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版三十八章 石磨碾豆谁身碎
木屐踩在青白相间的瓷砖地面上,发出哒哒的清脆响声,王冲还有些不放心,不仅踩了好几个来回,还蹲了下来,用手抠了抠瓷砖。
地面是石灰、黄土、沙石、桐油和糯米浆搅拌而成的三合土,夯牢之后,再在石灰、糯米浆和细砂搅拌而成的粘合层贴上这层瓷砖,很结实。这间新修的浴室总算可以用了。王冲在给荔枝罐头定制瓷罐时,顺带还定制了巴掌大的瓷砖,而这只是浴室工程的一部分。
单独新起的一间屋子,大约六七十平米,隔作三间,前厅是更衣间,后室是烧水间,夹着这间接近五十平米的浴室,再加上以瓷片镶地的败家行径,让王彦中咂嘴不已。连浴室都这么讲究,儿子当了官,富贵脾气似乎也大了。
王冲当然不是涨了富贵脾气,而是何广治搞的供水系统有了初步成果,他就先用来改善自家的生活条件。
类似后世大号浴缸的木桶摆在浴室中心,冷水热水从木桶一头的水管里流下,此时水温已经调得差不多了,浴室里罩了一层淡淡的雾气。王冲正要脱衣服,哒哒的木屐声又响起,娇小身影迷蒙而现,替他宽衣解带。
不必回头,甚至不必去闻那清新的香气,就只听脚步声,王冲就知道是罗蚕娘。他也没有半分忸怩,几个月下来,李银月和罗蚕娘已经习惯了贴身婢女的服侍工作,他自己也习惯了。
脱得赤条条的进了浴缸,再看罗蚕娘。赤脚踩着木屐,露出晶莹如玉的小脚丫。浸饱了湿气的轻绸裤已紧紧贴在腿上,勒出饱满挺直的腿型。上身只穿着一件肚兜。露出来的肩头和臂膀被熏得粉嫩红润,只可惜肚兜上依旧是浅浅平丘,不见深壑。
目光升到罗蚕娘的脸颊,少女姿容其实并不特别出众,却胜在甜美清新,蕴着一股灵秀之气,让人觉得像是一只活蹦乱跳的小兔,很难捧得住,似乎下一刻就会蹦出手心。不过此时的小兔。却被雾气染上了一股怯生生的羞意,水汪汪的眼瞳里,正有什么东西欲吐还含。
“进来擦背吧,瞧你那想泡澡的模样……”
王冲无情地歪曲了少女的心意,少女不屑地哼了一声,绕到他背后,窸窸窣窣脱了衣服,再进了浴缸。
少女被热意浸得满足地哼了一声,王冲也暗暗抽了口凉气。柔嫩的躯体正伏在他背上,能清晰地感觉到两只绵软如云的小兔子。
“官人,你是不是要去东京?去的话,能不能带上我?”
幸好少女并未意识到这种亲昵的致命诱惑。一边给王冲擦背,一边罕有的软语相求。
“去东京干什么?”
王冲趴在浴缸边,闭着眼睛舒服地享受着。
罗蚕娘道:“你不是又升官了吗?还有了实差。听他们说,要去东京见皇帝。办手续。”
王冲失笑:“听谁瞎说,我既不是特旨除授、也不是中书堂除。只是辟举。而且我的差遣是归梓州路转运司定差,去梓州差注就好。”
此时的任官法有四个途径,特旨除授就是皇帝简拔,中书堂除是政事堂选任,重要地方的州县官员、京城库、寺、监、丞等要职,都由中书省拟名单报皇帝批准。吏部差注则是主要的任官途径,一般官员走磨堪这条路,基本都是由吏部差注,最后一条路则是诸司辟举。王冲是由泸南沿边安抚使孙羲叟辟举,正是最后一条路。
按任官法,授官是没必要去东京的,但得实职差遣,却必须要去东京办手续。但因为川峡四路偏远,去东京办手续太麻烦,因此又有了定差法。即在川峡四路任职的官员,其差遣变更,可以在转运司和路分钤辖那里登记,不必再千里奔波。
泸南沿边安抚司虽是安抚司,地位却远不如经略安抚司,在任官法上依旧受梓州路管制。因此王冲并不觉得自己会去东京,而从朝堂诸位相公的角度来看,因为王黼的力挺,王冲这个特例不得不认下,但要容这个特例去了东京,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动弹,那就是直接打脸了,他们可不会给王冲这样的机会。
罗蚕娘失望地道:“我和银月姐都打好包裹了……”
王冲笑道:“急什么,总有机会的,过两年再说。”
这话却是踩中了少女的尾巴,手下一重,摁得王冲哎哟叫痛。
“小娘说的事,你也用这话敷衍,我当真很小吗!?小娘在我这个年纪,都快生儿子了!”
若是换了其他人,比如香莲玉莲,要说这话,那就是标准的幽怨,而且绝不会说得这么直白。可罗蚕娘却没这样的概念,不过对她来说,窦罗枝的话,是直接照字面意思理解,倒真不含令人心生旖旎的东西。
王冲叹气转身,少女躯体虽不着一缕,却被水雾遮掩,比纤毫尽露还撩人心扉。
“你啊……当真很小。”
终究是含苞未放,王冲还能压住邪念。少女下意识地抬臂捂胸,嘴里犹自不服输地嚷道:“老是把话说得云里雾里的,就让人晕。”
王冲哈哈笑道:“你跟银月比比就知道了。”
即便是不解风情的小丫头,调笑起来也别有一番滋味。
洗浴过后,王冲身心舒畅,去了书房,继续他的功课,却被某个恶客打断了。
恶客便是江崇,此人跟王冲熟络后,便成了个没皮没脸的,以就近视蛮夷之事为由,蹲在兴文寨,时时上门来打秋风。王冲家中的美酒和新鲜玩意,他都要厚着脸皮盘剥。不仅王冲头痛,就连李银月和罗蚕娘,也因王冲仅存的香华都被此人求了好几瓶去。对他憎恶到了极点。
“江廉访,我家中现在只有泸州春了……”
王冲还当他又是来馋酒的。赶紧事先声明,不料江崇摆着手。表情严肃地道:“正事正事!守正,明日去乐共城迎接中使。”
中使!?
王冲楞了好一阵才回过神来,赵佶竟然派了太监来给他宣旨!?这是何得来由?难道他任官这事,连赵佶都惊动了?
“名义上当然是官家下旨,实际是王黼请的御笔,他跟梁大貂铛的关系,请个御笔很容易。”
江崇这么一说,王冲恍然,就说嘛。他虽然在平定晏州僰乱上立了殊功,但晏州僰乱终究是小事,即便朝堂因他任官有违体例而起了争执,也还没到赵佶必须出面的程度。
恍然之后是凛然,王黼竟然为他任官请了御笔,这事的信息量就太大,水太深了,就不知这道特旨会说什么。
江崇道:“御笔怎么写的我不清楚,不过我大概知道是什么事……”
中使肯定是先派人来通知了江崇。透露了事情的大概。除非紧急,或者另有内情,一般情况下,宣旨人都会间接与受旨人事先沟通。免得照面时出什么意外。
听了江崇的简述,王冲再度愣住,吏部差注!?
不是诸司辟举。然后定差吗?怎么变成走吏部侍郎左选这条路了?侍郎左选就是之前的吏部流内铨,负责幕职州县官的任免考课。
江崇叹道:“谁知道呢?如今朝廷办事。不都是这么不着四六么?”
他脸上浮起明显的忧虑:“守正,你这下是要入火坑了。可得小心。”
这当然是火坑,虽然不清楚具体细节,但一看这架势,就知是王黼和诸相公相争不下,才闹出了妖蛾子。他区区一个少年选人,无根无萍,夹在中间,怕要死得连死字都写不全。
“小心有用么?”
王冲苦笑道,又来了,果然又来了。在这个时代,他一冒头,便有劫难降下,难道真的存在“位面排斥”这种事情?
“看看御笔到底是怎么说的吧……”
散花楼那血腥的一幕在脑海中转瞬即逝,如飓风一般驱散了感慨以及随感慨而来的沮丧,王冲嘴里淡淡地道,笼在袖中的手却已捏成拳头。
不管御笔说什么,不管前路是什么,他也不能再回头,不能再退缩了。
如果是正式的谕旨,不管兴文寨是什么地方,中使也必须亲至。但只是御笔的话,就没这么讲究了。中使显然不愿来兴文寨这等蛮夷之地,就蹲在他认为安全的乐共城,招王冲去见他。
王冲第二天到了兴文寨,中使就是一个小黄门而已,年纪也不大,装腔作势,让人很是好笑。不过王冲可不敢把这鄙夷露在脸上,毕竟他代表着大宋至高无上的统治者。
带着满满的抵触感,王冲毕恭毕敬地跪迎御笔。小黄门鼓足气力憋出来的尖利嗓音就只持续了不到十秒钟。不管是王冲的人,还是他的事,都还远远不到劳动知制诰为他写一道圣旨的程度,而且这是御笔简旨,就事说事,几句话而已。
御笔内容没有超出王冲的揣测范围,就是招他入京,去吏部差注。为这事竟然劳动御笔,看似荒唐,却正如江崇所言,这将是一个火坑。
“世义哥,中使辛劳,送上谢礼。”
起身后,王冲一声招呼,王世义将一封小银铤递给了小黄门的伴当。这是通例,没必要遮掩。
伴当也不客气,当场就拆封查看,再向给小黄门露了个笑容,小黄门也笑了。
“这就是……以一当百的王世义!?好样貌!”
小黄门打量着魁梧的王世义,发出了啧啧赞叹声。听他这话,来之前是用了心的,至少看过赵遹的奏章,知道王世义其人其事。
“可惜了,不从军,却去读书,犯拧啊。”
小黄门叫李庠,这个名字,其实就是鼓励他读书成才,却成了太监,却拿王世义说事,让人忍俊不禁。不过他这话倒也是常人共识,王世义在晏州之战里也立有功劳,赵遹和种友直都想荐他一个承信郎,张立也想带着他去陕西,可王世义却不想作官,也不想离了王彦中和王冲,生生推掉了。
“王机宜啊,你这兄弟是自己犯拧,你却害得朝堂犯拧,此去京城,可得小心了。”
接着李庠便把话题转到王冲身上,语气虽飘飘的,王冲却真听出了一丝关心。
李庠再道:“别担心,有我们梁大阁在,还有王相公,就算有点磨难,也算不得什么。”
王冲再度“感激涕零”地道谢,李庠端详了王冲好一阵,摇头道:“啧啧,十七岁的机宜啊,百多年来头一遭,咱家真是开了眼界。”
他的语气转为亲热:“王机宜前程远大,又得王相公青眼有加,听说早前也由傅尧有功于梁大阁,日后到了京城,可别忘了咱家。这是咱家第一次出中使,与王机宜的缘分可不浅哪。”
见你鬼的第一次!
王冲暗骂,却只能装出亲热表情,甚至还顺竿子往上爬,牵着李庠的手,热诚邀请他去兴文寨逛逛,李庠终究没那个胆量。
“二郎,吐出来会好一些……”
回兴文寨的路上,见王冲脸色败坏,王世义好心地道。他被那小黄门提起时,就浑身直冒疙瘩。而王冲竟然还能跟阉人那么亲近,王世义觉得,王冲应该忍得很辛苦。
“我啊,无槽可吐……”
王冲悠悠答道,他的心思早没在李庠上,而是飞到了东京。
东京,汴梁,他终于要踏足了,最早他只当是未来的游赏之地,趁着靖康之难还没发生时,可以去见识一圈。之后他又认为那是出头之地,他要考入太学,以文立身,再求立于乱世。
而现在,他去东京,却像是石磨中的一颗豆子,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的下场。
“豆子么?那么就看看,我到底是颗青豆,还是颗钢豆!到底是被磨盘碾碎,还是崩了盘子!”
由自己所历之难想到靖康之难,热气就在王冲胸膛中回荡不止。(未完待续。。)
ps: 又晚了,唔……节操君你好,节操君再见……
第一百三十九章 汴梁初至生枝节
将近立冬,十月的汴梁罩着沁人寒气,宏伟的城廓掩在雾色中,显出几分寂寥。外城戴楼门码头却是一派火热景象,等着靠岸的船只排成长龙,在惠民河上拉出一两里河段。
“全天下的船都集在这里了么?这要什么时候才能进城啊?”
中间一条船上,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在船头翘首打望,精绸夹袄,碎花褶裙,明目皓齿,秀色可餐。梳着环髻,一看便知是个娇俏侍女。可她这大咧咧的抱怨,满脸不耐烦的表情,却全没侍女该有的规矩。
“全天下的船真都来了,别说惠民河,汴河、广济河、蔡河、金水河,汴梁四周的河全要被填满,银月,你还是给我留点面子吧。”
一个儒衫少年立在她身后,像是习惯了自家侍女的土鳖和毛躁,带着点宠溺地摇头叹道。
猜得没错,就是去京城投亲的蜀地措大……
艄公暗自嘀咕着,回头再看看缩在船舱里的那个大个子,忧心又重了一分。
一个侍女,一个护卫,衣着打扮虽算不得寒酸,也说不上富贵,还不及戴楼门的门军。这小措大为了赶在今日进城,许了他两倍船资,总觉得有些悬。
“老人家,看这光景,入夜都停不完船,真是天天如此么?”
少年转身询问,艄公挤出笑脸道:“小郎君你来得巧,过几日就是立冬,正是京城存冬菜的时候。西御园进冬菜占了西门,给京城菜行送冬菜的就分到其他门。陆上的,水上的。都是这么热闹。”
少女继续抱怨:“进城太晚,驿馆就没好房间了!”
艄公朝外指了指:“小郎君急着入城。也有法子,每到这个时候,就有那些舢板在作转客生意。小郎君行李也不多,如果不怕舢板危险,可以唤他们转去上岸。”
朝他指的方向一看,正有舢板在大船之间游走,吆喝着“每人十文,免熬免躁”一类的话。大船虽挤得密密麻麻,这些小舢板却如泥鳅一般来回穿梭。灵巧无比。
少年正在思量,艄公又好心地道:“戴楼门外就有好几家客栈,小郎君不嫌人杂,其实可以在城外先住下,明日再进城,离天昏也就一两个时辰,办不了什么事。”
这里是京城,驿馆只接待官人,不像其他地方还可以作民人生意。
艄公心中这么嘀咕着。越发觉得这一行人土鳖了。
“多谢老人家指点,我们就转岸吧。”
少年淡淡一笑,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更让艄公摇头不已。
招来舢板。船舱里的大个子先转了船,瞧他直起身子,足有七尺半。膀粗腰圆,虎目方脸。大吼一声能吓退一帮泼皮的威风劲,却惨白着脸。使劲扒着船板,怕水怕到了极致,艄公都忍不住想笑,这三个小男女,真是各有各的寸头。
接着他又瞠目,那小侍女提起褶裙,嗨哟轻喝,纵身跳了过去。人和舢板都微微一沉,却没怎么晃动,几如羽毛一般。
“世义哥,越怕越遭罪,你看我,小时候我爹直接把我扔进岷水里,让我抱着木头漂,一下就懂了水性,要不要现在试试?”
小侍女还在取笑大个子,大个子惊惶地连连摇头,惹得她呵呵笑开。
“老天爷怎么没把你漂进尼姑庵里,好好磨磨你的耐性。”
少年笑着就要举步,艄公眼珠子瞪得更圆了,他那路上不发一言,就偷空瞄着小侍女的儿子急了。吸气张嘴,正要大喝一声“还没给钱!”少年一拍脑袋,从包裹里掏出了一串钱。
青澄澄的铜钱,数也没数就递了过来:“六百文是吧,这是折二大钱,大概半贯吧,多的老人家也收下,今日劳累你们父子了。”
儿子愣愣接过,老艄公的眼睛眯起,再听那少年欣慰地自语道:“总算轻松一些了”,嘴巴又张大了。
政和通宝,折二大钱,没错,以老艄公的眼力,这一串真有半贯,相当于一贯文。一颗心放下,感慨又升起,这小措大……不,这小秀才,有些真人不露相啊。
“官人,你的驿卷在京城能换得什么好吃的?”
“就三百文的规格,能有什么好吃的。想要尝鲜,也没必要在驿馆,有个落脚的地方就好。咱们明日去逛京城,吃香的,喝辣的。”
“不先去吏部报到?”
“差注期限是本月底,咱们早来了不少时日,时间有的是,急什么。”
少年和侍女的嘀咕声依稀传入耳中,艄公父子俩对视一眼,各有感受。
艄公是愕然,年轻船工却是不屑:“这点大年纪,也能得吏部差注?果然是嘴皮一张就能把天遮了的措大!”
儿子还是有点见识的,艄公附和着点头。年少的官人没少见过,可这么年少,却有实差,这辈子还真没听过……
忽然记起了什么,艄公脸色一变:“上月我们在戴楼门码头的脚店里喝酒时,好像听浑话人说过什么王孝郎?”
船工蹙眉回忆,不确定地道:“是……三王端蔡里那个王孝郎?”
艄公猛一巴掌拍在大腿上:“哎哟,准是他!不就是蜀中来的!?”
舢板已载着三人插入等候的船列中,再看不到身影,老头却揪着胡须,紧张地回忆着自己的言辞表情是不是有冒犯之处,而年轻船工则是脸色发白,他偷瞄得太过明显,那小侍女都回瞪过他,那可是官人家里的女使啊。
这三个各有寸头的小男女,蜀中土鳖,正是王冲、王世义和李银月。收到谕旨后,王冲作好准备,就要只身上京。王彦中却不答应。非要找人陪同,王世义乐得去汴梁开眼界。自不在意又成了王冲护卫,李银月也当仁不让地继续作随身侍女。
罗蚕娘本要争着去。可王冲毕竟是去应卯,不是去游玩,李银月总算懂事些,还知道人前该摆什么样,罗蚕娘在待人接物上就差得多,跟王冲去汴梁就是个大包袱,被教训了一通,不得不留下。
三人自江安乘船东西啊,出夔州。过三峡,经荆湖北路的归州(秭归)、当阳,荆门军,北上到京西南路的襄州(襄阳),再至邓州、南阳,到京西北路的颍昌,再由惠民河直溯汴梁。一路跋涉接近两个月,水陆变换。王冲即便是因公上京的官人,靠着驿卷。吃住都在驿馆,有时候还能顺路蹭蹭官船,也累得够呛。
到了惠民河后半段,没能蹭到官船。只能租民船,本着小心行事的原则,王冲没有显露官人身份。眼下已到汴梁城,再没必遮掩。才有刚才那番对话。自然不清楚吓着了艄公父子,而且也想不到。这对普普通通的船夫父子,竟然清楚他的来历。
上岸入城,王世义和李银月震撼于汴梁城的雄伟壮阔不提,此时汴梁天寒,街上行人不多,却也足以让这两个土鳖心簇神摇。而对王冲来说,无非也就是成都的扩大版而已,若是论人多,前世黄金周假日,出门就是世界波,早见惯了。
三人直奔城南驿馆,被安顿在左右各有一间仆房,还内套一间小厅的上好套房里,王冲正在纳闷,驿丞亲自领着驿卒端来一席酒菜,一揽色香味,绝不止三百文,更让他讶然。
“不知是修职到京了,未曾出迎,恕罪恕罪!”
驿丞虽是吏员,却已见惯了达官贵人,不乏宰执,却对王冲毕恭毕敬一个长拜,言语也绝非客套,让王冲隐有所悟。
不过,自己的名声,竟然传得这么开了?
驿丞的安排远超他该享受的,他很坚决地辞却,辞不得,就掏钱。他入京,是抱着进龙潭虎穴来的,可不愿留下一处破绽。
“何驿丞的好意,王某心领了,他日定有相报。”
再回了这么一句,终于让既有些惶恐,又有些恼意的驿丞安下心来。
王冲装作好奇地问:“王某不过蜀中微末,怎的入了何驿丞尊耳?”
何驿丞笑道:“当天的朝堂之事,第二天就能传遍汴梁,更何况,下官这里,本就是消息来往之地。修职年方弱冠,便任安抚司机要实差,这可是百年来的头一遭,下官怎会不知?”
年少归年少,也不值得你这么用心巴结吧,是知道王黼在挺我,把我当作王黼的亲党?
王冲当然不会直接问,而是委婉地道:“王某真是愧不敢当,就不知京城父老,是怎么议论此事的,是不是也在戳王某的脊梁,说王某是幸进小人?”
何驿丞这种人何等老奸,哪会顺着王冲的话吐露实情,就捻着胡须,高深莫测地道:“修职之事,连浑话人都已说开了。修职若有心,可以寻家脚店,让那里的浑话人说说。这两月里,修职和几位相公的事,给足了浑话人说话的资材。”
这真有些出乎王冲意料了,几位相公?还不止跟王黼有关?
吃饱喝足,王冲便招呼两人出门,既将汴梁当作了血肉磨坊,上磨前,总得把事情打探清楚。
华灯初上时,即便已近立冬,也只是街道上冷清,酒肆里依旧喧嚣。只因靠近驿馆,没什么正店,也不见瓦肆,更没有莺莺燕燕凭栏娇唤。毕竟是官人来往之地,耳目众多,吃私酒容易惹闲话,招妓更与法不合,总得把面子作足了。
循着何驿丞的指点,三人来到一家门面颇宽,装设却寻常的酒楼,店招上写着“三千脚店”。看这名字,不是店主名字叫某三千,就是说这里消费最高不过三千钱。
既是一般脚店,就没有说书先生和曲娘坐堂,也就只有浑话人在这里“走穴”。浑话人是在说书和唱曲之间穿插的小节目,逗点小乐子,也就在脚店里,才能担纲主角。
浑话人不是真正的说书人,正牌说书人都有话本在手,是正宗套路。浑话人是有啥说啥。想到啥说啥,啥热闹说啥。
王冲三人进了店子。茶酒博士便迎上来吆喝:“好汉一位,俏郎君成双——!”
好汉当然是王世义。俏郎君两个,说的是王冲和李银月。此时李银月已换了小厮打扮,不是王冲或者李银月爱这调调,而是在这个时代,女子如酒水,入酒楼就是三陪,算不了客人。为了不委屈她,就让她换了装。
不过看那茶酒博士的眼神在李银月脸上转了一圈,然后刻意约束着不再往她身上瞄。就明白人家一眼就看出这是个雌儿。汴梁店小二比后世的阿三门童还有素质,那博士虽眼神晃了晃,却还是克制住了自己,不敢有所唐突。
这岂不是跟世风冲突了?当然不,只要不着女装,大家就当是男人,这也是世风在保守和开放这一张一弛间的妥协。在这个时代,作男装出行的女子多得是,入酒楼瓦肆也不是什么新鲜事。把侍女打扮成小厮。陪着游乐,更是许多纨绔子弟的习惯。在什么阵仗都见过的汴梁店小二眼里,算不得惊奇,也就是这小厮俊俏得过分了点。
点了茶汤和十色干果。就有打扮得极为俐落的闲汉凑了上来,笑问客官是想打酒座,找个脆声姐儿听“嘌唱”。也就是嗲嗲小曲,还是另有吩咐。
这在成都也习惯了。王冲便问店里有没有说浑话的,闲汉答上一节刚说完。要再过三刻才有,王冲道:“让先生现在便说吧,多给钱便是,说说这两月汴梁里的热闹事。”
闲汉一口气报上一连串名目,听得王冲头晕,别说汴梁店小二,就连汴梁闲汉,那也不是一般人。不仅对店子周围的服务行当一清二楚,连相关的节目,包括说书、浑话和唱曲的内容,都记得门清,这正是他们能靠一张嘴挣饭吃的本事。
闲汉说了一大通鸡毛蒜皮之事,从皇宫到相公家中,再到开封府经办的稀奇案子,以及汴梁城里的新物风尚,当他说到:“要说这两月最热闹的,还数三王端蔡!”
王冲心中一动:“哪三王,端什么菜?”
闲汉道:“三王就是王贤丞、王美丞、王孝郎,蔡是叔度之蔡,不是菜肴之菜。”
这闲汉丢到穷乡僻壤去,能顶一个秀才,他竟然知道蔡国是周文王之子叔度的封国,用这个典故来说明蔡字,不愧是汴梁人。
这感慨并着惊讶同时升起,惊讶是这个三王,似乎跟自己有关,而蔡……似乎跟蔡京有关。想到何驿丞那暧昧的笑容,王冲觉得,该是这事没错了。
“让先生就说这个,另外……”
王冲再掏出一封银铤:“替我换作铜钱,赏头百文。”
闲汉喜道:“保郎君满意!小的先去唤先生!”
他揣着银铤如风一般飘走,李银月在成都时可没跟王冲去过酒楼,更没见识过闲汉,当下瞪圆了杏眼:“官……二郎,就不怕那泼皮卷着钱跑了!?那至少是三十贯啊!”
王冲和王世义失笑,正要解释,却听一旁柜台上的掌柜朗声道:“若是黄四郎干出这事,三千脚店不仅赔客官的钱,还会出告开封府,客官莫要多虑!”
店中客人也哄笑出声,胆大的唤道:“小娘子莫怕,在街上遇着闲汉自要当心,在店里,万事有店家顶着!”
王冲白了李银月一眼,丢脸了吧,在成都也是这样,能进酒楼的闲汉,信誉都跟酒楼挂在了一起,别说三十贯,就是三千贯,也出不了问题。成都那边作酒席,酒楼把几百贯的银餐具借出去眼皮都不眨一下,汴梁这里,“信誉价位”只会更高。
李银月又羞又恼,狠狠剐了王冲一眼,我是担心你的钱呢,你这没良心的,还来笑我!
两人正眉来眼去,更胆大的人出现了,喝多了酒,扶着桌子,话跟腿一并打着颤:“小娘子第一次来京城!?到哥哥这里来,哥哥教你人情世故,省得被恶人欺了!小娘子的声还真好听,唱个曲,哥哥我便护定了!西厢十八坊,报上哥哥我的名头,小娘子横着走!”
店里瞬间静寂下来,不是惊讶,而是很流畅地转入看戏状态。
正在气头上的李银月霍然起身,手臂一扬,两道乌光破空而至,噗噗砸在那酒汉的脑袋上。轰隆一声,酒汉扑倒了酒席,再是哒哒两声,“暗器”才落了地。
看清楚了“暗器”,众人尽皆讶然,竟是一双筷子!就是店里的乌木筷子。这准头,这力道,是一个小姑娘能有的?
王冲和王世义同时抚额,心说还好,这姑奶奶丢的不是飞刀……(未完待续。。)
ps: 最近一段时间更新确实成问题,匪头闭门思过……
第一百四十章 三王端蔡须细尝
李银月身上真有飞刀,在兴文寨时,服侍王冲之外,她也没闲着。王冲不仅亲历了战阵,个头还蹭蹭往上长,让她的危机感越来越强烈。那是她心头的一道坎,拳脚不指望了,如果再没一门胜过王冲的技艺,自己真是一无是处了。
选什么技艺来练,费了她不少时间。先是试着练弓,可她一个女儿家,臂力羸弱,开开竹弓勉强凑合,开一次王冲所用的九斗弓,她的手臂就得麻上半日。
罗蚕娘好心教她僰人标枪,演示时,那些僰人健妇一只粗一只细的胳膊又吓着了她,不仅自己不练,罗蚕娘也被她说得放弃了。
挨着军寨,刀剑棍棒,十八般兵器都有,却没好师傅,王世义从八难那里学的枪法槊法也不合适。王冲不耐见她成天上蹿下跳,就给她选了飞刀,还戏言说:“小李飞刀,例不虚发。”
找铁匠打了一堆大半个手掌长的柳叶飞刀,给她作了靶盘,当作投壶一般的游戏,再假托古书所见,将前世自己很熟悉的酒吧飞镖之技传授给了她,总算让她消停下来。
王冲日夜忙碌,不清楚她到底是怎么练的,也不觉得真能练出什么,就只知道她时时都带着,而且地方还经常变。腰侧、背后、手臂,花样颇多,亲昵时总让他有“意外之喜”。
今晚得好好搜搜,不能再让她带在身上……
王冲有些走神地想着,思绪却被那酒汉的同桌拉了回来。
“小贱婢不识抬举!连我们都头都敢打!”
“还不过来扶我们都头!给都头赔个礼,唱个曲。都头兴许能发发仁心饶了你!”
那酒汉连人带桌子扑地,同桌几个汉子一跳而起。高声喝骂。
李银月原本就明亮摄人的眼瞳此时更亮了三分,手已笼回袖子。看来今天她是把飞刀裹在了手臂上。王世义则怒哼一声,作势起身。
“放下,坐下。”
王冲轻声开口,两人乖乖照办。
“小秀才,你识趣,咱们兄弟不为难你!”
“这是殴官,知道么!?大罪!”
“让你那奴婢过来!不然今夜就要去开封府的大狱睡了!”
见王冲这般软弱,汉子们气焰更加嚣张,其他客人纷纷摇头叹气。看这小秀才衣着打扮不是什么贵人。身边的护卫虽然雄壮,却只有一个人,自然得罪不起这帮赤佬。可惜,赤佬酒气攻心,息事宁人是不可能了。
李银月咬着银牙,又恨又愧,低声道:“我惹的事,我自己了结!”
王冲摇头,看也不看那帮赤佬。转头招呼道:“掌柜,劳烦你个事。”
掌柜脸色有些发白,正不知该怎么回应,那几个军汉又叫嚷开了。“掌柜能保你的钱,保不了你的面子!”、“要报官么?我们也要报,掌柜一并办了!”、“就要你家奴婢来赔个罪。是要吃你的肉么,这么心疼?”
叹气之声更重。却没谁出面仗义执言,这帮人不仅是军汉。还喝多了,撒起泼来,谁知道会闹到什么地步。
李银月俏脸上写满了不甘和忧虑,还带着一丝不知为何的决绝。王冲朝她露齿一笑,掏出一卷东西,继续对掌柜道:“等下若是伤了人,不管是我们伤了,还是他们伤了,都拿着这东西去城南驿馆,跟何驿丞知会一声,说今夜回不去了。”
掌柜松了一口长气,不迭应下,不是让他来主持公道,得罪这帮军汉,只是通个消息,这事他当然能作。
正点着头,忽然觉得不对,脖子一下僵住,城南驿馆!?
正等着看苦情戏的酒客们也是状况纷纷,杯子筷子停在半空,抽凉气声不断,打量王冲的目光也从浅浅扫视,变作上下巡弋,似乎要透衣而入。
掌柜接过王冲的东西,粗粗一看,心中大定,笑道:“官人吩咐,小的记牢了,不过官人何须动气……”
此时掌柜倒是想主持公道了,王冲却一摆手封住了他的嘴。给王世义施了个眼色,两人起身,挽起袖子,抽起板凳,就朝那帮军汉走去。
“干什么!干什么!?”
那帮军汉被掌柜一声官人给弄得有些懵,见两人端着板凳,大步流星地逼来,酒意顿时醒了八分,发慌地叫着。也就是地上正狼藉一片,正在嘀咕着酒话的那个都头真醉了,他们还留着三分清醒,否则就不是在这边呵斥,而是直接冲来抢人了。
“干什么?治你们谩辱他人,非礼女眷之罪!”
王冲嘴里说,王世义手里动,板凳高高扬起,重重落下,只是凭空一砸,呜呜风声如刀子一般,剐得军汉心口颤个不停。
掌柜不失时机地喝道:“还不赶紧谢罪!官人没把你们拿了送官,就已是仁心大发了!”
说话间手里扬起一个碎金花红边裱糊卷轴,有酒客嘿道:“文官的告身!真是官人!”
军汉们瞠目,真是官人!?
汴梁城官多,多到一面墙塌了,压着十个人,里面绝少不了一两个官人。可不稀奇不等于不尊贵,而且不是武官,是大宋最贵的文官。一帮军汉谩辱官人的侍女,与谩辱官人无异,这可是大罪。
不清楚这少年官人到底是何来历,更不敢问,军汉们煞白着脸,跪地叩头,有机灵的还抽起了自己的耳光。
王冲放下板凳,摇头道:“还以为你们敢作上一场呢,汴梁的军汉,竟没了一点血气。”
有血气也不敢对着官人老爷你发啊,军汉们腹诽着,叩头却没停下,嘴里直喊恕罪。
王冲指着李银月:“你们得罪的不是我,是她,给她赔罪去!”
军汉们又朝李银月一通叩头加耳光。弄得李银月手足无措,连连摆手让他们快滚。得了王冲的允许,军法们拖着烂醉的都头仓皇而去。
“看。你急什么,我是官人,官大一级压死人,何况我大他们好多级……”
事毕落座,王冲对李银月道。
李银月嘀咕道:“听起来就像你平日说的仗势欺人的狗官,要依着我,哪管什么官大官小,直接动手教训!拳脚打不过,就用刀子。总要让他们知道,是人厉害,不是权势厉害。”
王冲笑道:“说得好,不过,刚才你好像已经准备去给他们赔罪了……”
李银月偏开脸,故作淡然地道:“还不是怕给你惹出更大乱子?吃点亏也认了。”
隔着桌面,王冲握住她的手,那手挣了一挣,便乖乖由得王冲了。
军汉退场。酒楼又回复了喧闹,尽管有不少酒客不时投来或惊奇或疑惑的目光,却没人凑上来搭讪。王冲这么年少,文官的官身多半是荫补来的。不值得留意。而这番处置,也是个活脱脱的纨绔,让不少酒客反而生出憎恶。你是官人。给你叩头告饶也就够了,怎么还要给那侍女赔罪?说好听的是放荡不羁。说得难听,就是贵贱不分。
王冲自不在意。跟两人嗑瓜子吃果脯。不到一刻钟的功夫,闲汉黄四郎领着人回来了,一个浑话人,两个挑夫。挑夫是送铜钱来的,那封银铤兑了三十二贯铜钱,接近两百斤重。
给了挑夫和黄四郎赏头,再让挑夫把钱送去城南驿馆,这是备着驿卒小费等零星开销用的。此时钱引虽已行用天下,可人情往来依旧习惯用现钱,不如此就不显诚心。
安排妥当后,浑话人也上了堂,惊堂木啪地一声敲响,引得酒客尽皆引颈相望。
“诸位客官先谢这位官人,官人请客,杨锡嘴今日说一回便宜话,就不找诸位请赏了。”
浑话人开篇就提王冲,一贯的赏钱,他要说三天才挣得到。
“锡嘴我今日要说的是……三王端蔡!有人问了,三王是谁?端的是什么菜?岔了岔了,是叔度之蔡的蔡,不是‘古禹十年水,汤七年旱,而天下无菜色者’的菜。当今天子圣明,皇宋虽水旱不断,却是天下太平……”
先来了一段颂扬官家的套话,惹得李银月的手握放不定,王冲能肯定,若是在兴文寨,这浑话人定要挨少女的呵斥。她哪听过这么啰嗦,这么虚伪的场面话。
“要说这三王端蔡,已是前几月的事,朝堂不宁,官家揪心,汴梁风云变,天地降雷音……”
又是一通渲染,把这事说得似乎比换了官家还大,没听过的酒客顿时被吸引住。
“话归正题,这三王是哪三王呢?王贤丞、王美丞,还有王孝郎!”
王冲也聚精会神地听着,这个段子自是外面人加工,肯定离事情有不少距离,但所谓空穴来风,由这段子,他想了解的背景也能听出一二。
果然跟他有关,三王说的三个人,王贤丞是指尚书左丞王黼,因为总是给苛法挑刺,敢于直面权贵,被民人称为王贤丞。这倒让王冲讶异,王黼竟然还有这般好名声。
王美丞则是王安中王履道,这个美字说的不是仪容,论仪容,王黼倒真当得了这个“美”字,这个用在王安中身上,说的是文笔之美。
说到王安中,浑话人又来了个花开两朵,各表一枝,转而说起王安中。
王安中初时仕途不顺,在大名府监仓任满后,不知道该何去何从。此时官家赐给梁师成的宅邸刚刚落成,华丽异常,天下难见。梁师成开放宅邸,容士庶观览。王安中便扮作道士,把笔墨装在篮子里,提着篮子进了梁府,在大堂墙壁上写下一篇赋文,留名“初寮道人”。
管事见赋文词翰书绝,还以为这道人是神仙,急忙通报梁师成,梁师成见之大喜,令人查访到了王安中,再找来他的文章,越读越赞赏,便举荐给了官家。王安中由此青云直上,仅仅几年功夫,就升到了御史中丞。
王冲对王安中不熟悉,还以为跟王安石有关系,听了这段小插曲,觉得味道很怪。怎么说呢,不仅此时王黼还被称为贤丞,就连梁师成,民间似乎也还没太大恶感,在士林中也只是毁誉参半。
毁的一面自然是梁师成在大观三年登进士甲科,阉人中了进士,这对天下士人来说,是重重一记耳光。不少士人不愿再出仕,不仅是因学校取士,新法大行,也跟此事坏了大宋取士正道有关。王彦中对王冲要入太学考进士这事有些不以为然,原因也在这里。
阉宦竟然也能考科举,而且还能得进士,这是在皇宋百年取士之道的老汤里洒了一泡骚尿,想想就恶心。至于梁师成是不是真有进士之才,这事反而并不重要。
背着有史以来第一个进士宦官的名头,士林不敌视他才怪。再加上官家委其监修明堂,以节度使酬其功,这两年又开始建万岁山,这等标准的佞阉,自然让士林深恶痛绝。
可梁师成终究不是坏得一无是处,他以苏东坡遗腹子自居,顶着官家和蔡太师为首的新党,护住苏东坡文墨著述,善待苏氏亲族,这一点颇让旧党,尤其是蜀党一脉称许。再加之他好文爱才,着意笼络有才之士,也为他扳回了不少印象分,王安中正是受惠者中的一个。
“锡嘴说个小道消息,客官听在耳里,记在心里,莫放在嘴里……”
接着浑话人神神秘秘又搬来一段八卦,王安中为什么被梁师成看中呢?不止是这篇赋文。王安中少年事曾经就学于苏东坡门下,学得了苏东坡书法真髓。后来因为朝廷禁旧党学术,他便改了风格,但由此事可以看出,梁师成扶持王安中,也有视其为苏东坡弟子的关系。
“现在该说说王孝郎了,这个王孝郎啊,唉,了不得!这两年来,他四惊朝廷!”
李银月吐出口长气,眼里波光荡漾,总算说到正题了!
“王孝郎王冲,元符三年生,蜀中华阳县人。第一惊是在政和四年,那一年,他父亲被王相公家恶仆所害,他为了救父亲,火箭射匾,孝名广传蜀中。诸位客官要问,王相公是谁?便是神宗皇帝时的歧国公!歧国公府自承有过,处置了恶仆,救出了王冲之父,那一年,他才十五岁。”
只是两年前的事,听他人说起,王冲已有了回首相忘的陌生感。孝?不过是为求存而已。
“第二惊,是王孝郎的才智!王孝郎既有孝,便有义。他惹得蜀中小人生恨,小人不好直接对付他,便构想他的县学同窗。为了救同窗,也为了揭破小人面目,他与同窗急就一本算经献给了朝廷。朝廷便知道了他们是在研究学问,并不是作坏事。而后小人告他们的状,却有此事在前,构陷不成……”
第三惊就是王彦中杀人,王冲随父从军,第四惊则是说降蛮夷,抚平千里。
“客官听好了,这王冲王孝郎还是苏黄的亲戚,他是黄涪翁的甥侄,苏东坡的外门子侄!”
安静的酒楼里发出恍然了悟的哦啊声,有酒客感慨道:“怪不得梁大貂铛要帮他说话,这关系比王履道还要近。”
李银月低声道:“官人你跟那个梁师成还真有些缘分,他字守道,你字守正……”
王冲一个暴栗弹在她额头上:“别咒我!我才不想跟阉人有什么关系!”
李银月捂额噘嘴,正要说什么,浑话人又道:“三王便是如此,这三王,又是怎么端蔡的?”
不仅李银月,王冲的注意力也被吸引过去。
浑话人杨锡嘴卖起了大关子:“这就要从中元节后的,皇城崇政殿里那一夜说起,那一夜,蔡大衙内跪地哭诉,求官家留下蔡太师……”(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十一章 祸福自取非天意
自打知道王黼在朝中挺自己,王冲便明白,这事水很深。听了这一段浑话,才知这趟浑水深得远超预料。
就因王冲年纪太轻,蔡京一党反对他任一路安抚司要职,这让王黼有了危机感,认为蔡京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要以同样的理由,阻他染指相位。
就在七月,王黼与蔡京翻了脸,有梁师成作靠山,还有赵佶的宠信,他悍然发动攻击。御史台虽是蔡京地盘,当家的御史中丞却是他的亲信王安中。王安中说动了几个御史,上书弹劾蔡京。所言之事关系甚大,让赵佶动了再度罢相的念头。
尚幸蔡攸与赵佶关系也近,可以直入禁中。中元节后,趁着赵佶大宴群臣,喜气正浓时,蔡攸寻机面君,泣血求情。靠着这张人情牌,蔡京才保住了相位。
“正所谓……三王端蔡险罢相,贤孝君子动朝堂!”
浑话人惊堂木一拍,以打油诗作了总结,酒楼里巴掌声响成一片,还有人大叹可惜可惜,还是没能扳倒蔡太师,惹得掌柜赶紧去打招呼。
浑话人只是将传闻编作浑话,并没评论谁是谁非,自没什么顾忌。何况汴梁世风大异古时,人人都是政论家,绝少忌讳,什么话都敢说。宫闱密事都能大街小巷广传,品评朝中大臣更是肆无忌惮,汴梁城里就见不到一块“勿谈国事”的牌子。
不过蔡太师终究是几起几落的风云人物,积威颇深,生意人胆小。不想招来麻烦,敲着边鼓地劝酒客。酒客不听也没办法。
“二郎现在想躲也不成了,大家已把你跟王黼连在一起。”
王世义有些忧心地嘀咕道。尽管王冲没有明说,但他看得出来,王冲对这事很抵触。
“是啊,有些头痛……”
王冲暗叹,自己还成了王黼与蔡京之争的导火索。王黼请动御笔,要自己去吏部差注,缘由也明朗了。就是要自己光天化日晒于朝堂之下,让大家看看,他王黼想挺谁。蔡太师反对也没用!这是一个明显的信号,证明王黼已有与蔡太师分庭抗礼的力量,推着还在观望不前的臣僚倒向王黼。
浑话人完工,收下赏钱,一脸灿烂笑容地附赠了句吉利话:“小官人与王孝郎年纪一般大,也是一般的出息,十年后定能与王孝郎同殿为臣,执掌大政!”
他乐滋滋地挎着钱正要走,又拍拍自己额头。返身作揖问:“还未请教小官人尊姓?老儿好说与家中老妻,让她诵经时顺带祝祷小官人事事如意,前程似锦!”
王冲淡淡道:“免贵,姓王。”
浑话人呵呵笑道:“原来是王官人……”
话出了口。笑容才僵住,换作疑惑的语气:“王官人?”
王冲摆手:“那个王冲,我不认识。”
说的时候还朝掌柜递了个眼色。示意他不要多嘴。掌柜正在擦汗,被他一看。惶恐地连连点头。他亲眼看过王冲的告身,上面清清楚楚写着王冲的姓名、籍贯和本官阶位。不正是三王端蔡里的王孝郎?
浑话人松了口气,拱手告退。王世义低头喝酒,李银月却是一脸不屑:“说起谎来眼都不眨一下!”
王冲悠悠道:“那个深得王贤丞赏识,也敬王贤丞之贤的王冲,我不认识。”
王冲在浑话里被说成是王黼的忘年之交,两人交情匪浅,都是胸怀浩然之气的君子,让他这个正牌倒足了胃口。
这个三千脚店也不是品味汴梁风情的好地方,搞明白了三王端蔡的意思,摸出这滩浑水的深浅,没必要再待下去,回驿馆时,街上更夫刚敲响二更(晚九点)。
驿馆门口风灯游动,照得明晃晃的,依旧是迎来送往,热闹异常,满眼都是青绿公服,偶尔飘出一袭绯红,立时被众星拱月般围住。
王冲没穿公服,否则在酒楼时那些军汉绝没胆量招惹他,夹在进出驿馆的人群里毫不起眼。进了大门,正要回房休息,却被何驿丞拉住。
“机宜,有不少人来拜会,是不是见见?”
笑容下的油滑都没刻意遮掩,显然是把王冲当作没见过大世面的憨头贵人摆布,这些人怎么知道王冲来了?自然是他放出的风。
王冲伸手道:“名帖呢?”
何驿丞笑容一滞,被王冲再瞪了一眼,才有些灿灿地递来。王冲若是点头,见谁不见谁,都是他说了算,自有他的好处,却恶了王冲的名声。可在历过实务,知道这里面有什么门道的王冲面前,这如意算盘却拨不转。。
“世义哥,到门外把这些名帖都散回去,说我有事在身,不能招待。”
王冲也没细看这些名帖,一股脑塞给王世义。现在身边没什么人,只能借王世义作侍从。至于这些要见他的人,都是奔着王黼来的,他可给不了这些人想要的东西。
王世义点头而去,王冲道:“若是再有访客,劳烦驿丞谢辞。”
何驿丞脸色有些发僵,却还是笑着应下了,不愧是王中丞的人,架子真大。
回房后,王冲继续掌灯伏案,他敢进京来趟这滩浑水,自要作足准备。
正挥笔急就时,何驿丞又来了。
“来了一个军汉,说是来请罪的,机宜你看……”
军汉?
王冲让王世义领人进来,一进客厅,那汉子就跪倒在地,口称得罪,身上还飘着酒气,竟是之前三千脚店里那个醉都头。
“小人冲撞了机宜的家人,着实该死!”
王冲苦笑,准是那帮军汉回过了神,去找掌柜掏他的底细,却没想就是这段时间的热门人物。王黼赏识的红人,连蔡太师都压不住。小人物有小人物的活法。生怕被追索到底,赶紧上门来赔罪了。
“确实还欠你认罪……不是对我。”
王冲发话。这都头也听同伴说过,朝已换回女装的李银月磕头。
“你叫什么名字,在何处供职?”
王冲本想等他叩了头,消了忧心,此事便了。再一想,这都头是本地人,正好问问汴梁的事,浑话只是戏说,要知实情。也少不得参照坊间传言。
听王冲追问,这都头暗自叫苦,真要穷治到底?可他又不敢不言,但凡是汴梁人,总能扯上一两个官人,但跟这位官人相比,他能劳动的官人就真上不了台面。
都头哀声道:“小人姓吴名近,步军侍卫司广武军下军第二军第四指挥副都头,今日是为相公出城扫道。累了一日,晚时喝酒喝迷了心,不合罪了机宜。”
王冲有些讶异:“广武军……是老军吧,怎么干起厢军的活了?”
汴梁禁军有上中下三等军类。上军也就是捧日、天武、龙卫、神卫这上四军,其他禁军分为中军和下军。每一军又分出左右厢、上下或上中下,以及左右等军。之下再分几军,每一军又辖若干指挥。
真宗朝时。汴梁禁军便有马军一百二十指挥,步军三百指挥。马军每指挥四百人。步军每指挥五百人,实际都不足额,步军每指挥实额一般也就三百来人,按这个数字算,当时汴梁有禁军十二三万。除了二十一个指挥的马军驻扎在开封府的属县和外州,其他禁军都驻扎在城中或城门外。如果算上厢军,汴梁军汉就有近二十万,再算上家眷,几乎能占汴梁人口的一半。
不过那已是旧时之事,从神宗朝开始,禁军厢军不断汰撤,汴梁也不例外。到这一朝时,驻汴梁的禁军总额已不足十万。
在汴梁禁军中,广武军是太祖所设的老番号,列为中军,尚算精锐。可听这个吴近说,他们竟然干起了扫道的活计,衰败得太过了。
这些事王冲也是听江崇说过,本就对军事感兴趣,与军队相关的事务都记在了心上。
吴近叹道:“机宜说得是,别说广武军,雄武、归圣这些中军里的上军,都干起了厢军的活。太尉说了,天下太平,京城哪要这么多禁军,厢军不足用的地方,就近用禁军。”
王冲哦了一声:“太尉……现在三衙是高太尉坐镇吧。”
吴近一呆,恨不得扇自己嘴,这嘴真能惹祸,刚得罪了这位新贵,又说起高太尉的坏话。
见吴近僵着身子,大气都不敢出的模样,王冲也打消了跟他再聊聊的心思,转开话题,和声道:“既已叩头赔罪,本官也不为己甚,此事已了,以后切记喝酒适度。喝多了,招事还在其次,伤了身的话,可不像现在,还有补救的余地。本官在泸州时,西军中的马觉马都监立下殊功,正当大用,却在庆功宴上喝坏了身子,被调去任了闲差,这辈子的功业也就到了头……”
王冲细细叮嘱着,这也是他在兴文寨当官的习惯,遇事不嫌烦,还能毫无拘束地说起他诡计得逞之事,吴近固然是被这淳淳训诫安抚住,李银月和王世义却揉肚子偷笑。
被王冲这矜持中带着亲切的气度鼓励,吴近不近没了惧心,还生起企盼,谢过王冲的训诫后,再鼓起胆子道:“恕小人再多嘴,机宜初来京城,像是还没熟悉地头的人伺候,若要走动,可不方便,小人儿子吴匡不才,也就熟悉汴梁人情风貌,机宜若不嫌弃,由机宜随意使唤。”
不愧是京城人,清醒时脑子还挺好用的,见他招浑话人听汴梁事,就知道他身边没熟悉汴梁的使唤人。更会顺风往上爬,要把儿子塞给他作临时仆从,王冲正要拒绝,吴近又道:“小人那儿子地头熟悉,规矩都懂……”
王冲本没有拜会权贵的打算,自不介意什么规矩,可他正需要向导,而且还是私事,不好随便在外面找人。何况王世义与他情同兄弟,用作护卫还行,当下人用非相处之道。听到这话,便转了念头:“吴都头倒是有心了。既如此,就让你儿子明日一早来一趟。先见见。”
王冲没把话说死,却已给了机会。吴近大喜,暗道这一通响头可没有白磕,正准备加些添头,重重再叩几个,王冲却摆手止住,肃容道:“方才受你叩头,是你本有大过,现在再叩头,哪有男儿样?你儿子若也是这幅作派。明日就不要来了。”
吴近本飘飘然的心思又沉了下来,惶恐地道:“机宜骂得是,小人确是糊不上墙的烂泥,小人儿子还没沾染小人烂气,机宜明日一看便知。”
王冲点点头,没再说话,吴近知趣地告退。
待吴近走后,李银月噘嘴道:“老子这般德性,儿子能好到哪里去?”
这个吴近的确有些市侩。如果是他,王冲定不愿用,他笑道:“老子英雄儿狗熊,总有不同。”
少女学着他切了一声:“你跟王先生不就一个样?”
“我和我爹哪里一样了?我爹道貌岸然。我可没他那股……正气。”
“等你到了王先生那岁数,不就一样了?”
“银月,你是说。我爹是伪君子?”
“分明是你说的,道貌岸然这话不就用在伪君子身上!?”
两人正在调笑。何驿丞又来了,竟然也是推荐下人的。“机宜要在外奔走,少了人可不行,小的所荐之人不仅熟悉官宅,还精规矩。”
被王冲婉拒,何驿丞脸上浮起刻意的讶异:“机宜不去左丞府上么?”
王冲摇头道:“本官来京城,只是奉旨去吏部注差。”
何驿丞抽了口凉气,强自笑道:“不去拜会左丞,是不是不太妥当?”
真没见过这么楞的官人,不知道自己的差遣是被王左丞保住的?何驿丞自认还是好心提醒。
王冲却呵呵一笑:“左丞既是贤人君子,自然以公为先,本官若当左丞是因私而护,岂不是坏了左丞的心意,污了左丞的贤名?”
何驿丞两眼发直,君子!?便是君子,也讲人情啊,就算是在往朝,君子横行时,受谁遮护,受谁举荐,那都要去回谢的,拜会只是开始而已。你这小子,竟然连门都不登,真没见过这么直楞的!
“左丞这趟怕是打雁瞎了眼……这个王冲,我看要因福得祸!”
何驿丞摇头离去,腹诽之余,还想着明日找个由头,给这傻小子换了普通房间。好几个绯衣官人都没住上这等套间,就为了间接巴结到王黼,才这么用心,没想到,嗨!
房间里,李银月有些忧心:“真不去拜会那个王左丞?他帮你说话,总是个人情,怎么也得回回吧?”
王冲笑道:“当然要谢,不过只是回个礼,也没什么用处,要谢就谢个大的!”
谢个大的?
少女明亮眼瞳随着王冲的手指落在书桌上,纸上墨迹未干,密密麻麻写着蝇头小楷。字迹虽密,却因王冲那还算不错的书法,并不显杂乱刺目,反而显得厚重沉醇。
不以人情,而用事功,王冲早就定下了与王黼相交的原则,他所写的东西,就是这份事功。
深夜,汴梁城街巷深处,一座破落小院里,吴近正在数落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绝不能失了分寸,在心里也不成!王机宜年岁与你差不多,心却比你爹还深,不然怎么能作到这等地步?你就得当大你一辈的官人伺候!”
他这话已翻来覆去念叨了好几遍,少年终于不耐地道:“爹,你心头那点深浅,还拿来跟王孝郎比,不怕被人笑话?”
吴近变色,卷起袖子要打,少年遮脸道:“别打脸!坏了脸,王机宜会生嫌的!”
一个妇人凑过来,狠狠一指头戳在吴近头上:“儿子说得真没错,你这心口比油星子还蹦!还教训儿子,你哪点比儿子伶俐?”
吴近灿灿收手,少年嘻嘻笑道:“我去看看小妹睡着么。”
少年溜走,妇人白了一眼丈夫,又忧心地道:“大郎也是个跳脱的性子,去伺候官人,能有出息吗?”
吴近叹道:“那个王机宜就是三王端蔡里的王孝郎,人虽然严厉,却是个正人,还被王左丞看重,能巴结上他,总比我这个废物老子有出息。”
妇人挽上他的胳膊,眼里荡着情意,话中更有怜惜:“别作践自己,你只是生不逢时,一身本事,没人赏识罢了。”
吴近握住妇人的手:“这么多年,苦了娘子,芍子都三岁了,还没给娘子置过整齐行头。”
妇人偎入丈夫怀中,柔声道:“别说这些,嫁了你,也没吃什么苦。富贵总是险里求,不比安宁日子好。”
吴近笑道:“富贵终究是富贵啊,我挣不来了,便让儿女去挣。日后儿子当相公,女儿当皇后,咱们爹娘,坐享其成!”
妇人轻捶丈夫的胸口,嗔道:“就知道瞎想!”
吴近眼里闪着光点,感叹道:“谁知道会不会成真呢……”
今晚得罪了官人,本以为要遭祸,却不想转祸为福,老天爷的安排,谁能知道?(未完待续。。)
ps: 【吴近是谁?懂南宋历史的人应该知道,当然,他能留名,还是因为他女儿。】
第一百四十二章 人皆有局各东西
皇城西面,朱门画楹绵延,衬得凋枯林木也不显冬日的萧瑟之色。
一座规模颇盛的宅院里,后园梅花初绽,一个身材修长,面目俊朗的中年人正拂须沉吟。寻常道袍没有穿出仙风道骨的感觉,而是将他那股倜傥之气染得更鲜亮。若是他在桑家瓦子的天仙棚现身,不必涂脂抹粉,就能赢来一片女子的娇呼。
相貌俊美还是其次,此人即便微眯双眼,眼瞳精光依旧如句芒一般,明亮得让人难以直视。此时看他似乎在赏梅,可跟梅花相比,他这个人的风情更甚。
“学士、学士,那小子直接去了吏部!”
人梅相倚的画面被一阵急唤打破,又一中年人现身,一身绯红公服,乌纱帽上长翅招展,也是相貌堂堂,可跟这道袍人相比,就只算寻常了。
“山野小子,恁的不知礼数,这下要被蔡元长和郑达夫笑话了……”
宣和殿学士,尚书左丞王黼长吁一声,挥袖扇起一片梅花。
御史中丞王安中懊恼地道:“今早驿丞来报,小弟还难以置信,从未见过这般寡礼之人!毕竟年岁太小,意气太重,不知仕途深浅,唉!就不该以此子为石!”
“石子已经丢出去了,没能问出路来,却溅了满身浑水。”
王黼摇头嘀咕着,招呼王安中落座。
侍女端来茶水,王安中没了往日的沉稳气度,端起茶碗,咕嘟嘟一口饮尽。抹着嘴道:“朝堂诸公笑话我们识人不明还是其次,公相要将这块石头丢回来。那该如何是好?”
王黼眼中那如矩精光也黯淡了许多:“是我们想差了……”
不等王安中接话,他又道:“是我们一早就想差了。四月蔡元长晋公相,总治三省,五月郑达夫除为太宰,刘德初(刘正夫)为少宰,官家虽抬举蔡元长,却无心让他独掌大政,这一点我们没看错。差就差在,之后一些人上书弹劾蔡元长,官家只是留中。我们以为,官家是等着我们出来说话,这一点想差了。”
他再对王安中道:“履道,你还有一点想差了。王冲此子不是寡礼,不是年少无知,而是刻意为之!你不是交代过驿丞,让他叮嘱王冲么?此子竟然充耳不闻,他寡的不是礼,而是恩!恐怕在此子眼里。我的份量太轻,还不值得他来倚附!”
王安中叹道:“他人只会看作此子寡礼……我们借王冲此子之事发作,劾蔡太师任用亲党,就算扳不倒蔡太师。也能立于不败之地,可没想到,此子竟是如此不堪!蔡太师只消找个言官。上书说此子寡礼失德,看似维护学士。实则坏学士根基。再引得其他人上书,将此子剥得干干净净。一打到底,到时不仅我等要出外,学士你也要遭牵连。”
王黼摇头道:“寡恩只是人情,寡礼也是小事,坏了朝廷体例才是大事。大观三年林摅值胪,读甄为烟,读盎为央,由是背上了寡学之名,相公再作不得,还连累了蔡元长。之后但凡劾蔡元长所用非人的奏章,都要把这事拉出来说说,今次你们上书,也没少了这一笔。林摅以荫补出身,跻身相公之位,天下人侧目。结果如何?便是治事之才冠天下,也要栽在朝廷体例上!”
“王冲此子,是我请御笔赴吏部注差,我便是他恩主!此事天下皆知,他已被人提点,还不把我放在眼里,这是视朝廷体例于无物!以弱冠之身任机要实差,坏的是任事体例,事轻人重,他此举坏的是作人体例!这样的人,别说朝廷不敢用,便是为亲为友,也要避道而行。”
王黼言辞痛切,王安中再问:“是不是等此子吏部事毕,招他过来提点提点,做些补救。就算不能用,也不能让他成了公相之器。”
王黼点头:“招是要招,不过得好好冷冷他,让他知道这里不是蜀地,更不是泸州,汴梁刮的不是风,是刀子!脸没摆正了,就没好下场!”
王安中想到了什么,踌躇着道:“万一此子与梁大阁……”
王黼摆手道:“放心,我早问过梁大阁,他只赞此子算学甚妙,并无引为亲眷之心。”
吏部衙门就在前方几十步外,依旧扮作小厮的李银月揉着脸抱怨道:“汴梁的冬天都这样么?冷倒不冷,就是风吹得渗人,刮在脸上像刀子一样。”
一个与她年龄相仿的少年笑道:“北方的冬天都是这样,要到了河北,冬日那风才是真刀子,能往骨头里剐。”
这少年正是吴近的儿子吴匡,相貌寻常,就那双眼睛转得伶俐,可笑起来也成了一条缝,倒没有他父亲那种市侩气。
王冲对这个吴匡很满意,不自作聪明。一早见了他,说去吏部,他便领路,问汴梁事,他便开口,绝不逾越本分。
让他们三人找地方等候,自去吏部报道,此时吴匡终于忍不住了:“官人,早上那个驿丞该是去知会哪位贵人了,他定是得了贵人吩咐,要跟官人你交代什么。官人若是忘了,怕有什么祸事。”
这小子果然伶俐,拐着弯地提醒他应该先去拜会王黼,王冲笑道:“我知道,无妨的。”
有宋一朝,仕路归于皇帝和朝堂,但举荐依旧是相当重要的一部分。法令是公器,与人情这种私器并不是相互排斥,而是互为补充。对王冲来说,荐主就是恩主,必须得有相应的礼数。孙羲叟只是他的荐主之一,相比之下,王黼的维护之恩,更甚于举荐。
他来汴梁,先去吏部差注,在以前还算是持正为公,甚至是朝廷默认的作事准则。可现在已不是以前,官场的“潜规则”变了。用人越来越讲“私德”。所谓“私德”,就是“作人”。不会作人。在哪一边都吃不开,甚至会成官场公敌。王冲来了汴梁。不先去拜会恩主,却急着去吏部搞定自己的差遣,这事已有些“寡德”了。
在吏部衙门前,守门兵丁翻开他的告身,扯着大嗓门喊了一声:“泸南缘边安抚司……王冲!?”
门里门外,上百道目光循声而至,王冲顿时成了众矢之的。
背着越来越多,越来越热的目光,以及嗡嗡的议论声。王冲来到了侍郎左选事房。
“来得真早啊!”
“真是年轻啊!”
两位主曹不约而同地发出了感慨,一通手续走下来,例行公事不提,让王冲微微意外的是,并未如孙羲叟和江崇所交代的那样,会在某些小关节上作些刁难,示意他奉上孝敬,而是一路绿灯,不到一个时辰就办完了。
“可惜了……”
目送王冲离去。两位主曹又同时叹息道。
“可惜了……”
泸南缘边安抚司机宜书写文字的差遣告身已经得了,来吏部是补上亲自登记这道手续。王冲手里的青绿碎花绫背裱卷轴,是他的修职郎本官告身,之前的迪功郎告身是梓州转运司直接发的。这次要上京,就直接由吏部换发。捏着这轻飘飘的卷轴,王冲也在感慨。这个告身,应该很快就要失效了。
挤在吏部里。正排队等着差注的官人们以惊讶、不屑、鄙夷乃至愤懑的目光送走王冲后,议论又转作幸灾乐祸和怜悯的语气。
“我堂叔昨日就在城南驿馆。听说此子也是昨日方到,今日就来吏部,显是没先去王将明府上。”
“不先去拜会王将明!?这小子是怎么想的?不是王将明保他,他能有今日!?”
“这少年,到底是无知还是寡德?就没长辈提点么?”
“王学士怕是鼻子都要气歪了吧?怎么保了这么一个楞子。”
“公相这下要乐了,王将明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识人不明啊……”
“王履道弹劾公相未得,却未出外,这下是逃不掉了。”
这些官人立场各异,对王冲此举的观感却异常一致。
“举荐之恩是私情,岂能先私后公?此子所为正是几十年前的旧例,尔等所论,怎配得起这身官服?”
汹汹讨伐中却冒出来一个异类,出声之人须发半白,穿着皱巴巴的青绿公服,一看便知是个不得志的落魄官员。可此人说话中气十足,脊背挺得笔直,如铁枪一般,没说话前就已鹤立鸡群,这一开口,更将众人注意力全扯了过去。
“岂不闻君子从时?几十年前的旧论怎能用到今日?你这老的不合时宜,再来个小的,徒惹事端!”
“私德不具,何以为公?兄台垂垂老迈,却还绿衣在身,倒是对得起那几十年前的旧例。”
在场不少都是进士出身,才思敏捷,其中两人更是伶牙俐齿,当场反击,引得一片哄笑。
那老头失笑摇头:“日有阴晴,月有圆缺,正是君子栖隐时,我确是过迂了。”
一句话梗得在场人尽皆无语,待这老头走了,众人才有了反应。
“此人是谁?竟作如此讥语,就该告他一本!”
“告他挟私谤君!”
那两人正在叫嚣,旁边一人劝道:“那人向来如此,元佑六年殿试时就作万言书,指斥朝堂逐蔡确开朋党之祸,而后谁在朝堂他骂谁,你们要告他,是帮着他升官扬名。”
这两人一惊,一人道:“此人莫非是……宗泽!?”
那人点头道:“正是宗汝霖,不是这脾气,怎会现在还只是一身绿衣?”
另一人皱眉:“他不是在登州作通判么?怎么来了吏部,是换了差遣?”
那人摇头:“听说是迁了本官,他在登州逼着宗室退官田,事情闹得太大,官家不得不迁作宣义郎,彰他清正之名。”
“宣义郎……他得进士,不,同进士,已有二十五年了吧,啧啧,升得真‘快’。”
“二十五年前,宣义郎还是寺丞监丞。时势早已不同了。”
“没错,时势已不同了。可惜此人还沉在过往里,就跟那王冲一样。命定浮不上水面,不值得计较。”
因这一老一少,三人聊起了兴致,还论起了科弟。
最先回骂宗泽之人三十来岁,面目秀逸,一双眼睛却没定处,总在动着:“小弟李邦彦,字士美,大观二年太学上舍出身。”
跟着他回骂的人四十来岁。一脸苦相:“在下汪伯彦,字廷俊,崇宁三年霍榜第三甲……”
提点他俩的大约四十出头,颇有儒雅之风,拱手道:“杜充杜公美,绍圣三年第二甲进士……”
三人科弟虽相差甚远,却都是一身绿衣的京官,意气相投,相谈甚欢。
被他们骂作不合时宜的老头。出了吏部衙门,见到正在街对面正会合随从的少年,捻着花白胡须,沉吟不语。目光中满是疑惑和审视之色。
“王相公宅在西面,趁着还未到晌午,去时还能入巷子。晚了连等的地方都没有……”
吴匡终于越了本分,王冲不满地哼了一声。赶紧缩头不语。
王冲冷冷道:“我接着要去银台门,你若是怕了。就不必领路了。”
吴匡瞪大了眼睛:“官人要去银台司!?”
王冲指指王世义提着的一个小包裹:“不去银台司,带着这些作什么?实话与你说,去了银台司,我还要去办私事,这两日都没时间去王相公家。”
银台司属门下省,掌受天下奏疏案牍,王冲这意思,是要去上书?
一时间,吴匡犹豫了,昨夜他父亲交代很细,说这位官人就是三王端蔡里的王孝郎,得王相公保举,年纪只比他大了一岁,就任了安抚司机宜书写文字,前程远大。
这位王机宜来京,不去拜会王相公,反而直直去了吏部。本以为他只是先公后私,接着就要去王相公家,却没想到,还要去上书!?而且这两日都不去王相公家。
他疯了吗?
这个念头刚升起,就被驱散了,王冲目光清冷,哪有半点脑子不对劲的模样?还问他敢不敢,更是明白不去王相公家会有什么后果。
被这目光盯着,一股少年不知愁的意气升起,吴匡笑道:“官人都不怕,小的怎会怕?银台司小的也熟悉!”
王冲微微点头,这个少年倒有胆气。
正要招呼车马,却有一辆马车自己靠了过来,马是河曲良驹,车是上好黄梨木所制,甚至还溢着一股清香,似乎有不少部件是檀木。纹饰之繁秀,更非寻常所见。
自然不是汴梁车行旗下的伙计,车马尊贵,人也架子大,一个管事模样人出了车厢,昂首道:“王机宜,我家左丞相招,上车吧。”
语气虽然恭谨,却含着不容拒绝之意。吴匡紧张得咕嘟吞着口水,王机宜自己没去,王相公还主动找来了?
就听王冲道:“本官职在泸南安抚司,与左丞无公事可谈,若是私事,本官尚有公事在身,不及叙谊……”
话说到此,三人同时色变,管事,车夫和吴匡。
那管事涨红着脸,似乎就要骂不识抬举一类的话,王冲加重了语气再道:“劳烦禀知左丞,王冲只知作事,待王冲去了银台司后,左丞自会明白。”
管事连作了几个深呼吸,脸色才稍稍缓和,来往王府的官人他早见惯了,别说绯衣,就连紫衣,也没见过敢这般无视他主子的。不过他终究是相府家中的人,还知轻重,发作寻常官人没什么,这个少年官人关系甚大,盯着的人太多,不好当场喝骂。
“今日不去,再没机会,你且记住了。”
管事恨恨地丢下一句,转身刚进车厢,听王冲道:“本官的话记好了,若有半字差错,会误了左丞的事。”
管事气得眼前一迷,脑袋一抬,撞在门缘上,哎哟痛呼。
看着那辆华贵马车绝尘而去,王冲等人又招来一辆驴车,朝着皇城方向去,宗泽眼中的疑惑换上了诧异和期待,“王冲……王守正,真是个古怪的少年,不知他又要作什么。”
城东另一处豪宅里,偌大的房间布置着三面书架。另一面墙上也挂满了书画。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正伏案作书,手腕运转如行云流水。UU小说的字豪放轩昂,令人视之欲醉。
“王将明此番可撅了前蹄!那个王冲。一早去了吏部注差,接着还是没去他府上,大人可知他去了哪里!?”
一个年轻人匆匆而入,喜不自禁地呼道。
老者神色不变,手上却是一抖,正在写的“大”字走了形,搁笔低叹:“老了……”
今年正是蔡京的古稀之年,七十大寿刚刚作过,若是在十年前。便是心动,UU小说也不会乱,哪会像现在,声动就乱了笔。
王冲……那个街巷俚话“三王端蔡”里的王冲?离朝堂太远的小人物,并不值得蔡京上心,他只哦了一声,等着儿子蔡绦的后话。
“他又去了银台司!去银台司上书!大人,这是跟王将明分出泾渭啊,王将明还有王履道一党。今夜准睡不好觉!”
蔡绦兴奋地道,这两三月里,他心情从没有今天这么好。就因为王冲之事,父亲差点又被官家罢相。靠着兄长哭求才保了下来。弹劾父亲的王履道等御史却并未循例出外,看得出官家维护之心也不是很坚定,形势依旧不妙。而引发此事的主角入京。却摆出一副不受王黼保举之恩的作派,这可是坏了王黼一党在此事上的根脚。对父亲的威逼之势,怕是要因此而尽了。
蔡京嘀咕道:“王黼、王安中、王冲……这是在还我欠王荆公的债啊。”
蔡绦没听清楚:“大人?”
蔡京摆手。抬头问:“上书说什么?”
蔡绦一怔:“这倒没注意……”
区区一个选人,只是新设小小缘边安抚司的书写机宜,上书能说什么事?蔡绦不觉得有必要关心,王冲此举本身的影响才值得一用。
蔡京却误会了,苦笑道:“是啊,银台司里没人啊。”
这段日子里,蔡京的相位摇摇欲坠,银台司的人又没铁杆,已无法像以前那样,可以随意从银台司那拿东西。
蔡绦道:“大人,正该让薛昂出头,在王冲此子身上作点文章,把王将明和王履道一党彻底打下去?他们既在此子身上出了纰漏,就不能放过这个机会!”
蔡京看了一眼蔡绦,摇头道:“你啊,还是看得太浅,王黼和王安中背后是谁?是官家!近些日子,不是他们在跳腾,是官家嫌我居相太久。官家升我作公相,名义上总治三省,却拔郑达夫和刘德初为相,我这个公相不就成了空相?王黼和王安中跳出来正当其时,王冲之事不过是个由头。此子弱冠之年便任机要实差,驳此事也只是秉公而论。”
蔡绦不服:“可官家还是改了心思啊?”
蔡京摇头笑道:“官家的心思,真是被大郎哭回来的?”
蔡绦沉默,他当然也不认为是兄长蔡攸哭回来的,而是官家本就无心罢了父亲。
“辽国……去年辽国就生了大乱,女直人作乱,辽帝亲征,连番大败。到了今年,辽国东京留守高永昌又建了渤海国,刚刚传来消息,说女直人攻破了渤海国,占了黄龙府,辽人的江山,离倾覆之日不远了。”
蔡京忽然说起了北方的辽国,让蔡绦一时摸不着头脑。
“还记得政和元年,童贯出使辽国吗?”
蔡绦点头,以宦官为副使出使辽国,还是有宋以来头一遭。听说辽国君臣还讥讽过,很伤了童贯面子。
蔡京再道:“那一次童贯带回来一个人,他献策说,辽国东面的女直人一向不服辽国苛治,将来一定会成辽国心腹之患。皇宋只要与女直联手,定能灭辽国,复燕云。”
蔡绦瞠目:“大人是说……李良嗣,不,赵良嗣!?只知他是罪了辽国,随童贯投奔朝廷,却不知他竟献有此策!”
蔡京沉声道:“此事只有官家并我和童贯几人知道,万万不可传出去!”
蔡绦郑重点头:“儿子明白,官家便有此心,辽国依旧势大,西北事仍重,此策自无可能,而现在……”
他再看向父亲,心中恍然,现在赵良嗣的话应验了,辽国已经根基不稳,已到了该看看此策是否可行的时候。
但是,此事与父亲的相位有什么关系?
见他神色,蔡京了然一笑:“如今朝堂是什么格局?旧党去了吗?没有,即便立起了元佑碑,可旧党依旧阴魂不散,他们掌着天下议论,他们掌着天下人心。朝廷能走到这一步,能大起学校,能四处开边,能尽收横山,再开河湟,西夏已是彀中之物,靠的是什么?是靠旧党所尊的祖宗规矩,是他们口口声声所依的君子崇静?不,是王荆公传下来的新法!”
“为父起起落落,每一次罢相,天下之法就要更张,新法就要退一步。几十年下来,为父已然成了一尊菩萨像,新法的菩萨像。”
“官家心很大,既想天下太平,又想灭西夏,复燕云,成先帝未成之业。要打仗,就要钱粮。辽国这些事传过来,官家自然动了心。在这个关节上,把我这尊菩萨像又搬走,天下人便以为,官家又要往后退步。那些旧党群起而攻,官家拿什么来建功?”
蔡京深深叹气,似乎并不认为自己当这尊菩萨像是好事:“在没立起其他的菩萨像,可以让天下人知道,即便没有为父,朝廷法度也不会再变之前,官家不会轻易再动我。官家这个心思,在封我为公相时,就已道得很明白了。官家是怕我不明白,借着王黼和王安中再提醒我一次……”
蔡绦品了片刻,不甘地道:“官家是官家,王黼和王安中该另作计较,大人若是没有回应,引得其他奸人效仿,不是辜负了官家的用心?”
蔡京呵呵一笑:“王黼和王安中,没有如官家所想那般动,他们用劲太足了!官家自有处置,你刚说到薛昂,官家正有心除他尚书左丞,王黼会转门下侍郎,看似平迁,却是小惩。”
蔡绦一喜,薛昂可是蔡家心腹,此人能任尚书左丞,蔡家在朝堂上的势力会更加稳固。
蔡京又道:“侯蒙会除右丞,还有许光凝,会迁翰林学士承旨……”
刚显露的喜色又僵住,侯蒙正是所谓的“君子党”,与父亲老不对付,甚至对官家说过“使京能正其心术,虽古贤相何以加”这种话,官家还重用此人,明摆着要钳制父亲。而许光凝也是郑居中一党,这是为郑居中再添助力。
这已不是异论相搅,而是“夹蔡”,用薛昂,不过是帮父亲在两府放个级别够高的耳目而已。
“王黼和王安中自有盘算,就不许那个王……冲自有盘算?你若想作些什么,就该设法看看那王冲上书说什么。此事何须为父伸手,不定郑达夫也有想法,最好是看看他有何应对。”
蔡京也希望看到儿子有所作为,反正也只是小事,让儿子自己折腾去吧。
蔡绦点头,被父亲一番训诫,方知此事根结,好奇心也渐渐升起,王冲上书,到底是说什么事?(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十三章 公私相织浪不平
“去银台司上书!?”
听了管事的回报,王黼脸色阴沉下来。
“这小儿说,他只知作事,去了银台司后,相公自会明白。”
管事虽一肚子气,却还是尽职地转述了王冲的原话。
“明白……我当然明白!他这是昭告天下,与我毫无瓜葛!竖子!蔡元长都不敢慢待我,这小儿竟敢踩到我头上来了!”
王黼咬牙切齿咒骂着,俊逸面目拧得失了型。管家本想开口,说王冲似乎并无此意,可见他这副表情,嘴巴又闭上了。他很清楚自家老爷的性子,火气一上来,就不会再用脑子。
“去找王履道!不,直接去进奏院,看谁在值院,着他把这小儿的上书截下来!保不定就是弹劾我的奏章,卖直邀名……哼!还以为是三十年前,朝堂上都是温良恭让之人!”
银台司由四位给事中分掌,分通进司和进奏院,通进司是负责收发京中各部司寺监的文书,进奏院则收发地方路司的文书。
不管是通进司还是进奏院,截下来往文书,都是大罪,换在二十年前,没谁敢干这种事。可自官家以御笔随意处置政务,升降人事后,忌讳也淡了许多。
现今的四位给事中跟王黼关系说不上很铁,也非蔡太师的亲信。若是京官乃至朝官上书,肯定不会为王黼冒这个险,可截区区一个选人的上书,卖王黼一个人情,这生意划算。
“再给王履道递个口信。说王冲此子不可用,须速速除去!让他现在就安排人去找此子的纰漏。此子既在泸南安抚司管僰事。经手钱粮,总有差错。也少不得曲朝廷法度。把这些事都挑出来,狠狠治他!弄去崖州吹海风!看不吹死他!”
得抢在蔡元长出手前解决掉王冲,就当是个毒疮,自己先挖了,免得毒染心肺。至于颜面问题,就自承眼力不济,看错了人。以此事为退,暂时避避风头也好,王黼这般想着。
银台司进奏院里。值案主曹看着王冲递上一份足有半掌厚的札子,脸色变幻不定,试探着问:“机宜若有建策,何须到进奏院来,交给王左丞,便能上达天听。”
这位主曹此时还并不知道王冲的事,若是清楚王冲没去拜会王黼就来了这里,恐怕问也不问,直接给了王冲闭门羹。他只是区区文吏。这种朝堂权争,哪有他掺和的余地?
王冲故作惊讶:“王左丞府上何时成进奏院了?我以泸南安抚司机宜书写文字之职上书,与王左丞何干?”
主曹脸色顿变:“王机宜,你这是塞来一团棘草啊。”
看王冲这札子。不知有多少万字,所论显非小事,再听王冲与王黼撇清关系的话。主曹即便不清楚细节,也明白这札子烫手得很。如果王冲所言非虚。王黼会有什么反应,主曹一清二楚。
这些年来。朝堂权争激烈时,相公们没少在银台司里动手脚。相公们起起落落,没谁能长久,他们这些小人物,沾上利害,便是今日笑,明日哭的下场。
王黼来截这札子,他听不听?不听就恶了王黼,听了,就等着蔡太师或者郑相公来治他了。
王黼会有什么反应,不但这位主曹清楚,王冲也有所预料。
论政治智慧,王冲还差得很远,但这个时代里,权贵们的政治智慧也没高到哪里去。与哲宗、神宗两朝的名臣比起来,就如蒙童与进士之差,在兴文寨时,江崇对王冲讲起汴梁之事,王冲已深有感悟。
缘由么,自然是权贵们的脑子都用在了怎么抱皇帝的大腿,以及怎么斗人上面,哪像以前的名臣,都得绕着规矩转。这也是多年党争下来,劣品驱逐良品的结果。
王冲对那主曹笑道:“这不是棘草,是矩尸草”。
矩尸草也称观音草,俗名吉祥草,硬直锐利,极易伤手,在佛经里,释迦摩尼在菩提树下成道时,就坐在这种草上。
也不知那主曹是没听懂,还是不信,连连摆手道:“机宜还是明日再来吧……”
王冲叹道:“既是如此,就莫怪我了。”
就在主曹的注视之下,王冲拂袖出门,主曹正要招呼他拿回札子,却听王冲一声吆喝,惊得他魂魄摇曳。
“泸南缘边安抚司机宜书写文字王冲,上书军国重事!”
进奏院里也是来来往往,本就惹人瞩目,这一吆喝,一圈人瞬间就围上了。
王冲再施施然进了屋,对上主曹那惊骇交加的眼神,诚恳地道:“这么一来,主曹便不必担责了。”
念头一转,主曹心神大定,没错,这小子来了这么一出,强逼着他收文书,他也只能按规矩办,王黼截不住也没话说。
不过这小子着实可恶……
主曹恨恨瞪了王冲一眼,再随手翻开那本说是札子,其实更像书的奏章,他得交给记注案作节略。心中还揣着点好奇,能让这小子不按牌理行事,不惮闹出动静,不知要说什么事,该不会是弹劾蔡太师或者郑相公的万言书吧,那朝堂可就热闹了。
本只打算粗粗一扫,看了几行,眼神就停不下来了,一直翻了十几页,王冲等得不耐烦,咳嗽了一声,才回过神来。
这下看王冲的眼神就完全不一样了,钦佩之中还夹杂着亲近之意:“机宜虽年少,却自出机抒,有相公之才啊!王左丞定会欢喜!”
王冲摇头道:“主曹此言差矣!治平天下,乃士子本分,为君为民,岂言为左丞?”
主曹只把王冲这话当假撇清,就嘿嘿笑着,再不言语。
待王冲离开。几十号人一拥而入,七嘴八舌地问着王冲上书说什么。
主曹哗啦合上札子。肃容道:“没听王机宜说是军国重事吗?岂能随意外传?”
银台门外的小酒肆里,王世义、李银月和吴匡正人手一张纸。低头看得起劲,王冲进来时都没抬头。
王冲问:“朝报写了什么有趣的事,让你们这般入神?”
吴匡赶紧起身,李银月却摇着纸道:“这是小报,不是朝报,上面说的全是官家和相公的私事!”
王冲无语,朝报也就是官办邸报,办报的衙门就在进奏院里,只不过都是手抄的。他扯嗓子吆喝那会,围观党有大半都是抄手。而民间报纸竟然就挨着官报衙门派发,宋人政风开放的一面,也着实令人大开眼界。
吴匡乖巧地不问进奏院里的情况:“机宜接下来是……”
王冲道:“去右金吾街仗司。”
吴匡抬头看天,有些踌躇地道:“已是晌午了。”
他这话意思是,到了那里正赶上饭点,找不着人,王冲却道:“公事办完了,该去办私事。晌午正合适,省一顿饭钱。”
三人讶异,王冲是去找谁?
“我大舅……”
三人讶意更甚,大舅!?什么时候蹦出来个汴梁大舅?
王冲咂着嘴道:“虽然从没见过。可终究是我大舅,这顿饭他逃不掉的。”
王世义拍拍脑袋,他想起来了。正代王彦中主持海棠渡书院的范奚是王冲二舅,那自然还有个大舅。
此时他心思也细腻多了。吴匡不问,他还是要问:“二郎。这份奏章上去,真能消解王左丞的怨气?”
王冲摇头:“消不了,怎么都是一耳光,是个人都会记在心上。”
见王世义皱眉,又笑道:“也没关系,随他记去,事功在前,这口气也得忍着。”
一边听着的吴匡暗暗抽气,这王机宜口气真大,胆子更大,被王相公记恨上了也不怕。
行在通往延福宫的绿荫道上,太宰郑居中感慨道,大,太大了。旧日的延福宫不过是狭长之地,如今却拓宽了好几倍,栽满了自天南地北运来的奇花草,更有飞禽走兽,延福宫禽苑已放不下,这才是官家动了造万岁山之心的原因之一。
虽然觉得这么奢靡并不妥当,可郑居中自觉无心且无力规劝官家了,说实话,他能稍抑蔡京之势,不让天下败坏得太快,已是他的极限。想想熙丰乃至元佑时,虽有新旧党争,可朝堂上都是才冠绝伦之辈,即便是才智过人的裕陵(神宗),也不能折其心志。哪像现在,臣子们全无士大夫之风,恨不能如阉宦一般,时时邀宠于官家膝下。
尚幸天下太平,下一辈人里,也许能出些人物,洗洗这般风气吧。
郑居中这番杂念是因怨气而生。堂堂宰相,却被官家招到延福宫这种近于后苑的地方来,而他还不敢不来。他要作君子态,说什么宫掖私苑非治政之地,坚辞不来,就是给他人趁隙而入的机会。老的蔡京,少的王黼,钻营的本事可了不得,不能大意,而蔡攸之辈更是时时出入。
郑居中要去的是延福宫宝文亭,那是官家寻常舞文弄墨之地,还有小半里路时,就见一抬小轿在侧面的曲径小道悠悠而过,朝东面临华门而去。看那小轿来处郑是宝文亭,形制异于禁中所有,郑居中讶异地问:“那是谁人?”
郑居中是郑皇后的从兄弟,在宫中自有势力,领路的小黄门老实地道:“是彭婆……”
“彭婆?”
郑居中没好气地纠正道:“是聂婆婆吧。”
聂婆婆其实不是婆婆,眼下也就三十出头,本是官家藩邸妾婢,因犯事被逐出了王府,嫁给了庶人聂氏。官家登基后,又想念此女,经常招来宫中,作什么就不足为外人道了。因她无名无份,宫人便以彭婆称呼,也有叫聂婆婆的,自是背着官家时的称呼。
此事早已传遍汴梁,郑居中也无可奈何,这位官家向来如此。彭婆之事都是小的,还经常带着梁师成和蔡攸之辈微服出外,出没于烟花柳巷之间,甚至跟汴梁名妓李师师有染。尚幸脾性柔弱,还能听得进臣僚的话,不然真能戴上一顶昏君的冠冕。
肚子里翻腾着大不敬的言辞,郑居中在小黄门的引领下进了宝文亭,照面就见身着道袍,溢着仙风道骨之气的官家招手道:“来来,达夫来看看,今日我这字写得如何?”
郑居中有板有眼地行了礼后,才凑到文案边,见是一篇《千字文》,笔迹清朗飘逸,散发着灵秀之气,不由自主地赞道:“好!”
赵佶得意得笑道:“昔日苏东坡与黄鲁直论书,东坡言:‘鲁直近字虽清劲,而笔势有时太瘦,几如树梢桂蛇”,鲁直言:“公之字间觉扁浅,甚似石压虾蟆’,达夫你说,我这字,又似何景?”
黛眉绣花……
这四个字在郑居中喉间转着,吐出来时却变成了“臣不擅书,难述其景。”
赵佶也没真盼着郑居中评分,笑道:“十多年前,我给童贯写过这幅千字文,如今他总领西军,宣抚河北河东陕西,就再给他写一幅……昨夜睡得太晚,不及朝会,朝堂有何事,达夫跟我说说。”
往日只是晚了朝会,都要向宰执赔罪,现在辍朝整日,竟然也不当回事了。
郑居中再度腹诽着,嘴里自不敢言,就道:“大事自有公相上奏,臣只是拾遗补阙……”
话虽如此说,却还是将朝堂所议的大小事务说了一遍,赵佶看似听着,目光却一直落在自己的作品上,也不知听进去了多少。
说过了政务,看了看赵佶的脸色,郑居中再道:“另有件小事,臣还想与陛下说说。”
赵佶淡淡哦了一声,郑居中再道:“不知陛下是否记得,年仅十七岁,便得任帅司机宜要职的王冲?”
赵佶歪着头想了好一阵才道:“是王将明请御笔的那个?”
郑居中点头:“正是此人,他已来了汴梁,却未拜会王将明,而是直去吏部差注。”
赵佶扬起秀气的细眉:“又是个君子么,不错啊,先公后私,有什么不对?”
郑居中摇头道:“此子似乎有与王将明分明泾渭之意,陛下,此子先前在蜀中因文案与刑司卢彦达结怨,而后其父又手刃邓子常之侄。他再随父从军,以功得官,这一路下来,不合于公相。他能任帅司重差,虽是陛下加恩,但王将明与他也有一份举荐之情。他不念此情,视王将明于无物,此举未免有些乖张。”
赵佶赞同道:“确是有卖直邀名之嫌……”
郑居中压低了声调:“臣只担心,此子此举,会引得公相与王将明又有一番争斗。”
赵佶倒是一点就通:“是啊,蔡元长若是只会看笑话,就不是蔡元长了,他肯定会揪着这个王冲,打王将明的主意。哎,怎么就不能安生相处呢。”
舞文弄墨的兴致被这小小变故给搅乱了,赵佶有些烦躁地道:“看看那个王冲到底可不可用,不堪用就罢了他的差使,别等到蔡元长和王将明借他闹腾起来,又不知要卷起什么风波。”
郑居中拱手应喏,心中暗喜,这下便从官家这讨来了过问此事的权力。既然是说要看王冲可不可用,就仔细地看,看到蔡京和王黼斗起来,露了丑相或是马脚,再两个都打……(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十四章 深意锐志上新策
郑居中略一走神,赵佶的心思就从政务上转开,招呼内侍黄经臣铺开又一张蜀笺,自己磨起墨来。对沉湎于书画的赵佶来说,磨墨是必要的入神仪式,黄经臣深知这习惯,没有一丝凑上来代劳的意思。
待郑居中回神,见赵佶这作派,赶紧开口,他也明白,等赵佶提笔,就再没讨论政务的心思,而他还有好几件事情要说,刚才说起王冲,也只是个引子。
“陛下,翰林学士刘昺上书言增置道官,此事似有不妥……”
这是郑居中要谈的第一件正事,刘昺是蔡京的心腹,精通乐律,颇善以古礼之名,逢迎这位官家的“崇古”之心。不仅礼乐由其所定,诸多花样,例如官名、殿名等新制,也有刘昺居间谋划。
本朝元丰前,宰相的官名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元丰五年改为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这都是沿袭唐制。可到了政和年间,却改为古时的太宰兼门下侍郎、少宰兼中书侍郎,再加个生造的公相,以三公领三省事。
名称之变下的实质,是由旧时的左右相分政改为独相揽政,但名称终究是包裹这副骨肉的皮,如此不伦不类,总惹人非议。而赞画这层皮的谋主之一,就是刘昺。
听郑居中说到这事,赵佶来了兴趣:“有何不妥?我倒觉得名阶设得很雅……”
郑居中苦笑,官家的心思就放在名称上,果然是只重其表。不深究其理。刘昺这一建策,表面上看是蔡京所主。其实就是官家自己的意思。自官家践祚以来,崇道之行步步登高。广建宫观。大封神仙,设道官,办道学,一年一个新花样。
先前已设有道官,刘昺上书建议,将道官职阶推及道学,仿效儒家经义之设,定《黄帝内经》和《道德经》为大经,《庄子》和《列子》为小经。天下道人。皆入道学,兼通儒家大经《周易》和小经《孟子》,再在学人中设置士级,列入官品。
新设士级有元士、高士、大夫、上士、良士、居士、逸士、隐士、志士,元士正五品,高士从五品,大士正六品,上士从六品,方士正七品。处士从七品,居士正八品,逸士从八品,隐士正九品。志士从九品。初入道学的叫道徒,入贡与儒生共称贡士,可入辟雍。三岁大比,试定官品。
刘昺这份上书。是紧随之前的一份诏令。诏令要天下州县巡访异能之士,哪怕是有污晦之行。但只要会道法,为人所不能的异士,都应举荐。这位官家访道心切,一面行察举制,一面行科举制,要生生造出一个道家天下。
没等郑居中开口,赵佶又道:“我还准备改天下僧人为德士,尼姑为女德,衣冠皆从道家,佛祖改称大觉金仙,诸菩萨改称仙人或大士……”
当着郑居中的面,他也不讳言,不仅刘昺的上书是他的主意,他还有更多的主意。
郑居中有些急了,赶紧插嘴道:“陛下!崇释者三分天下,多是愚夫愚妇,乱将起来,难以收拾!还是稳妥行事为好。”
郑居中当然不敢直接反对,就只能祭出拖字诀,希望消磨官家的奇思妙想。
赵佶瘪嘴,他也清楚这不是张口就能办到的事,既然宰相这么说,至少现在是没有可行性的。
他闷闷地道:“那增置道官之事,有何不妥?”
郑居中的说辞依旧委婉:“道学初立,根基未稳,再于道学中置道官,定会诱来寡学之人混蒙圣恩,到时道官中人良莠不齐,徒招士论非议。”
赵佶眨着眼睛想了好一阵,泄气地点点头,这事看来只能晚几年再说了。
“说到士论,达夫,你说……若是国家有意北事,士论会如何?”
想到另一件事,赵佶随口问道。
“陛下,北事未显,还是先观风色为好,况且西事正到紧要之时,国家无力北顾。”
郑居中后背顿时炸起一层汗毛,北方女直人作乱,辽国正焦头烂额,他身为宰相,又掌枢密院多年,这些动向自然了解,早年从辽国投过来的赵良嗣有什么建策也是一清二楚。官家忽然说到北事,自然是起了趁火打劫的念头,这怎么可以!?压住自己跳脚大喊不可的冲动,郑居中依旧高唱稳妥老调,
赵佶倒没生气,他也知军国事利害甚大,不能想当然行事,斟酌着道:“此事朝堂也该有所议定,至少找人去北面看个究竟。”
郑居中长拜领谕,却没有告退,沉默了好一阵,赵佶讶异地催问还有何事,郑居中下定了决心,吸气凝神,小心地道:“听闻陛下要遣嘉王提举皇城司……”
话没说完,赵佶终于恼了,拂袖道:“难道又有士论!?年前封三郎为太傅,也是士论纷纷,不还是平了么?哪来那么多鸦雀呱噪!?”
郑居中赶紧分辩说是怕乱了人心,赵佶却毫不在意,还改了语气道:“朕不是已立了太子,还能有什么乱的!?”
郑居中不敢再说话,心中却哀叹怎能不乱?二月时封三皇子嘉王赵楷为太傅,已摇动天下人心。太傅是什么?是太子之师,太子的兄弟去当太子的师傅,此举是何用意?
可官家却不听,还说赵楷书画卓绝,才学出众,即便是太子,也该虚心受教,都这么说了,臣僚们还能说什么?
封太傅也就罢了,可现在官家又要授赵楷实差,这已破了皇子不得任实差的体例,而且差使还是提举皇城司,这事关系更大。皇城司是什么职所?拱卫皇城,侦刺臣民,为天子耳目。不受殿前司节制。嘉王时刻宿卫官家身旁,对太子而言。意味着什么?说得诛心一点,这就是废太子之始!
谁让嘉王也是个书画精绝。才气横溢的人物,与官家如出一辙,深得官家宠爱呢?
郑居中哀叹之余,心中更回荡着一股深深的无力感,为何此时就没了富文忠(富弼)、韩忠献(韩琦)、文忠烈(文彦博)、司马文正(司马光)这等人物呢?只消有得一人,官家便不能如此恣意行事,置皇祚于险地。
赵佶还在发着牢骚:“天下事唯士论最轻!脱口便来,管得劳什子事?换这些只擅口舌之辈当国,看他们能整成什么样子!元佑时是什么情形。忘得真快!要事事顺从士论,就不须做事了!”
再不告退,就要衰圣眷了,郑居中正准备劝慰赵佶两句就走,一个小黄门匆匆奔进来,郑居中认得,这是梁师成的干儿子梁忻。
“官家,有人在银台司上书,厚厚一大本。不下十万字!”
这个梁忻是入内内侍省御药院最低一级的内侍黄门,但这只是他的品阶,本差是在皇城司。听他报说银台司的消息,自是专门在银台司蹲点。
“是谁?上的什么书!?”
郑居中顾不上对官家任用宦官监视银台司动静此事进谏。急急地问。万言书从来都意味着大事件,他身为宰相,自然更关心这事。
“是一份札子和一本书。札子叫《乞定西南事疏》,书叫《西南夷志》。札子奴婢已经唤人抄来,书的字太多。奴婢就看了个大概……”
这小黄门办事很仔细,一边说一边递上札子,再补充道:“上书人是泸南缘边安抚司机宜书写文字王冲。”
郑居中一怔:“王冲!?”
“王冲?”赵佶也很讶异,刚才正说到此人,接过札子,粗粗一翻,点头道:“字尚可入目。”
汴梁城南某处简朴宅院里,一个宽额朗目,风度翩翩的中年人翻着一本书,好奇地嘀咕道:“《西南夷志》……贤侄你既有心边事,为何不直接向王将明投书?”
王冲恭谨地道:“此乃国事,小子怎能以私相托?”
这里不是范宅,中年人也不是王冲的大舅。王冲没在右金吾街仗司找到管库房的大舅范寥范信中,那里的人说是去年就出外任官了,具体去了哪不清楚,让王冲很是遗憾。
大舅没找到,王冲就办第二件私事:送信,替宇文柏送信。眼前这个中年官人正是宇文柏的父亲,姓宇文名黄中,此时任起居舍人、国史院编修。【1】
宇文黄中审视王冲的表情,大义凛然之下似乎还有一层什么,暗道此子莫非是有高人指点,认为王黼此人不可倚仗?
再看手里的书,回忆儿子和成都家中人所述的此子所为,以及泸州事中的功业,叹自己还是以年岁论人了,有那等经历,能作出这些事,写出这本书的人,又何须他人提点?
王冲再问:“小子虽在银台司鼓噪,还是怕小吏坏事,扣下札子和书,舍人觉得……此事有可能吗?”
宇文黄中摇头道:“若是你弹劾王将明,或是无关紧要的小事,倒有此可能,可你如此喧哗,上书又是论国事,就算小吏有心,主官也不能装作不知。我记得没错的话,这段时间值院的给事中是慕容叔遇(慕容彦逢),此人尚称清正,对了……”
宇文黄中嗔怪道:“贤侄既是十六密友,怎的如此见外,唤我五丈便好。”
“可惜了,若不是其父与邓家有杀子之仇,倒是一个女婿的佳选,二十一娘今年也十三岁了,待此子在太学挣得出身,正当嫁时。”
宇文黄中很遗憾地想着。此子相貌说不上俊美,却也秀气端正,兼之身材够高,还有少年老成的沉稳气度,是那种很容易让女子生出依赖感的好男儿。
儿子很推崇此子,这一年多来在信中所展示的见识和心性,也证明了这一点,儿子才智和心气本就不凡,能被此子折服,足以证明此子之能。而其孝行,还有在县学文案上表现出来的君子正气,更令宇文黄中看重,这的确是个才德兼具的人物。
只可惜,此子锋芒太甚,似乎身上缠了上天的诅咒,身边总是没好事。其父更是个任侠般的人物,与邓家结下了血仇。被杀的邓孝安是邓洵仁之子,邓洵武侄子,而他的兄长宇文粹中又是邓洵武的女婿。虽然他也鄙夷邓孝安为人,觉得此人是罪有应得,但他却绝不可能将此子招为女婿。那意味着与兄长决裂,尽管他也不齿兄长借邓家依附蔡太师之行。
不可能招为女婿,却不意味着他会拒王冲于门外。他对儿子与王冲的亲密关系没有意见,因此当王冲以子侄身份送信上门时,他不仅热情接待,还细细问起了王冲来汴梁后的行至。
“十万言书,守正你是又开本朝先例啊,这书……重点是说什么?”
收住飘飞的思绪,宇文黄中问。
对宇文柏的父亲不必用什么心机,王冲朗声道:“小子上书所言有三事,一是西南榷场,以铜代马,一是细定西南夷羁糜之策,一是深交大理,固鼎西南。《西南夷志》一书,便是为此三事而述。”
宇文黄中捻须沉思,许久之后才皱着眉头,重复道:“固鼎西南!?”
城西王左丞宅,俊美甚过宇文黄中的王黼拍着大腿,扯着嗓子地叫着:“去追回王德!不,直接请王履道再来府上!”
管家就在一边缩着脖子,他尊王黼之令去了银台司,本是要截王冲的上书,没料上书已到了给事中慕容彦逢的手里。听说那王冲还在银台司扯嗓子喊出自己要上书,惹得银台司大半人都知道了。再加之他是真正的上书,除了札子,还有一本厚厚的书,怕不下十万字,开本朝先例,再没一丝能截下来的可能。
管家本已绝望,当事主曹却笑眯眯地向他恭喜,还称赞他家相公会用人,会造声势,从主曹那抄来了札子和那本书的节略,他忐忑不安地回了府。
他设想过相公的许多种反应,却绝没想到,相公竟然惊得一跳三丈高,这副模样可从未见过。
“固鼎西南……这小子是献礼啊,好厚的一份大礼!”
使唤了下人,王黼翻着札子和节略,就在厅堂里来回踱步,此时他眼中喷射着精光,当真如金铁一般烁目。
“守正啊,固鼎西南……这是国策之变,非随口道来的小事。”
宇文宅中,宇文黄中摇着头,暗道少年人终究眼高手低。
王冲笑道:“五丈说得对……”
他眼里闪着自信的光芒:“正是国策之变!”(未完待续。。)
ps: 【1:没有查到宇文黄中何时改名为宇文虚中,不过据《宋会要辑稿》记载,政和六年他同知贡举时,依旧名为黄中。】
【最近更新很不规律,个人原因,还望大家见谅。】
第一百四十五章 洪流搏浪逆势志
“朝一百五十六年来,国策都在兵事上,澶渊之盟前重北,西夏兴后又重西,到如今,国策依旧偏于西事,南面……”
宇黄中斟酌着言辞,他推翻了之前的想法。王冲不是那种读书读傻了,只会夸夸其谈的赵括,参与过平定僰乱,管着僰人事务,是有实务经验的官员。作此惊人之论,肯定有更深的想法,他想让王冲把这些想法说得更细。至于王冲上奏的《乞定西南事疏》,毕竟是要在朝堂公开讨论的东西,自有另一套说法,不可能完全道出王冲的真实用心。
“不管是熙丰时开荆湖,还是崇观时茂汶和戎泸开边,与国而论,只是治疥癣之患,与人而论,只是入朝之梯。用过则废,无由深究。守正,你为何想到让朝廷变国策,转头向西南?”
宇黄中不提此策身的价值和可行xìng,而是直接追问王冲建策的动机,这正是一个朝臣该有的敏感。
王冲的回答也有一番斟酌,交情归交情,谈到政务,就要触及立场。跟宇柏交往那么久,对他这爹也有相当了解,与兄长宇粹中的立场有很大不同,并非蔡京一党,也没有刻意去抱哪位相公或宠臣的大腿,只是人心相隔,自不会贸然推心置腹。
“易曰,圣人亨以享上帝,而大亨以养圣贤。巽而耳目聪明,柔进而上行,得中而应乎刚,是以元亨……”
王冲以周易相答,宇黄中赞许地点头道:“以鼎喻兵事,倒算贴切。”
这一段卦辞是周易里的鼎卦,字面意思是有了鼎器,以木生火。炖煮食物,才能祭祀,才能生养,人才能知事,才能立德。宇黄中也是蜀人,周易学得很深,明白王冲话里的意思。
朝立国一百多年,靠的是什么?兴科举,士大夫与君共治天下只是内在的一面。而外在的一面却是以武立国。一百多年来,先与辽人战,再与夏人战,少有安宁之年,国家六七成赋税都用在了兵事上。
君子之流从来都高举休兵止戈。有仁义便有安宁的大旗,对朝首重兵事这种状况尤为痛切。他们以为消饵了兵祸,少了这些耗费,就会国泰民安。可深谙国事之人却清楚,正是被兵事推着,国家才能把握住天下赋税和赋税的流向。缺了兵事,就如人体脉络堵塞。血液流通不畅,不是流向不该去的地方,以致祸国乱邦,就是脱离了国家掌控。造出异于国体的毒瘤。
兵事的轻重以及成败是另外一码事,“好战必亡,忘战必危”这话用在此处也很贴切。王冲以鼎喻兵事,将之当作朝立国的根基之一。这一点认识已远超他人。朝堂里能将国事理解到这种程度的,以宇黄中的了解。恐怕不超过百人。而这个比喻,更与鼎下之火和鼎中沸水的水火之势相契,宇黄中心中的震撼,远胜面上表现出来的赞许。
见宇黄中不仅理解他的比喻,还赞许他的说法,王冲便进一步道:“小子所言之鼎,不止是兵事,更是外取之策。以小子观之,最多十年,西事将宁,到时天下太平,此鼎移去,无处安置,恐生内患……”
看着王冲年轻得过分的面目,宇黄中有了一股伸手去揪他脸颊的冲动,你真的只有十七岁?就连自己也是在州县和朝堂历职好几年后,才开始有了这种把握国事主脉的感觉,而你是从娘胎里就开始历练了?
可王冲之言终究是错了,不是想法有错,而是身份太低,没有接触到军国密要,不知形势之变。正因如此,宇黄中才没将王冲当作会掐指一算的异人。
“守正啊,你既懂易,当知天行健,时势时移。你只算到西事将宁,却没算过北事么?”
宇黄中淡淡地道,如王冲所说,童贯总领六路边事,今年还得宣抚河北河东大权,与西夏大打出手。就算场场败绩,也能把西夏拖死。何况童贯还算懂得用人,种师道、刘法、刘延庆、刘仲武等将帅也算知兵,别说十年,三五年内,西事就该有个结果。
可宇黄中还知道北面辽国的近况,也隐约听过一些风声,如果形势继续发展下去,北事很有可能取代西事,在三五年后成为新的国策。
“祐陵曾言,复燕云者,虽异姓也封王,此事你该知道。”
宇黄中干脆直接点明,他也只是说故事,说不上泄露机密。
想看到王冲惊讶的神sè,却不料王冲低头一拜,一副虚心求教的模样:“不知五丈如何看北事?”
不及深想王冲的反应,宇黄中皱眉沉吟。这一问很有力,他必须认真应对。
“眼下还不到谈此事的时机,不过我倒是想过,这些话你记在心上就好,不要说与外人……”
王冲就是外人,但一来是出于心,二来也是预先摆正立场,宇黄中认为,可以对王冲直说。
“澶渊之盟既成,虽未绝是非,但宋辽两国相安百余年,天下人视盟约如铁。国无信不立,趁乱征伐,反会乱了自家人心,更何况……”
前半段只是通论,王冲前世已很熟悉了,正叹这也只是君子之论,宇黄中道出后半段话,把他震住了。
“你既已为官,也不瞒你,女直人初兴时,便有人献策联女直征辽。在我看来,此策是引狼入室!辽人已极勇悍,女直人却让辽人生惧,可见此夷之害,甚于虎狼!辽人能守百年盟约,女直人能守?灭了辽国,容女直旁伺,情势如何,不堪设想啊。”
王冲暗自抽气,忽然发现自己似乎太过忽视此人了。前世他对宋金海上之盟的决策过程不怎么清楚,但几个反对者却还有印象,其中一人不仅如宇黄中一般,将后事预料得分毫不差,还不畏凶险。一心为国,奔走在宋金之间。被金人留用为官后,暗中为宋出力,事发遇害,成了一位悲情英雄。
那人叫什么来着……
宇虚中!
这个名字终于被王冲从记忆深处挖了出来,王冲差点叫出声来,该死,怎么没早记起这个人!?眼前这个宇黄中,应该就是宇虚中没错!
想及此人跌宕起伏的后半生。王冲心神激荡,看对方的眼神也变了。
宇黄中总结道:“信义是表,利害是里,表里合在一起,北事定策之时。便是置皇宋于险地之始!北事不是鼎,是插满枪头的陷马坑!”
王冲作了个深呼吸,平复下心绪,笑道:“小子也以为,不应有北事。”
他说的是“不应有北事”,而不是“不会有北事”,这也是在表态。反对大宋趁火打劫,借辽国衰落之时去复燕云。
宇黄中正觉欣慰,猛然回神,也愣住了。
不应有北事。所以才找来西南事,把鼎转过去!?
宇黄中看向王冲的眼神也变了,此子不仅想过北事,还想得比他深。不,不止是想。他已付诸行动,要预先阻止此事!
用心太深,太诚……
两人对视许久,宇黄中长叹道:“守正,五丈只是在想,你却已经在作,难为你了。只是即便能将鼎转至西南,怕也难阻此事。”
王冲语气平淡,却坚决得像是在说一个凡人生而知之的常理:“阻不了,也要阻。只是将马头拉偏分毫,也算成功。小子不求功成圆满,只求问心无愧,为天下黎民苍生,虽千万人,吾往矣。”
这话真假掺杂,但决心却无一分虚伪。
最初,王冲想随波逐流,安乐享福,他失败了。接着他只想挣得富贵,泽被亲友,还是失败了。为什么失败?因为他不是完完的宋人,也作不了纯粹只属于这个时代的人,他不可能完全融入这个时代,他这副躯体里,容着的是来自九百年后的灵魂,这一点无法更改。
是被历史的洪流吞没,还是踏浪而行,行在洪流之前,将历史带到新的方向,这个选择,王冲在充任效用,随父从军时就作好了,他只能选择后者。
泸州僰乱不过是起步,兴寨也只是他立足和借力的小小基石,十年后的靖康之难是历史洪流的一个大拐点,要想改变历史,就得改写这个拐点。
王冲不想让靖康之难上演,而要作到这一点,到十年之后再行动已经迟了。任何巨变,背后都有多年的背景积淀,由多个节点的力量汇聚而成。他要作的,就是从侧面一一撬动这些节点,撼动这股历史之力。
固鼎西南正是这样一个节点,如宇黄中所说,即便此策能成,也不太可能让决策者无心北顾,但这终究是个牵制。王冲所上三策,虽不是在西南大举用兵,却要大举作事。作事就要用人,要用钱,要朝堂花时间花jīng力扑在上面。
品味着王冲这份决心,宇黄中很想叫人上酒,跟他举杯痛饮,畅谈一番。
不过……终究是一厢情愿啊。
回到王冲此策身,此时两人都已说开了,泼王冲冷水也再无顾忌,在宇黄中看来,固鼎西南,太一厢情愿。
宇黄中还是说得很委婉:“守正,有决心是好的,可对相公们来说,此策于国家有何实益?”
王冲重复了他在奏章里的话:“国家缺钱,西南有铜!”
中原铜冶虽盛,可铜钱缺口也很大,不然蔡京也不至于在钱上施展浑身解数,大钱、夹锡钱、钱引,一招接一招使。而西南,尤其是大理,铜矿储量丰饶。
宇黄中摇头:“路途太远太艰,坑冶不易……”
这两点王冲自然不会无视,奏章里也解释得很详尽:“所以才要细厘西南羁縻事,通号令,兴商贾。”
到了六百年后的清朝,云贵铜矿支撑着清朝大铸铜钱,而对比宋清两朝,交通和采矿技术并没有大的变化,甚至说不上进步,清朝为何能作到?不过是能切实统治云贵,政令畅通,商贾才能兴盛。
宇黄中叹道:“朝廷是缺钱,但此事根源甚深,不是有铜就能解决的。”
王冲暗赞,小白这个爹不愧是历史名人,对国事真的很jīng熟。宋时缺钱是有深刻的背景,与其夏秋赋税制紧密相关,说起来这也是农业社会的质缺陷,铜再多也解决不了根问题。
不过,这不是学术问题,而是政治问题,云贵有铜,这只是幌子,王冲笑道:“可天下人都认为有铜就能有钱,既是人心所向,便是虚的,国家也得当作实益。”
宇黄中也笑了,这小子,就知道心机很深,尚幸都用在了正道上。
他再重复道:“对相公来说,此策有何实益?”
这事上到朝堂,质就是如此。有宋以来,西南都是无心经营之地,要改此国策,就得有足够的价值,让相公们认为能获得足够丰厚的收益。所谓的“收益”,自然是指相公个人,“于国家有何实益”,正是相公个人收益的幌子。
王冲的回答异常简洁:“有人乏绩,西南有功!”
宇黄中拂着胡须,轻笑转作朗声大笑,原来如此,难怪这小子摆出一副与王黼泾渭分明的姿态,却又不怕王黼非难。
左丞宅中,王安中看完札子,皱眉道:“此事……很难成啊。”
王黼嘿声道:“天下哪有伸手即得的功业!?正因难成,才是大功!西事是童贯掌着,东南有朱勔,河北河东也归童贯宣抚,唯独西南,没人愿意伸手,此事面上极好作,两三年便能有个样子!”
王安中低声道:“事功终究不如圣眷,嘉王……”
只说了这两个字便止口,意思却很明白,王黼摆手道:“圣眷当然得求,不管现在的还是将来的,可你也明白,当今天下,便是圣人,也得顾忌士论。”
“士论分两派,所谓君子之流,向来是看不起我的,不管我作了什么,他们总会骂,索xìng不去管他们。另一派作实事的却能拉过来,靠什么拉他们?只能是事功。我只是副相,定不了天下之政,揽一地之政,作一番气象出来,却能行得通。”
抚着抄录的奏章,王黼咂嘴道:“固鼎西南,说得好啊。”
这话可以从国家和个人两层来理解,王安中明白,王黼的感慨自是后者。
王黼再赞道:“这小子,有才!”
王安中点头:“学士若赞同此策,此子便还了学士的私恩……”
王黼道:“我怎能不赞同呢?他刻意不来拜会我,摆足了与我没有私谊的架势,反而更让大家认定是我授意他出来说话,这就是我的建策。”
王安中道:“这样不好吗?”
王黼脸上的兴奋之sè消散,摇头道:“好是好,不过……竟被此子摆布了一遭,这口气可消不掉。”
“区区一个选人而已,用过之后再设法处置便是,学士何须上心?”
王安中随口说着,王黼心头虽然好过了一些,但这份纠结,却深深印上了心头。
第一百四十六章 用心至诚送鼎斗
接着王安中的话让王黼更纠结了,“找谁来主事?”
如果此策能行,就得有人来办,王黼身为副相,只能是“分管”和“指导”,实务得另有人cāo办。
问题就出在这,王黼根基太浅,手下没人,一直就顾着在朝堂使力,拉到了王安中这样的盟友,下面却没几个能办实务的人。
这倒不是说无人投靠王黼,他升尚书左丞后,投帖攀附之人络绎不绝,家中也养了不少清客,在这些人里找出一两个有才干的也不难,却没有名位。要主办此事,本官起码得到朝官一级,而这个级别的人,目前还没几个能为王黼所用。
至于王冲,先不说年纪太轻,能任一路安抚司要职已是破例,绝无可能担起这种层级的国事,就说此子将王黼当作棋子摆布这种态度,王黼就绝不会用他。
正隐隐头痛时,王安中又问:“该如何将此事握于手中?”
王黼脑袋再大一圈,“总不能交给枢密院。”
这事比用谁更难。札子所述的西南事,既有兵事,也有夷事,还有钱事和专榷之事,而且还不是一路之事,涉及到一个属国和若干羁縻地,只能由朝堂直控。朝堂要直控,就得把这事安到具体的部门里,细细一想,哪个部门都沾,却哪个部门都兜不全。要勉强套的话,也就枢密院凑合。
可这事归了枢密院,王黼还怎么建功?蔡京、童贯、郑居中已将枢密院分占得干干净净,他在军国之事上本就没有根基。去求个同知枢密院事的位置实在太难,况且枢密院可不是好地方。给他这位置他也不敢去。
越想越头痛,王黼心中的火热片刻就冷了下来。连怎么开头都弄不好,事功果然难挣。
“还不如去天宁观再瞅瞅那道士的能耐,听徐知常说,那道士真会道法……”
王黼心思一下就转回到圣眷上,官家崇道,频频颁诏访天下异人,上有所好,臣子们自然要加倍用心。王黼比常人更用心,不仅与左道录徐知常交好。还通过他找会道法的真人。此时刘混康已殁,王老志和王仔昔也玩不出什么新花样,圣眷已衰,若是找来个新鲜人,讨得官家欢心,未尝不能更进一步,这可比辛辛苦苦办事来得快。
徐知常本身就是个道士,管着天下道籍,更像个文士而不是道士。没什么玄妙道法,也jīng书画,很得官家宠信。天下方士入京,都要叩他的门。由此熟悉不少异士。只是该推荐谁,能不能推荐,徐知常一个人不好判断。而且有早年妖道张怀素谋逆之事在,举荐异士也要承担莫大风险。因此徐知常也乐于跟当朝权贵互通消息,曲线荐举。
最近徐知常就跟王黼说到一个道士。目前正挂单在天宁观,此人自称得神霄真法,上知天庭,下知地府,中知人世,所学雷法乃道门正宗,灵验无匹。自吹自擂的人王黼也见得多了,并没怎么上心,但此时事功之心受阻,投官家之好的心思就炽热起来。
王安中对这路数却没什么兴趣,随口道:“自是不能给枢密院,尚幸讲议司已罢,不然此事怎么安置,都脱不了蔡太师的手心。”
讲议司是崇宁元年所设,由蔡京提举,议宗室、任官、国用等国之大事,实则是无事不议,总揽大政。讲议司还在的话,固鼎西南这事真要推行,绝逃不过讲议司的框框,王黼更别想以此建事功。
到了崇宁三年,蔡京独相,还通过御笔之制,拿到了凌驾于中书之上的绝对权力,此时讲议司不仅碍事,反而招惹士论,索xìng就废了。而后他再度任相,也是总揽大政,没必要再复讲议司。到政和二年三度拜相时,官家对他的用法又变了,自然也不允许他再设讲议司。
说到讲议司,像是触动了某个酝酿已久的想法,王黼骤然沉默,就无意识地扇着袖子,像是要赶开思绪迷雾,找到隐于其中的宝物。
“讲议司……是蔡元长效王荆公所设之制置三司条例司,当年王荆公就是以条例司避开中书,另立小中书,推行新法。”
王黼低声自语着,眼中的jīng芒呼应着话语,吞吐不定。
王安中也醒悟到了什么,兴奋地道:“当年三司也是分中书财权而设……”
两人对视,同时笑出了声。
王黼长叹道:“王冲此子所献之策,不止是事功,还是一只鼎匕……”
“现有院司难掌此事,要得此事之功,就得另设院司,对王左丞而言,不仅仅是事功,更是搅动朝堂政局的鼎匕。”
宇文宅中,宇文黄中笑过之后,揭破了王冲上书最深一层用意。从王安石到蔡京,主政的套路都是另设司院,避开原有的朝堂格局,集中事权,推行新政。
而王冲上书,建议朝堂用事西南,此事外于朝堂现有格局,需要另建一个部门,而所握之权,所行之事,近于一个小条例司或讲议司,这就给根基浅薄的王黼提供了绝佳的舞台。既不会与蔡京、童贯和郑居中之辈正面相争,又能培养班底,提升名望,把握事功。
如果王黼不蠢的话,一定会全力推动此策,如此宇文黄中就犯了嘀咕,王冲为何要在王黼身上下这么大力气?是真心想作王黼的铁杆?
若是如此,王冲故意不去拜会王黼,此举的用意就该另作理解了。
宇文黄中说到后面,语气都有些变了,王冲自然感受得到他的心思,拱手道:“魑魅与魍魉共处,比其一独主好。”
简单一句话,却道尽王冲的立场,而这立场。王冲也就对父亲直言过。蔡京,鬼魅。王黼,魍魉。都是jiān人!jiān人独占朝堂的危害,远大于jiān人共处,毕竟jiān人相忌,当然,所谓君子也是一样。
记起宇文黄中就是宇文虚中,而且话里对蔡京和王黼都隐有贬斥之意,王冲也就直舒胸襟,与其推心置腹了。
宇文黄中愣了好一阵,幽幽叹道:“两害相权取其轻。这也是不得已啊……”
接着他绽开笑颜:“说了这么久也有些乏了,守正,今rì就留下来,尝尝我家厨娘的手艺。离蜀地这么久,怕已不知蜀味了。”
不待王冲回应,他又转身招呼仆仆役,让妻子和儿女出来见客。
王冲有些受宠若惊,乃至诚惶诚恐,虽说自己与宇文柏交情好。但身份敏感,还与邓家有血仇,宇文黄中能见自己,能与自己谈得这么深入。已有些犯忌。他并不指望现在就与宇文黄中有多深的私交,而是奔着十年之后的大变,预先埋下伏笔。
却没想到。宇文黄中要唤出家人相见,这是以子侄家人或至交密友相待。他可没作好准备,至少没带来礼物。
见他局促。宇文黄中笑道:“无妨,守正,你婶娘也想见见十六以师礼相待的好友,我家几个不成器的儿女,也该有个大哥,给他们作作榜样。”
宇文家厨娘的手艺的确不错,王冲都恨不得打包点东西带给王世义和李银月,宇文黄中的妻子很贤惠,几个妾室也是才貌双全,宇文柏的几个弟弟妹妹很有家教,看他的目光既拘谨又好奇,总之王冲是领略了一番仕宦之家的气息。
宇文黄中写了两封信托王冲带回蜀中,一封给宇文柏,一封给广都县老家的族长,后者用心也颇耐人寻味,该是想让王冲去看看他留在老家的儿女。
“官人,莫非你想……”
送走王冲后,宇文氏心绪复杂地问丈夫。
宇文黄中点头:“是啊,二十一娘的婚事还没着落。”
宇文氏很小心地提醒道:“可是邓家那边……”
宇文黄中没直接回答,问道:“娘子觉得,此子作可作我家女婿么?”
宇文氏抿嘴一笑:“你既这么看重,定是没差的,若要我说,就有些憨,二十一娘那丫头真过了门,定要压在他头上,倒也是好事。”
宇文黄中失笑,憨?那小子是大智若憨!估计他是品出了自己的意思,才会那么拘谨,不过这倒也不错,由此更能看出,他是个至诚之人,待君子至诚,待国事至诚,这样一个女婿,比状元还难得。
又听宇文氏换了语气:“官人,若是因此与大哥生分了,那可不好。”
宇文黄中安慰道:“我会与大哥说个明白,若是他和邓家那边心结难解,此事也只能作罢。”
宇文氏安心了,她也早知有王冲这么个人,甚至在王冲父亲出事前,比宇文黄中还先起了招婿之心。儿子是什么人她很清楚,能让儿子这么崇拜,甚至转了xìng子,埋头求学作事,王冲此子绝非凡士,可出了那档事,她也就死心了。毕竟为了招一个女婿,毁了丈夫的兄弟情分,乃至与邓家生出嫌怨,这代价太大。
宇文黄中嘴里说着作罢,心中却自有盘算,等到王黼借王冲之策另开局面时,大哥怕也该另有想法了。亲族仇怨终究是过去,人么,都得往前看,而兄长更是此辈的楷模,就一门心思往前看。
宇文黄中还是高看了王冲,他哪里能想到自己已被看作了女婿候补,回了客栈,招来吴匡,安排接下来的行程。
“官人为何这么着忙?”
见王冲的安排见缝插针,吴匡讶然。
王冲道:“闲rì子该没几天了……”
吴匡安慰起他来:“官人是有大前程的,便是遭些小灾,也能变祸为福。”
王冲看看这少年,微微一笑,他上书之事还没传开,一般人都只看到他冷落王黼,以为他要倒霉了。就连何驿丞也抹下了脸,换了他的豪华套间,他索xìng换到客栈去住,反正有的是钱,也免得跟驿馆里来来往往的官员碰面。当然还是得给何驿丞留下地址,他作为地方官员上书言事,就得等候发落。
见王冲笑得很轻松,吴匡也没多想,他消息虽然灵通,可官人的事离得太远,摸不清楚里面的门道,既然不清楚,也就不多问了。
“赵校书……嗯,秘书省那边的官人好找,天宁观……官人,要烧香也该去大相国寺,怎么去天宁观?”
不过基于汴梁人的本xìng,他还是忍不住多了嘴。
“去找找我一个师兄。”
王冲不在意地答道,他来汴梁,是照着亲友远近安排行程的。先是找大舅范寥,接着是找好友宇文柏的父亲宇文黄中,再次是拜访他的恩主赵遹,最后是替他那便宜师傅赵老道找找师兄七难。
大舅没找到,就拜托宇文黄中查查去了哪里任官,而赵遹月前也出外了,以延康殿学士知成德军。但赵遹的儿子赵永裔在秘书省任校书郎,去打个照面是必要的礼节,毕竟他是在赵遹手下得的官,这份人情得维系着。
而最后一件事,也只是抱着侥幸去试试,赵老道并不知道七难的去处,不过根据描述,七难是个功名心很重的人,此时皇帝崇道,但凡有点能耐的道士,都想借此势大富大贵,来汴梁找找机会,王冲推断七难也会来。而天宁观是皇家道观,又收容各地挂单道士,把七难换作他,多半也会在天宁观蹲点。
“官人还学过道法!?”
吴匡瞪圆了眼睛,宛如第一次见到王冲,上下打量着。
“不,我是专门坏道法的。”
王冲哈哈一笑,见吴匡不信,眨眼再道:“你却不知,我在蜀地,人称太岁星君?”
崇政殿里嗡嗡声不绝,为什么事争吵了一个多时辰,却还没有结果,殿门外的近侍和班直们面面相觑,都道这副情景,可是历年少见。
“这个王冲,真是颗灾星……”
蔡京年岁已长,一番话说下来,就觉头晕目眩,感受着自己再不能独自左右朝政的无力,胸膛中翻滚着这样的感慨。(未完待续……)
PS:
第一百四十七章 崇政殿上听邪声
蔡京格外后悔,之前他偶染小恙,皇帝考虑到他年岁已长,jīng力不济,特许他只须三rì一朝。但他觉得有远离朝堂之患,八月时就挣扎着奏请奉朝,按rì赴阙议事。早知有今rì,就不该这么急。
蔡京怎么也想不到,王黼会这么急,昨rì王冲才上书到银台司,今rì王黼就拿到崇政殿上来议,还摆出一副今rì必须议毕的架势,让他颇有些措手不及。
赵佶似乎没看清此事的关节,只当是小事,不怎么上心,王黼刚说完,就有拍板开工的意思,蔡京却一眼看出其中关节。这是一把刀,一把从背后刺向自己腰眼的刀,赶紧开口阻止。
王黼借此事图谋什么,蔡京一清二楚,王冲上书所言之事,朝堂从未经办过,王黼接下来,就得另搭班子。想当年他正是借讲议司网罗同党,以讲议司为梯,不仅得了独相,一大帮心腹亲信也跻身朝堂,成就了他的权柄之网。即便两度罢相,他依旧能影响朝政,甚至收拾陈瓘等仇敌。
王黼搭起一个统揽军政事的班子,今rì只是经办西南事,明rì得了执政之位,就能经办天下事。这个比自己年轻时还要俊美三分的年轻人,正循着自己的足迹而上,把自己的手段学得有模有样。
威胁太大,蔡京不敢让儿子蔡攸,以及心腹薛昂、邓洵武等人出阵,此事是军国重事,他们见识不足,很容易被人所乘。打起十二分jīng神,他先从大局层面驳斥王冲的上书。
国家是缺钱,西南是有铜,但西南形势复杂。为铜而搅乱西南,这是因小失大。西南羁縻rì久,偶有小患,从无大害,国鼎稳,何须再固?若是行事不谨,闹出大乱子,国家三面受敌,后果不堪设想。大理国使节就在汴梁。这正是西南安定的有力证明。
这些理由很充分,赵佶连连点头,郑居中也没什么话说。
却没想王黼翻开一书,正是附在王冲札子后的《西南夷志》,不直接驳斥蔡京的话。而是列出一个个数字。峒囤、人口、地域,尤其是可耕之地的面积,让在场的朝臣们暗暗抽气。
“泸州僰乱平定后,仅只兴寨就开田四五万亩,募汉民两千户,足以立县,若朝廷在西南重建郡县。复汉唐之治,可容汉民之数会有多少?至少又是一路,如今丁口滋生,地亩狭稠……铜。只是表象之一。”
王黼不屑地解说着,宛如一位深知西南事的专家,“献策之人只看到了铜,臣看到的。却是皇宋的百年之计。”
赵佶当时就挑起了他那双细长秀气的眉毛,显然是有了兴趣。一是复汉唐之治这话颇为诱人,二是丁口滋生之事,的确是困扰着朝堂的长久心病。当年章敦开荆湖,争议颇大,可今rì回头再看,却不得不赞他为皇宋拓宽了生计之地。
蔡京知道王冲札子是怎么写的,就因为不可行的理由太充足,他才不怎么上心。却没想到附在札子后的那书,竟有如此份量,让王黼可以大肆发挥,将西南事拔高到定皇宋百年大计的层面上。
蔡京自然不是轻言放弃之人,他清楚皇帝好大喜功,这种论调正合皇帝心意,因此不跟王黼争辩百年大计,而是将话题转到执行层面。简言之,西南夷人纷杂,要重立郡县,意味着不止一场战争,那将是个深不触底的泥潭。
王黼翻开书,又是一通讲解,将西南夷各国各族甚至大峒囤的情况一一道来,甚至将罗氏鬼国、罗殿国以及大理国的渊源和血脉传承说得一清二楚,末了总结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我们既已对其了若指掌,自然能有的放矢。况且公相也料差了,在西南重开郡县,并非是一rì之功,也并非要一战而定,甚至未必会有战事。王冲所言三策,以榷铜为主脉,正是贯通西南,抚平诸夷的良策。”
先对王冲上书作了自己的解读,然后又绕回到王冲所献之策上,这么一来,尽管事情都是一样,但王黼对西南事的理解,却比王冲还高了一层。
由他这番话,殿上其他人更坚定了一个想法,王冲果然是奉王黼之令行事!王黼从未接触过西南事,不好说话,王冲是亲自经办僰人事务的官员,由其出面献策,才称得上名正言顺。怪不得之前王黼力挺王冲,为此不惜跟蔡京公开翻脸,原来是早有谋划。
王黼得人啊……
不少人都这般感慨着,当年王韶上《平戎策》,说透了西事,还开列了可行之策。现在王冲上西南夷策,虽如王黼所言,见识低了些,只盯住了铜看,可附上的这书,却开了上书字数最多之例,并且资料详尽,价值甚至高过建策。没有这书,王黼也不可能给出价值更高,说服力更强的理由。
蔡京看着王黼手里那厚得离谱的书,眼角跳个不停,他后悔就后悔在这。若是能再拖两天时间,好好看看这书,就不至于这么被动了。
“陛下,此事干系甚大,宜由中书从长计议。”
蔡京不愿就此被动下去,不仅施出了拖字诀,还要将此事的话语权夺在手里。就算皇帝有心,只要将此事揽在自己手里,王黼也只能干瞪眼看着。反正王黼未入两府,在这种层级的国策还没什么发言权,此事牵扯甚广,也不是一纸御笔能安排妥当的。
不等赵佶表态,王黼反驳,郑居中却跳了出来:“公相既言可议,不若现在就议个大概眉目。虽是百年之计,也要争朝夕……”
说话时,郑居中还朝赵佶递了个眼sè,赵佶恍悟,点头道:“郑卿此言有理,若是能作,该如何着手,这可以先议。”
还有郑居中……
蔡京心中一冷。看来不止是王黼发急,昨rì郑居中入宫,该与皇帝先议过此事了。
郑居中一个,王黼一个,忘恩负义之辈……
蔡京心中升起悲凉之感,这两个人曾经与他相互扶持,是同党中人。他第二次复相,时任翰林学士的郑居中助力甚多。第三次复相,王黼先纠势攻击蔡京大敌张商英。再转攻另一宰相何执中,助蔡京再度独相。
两人于他有恩,他自觉也给了两人丰厚回报,但人从来都是贪心不足,他没有满足郑居中掌枢密院的要求。两人交恶,王黼也因结交郑居中与他生出嫌怨,之后他让王黼判户部事,就是存心要坑王黼,这仇怨再没办法化解。
殿中沉寂下来,看蔡京默默注视郑居中和王黼,不少人都品出眼神里的味道。包括赵佶身边的老宦黄经臣。
是在愤恨这两人忘恩负义吧……
黄经臣因权争失败,被发落回了禁中,不像梁师成和杨戬那样,能掌着一摊实事。就失落,蔡京此时的心思,他揣摩出了分。
说到忘恩负义,天下哪有公相你更合适这四个字?王安石和司马光若是活过来。第一个要跑的就是你。
看此时蔡京这郁郁之sè,不止黄经臣。殿上不少人都有些幸灾乐祸。而这一点,蔡京不仅心里清楚,眼里也看到了。
扫视了一圈殿上之臣,蔡京心中凉意更盛。儿子只知邀宠,薛昂只知献媚,邓洵武暮气沉沉,是很好用的余深,恰恰又病倒了。如果jīng通财计的吴居厚还在,王黼怎么列数字也干不过,可惜,吴居厚也早死了。
此事真阻不住了吗?
如果皇帝真有心再罢相,蔡京也就认了,可看起来这事只像是皇帝要再扶王黼一把,郑居中也乐见其成,蔡京自不甘心退让。
正急速转着念头,就见排在朝班后半列的蔡攸朝他打着眼sè,翻白眼?什么意思?哦……
蔡京明白了,犹豫片刻,咬牙暗道,也罢,反正这张脸早就不值钱了。
咳嗽声响起,越来越大,似乎连肺都要咳出来了,接着蔡京两眼一闭,就朝地上滑去,朝堂顿时哗然。
赵佶慌张地道:“快!快扶住太师!叫太医来!”
蔡太师,你装得太假了吧?这是朝堂,你怎么当是在酒楼吃白食一般?
黄经臣差点气笑了,头一回见宰相施出这般小伎俩,就为把这桩明显不利他的事拖下去。
王黼出列议事,就离特许坐在朝班之前的蔡京很近,眼疾手快地扶住蔡京,沉痛地道:“公相有恙,却还强撑着上朝,一心为国,王黼真是心中有愧啊!”
他转向赵佶,话语情真意切:“陛下,公相该好好调养一阵了。这些杂事就由臣等议好,再请公相厘正。”
青出于蓝,还有更无耻的。
黄经臣几乎要鼓掌了,蔡京装病,王黼马上就夺权,这两人真像师徒一般。
再回想过往,黄经臣却也生出一股悲凉。三十年前黄经臣还是个小黄门,有幸服侍过神宗皇帝,那个时代的相公大臣们,就算斗得背地里动刀子下套索,可在这崇政殿里,依旧是一团和气。偶有吵闹,御史马上就跳出来呵斥失仪,哪会像现在这般粗鄙?如小儿夺物一般,连一点脸面都不要了,这殿中之人,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眼角瞟到脸上虽是忧sè,目光却闪烁不定,嘴角微微歪着,似乎在冷笑的皇帝,黄经臣赶紧在心中扇着自己耳光,纠正自己的想法,不包括龙椅上的人……
王黼那话几乎就是凑在蔡京耳边说的,蔡京立马睁眼,呼哧呼哧喘了一阵粗气,摆手示意自己没事,颤颤巍巍又坐了起来。
“老臣无事,陛下既言议出个眉目,现在就开始议吧,臣的意见不改,还是冲长计议,宁慢三年,不抢一rì。”
老怪遇上小鬼,斗得旗鼓相当,邪路走不通,这事只能回到正轨上。殿外听到的吵闹,就是这么来的。不过此时蔡京不说话了,改由蔡攸、邓洵武和薛昂等人出战。进入到争权夺利阶段,儿子和心腹正擅此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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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八章 龙威曲影鸦雀争
“公相所虑极是,此事就应由小而始,不可贸然大兴。既涉夷国,又有兵事潜隐,臣以为,当于枢密院内设司院,主掌此事。可不可行,可行到哪一步,枢密院自能把握分寸,不至生出大患。”
郑居中绕过可行性讨论,直接切入该由哪个部门来主掌此事的话题。他虽已任太宰,却还知枢密院事,此事由枢密院负责,就等于落到了他手里。蔡京虽然把邓洵武塞进了枢密院,但有郑居中压着,根本作不了主。而领枢密院事的童贯在外领军,也干涉不到这么深。
蔡攸出列反驳:“方才王宣和言此事落于铜事,枢密院怎能涉足榷事?就该由都省(尚书省)直掌,归于何部司,都省自可视具情处置。”
转到尚书省,情况也与枢密院相似。郑居中虽任太宰,可蔡京总领三省,中书门下掌政令进出上下,皇帝刻意维持着平衡,还是块战地,尚书省却多是蔡京党羽,毕竟尚书省才是办实事的地方。
王黼恨恨瞪了郑居中一眼,在反对蔡京这事上,两人立场一致,但具体到事务上,郑居中却毫不留情地排挤自己。郑居中为何插手此事?多半是看到了此事有撬动童贯权柄的前景。童贯管六路边事,宣抚河北河东陕西,揽尽天下军国事,郑居中在汴梁就是给童贯打下手。如果能在西南事上另开局面,就能将钱粮人事之流从童贯那里分出一股,握于他之手。
王黼朗声道:“不管是枢密院还是都省,都高居庙堂。怎能办得了实务?臣以为,该就地设司。亲俯案视。而公相和太宰之虑,正在此事干系重大。行止分寸需细心拿捏。若再隔枢密院和都省一层,陛下如何及时躬询定策?只能由中书直掌此司!”
郑居中和蔡京脸色都是一变,果然,已经很不耐烦的皇帝来了精神。
不管是归枢密院还是尚书省,都是朝堂事务,耗用、决策,有一整套流程摆在那,人事权和财权也是朝堂握着。虽然两人各有私心,却都不愿此事脱离了朝堂的掌控。
而王黼的建议。面上是归中书,实质是归皇帝。就如应奉局等机构,从朝堂公事,转到了皇家私事,人事、钱粮,朝堂难以干涉。
有宋一朝,天下之公与天子之私分得很清楚,士大夫与君共治天下这话不是虚的,士大夫握着天下公器。历来都在千方百计阻止皇帝以私器揽公。当然,这个“公”名为天下之利,实为士大夫之利,这一点就不能彰于天下了。
王黼这个建议。是将公器变作天子私器。过去天子也只有应奉局这样的私器,办的也只是为皇宫搜刮奇珍异物之类的小事,现在要将一项军国事务从朝堂割走。由天子独掌,又开国朝之先。
如果天子聪慧的话。由这个建议该能想得更多,比如……索性由内侍来管。身边的阉宦自然比士大夫听话好用,而不幸的是,这位天子是少见的聪明人。
见皇帝拂须沉吟,蔡京觉得胸中的凉气蔓延到了舌尖,转作一股苦味。作茧自缚,这就是作茧自缚。
当年自己为吴敏争官,鼓动皇帝开御笔之制,朝堂诏令之制由此而乱。为争位,搜发运司转运司钱粮入内,为献媚,设应奉局,这都是将公器献于天子。如今王黼青出于蓝,要将军国之权也割出一块,让天子踞为私器。长此以往,国体离析,皇宋的未来,真是不堪设想。
身为士大夫的一丝自觉带起了一股自责,再引发了浓浓的忧虑,这一瞬间,蔡京真的是在忧国忧民。
“王卿以为,何人提举最宜?”
赵佶开口了,避而不谈这事该由哪方来管,显然是默认了王黼的建议,但他不好直接应下来,这事的确犯忌,犯的还是大忌。
若是在往朝,早有御史跳出来痛斥王黼坏朝廷体例,而宰执们也会一起请辞。他们就是替皇帝管天下军国事的,可王黼却说要皇帝自己来管,这不是在说他们不称职,两府也没有存在的必要么?
可不仅没人出列,赵佶开口时,朝臣们不是去看王黼,就是看郑居中和蔡京,如观望风色的墙头鸦雀。
时代不同了,自御笔之制确立,皇帝可以不经两府,不经中书门下,随意处置朝政,所谓的“朝廷体例”、“祖宗故事”,乃至“士大夫与君共治天下”,置身朝堂之辈,谁再坚持,谁就是不合时宜的迂人。也就在中层基层乃至民间,这样的理念还在坚持着,也就是所谓的“士论”。
不是我的错……
见赵佶已上了心,蔡京的自责和忧虑不翼而飞,不是自己的错!当年王安石变法,就已撬动了朝廷体例,就已背叛了士大夫!打着富国强民的幌子,集聚天下钱粮,送到皇帝手上,供皇帝开边,供皇帝一道德,他不过是踩在王安石铺好的路上,向前又迈进一步而已。
如今王黼又踩着他铺好的路向前,他怎能被王黼挤下去?唯一的办法,就是比王黼走得更远。
王黼正要开口,蔡京插嘴道:“依故事,既事涉一路之上的军政,该由宰辅提举。”
没办法以部门归属掌握此事,就以人事权来掌握。蔡京相信,皇帝还没发昏到因此事破坏朝堂格局,生生把王黼提为宰执。
王黼脸色阴沉,姜果然是老的辣,蔡京表态支持此事归于中书乃至皇帝私人,皇帝就不得不作平衡,不可能让他借此事跻身宰辅,排挤蔡京。
赵佶眼神闪了闪,点头道:“公相所言极是,只是诸位宰辅兼差颇多,怕无力再担此重任。”
见皇帝退让,蔡京松了口气。皇帝是个聪明人,正因如此。才不敢一步跨得太大。童贯之流毕竟是以朝臣的身份掌军国大事,依旧是在朝堂格局中。要贸然破开格局。以天子私司掌军国事,还真难挡士论,甚至会成了追问政事的导火索。先把此事放在中书,由宰辅提举,也能观望风色,再作打算。
那么该找谁来顶这个缸呢?
仓促之下,蔡京一时难以决定,此事要在皇帝与朝堂之间进退,需要格外听话的。但此事变数极大。很容易成为朝堂的风眼,又需要会察言观色的。既是边事,总得有实绩,至少不能惹出乱子,拖累了自己,又得是个能干的。
邓洵武还是薛昂?或者是刚任尚书右丞的白时中?哪个都缺点啊……不如顺着皇帝的话,再往下找人,吴敏?
蔡京正在踌躇,就听王黼道:“陛下所言极是。宰辅掌天下大事,岂能偏于一隅?臣以为,侍制以上即可提举。”
他说话时,扬着手里那本厚厚的书。“舍我其谁”的意味异常浓烈。
不待蔡京说话,赵佶就点头道:“王卿既深知西南夷事,提举此事正合适。”
王黼投其所好。正中靶心,终究是争不过啊。蔡京暗叹,不过他还没有放弃:“此事求的是积年之功。需由老成之人同提举,既涉榷又涉兵,也应有军政两面的实历……”
一面攻击王黼没有实务经验,一面塞人,这也是蔡京退而求其次之策。司院一般都由两人掌事,蔡京准备塞个人去作同提举,既能给王黼下绊子,又能分薄事功。
蔡京想举荐吴敏,他很赏识此人,即便当年要收为女婿,被吴敏拒了,也依旧不改。为给吴敏授馆职,还开御笔之先。吴敏投桃报李,当了排挤郑居中的牺牲品也无悔,现在被贬到南京提举鸿庆宫。之前他已说通了皇帝起复吴敏,现在用来卡住王黼这个后起之秀,正合适。
不过吴敏和王黼一样,没有地方和军政的实务经验,蔡京是想以进为退,给吴敏争个判官的位置。就此事设立司院的话,两个提举都是只掌方向,不管细务,会由两个判官来管。以此事来看,一个判官得留在汴梁,一个要去蜀中。吴敏留在汴梁作判官,自己至少能握住此事的一半。
至于同提举的位置,蔡京觉得,留给郑居中算了,郑居中之前争着要把此事纳入枢密院,与王黼也不是一条路上的人。
郑居中果然插嘴了,不过所提之人让蔡京勃然变色:“醴泉观使徐处仁早年在永州即与夷人打过交道,政务精熟,老成持重。又曾知永兴军,熟谙兵事,臣以为此人正合适。”
徐处仁不仅与童贯有隙,也跟蔡京看不对眼,郑居中提此人,其心昭昭,蔡攸薛昂等人均怒目相视。
眼见蔡攸脚尖晃动,蔡京朝他微微摇头。他也想通了,这事已经成了风眼,郑居中要从中搅合,索性就再推一把,将此事变作一个泥潭好了。成事得功难,坏事害人易。
吴敏也不推荐了,蔡京道:“提举在京提纲挈领,地方办事之人也须老成谨慎,臣举荐知梓州事唐恪为判官亲事。”
朝臣们都愣住,唐恪得罪过蔡京啊,否则怎么会终年累月外放,始终回不了京?这是要继续坑唐恪么?
郑居中脸色也沉了下来,唐恪就是个旧党,徐处仁虽有些迂,却还懂得利害,能为他所用,将此事引导到枢密院之下。可唐恪满口仁义道德,一提兵事就深恶痛绝,恨不得天下人都是羔羊,把他弄进来,根本就是捣乱坏事的。
不过他没有出言反对,人事分任就是如此,大家都有份。蔡京既不反对徐处仁同提举,他也不好赶唐恪。何况唐恪与蔡京为敌,总比蔡京塞来一个心腹好。反正这事对郑居中来说,就是搅合而已,枢密院拿不到,不管是蔡京还是王黼,都别想成事。
王黼有些急了,徐处仁挖墙角,唐恪扯后腿,他这个提举还能办成什么事?下面总得有他的人。
此事大方向没有偏离昨天自己与王安中所议,他能提举已算成功,但所想的几个人选,被郑居中和蔡京一挤,就再不合适了。就剩下京中一个判官,能起多大作用?
见赵佶投来问询的目光,等着他也提出人选,王黼暗道,索性换个盘子,总之要让自己的人把住实务。
“臣以为,当在中书下建戎泸置制边事司,以统戎州泸州边事为名,办西南事之实。提举之下再设置制使、副使和判官,以副使和判官亲事,唐恪可为副使,判官臣举荐……”
一个个人名瞬间在脑中闪过,又一个个否决。新设的这个司序位要高过路司,判官至少该是朝官。只是要在蜀地亲事,怕没几个朝官愿意去,因此京官也可,但也不能太低,否则连带这个司的地位也要降格,至少该是个通判资序。
通判……王黼忽然想到一个人,日前他的门客正说到一个通判,沉在州县多年,最近才转了本官,进京换告身时,在吏部呵斥侯差的同僚,一副走到哪里就呱噪到哪里的乌台御史作派。
此人有才,却跟蔡京和郑居中等人都不对付,他们不用,自己为何不用?
“臣举荐登州通判宗泽……”(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十九章 飓风始卷犹偷闲
这个名字丢出来,没激起多大浪花,对京朝官来说,蜀地任差,近于贬罚,不然也不会弄出个定差法。何况还是在一个不知道该管多大事,不知道该管到什么时候,甚至不知道是不是还属于朝堂的新衙门里办事?宗泽人微官轻,知道这人的也没什么好感,由得王黼捡去垫脚。
“嗯……可。”
赵佶倒知道宗泽,这名字是被耳边风刮来的,在登州夺宗室所占官田,不得不升了此人的官。虽是皇帝,也不能与士论乃至天下人心作对,但对此人的恶感却消不掉。
只是这事太小,转身就忘了,现在记起来,赵佶觉得,把此人丢去蜀地,跟蛮夷打交道,也是还以一报。还怕有朝臣反对,赵佶出声定了下来。
还是有人出声,却是反对王黼提出的置制司一名,置制司与兵事相关,这是昭告西南夷和大理国,皇宋要用兵西南么?
“就叫……按察边事司吧,按察川峡边事司。”
赵佶亲口改了名称,此事终于告一段落,他已经坐得椎骨发痒,还急着去办私事。
让王黼尽快定好章程,赵佶就要给黄经臣递眼色,结束朝会,蔡京又站了起来。
“不知宣和手中的书是何人所著?”
睁着眼睛说瞎话,谁人不知是泸南缘边安抚司机宜书写文字,知兴文寨王冲所著?札子加这本书,洋洋十一二万字,国朝有史以来字数最多的一份上书。
王黼不明蔡京的用意。老实答道:“此书乃王冲王守正所写……”
蔡京微微笑着,像是在提醒他人衣服上有破洞一般。轻描淡写地道:“王冲既献此策,又著有此书。如此熟悉西南夷事,宣和为何不用他?”
王黼可没想到蔡京竟然会为王冲说话,有些狼狈地道:“此子不仅年少,资序也浅,就是个选人……”
蔡京打断道:“年少又如何?宣和不也年少么。”
殿中众人都生出一股荒谬之感,几个月前,蔡京反对王冲任安抚司机宜书写文字,虽没说过这话,意思却是一样。现在重提。却是要提拔王冲,拦着王冲的换成了王黼。
王黼还在找理由:“此子主掌兴文寨,与僰人交连甚深,难以再兼它差。”
蔡京摇头道:“僰人事不就是西南事?新收的归来州,哦,蔺州,不就紧靠着兴文寨,正开榷场,以此为跳板。推着罗氏鬼国内附?这不就是西南事之启么?要立边事司,怎能将兴文寨丢在一边?兴文寨多是僰人,如宣和所说,王冲在僰人中名望甚高。不用王冲,边事司以何成事?”
王黼讷讷难言,就在此时。另一人出列,长身玉立。风度翩翩,虽不如王黼俊逸。却有一股罡风难折的刚直之气,他朗声道:“王冲之父曾犯命案,天下骇然,宣和也是怕王冲少年居了高位,惹来太多非议。”
此人正是宇文黄中,听了大半天争论,感慨自己还是没有料全,王冲所献之策,竟能引动皇帝与朝堂的公私之争。而蔡京、郑居中和王黼三人相争,也丢开了士大夫立场,就只想着借皇权争权夺势,更让他嘘唏不已。
他只是中书舍人,离宰辅的距离还远,无力参与定策。但借着此事推王冲一把,不仅能让两人关系更近,还能消解邓家与王冲的仇怨,自然,招婿的阻碍也就大大降低了。
宇文黄中面上是帮王黼说话,其实是把王冲父亲的事扯了出来,邓洵武怒哼了一声,赵佶却不明白细节,黄经臣赶紧附耳低语。
“一介书生,竟然杀了十一人,这十一人都喝醉了,任其砍杀么?荒唐!”
赵佶一听恍悟,这事自己知道,当时说是误杀,邓洵仁之子邓孝安是遭了无妄之灾。现在再一想,又有了自己的理解。既然死者有邓洵仁的儿子,多半是地方慑于邓家权势,把所有人命都扣到王冲父亲身上了。
给事中慕容彦逢赶紧出列叫屈,此案是他任刑部尚书时所办,奏说府县审讯和仵作查验都无误,的确是王冲之父王彦中所杀。
蔡京悠悠道:“陛下既有论断,此案就得重审。”
邓洵武惊讶地看过来,之前蔡京已经压下成都府的卷宗,改作误杀,以此保全邓家名声。现在是要翻案?而且还是给那书生再脱罪?
蔡京朝他微微摆手,示意无妨,心中暗道,正好彻底摆平此事。邓家人依旧不满意早前的处置,整日闹个不停。当时顺从成都府那边的意思,把王冲父亲流配到泸州,本意是要借战事弄死了事,却没想王冲此子太能干,在战场上挣出了前程,连带父亲也脱了大半罪。
宇文黄中提起此事,让蔡京有了想法,不仅能平息邓家人的闹腾,还能让自己的谋算更顺利。现在皇帝也发了话,论以“荒唐”二字,这个案子就得翻翻。比如说……把邓孝安的死,从王冲父亲的身上,转到其他死者身上,减轻王冲父亲罪责的同时,也护住邓孝安的名声,让邓家消停下来。
赵佶对这案子自然不会深究,注意力回到蔡京的提议上,对王黼道:“王冲也是王卿家力举之人,既然可用,就用用看,资序太浅的话,让他兼个边事司机宜就好。”
王黼只得应下,脸色却很不好看。
赵佶再没了耐性,敲定此事就匆匆退朝。蔡攸跟在蔡京身后出殿,沉默了好一阵,终于忍不住问:“大人为何要推王冲一把?邓子常可咽不下这口气。”
蔡京哼道:“咽不下也得咽!邓洵仁攀附郑居中时,他邓洵武也有动摇之迹,别以为我老眼昏花就看不见!朝堂之争不是意气之争。郑居中和王黼,尤其是王黼。处处与我为难,我咽下的气有多少!?”
蔡攸依旧眉头深锁:“可王冲是王黼的人啊……”
蔡京摇头:“王冲哪里是王黼的人?他如此年少。便建下大功,前程不可限量,何苦当王黼的暗棋?就算要依附王黼,也该名正言顺,初来汴梁,就去拜会王黼。摆出与王黼泾渭分明的架势,这就是本意,他不愿与王黼同路!王黼虽用其策,却恶其人。事情就这么简单。想得太多,徒增烦扰。”
十一月的汴梁,便是晌午也刮着寒风。蔡京吐出一口白雾,再道:“此子骨子里就是个旧党,华阳县学之事,他与卢彦达交恶,就能看得一清二楚。不过此子见识非凡,手腕高明,此番王黼也是被他当棋子用了。”
蔡攸暗道怪不得说到王冲。王黼就变了脸色。要换了自己,被谁算计了一把,虽然能得好处,可那人摆出一副绝不与自己来往的架势。心头也会不好受,甚至觉得自己是受了施舍,失了脸面。
不过他还是不太明白:“大人说王黼是被王冲当棋子用了。那王冲所图为何?”
蔡京淡然而笑:“还能是什么?当年王黼年少时,也将何执中当作棋子。王冲……少个台阶,名扬天下的台阶。王黼正合适。”
蔡攸再问:“大人推他一把,莫非是想招揽他?”
“招揽?何须招揽?今日的王冲,就是往日的王黼,它日王冲成了王黼,王黼会如何呢?”
蔡京回了这么一句,蔡攸明白了,不过他还是觉得父亲高看了王冲。此子的确年轻有才,但终究只是个小小选人,连出身都没有,能有多大前程?
蔡京意味深长地道:“试试也无妨嘛,眼下的时局,就缺变数啊……”
眼见要出了宣佑门,蔡京忽然又问:“官家是不是要微服出外,你为何不陪驾?”
蔡攸叹道:“官家是陪宫里的人出外,儿子不太方便。”
蔡京哦了一声,再没多问。
“五哥,你怎么知道,公相会帮着王冲消解邓家的怨气?”
宣佑门口,蔡京的甥婿,与邓洵武又是儿女亲家的兵部侍郎宇文粹中诧异地问,宇文黄中看着蔡京父子被大群朱衣元随簇拥着离去,淡淡笑道:“因为王将明已势大难制,公相也得在局外找子了。”
宇文粹中皱眉,他对王冲的认识只来自王冲父亲一案,此子忽然成了朝堂权争的焦点,他还有些难以接受。
“二哥,我有意招王冲为婿,你意下如何?”
趁热打铁,宇文黄中直言心意。
宇文粹中一惊,看了兄弟好一阵,确认他是认真的,犹豫地道:“要成宇文家的女婿,怎么也得有进士出身吧?”
朝会上若是没提起王冲,兄长就不是这话了,宇文黄中暗暗叹气,嘴里却道:“真等此子得了进士,还有机会吗?”
崇政殿朝会的定策与争论还未传开,王冲要知道自己又多了一份兼差,还有两位历史名人即将与自己共事,至少得等到明天。现在他正跟吴匡、王世义和李银月三人在相国寺桥的桥头小摊上吃着羊舌签。
“官人来的时节不对,秋时桥北黄家正店卖的三珍脍和洗手蟹,那味道真是绕肠三日……”
这是吴匡第十次哀叹了,每一次所举的菜品都不同。既是遗憾王冲不能品到汴梁风味,也为自己不能沾光饱口腹之欲而痛。
“你这小子,圣贤书也读成了浑话。”
李银月眯眼取笑着,尽管季节不对,没吃到时令名菜,但这一路来寻着的小吃也让她这羌蕃少女大饱口福。
就拿手上的羊舌签来说,灿灿金黄,一口下去,外层鲜脆细嫩,内层又是丝丝韧劲,颇有嚼头。一问老板,外层竟是鱼肉,内层就是羊舌,怪不得一串要卖三十文。这还是在小摊上,要在酒楼里,三串拼成一盘,至少得两百文。
吴匡不敢与这男扮女装的美貌少女对视,也不敢迎这话头,这位是王官人的贴身人,可不能有一点言语之亵。他倒是伶俐,将话头一下拐到了刚才路过的贡院。
“官人将来定能金榜题名。当着官人的面,小的只能把圣贤书说成浑话。”
李银月不以为然地道:“都已经当官了。还考那个进士作什么?秀才读书,不就为当官么?”
吴匡也顾不得与女眷说笑的忌讳了。连连摆手道:“不一样,不一样的……”
王冲与王世以相视一笑,当然不一样,就算当官了,进士还是要考的。皇宋是读书人为尊,科举是天下英才的舞台,这就是体制。此时虽然有很多问题,但王冲不觉得非要外于这个体制才能成事,相反。融入这个体制,乃至利用这个体制,才是成事的关键。
所以,他肯定会去考进士,而且身为官员,即便只是选人,科举也有优待,占着这层优势,更要用足。
不过这事倒没必要跟小姑娘掰乎到底。王冲笑道:“就知道吃,一早出门吃到现在,还办不办正事了?”
李银月朝王冲皱皱鼻子:“当真能找着人啊,不还是去玩的?”
王冲也是这么想的。叛出师门的师兄七难俗名林璋,和八难一样,以前都当过和尚。这个名字多半是假的,现在估计也改了名。名字之外。就只知道人大约三十出头,面白眼大。长相挺秀气的,额头还有一道雷纹,其实是以前的伤疤,刺成了雷纹。
除了这些,其他一无所知,此人叛出师门也有好几年了,会不会来汴梁,来了汴梁,会不会呆在天宁观,全是疑问。王冲就只存着尽人事的念头,没怎么上心,找人其实也就是逛天宁观。就算没什么逛头,天宁观离相国寺也不远,下午再去相国寺吃喝游乐。
吃完羊舌签,四人抚着肚皮,悠悠而行,逛到天宁观时已近未时末。天宁观香火挺旺,来往之人大半都是一身道装。找到香火道人,递去十文钱一问,挂单的道士都在西面别院。
“姓林的……只知道一个叫林灵噩的,道法很深,不过无缘面会,长什么样,哪里来的,都不清楚。”
别院的道士给了这样一个信息,王冲想进院子深处再找人问问,能找到那个林灵噩更好,确认他是不是七难,这事也就算尽力了。
没走两步,就被另外的道士拦住,说来了贵人,里院封禁。
王冲也未细想,甚至还如释重负,王世义对这事更在意一些,王世义的武艺师傅八难说起七难就咬牙切齿,自要帮师傅了这一桩心愿。
定了由王世义隔日再来看看,四人就要离开,天宁官是皇室宫观,虽然建筑精美,园林秀致,还允许民人游览上香,但终究要维持皇室体面。小摊小贩不见一个,道士也趾高气扬,没钱的话,都是下巴对人额头,着实无趣。
四人刚转身,就见一队绯红号衣的随从护着一个道士,与他们擦身而过。那道士道袍上的繁复八卦和符文是金银线所绣,闪得人睁不开眼。可照面那一瞬间,道士的面目依旧清晰地映入了王冲眼中。
长须飘飘,面白如玉,清雅俊逸,额头还有一个醒目的雷纹,雷纹……
赵老道曾以很不屑的语气说起七难额头上的雷纹。七难拜师时为示真诚,将自己身世遭遇合盘托出,他当和尚时受不得清规戒律,喝酒吃肉,偷鸡摸狗,一日偷喝庙子里的香油,被主持的木鱼砸中额头,留下了一个伤疤。
赵老道找人把这伤疤刺成了雷纹,想以此提醒七难,旧日之恶当为心贼,时时警醒自己,不要松懈对大道的追索。却没想到,这反成了七难炫耀自己有非凡之能的标志。
“七难!?”
王冲下意识地出口唤道,那道人猛然停步,怔忪地左右扫视,似乎以为自己出了幻听。
“七难!”
这怕是天意吧,正要放弃时,他却送上了门,王冲再一声唤,语气不是疑问,而是肯定。
道人眼中的焦距终于落到了王冲身上,接着他的表现,让人大吃一惊。
撩起袍摆,这道人撒腿就跑,像是只兔子,屁股后面正有虎狼追着。
“哪里跑!”
王冲一声怒喝,拔腿就追。他倒不意外,赵老道托他找七难是为什么,不是讨伐此人叛出师门,而是追回七难偷去的《五雷真经》。(未完待续。。)
第一百五十章 道法相争遇七仙
事发突然,加上道人自己先跑了,护卫他的绯衣随从没一个反应过来,直到高壮如牛的汉子和男扮女装的侍女要跟上去,随从们才醒转,一些人拦住他们,一些人尾追而去。
道人一头撞开又一道护卫线,朝里院狂奔而去,王冲也没把那些大呼小叫的护卫当回事,紧追不舍。比跑步?哼哼,你这是自寻死路。
两人一前一后奔进里院,这是座更为静雅的院落,小桥流水,庭榭曲折,梅影憧憧,院中倚着水潭是座假山,假山之上的亭台笑语盈盈,多是银铃般的童稚之声。
亭台中,身着道装的俊雅中年人抚须微笑着,七个粉妆玉琢的女孩就围在他身边。女孩们小的六七岁,大的十岁出头,裹着连帽皮裘,白绒与莹玉般的脸颊相映,笑颜如梅兰般绽放,染出片片晕红。
“能开屏的孔雀都是公的,母的反而是短尾,春天时,把两只公的放在一起,再放只母的,两只公的就会拼了老命地开屏,想看多久就看多久。其他时候,孔雀受惊时也会开屏,不过禽园里的孔雀已经养熟了,不管怎么惊吓,它都知道没事,也就懒得开屏。”
另一个中年人正绘声绘色地给女孩们讲着奇闻异事,此人虽也身着道袍,但颌下无须,嗓音阴柔,掂着拂尘躬着背,半点也没道士的味道,更像个宦官。
女孩们叽叽喳喳议论起来,都说大理国新贡来的孔雀应该还没养熟,却还是不开屏。那宦官解释说。从大理国到汴梁,路途万里。人都要累个半死,何况禽兽。加之水土不服,自然没力气开屏。让禽园好好调养,等到春天,该能看到。
七个女孩中就数最大和最小两个最抢眼,大的掩嘴轻笑着,已开始脱去稚气,隐露沉静恬美风华。小的弯月眉大眼睛,樱桃小口再勾起一轮半月,份外惹人怜爱。
小的脆声道:“禽园把孔雀当牛羊一样圈着养。太可怜了,宁愿不看它开屏,也不要它这么受罪。”
宦官腰再弯一分,笑道:“待万岁山造好了,就能放禽兽在山野间,让它们自由自在过日子,那时再看它开屏,就是自然而发了。”
女孩们雀跃不已,又问起万岁山什么时候造好。俊雅中年呵呵笑道:“快了,快了,你们嫁人前一定会造好。”
除了最大那个低头扭脚尖,其他女孩都笑个不停。中年人看向最小那个。怜爱地道:“嬛嬛既然可怜孔雀,就让禽园放着养吧。”
小女孩欢喜得跳了起来,朝中年作了一福。奶声奶气地道:“谢谢……爹爹!”
中年人眯着眼,连连点头:“今日我只是你们的爹爹。谁要叫错了,爹爹可要罚的。哈哈……”
亭台角落里还立着两个道袍老者,一个依旧无须,听着中年人笑声爽朗,抹了抹眼角,不知在慨叹什么。另一个则朝门口探头探脑,似乎因等着谁而心焦不已。
笑声被脚步声和叱喝声打断,从亭台居高临下看去,就见一个道人惶急奔入,后面追着一人,再后面是大群护卫一边喝骂一边追赶。
“护……护驾!”
“莫乱,班直都没这么喊,先看看是怎么回事。”
说故事的宦官惶急地招呼着,中年人摇头喝止了他。
“那就是林灵噩,他这是……追着他的是谁?”
角落里张望的老道讶异出声,这话让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那个身高腿长,步伐矫健的身影上。
该死,贵人就在这里,这不是要丢丑了么?
此时抱头鼠窜的林灵噩才回过神来,暗叫不好。
七难这个法号一直埋在他心底深处,代表着他又一段不堪回首的记忆。跟早年当和尚那段经历不同,这段经历他作梦都想忘掉,偷了师傅的心血著述这桩痛脚,他绝不想被人抓住。
在汴梁混了几年,终于混出了点名声,入了徐知常的眼。徐知常将他推荐给了好几个高官权贵,但始终没得到当面亲会的机缘。前日徐知常忽然要他作好准备,说今日有贵人来,还不愿说贵人身份,他已隐隐有了猜测,狂喜之下,也份外忐忑。
天网恢恢啊……
林灵噩悲怆地感慨着,眼见自己就要飞黄腾达,旧日梦噩却骤然降下,此生所得的最大一桩机缘,就要这么废了么?
不……不能这么认输!
林灵噩停步转身,眼中闪烁着炽热精芒,心中大喊,我要逆天!
摘下腰间的桃木剑,手在袖中一转,掌心就多了一团物事,往剑身上一抹,再笼手回袖,又捏出一搓粉末,往身前一洒,嘴里念念有词,指头猛搓,闪起点点火星。
这等法门他已演练得无比娴熟,旁人绝看不出门道。本是要在贵人面前演示,不过此时此境,用出来更显自然。那个追他的少年更像个措大而不是道士,应该不擅这些法术,估计只是受师傅委托来找人的,用上这等刚烈的“雷法”,怎么也能吓退。
滋……蓬……
一溜儿紫电在桃木剑上蹦起,身前的粉末炸出嗡鸣雷音,扩为一团紫烟,罩向已近到两三丈外的追兵。
亭台里一片哗然,中年人抽了一口凉气,目光紧紧锁在林灵噩身上,角落里那个老道士则是如释重负地吐了一口长气。而两个宦官,外加一帮小姑娘们,则是好奇加兴奋地瞪圆了眼睛,道法!亲眼见到真人施法!
眼见烟雾迎头罩来,王冲不仅不慌乱,还想仰天大笑,牛鼻子拿这种小把戏来哄人也就罢了,还当作对敌之术,也未免太自欺欺人了!他甚至有闲心想到了靖康之难时。道士郭京搞的六甲神兵。
身为九百年后的现代人,王冲不仅不信这一套。更熟知其中奥妙。他早从赵老道那掏来了这一脉“雷法”的把戏,七难的这一招虽不认识。估计改良过,但原理却不可能有变。从古至今,方士所玩的小把戏,都以化学为根,不然怎么叫炼金术士。
笑话归笑话,王冲却不会小觑这团烟雾,不敢贸然冲过去,谁知道七难加了什么料。
止步左右一看,旁边石台上放着木盆。像是钓鱼时的鱼盆,里面还积着水。端起木盆,王冲振臂一泼,一道水幕卷出,烟雾遇水,先是破开一个大窟窿,再缕缕与水气相融,瞬间就被涤荡一清。
“噢哦……”
亭台上众人看直了眼,张着嘴。发出了无意识的叹声。紫雾诡奇骇人,似乎有莫大威能,却被一盆水破了!?
这个……少年,怕也是身怀道法的异人。
中年人的目光又落在了泼水人的身上。这才看清是个裹着浓浓书卷气,年方弱冠的少年。
被泼了半身水,道袍湿了。道冠也歪了,林灵噩心中大苦。这少年哪是读书人。分明就是同道中人,甚至还知雷法根脚。说不定就是赵老道后收的弟子。
仓促之下也难再施“道法”,眼角又瞟见亭台上人影憧憧,自是贵人在看着这一幕,林灵噩脑子疯狂转动,竟又想出了对策。
他急声喊道:“师弟!贵人在前,师门恩怨先放放罢!”
王冲一愣,也没想到这家伙猜出了自己来历,水潭对面的亭台上响起一片掌声,还有女童的稚嫩笑声,这才记起来,道人说过,里院有贵人。
“眼前正有一场大富贵,师弟若与我同心,自有厚报!”
被像是宦官的侍从唤去亭台,林灵噩对王冲低声说着。
“不管什么富贵,交回道书,我便不为难你。”
王冲却不在意,他只关心赵老道的委托。
“区区道书算得了什么,此间事了,便交还于你。”
听王冲只是要书,没说到要替师傅“清理门户”,林灵噩松了一口长气。
进到亭台里,就见几个道人和一群小姑娘,以一个中年俊雅道人为中心,王冲顿时犯起了嘀咕,看这年纪,这气度,还有身边两个如太监般的道人,难道会是……
再想到天宁观是皇室道观,能在天宁观内下封禁令,其人身份……王冲心头咯噔一响,赵佶!他可料不到会在这种场合见到赵佶。
“贫道西川神霄门下林灵噩,见过徐道录,见过施主,无量天尊……”
林灵噩大咧咧地唱了个喏,态度不卑不亢。
这家伙倒会装模作样,王冲腹诽着,却也不得不有样学样,赵佶若是不愿自揭身份,他也不好道破行藏。
“泸南缘边安抚司机宜书写文字王冲,见过道录,未请教……”
先朝徐知常打个招呼,再看向赵佶。
林灵噩是道人,在掌天下道籍的徐知常面前只行道礼也说得过去,可这个少年未着道装,却也只是淡淡拱手,让一干人等很是不快。正以为此子倨傲少礼,却听他报出官名,不由愕然。
那个身着道装的中年宦官讶声道:“王冲王守正!?”
七个小姑娘也都盯住了这个大哥哥,眼里满是好奇。最大那个秋水般眼瞳荡起丝丝涟漪,想说什么,红唇微张却又闭住。但她要说的话,却被最小那个道出了口:“《西南夷志》就是你写的?梁……伯伯方才正在说书里的奇事呢。”
昨日才上的书,今日就说给人听了,那含笑不语的中年道人,不是赵佶,还会有谁?
这一堆小姑娘,该就是赵佶的女儿,大宋的公主,不,现在叫帝姬。而什么“梁伯伯”,王冲眼角瞟了一眼那个中年宦官,暗道就是梁师成吧。(未完待续。。)
第一百五十一章 机缘不识伤十年
王冲这一问,徐知常等人都看向赵佶,不知皇帝会怎么回应。
赵佶也犹豫了片刻,可看看嘻嘻笑着的七个女儿,心中一暖,今rì他是专门带着女儿来天宁观祈福,顺带见见徐知常推荐的异士。女儿不止七个,也就六岁到十岁的才适合跟着他。再大的已是待宇年华,要外出只能与母亲同行,太小又吹不得冬rì的寒风。
如果亮明身份,女儿们就得退下,今天的游乐也就到此为止。
“吾在京中任一闲差,今rì只是陪着小女们游乐,唤我赵丈便好。”
赵佶淡淡笑着,还朝王冲拱为礼,徐知常、梁师成以及随侍身边的黄经臣松气之余,都道王冲此子煞有福气,皇帝为了让帝姬尽兴,竟不惜与此子执平礼。
“原来是赵丈,小子这厢有礼了。”
赵佶既不愿表露身份,王冲也就顺坡下驴,不提官身,以晚辈身份再深深长拜,让徐梁等人微微颔首。此子倒也知礼,补了这一拜,也不算慢君了。
接着王冲回应那个五六岁的女童:“小公子,书确实是王冲所写,不知有何见教?”
没想到王冲真回话了,还反问回来,小女孩害羞,赶紧缩到姐姐们身后,露出半边脸,细声道:“就只听过,还没见过,教不了你。”
童稚之语引得众人轻笑,正惊讶于王冲身份的林灵噩猛醒,恭维道:“七位女公子福气冲灵,定是天宫仙姬下凡。”
徐知常暗道一声好,这个林灵噩,不仅会道法,心思也灵巧。
不仅称赞自己女儿。还暗契自己身份,赵佶微微得意,笑道:“家有七仙女,吾也头痛董永何在。”
帝姬们脆声笑着,最大那个却晕红了脸,垂下头时,那羞怯之sè如幽兰吐蕊,让人不由自主地想象再过几年,不知会生得何般国sè天香。即便是王冲。心头也微微一荡,暗道这位可能就是帝姬中最美的一个,茂德帝姬赵福金。
赵佶话归正题:“方才你们……”
林灵噩抢道:“守正还未言及另一层身份,他与贫道同为西川神霄门下!方才只是我们师兄弟间的道论之争。”
让林灵噩沮丧的是,赵佶的注意力依旧在王冲身上:“王小友原来是道门中人。难怪能在汴梁掀起风云。既会道法,自有青云梯,为何还要走凡人仕途?”
王冲暗暗白了林灵噩一眼,心随你怎么扯,你我道不同不相为谋。
朝赵佶再一深拜,王冲肃容道:“拜在神霄赵师门下,不过是机缘巧会。小子自小读圣贤书,以修身齐家治国为志,从不以道门中人自居!”
哟,这小子虽承认自己拜真人为师。却不承认自己是道门中人,怪不得身上没有仙风道骨的出尘之气,而只是儒生的书卷气。
赵佶追问:“小友方才不是与你师兄在斗法么?”
王冲略有踌躇,此问可得小心回答。眼角瞟到急得眼珠子乱转的林灵噩。再看满眼期待的徐知常和梁师成,心中暗叹。他终究无力掀翻这个时代的观念。
若是回答刚才那不是道法,而只是化学反应,揭了林灵噩老底的后果完全可以忽略不计,因为他这是揭天下道门的老底,不必等到林灵噩动,那边管天下道籍的徐知常就会把他打为jiān邪,而眼前这位道君皇帝,估计也会翻脸无情。
深呼吸,昂首挺胸,王冲义正辞严地道:“子不语怪力乱神!”
睁着眼睛瞎话,不仅赵佶、徐知常和梁师成失笑,连小姑娘们也嘻嘻笑了,真没见过这么厚脸皮的。
王冲再道:“小子学道,只是学道门所论的天地之理,格其理而知其义,再通圣贤之理。至于道法,小子并不会,方才只是以凡术破师兄道法,赵师提过此法的破绽。”
这倒得通,赵佶等人点头,刚才王冲也只是泼水,原来是早知他师兄林灵噩所施道法的破解之法。
徐知常再道:“以道勘儒,这也是王荆公新学之论。”
王安石所立新学,强调道统散于释道各脉,引释道入儒,出身新学的士子,也都热衷于释道之学,王冲的表现也没跳出这个框框。
赵佶再问:“你们在争什么呢?”
林灵噩痛心疾首地道:“就是师弟此言啊,师弟哪里不会道法?可他一心崇儒,非要贬低道门法术,甚至伪作不会……”
话时从袖子里掏出一个东西,是只纸鸢,托在掌心,微微一扬,纸鸢竟离而起,哗哗扇着翅膀,在亭台中绕个不停。
赵佶等人固然是吃惊不已,帝姬们也都兴奋地鼓掌喝彩,那个最小的还踮脚跳着,想要抓那纸鸢,那最大的赶紧把她扯了回来。
纸鸢缓缓飘落在林灵噩掌中,他捏着纸鸢,塞到王冲里,王冲正在寻思其中的门道,不知他用意,随接了过来,那纸鸢在掌心扑腾两下,竟也飞了起来。
林灵噩道:“身具道法,才能驱策纸鸢,师弟,事实俱在,你就承认吧。”
王冲咬牙,被这家伙算计了……
林灵噩是什么用心,此时王冲已清楚,就是要把自己拉上船,自己身具道法,才能衬出他道法之真,由此邀宠于赵佶。从另一面看,此人脑子也转得够快,得知自己是近rì汴梁的风云人物,已简在帝心,赶紧引为己援。
纸鸢落回掌心,林灵噩一把抓回来,再半跪下来,朝帝姬们递。帝姬们犹豫着,却是那最小的伸接过。
“怎么不飞啊!”
小帝姬使劲抛着纸鸢,却没一点动静,急得叫了起来。大的拉住她,柔声道:“你又不会道法,当然飞不了。”
小帝姬捡起纸鸢,沮丧地递给王冲:“真人哥哥。你让它再飞嘛。”
眼见林灵噩负在背,不知有什么小动作,王冲歪歪嘴角,虽然不清楚纸鸢会飞的门道,却知是这家伙在搞鬼。
接过纸鸢,王冲已有心计,身具道法这事,他是绝不会认的,一旦这名声传开。一辈子都洗不掉,他可没有以鬼神道救世的想法。
“师兄,汴梁瓦肆的障眼法,你也好意思拿出来哄人……”
王冲一语道出,林灵噩和徐知常脸sè顿时大变。障眼法。炼金术,这就是江湖道法的真谛。道教诸门行走天下,就算握有什么修练之法,比如丹法、符法,可要引惑世人,依旧得靠这两门江湖把戏。
赵佶也沉下脸sè,目光闪烁不定。王冲又道:“我们争的是雷法真意!雷法是人通天地之法,其中的神雷之术不是随随便便能显于人世的,我不会就是不会!雷法真意,合于易理。这才是大道,道法终究只是旁门左技,你怎能偏了大道呢?“
林灵噩脸sè缓了过来,心你这小子。差点吓死我了。
王冲这话,一面将寻常道法指为江湖骗术。一面却拔高了神霄雷法的地位,还不可随意示人,这是在帮林灵噩打底。但他坚持自己不会道法,只是由雷法而窥大道,是心念之法,把自己摘出,打稳儒家弟子立场的同时,又敲林灵噩一棒子,他不懂道,只懂术。
“神霄雷法确是道门真法,只是年久失传,正待天下异士补全,二位既出自西川神霄,想来都有心得。”
徐知常和着稀泥,一个懂法,一个懂道,这次引见,不仅结果圆满,还多出了一个王冲,真是意外之喜。
“黄裳若在汴梁,定会揪着你们师兄弟俩,把西川神霄道经一字字掏出来。”
赵佶疑惑消解,欣慰地道。之前他下诏访天下道书,由知福州事黄裳监刻《政和万寿道藏》,看来还是遗漏颇多。目前天下道门以神霄为贵,却连神霄道书都没找齐。
林灵噩顺杆往上爬,朝徐知常拱道:“师尊传下《五雷真经》,贫道正想献于朝廷,可如贫道师弟所言,真经述及天人大道,不得言传亲注,难解真意,不知道录有何见教?”
徐知常闻弦知雅意,朝赵佶看看,赵佶微微点头,此人既会道法,还是王冲的师兄,应该能用,先让徐知常安排个道官的职位试试看。
“真人名讳……林灵噩?这个噩字,似乎不妥啊。”
赵佶爱起名改名的毛病又犯了,林灵噩几乎就差叩头了,躬身道:“贵人以为何字为妥?”
话到这,身份其实早已揭破,但赵佶没有开口,大家也只能装足了样子。只是林灵噩与赵佶差不多年纪,却腆着脸地求改名。这样子的确有些让人肉麻。
赵佶却恍若不觉,沉吟片刻道:“不如叫……林灵素吧。”
林灵噩,不,林灵素装模作样地品了片刻,喜不自禁地道:“贵人改得好!贫道就叫林灵素了。”
一边王冲压住拍额的冲动,怪不得林灵噩这名字怎么觉得不对劲呢,原来就是林灵素这个妖道!赵老道,早知你收的弟子七难是林灵素,我才不来趟这滩浑水!
“王冲,你一心向道,却是为了儒理,此心可嘉,吾相信,诚心自有善报。”
一边老宦官暗示时辰已到,赵佶也没留两人久聊的意思,能与两人微服相谈,已是两人的莫大机缘。赵佶也不是见着异人就定不下心的寻常之辈,点到为止即可。不过对今rì在朝会上引发争论,让宰执重臣吵了接近两个时辰的王冲,他倒有了更直观更清晰的印象。
赵佶留下这句话,由老宦官和班直护卫着出了亭台,他还要带着女儿大殿上香祈福。梁师成留在后面,低声对王冲道:“后几rì就留在住处,不要乱跑”,走时还深深看了他一眼。
深深看他的不止是梁师成,还有那七个帝姬,平rì见过宦官,偶尔见过官员,道人也不是没见过,可既是官员,又是道门中人,还这么年轻,连叔叔都称不上,这样的大哥哥,还真是第一次见。
最小那个帝姬眨巴着大眼睛,还想话,被姐姐微微一牵,只好撅着嘴走了。她的姐姐,那个小小年纪就已丽容难掩的帝姬也朝王冲投来一眼,王冲顿觉chūn风拂面。那一眼里,好奇之外,似乎还有点什么。
待人都走了,王冲与林灵素四眼相对,林灵素笑着抱拳道:“师弟大恩,师兄铭记在心!我们师兄弟同沐皇恩,就该携同进!”
王冲板着脸,心老子才不跟你这妖道拉!
虽然讨厌这妖道,不过在赵佶面前,两人已经连在了一起,要划清界限也不是眼下的事,王冲朝林灵素伸:“《五雷真经》!”
“这就给!这就给!”
林灵素不以为杵,乐颠颠地找书了,他自有抄,原书不过是备着伪作前朝古书的。现在跟王冲一起得了机缘,入了帝心,皇帝竟然亲口为他改名,前程自不待言,原书也就没多大价值了。还给师傅,再拜托这位已是官人的师弟与师傅合,烦扰他好几年的痛脚就此化解,何乐而不为。
林灵素离开没多久,王世义、李银月和吴匡找来了,他们之前被护卫拦着,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见王冲没事,都松了口气。
“刚才离开这里的人,至少是个王爷,那么多宗姬……”
吴匡熟知宫廷仪仗,胆战心惊地道,嘴里是王爷,肚子里却念着“官家”。被班直隔在一旁,还是远远看到一群衣着华贵,仪制不凡的小姑娘,此时哪位王爷会生这么多女儿,看年岁还差不多,恐怕女儿还不止这些?那只能是皇帝了。
这位王小官人竟然与官家相遇了,定是有大前程,自己没因王小官人得罪王学士而离开,这个决定果然是正确的。
王冲目光投向院门,却没一丝得了帝心的欣喜,甚至赵佶的身影都没留在心中,此时他心头就只有七个帝姬的俏丽身影来回闪动,尤其是那个眼中含羞,已显风情的帝姬,让他生出一股异样的心绪。
嗅嗅亭台中的香气,再见王冲发呆,李银月嗔道:“还在想那些小女娃吧……你呀,知不知羞,人家才多大?”
被指责为萝莉控,王冲一点也不生气,收回心绪,叹道:“我是在想她们,想着十年后的她们。”
李银月哼了一声,指甲掐住王冲的腰肉一拧,她与王冲也亲昵惯了,只当他是在调笑,后面又要什么腰腿比自己细,言行举止比自己有教养之类的话。
一掐一拧,王冲却没什么反应,李银月愕然看,却见王冲眉头微锁,眼瞳中闪动着一股她很熟悉的光彩。
王冲起会成为他继母的潘家婶娘时,就是这样的目光,与他父亲王夫子论起天下时,也是这样的目光,罗蚕娘夜里因为想念母亲姐姐而哭泣时,他在门外踌躇着不知该不该进时,也是这样的目光。
这是悲伤,李银月看得懂,但她却不明白,此时王冲为何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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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二章 奸邪未显恶忠良
梁师成既有交代,王冲就不得不终止了汴梁闲游计划,老老实实在城南驿里等着。何驿丞亲自到他落脚的客栈催请回驿,一副要抽自己耳光的卑微姿态,王冲也不能不给面子。世间都是这般人情凉薄,何况官场,跟这种小人物计较,着实不值。
住进了城南驿专门招待六品以上重臣的三进独院里,顿时感觉空空荡荡,即便何驿丞调来十来个仆役侍婢,吴匡也被留用为临时长行,却连一进院子都填不满。王冲虽然推辞过,可何驿丞却说再无空闲厢房,只剩独院,王冲也没再坚持。眼下已是冬日,没什么重臣入京,只要不是挤了别人的待遇,也不必忌讳。
更重要的是,也只有住在三进院落里,才不必直面络绎不绝的访客。王冲缩在后院,王世义和吴匡在前院就能挡人。前院的喧闹传到王冲耳里,就只是嗡嗡杂音而已。
政和六年末的汴梁,王冲是最热门的话题。上十万言书,进献西南策,成为朝堂权争的风眼,还不给王黼面子。怎么看都是太过年轻,不知国事轻重,人情世故的呆愣之行。可没想到,献策有王黼全力支持,人事有蔡太师推了一把,甚至官家都开了金口,一向跟蔡太师和王黼不对付的郑枢密也没意见,朝堂竟然在这事上和济一心,偌大一桩国策,当日就在崇政殿上敲定了。
一般人收到的是这样的消息,由此都认为,定是王冲所进之策。所献之书,论据太过充分。十万言书,果然不是白写的。王冲既入边事司。前程自不待言。
久读无果的士子,苦侯差遣的选人,渴盼边功的闲汉,一**找上门来。比王冲刚来汴梁那一日还要热闹,王世义和吴匡整日拦人,忙得满头是汗。当然,王黼那边应该更是门庭若市,叩门之人地位更高,所图也更大。
王冲有些激动。不是为自己也成了大腿,而是知道了边事司的人事安排,宗泽……宗泽竟然要跟自己共事!
“过河!”
十二年后,这位东京留守在弥留之际,依旧慷慨激昂地呼喝着。两宋之交这段历史里,宗泽是王冲最钦佩的一人。在王冲看来,宗泽是对国家忠诚,对华夏忠诚,而不止是对宋室忠诚。能与宗泽共事,真是自己的莫大机缘。
前世王冲对宗泽的了解也就比岳飞少点,他记得宗泽在靖康之难前一直沉于州县,在夔州路作过一段时间的巴州知州。眼下历史因自己而变。冒出来个边事司,宗泽的巴州知州可能没了,去蜀地的命运却没有变。这也算是天意吧。
激动加喜悦,王冲对副使人选唐恪就不怎么在意了。之前虽然被唐恪为难过,对这人印象很不好。但有宗泽这样的人物顶在前面,王冲不认为唐恪能坏多大事。
这消息不是吴匡打探来的,而是李庠来时道出的,就是去兴文寨颁御笔那个中使小黄门,不过现在已升到了黄门。
李庠不是来颁旨,而是代梁师成传话。梁师成没有像王黼那样,急吼吼要招王冲过去拜见,把王冲揽到门下,只是让李庠带来那一日朝会的细节,再补全天宁观相遇的一些背景信息,告诫他不要外传,这倒让王冲松了口气。
梁师成此时还外于朝堂大政,王冲眼下成了王黼和蔡京斗法的棋子,梁师成没有蠢到亲自下场,引火烧身的地步。对王冲的交代更像是以亲眷长辈自居,这也是预留人情,等着合适时候再出手,毕竟王冲太年轻,地位太低。
王冲之所以能揣摩到梁师成的想法,还在于李庠传话中间接透露的另一个信息,赵佶对自己暂时没太大兴趣。如果赵佶真对自己上了心,梁师成应该就不是这态度了。
“妖道与昏君,宿命的相遇……”
王冲腹诽着,赵佶显然对自己所谈的大道不感兴趣,而对林灵素的道法更关心。想来也是,赵佶此人书画精绝,却只胜在形具而已,外在之术才是他的嗜好,内在之质非他所求。他的书画技艺来自王冲的另一个本家,尚蜀国公主的驸马王诜,品性几乎也与王诜如出一辙,都是一样的浮华崇奢,浪荡不羁。王诜当丈夫和驸马不称职,赵佶当皇帝更不称职,都只适合作后世那种蓬头垢面的文化人。
不,赵佶算不得文化人,书画再好,腹中空空,也算不得有文化。王冲依稀记得,赵佶的“文化程度”在宋朝皇帝里即便算不得最低,也是倒数的,他连《春秋》都没读过。尽管当时《春秋》已衰,《孟子》正兴,但终究是儒家经义,不读春秋,就跟九百年后大学生不学政经一个性质。靖康之难时,被金人押送北行,赵佶才读春秋,痛悔自己在位所为。
其实也不怪他,当年他只是个亲王,在位的哲宗皇帝还年轻,上面还有简王,他当皇帝的可能性极低,也就没人关心他的教育问题。可惜,遇上了不循常理,一心偏爱他的向太后。
不过这倒不意味着赵佶不在意王冲,只是关心的重点不在他最感兴趣的一面,而仅仅将王冲当作能做事,还跟道门有渊源的臣子。这倒正合王冲心意。真要把自己跟林灵素拉在一起,倒是件头痛的事。
“当日你我所见的帝姬是茂德帝姬、成德帝姬、洵德帝姬、显德帝姬、顺德帝姬、仪福帝姬和柔福帝姬,其中茂德帝姬最美,越年就要待宇宫中,还不知谁有福得尚,你我竟然能亲见,说了出去,要惹天下人嫉恨啊……”
可王冲还不得不跟林灵素打交道,这家伙已定了天宁观供奉的道官,乐颠颠地来找王冲叙旧。
“师弟你说得对,道法只是小伎。真意才是大道。”
他一副彻悟的表情,让王冲很有些怀疑。这真是历史上那个奸邪妖道?
“你看,神霄雷法所言紫宫。当是皇上的龙庭,皇上若不是道君转世,怎会在凡间兴道抑释?”
林灵素应该是骤然得宠,还没养出奸邪城府,竟对王冲直言他的邀宠之道,让王冲暗翻白眼。就知道这家伙走不了正道,所谓的“道法真意”,就是将神霄雷法变成皇权神授的道家版本,嗜好浮华表象的赵佶就喜欢这一套。
“你在俗。我在道,我们俗道声气相连,富贵便在眼前!师弟,努力!师兄也一定会照顾你的!”
林灵素异常热情,这也是瞧在王冲没有砸他场子,反而替他托底的情份上。王冲心说王黼和梁师成的大腿我都不抱,还抱你这牛鼻子腿作甚么?
离林灵素成为御前红人还有很长时日,就算是废物利用吧,王冲这么想着。本想把王黼当作临时大腿抱抱。可自己这次冒尖的声势太大,抱上王黼,日后要再洗脱就太难了,所以不得不推翻之前的想法。事先就跟王黼划清界限。而这个林灵素,倒可以用用。
王冲摆出一副既疏离又留有余地的态度:“你我的事暂且不说,师傅不原谅你。我也不认你这个师兄,要师傅忘掉当年之事。总得有诚意。”
林灵素有些为难地道:“师傅年岁已高,千里奔波……不太合适吧。”
果然是奸邪小人。满脑子就想着邀宠于君前,就怕师傅抢了他的机会,王冲不悦地道:“师傅只关心他的大道,你能说服官家写块匾之类的,彰显西川神霄之名,师傅就很满意了。”
让皇帝为某个道门写匾,这可不是小事,蜀中青城山上清宫都没有皇帝的御笔赐匾,林灵素面露为难之色,王冲又道:“这不也是为师兄你彰名么?现在做不到,以后总能做到吧?”
想着受封真人,身披紫袍,睨视天下羽客的光明前景,林灵素心中火热,点头道:“师弟便与师傅这般说罢!我林灵素……不,七难,定为师门挣回一块御匾!”
父亲找上赵老道,竟扯出了林灵素,真不知是场福缘,还是场孽缘。
林灵素走后,王冲又有感慨。别看林灵素现在热情,待再得宠,城府也深了,态度肯定也会改变,说是趁热利用,能维系住关系就不错了,看来也不能对此人有什么指望。
林灵素走后第二天,李庠又来了,这次是来颁旨的。
升官了,本官升到从政郎,从政郎虽与修职郎都是从八品,可修职郎只是对应试衔录事参军,知县令事一级,而从政郎却是对应录事参军、县令一级,是本官,也即寄禄官文官三十七阶中的第三十五阶。
这道特旨与边事司职事无关,是奖励王冲上《西南夷志》一书。除了升本官,还特赦王冲父亲王彦中之罪,对王冲来说,这事才更让他欢喜,父亲可以回成都了。
不过这跟他所了解的朝会争论不同,赵佶本是发话说要重审此案,现在却变成了特赦。王冲将给李庠的赠礼从银铤变成金铤,才知此事还另有玄机。是先特赦,再重审,听说蔡太师已有交代,至少要将邓孝安之死从王彦中那摘出来,安在另一个死者身上,到底谁来当那个倒霉鬼,就看新任成都知府周煦的喜好和手腕了。
王冲明白,蔡京示好,意在王黼,不过能沾权争之光,让父亲脱罪,他也不在意昧一次良心,那个倒霉鬼只能默默担起这场**的铺路石,而他的家眷也只能自求多福了。
到了第四天,设立边事司的诏书下来了,不过王冲无缘亲自受诏,他只是被辟为按察川峡边事司勾当公事,在泸南缘边安抚司的职司不变。
看来王黼依旧压了王冲,原本赵佶开了金口,说要给个机宜,现在却只是勾当。即便如此,也是升官。边事司是中书所属,直通天子,位格贵重,此司的勾当公事重于缘边安抚司管勾书写机宜文字,因此安抚司的差遣反而变成了兼差。
按照此时的习惯,王冲该被称呼为……王按勾。
去银台司的路上,王冲品着这个简称,就觉得与后世“上海吊车厂”简称为“上吊”一样,份外不吉,暗沟?
今日他是先去银台司领上书的回执,这只是例行公事,而后还要去吏部换告身,再去西华门外的边事司衙门报道。
边事司直属中书,自然要设在京城,再在蜀地设实际办事部门。王冲这个边事司勾当公事也只是个名头,还要再领一个办事的实差。至于具体是什么情况,部门新立,一切从头开始,还得看王黼这个提举有什么想法。
就要面对王黼,王冲虽作好了心理准备,一丝紧张却还是难免。可这紧张就在银台司拐了弯,他被当值的给事中叫了去。
“你就是王冲!?”
这是个年过五旬的老头,身材瘦小,面容冷肃,胡须稀疏,却如金铁一般硬直有型,再加上中气十足的嗓音,整个人给人一股凌厉的压迫感。
“老夫唤你,就是要看看,妄兴边事,祸国害民之辈,到底生得何般模样!”
这老头冷声说着,将回执啪地拍在案桌上。
“果然是人不可貌相,就如当年的蔡元长!”
不理会还不明状况的王冲,老头自顾自地说着。
“王按勾,老夫等着你的弹劾。”
不客气地将回执塞给王冲,老头袖子一挥:“不送!”
王冲愣愣出了门,拉住之前上书时所见的主曹问:“那位是谁啊?”
主曹道:“还能是谁,张嵇仲嘛,跟蔡太师格外不对路,不是郑太宰力举,他还在西安守草场呢。”
王冲皱眉,张嵇仲?
接着再恍悟,张叔夜!?(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