快会转回正题。

第一百二十九章 形势不辨自入毂

    轮多囤离兴文寨只有六七十里路,可大半都是山路,至少要走两天。阿大和失间另有图谋,走到一半就转了小路,又多耗一天。两天后,才来到兴文寨正南二十里处,由失间领着大半人马潜伏在一处谷地里,阿大则带着二三十个手下转回大路,去参加兴文寨约盟。

    兴文寨外已立起一片帐林,围出偌大空场和一个高台。立在帐林外,打量屋舍层叠的兴文寨,阿大也不由得赞叹,好一座平囤……成百上千样式规整的木楼延伸而开,道路宽敞整洁,靠近河岸一侧,还有大石垒砌而成的堤坝,昔日的晏州与之相比,都显得狭小和破败。

    再看兴文寨的街道上,多是妇孺来来往往,阿大忍不住吞了口唾沫。他的轮多囤也才两三千人,而这个寨子里,仅仅只是女人和小孩,也许就有轮多囤人的两倍,如果能尽数收入手中,轮多囤就能跻身泸南第一大囤。

    麻烦的是那时轮多囤肯定也挤不下了,把兴文寨看了又看,阿大觉得,如果能占了这寨子,那就是两全其美了,可惜……

    他终究不是傻瓜,抢僰人妇孺是夷人自己的事,官府管不管还得两说。兴文寨是官府所建,占了兴文寨,就等着去汴梁跟卜漏……的头颅作伴吧。

    挥去心中的遗憾,阿大带着手下进了帐林,刚刚进去,就被一伙臂缠红袖套,手持刀弩的僰人拦住,对方喝问:“哪个峒囤的?报上名来!”

    阿大暗暗抽气。不是说兴文寨的丁壮都去乐共城了么?

    手下认出了对方的带队人:“特望!?你怎么在这?我们从轮多囤来,这是我们头人。”

    特望。特苗的儿子!?特苗是西北面最大一支山都掌人的头人。之前积极协助官兵平定晏州僰乱,收获满满。据说妇孺就得了上千,官府赏赐的钱粮衣帛更不计其数。

    他们怎么在这里?看样子还在帮兴文寨作事!有特苗在,要染指兴文寨就麻烦得多了。

    “轮多囤的阿大……”

    阿大正一颗心直直沉下,那特望却看住了他,伸手一指:“拿下!”

    阿大被惊呆了,手下反应却不慢,铿铿拔刀,却被一圈木弩指住。

    “你们要干什么!?要作汉人官府的狗,把我们这些人也当荡轮谷囤的失老峒主一样杀了?”

    阿大愤慨地控诉道。他只当自己和失间的谋划已经暴露了,干脆把这事往僰汉之争的路子上搅合。

    特望嗤道:“别瞎扯!荡轮谷囤逃人失间带人刺杀王官人,听说他受轮多囤庇护,阿大,你得把这事交代清楚,才能约盟!”

    阿大松了口气,这样啊。

    没多久,他就在最大的一顶帐篷里见到了王冲。帐篷里正在办酒宴,王冲一身青绿公服。长翅乌纱,即便年轻得过份,也让他心中凛然。一旁的数十位头人也对王冲毕恭毕敬,更让他被一股无形的压力摄住。

    “官人恕罪!小的不知道失间竟然这么大胆……”

    形势不如人。阿大很利索地叩头请罪,再道失间已不知去向,抱着侥幸。希望蒙混过关。

    “不知者不罪,峒主请起。本官为救寨人性命。也已免了失间的罪。如今不过是想提醒各位,此人丧心病狂。绝不可留。还是让他去更南面的莽荒之地,自生自灭吧。”

    王冲不仅很大度,还很和善,亲手扶起阿大,这一番话,不仅让阿大吐了口长气,其他头人也都纷纷称赞王官人有菩萨心肠。

    “这就是个书呆子,待约盟完了,人也散了,寻个由头,把这书呆子诱到外面,便让失间动手!”

    安然入座,阿大心中暗生鄙夷。这小官人当然不能伤着,可哄他到寨子外,却是易如反掌。

    王冲看看低头喝酒,假装什么事都没有的阿大,心中却泛着怜悯。不管什么时代,都不缺看不清形势的傻子。这个阿大,恐怕还以为泸南跟以前一样,就是各家僰人过各家日子的时代,觉得自己能浑水摸鱼,可怜……

    孙羲叟晓谕泸南各峒囤僰人和俚僚约盟,绝不是一桩面子工程。面上是约盟,头人约来后,就要摊牌。

    这牌有一软一硬,软的是借靖平泸南盗匪之由,募夷人为义军。此事在梓州和夔州两路已是多年惯例,招当地夷人为土兵,号为义军,如泸州义军一样。但与汉人土兵不同,夷人土兵只给盐和衣袄,没有钱粮。对只求过日子的夷人来说,这是好事。而要募人,多得通过各处峒囤的头人。这盐和布帛,也会给头人分匀。

    硬的一面则是推行黔州法,乃至推动熟夷入王化,变生夷地为熟夷地,熟夷地为编户纳税之地。头人自然也有补偿,愿意放弃统治权献土的,不是迁去内地居住,就是得官。这官就不是番官,而是有钱粮待遇的汉官。

    孙羲叟掌泸南帅印,节制富顺盐监,手里有盐。此次他计划招纳至少三千夷人土兵,以这些土兵拉起泸南的治安大网,荡平盗匪。

    有这桩政策支持,王冲自然要顺手解决掉轮多囤,也因为有此政策,王冲底气十足,轮多囤的威胁就算不上什么了。之前窦罗枝张罗兴文寨的妇人为兵,王冲不以为然,原因也在此。真要出了乱子,孙羲叟一纸文书下来,他就能提举泸南南面这一带数十处峒囤的夷人义军,拉出上千兵只是举手之劳。孙羲叟和种友直为支持他,还刻意将特苗部转至兴文寨,由特苗部的义军支援兴文寨,这一部就能出四五百丁壮。

    拉出兵来大打出手,这只是下下策,王冲自然不会这么选择。他要作的,是让某些人连聚兵作乱的机会都没有。阿大只是其中之一。酒席上,另外几个目光闪烁。心神不宁的头人也在此列。

    王冲扫视众人,朗声道:“轮多囤既来了,人也差不多到齐了,稍后便歃血约盟!”

    特苗领着头人们纷纷叫好,阿大也努力挤出笑容附和。

    僰人歃血约盟,倒不像羌蕃那般,要找个女子来活埋。甚至用的血也不是人血,而是杀山猪或者獐鹿献祭,近于汉人风俗。

    高台上。窦罗枝带着罗胄战战兢兢举行仪式,焚香祷告,宣誓忠于朝廷,互为兄弟姐妹,绝不仇杀相攻后,再杀掉养了好几天的几头野猪,饮下一碗血酒,砸碗欢呼。

    欢呼从高台传遍整个空场,来兴文寨的上千僰人。以及兴文寨里来看热闹的数千人,同声欢呼,好一派和乐之景。

    下了台子,约盟才算完成一半。剩下那一半,则是集市。各处峒囤难得凑到一起,相互易物比仪式更重要。现在背靠兴文寨。集市规模更是少见。王冲向各处峒囤传达约盟事时就作过交代,因此其他峒囤不仅运来了山珍野味。药材矿产,还运来了富余的粮食。兴文寨这边则用锄斧锯刨等铁器。医书、布帛、酒、糖等商货换粮。

    王冲算计着收益:“这一场集市也能凑出千石粮食,那些野味,用蜀中的腌法制作,能保存很久,也是粮食。”

    窦罗枝却还在担心:“轮多囤和那几个不怀好心的峒囤,到底要怎么处置?就这么等着大家散了,他们再领兵杀过来?”

    王冲笑道:“当然是等,不过不是等他们动手,而是等我们动手……”

    这一等,却等来了让王冲也颇为头痛的变故。

    夜里,看着跪在下方那个僰人装束,甚至抹黑了手脸的少年,王冲既憎恶,又无奈,“这是自投罗网,你难道不知道吗?”

    那少年正是何广治,嘴里竟然少了两颗门牙,他凄声道:“只要饶我一命,把我关上一辈子也都认了,我绝不想跟夷狄混在一起!”

    何广治告饶时,脑子里还闪着一幕幕不堪回首的场景。

    之前他借口知道兴文寨的兵甲钱粮所藏地,企图邀功于阿大和失间。而后跟着失间潜藏在谷地里,失间让他假扮僰人时,才觉得自己做错了选择。

    “凿齿!?不凿也要染黑!?这怎么行?”

    何广治换了僰人装束,可再动他门牙,他却怎么也不愿。这就激怒了失间,让人按住了他,硬生生敲了他的门牙。

    这事还只让何广治感觉屈辱,为了活命,也就认了。可接下来,僰人吃饭更成了一场噩梦。僰人重分享,吃食都是你一口我一口,不分彼此。让何广治吃沾满他人唾液的东西,他可受不了,结果又被失间呵斥一番,其他僰人也纷纷嘲笑,说何广治不是人……

    不是人……我跟你们,当然不是一类人,我是汉人!

    对失间来说,这不过是两桩小事,这个汉人既然愿意帮他们,那就叛出了汉人,这样的决心,怎么会在意这些事呢,习惯了就好。

    失间没把这事往心里去,却不想,何广治一夜未眠。

    他想了很久,才觉得自己太傻了,跟王冲有仇,不等于跟汉人有仇,要他化汉为夷,他宁愿去……不,不能死,关一辈子好了。

    抱着穿回汉装,吃回汉食的决心,何广治趁夜逃掉了,一路摸回兴文寨,向王冲通报失间的动向。

    起初他也揣着侥幸,说自己完成了王冲的任务,是被失间逼着来的,还想把罪过变成功劳。王冲却懒得跟他掰细节,直接说阿大可没说过这事,是罪是功,大家都心里有数。何广治心里崩溃,就有了刚才那一番对话。

    这就叫……因守小节而得了大节么?

    王冲抚额哀叹,原本想借刀杀人,杀不了也让此人投到僰人一方,身败名裂,却不想这家伙竟然悬崖勒马,而原因竟然是适应不了僰人的生活方式……

    王冲招来已当了铺丁,还管着小一队人的罗东福,“把他押下去,唔。给他准备饭菜,记得给筷子。”

    何广治听出王冲的心思。千恩万谢地道:“守正,二郎。我还有用,我还年轻,我能赎罪!你给了我大哥机会,再给我机会,必不叫你失望!”

    王冲心说没能解决掉你,我现在就很失望。

    如何处置何广治终究是后事,何广治这一反水,失间那边必有异动,还不知后事会如何演变。怕的是失间铤而走险,趁夜攻打兴文寨。

    王冲无奈地喟叹,招来罗蚕娘:“让你的姐妹们作好准备,随时提防!”

    因这一变,组织妇人护寨这事,还真成了未雨绸缪。

    罗蚕娘两眼发亮:“可以用脚踏弩吗?”

    王冲点头:“我这就写手令,你带大家去巡厅兵库领甲弩和腰勾。”

    兴文寨的铺丁不能用铁甲和神臂弓,但僰人本就在用的皮甲和木弩却不在禁例,也禁不了。僰人的木弩工艺粗糙。用来捕猎獐鹿兔子,对付近距离只着皮甲的敌人还勉强凑合,对上五十步外,或者甲再硬一些的敌人就没什么用处。

    王冲打了擦边球。将精选出来的百来具木弩作了改造。在弩头如神臂弓一般加了个铁蹬,再把弩弦加粗了一倍,弄出来的弩就叫脚踏弩。这东西样子跟神臂弓差不了多少。但神臂弓的弓身弓臂另有制法,可以受四五石弦力。而这种弩充其量也就两石出头,算不得触犯朝廷禁令。

    即便是两石的弦力。让妇人来拉还是太吃力,王冲又将自己早前的腰勾拿出来,让铁匠打了几十副。配合束腰的皮带,罗蚕娘这样的小姑娘,也能勉强上弦三五次。慢是慢点,总算是没有寨墙,兵备不足时的却敌利器。

    罗蚕娘兴奋地领命,刚转身,又被王冲叫了回来。

    招手示意她靠近身前,再道:“张嘴”,罗蚕娘不解地照办。王冲手指靠上少女的莹白门牙,摁了几下,满意地点头,认真地道:“不准凿齿!”

    罗蚕娘嗔道:“那是生僰的习惯,我们罗始党人又不凿齿!”

    王冲再问:“那吃饭时,会不会吐唾沫在菜里?”

    罗蚕娘杏眼转着,却没说话。

    王冲翻翻白眼,嘀咕道:“算了,反正以后有得口水让你吃……”

    出了门,罗蚕娘边走边念叨:“那是一家人才有的事,谁吃你的口水!以后你吃的菜我都不动,看你怎么让我吃口水!”

    因僰汉风俗之差而起的小小误会,余韵当会绵延到王冲偷香时。此时王冲当然没有闲心,找来特苗和几个可以信任的头人一番商议,再回了寨中,让父亲和李银月都备好兵甲,枕戈待旦,这一夜就这么过去了。

    直到天明时,王冲所待的变局才出现。

    寨外的集市里,阿大听完一人的哭诉,脑袋一晕,差点栽倒在地。

    “贼人劫了囤?烧了粮食,抢走了女人!”

    那人该是从劫难中逃出来的,一脸烟熏火燎的痕迹,哭道:“阿大,几个阿嬢和你的女儿也都被劫走了!贼人好凶,囤里没几个丁壮,根本挡不住!”

    阿大两眼发飘,一口气差点没接上,阿嬢就是妻妾,他的六个妻妾,五个女儿,全没了……

    听这个逃出来的族人说,来人只劫年轻女子,只烧粮仓和物库,来得快也去得快。不过半日功夫,就带走了五六百女人,烧尽了轮多囤的粮食和物资。

    回过气来,阿大愤怒地嘶喊道:“谁!?是谁——!”

    那人哭道:“有贼人说,不听失间的话,就是这个下场。”

    阿大再惊:“失间?怎么可能?”

    兴文寨南面的山谷里,三百多僰人分作两方,正紧张地对峙着。

    “我怎么会劫轮多囤?我和我的人都在这里!”

    失间愤怒地喊道,可对面领队的阿二,也即阿大的弟弟,以更愤怒的语气驳道:“谁知道你还有多少人!?你连汉官都敢杀,还有什么不敢做的!?你就是个害虫,之前你去杀汉官,就该把你赶出轮多囤!”

    从轮多囤逃出来报信的人不少,有人也找到了阿二,这支伏兵顿时分裂了。

    失间还在努力:“那个汉人书生逃了,一定是汉人的诡计!不能信他们的话!”

    阿二一口痰吐在地上:“我不知道什么诡计。我只知道我的家被人劫了,那些人丧心病狂。就跟你一样!既然他们说是你的人,我为什么不信!?失间。你还不束手就擒!?”

    看着之前还一锅里分食,准备跟自己一起杀入兴文寨,劫掠妇孺的轮多囤僰人,此时都两眼充血,端弩持刀,恨不得将自己大卸八块,失间暗叹。这么粗浅,甚至可以说是拙劣的离间计,这些人竟然就信了。又何苦挽回呢。

    “走!我们走!他们不愿干了,我们自己干!”

    失间招呼手下,准备放弃这些人,自己单干。

    阿二厉声喊道:“别想走!”

    一场杀戮就此上演,失间这边只有百来人,对方人数则是两倍还多,待失间冲出重围时,身边只剩二三十人。

    “我们去南面,那里没有汉人。我们去过自己的日子!”

    扫视仅存的族中兄弟,失间就觉格外悲凉,僰人自己齐不了心,一点信任都没有。还怎么跟汉人斗?他看向南面的深山密林,作了无奈且理智的选择。

    “求官人为我们轮多囤作主啊!”

    兴文寨外大帐里,阿大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向王冲哭求着。

    “那个失间。真是该死!这消息要传给所有峒囤,让他们一起缉拿失间!”

    特苗义愤填膺地道。王冲看看他,暗道此人有前途。自己可没跟特苗交过底,可这个头人却能品出其中的奥妙,主动帮自己作托。

    王冲很记仇,失间差点杀了他,为了救罗蚕娘,不得不放走他,却不会就此放过他。派人偷袭轮多囤,劫掠妇人,烧毁粮草物资,不仅抄了轮多囤的底,折其元气,也把屎盆子扣在失间身上。

    轮多囤的阿大信不信是失间干的,这无所谓,只要让周边僰人都知道失间的凶名便好。现在么,阿大主动配合,特苗也挺身而出来作托,失间就背定这桩罪名了。

    这番栽赃,其实只是作给外面人看,内里人,比如说特苗,其实心知肚明,这是王冲在整治轮多囤。谁敢有异心,朝廷就算暂时不好再有大动作,只是勾勾手指,弄点手腕,就能让谁吃不了兜着走。没兵又怎么了,当年班超、陈汤、王玄策不还是没兵?只要坚定决心,收拾有异心的夷狄,自有其他夷狄抢着贴上来帮朝廷办事。

    唔……北面的夷狄不算,王冲心中涌起的豪情,被西夏和辽国浇熄,只好转在南方的夷狄上。今日这番作为,也非他本意,不过是本钱太少,此时的泸南又是个瓷器店的权宜之计。

    “阿大放心,轮多囤既然已歃血约盟,就是朝廷治下。囤人也是朝廷子民,本官自会为轮多囤作主。”

    王冲安慰着阿大,场面话一过,便转到正题:“本官会调度人手,追拿失间。失间所劫妇孺应该没走远,救下他们不难,但要拿住失间就不容易了。失间既在轮多囤逗留过,轮多囤的人去拿他最合适。今次正好又要募义军,阿大便尽快点选人手到兴文寨来校阅操演,成军后便出动……”

    再看了看特苗,王冲又道:“为防不测,本官会请安抚司调已成军的义军,助你守轮多囤。”

    阿大心底透凉,募军是釜底抽薪,得了汉人的食盐和衣物,族人便是替汉人卖命了。而让其他部僰人去轮多囤,更是掐住他的喉咙。

    他正惊惶时,王冲皱眉道:“怎么?峒主不愿?”

    阿大对此事是失间所为本有怀疑,来求王冲,大半还只是摆个姿态,却被王冲逼宫。再看看其他头人,都虎视眈眈地盯住自己,不由哀叹一声,暗道怎么这些头人跟往日不同了,竟然没谁把这个局面当作浑水,跟他一般有心搅搅,却是一心跟着汉人办事。

    阿大无奈地叩首道:“小的不敢,小的愿意!”

    这一叩首,另几个头人惊惧地相互对视,再没了异心。

    深山密林间,田忠嗣哈哈笑道:“爽快!跟王守正办事,真爽快!”

    在他身后,田家兵押着两三百个女子正往东去,这些女子是他精挑细选出来,上等货色准备带回思州家中,次等的顺路卖给路上的俚僚部族。这一趟收获丰厚,他当然满心爽快。

    唐玮则黯然摇头:“这是不得已而为之,守正也绝不会当作乐事。”

    田忠嗣另有理解,肃容道:“唐官人放心,此事我绝不会外传!”

    看看远处的另一堆女子,田忠嗣又贪心地道:“阿大的那个小女儿,倒真是不错……”

    见唐玮变色,他赶紧摇手:“说笑说笑。”

    阿大的三个老婆,四个女儿都在他手里,他还想一锅全端了,可他也知道,总得给那个阿大留点什么,王冲那边要恩威并施,也得有支持。

    王世义匆匆而来:“来人了!我们快走吧!”

    三人两部人马就此分手,没过多久,一股义军出现,领头的特望见到一大群由长绳栓着的妇人,叫道:“就在这里!官人算得真准!”

    哪里是算的,分明就是早就计划好的转交地点,轮多囤被劫的小半女子就此“获救”。对阿大来说,算是一点安慰,而对王冲来说,则是“追剿失间”行动的首场胜利,名望由此再涨一截。

    “失间……真可怜……”

    遥望南面深山,唐玮发着这样的感慨。若是明白自己成了王冲纠合僰人峒囤,惩治异心之徒的幌子,失间一定会觉得自己太无辜了。

    王世义道:“他正合适啊,顽冥不灵,反意坚决,闹得出乱子,僰人担心。却又不是卜漏族人,闹不大乱子,朝廷不会过问太深。”

    唐玮欣慰地道:“他该已逃去南面了吧,此事总算是了结了,兴文寨百废待兴,还有太多事要做。”

    王世义点头,心中却道,对二郎来说,恐怕这只是另一番谋划的开始。(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十章 春笋初露乱人心

    已是四月盛春时节,梓州州厅后园里的竹林里终于长出了晚笋,唐恪挽起大袖,细细观察,打起了腹稿。他准备作一篇《竹笋赋》,赞美破土竹笋的洁美,抒发自己即便埋于污尘,依旧不改平天下之志,苦待出头之日的情怀。

    “大人,泸州出大事了!”

    儿子唐效匆匆而来,惊呼打断了他的思绪,正酝酿的美词佳韵也离他远去。

    “何事惊慌!?你就是心性不稳,才总不成器!”

    唐恪不满地训斥着儿子,唐效也顾不得请罪,喘着气地道:“孙羲叟借约盟夷人,大籍义军,不仅要剿夷贼,还大肆散播罗始党大盗失间的消息,说此人逃奔归来州罗氏,要动罗氏之治!”

    唐恪一惊,归来州!

    “这个孙羲叟,真是不安生的主!”

    他沉痛地道,忧色溢于言表。归来州就在晏州之南,旧日乃西南夷中的乌蛮之地。熙宁时置归来州,元丰时乌蛮乞弟作乱,官兵征讨未得,将此地交于大坝都掌人罗氏监管,罗氏鬼主管辖此地已有数十年,向来安靖无事。

    本以为孙羲叟不敢在泸州大动干戈,却没想到,此人竟又是个贾宗谅,要重起战火,开边邀功。归来州既无事,他竟然生造罗始党大盗之事,其心可诛!

    “约盟夷人,兴文寨那边没出乱子?”

    再一转念,唐恪觉得此事不对劲,若是治下根基不稳。兴文寨这个异数还在搅动泸南夷人之心,孙羲叟不可能把目光盯向归来州。

    唐效叹道:“儿子听来梓州办事的泸州帅司勾当说。就是因为兴文寨约盟大获成功,周边方圆千里。二十六家夷人峒囤的头人都来了,无一遗漏,兴文寨已安若磐石,孙羲叟才起了此心。”

    唐恪摇头道:“无一遗漏,怎么可能?当年为父招抚西南诸夷,深知这些夷人生性狡惧。那时还没有潘虎,夷人都不敢轻易露面,怕被朝廷软硬兼施,夺了性命权势。如今泸南有朝廷杀戮余威。还有潘虎前例在,更不可能……”

    唐效道:“儿子对那勾当,也是这么问的,可那勾当说,那是旧时羁縻之策,夷人都知朝廷无心伸手,守臣偶有更张,主动招盟,自然疑惧不前。如今朝廷已允了孙羲叟之策。要在泸南开郡立县,借朝廷兵威将此大势压下,哪家峒囤不应,就是存心作第二个卜漏。夷人别无选择。”

    唐恪默然拂须,片刻后才道:“孙羲叟能不动刀兵,就把这般大势压给夷人。这不是光靠平定卜漏之乱的兵威能办到的。那个罗始党大盗,该是他放出的蛊虫。拐着弯地逼夷人靠向朝廷,谁不听话。不是可能遭大盗劫掠,就是与大盗有染,引得其他夷人相仇,朝廷又不直接沾染利害,好手段!好算计!”

    唐效却道:“那罗始党大盗,据说就是兴文寨降僰的族人,此事是那王冲一手亲为,勾当就说,兴文寨约盟事成后,孙羲叟对王冲赞不绝口。”

    唐恪再度愣住:“王冲!?”

    他摇头道:“区区少年,竟能主此谋划,办得这么俐落,不可能!”

    唐效无奈地道:“虽不知内情,但孙羲叟确实对此子青眼有加。他给朝廷上书归来州之事,就专门提到了王冲之能,还要征辟王冲为安抚司管勾书写机宜……”

    唐恪拂袖哼道:“荒唐!”

    帅司、漕司,乃至提点刑狱、提举常平等路司下都设有幕职官,有管勾机宜文字,管勾书写机宜文字,勾当公事乃至文事准备差使等文官,这都是朝廷正官。管勾书写机宜文字虽不如管勾机宜文字位高,却已能经办司中机要重事,其任调转迁,都在朝廷的严密掌控下。

    幕职官虽可由守帅辟举,蜀地官员又多循指射法【1】,管制不如北方严密,但终究不是随意自选,得按规矩来。王冲才十七岁,因说降数千僰人而得了将仕郎官身,再因安顿这些僰人,不得不给了一个虚名差遣,这本就坏了官制。此事是特事特办,而且差遣也是跟僰人紧紧绑在一起,又是赵遹挟大胜之势力请,朝中也就没深究下去。

    现在孙羲叟之请,要将王冲转为正官,在帅司中任要职,这就破了朝廷底限。功绩、出身、品性是否合适,这些都还论不上,就只是十七岁这个年纪,就绝不可能,否则将是士林大哗。即便是蔡太师有心,也不敢这般明犯天下士子忌讳,他的子侄多得照顾,即便襁褓中的婴儿,都能得官身,但职事差遣却是不敢涉的。

    “儿子也觉得荒唐,孙羲叟此举,怕也只是以进为退,漫天开价,逼着朝廷给王冲一个正式差遣,好用他大举开边!由此可见,他对王冲有多赏识。”

    唐效酸酸地道,虽然心头不服,可跟泸州来的那位勾当说起此事,对方对王冲的赞赏发自肺腑,也不由他不信。

    唐恪愤然道:“千里之堤,毁于蚁穴!今日王冲能干,便以十七岁冲龄任官,他日小人就能以其他理由,把要职重遣塞给年幼的子侄亲党!我等君子,绝不容此事成真!为父这就准备上书!”

    唐效赶紧劝道:“大人,此事也只是儿子道听途说,不知有几分真。孙羲叟这么做,即便朝中小人,也该不会应允,大人何苦发声,让那些小人注意,觉得大人不甘寂寞……”

    儿子的话说得太直,唐恪也听了进去,闷了片刻,无奈点头,但郁闷之气却难以消解,怒声道:“这个王冲,就是祸国佞辈!他日我若回朝,定叫他永无出头之日!”

    唐效勉强笑道:“大人还是简在帝心的,儿子相信,大人回朝之日已不远了。王冲区区微末。大人又何必挂在心上。”

    待儿子走了,端起茶碗。唐恪也觉得儿子的话没错,没必要为这么一个少年动气。坏了自己的心境。

    凝神细思,唐恪又开始琢磨自己的竹笋赋,“发之春华,窈窕年少,玉肤脱于污泥,柔嫩破石不折”这样的词句在脑子里转着,忽然一个激灵,脸色顿时败了下来。

    将茶碗重重搁下,唐恪忽然觉得这竹笋有些恶心。负着手,黑着脸,离开了后园。

    泸州州治在泸川县,但安抚司成立后,因粮秣物资转运都在江安县,因此安抚使孙羲叟多在江安办公,而县里也比往日繁华许多。

    临江酒楼顶层,一个三十来岁的中年人笑道:“柏哥儿虽年少,却是长袖善舞。怎么不去汴梁陪着舍人?舍人就缺你这样的儿子周旋京城。”

    对面少年正是宇文柏,年纪虽小,却能与对方同桌论酒,这交际功夫可不是一般人能有的。对方的话并不纯是客套。

    宇文柏将一杯泸州烧酒滋滋下腹,摇头叹道:“就因如此,家父才不愿我去啊。小子在成都就有了纨绔之名,要去了汴梁。还不知要成什么样子。家父说了,不到二十。不考进太学,就不许我进京。”

    他父亲宇文虚中去年已晋起居舍人,编修国史,正向朝堂重臣之位冲击,他这个自小顽劣叛逆的公子哥,自然不好丢在京城捣乱。尽管对父亲此举既不满,又委屈,觉得自己这两年跟着王冲厮混,眼界大开,心性历练颇足,但真要他进京,他还不愿。留在蜀中,跟着王冲办事,那可比在汴梁飞鹰走马快活且充实得多。

    就拿眼下来说,对付这个梓州廉访使江崇,就是一桩历练。

    江崇忽然转了话题:“舍人也知柏哥儿你年少,不敢拔苗助长,可孙安抚对那王守正,却是一心当早稻种啊。十七岁因事功得将仕郎,国朝也不是没有,可十七岁便在帅司中任书写机宜,那是绝无仅有。”

    宇文柏暗叹,这大半个月来,他以父亲之名,跟江崇混在一起,拉着他走街窜巷,游遍吃遍泸川和江安,当然也没少寻花问柳,就是要拖着江崇。不指望让他不过问王冲和兴文寨之事,至少能探得此人的心思。

    这个江崇荫补出身,靠着家中与邓洵武的姻亲关系,升到了大使臣,正八品修武郎,来梓州作廉访使,有相当原因是为邓家作耳目乃至爪牙,对付王冲。

    本以为此人一定嚣张跋扈,却没想也是个不显山露水的主。跟宇文柏厮混这段时间,绝口不提王冲。现在开了口,肯定是要摊牌了。

    “柏哥儿你人很不错,未来定有前途,我愿意跟柏哥儿相处,也不全是卖舍人的面子。多一条路,多一个朋友,总是有益无害的……”

    江崇悠悠说着,语气老于世故,却又有一丝自喟。

    “可柏哥儿你,是不是跟那个王冲走得太近了?我对此人不太了解,就从面上来看,城府很深,很懂得攀附借势。他与你相交,怕是心思不纯吧。”

    “当然,我来这里,也是心思不纯。江家是邓家女婿,邓家事,我这个江家子弟也不得不担上。如果可以,我宁愿去西北作效用,也不来这里当走马承受。呵呵,还不知多少人,以为我净了身,当了内侍,想想就恶心。”

    江崇也倒着酸水,廉访使就是以前的走马承受,多由内侍充任。武人也不是没有,可在内侍越来越把持此职的情况下,武人担当此职,也不得不承受这些非议和屈辱。

    抱怨一番后,江崇又道:“所以,我来这里,不求有功,不把自己当江家人,非要替邓相公陷阵冲杀,但也不愿有过,失了职守。王冲安安生生,没什么纰漏,我也懒得管。可他要搞出什么事,我也不惮参上一本,实话实说,忠于职事而已。”

    “现在孙安抚要辟他为官,肯定要惹物议,乃至惊动官家。我这个廉访使,必须给官家回话,柏哥儿,你说……这话我该怎么说?”

    这江崇还真不是个愣头青,这番话也许是真话,就算有伪,也顾及了宇文虚中的面子,要把宇文柏从王冲一党里摘出来。

    此人跟之前的傅尧绝不是一路货色,可不好糊弄,宇文柏顿感压力。认真想了想王冲之前传来的话,暗道要过这一关,现在就必须见真章了。

    “小子与王守正是同门之谊,相知颇深,就算有些心计,也是本着安世济民之心。廉访真要知守正是什么人,不妨去兴文寨看看。若是官家能得廉访实地实情之论,不仅能助官家看清守正,也能让官家看清廉访……”

    宇文柏发出了邀请,这也是王冲给他留的底牌,按时间论,他已完成了任务,就觉一身轻松。

    江崇沉吟片刻,点头道:“这样也好,不过……柏哥儿就不要声张了,与我同去吧。”

    宇文柏苦笑,这家伙还要搞微服私访……也罢,兴文寨是怎样的气象,他很有信心。(未完待续。。)

    ps:  【感谢飞行家!匪头这本书也能有掌门,很欣慰很感动!这本书很闷,但是飞行家依旧坚定地支持,还有很多朋友也坚定地打赏投票,比如舵主泡椒兔子,麦冬等等,也一并感谢,匪头真心有愧!】

    【1:北宋蜀中四路,与荆湖南路、广南西路、东路以及福建路等八路被人认为是险阻之地,官员多不愿到这些地方任职。因此中央制定了指射法,允许“中州”以及八路里的本地候选官员随选就差。】

第一百三十一章 私心为公权争逐

    春雨笼罩着兴文寨,寨外一片坡地里,一高一矮两个少女各举一把油纸伞,正怒目而视。夹在她们中间的王冲哈哈一笑,两手分推,让她们各遮各的,自己则扫视坡地里的蔗田和荔枝林,任由细细的雨丝淋在身上。

    “沿着坡地再掘两条水渠,跟大渠连上,这里雨水足,洼地很容易积涝。人工就用大渠的工力,比照大渠给粮。”

    王冲吩咐着,照管这片百亩左右田地的僰人长老摇头道:“大渠是灌溉所有田地,给粮倒没什么,这里的水渠让田户自己掘就好了,怎么还要另给粮食?”

    兴文寨正在修的大渠是引兴文寨所倚永宁河水,浇灌附近所开的数万亩田地。王冲以盐、粮和布帛代钱募工,老人妇女都得上工,兴文寨少得可怜的丁壮几乎全被征发为铺丁,也只剩老人妇女。

    活干得慢点没啥,这其实是变相的赈济。自僰人赈粮取消后,王冲就以修造水渠、寨中屋舍和道路等工程,将赈济和基础建设两事合一,兴文寨的僰人由此人心安定,并未因粮而乱。

    这么一来,兴文寨常平仓里的粮食也越来越少,即便上月约盟,用常平仓里积下的物资换了上千石粮食,总数也不到四千石,最多支撑两个月。

    成都那边,范小石组织的粮食该已在路上了,而何广林那边,五千石不指望,三千石应该能有,估计夏初会到,再有这四千石。大概能撑到秋熟。

    兴文寨虽然新开了两三万亩田地,到年内估计总数还会上升到四五万亩。但头年指望不了收成,秋后依旧会缺粮。那时候就得指望这百亩蔗田和荔枝园了。

    正因如此,王冲才对这里如此上心,时时亲自来视察。

    他对那僰人长老罗重道:“这片田是公田,田户是商行的佃户,给他们的钱粮只是照料田地的报酬,开渠得另计,这之间的分别,你得记好。”

    罗重连连点头:“官人是变着法的照顾咱们,老儿记好了。”

    王冲无语。这些老油条,汉化也太快了,拍马都能这么顺溜无痕。

    罗重这话也是心声,这片田不是官府的公田,而是“兴文商行”的公田,罗重正是兴文商行的管事之一。这个商行有王冲等人的份子,也有窦罗枝和各家僰人大户的份子。未来田地里出产的甘蔗和荔枝,都属于商行,跟兴文寨没有关系。

    王冲将兴文寨与兴文商行分开。用兴文寨的钱粮给兴文商行的田办事,这就是假公济私。不过理由也说得过去,毕竟是帮兴文寨僰人开田修渠,就算有人找茬。也说不出什么。

    不过日后兴文商行靠卖糖霜和荔枝得钱,再外购粮食在兴文寨卖,同时也“卖”给兴文寨的常平仓。这一出一进所得的利润,都归在王冲手里。就有些忌讳了。所以这个商行目前挂在罗蚕娘的名下,基于这一点。窦罗枝就时时向王冲暗示,早些与罗蚕娘正名圆房,。

    这个产业毕竟只是起步,前途未卜,而且也才百亩田,规模太小,仅仅是试验性质,王冲也没想那么长远。除了对王冲几乎盲目信任的窦罗枝等少数族中要人,其他僰人大户也只把商行份子看作王冲的零碎恩惠。待到此事可行,有了大利,引得寨里的人都种甘蔗和荔枝,商行由原料加工一手包转到只作加工时,才算成了正果。

    “小石从成都请来的陶匠铁匠,从遂州请来的制糖匠都到了,这甘蔗和荔枝……长得真慢,真是迫不及待啊!”

    鲜于萌在主管此事,不过他对吃的兴趣,显然比开田挖渠的兴趣大。而王冲到底要怎么解决荔枝的保鲜问题,行销远地,这更让他满怀期待。

    王冲依旧不准备揭晓谜底:“急什么,至少还得两三月呢。”

    鲜于萌哀怨地舔了舔嘴唇,再转了念头:“孙安抚那事,守正你到底怎么想?他可是把你架在火堆上烤了。”

    孙羲叟辟举王冲为安抚司管勾书写机宜,这事可没跟王冲商量过,确实让王冲有些措手不及。

    王冲摇头道:“不怪孙安抚,是我们把形势作得太好了,他想趁势再进一步。而此事少了我不行,不管朝廷怎么想,他先要作此表示,让我抱定跟从他的心思。”

    什么叫过犹不及,王冲现在的处境就是如此。他借朝廷兵威之慑,借孙羲叟所给的政策,还加上田佑恭的助力,以及失间的“主动配合”,施展了“罪蛊”之术,将这些资源的效力用到了极致。

    现在兴文寨周边方圆千里,各个峒囤的僰人,甚至一些相邻俚僚峒囤都全心畏服。王冲扯来作幌子的黔州法,竟然真的推行起来。这个把月来,王冲已经收到上百件夷人峒囤的纠纷呈述,不得不一股脑地转给孙羲叟。之前恫吓那些峒囤的话不过是虚言,他可没审裁夷人纷争的权力。

    孙羲叟据此判断,泸南南部已平,不少呈述都是指控南面归来州罗氏鬼主争夺人口牲畜,更让他敏锐地把握到将归来州真正纳入王化的机会。

    “不过……太仓促了……”

    王冲也很敏锐地感觉到,孙羲叟也走上了开边邀功之路,而他认为,现在时机还不成熟。以他的想法,待兴文寨扎稳根基后,再以医卫、商贸等手段,将周边峒囤掌握牢固,才谈得上向南发展。

    现在急着向南,只有两个结果。归来州的罗氏鬼主不低头,兴文寨乃至泸南局势就此不稳,泸州再起变乱,孙羲叟就要成第二个贾宗谅。如果罗氏鬼主低头,归来州可没几家汉人,朝廷伸手不及。实则让泸南,尤其是兴文寨南面那些峒囤势力大涨。像是轮多囤的阿大。现在还算服服帖帖,到时会有什么心思。可就难说了。

    “孙安抚背后虽是郑枢密,可党气不深,靠上他也没什么不好的。”

    鲜于萌没王冲想得那么深,自顾自地嘀咕道。

    王冲愕然,接着失笑,自己思考这事的角度好像错了,是从大宋整体利益来看。自己现在可没有把握整体利益的能量,而是陷身于这个局里,就得从自己的角度出发。该去想的。是怎么应对,确保自己得到最大好处。

    他能说服孙羲叟熄了此心吗?

    不能,孙羲叟虽然赏识自己,却是从自己有助于他的功业角度来看的。如果自己要挡他的路,这赏识就要变作忌惮。

    那么抱他的大腿,帮他完成此事,以此晋身呢?

    “这就是站队啊……”

    王冲此时终于认识到,自己也已到了这个层面上,必须选择在权力场上以哪一条路为根基了。

    对此时的王冲来说。相公那一级别的人物,还没办法引为靠山。毕竟他的层面太低,就是被当作棋子用的命,靠山得是地方大员这个级别。比如之前的许光凝。

    可许光凝这人温吞水,根底还是旧党,不是个好选择。而且今年估计就要转调,王冲不可能丢下兴文寨和蜀中的事业。投到他门下去当清客。

    其实王冲没什么选择,兴文寨被王冲当作根基之一经营。抱孙羲叟的大腿是必然的。此人在王冲记忆里默默无闻,到两宋交际时,估计也没作出什么大事。这也有好处,以他为依凭,就是合作互利,而不是为他卖命。

    不过孙羲叟将王冲一下推到士林舆论中燎烤,着实不地道,由此可见,这人目前对王冲并没有抱着长期合作的想法,只是把王冲当作一把刀,这让王冲很不爽。

    另一个僰人长老罗弯急急而来,打断了王冲的思绪:“官人,官田发佃乱了!”

    王冲对罗重再作了交代,回了寨子,果然,寨子中心,乡司楼下,挤了数百人,叫嚷不停,唐玮正声嘶力竭地解释,却没让这些人满意。

    “怎么回事?”

    王冲现身,吵闹声低了一大截,唐玮抹抹脸上的汗水,叹道:“还能是何事?现在寨子里就没什么客户,大家差距也不大,官田怎么佃,谁都不满意。”

    兴文寨是为日后设县而立的,借着开荒之机,预先划出官田也是未雨绸缪。官田以职田为主,奉养官吏,另外的官田则用来维护官衙,经办杂务。此外,学田也算是官田的一类。有了官田,官府之治才能顺畅落地。朝廷愿意支持兴文寨的原因,也在于有这数千人口作底,可以把官府的架子预先搭好,待汉人多了,设县便水到渠成。

    目前兴文寨划了四顷田为官田,一顷为知寨职田,一顷为屯田务管勾职田,一顷为乡司公田,一顷为学田。

    两顷职田由种骞和王冲分领,这一顷职田的定额田租就是王冲这个兴文寨屯田务管勾僰人公事的薪水。按照三年逐步升科制,头一年王冲只能拿到每亩一斗的田租,算下来也就是十石粮食。除此之外,他就只有一年十二贯的将仕郎官俸,从这点来看,他就不是个正经的官人。跟其他有正式差遣的官员相比,他少了禄米、料钱、增支、公使钱以及柴薪盐油等等补贴。

    跟着王冲过来的鲜于萌笑道:“若是在成都,大家躲还躲不及,怎会争佃官田?”

    是啊,就没想到这事,王冲慨叹,地方政务千头万绪,再有地方的不同情况,他也没料到会出这种事。

    官田免二税和折纳,由客户或者四五等户佃种。但在成都这样的内地,多年积弊,官员、大户通过客户间接承佃官田,乃至侵吞蚕食。而无关系无背景的民户佃种,就要承担诸多杂派,虽不如唐时还要纳蚕课桑课脚力钱那般严苛,却远不如佃民田轻松,因此官府招佃官田,民户都知道是个坑,没多少人愿意承佃,官府有时不得不摊派强佃。

    就是考虑到这种情况,王冲和唐玮等人都觉得这四顷官田该没多少人承佃,到时还得去做工作才能找到人。却没想到。有王冲这样的官人在,大家都不担心佃种官田被压榨。再听说官田没有田赋,田租三年后每亩也只有两斗。都争了起来。

    “比照常法,升一等户分佃就好,里长、都保、保正,以及乡司公吏户,不得承佃。若是人户还多,就抓阄,三年一易。未完租额的,官田之外另有田产屋舍产业,在三等户以上的。都要改易,由四五等户中有耕种之力的人户承佃,每户续佃不能超过三易。此外,官田不得转佃,否则当年收回。”

    王冲现场定策,将官田佃法作了完善。

    常法是按照五等户法,只有客户和四五等户能佃种,升一等户则是三等户能佃种。兴文寨里,还有丁壮。自居一院的人户就是前三等户,四五等户则多是分了田地,但依旧孤寡单身,与他人共居一院的。至于无产客户。目前兴文寨里还没有,兴文寨开田,即便是孤女都分了田。自己种不了,交给他人佃种。

    唐玮皱眉:“四五等户几乎无力耕种。这是只让三等户承佃?”

    王冲眨眨眼:“只要僰女嫁了汉人,分得独居院落。就是三等户了。现在来兴文寨的汉人多了,单身的就有两百多,正愁怎么推销出去,借官田佃种推一把也好。”

    唐玮和鲜于萌恍悟,怎么就没想到两件事之间的关联。官田也得要收成,兴文寨的四五等户所分田地,都得转佃他人耕种,他们要承佃官田,只能转佃他人耕种,这就坏了规矩。

    “官田三年一易,虽然乡司要做的事多了些,可官田之弊却能稍解,内地州县也能行此法就好了。”

    找来乡司书吏,将王冲所述成文,唐玮和鲜于萌又注意到了王冲此法的另一桩好处。

    王冲却叹道:“世间法最忌的便是万古不易,积得久了,小弊便成大害。兴文寨草创,每户人是什么情况,都能大致掌握到。兴文寨的发展空间也不大,这片河谷,我看养三五千户就是极限,怎么变官府都能大致看清。只要乡司官吏不烂得太快,能保此法行三十年。但再久了,必然生弊。内地则是岁月变迁,沉疴太重,不大动干戈就想去弊,那是不可能的。”

    刻意强调官田佃种三年一易,不仅是让官田更充分发挥社会保障的作用【1】,帮兴文寨渡过初创难关,还是出于王冲的私心。他想让兴文寨形成一套不仰赖官府就能自主运转的机制,日后不管是谁来主管兴文寨,有兴文寨的“寨情”在此,谁也别想替代他在兴文寨的影响力。

    然而这般心思,浸在官田佃种法里,却让唐玮和鲜于萌有了更深的解读。

    书吏已将此法张榜出去,再作解说,外面的喧闹声终于平息下来,现场就有老人牵着女儿妹妹,扫视汉人,开始打起与汉人结户,以便佃种官田的主意。每户人能佃二十亩官田,一家三口的生计就再不愁了。

    此事解决了,唐玮和鲜于萌却沉浸在王冲的感慨中。

    “守正你也坚持官田佃种是交定额实粮而不是定额钱,为何还要行青苗法,发青苗票,而不是直接由常平仓借贷粮食?”

    鲜于萌再注意到了这一点,此时已是四月,兴文寨里,老人上工挖渠开田,妇女加入到罗蚕娘所领的“女巡队”,还有的被乡司招募,清扫街道,维护公共厕所一类的设施,但也不是所有人都有工作,没工作就没粮吃,田里现在也没收成,只能借青苗粮。

    “我想把兴文寨的常平仓真正建成一座衡平仓,只衡平钱物,因此它就不能干太多杂事。单纯赈济之事,我们另建广惠仓。青苗事特殊,另建青苗务。常平仓就是一座水库,它存续的目标,就是外衡内平。所以,官田的实物田租,是由常平仓收购,再添支一些供给官府和官吏,让折钱在粮价高低间取个平衡。而青苗粮,除了让粮商也加入进来,以粮为贷本外,也由常平仓卖给青苗务,视同缺粮时的放卖,不直接由常平仓对民户借贷,这也是确保常平仓职责单一,减少管理费用。”

    兴文寨虽小,可展开的政务却与治平天下相通。王冲当然还没有一个完整而清晰的总体理念。但在常平仓上,却已有了一些思路。

    鲜于萌担忧地道:“但常平仓还是旧法管治。守正你若不在了,又不知要生出什么害处。”

    唐玮最近在管乡司一摊事。笑道:“守正早有所料,所以才在乡司另设乡约,由乡约诸老查问常平仓事。他日守正和我们都不在了,乡司还是本地人把控,新来的官吏想要在常平仓上动手,就没那么容易了。”

    鲜于萌讶然:“乡约?京兆先生的蓝田乡约?”

    王冲道:“不是一回事,不过……大义是一样的。”

    乡约也只是王冲诸多想法中的一个,还没完全成型,现在也只是摸索。蓝田乡约是吕大钧的设想。与兄弟吕大防一并在家乡施行,是以宗法重组乡村,实现自治的一条理想之路,王冲以僰人长老在乡司所设的乡约则不同,更偏重于经济事务。

    让乡老过问常平仓事,这个思路也是南宋朱熹建义社仓所坚持的,不过义社仓只是单纯的民间机构,与常平仓这种政府主导的机构有很大不同。日后乡约还能怎么演变,兴文寨这个舞台太小。衍化出的结果难以推行天下,却能从中掌握一些基本的规律。

    鲜于萌埋头算了一下,皱眉道:“常平仓终归得由官府出本钱,而兴文寨……官府这边。除了孙安抚拨下的一些粮食物资,加上官田,就再无本钱了。”

    唐玮嗤笑道:“小黑。你莫非忘了,兴文寨的汉人才三年免课免差役。而僰人却是不免的。虽然少,却也是钱。待兴文寨发展壮大。税钱估计比内地州县还足。”

    鲜于萌转念一想,拍着大腿嘿道:“竟忘了此事,咱们兴文寨乃天下第一酷税之地!”

    这当然是说笑,不过兴文寨的确特殊。主体人户是降僰,寨子是官府建的,地也是官府组织人力开的,收税顺理成章。田地且不论,只是民户所住的宅院,每年就有宅税,若是临街开店,更有市税。而外来行商在客栈附近的集市卖东西,另加行税。

    兴文寨的民户不分乡村城廓户,资产是将田地和宅院一并计算的,划分户等也是以此为标准。内地乡村城廓户分别承担的赋税差役,便集于一身,若是内地官员来了这里,乍眼一看,便会觉得这里酷税强征到了极致。

    实际僰人没太多负担,宅税只是按面积象征性地收,方圆一丈,每年一文,一座宅院一年交三十文,今年还可以以工代税。差役更是福利,丁壮当铺丁有收入,连健妇所作的女巡也比照丁壮标准的三分之二发放。与内地州县不同的是,兴文寨这里一张白纸,征税能够切合实际,真正落到人头,不会因人地变动,强户隐产,不得不向弱户摊派。

    这不仅是为设县作准备,也是为兴文寨未来的运转提供税源。有乡约在,还夹杂着民族关系,就算王冲走了,新来的官员也不敢贸然大增税额,否则必出民变。

    但这里就有一个绝大的问题,就如鲜于萌所说,兴文寨要建常平仓,要维持运转,要养官,现在的收入却只有官田,钱从哪里来?

    当然是王冲以及其他人借的,而替代王冲出面的,便是这个“兴文商行”。范小石、何广治从成都和夔州组织来的粮食,就是以商行的名义借给兴文寨常平仓。

    这事在宋时也是惯例了,即便在汴梁,官府也时时向民商借贷。元佑更化时,朝廷尽废新法,汴梁各行商贾向朝廷申述,讨要开封府所借的数十万贯债务,天下人失笑,这笑话里藏着的,却是宋时官府与民间的活跃经济往来。

    兴文寨借了这么多债务,又该怎么还呢?

    路子自然很多,一是免税,二是卖地,三是给政策,比如颁布地方法令,推动其他民户为商行种植原料等等。

    由此可观,王冲在兴文寨私心毕露。以兴文寨的公权,树立在兴文寨的名望。却又挖空兴文寨的公利,转为兴文商行的私利。待兴文寨发展起来,就靠这些债务,就足以将兴文寨牢牢绑在兴文商行的马车上。他人想在兴文寨翻起什么风浪,除非把兴文寨彻底砸烂,从头来过。

    “这样……吃相太难看,不太好吧……”

    鲜于萌再醒悟,兴文寨的酷税,不过是个幌子,立在这里为王冲和自己等人都有份的兴文商行铺路而已,越想越觉得他们几乎是把兴文寨敲骨吸髓,他这个吃货都觉有些汗颜。

    唐玮不以为然地道:“我们不过是防那些贪婪无度的官员,朝廷、兴文寨本地人,还有我们,三方都有利,何乐而不为?再说了,我们种树,岂能让他人乘凉?就说兴文寨以地还债,谁有那个信心,相信兴文寨一定会崛起,来此买地置办产业?”

    王冲通过兴文商行借粮借物资,把自己仅存的本钱全压在了兴文寨,同时僰人大户们也跟他绑在了一起。计划中,兴文寨将继续拓宽城域,而外扩的那些地盘,就是给兴文商行的抵押。到时光靠出租那些地盘,每年就有不菲的收入,自然,这一点必须建立在兴文寨繁荣起来的基础上。

    “没错,兴文寨的公利我们若不握住,换了人主政,就是侵吞本地人私利的大门。我们还有很多事要作,无利不成行,兴文寨,就是我们的立足之地。”

    王冲点头道,说着说着,心中明悟。他何苦非要抱定一个靠山?就像他调治兴文寨一样,权力争逐,根基不光是从上面来,也是从下面来。孙羲叟要把他当刀子使,他就让孙羲叟明白,这刀子一旦用了,就脱不了手!

    “归来州罗氏鬼主……”

    王冲的思绪一下转到这桩大事上,念头转了一圈,释然笑了。

    “我们便帮孙安抚办了此事,送他一程吧!”(未完待续。。)

    ps:  【1:宋时官田佃种的确是考虑到了社会保障,立法只佃给客户(无田无产户)以及四五等下户,实际施行却有很大弊病,这只归于吏治问题。】

    【今日一大章,明日有事,不知能不能赶回,有可能请假。】

第一百三十二章 复古书痴真面目

    宇文柏与江崇一路磨蹭,到兴文寨已是四月初九。倒不是宇文柏故意拖延,而是江崇非要去看各处战场,梅赖囤、荡轮谷囤都没放过。看着一处处化为灰烬,焦骨遍布,野狗甚至豺狼巡行其间的峒囤,江崇的伴当一个个吓得面无人色,江崇却越看越心热。

    “这才是大丈夫所为啊!朝廷兵威如此,若是没那些伪君子掣肘,天下何愁不平,汉唐武功何愁不能再现!”

    江崇抒发着愤青般的感慨,倒让宇文柏对此人另眼相看。还以为这是个老油条,没想到骨子里却是个热血武人,只是郁郁不得志而已。

    宇文柏干脆拉着他从乐共城直去轮缚大囤观光,近两万人头堆积起来的京观已经清理了,黑枯枯的人头山若是还在,真要把江崇那些汴梁哥们吓出一裤裆屎尿。在种友直、田佑恭和王冲等人爬上去的那处绝壁下,宇文柏详尽讲述了火猴计是怎么用的。他虽未亲见,可听过王冲和种骞细述,由他那张舌绽莲花的嘴讲出,比当事人所述还要生动。

    伴当们还不信,这数十丈高,如刀削般的绝壁怎么可能爬上去?江崇摸着山壁,嗤笑道:“你们不行,就不信别人能行!?看看这些孔眼,就是用来攀附的。”

    这些孔眼还要王冲要人弄的,他和种友直等蜀人都学不来黔丁的徒手攀岩技术,让上去了的黔丁直接用绳子拉人不仅危险,也很费力气。王冲就照搬后世的攀岩法,在山壁凿出孔洞。捶进铁环,以绳索相连。一截截向上,这才把数百人以及上千只猴子平平安安送上去。

    听宇文柏介绍。江崇呵呵笑道:“火猴计……是王守正所献吧?拿住卜漏也是他领的路,再加上以屯田安顿罗始党人,消解了其他僰人的疑惧,泸州这一战里,他才是最大的功臣。赵龙图虽把首功归于西军诸将,可他对官家却不会隐瞒,面君时什么都说了。”

    赵龙图就是赵遹,因泸州之功,迁为龙图阁直学士。宇文柏含笑不语。他自然理解赵遹的用心。明面上赏功,得考虑到各方平衡,不得不如此。但为了让朝廷和官家看清楚其间关节,赵遹也会道出背后的真相,作为日后朝廷和官家用人行事的依据。当然,赵遹此举也该有私心,以此彰示他与西军不合,免得被调去陕西。

    “赵龙图说得很细,包括王冲与马觉的嫌隙。种友直和田佑恭逼酒。灌得马觉伤了肺腑,回陕西后虽迁官正六品西上阁门使,还得了忠州刺史的遥郡,朝廷却没办法再用他了。调到永兴军任不系将的兵马都监【1】。酒宴上所用的酒,正是王冲所献的华阳烈酒,种田二人此举。王守正怕也脱不了干系……”

    江崇再将此事道来,宇文柏虽笑而不语。肚子里却大骂赵遹过河拆桥,连替王冲遮掩都不愿。

    “赵龙图其实是在回护王守正啊。王守正太年少,真要尽酬其功,不知要破朝廷多少忌讳。赵龙图道出他意气锐直,睚眦必报的性子,让朝廷有了压压他的借口,即便是天纵英才,还不到可用之时,官家也不会太看重。”

    这话虽显出了汴梁人的习气,却也稍稍消了宇文柏的恼意,说到底,还是太年轻,根基太薄了。

    没料江崇语锋又转:“赵龙图爱护,却与我无关。王守正的确有能,早前的华阳县学文书案,他通过你向傅尧献《景数集解》,惊动了梁大官,又借苏氏外门子弟的关系,让高殿帅【2】出面说话。而后他父亲杀十一人的大案,更是蜀地哗然,天下惊骇。他却能运作妥当,替父亲脱了死罪,再转到泸州,立下如此大功……”

    江崇看住宇文柏,一直以来,他都是目光虚浮,一副颓废模样,而现在,却有一股锐气直直透入宇文柏心底,让宇文柏终于感觉到了无形的压力。意识到此人出身勋旧世家,在汴梁沉浮了多年,已到中年的人物,绝非自己所想的那么浅薄。

    “据说泸州夷乱前,他就占过一课,说非得有英杰出世,才能力挽狂澜。马觉在华阳时大言不惭,说那人是自己,而大多数人认为,他说的是赵龙图,现在来看,难道不是说他自己?”

    这话虽有些捕风捉影,但事情大体不差,如此诛心,宇文柏一时惊住。

    见震住了宇文柏,江崇淡淡一笑:“我是不信什么道法的,这桩桩事联系在一起,我眼里的王冲王守正,就是个枭杰!与那个怀三十年大才的人物一类!”

    宇文柏又有些糊涂,这是把王守正跟王安石相提并论了?听这意思,你还很憎恶王安石,老兄你到底站哪一边啊?

    “山上就不必去看了,走!我们去兴文寨。柏哥儿你该已知会王守正了吧?无妨,就算有所准备,到底是怎么准备的,也能看出他的心性。我便要看看,王守正想由我给官家传去怎样的印象。”

    江崇挥手招呼着,依旧将王冲当作一个心计深沉的权谋之辈。宇文柏欲言又止,也罢,想看就看个明白。若是告诉你,我可没跟守正联系过,而守正此时也根本无心让自己入官家的眼,你怕是绝计不信。

    “守正似乎对官家一点也不上心,不,甚至对朝廷都不怎么上心。如果不是他想做的事一再遇挫,甚至牵累亲友,他才不愿出头。还扯出你这样的人,把他当枭杰琢磨提防,若是他知道,还不知要笑成什么样子。”

    宇文柏如此感慨着,一年多以前的王守正,是多么潇逸,多么明朗的一个少年啊。感觉那时的他,似乎天塌了也与他无关,就只作自己乐意作的事。记得当时西园与王昂张浚辩论。牵出知行论,若是深入此途。现在也该有了立论,惊绝天下士林了。可叹世事沧桑。天意难测,现在守正不得不转了心思,要先立身。

    宇文柏也不辩解,就与江崇来了兴文寨。如之前何广林何广治一般,见到层层叠叠的规整屋舍,还有宽阔平坦的大道,江崇等人也开了眼界。

    大道沿河伸展开,分出若干小道,将兴文寨外的万亩田地连在一起。不仅寨中屋舍街道规划得当。寨外已立起的零星小村落也是错落有致,或方或圆,不仅地域规整,连屋舍也绝少见到随意搭建的。

    立在寨外的山坡上,寨中建筑尽揽入目,宇文柏一一为江崇解说。外围的客栈、集市、嘹楼,里面的巡铺、公共厕所、澡堂、里所甚至小公园。加上水渠、水仓、水井,兴文寨虽小,公共设施却一应俱全。而且均匀合理地分布在城区中,不见丝毫杂乱。

    江崇感慨道:“王守正虽年少,治理地方还是有一套的,这些细务……他是怎么琢磨出来的?”

    宇文柏道:“守正是神童。胸有万卷书,这些细务,书中都有。当然不是经义。而是自古就有的杂技著述。”

    习惯了汴梁风貌的伴当却不以为然:“就跟军营似的,单调得要命。”

    宇文柏淡淡笑着解释道:“兴文寨就是按军法而建。任何建筑,包括公家和民户的。都要受乡司所设的楼管务监管。屋舍外观都只能按楼管务所给的图纸建,不合规矩的都要拆除。但屋子里怎么弄,就是民户自己的事了。”

    尽管对王冲很有偏见,这事江崇也很好奇,为何城建都要照军法来管?

    “其一是征税方便,汴梁按楹征房税,惹得大家争论不休,难以推行,而在兴文寨,就没有这事。兴文寨的房税虽低,却能征到,而且无贫富之争。”

    “其二么,整洁,简单,利于诸多事宜,其效虽微,加在一起就不是小事了。”

    也不管他们懂不懂,宇文柏很尽职地作着解说。

    江崇点头:“这倒是不错,至少看上去很舒服,住在这里,心情也会好不少。”

    另有伴当把江崇这话当讽刺了,附和道:“王守正不是读书人么,就琢磨这些小器之术,琢磨得久了,这人也就越来越偏了。”

    这是讽刺王冲走小人之道,宇文柏不客气地反驳道:“修身、齐家、治天下,能及千万人切身之事的,就是治术。所谓君子,只读经义,只通诗赋,满口之乎者也,诗韵文律,于治术无所见长,只好说治事人所为是小器。这是书没读够,没读通的过错!”

    这伴当也是个读书人,身在汴梁,却没挤进太学,只好跟着江崇出来混资历。被一少年讽刺读书无能,气得脸红。

    正要反驳,江崇挥手止住:“我也憎恶那些只会挑刺,不愿作事的人,王守正做事有能,这一点我是承认的。”

    众人无话,入了兴文寨。看过了客栈和集市,江崇注意到了门口一座矮房。这矮房虽长,却很窄,既不像仓库,又不像住家。分成左右,各有竹篱笆环抱。门口还各有老头老太太踞案而坐,出入男女不绝,每人都朝桌上丢下点什么。

    “那是……公厕……”

    见江崇想去看看,宇文柏捏着鼻子道。

    公厕是这样的?还收钱?汴梁虽也有公厕,却没收钱,当然,也没这么整洁。

    “一次一个小铁钱,都是给外人用的,兴文寨建了二十多处公厕,寨子里的民户都有私厕。”

    听宇文柏这么一说,大家更是讶异,私厕?私家不都是便桶么,还建私厕作什么?

    宇文柏再道:“守正照着古书上的记述,弄出来这种厕所,以瓷为底,还有水箱,很干净,大家觉得很合用,在自家宅院里也建起了这种厕所。兴文寨开了这么多田,以粪为肥,也能沃田。”

    江崇眼中终于生起一丝赞叹:“王守正也知道粪肥!?我只知在江南偶有民户建粪屋。”

    这事在此时还真鲜有人知,粪肥在古时虽已广知,但在北宋还没大规模推广。要到南宋才在江南兴起,而且还只在乡村盛行。从城镇收集粪肥运到乡村贩卖。只是杭州几个大城市里才有,明清时才形成普遍的“产业链”。

    “不知道是从哪本书里看来的……”

    江崇在这上面的感慨与宇文柏一样。却不知这只是王冲的万金油借口。

    “去看看!”

    江崇更想见识那什么瓷盆和水箱,宇文柏很无奈,整洁也只是相对的,厕所就是厕所……

    无奈也得去,带着几人去了矮房左侧的男厕处,江崇很豪爽地丢给守门的僰人老汉一小串大铁钱,进了门,一个少年书生正从里面出来,皱眉算着什么。

    “何改之……今日视察此处么?”

    宇文柏朝对方打招呼。那少年楞了一下,赶紧绽开甚至带着点谄意的笑脸道:“宇文兄,你回来了啊。是的,小弟正查看瓷盆的情况,看样子还得再改进釉面,水箱拉璜也不怎么耐用,百来次就得换……”

    宇文柏可没有给他引见江崇的心思,闲聊了几句就打发他走了。见江崇眼带询问,知道他好奇。此人一眼就能看出是个读书人。却来管粪溺之事,这太有违常情。

    “此人叫何广治,华阳县学文书案里,就他一人被提刑司吓住。供述守正有叛逆不轨之行,而后……遭众人鄙夷,生计艰难。守正不念旧恶。给了他机会。让他主掌此事,希望他能完善其间各个关节。让此法和相应的器具能推行天下。”

    宇文柏谨慎地挑选着字眼,江崇虽掌握了王冲不少情况。却不知何家兄弟,笑道:“王守正也真会糟践人。”

    宇文柏很严肃地道:“廉访,若是他真办成了此事,会得何名?”

    江崇皱眉不语,在厕所里转了一圈,见识了有隔断的蹲坑,白瓷底的蹲式马桶,以及木水箱,再去看了看外面供水的大水箱,以及送水的瓷管时,不得不叹道:“此事若成,当得天下人钦佩,朝廷也会给一个官身。”

    宇文柏早知他会有如此感受,当时王冲力排众议,在厕所事上下大功夫时,他们还不怎么理解。可王冲点出此事包含的诸多关节,比如瓷业的拓展,送水管的研究,乃至公共输水的前景时,他们全都被震住了。

    兴文寨就是个试验基地,王冲有心在这里搞各个近现代城市化的课题研究,而上下水则是城市化的根基。只是这项工程存在太多技术难题,王冲也只能先从公共厕所入手。

    江崇不仅赞叹,还要伴当画图,看得出他对这事很上心。宇文柏明白,这是想把这套东西献给宫廷。他赶紧道:“守正本就有心将此事推行天下,廉访要知得更详尽,守正定会奉上全套图纸述文,那个何广治,也只是奉守正之言行事,还得守正时时提点。现在缺陷还多,也不必急于一时。”

    万一江崇为此事找上何广治,引得那小人多心,还不知有什么祸患,宇文柏堵上了漏洞,江崇一愣之后,再释然笑道:“我也只是好奇,若有机会,顺带一说而已,可不敢戴上江粪郎的名头。王守正想要推行天下,将此事归在那个何广治身上,倒也有心了。”

    江崇倒是有所误解,名声第一。王冲如果自己跳出来推这事,就成了王粪郎,可不是什么好事。当然,因此事,对王冲“心性奸狡”的观感又多增了一分。

    进到寨子,一路查看,这个观感却又渐渐淡了。王冲以军法管兴文寨倒是其次,让江崇印象尤深的是,兴文寨真是“兴文”,事事都有法文。比如之前所行的公共厕所之事,相关法文规定就有三百多条,公共厕所的建设、维护、清洁,经费的核算、提留,以及看护人的选择,待遇,对公共厕所的管理,乃至入厕人的行为,都作了详尽规定。

    别说入厕,就连在兴文寨的大道上行路,都得靠右行在白石镶嵌所标出的“步道”之内。不到路口标有一条条白道的地方,就不能直接过到对街。若是不照规矩来,大道上的铺丁乃至“女巡”逮着了,当场罚一文,另扫十丈街道。若是在大道上被马车撞着了,责任自负。

    “真是军法……王守正,是不是太倔太抠小节了?”

    江崇的感慨方向已略略转变,连人都路都管,这哪是枭杰能干得出来的?钻牛角尖的书呆子才会这么办事。

    宇文柏一本正经地道:“不立规矩,不成方圆。兴文寨僰人颇多,得让他们明白华夷之差!”

    江崇摇头:“若是坚持下去,兴文寨的夷人,怕比内地州县汉人还知礼仪,还守规矩了。”

    宇文柏暗笑,什么礼仪,什么规矩,只是借口。王冲和他们把兴文寨当试验田,喜欢整洁规矩是一方面,而更多原因,则是为僰人解决就业问题。弄这么多铺丁、女巡,乃至老人在街上管事,作清洁,都是以工代赈的出路。

    “唉,若是汴梁能有这般风情,那就好了。”

    有伴当则呆呆看着女巡,发着异样的感慨。若是换了书呆子文人,对兴文寨用女人办公事此举定会大加鞭挞。可江崇这一行人,显然对这事不太在意,就当是把汴梁金明池里经常见的宫女娼妓扮男装作事扩大化,经常化了而已。

    到了乡司长楼,听到蒙学教室里,老少男女都在高声诵读“行至规”,也就是在兴文寨,出门在外要守什么规矩,江崇的观感终于完全转轨。

    “柏哥儿啊,我怎么觉得,王守正骨子里,其实跟司马温公一样,事事求复古,规矩多得要命呢?”

    江崇终于确定,这王冲,真是个书呆子!本以为他的行为都是用心深沉,却没想到,是读多了古书的过。当然,这人也用不得,在兴文寨这张白纸上,他可以照着他的心意来,可转到其他地方,就是层出不穷的麻烦。

    他再问道:“王守正就在楼上吗?”

    宇文柏找来乡司书吏一问,遗憾地道:“守正去南面了。”

    江崇本有些不悦,可听到“南面”两字,心中凛然:“是去见罗氏鬼主?”

    宇文柏摇头:“去了归来州,是不是见罗氏鬼主,我也不知道。”

    也是个不安生的主,孙羲叟对归来州有意,这家伙就跑去了归来州……

    江崇道:“也罢,我还想多看看兴文寨,再等等归来州的情况,这几日我就留下来。”

    下来汇报的乡司书吏笑道:“咱们兴文寨虽偏僻,又才新立,可吃住却是极好,官人定能满意。不说别的,在兴文寨吃牛肉,管保官人吃到腻。”

    宇文柏嗯咳一声,江崇等人却两眼放光,随便吃牛肉!?太好了!(未完待续。。)

    ps:  【1:王安石立将兵法后,宋朝军制新旧混杂。兵马钤辖、都监、监押这些旧制官,若是同时不任某路系将兵的将官,就只领不系将的兵马。但逢大战,很少能有出战的机会,即便出战也是打酱油敲边鼓,算是被打入了冷宫。】

    【2:宋时殿前司、马军司、步军司统称三衙,殿前司的都点检、副都点检、都指挥使,副都指挥使俗称俗称殿帅,但都点检基本不设(宋太祖在后周时即任此职)。高俅此人在政和时期的事迹史料不是很详尽,只知道在政和间被赵佶安排在刘仲武军中镀金,以边功晋身殿帅,具体是何职务,官至何阶不详。】

第一百三十三章 西南夷事定潜针

    牛马是历朝都加以保护的牲畜,便是自己的,也不能随便杀,宋刑统明文法定,杀自己马牛要挨脊杖十七。

    不过这只是大面上的规定,就像榷酒制一样,在内地私造酒曲,罪至杀头,在边地却没事。何况兴文寨还不是州县,属于边地之边。

    另一方面,勋贵仕宦们仗着以钱赎罪的特权,也经常吃牛肉,以至于庆历时仁宗皇帝曾下令再逮着吃牛肉的官二代,不得以赎论。但到了眼下这时节,丰亨豫大,洋洋大观,赵佶自己都在汴梁设了养牛院,饲养“祀牛”,名义上是祭天之类的庆典才用,实际是怎么回事,看江崇一点也不把法令放在心上就能明白。

    江崇问:“是从广南西路贩来的牛?”

    两广、福建和蜀地都产牛,但是蜀中耕牛价高一些,兴文寨离广西近,广西牛不仅多,而且便宜,一头也就十贯大铁钱,内地牛一般都十贯铜钱一头。

    宇文柏摇头:“多是黔牛,不仅僰人养牛,西南夷诸族也都养牛。”

    江崇咂着嘴道:“怪不得,田种得少,牛养得多,不吃怎么行呢?就不知有没有好厨子……”

    归来州的客驿里,王冲也正咂着嘴埋怨道:“你们两个也该练练厨技了,女孩子要入得厅堂,下得厨房。”

    桌子上摆满了山珍野味,可烹饪不得法,王冲和王世义都难以下咽,僰人护卫们却大快朵颐,吃得满嘴流油。

    装作乖巧的罗蚕娘露了原形。呲牙哼道:“还要上得战场?你对女人的要求还真高!”

    李银月却呸了一声,这浑话她早就听过。后面还有一句呢,暗损道:“那些事。还是找香莲玉莲吧!”

    王冲还有心思调笑,王世义却是忧心忡忡:“罗氏鬼主会怎么应对?若是惹恼了他们,大处是害了兴文寨和二郎你的前程,小处更会害了咱们性命,大小都是祸啊。”

    为保安全,此行王冲不仅带了王世义和两个“贴身护卫”,还有八十名僰人铺丁,防备盗贼是够了,可罗氏夷人要收拾他们。却是轻而易举。

    王冲摆手道:“若是孙安抚派人来倒难说,可我们来就不一样了,放心……”

    说到正事,罗蚕娘不满地道:“罗氏鬼国又不是我们僰人,自古就不受官府管,那个孙安抚,想立功有些想疯了!”

    王冲笑道:“作王家女人,便得好好读书,像你这样不学无术。开口就闹笑话的,出门可要丢我王家的脸!”

    罗蚕娘红了脸,正想顶一句“我才不作你家女人”,却见李银月撅嘴侧头。脸色不豫,又改了口:“我怎么就不学无术!?罗氏鬼国什么时候归官府管啦!?”

    哗啦一声,王冲展开扇子。呼呼扇了起来,一副纨绔公子哥模样:“亏得你们还靠着罗氏鬼国。却连他们的起源都不明白,好好听本公子说来……”

    要说罗氏鬼国。就得说这一支西南夷的始祖昆明夷,其祖希母遮传三十一世到驾俄慕,汉名祝明,聚族而居,号为罗邑,所居山为罗邑山,夷语邑通业,又号罗业白主。

    祝明生六子,号为夷人六祖。由滇西向四方发展,六子慕济济一族迁到滇东、黔西,这就是罗氏鬼国的祖先。

    罗氏夷人有个特点,他们以父亲的名为姓,一代代传下去。慕济济的儿子叫济火,此人青史留名。

    “当时是东汉末年,西南诸夷表附朝廷,朝廷在其地设郡邑,将他们这些首领封为邑侯君长,虽然只是名义上,但已算归官府管了。那是……快一千年前的事,为什么你们要把宋人称作汉人,就因为汉时的官府,已征服了天下啊。我们这些后人,想想就有愧祖先。”

    教育了罗蚕娘,抒发了无谓的感慨,王冲接着解说:“孟获你们该知道吧,他正是罗氏夷人,驾俄慕二子孟雅怯的孙子。他起兵造反,他叔叔济火给诸葛亮献粮献路。平定孟获后,诸葛亮就封他为罗殿国王,这就是罗氏鬼国的起源。”

    济火这一支一直在滇东的东川,再传十九世到了易翁者,那是五代的齐梁时期。易翁者的三个儿子向外扩张,分作三支。长子阿台和次子阿轮向东南,幼子阿纳向东北。

    此时滇黔之地,多为夷人大姓爨瓒占据,史称爨蛮。爨瓒死后,二子分东爨、西爨。济火一支的阿台、阿轮附于东爨。因为这两族人多穿黑衣,人称乌蛮,自称暴蛮部。济火一支还有六部,也称乌蛮,总为七部。元丰时乞第作反,这个乞弟,就是乌蛮人,也即济火的后人。

    乌蛮里暴蛮势力最大,但易翁者幼子者阿纳所传的阿纳卢鹿部渐渐崛起,向西南发展,和暴蛮部连成一片。隋时东爨衰落,暴蛮就取而代之。这一部乌蛮崇尚恶鬼,族中百家推举一个小鬼主,主祭祀的长老为鬼主,暴蛮各部首领则为大鬼主,其部自称罗国,大首领称罗王,以彰显自己虽是济火后代,但与济火嫡系的罗殿国不同。

    王世义、李银月和罗蚕娘听得头晕:“这就是罗氏鬼国的由来?”

    王冲摇头:“还没完呢……”

    到五代时,济火这一支罗氏夷人就有三个独立的势力,罗殿国,阿台阿轮部暴蛮所建的罗国以及者阿纳的卢鹿部。罗殿国在滇北,卢鹿部在滇东,暴蛮部罗国在黔西。

    五代末,济火直系第四十五世孙纳志主色向东南入侵矩州(贵阳),让儿子若藏镇守,宋太祖乾德年间,若藏献物归顺。开宝七年,若藏让儿子普贵以矩州向朝廷献土内附,朝廷任命普贵为矩州刺史。土语里“矩”与“贵”同音,朝廷在敕书里写作“惟尔贵州。远在要荒”,这就有了“贵州”之名。只是文书上依旧写作“矩州刺史”。

    仁宗时,济火第五十一世孙阿阔额枼请求复建姚州。朝廷赐号姚州刺史。额枼的孙子则额袭位时,南面罗氏鬼国嫡系正支已经绝统,则额就窃号罗氏鬼国,这样卢鹿部也就成了罗氏鬼国。

    “虽然现在依旧有不同支系的划分,现在的罗殿国也不是三国时受封的那个罗殿国,不过大致可以把罗氏夷人看作两部分,东面跟我们打交道的罗氏鬼国,西面依附于大理国的罗殿国。”

    看三人眼瞳开始失焦,王冲怜悯地作了简要的总结。

    罗蚕娘和李银月眼里满是敬佩。再回想之前王冲的调笑,又低下了头,都是被心中忽然升起的一股甜蜜羞住了。天文地理无所不知,历史人情无所不晓,更是文武双全,翩翩少年,侍奉这样一个人,便是没什么功名富贵,也不知天下间多少女子会羡慕她们。

    王世义则抹了一把额头上的细汗。问:“二郎,这些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不等王冲回答,又拍额道:“书!你看过的古书!”

    既然他自己脑补了。王冲也就不解释了。罗氏夷人的历史沿革,要到很晚的时候才有人总结,早前的古书也就讲过大概。

    他是怎么知道这些事的?那是机缘加苦功。当初在轮缚大囤见卜漏时。他就很好奇卜漏的雄心是哪里来的,是不是背后的罗氏鬼国撑腰。卜漏顺着他的话风。虚言恫吓说的确如此,王冲也顺竿子往上爬。从他口里掏出来几个跟罗氏鬼国交往密切的僰人名字。

    而后轮多囤僰人阿大有异心,王冲对罗氏鬼国就有了更多提防,只要遇上僰人夷人,就要问及罗氏鬼国的事。待弄清楚罗氏鬼国与泸州这边的僰人泾渭分明,无心且无力插手时,已积下了丰富的资料。

    基于这些资料,孙羲叟对归来州的企图,在王冲看来就是个大笑话。不过运作得当的话,挣个面子却是不难,王冲便是为此而来。

    罗氏鬼国是常贡夷属,但与朝廷的关系,也就限于名义而已。罗氏鬼国秉承罗氏千年传承,与中央朝廷始终保持着若即若离的状态,滇、黔、贵等地各支系,各族群的应对已让大鬼主焦头烂额。以血脉延续的权力格局,以及近似分封体制的峒囤组织,统治这片地域已到极限,再无可能向外扩张。

    同样,朝廷也将这片山岭密布,全是异族的地域视为难以统治之地,无心去“导夷入华”,归来州就是双方这种默契相处的产物。宋初不服罗氏鬼国的一部乌蛮人献土内附,这就有了归来州。元丰时乌蛮首领乞弟有野心,侵入僰人之地,引发大乱。朝廷讨平后,将此地交予罗氏鬼国“托管”,归来州就成了双方共有的特区。

    孙羲叟虽对归来州有心,具体目标是什么,王冲还不清楚,他猜测是效仿黔东遵义军之例,在归来州建一个军治,这样就能彰显开边之功。

    赵遹平定晏州僰乱,拓地两千里,从直秘阁迁为龙图阁直学士,照惯例,若是出外,还要再拜学士。孙羲叟因随军转运之功,得了集贤修撰,离学士还有老大一截。归来州设军,至少拓地千里,就算成不了孙龙图,也能爬上待制,成为侍从官。

    只是这么一来,势必惊动罗氏鬼国的大鬼主。东北已有遵义军,遵义军之北的田氏又紧附朝廷,现在北面再直接设军,针对的意味太强,很容易捅出大篓子。

    若是换在神宗朝之前,王冲并不担心。朝中虽有党争,却还能就事论事,孙羲叟此策的阻力很大,难以实施。但在这一朝,君臣一心,拍脑袋的蠢事一桩接一桩干,谁知道朝中谁谁心头一热,鼎力支持孙羲叟,搞出一场黔贵大战!?

    形势演进至此,王冲自认也有些责任,兴文寨安顿得太顺利,让孙羲叟有些飘飘然了。亲至归来州,也是给自己擦屁股,当然,能挣出额外的福利也好。

    说福利,福利就到,一帮莺莺燕燕涌进驿馆。归来州虽夹在大山长河之间,偏僻荒凉。但这里是朝廷和罗氏鬼国的法外之地,另有一番热闹。监管此处的旁甘是罗王的庶子。王冲是以谈商事的名义而来,旁甘也就乐得暂时不出面,找来美女探他的真实来意。

    “可惜啊,丽质天生,却被庸脂俗粉糟践了,还有你们身上穿的绸裙,在蜀地连看门人都瞧不上,叫你们的东家来,我与他谈谈生意经。”

    来的女子虽是夷人。姿容却很不错,夷女又比汉女少礼教之累,换上汉装,风情着实挠人。李银月和罗蚕娘正生恼时,王冲却来了这么一句,扫落一片夷女芳心,让她们这两个“夷女”心中再甜,这家伙倒不是见着美女就腿软的啊。

    “王官人,你真是来谈生意的?”

    旁甘终于露面了。劈头就问。

    他犹自不信:“我们罗国物产贫瘠,道路险阻,就连朝贡都找不到什么东西出手,就贡些铜鼓和山野之物。怎么与你们作生意?”

    这个有归来州鬼主名号的中年夷酋曾多次随团入贡,是汴梁常客了,汉话很流利。对相关事务也很熟悉。言语里满是不信,却又急着来见王冲。自然是抱着一丝侥幸。

    见识过了内地的富庶,蹲在大山里。旁甘自然不甘寂寞。就算再有权势,日子过得还不如内地一个小地主体面,没办法,罗国所处之地,真是抬头不见日,地无三尺平。不管是物产还是商贸,都受环境限制,过得实在苦逼。

    旁甘这心态,也正是罗国上层人物,乃至罗王所共有的。现实如此,难以找到良方,族群也早过了开拓时期,只能过一天日子撞一天钟,已经麻木了。现在王冲说,能在这事上打开局面,便是虚言,旁甘也要来听听。

    王冲道:“你们罗国之地又不是瀚海荒漠,物产多得是,就看能不能找准。道路险阻么,只要有长久之利,自然有商人来开路。大宋和罗国的事太大,我们两人论不上,可归来州与兴文寨的来往,我们却能作主。兴文寨现在缺粮食,缺牛羊,上万人,什么都缺。归来州只作一千人的生意,一年也是几千贯的利……”

    王冲画出了偌大的饼子,听得旁甘张大了嘴,好半天合不上。

    王冲的意思是,将归来州与兴文寨两地紧密联系起来,互为双方的商贸关口。归来州通过兴文寨,将内地商货输入罗国,而兴文寨通过归来州,吸纳罗国的商货。要实现这样的合作,除了修整道路,建立关卡等硬件工程外,还要制定利于双方商人来往的贸易政策。

    “总而言之,让我们两地,有榷场之实,无榷场之名。”

    王冲说得漂亮,旁甘是难以全信。罗国到底能出产什么,这一点王冲不能说服他。

    “那我就直说了,鬼主记在心里就好。罗国有铜铅锡,尤其是铜。我明白,你们产得少,那只是不得法而已,若是让内地人来教你们呢?就算你们产得少,大理国产得多,你们通过罗殿国贩运过来,也能得不少利。”

    “路程险阻?只要铜能到内地,换得丝瓷茶盐乃至铁器就行嘛,不管铜是什么样子……”

    被旁甘逼得紧了,王冲遮遮掩掩再道出这番话,旁甘两眼顿时蹭亮,这话里有一个偌大的暗示……铸铜钱!

    他压住心头的激动,也遮遮掩掩地问:“朝廷……会过问吧?”

    王冲一笑:“所以,才要鬼主说动罗王,在归来州的名义上,再给朝廷一个面子。有了这个面子,他日这事便是摆上台面,大家也好说话,免得出了误会。”

    看着王冲嘴里那口白牙,旁甘冷笑道:“原来是为孙安抚当说客来的!”

    朝廷在泸南平定了僰人之乱,设了泸南安抚使,罗国就已警惕了,担心这是针对罗国之举。而后泸南的孙安抚,似乎也对归来州动了心思,这事旁甘拐弯抹角也已知道。

    王冲来归来州,旁甘就担心是孙安抚派的使者,却没想到却只谈生意。一张画饼刚吊起他胃口,话题又转了回来,结果还是为了此事。

    王冲摇头道:“孙安抚的说客,就不会这么拐弯抹角了。第一句就会问,失间在哪里!?”

    旁甘脸色再白一层,失间就在他手里。此人有勇,又知泸南事,逃到归来州投奔他,他当场就收下了。万一朝廷真有心动归来州,这人也能当一张牌。

    却没想到,这张牌也会害了自己,不,就算自己不捏,这本就是朝廷的一张牌。当年乞弟作乱,官兵征讨未得,还把归来州划给罗国,看似罗国得利,又何尝不是朝廷以此人此地为一张牌,留待他日有用时再出呢?瞧,现在就动手了。

    “把失间送上,再献归来州的版籍,求朝廷再给一个州刺史,孙安抚便算功成。你放心,本官所管的兴文寨都没设军州县监,还轮不到归来州设!最多委你一个实官。”

    王冲此时也亮了底牌,旁甘脸颊扭曲:“官人,我能信你?”

    轮到王冲冷笑:“你有选择,可以试着去信孙安抚。”

    旁甘低头叹道:“可我只管归来州,这等大事,罗王会另有顾虑……”

    王冲道:“你管归来州,就如我管兴文寨,我能在兴文寨一言九鼎,你呢?”

    这也是暗示,暗示他把牢归来州事务,以此为凭,占住此事的话语权。一时间,旁甘踌躇难定,心中一半是因王冲画下的大饼而火热,一半是因此事关系太重,自己几乎就是以身家性命一搏而冰冷。

    江安县,原本的随军转运使官署转用为安抚司临时官署,孙羲叟正伏案批示文书,打开一封从兴文寨来的书信,略略一看,脸色顿时大变。

    “王冲这小子!”

    孙羲叟被惊住了,这是王冲的信,说他知安抚有心归来州,便主动去了归来州打探情况。

    这少年,到底是功名心热,还是太楞太直,只知忠事!?上司露了点口风,他便不辞辛劳,甚至冒着绝大风险跑去办事?

    一时间,孙羲叟觉得,自己对王冲好像并没看透。(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十四章 人心易改钱为利

    “王冲此子,少年早慧,又连历大变,不能当他是一般少年。我族侄赵梓在信中说,可用此子之才,不可用此子之人。其人心性……往好处说,是锐直,往恶处说,是偏狭。在华阳时,他行事便无所顾忌,专坏成法,另开新局。到泸州后,更是不知中庸,只顾快意,只求目的。为求功成,天变不足畏,人言不足恤,你要用他,千万小心。”

    这是赵遹离开泸州时对孙羲叟的嘱咐,孙羲叟与赵遹交情深厚,这些话是发自赵遹肺腑,直接把王冲比作又一个王安石。听赵遹的意思,王冲甚至比王安石还要令人忌惮。王冲此子不仅文武双全,在西园晒书会上露出的一丝学理苗头,更有颠覆之意,近于离经叛道。

    王冲自然不能跟王安石相提并论,拗相公负三十年大才,一朝得用,才露了祸害天下的真面目,而王冲么,桩桩小事便已露了本质。赵遹不仅要在朝堂打压他,不让他入了官家或者哪位相公的眼,还要孙羲叟小心提防。而实际操作嘛,让他跟僰人之事绑得越紧越好,得官乃至得差遣都没什么,就是不能让他跟朝堂格局有染。

    基于这样的认识,孙羲叟就没有深交笼络王冲的意思,只把他当作僰事上的一柄利刃。此刃很锋利,竟然借势安定了兴文寨周边,让兴文寨这个异数立稳了。这让孙羲叟心思更加火热,再借兴文寨之势,叩问归来州。

    孙羲叟本想着先将风声传出去。试探归来州和罗氏鬼国的反应,也包括朝堂的反应。最终目标是要在归来州设军。这也是尽他泸南安抚使的职责。有宋以来,川峡四路里。就泸南最能折腾,其次才轮得到永康军对面的茂州汶州羌蕃。元丰乱过,元佑乱过,之前更是大乱。朝廷在泸南设安抚司,以泸州镇固夷事,他便要将朝廷的意志贯彻到底。

    元丰时乌蛮乱过,之前虽是僰人之乱,背后的罗氏鬼国难说没有插手。孙羲叟虽然不太清楚罗氏鬼国的情况,但以他做事讲求精细的心性来看。一件事就得丁卯分明,不存在暧昧模糊。罗氏鬼国无辜,朝廷怎么作,都不该有异心。若是有染,那更该如此,以强势震慑这个蛮国。如果罗氏鬼国作乱,不正好印证了他的忧虑?至于会不会被劾生事,只要妥当解决此事,那就是功。不像贾宗谅,能生事却不能平事。

    却没想,他这番盘算还没展开,朝廷还没有反应回来。王冲就冲在了前面。

    为救父亲,敢于火箭焚匾……

    为救同窗,敢于献佞君上……

    还是为救父亲。舍得破家,乃至随父从军。进而甘冒奇险,只求为父亲脱罪……

    为兑现承诺。更敢以区区少年之身,担下数千僰人前程……

    回味自己所知的王冲事迹,再跟眼下此事一对比,孙羲叟摇头,这个王冲,怎么看都不是个奸狡之辈。赵遹就顾着去看他行事的手段,却不理他行事的用心。没错,王冲行事的确专擅权谋,可看他担起的事,不行权谋也根本成不了事,而他的用心,却真是一片赤诚。

    那么这次王冲去归来州,又是为了什么呢?

    孙羲叟心中闪过一丝愧疚的念头,难道是将自己辟举他入安抚司任管勾书写机宜文字这事当作大恩,尽心回报?

    这事他用心不纯,兴文寨约盟大获成功,泸南由此基本安定下来,王冲功劳不小,他得有所酬谢,但因赵遹的嘱咐,又不能让王冲得用,干脆就来了这么一手。既向王冲表明了态度,又能引动朝堂,阻了王冲的官途。

    “这小子……竟是个憨直之人!罢了,我也亲去兴文寨作他的后盾,趁热打铁,将归来州之事办了。”

    想来想去,孙羲叟只能这般感慨,而归来州之事,既然王冲已经替他开路了,他也不能就此退缩。

    孙羲叟到兴文寨时,已是四月二十。他不是第一次来兴文寨了,但也为兴文寨一日一变,整洁中又见生机勃勃的气象所动。而在这里跟廉访使江崇撞上,却又感觉像是吃了只苍蝇。

    “安抚真是忠勤……”

    “廉访也有心了……”

    两人见面,淡淡两三句后便不知该怎么说下去了。孙羲叟是不屑加不爽,走马承受就是皇帝的耳目,在他这个正经文官面前,依旧得毕恭毕敬。但此时的走马承受比往朝嚣张了不少,就说江崇,此时跑到兴文寨来,不是看王冲,就是衡量归来州之事,不管哪一件,都让孙羲叟很反感。

    沉默相持许久,孙羲叟无奈地道:“廉访既在此,本官便去巡查寨堡了。”

    这是潜规则,文官不好与走马承受同时共视一事。如果是在其他地方,江崇就得避开孙羲叟,可这里除了兴文寨,也没有江崇有理由去的地方,他只好硬着头皮顶。孙羲叟是安抚使,视察城寨防务,巡视峒囤,哪里都能去。

    江崇勉强笑道:“江某也是尽心公事,安抚莫要怪罪。”

    不怪罪才怪!

    孙羲叟气呼呼地离了兴文寨,跑去寨子外的军寨,逮着种骞出气。翻约盟时种骞没在场的老帐,挑剔军寨里的泸州义军军纪松弛,搞得种骞一脸灰一肚气,却无处发泄。

    一个安抚使,一个廉访使,一内一外蹲在兴文寨,再加个脾气不好的知寨,兴文寨的人再没了好日子过。窦罗枝整日长吁短叹,她是没了机会去亲近王彦中,而王彦中也闷闷不乐。孙羲叟总把他招去谈文下棋。这人文学不怎么的,却又自傲,棋艺不佳,棋品也不好,憋得他很难受。

    江崇也难受。有孙羲叟在附近,他再不敢大吃牛肉。大口喝酒,只能摆出一副忠勤模样。一桩桩细查兴文寨的事务。至于宇文柏、鲜于萌和唐玮,干脆缩起来,不再跟他们打照面。

    日子一天天过去,泸南的气候开始又热又闷,再加上心情不好,人人都像是抹了一层浆糊在身上,份外难受。到了四月二十八,孙羲叟和江崇都等得不耐烦,担忧王冲出事。归来州会有大变时,王冲终于回来了。

    “廉访也来了?”

    王冲与江崇见面,见王冲丰神俊朗,气度雍容,没一点苦大仇深的锐利感觉,更像出身仕宦的公子哥,让江崇很有些诧异。却不知此时的王冲,已解了心结,立下宏愿。以至心性豁朗,才有如此气质。

    有心跟王冲深谈,但时候不对,江崇无奈地道:“王将仕还是先去见孙安抚吧。前日他去了轮多囤,今日也该回来了。”

    孙羲叟也来了,正好……

    “江廉访与我一同去吧。有些事,便是孙安抚。也该想与廉访共知。归来州有大前景,就不知廉访愿不愿与安抚同赌。”

    王冲直接拉上江崇。江崇下意识要拒绝,可听到这话,眼中闪过精芒,踌躇片刻,跟着王冲去了。

    “事情就是这样,安抚若有决心,归来州便能作稳朝廷藩篱。”

    军寨里,种骞这个主人被赶了出去,王冲将归来州之行详尽道出,听得孙羲叟和江崇心驰神摇。

    罗氏鬼国愿意再献归来州,而且不是名义上的献,只要让归来州鬼主旁甘世袭名义上的归来州官职,归来州便是朝廷治下。新的名字甚至都想好了,可以叫归州。

    “罗氏鬼国,不忌惮朝廷有他心?”

    江崇身为武人,在这一点上比孙羲叟还想得深。把这话深深一品,孙羲叟脸色微变,他倒是低估了此事的影响。

    王冲道:“罗国这几代罗王,已安乐多年,只求守成,只要朝廷施恩安抚,以归来州再换得朝廷封赏和商贸之利,他们乐见其成,原本归来州也非他们固有之地。”

    他再补充道:“不过朝廷与罗国两方都难信此事可轻易而为,就看安抚和廉访能不能说动朝廷了,给出足够诚意。”

    孙江两人恍然,才知王冲为何非要把他们两人拉在一起谈这事。王冲的意思是,整件事情,其实就是个信任问题。罗国那边其实没什么变数,只要朝廷给名给利,就能坐享开边之功。但朝廷能不能信此事,只要给了名头,就能收下归来州,这是个大问题。孙羲叟说话不完全顶用,要再加上江崇在官家那用些功夫,两面合力,才能让汴梁相信,动归来州没什么问题。

    不过这样一来,就如王冲所言,对两人来说就是一场赌博。孙羲叟本意是想设军,有军治在,就确立了以兵为防的策略。他日出事,还可以追责知军等地方官员,而现在却是设州,如泸南安抚司下的纯州祥州戎州一样,一步到位,他日归来州以及罗国出了问题,就要归罪于他这个主张恩抚笼络之人。

    至于江崇,更是豪赌。他一旦沾了此事,也就与归来州的前景祸福相倚。可好处却是,若是成功,他就显出了治事之才,很有可能摆脱皇帝耳目这条路子。

    “此事怕是那个旁甘更想得名利吧,由此可见,罗国内部,并非铁板一块。”

    孙羲叟抓住了此事的关键,王冲暗道,此人对事情的细节可不糊涂。他在归来州呆了十多天,就是坐等旁甘的消息。旁甘被他说动,派人急赴毕节的罗王府,取得了罗王的允准。具体细节王冲不清楚,但猜测也是跟利有关。旁甘应该是允诺上缴多少财货,让罗王动了心。

    其实整件事情里,最关键的一点,就是王冲暗示旁甘可以私铸铜钱。这一点牵扯太深,王冲自然不会跟孙羲叟和江崇说透。罗国有铜,即便不足,还有罗殿国乃至大理国,只要找来内地钱匠,铸什么铜钱都没问题。

    罗国通过归来州和兴文寨,用铜钱换取内地的商货,获利比直接卖铜丰厚。而这些铜钱流入宋地后,既可以顺江而下,在荆湖和江淮直接当钱用。也可以融为铜器行销。就宋地这边的商贾而言,也是大利。

    既然两面都是利。之前为何没有这么做呢?

    这就有两重阻碍,一是罗国道路险阻。商贸不通。并不是说真没办法贩运商货,而是流通太弱,没有走出一条宽敞之路。其二就是法令问题,罗国铸大宋铜钱,流入铁钱区,这就大违朝廷之策。

    但王冲以兴文寨对归来州,这两重阻碍就有望解决。

    道路问题,真要有大宗商货来往,便是绝壁。也能搭出栈桥。比如戎州雅州,朝廷以茶换羌蕃的马,不是就生生走出了一条茶马古道?

    而法令问题,这就是私下的勾当了。王冲建议旁甘,将此事从官面上剥开,以兴文商行对旁甘在归来州所建的商行,两家控制私铸铜钱的流向,只要不扩散得太快,遮掩个几年没问题。几年之后。再视情况选择洗白之路。大宋缺铜,铜钱外流很忌讳,内流却是很欢迎的。到时无非也就是朝廷要想办法掌控这条路,可涉及到罗国。该也不敢大动干戈。

    孙江两人默然许久,江崇忽然道:“我记得,朝廷对罗国本就封过矩州和姚州刺史。再封个归州刺史,也没什么。”

    孙羲叟眼中也绽出精芒:“一个州刺史。还是给罗王庶子的,有多大意义?若是罗王愿受朝廷封号……”

    果然是个胆大心厚的主。连江崇也都暗抽口凉气。王冲暗自摇头,这就不止是归来州的事,会影响到与大理国的关系,撼动整个西南。罗王历来都是以儿子,以一小块土地,间接借用大宋的名义,不愿直接受大宋封授,毕竟旁边就是大理国。

    孙羲叟也意识到这事不太可能,失笑道:“只是一说而已……”

    他深吸口气,点头道:“此事无廉访相助,倒真难让朝廷动心,不过,本官还是想见见这个旁甘,听他亲口说来。守正,你可愿为本官搭线?”

    孙羲叟这已是认可了大半,但出于谨慎,他还得亲自出面。

    王冲早与旁甘达成了默契,点头道:“安抚愿行此事,旁甘会到兴文寨来见安抚。”

    两人一怔,王冲竟然说动了旁甘来兴文寨!?真不知是王冲口才太了得,还是旁甘名利之心太重!?

    恐怕是后者吧,不然归来州之事,哪能这么顺畅?孙羲叟这么想着。

    江崇看王冲的眼神却又变了,没有偌大的利益,可办不到此事,王冲到底拿出了什么东西?

    虽然两人依旧各怀心思,但就在这一日,兴文军寨的小厅堂里,孙羲叟、江崇和王冲三人,就归来州献土之事达成了一致。

    离开兴文寨时,孙羲叟抚着王冲的肩膀,憋了许久,才挤出一句话:“守正,本官于你有愧啊!”

    王冲笑道:“安抚哪里话?安抚辟举王冲入安抚司,这番恩德,绝不敢忘!就算安抚没有此举,为安兴文寨数千生灵,为朝廷定泸南,王冲也当尽心国事,以安抚之急为急!”

    孙羲叟再叹,这话似乎有马屁之嫌了,却听王冲又道:“王冲敬安抚,如敬赵龙图,安抚与龙图都是勇于任事之人,王冲从安抚和龙图身上学到了不少东西!”

    虽然对这两人某些行径很不满,但这话倒还是真诚的。如果给许光凝打六十分,赵孙两人便有七十分,相对的,邓洵武那等人,三十分都不到。

    孙羲叟心中感慨,苦笑道:“可辟举之事,多半无望啊。”

    王冲再拱手道:“王冲年少,还未学成,怎会急于仕途?王冲是感安抚赏识之心!”

    这也是真话,才十七岁,急着当官任差干嘛?更重要的是打基础,学知、名望、财力、历练,这才是基础。

    孙羲叟更用力地拍着王冲肩膀:“好!好好做!我定不负你!”

    赵龙图,你终究是看错人了。

    孙羲叟满腔感慨地走了,江崇找到王冲,目光闪烁不定。

    “守正,我有些不明白,旁甘到底是得了什么利,才会这么主动?”

    他问得很隐讳,意思却很直接,王冲微微一笑:“廉访,你这是代谁问的?官家?邓相公,还是你自己?”

    江崇沉默片刻,低声道:“这里只有武人江崇,没有廉访,没有邓家姻亲。”

    将宇文柏对江崇的描述再品了一回,王冲掏出一枚大观铜钱,默默放在书案上。

    此人可以拉拢,这个坑本来就要找人来一起蹲,也考虑过孙羲叟。可孙羲叟是文官,地位也到了一定层面,这种事很有顾虑,而这个不得志的武人江崇,正合适。

    江崇盯着那枚铜钱,疑惑不语,这就是利嘛,他在问具体是什么利。

    “有些事情想得太深太多,反而忽略了它的表面……”

    王冲悠悠的话语,如勾魂魔音,深深透入江崇心底。(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十五章 成人成事善恶源

    盛夏八月,将近巳时(早九点),下了一夜的雨终于停了,日头探出云层,将兴文寨笼罩在一片迷蒙光晕中,

    兴文寨的景象比几个月前又有变化,原本的木楼草顶全换作了灰瓦,寨子更大了一圈,看上去已是个颇有规模,且极为规整,令人赏心悦目的城镇。

    寨子多出来的一圈与寨中相对密集的制式木楼不同,那是一座座院落,依旧规整划齐,只是屋舍的数目,占地大小不同。倚坡傍山而立,让兴文寨更显出一种错落缤纷的立体感。

    西面一座三进大院的后院里,一高一矮两个少女靠在石台边,就着几根竹管引下的水梳洗。这石台设计的颇为精巧,就是少女面对假山的一部分。假山一侧有个小水潭,沿着沟渠,由竹管引水而下。水再沿石台的沟渠流入假山下的水潭,一架丈高的水轮伸入水潭,让人或牲畜摇动水轮,水又会被提回假山上的水潭。

    假山周围载满了青竹,映得潭水清幽深邃,水流潺潺,颇为雅致宁静,却因这两个少女的存在,这幅画卷的气息又转为鲜艳活泼。

    两个少女的衣着很有些怪异,虽是上孺下裙,孺衣却是窄袖,裙只到膝下,露出暗花灯笼绸裤和类似男式的皮履。腰间扎着宽皮带,围了一圈腰上黄,色泽却不像真正的腰上黄那么艳丽,更像厨娘的围裙。

    两个少女的发式也异常简洁,高挑少女就把长发梳拢在脑后,用红绸带绑作一束。露出白皙额头,加上挺直的柳叶眉和飘飞眼角。显得明丽舒畅。矮个子少女则分作两束,像是马尾般垂着。额前刘海及眉,眼睛又大又圆,甜美异常。

    “蚕妹妹,督着大家把被子衣裳都晒晒,这半月来雨下下停停,今天才有了这日头。”

    李银月用毛巾擦干了手,放下袖子,将皓白手腕遮住,对罗蚕娘交代道。

    “你值日的时候都在下雨。什么事都不必干,轮到我值日,太阳就出来了……”

    罗蚕娘不满地嘀咕着,王家宅院是她们两个负责,事情分出王家和王冲两部分。两人三日一换,一人管王家宅院杂事,一人服侍王冲。服侍王冲当然是乐事,管王家宅院事就辛苦了。

    尚幸王冲又找了十来个婢女仆役分担杂事,窦罗枝也塞了两个贴身侍女到王彦中身边。管事也就是管人而已。

    天气这么好,王冲肯定又要去外面溜达,这半月来都憋在院子里,罗蚕娘都快憋出内伤。却因值日还要继续憋,噘着嘴继续抱怨:“照官人的说法,我还是株幼苗。就要遭这般摧残……”

    李银月噗哧一笑:“官人那话,说的可不是这个。”

    罗蚕娘不解地看向她。此时李银月正反手整理发束,高高胸脯挺拔而立。看得罗蚕娘两眼发晕。低头再看自己,脸颊顿时红了,恨恨地道:“长得跟牛似的,真不害臊!”

    李银月呵呵笑着,胸口直荡涟漪,让罗蚕娘更不敢看,气呼呼地走了。朝着她的背影吐了吐舌头,李银月鄙夷地道:“成天就想着上他的床,到底谁不害臊!”

    两个少女这般“勾心斗角”也是日常了,气跑了罗蚕娘,李银月便进了王冲的寝室,正要整理床铺,却讶异地发现,某人还高卧不起。

    这可奇怪了,她与王冲相处这些日子来,王冲每天都比她起得早。起床后便与王彦中和一帮兄弟好友跑步打拳,诵书习文。即便前日忙到半夜,这习惯也雷打不动,今天是怎么了?

    她劈头喝道:“太阳都晒屁股了,还不起床!”

    床上的人嗯哼了一声,再没反应,李银月心口一紧,难道是生病了?

    两步并作一步冲过去,却发现王冲已醒了,眼睛瞪得大大的,不知在发什么呆。

    摸摸他的额头,没事,李银月小心地问:“怎么了?”

    王冲呆呆地摇头:“没什么,我只是在想一个很严肃的问题。”

    又在装神弄鬼了!紧张消散,李银月没好气地伸手揭被子:“那就起床吃饱了饭再想!别害人担心!”

    王冲张口想喝止,却已晚了,被子揭开,一股异样的气味升起,李银月捂着鼻子,定睛一看,咦?

    少女眼睛瞪得圆圆的,“你……尿床了!?”

    王冲无奈地苦笑:“我不是幼儿,你也不是无知幼女了。”

    少女蹙眉,跟自己有什么关系?再一激灵,一张脸顿时红透,原来是……

    丢下被子,少女强撑着嗤笑道:“没羞!”

    王冲不见慌乱,一本正经地道:“精满自溢,这是人之常情,说明我气血两旺,完全成年了,这跟羞耻有什么关系?”

    少女眼神发飘,“那、那你又在想什么!?”

    看着少女的脸颊在阳光下粉红莹润,羞涩间的风情让人入迷,王冲感觉自己的精关又开始松动,暗叹节操真的快不保了。

    “我是在想,银月你初潮时,到底在想什么?”

    这一句问得少女脸色从粉红转为赤红,捂着脸就要遁走,这家伙真是太可恶了!分明是他遗精,该我笑话他,怎么变成我被他笑话了?

    “你走了,谁来替我收拾?我今天还要不要出门?”

    王冲的幽怨之语止住了她的脚步,怪不得没起床呢,原来是等着她来。

    少女转回来,别着头,咬着牙地道:“要我收拾,就别再多嘴!”

    待她再到床前,嗅着清新的香气,王冲还是忍不住地道:“我就再说一句。”

    红晕已从脸颊染到脖颈,少女低头道:“就一句!”。

    两人几乎是耳鬓厮磨的姿势,王冲从衣领缝里看进去。少女锁骨下的一片胸脯已如胭脂般殷红,一股热气顿时在下腹翻腾不息。本能无可遏止。驱策着王冲伸臂环住少女,将她重重封了嘴。连唇带舌,一并恣意品尝。

    待到少女也被本能驱使,迷茫地从咽喉深处发出一声婉转呻吟时,王冲才放开她,转到她耳边道:“这是我的第一次,换你的第一次。”

    少女已被这奇袭夺走了全身的气力,软在王冲怀里,神智也变得懵懂不清。待稍稍回神,却没觉得惊讶。甚至那羞涩也脱去了大半,好像这事就像竹管里流出的水那般自然,或者说,是早就为这一日作好了心理准备。

    但即便是只剩小半羞涩,也足以让她抬不起头,而这话更让她有一种即将被狂潮吞没的虚弱感。

    “现在?”

    少女低低说着,虽是疑问,却像是在为什么事作准备,这反应让王冲愣住。苦笑道:“我说的不是那个……”

    他一巴掌拍在少女的翘臀上:“小色女,还不替我收拾!”

    一瞬间,少女身躯紧绷如铁,王冲甚至听到了牙关咬得格格作响的声音。暗道不好。

    惊呼声传遍了王家宅院,“不要这么粗鲁!”

    被子衣服四下飞着,王冲被剥得光溜溜的。李银月铁青着脸,像是摆弄案板上的鱼一般给王冲擦洗。即便是那羞人之处也视若不见。

    胡乱套上衣服,王冲被李银月推出了门。心中很是懊恼,自己果然是禽兽不如啊。一边整理着衣服一边离去,却不知身后屋子里,李银月正抱着胳膊,粉舌舔着红唇,脸上浮起甜甜笑意。

    乡司长楼上,唐玮、宇文柏和鲜于萌见王冲现身,都一脸贼笑。

    “守正啊,今日竟然没有晨练,是不是昨夜太过操劳?”

    “既然累,就好生歇息嘛,何苦急着出门呢?连衣服都没穿整齐,唉……”

    “是不是给守正庆贺庆贺?这是人生大事啊!”

    六月从成都过来的邓衍也在,他却叹道:“华阳家里还有两个啊,正苦巴巴地盼着守正回去,守正可不要厚此薄彼。”

    是件人生大事,可惜不是你们所想的那样。

    王冲板着脸,转移话题道:“你们也都很闲啊,离秋收还有一月,常平仓已经空了,何广林那边的第三批粮食还没到?荔园那边的藏品如何?”

    说到正事,众人也转了注意力,都面露期待之色。兴文寨所种的荔枝在六月已经熟了。荔枝园照着王冲所给的几种办法分别保鲜,到现在已过去一个半月,该看看效果如何,若是不错,就能往蜀地行销了。

    鲜于萌口中生津地招呼道:“走!去荔枝园吃吃!”

    还没出寨门,就被一人截住,正是江崇。奔马而来,气喘吁吁,却满脸红光。

    “守正!大喜!大喜啊!”

    他一把揪住王冲,若不是还有外人,估计早把王冲抱得结结实实。

    听了他带来的消息,王冲也是瞠目结舌,还能这样!?

    朝廷已允准归来州献土,因归州与贵州音近,怕生混淆,启用唐时所设蔺州之名,划蔺州为泸南安抚司节制。旁甘得了保义郎的武官官阶,并得蔺州刺史番官,实职则是泸南安抚司下的蔺州巡检。

    江崇笑道:“守正,你现在该称作王修职,而不是王迪功……”

    年中将仕郎一名被改回元丰时的迪功郎旧名,而修职郎则是原本的登仕郎,列文官第三十六阶,为选人从八品官。

    江崇再拍拍脸颊:“瞧我这嘴,该称你王机宜才对!”

    王冲不仅升了官阶,连差遣也转正了,现在他是泸南安抚司管勾书写机宜文字,兼知兴文寨。虽然只是书写机宜,但大家称呼都是就高不就低,自然要唤作机宜。

    孙羲叟所请竟然成真了!?

    王冲真有些糊涂了,拉着江崇到了寨子里新开的一家酒楼,让他好好说来。

    “朝廷将归来州之事看作罗国请封之兆,正酝酿封授罗国罗王之事。”

    江崇揭晓谜底,王冲等人更是吃惊,朝廷怎么一下变得这么激进,在西南面如此着力了?不怕大理国起疑心,乱了西南大局?

    “大理国?呵呵,大理国的使臣应该已到荆湖,他们此行就是要入贡请封。朝廷的封授都拟好了,要封大理国的段和誉为金紫光禄大夫、检校司空、云南节度使,上柱国,大理国王!”

    再说到这事,王冲恍然,真巧!太巧了!

    真没想到,孙羲叟对归来州动心之时,西南格局也在大变。大理国现在号为后理国,高氏篡权,不知是国王段和誉不甘为傀儡,还是高氏想向大宋借势。总之大理国一改过去与大宋不相往来之策,主动靠拢,就在今年二月遣使自广南入宋。

    在此大势下,将罗氏鬼国纳为夷藩属国,不仅朝廷没什么忌讳,罗氏鬼国也不会担心大理国有什么反应了,怪不得罗国的罗王这么爽快地同意了献归来州。

    这么一来,罗国献归来州,就成了西南开边的先声,自然是一桩大功。王冲暗叹,孙羲叟真是……怎么说呢,猪撞了树上,天降大运!

    可这运气,又怎么会落在自己身上?他才十七岁啊,十七岁的官人满地走,十七岁的安抚司书写机宜,大宋什么时候见过!?这事可跟西南形势变化没关系,连征辟他的孙羲叟都直言,这事肯定成不了。

    王冲看向江崇,难道是他说动了赵佶?

    江崇踌躇一番,叹道:“我便有心,也居不了此功。如你之前所言,我们只求归来州成事,守正你个人之事,我是作持平论。否则与孙安抚太一致,会惹得官家不满。”

    那到底是谁在这事里起了作用呢?靠孙羲叟自己当然不可能,他只有建议权,赵遹?也不像。与赵遹相处虽短,王冲却感觉得到,赵遹对自己并不纯是好感,何况他在朝中也无大能量。

    再算算跟自己势不两立的邓家,以及听过很有恶感的王家女婿郑居中,王冲真找不出能替自己说话,压下满朝文官议论的大人物。那么……梁师成?高俅?不可能,这两人虽权势熏天,也不是事事都能沾的,尤其是他这个十七岁少年任官安抚司要职一事,关系到大宋文官体例,宦官和宠臣可不好参与。

    难道是蔡京?

    王冲就觉一股恶寒自心底升起,下意识地打了个寒噤。可再细想,之前在华阳与卢彦达一系对敌,那时他就抱住了许光凝的大腿,偏向旧党阵营,蔡京怎么可能替他说话?为他这么个小人物甘冒士林汹汹非议?

    想得头痛,王冲无奈地道:“廉访径直说吧……”

    见王冲这个似乎无所不知的家伙也头痛了,江崇颇为得意,低声道:“是王宣和,王将明。”

    王宣和王将明?这是谁!?

    王冲依旧茫然,江崇再道:“西北事有童相和蔡太师在,王宣和有心锐进,无地伸张,便看中了西南。朝廷议孙安抚的奏章时,大臣都责孙安抚生事,王宣和却作异议,不仅护孙安抚,还为守正你说了一通好话……”

    见王冲还没明白,江崇道:“王宣和背后便是梁师成,得官家青睐,年初又得大用,便是蔡太师,也不能抑其锋芒。”

    王冲再一品,心中的恶寒转为沸腾的岩浆,他失声道:“王宣和,莫非是……王黼!?”(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十六章 周公王莽皆未显

    沿着车水马龙的汴梁马行街,西面尽头就是皇城。华灯初上时,街道两侧酒楼纷纷支起彩灯,有如仙境霓虹,又一个不眠之夜即将到来。

    一头骡子载着一个绿袍官人行在道上,来往行人没谁往他身上投去一眼,这里是东京汴梁,别说绿袍子,就是红袍子行在街上,也引不出多大动静。

    这官人不到三十,颧高额宽,看上去很是刻板。一边行着一边默默注视街上的盛景,跟在左右步行的随从该是习惯了他的脾性,没人开口出声。

    不多时,骡子转入小巷,马行街的喧嚣渐渐消散,代以货郎吆喝,街坊闲聊,夫妻打骂和小儿吵闹等杂声。

    来到小巷深处一座不大的院子前,官人下骡入院,还没进院门,就听后院妇人的呵斥声透到院门:“张家的鸡子是什么样,我还认不出来!?你这贱婢,敢拿其他家的便宜货充数,胆子哪里来的!?滚去柴房呆着,再哭闹就把你的身契转给刘花牙!由得他随处卖!”

    官人微微叹气,循声到了后院,温言道:“娘子何必盯得死硬,小节而已,不要太往心里去。”

    后院里,一个二十出头的少妇刚把丫鬟打发走,听得这话,都没顾着起身相迎,薄薄的嘴唇又翻动起来,如吐瓜子皮一般数落道:“你若是朱紫在身,我又何苦在意这些零碎!?一个太学学正,能养起这个家?今年你都二十七了,二十七了。秦桧!你是一点也不急!现今门路这么多,没见你去探过谁!连我们王家亲戚。你都不去走动。你要身正影正,我也知道。可太学也没谁巴结过你,你还真一门心思学包龙图不成!?”

    秦桧伸臂由侍女更衣,劝抚道:“娘子你也说过,现今朝堂变幻不定……郑居中、邓洵武已势衰,蔡太师么,与你们王家又不合。找谁都不合适,还是立稳己身要紧。我才二十七岁,还年轻。”

    秦桧妻子王氏哼道:“二十七岁还年轻?王黼才三十七岁!现在已是尚书左丞,你十年后能作到宰执?”

    秦桧无奈地道:“王将明就是个异数。哪能与他比?不过……”

    他很有信心:“十年后就算不得宰执,侍从两制却是有望的。”

    王氏哼道:“王黼终究大你十岁,也不好比,那就用小你十岁的比。华阳那个王冲,吏部已经差注了,迁他为修职郎,泸南安抚司书写机宜文字!官比你大一品,差也比你重许多,他今年才十七!”

    秦桧失笑:“那只是选人。我是京官……”

    王氏却道:“选人又怎么了?那少年在蜀中学名远扬,现在又有了官身,两三年后考个太学上舍出身,那时再得用是什么出息?到你这个年纪。你还在枝上,人家已在顶上了。”

    秦桧叹道:“娘子,那少年你也说过。苏黄外门子侄,还差点成了你们王家人。是个非凡人物,怎么好拿来比……”

    接着他蹙眉:“吏部已经差注了?”

    王氏没好气地白他一眼:“我是去郑家串门时听的。为了你的前程,我一面管着家,一面还要与贵人家眷来往,你能早些出头,也免得我整日在外流连,被人翻嘴皮子说闲话。”

    秦桧却没听下去,摇头道:“言官都没说话?十七岁便任实差,还是安抚司重职,这有违百年体例,大坏本朝吏治!”

    换了轻薄的大衫,秦桧却觉浑身燥热,扇子跟脑袋一并摇着:“朝廷……越来越不成样子,后事堪忧啊。”

    王氏自不理会秦桧之忧,再道:“正是王黼说的好话,当日邓洵武批驳孙羲叟的奏章,说到辟举王冲之事,就以一句太过年少,不合体例带过,没想把王黼挤了出来。王黼新晋,炙手可热,言官都是群顺风呱噪的鸦雀,哪个愿触霉头……”

    王黼任尚书左丞,也即以前的参知政事,还不满四十,如此年轻的宰执,旧时也不合体例。蔡太师以此由进谏过,怎奈官家用王黼心切,这事也就轻飘飘过了。邓洵武又拿来说事,正戳中王黼之心。

    “这便是党争!争起来,连官制体例都不顾了,这个王将明,我看也长久不得……”

    秦桧慨然道:“若是我为言官,当效陈秀实,当面驳倒王黼!”

    陈禾陈秀实为人耿介,中正不阿,任右正言时,童贯总领六路边事,陈禾弹劾童贯“怙宠弄权”,绝不能将天下委与宦官,要官家把童贯一辈“窜之远方”。官家不听,拂衣而起,陈禾拉着官家衣服不放,拉裂了衣袖。

    官家喊道:“正言碎朕衣矣!”陈禾却说:“陛下不惜碎衣,臣岂惜碎首以报陛下?此曹今日受富贵之利,陛下他日受危亡之祸!”官家无奈地应道:“卿能如此,朕复何忧?”

    陈禾终究被童贯逮着机会贬出朝堂,可秦桧心中却翻腾着同样的正气。

    丈夫一脸慷慨,王氏却只摇头嗤笑,再问道:“王黼怎么长久不得?我见过的人都说王黼为人不错,他虽连受何执中、蔡太师所荐,但行事也算执中守正,为此还得罪了蔡太师,前年本就要得大用,却被蔡太师贬去户部管烂帐。”

    秦桧点头:“他也有才,汴梁禁军因欠饷闹事,还是他一纸告文安抚下来。”

    接着他又摇头:“可此人是攀着梁师成入了官家心的,别看他现在为人端正,周公恐惧流言后,王莽谦恭未篡时,看人得看长远……就说此事,能因意气而坏朝廷体例,他日权位再高,意气一动,还不坏了天下!?”

    兴文寨,林继盛遣人所开的蜀香酒楼里,王冲和江崇等人已喝得酒酣耳热。

    “周公恐惧流言后。王莽谦恭未篡时……王黼,我不看好。”

    喝到夜色已浓。王冲心中才安定下来。听说他此次得官,竟是王黼力挺。心头就慌得不行。

    老天爷真是会开玩笑,先是差点入了王珪一族,与王家女婿秦桧成了亲戚,再通过傅尧,又跟梁师成和高俅有了关联。本以为得罪了邓洵武,跟蔡京该再无牵扯,却猛然砸下个王黼!他是怎么都躲不开北宋六贼么!?

    王黼是何人!?

    设应奉局大搜天下珍宝财货,与童贯一同谋取燕云,刮钱六千二百万贯。从金人手里买了几座空城,为成此事,引金使直入汴梁,为金人进军中原主动奉上舆图。后世对蔡京、童贯、高俅等人的论定还有争议,但对王黼,却无一人翻案。他不是奸臣,古往今来,就再无奸臣了。

    王冲绝不想跟这位本家搞在一起,升官的喜意已变作浓浓的忧虑。

    江崇另有理解:“王黼背后便是梁大阁。守正前次脱罪,也与梁大阁有关,守正不愿沾染此辈,也是士人风骨。”

    这事他是作壁上观。他与孙羲叟一同进言归来州之事,也得了赏识,本官迁转板上钉钉。

    种骞也在。因王冲升官,他这个兴文寨知寨就挪到了东面的纯州任纯州巡检。算是升官。喝得满面通红,喷着酒气道:“难不成守正还要辞官不就!?”

    王冲叹道:“此事不合体例。会惹天下非议,我怎么也要辞的。”

    江崇紧张了,王冲之前已说通了他,在这里另起一桩营生。王冲真要辞官,兴文寨就没人主持,归来州的旁甘现在只认王冲,两边的生意才起了个头,该怎么继续下去?

    他热心地劝道:“守正一辞,更要令王黼上心。辞是要辞,不过就只作作姿态吧。眼下朝中诸位相公,都不是可倚之途,王黼还有贤名,一旦得相,多半要与梁大阁分道扬镳,也能免了守正的顾虑。”

    王冲是真心想辞,虽然辞了官,对兴文寨这边的事业很有影响,但跟附从王黼的可怕前景相比,就算不得什么了。听江崇这话,是以为他不愿被打上依附阉宦的标签,并不认为王黼这个人有什么问题,又转了心思。

    周公恐惧流言后,王莽谦恭未篡时,这个王黼,名声要到宣和拜相,乃至主导宋金和盟之事才会大坏,还有好几年呢,急什么……

    这么一想,王冲忽然觉得,王黼倒未尝不是根理想的大腿,既然清楚这根大腿什么时候会烂,自然能预先提防。

    “好吧,我就摆摆姿态。”

    王冲转了念头,江崇和种骞释然而笑。种骞也被拉了进来,王冲自己力量太弱,拉江崇进来,是在汴梁布置一道防线,拉种骞就等于拉种友直,是为在泸州本地行事方便。有这内外两层屏障,与归来州的生意,尤其是暗面生意才好展开。

    不仅要摆姿态,还要傍上王黼,这事难度不小,不过王冲已经有了腹案。跟王黼来往,就不能沾染人脉关系,而只是事功。他需要给王黼一个证明,证明王黼挺他没错,证明王黼眼光独到。

    王冲叹道:“看来又得熬夜了……”

    “守正说说泸安行吧……”

    王冲不是真心辞官,生意就没什么变数了,种骞急不可耐地催着。

    这事王冲不准备跟兴文商行掺杂在一起,就与种江两方另建了个商行,随便取了个名。种江两方各出五千贯,王冲则以人和路子,充资五千贯。他现在是真没钱,不仅兴文商行是空手套白狼,泸安商行也是如此。不过路子就是资本,这路子是他探出来的,具体怎么运作,也只有他清楚,而且这生意是以兴文寨为根,兴文寨已被他的兴文商行掏空,不出现钱而占三分之一本利,种江两人都觉得合理。

    泸安行先作铜器生意,泸南本就有铜,只是少而已,从僰人那收购铜矿铜器,做成内地用的铜器,把明面上的铜器生意铺开。而后旁甘从归来州那边运铜钱过来买商货,兴文寨这边则由兴文商行等商贾供货,铜钱由泸安行转为铁钱支付给商贾。再融铜为器。

    一贯铜钱大概四公斤重,宋钱是铜约三分之二。铅约九分之二,锡约十二分之一【1】。一千贯四吨。道路初通时,旁甘估计一年大概能出五六万贯铜钱,换作骡马驼运,也就是两千骡马的量,这个时代,从广西福建贩牛到江淮,动辄三五千头牛,这点货运量非常可怜。

    铜钱到了兴文寨,融铜为器。至少是两倍的利,除去付商贾的钱,也有一倍利,就算被官府禁了,一年就有好几万贯,也赚够了。

    这只是江崇和种骞的盘算,他们敢于入伙,不仅是利大,还在于这生意是钻空子。朝廷的确是禁止融钱为器。可这钱不是大宋造的。蜀地的确是只准用铁钱,所以才要融了铜钱。

    不过王冲在此事上还另有谋划,旁甘那边铸铜钱看似多余,完全可以直接输出铜。可粗铜价低,旁甘利不大。而且大宋用铜钱,旁甘迟早会想到这一招。不若主动教他,再将出入途径捏在手里。待两边商货来往频繁时。铜钱流入多,泸安行便有变身钱行的前景。

    “从成都招来的三户铜匠就在路上。有一家还是陕西钱监里出来的,会铸铜钱。铜匠在兴文寨会给地三十亩,宅院一栋,我以兴文寨官府的名义,募他为军匠,每月还有一贯贴钱。钱匠送到蔺州,旁甘自会待他如上宾。”

    王冲作着解说,这正是他掌管兴文寨的好处,借着为兴文寨募工匠的公事,就把这件私事办了,而江崇和种骞就没这个能力。

    两人安了心,又问起兴文商行和兴文寨的事,王冲反问:“刚才的荔枝如何?”

    江崇道:“糖霜荔枝比鲜荔枝差得多,但不当季时能有这个,也很不错,价钱不太贵的话,该能大销。”

    种骞则道:“糖霜荔枝只能藏三个月,蜜糖荔枝能藏半年,味道更佳。”

    桌上摆了好几个小陶罐,正是王冲试验的两类荔枝保鲜法。一类作成糖水荔枝,要剥了果皮,加入白糖水,加热排气,入陶罐密封后再煮沸,这就是糖霜荔枝。

    不过此时没有橡胶,也没有马口铁,陶罐不怎么坚固,封口的树胶也耐不得高温,因此糖水荔枝的保质期最多不过三月。

    而用另一类方法所作的罐头,效果却要好一些。这法子也是本地古法,即不剥皮,而是用荔枝蜜浸泡,密封储藏,比前者还要鲜一些,当地僰人说能藏到越年。

    可惜荔枝蜜产量太小,只有前者能大规模生产。既然有了差别,那就分成两个档次售卖。糖霜荔枝卖得便宜些,蜜糖荔枝贵一些。

    “今年怕指望不上荔枝赚钱了吧,兴文寨的粮食,要不要咱们也帮帮?”

    兴文寨就只有几十亩荔枝,产量少,江崇觉得这事要赚钱,至少也得明年了。

    王冲笑道:“无妨,今年也能赚钱。咱们吃的只是普通货色,还有精选的,是用细瓷罐装着,一件卖个二三十贯,现在有百件这样的上品。”

    种骞瞠目:“这么一小罐子,也就四五十颗,要卖二三十贯!?两颗一贯!”

    王冲道:“这才是上品嘛,不仅荔枝是精选的,连瓷罐都是在吉州窑定制的,我还托人找了苏仲虎,题了首诗,叫苏品妃子笑,直接绘烧在罐子上,这批荔枝,就叫苏品笑。这么一罐,有诗有瓷,还有上好荔枝,才三十贯,太便宜了!”

    种骞固然被震住,江崇都在抽凉气:“守正,你身边有汴梁商人出主意?”

    王冲傲然道:“我王冲读万卷书,这点商贾事岂能不知?”

    他还没对江崇两人说透,范小石回成都后,就开始造势了。到处散布消息,说在泸南,四季都能吃到荔枝。还刻意走张浚王昂的门路,由府学传播到成都的仕宦贵人家中。已有不少成都商人来泸州打探过情况,眼见到了盛夏,这番饥饿营销也炒热了,正是出货的时候。

    江崇和种骞同声道:“不能少了我们的!”

    王冲摆出一张生意人面孔道:“当然少不了,只免费一件!要多的得拿钱买,限每人三件。”

    两人二话不说就掏钱,这东西拿来送礼正合适。

    王家宅院里,李银月抚着肚皮喘气,罗蚕娘则抱着造型雅致的瓷罐,咕嘟嘟地喝着荔枝糖蜜。桌上还摆了好几个空罐子,荔枝壳丢得满桌都是。

    “真没想到,现在也能吃到荔枝……”

    “少吃点!这是上品,就产了那点,全让你吃了,还卖不卖钱?”

    “别听他的鬼话,荔枝园的地窖里存着三五百件呢,吃到这辈子再不想吃荔枝都行!”

    罗蚕娘抹了抹嘴,再打了个满足的饱嗝。(未完待续。。)

    ps:  【1:宋铜钱比唐铜钱制作精良,成分足且稳定,即便在徽宗朝时,除开夹锡钱一类的临时钱,普通铜钱依旧坚持了这个标准,即铜在66%,铅26%,锡8%上下浮动,其他为杂质。这比明清时期,尤其是清时期的铜五铅五,甚至铜四铅六好得多。】

又到菊花凋落时

昨日赶场忙工作,回家后准备码字,结果倒头便睡……一觉起来,已是半夜三更,唔,从没有节操掉得如此自然如此利索的时候。

    可恨今日也补不上了,还有万字长文的稿子要出,想想鼎宋这本书写到这么多字,很多云里雾里的事自己都没太灵醒,脑波几乎一直是平的,就觉得无比感慨。

    只好再次抱歉,这两日不得不断更,匪头自己捡肥皂去,唉……(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十七章 物非人非时已变

    成都合江亭边,昔日喧嚣的码头,已被层层兵丁隔开。两个紫衣官人离了合江亭,来到栈桥,相对长揖。其中一个向码头上数百男女挥手致意,再与一行人上了官船。

    “总算回朝了,我还以为此生再无这一日。”

    踏上官船,许光凝叹道。

    陪在他身边的老人正是王仲修,笑道:“官家终究念着学士,怎么也不会让学士久放在外。”

    再看向岸上,目光满含不舍,他又叹道:“倒是我,怎么也想不到,这么快又要回京了。”

    政和六年八月,许光凝结束了成都知府的任期,回京任中书侍郎。政和新制,太宰少宰兼中书和门下侍郎,另设中书、门下侍郎经办具体事务,这个职务离旧制的参知政事就只差半步。

    许光凝喟然:“茂崖就捡好的说,哪里是官家惦记着我,分明是你那位本家新晋,想要钳制蔡太师,才把我这个陈年老货翻了出来。”

    王仲修眯眼笑道:“若非官家所念,王黼又怎能找到学士这尊老货?”

    船夫的嵩杆撑在岸边,官船缓缓离岸,两人进了船舱,踞案对坐,继续刚才的话题。

    许光凝道:“茂崖你说得对,此番我得用,非王黼之功,而是官家有心。王黼此人,虽有贤名,却是借阉宦而起,天下人皆知,我怎能与他同一个鼻孔出气。待我回京,他才知此事是作差了。”

    王仲修劝道:“学士还是先示之以静,在官家那边立稳根脚。再作打算。”

    指头叩着桌案,许光凝心中的盘算显然不止这一点。他有些无奈地道:“我也想稳,可王黼却不想稳。我怕刚回去,他就要生什么事,逼我亮明姿态。小人之辈皆是如此,不弄险行偏,就不能彰功扬名。”

    王仲修拂须苦笑:“学士说得是,这王黼竟然为王冲授官之事,在殿上吵闹喧哗……”

    “你们王家,什么人都有啊。王黼不说了,这个王冲。真没想到,去了泸州,竟然是猛虎入林,搅出偌大风波。十七岁的安抚司机宜,嘿,十七岁……除了蔡太师、郑相公和邓家的,朝堂竟然再无人说话,如今的政风,真是让人看不懂。换在三十年前。王黼一个,王冲一个,早就被人骂得狗血淋头了。”

    许光凝摇着头,嘴里在说王黼和王冲。心中却在想着自己回京后的艰难。

    王仲修倒为王冲说好话:“终究没有出身,而且也只是沿边安抚司的书写机宜,不是经略安抚司。我想那王冲,也志不在此。”

    许光凝点头:“说得是。叔兴此番上京,该能考入太学。”

    两人举杯。杯中都非混浊的黄酒,而是清澈的一品海棠露,王仲修笑道:“承学士吉言了,这些日子有了历练,他自己倒有几分信心。也祝学士前程亨通,另外……再贺学士得美人青睐。”

    许光凝赶紧摆手道:“茂崖莫要害我,这话入了你们王家媳妇的耳里,我可少不得苦吃。梁大家只是随行,她有心去汴梁另拓事业,我既与她有旧,伸手帮一把罢了。”

    王仲修哈哈一笑:“学士真有心,还是能留住人的……”

    许光凝只淡淡一笑,王仲修也知此事根底,笑着叹了一声可惜,便再不谈。年初到任的成都府路转运使周焘是个好色之徒,对梁月绣垂涎不已。只因许光凝在,他不便强逼。如今许光凝离任,接任许光凝之职的正是周焘,梁月绣的前景可想而知。

    王仲修也很佩服梁月绣的决断,她抢在周焘接任之前,找许光凝赎了身,随许光凝去汴梁。这事在成都闹得风言风语,许光凝若收了梁月绣,就变成了他与周焘的私情之争。因此尽管梁月绣有心依傍,他也不敢将这个才貌出众,风情万种的娇娃收入囊中。

    “是啊,可惜了……”

    许光凝这一声叹却不为自己,而是为王冲,他还记得,当初王冲也看中了月绣坊里那个小舞娘,可惜梁月绣不愿放弃,这事就拖了一阵,随后王冲父亲出事,也就耽搁了。现在那个小舞娘就在船上,王冲如果知道,不知会作何想。

    大概也就如自己一样,叹一声可惜罢了。男儿自当重前程,他此番入京,跻身朝堂中枢,自然得谨慎,不能受风月之事牵累。而王冲少年得官,前途似锦,也不该将这件小事放在心上。

    官船另一处船舱里,一身布衣,不施脂粉的梁月绣显得清雅恬静,而她身边的豆蔻少女,即便布衣也掩不住秀丽之色,蹙着眉头,令人一见生怜。

    梁月绣心疼地道:“女儿,你本可以去海棠渡的,娘不会拦你,娘现在知道女人的苦了。”

    梁锦奴摇头,抱着梁月绣的胳膊道:“我再走了,还有谁来陪娘?”

    梁月绣脸上笑着,眼角却已湿热。被周焘逼迫这些日子,恍若噩梦,她一点都不愿去回想。如果周焘是许光凝那样的士大夫,她勉强自己,从了也就从了。可此人只为她的姿色,对她的琴棋书画以及乐舞之技不感兴趣,家中媵妾还无数,待之甚苛,似乎还有虐死过人的传言。这样的人,她怎敢把下半辈子交出去?

    尽管她万般不愿,但想到入此人家门的可怕日子,也不得不咬牙断了自己在成都的事业,去汴梁重新来过。她虽已年近三十,可乐舞之技还在,青楼一行,天下人虽重姿容,汴梁却更重风雅,她这样的人自有伸展之地。尚幸许光凝的人情味很足,趁着还未交割知府大权时,容她赎了身,还带她一同去汴梁。

    说到赎身,梁月绣就百感交集,这就叫日久见人心。她将月绣坊交还成都府时。还希望手下的女儿们都能跟她走,却没想到。除了梁锦奴,竟无一人愿意跟从她。月绣坊是官坊。她走后,改个名字,依旧是官府所重之地,这里的乐户女子,待遇比一般青楼强得多,自然没多少人愿意跟她去汴梁从头打拼。

    梁月锈叹道:“可你,就真的舍了那个王冲?”

    梁锦奴小脑袋扎得低低的,嗯了一声,鼻音浓浓的。

    “女儿舍不得。可没有女儿陪着,娘该怎么办?终究是娘养育了女儿,再说他……”

    往日幕幕在心头闪过,花轿里给自己当支柱,鼓励自己大胆起舞,想及那时,脚踝似乎又被一股热意裹住。那一夜里,为他作嘴舌手臂,更是从未有过的经历。他的信赖,甚至那点小小的依赖,都是她夜夜品味的美妙感觉。

    但是,那一对年纪相仿。姿容不逊于她的姊妹,让原本沉浸在幸福期待中的她猛醒。她是乐户女子,她对于他。似乎只是锦上添花,而不是命定之配。她找来找去。除了姿容,舞技。还有那一夜里对他的那点小小帮助外,似乎再难找到一定要他倾心的东西,总而言之,越想着他的好,越想着他为她所作的,她就越自卑,越不敢面对他。

    如果他依旧在为脱父亲之罪挣扎,她也没想过其他,就为那一点恩情,以及依旧懵懂的情愫,她也要等下去,就算不再出现在他面前,也要默默在远处看着他。但现在,他已声名鹊起,她觉得,可以毫无牵挂地离开了。

    梁锦奴的心声,梁月绣多少也知一些,想及自己之前拼命阻着王冲,既是后悔又是庆幸,她带着些颤音问:“娘之前对你并不好,就把你当作生财之物,你为何还对娘这么好?”

    “养育之恩,女儿绝不敢忘,那些日子娘在夜里哭,女儿也在哭。”

    梁锦奴的回答让梁月绣再忍不住,将她拥入怀里,哽咽道:“好女儿,娘以前真是亏待了你!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真的女儿!”

    八月水急,官船顺江而下,很快就将合江亭抛在后面。不多时,官船便路过了海棠渡,看着熙熙攘攘的渡口,梁锦奴忽然痛哭失声:“娘,我好想他!”

    梁月绣将她抱得更紧,嘴里没说话,心中却道,那王冲也是个负心汉,早前身处逆境,不跟女儿联络也情有可原,可成了官人,都还没递来只言片语,也不怪女儿灰了心。

    “记得去年你在海棠楼,见着他离开时,就说过,他忘了你也好。现在你该对自己说,忘了他也好。”

    劝解没起一点作用,梁锦奴哭道:“女儿忘不掉,也不想忘,女儿要记一辈子!”

    梁月锈叹气,拍着她单薄的脊背,幽幽道:“娘也曾跟你一样,心里有个人,总忘不掉。不过……时间总能淡了这些。”

    江水湍急而下,便如时光,一去不回头。

    海棠渡南面,王家宅院,就在王冲曾经调笑李银月的后院里,两个十四五岁的少女正各忙各的,两张白皙如玉的脸颊上,眉目分毫不差,但眉目间所蕴的气息却迥然相异。

    穿着素清孺裙的少女,专心致志地修剪着盆花,宁静的气息仿若画上的仙子般出尘。而另一个套着红黄艳纹褙子的少女,手里拨拉着算盘珠子,嘴里念念有词,显得灵动活泼。

    “七月净纸行纯利是……七百三十二贯四百六十文,怎么增速只有……六个百分点,比六月的增速少了两个百分点!行里的柜头是不是黑了我们的钱!现在的人啊,心都是怎么长的!?”

    帐目算下来,玉莲生气了,举起算盘,蓬蓬砸着桌子。

    香莲头也不回地教育着:“你啊,被冲哥哥那套东西搞晕了么?那是增速,又不是总数!只要增速是正的,就一直在涨,要是月月都七八个百分点的涨,那一年就得翻好几个滚。我看你这性子,真干不了算账这事。”

    玉莲无力地把脑袋趴在桌案上哼哼道:“你以为我想啊,邓五哥也不在了,就靠那个牙都没长齐的林大郎,我可不放心。”

    她伸手朝半空抓着,似乎在拧某个负心人的衣领:“冲哥哥……你再不回来,一只勤勤恳恳的小蜜蜂就快要累死了!”

    香莲依旧面无表情:“让你来作盆花你说作腻了,让你去书院听课,你又说会招蜂惹蝶,都是自找的。”

    玉莲的思维一向很跳脱:“听说冲哥哥在泸州也很招蜂惹蝶,那个僰家小娘子,到底是自己找上门的,还是冲哥哥忍耐不住,随便找的吃嘴?”

    喀嚓一声,香莲手中的剪刀径直将一株秋海棠的主枝剪断,她黑着脸,咬着牙地道:“他敢!”(未完待续。。)

    ps:  这一章是10月11日的,今天的另算。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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