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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草上匪     鼎宋txt下载     鼎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一十章 功成僰亡思恶咒

    黄昏时,几个人影自山脊上飞奔而下,奔入荡轮谷囤西北面的河谷。不多时,倚河峭立的山坡上,张立、王世义等人从茂密林木中涌出来,个个惊骇不已。

    “怕有上千人,直直朝着这里来,我们暴露了……”

    张立嘀咕着,脸色变幻不定。

    他恨声骂道:“那个僰女?早跟王二郎说过,女人不可信!”

    依照与王冲商定好的计划,他们这四十八人潜伏在西北面河谷中,离荡轮谷囤有十来里路程。待王冲得手,升烟三道,他们就向囤里进发。如果到第二日还没动静,他们便撤退。

    种种意外都想过,却没想到,僰人这么快就找了过来。知道他们存在的只有王冲和斗甜,王冲自不可能,那么就是斗甜出卖了他们。

    王世义摇头道:“不会的,斗甜不是那种人,她想保命的话,根本没必要走这一趟。”

    张立嘿嘿冷笑:“那就是王二郎?”

    王世义沉吟片刻,犹豫地道:“有这个可能……”

    张立瞪大了眼睛,怀疑自己听错了,王世义又道:“我们不过几十人,对荡轮谷囤来说,不值一提,可为什么派来这么多人?肯定是把我们当作大队官兵。斗甜说过,囤中还有其他僰人,本囤只剩老弱孤寡。二郎便是说服了本囤人,一时也难以掌控局面,他需要外力……”

    张立几乎冷笑出声:“所以,就出卖了我们,让我们这四十八个人扮作大军?替他逼压僰人?”

    王世义转了好一阵眼珠。盘算再三,沉沉点头:“我觉得。这个可能性最大……”

    张立摇头道:“王大个,别找理由了。今次陪王二郎走这一趟。也只是勉强而为,我可没想过真能得手。知道你挂念王二郎,也别找这么烂的借口要我们留下。”

    他挥手道:“大家收拾东西,过河!下山!”

    王世义低喝道:“都头,你不相信二郎!?”

    张立愣住,王世义接着道:“二郎赌上了性命,博那一丝可能。你却没有决心,押下性命,与二郎一同赌下去!?”

    张立脸色青白不定。他是想得好,带着大家逃下山,找地方藏好,等马觉大军进击,再上山混水摸鱼。可王世义一番话,又让他想起梅赖囤时,他骂王冲不敢放手一博那一幕场景。

    “二郎……终究是你的部下。”

    王世义这一句话,让张立骤然怒气升腾,你们两个。还当自己是我部下?杀了副都头等九人,再来胁迫我,我敢把你们当部下待!?

    对上王世义沉静的眼瞳,张立的怒气噗哧就消了。大家终究是一条船上的。自己放手一赌时,王二郎跟上了,王二郎赌时。自己怎能退却呢?

    “天下事真是无奇不有啊,被人出卖了。还得替人博命,嘿……”

    张立摇头慨叹。摆手道:“前令撤销,举旗,燃烟,备战!”

    另外四十七人你看我,我看你,都翻翻白眼,心道今次便拼死在这里吧。跟着张立这魔头,下场不是死,就是得奇功。换作一般人早就逃了,谁让他们就是奔着搏命换前程来的呢?

    伪作大队人马本是预案之一,只是没料到会用在这种情况下。几十杆号旗展开,在河对岸铺开一道宽面,再燃起干粪柴草,烟熏缭绕,留几人在河岸边持鼓号而立,剩下的人背靠山坡密林,严阵以待。

    当数百僰人自山脊而下时,铁甲烁目的张立暴喝道:“本将大军已到,尔等还不束手就擒!?”

    回应他的是如雨弩箭、标枪。惊恐的僰人舍命般攻来,如潮水般一次次冲击山坡,再被神臂弓、斩马刀、长矛一**击退。

    “王二郎!今日我要死在此处,定会化作厉鬼,夜夜缠你不休!”

    张立骂骂咧咧地挥着斩马刀,将一个个僰人劈倒。

    夕阳斜沉时,僰人已冲了四次。尚幸他们本就选了易守难攻的坡林,对岸的伪装也吓住了僰人,不敢左右夹击。他们这四十八人,人人身披两层铁甲,就如铁闸一般,牢牢扼在坡林前。僰人横尸无数,战果仅仅是让几人负伤。

    弩强,刀利,甲坚,人的力气却有限。眼见太阳就要下山,僰人形若癫狂,似乎不杀光这股官兵,荡轮谷囤就要陷落。张立暗自叫苦,今日真要被王二郎害死了么?

    王世义喘着粗气,回到阵中,手中长槊的槊身血水淋淋,变得湿滑无比,槊头的矛尖已经折断,让王世义一个劲地骂工匠偷奸耍滑,粗制滥造。才捅死十六人就折了,劣品!

    看着前方又涌来的僰人,两波弩箭射倒了二三十人,生生剥去了头前一层,后面的人依旧奋不顾身地冲来,王世义也隐隐生惧,这要杀到什么时候……

    荡轮谷囤,公厅里,斗荔抱住一个小孩,一手掩住他的眼睛,一手捂住自己的嘴。门前正杀声不止,血水四溅。

    八难一手一支标枪,如探海双龙,扑上来的僰人沾之即死。可僰人却源源不断地扑上来。护住斗荔的罗始党人又倒了一个,王冲不得不挺身而出,补住空档,暗道女人真是不可靠,磨磨蹭蹭这么久,是去补妆了么?

    喀喇一声,手中硬盾裂开大口,一枝标枪直抵王冲胸口,枪尖被衣下的锁子甲挡住,力道却依旧透甲而入,撞得王冲胸口剧痛,连退两步。

    眼见僰人一拥而上,就要将八难、王冲和七八个挡在门前的罗始党人淹没,又一波浪潮在后方卷来,顷刻间将这股前浪击碎。

    “杀!杀光晏州人!”

    失蚕领着族人来了,虽多是老弱妇孺,但数百人汇聚起来。弓弩标枪倾泻而下,正冲击大门的近百晏州僰顿时大乱。

    压力一消。王冲一屁股坐在地上,暗道他妈的终于来了。以后再不冒这种险。

    公厅被卜见的部下守得严严实实,斗荔和十多个首领都没办法联络上自己的族人,更说不上合力解决卜见和失遮。大概是卜见存心想害失蚕,失遮又不敢硬来,怕王冲真伤了失蚕,总之两人没有深思,任由失蚕跟他们关在一起。

    这是个机会,王冲便让斗荔提出要求,要跟儿子在一起。这个要求被满足了。乳母带着失胄来了公厅,又带走了失蚕的吩咐。

    失蚕还有一帮忠心部下,除了之前与她巡山的少年外,本囤百多少男少女都对她言听计从。由乳母那得知她被困公厅,便冲来解救,与守公厅的晏州僰发生了冲突。

    当时王冲没有急着杀出去,毕竟失蚕的人少,而且还没跟他化解误会。他不得不信任失蚕,假装失手放走了她。实则是要她召集族人,来救斗荔。

    尚幸失蚕没有辜负他的信任,本囤人也因反感卜见,决定听从斗荔的号令。上百晏州僰被杀散。王冲师徒三人也恢复了自由。

    “别偷懒!起来!你得负责到底!下面该作什么?”

    王冲正在喘气,失蚕一脚踹在他屁股上,横眉怒目地喝道。

    小蛮婆……

    王冲暗骂。觉得这小姑娘虽俏丽,却远不如斗甜温和可亲。想到斗甜。心中黯然,一股气力撑着他起身。也不理失蚕,向斗荔和众首领吩咐道:“速速告知族人,卜见要杀光罗始党人,占了荡轮谷囤,让他们拿起刀枪弓弩,聚到这里来。”

    众首领应喏而去,斗荔犹豫地道:“可这,这是说谎啊,卜见并没有……”

    王冲揉揉胸口,估计是断了肋骨,一碰就锥心地痛,呲牙咧嘴地道:“这不是说谎,只是把将要发生的事提前说出来。”

    一旁失蚕哼道:“就知道骗人,谁还敢信你之前的保证!”

    荡轮谷囤里混乱不堪时,西北面的河谷中,张立王世义等人的队形再也维持不住,弓弩已没了用处,连长兵都用不上。众人与僰人混作一团,几乎是身贴身地用短兵厮杀。

    “王二郎,王冲,就不该信他!就是个骗子!”

    张立怒声咆哮,断了柄的斩马刀倾泻着对王冲的怒气。

    王世义则默然无语,就挥着从黄定先那缴来的短斧,吭哧吭哧一斧一团血花的劈着,心中却在为王冲担忧。二郎怎么了,会不会真出了事……

    还能立着作战的敢勇已不到三十人,被数十倍之多的僰人层层围住,若非背后是山坡密林,早被推在地上,碾进土里。

    夕阳即将沉下地平线,夜色升起时,便是这支小队伍的末日。

    正当张立和王世义自觉已到绝境,鼓起了最后一份力气,准备迎接命运终点时,鼓噪声从僰人后方传来。原本疯狂凌厉的攻势骤然一缓,没多久,一个个僰人退了下去,很快就变作大队大队的溃退,像是家中着火一般,再顾不得张立等人。

    王世义兴奋地道:“二郎,定是二郎成功了!”

    张立一屁股坐在地上,喘着粗气骂道:“你家这个二郎,真是害死人不偿命啊,我可不敢再当你们的上司了。”

    王世义着急地道:“我们该追上去!趁势杀进囤里!”

    张立和其他人哀叫出声,还杀!?

    转头打量队伍,王世义无奈地长叹,杀不动了……大半人都已受伤,幸好都穿着两层铁甲,僰人的粗劣武器难以造成严重伤害,但体力却已损耗殆尽。而且这么点人,不结阵就冲出去,那就是喂菜。

    可想到王冲的处境,王世义焦躁不安又不甘,正急得一头是汗,河对岸响起惊呼声。大群兵丁自林中涌出,倚岸列阵,夜色下只见甲片的嶙峋寒光,辨不清身份。

    “某乃招讨统制司帐下效用,思州边西巡检,成忠郎,田佑恭,当面是哪位将军?”

    一人分开人群,隔河招呼道,汉语虽流程。口音却很奇怪。

    王世义正要提醒张立,可能是僰人伪装。张立却惊喜地一跃而起,高声应道:“小的是转运司泸州牢城第二指挥效用都都头。见过田巡检!”

    “四日前以区区百人,攻破了梅赖囤的泸州勇敢!?怎的到了这里?”

    过了河,这个瘦小的将军很是讶异,借着火把,再看到山坡下层层叠叠,不知多少的僰人尸体,又大抽了口凉气。

    “我领着奇兵自此处进击,听得这里有杀伐声,还以为是马统制奇袭。却没想到竟是你们……好汉!你们这班勇敢真是好汉!这一战后,个个都要得官身了。”

    田佑恭话里的敬佩异常真诚,让张立和王世义等人顿生好感。这位思州边西巡检不是汉人,是东面黔地的番官。此次应召率他辖下的思州番军,在招讨统制司帐下效力,跟从中路张思正作战。眼下出现在这里,定是张思正也想争荡轮谷囤之功,被派来抢功的。

    王世义赶紧道:“我等在此不是为奇袭,而是为了接应……”

    粗略一说眼下的形势。田佑恭的眼瞳被火光映得异常明亮:“囤里已乱,正少人接应?”

    张立拱手道:“巡检若是有意,我等愿跟从巡检,今夜攻上荡轮谷囤!”

    田佑恭连连摆手。张立王世义一惊,怎么,这位番官这么胆小?是怕走夜路。还是怕得罪了马觉?

    田佑恭带的人不多,只有四五百人。可个个都是善走山路,骁勇善战的黔兵。若与他们敢勇合作一处。杀上囤去,王冲得了这股助力,当能定下大势。

    见两人皱眉,眼中浮起一丝轻视,田佑恭笑道:“怎是你们跟从我呢,是我跟从你们,这一功是你们的!”

    张立和王世义大喜,连道不敢,田佑恭坚持道:“我也是被张都监(张思正)逼着来的,我是个番人,可不敢得罪马统制,也就是虚应故事而已。马统制若是得力,我就敲敲边鼓。不过现在你们已搅乱了僰人,箭在弦上,我也就沾沾你们的光……”

    明白了田佑恭的心意,敢勇们精神大振,除了几个伤得重的,剩下的全都决心杀进囤去。这可是一桩大功,没谁愿意放弃。

    当张立、王世义和田佑恭这支人马磕磕绊绊,摸进荡轮谷囤时,已是深更半夜。但囤中却火光冲天,人声沸腾。

    卜见死了,被八难照猫画虎,以僰人的投掷之术,一标枪洞穿胸膛,部下也被杀散。但乱子依旧未平,失遮领着上千顽固僰人,与斗荔等首领聚起来的数千僰人对峙。

    “你们要与汉人杀到底,那就走罢!不要拉着我们一起死!你们走啊!”

    斗荔还想着和平解决此事,声嘶力竭地劝着失遮。

    失遮掩两眼血红,嘶哑着嗓子高呼:“休想!你们叛了祖宗,就得死!杀光你们,再跟汉人斗到底!我们罗始党人,我们僰人,宁愿死绝,也不向汉人低头!”

    既已失败,就毁灭一切,此时的失遮,心中充盈着这样的炙热之念。而不少死硬派亲信也站在他这一边,以殉祭者之心,要先了结了族人,再了结自己。

    王冲看着失遮,心中荡着敬佩和怜悯,当官兵涌来,张立和王世义的呼喊声清晰入耳时,悲哀之心又起。

    甲光嶙峋,在场僰人,无论立场,心中都升起大势已去的念头。片刻间,附从失遮的人便纷纷散去,或是跪地请降,就是趁乱逃散。失遮身边只剩下区区十数人,老少男女都有。

    “祖宗啊——为何亡我——!?”

    失遮朝向山壁,伸臂高呼,斗荔为王冲作了翻译。王冲朝张立和王世义摇手,此时他顾不上关心两人带来的人马是什么来路,就想看清楚失遮的作为,或者说是,让失遮还能留下一份尊严。

    失遮如古巫一般呼喊,再跪地叩头。这一番仪式完成后,他环视围住他的数千人,找到了王冲,恨声道:“我已祷告了祖宗,让祖宗们诅咒你们汉人,诅咒汉人终有一日,也会像我们一样,男人被异族杀戮,女人被异族奴役!诅咒你们汉人也会忘了你们的祖宗,忘了你们的姓氏!”

    凄厉地呼叫如刀子般刺入众人心中,王冲更觉胸膛沉郁。

    在火把交织的杂乱光线中,失遮转向还跟着他的男女老少,挥刀猛劈而下。先倒下的一对老人该是他的父母,接着是几个少年,再是十来岁的童子。当他走到一个十岁出头,已经哭呆了的女童身前时,失蚕再忍不住,高喊着住手,想要冲上去,却被众人死死扯住。

    刀光闪烁,一扇血泉自小小身躯的胸膛中喷出,当女童仆倒在地时,王冲痛苦地闭眼。他不是为失遮,不是为失遮的女儿哀痛,而是失遮的诅咒,还有那些只在书本上读到的幕幕未来,已与眼前所见依稀重叠,是啊,为什么……

    睁眼时,失遮的刀刃已斩在自己的脖颈,跪倒在地,狂喷的血液将自己与亲人染作一色。

    “真是想不到,荡轮谷囤竟被你这么一个少年拿下了,蜀地真是出奇才啊。”

    田佑恭的话将王冲沉入历史深潭的心神拉了回来,他一面与田佑恭客套着,一面开始寻思该如何善后。

    “马统制……不知会作何想,有点头痛。”

    田佑恭貌似无心地说着,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王冲闻言一怔,再呵呵笑了。

    “该头痛的是马统制吧……”

    王冲道出此话时,荡轮谷囤南面,马觉正一巴掌拍上粗略无比的舆图:“明日中军再退五里,西面和东面两营继续伐木,堆积军资,务要引出僰人,让他们在两面耗命!”

    他眼中既有急切,又有笃定:“两日,不,三日!最多三日,僰人就将流尽精血,那时再一鼓作气攻上囤去,定是手到擒来!”(未完待续。。)

第一百一十一章 歧在暴仁歧风波继

    被部下簇拥着步入荡轮谷囤,马觉就觉脸颊隐隐作痛,似乎昨日那一巴掌不是拍在舆图上,而是抽在自己脸上。

    天明时大军拔营后退十里,正在扎营,守在西面的刘庆忽然传来消息,说荡轮谷囤已经请降,马觉一口闷气堵上咽喉,好半天才再有了呼吸。

    诱敌下山,三日破囤的谋算落空,这郁闷可不小,但冷静下来一想,面子虽然丢了一地,里子总算是拿到了。本以为要耗费十天半月的时间,以及上千性命才能拿下的险地就此到手,自己这一路圆满完成招讨统制司前期任务,这还是喜事。

    可这轻松却只持续了片刻,再得回报说,刘庆已领前队进了荡轮谷囤,这一功就是刘庆拿下的,马觉又觉喉头有些发甜。之前不愿刘庆这支厢军分功,只用了暂调的名义,依旧隶属转运司,结果呢?被刘庆抢了这功!功劳虽归于自己名下,却不是囫囵十足的,随军转运使孙羲叟怎可能放过这等抢功的机会?他怎可能挤开招讨司里名义上排位第四,实质稳坐次席的孙羲叟?

    虽然悔得肠子有些发青,可马觉也只能认了,好歹是一桩大功。

    汇同刘庆部后队急急进囤,荡轮谷囤的情况了解通透,马觉郁气压到脚底,怒气直冲头顶。张思正的先锋田佑恭部已在囤中,张思正……该死!

    可张思正也是按招讨统制司的方略办事,谁让他好几日都没攻下荡轮谷囤?想到自己不仅损兵折将,还平白丢了脸。甚至都无处告苦,杀心就在马觉胸膛中沸腾起来。

    马觉和他的环庆兵不善爬山。为防意外,还都个个顶盔着甲。气喘吁吁地跟着刘庆后队入了囤,远远就见大群僰人在囤口跪迎。

    田佑恭和刘庆迎了上来,找了好一阵才找到马觉,怕僰人出奇刺杀,此时马觉还与兵丁一般打扮。

    马觉一边换装,一边听着田刘两人的禀报,心中还道,这些僰人即便降了,也要把所有男丁拿出来杀了。好好出一口恶气,顺带挣回些战获。

    正算着会有多少首级,前方一阵喧哗,僰人正朝一人拜倒,用怪异的腔调高呼将军什么的,拜的当然不是他马觉。

    最先跪下去的是斗荔,她只见一队兵丁簇拥着一个高大将军现身,星目剑眉,气宇轩昂。即便甲胄脏污,罩衣破烂,也掩不住那股鹤立鸡群的清贵之气,尺长青须更添三分儒雅。扫视众人。尤其是看向自己时,目光中还带着浓浓的怜悯,与一身血污所凝的杀气混作一处。让人不由自惭形秽。

    真没想到,马觉竟是一位儒将……

    斗荔带着儿子失胄跪伏在地。叩头称罪,即便是目中无人的失蚕。此时也压下了小性子,抿着樱唇,深深埋下了脑袋。还在盘算着,若是这位将军,说话该会算数吧。

    却没料那将军吓了一跳,摆手连连,苦着脸道:“错了错了,我哪是什么将军,就是一个配军。”

    “爹……”

    一声有些虚弱的呼唤响起,那将军,不,配军一怔,旋即大喜:“二郎!”

    直到这配军抱住王冲,斗荔才醒悟过来,这就是王冲的父亲王彦中。看着眼前这一幕父子相亲,她心中也是一抖,眼眶酸热起来。

    远处刘庆和田佑恭见马觉脸色已由红转紫,对视一眼,既是好笑,又有警惕。

    “是效用都张立和王冲办到的?”

    再听刘庆和田佑恭说明,马觉恨不得破口大骂,见过抢功的,没见过你们这班抢起功来不要命又不要脸的!

    刘庆手下的效用都被他遣去攻打梅赖囤,前日传令兵才回报说他们打下了梅赖囤,当时他欣慰之余,还再派人传令,让效用都就在梅赖囤休养。却没想到,这帮勇敢效用,竟然自作主张跑来了荡轮谷囤,还出人意料地逼降了整囤,田佑恭都只是适逢其会,敲了通边鼓而已。

    马觉第一反应就是要治效用都违令之罪,可回过神来,却只徒唤奈何。传令兵还在路上,效用都没接到他下一步指示,自有裁量处置之权。捅出了篓子,他当然能治罪,可立下了大功,他还要治罪,那就说不过去了。况且效用都是刘庆手下,归属转运司,他也没办法当作直属部下随意处置。

    王冲……

    再想到这个熟悉的名字,马觉一腔郁闷、哀怨以及恼怒,一下全压在了这个名字上。又是这小子!之前不是让族侄留在长宁,要把这小子整治一番么?听族侄说,他已说通了效用都的副都头,看来是失败了。

    马觉脸色在紫红清白之间变着,见他着实难受,亲信另有理解,附耳道:“效用都总是刘庆部下,刘庆之功,便是统制之功……”

    马觉西军出身,争功套路熟入骨髓,利益计较娴熟于心,顿时恍悟。

    “刘庆,你立下这番奇功,本官绝不亏待!”

    瞬间翻出慷慨脸色,马觉将功劳全扣在了刘庆身上。王冲之事另说,荡轮谷囤之功,宁愿让转运司分沾,也不能让张思正分沾。若是靠了张思正的先锋才逼降荡轮谷囤,他马觉这一路人马,就已失职了。

    听出了他的意思,田佑恭就微微笑着,不发一言。

    入囤后,占了囤中的公厅,地上血迹斑斑,马觉开口,杀气又喷薄而出:“囤中但凡高过五尺的男子,杀!妇孺如前处置!”

    这虽不符明面上的军法,却是招讨统制司出战时立下的默认规矩。到现在出兵十来日,三路兵马已斩首五六千级,哪可能全是战获,大半都是攻下峒囤后,拣出丁壮斩下的首级。丁壮斩首。妇孺囚作奴隶,女子暂时充营。未成年男女则分发给附从熟夷。当然,除了照规矩办外。马觉也有将功劳按实在自己名下的用心。

    “不可!”

    “统制三思!”

    刘庆和田佑恭同声反对,荡轮谷囤的罗始党人之所以愿降,就是许诺给他们一条活路。现在出尔反尔,又不知要搞出什么乱子,囤中可还有五六千人。

    马觉杀心炽热,压根听不进去,王冲得知此事,气得跳脚。此时他还冷静,让赵申老道出面。拉上田佑恭,说是代张思正而来,说降僰人,也有张思正之功。张思正已许诺善待降者,马觉该有顾忌。

    却没想到,马觉此刻已黑了心,管他什么张思正,先砍下了脑袋,坐实了功劳再说。

    王冲再忍不住。径直冲进公厅,当面喝道:“潘虎之鉴,统制莫非忘了?”

    “王冲……”

    两人再度相见,马觉脸肉突突跳着。咬牙切齿,一副要王冲生吞活剥之状。

    “区区敢勇,竟敢指斥统制。活得不耐烦了!?拖下去!”

    马觉心说这可是你自己伸着脖子送上门来的,我不砍你。就对不起你这番好意!

    形势危急,王冲也豁出去了。高声道:“是我代赵招讨向他们许下的承诺!使者已去见招讨,求得他允准!你要背诺杀人,马统制,我再问你一句,忘了潘虎之鉴么!?”

    听得王冲已派人越过自己,直接找赵遹,马觉更是狂怒,连声喊着砍了砍了。

    没人动弹,部下们甚至拉住马觉,小意劝解。

    是“潘虎”一名镇住了他们,乐共城兵马监押潘虎诱杀罗始党首领数十人,逼反了原本持中立态度的罗始党人,是晏州之乱升级的重要原因。赵遹原本只将西军当作后手,靠着蜀兵还能收拾局面,经此一变,前计破产。

    诱杀蛮酋之行在本朝多不胜数,换得了好结果,自是大功,可换得局势糜烂,就是大罪。坏了赵遹的谋划,不得不急奏请调西军,更是找死。赵遹暴怒,以败坏朝廷信誉为名,将潘虎当众诛杀,无人为潘虎鸣冤。

    眼下大军三路进击,看似如摧枯拉朽,可遇上荡轮谷囤这等坚地就已无比头痛,卜漏和余众都聚于轮缚大囤,那里可比荡轮谷囤险要十倍。就算此时赵遹不追究马觉背诺,一旦战事不利,赵遹要找人背锅,马觉就是绝佳人选。

    “也罢,暂留你和僰蛮的项上人头!小子你也别得意,这是招讨自己定下的方略,你只会等来一个杀字!”

    马觉也找回一丝理智,勉力压下了杀心,他还有未尽之言。待赵遹下令,僰人定要找王冲,那时便把王冲推出去,就算僰人不杀王冲,也能以煽动僰人作乱为由杀王冲。

    “此事不与你计较,你区区小校,胆敢硬闯节堂,死罪可饶,活罪难免,推出去!杖二十!”

    马觉终究咽不下这口气,寻了这个罪名,即便刘庆和田佑恭苦劝,也不为所动。

    王冲冷声拱手道:“统制不杀之恩,王冲没齿难忘!”

    他闯来时已有心理准备,这里当然不是什么白虎节堂。但马觉是一路统兵将帅,在哪里与部下商议军务,哪里便算是节堂。他王冲此番立下大功,还与僰人声气相连,马觉冷静下来,当然杀不得他,可借此事治罪却是免不了的。

    双方隙怨已深,再加上这一桩,王冲对此人已恨到极点,马觉自也如此,因此王冲那一句几乎就是挑衅的回话,只换来马觉嘿嘿冷笑。

    王冲被处军杖的消息传开,王彦中和王世义喊冤,张立等效用都敢勇激愤,斗荔更是害怕,王冲若被治罪,就意味着之前的承诺无效。

    几股压力如潮般涌来,再有田佑恭冷眼旁观,荡轮谷囤有大乱的迹象。马觉也不得不含恨让步,示意由刘庆点牢城兵行刑,二十军杖就成了形式。

    既是形式,就得作足样子。尚幸牢城兵里人才济济,找来了一个被发配的杖子(衙门里专门杖人的差役),啪啪二十脊杖打下来,皮开肉绽,却没伤到半分骨头。

    “你的许诺便是兑现不了。也不怪你,知道你是真心的。”

    斗荔来看王冲。自己是惊惶不定,却还在安慰王冲。

    “官兵要动手。我就先把你杀了,跟斗甜姐埋在一起,然后再自杀!”

    失蚕横眉怒目地道,这话意味颇深,八难自有理解,盯了失蚕好一阵,对王世义道:“真到那时,马觉肯定也要对师弟动手,便把师弟和这妮子一并带走”。他摇着头慨叹道:“师弟真是……命犯桃花啊。”

    王冲无奈苦笑,王彦中担忧地道:“赵招讨,真会允准吗?”

    压住心中的忐忑,王冲道:“招讨身边,还有我们的人。”

    十一月初一,荡轮谷囤请降的第三天,乐共城中,赵遹正将一份诏书传给招讨统制司下文武官员。

    “陛下心急,催我出兵。却不知大军已出旬日。虽情事有差,可陛下之心,诸位也当尽知。此战是为绝泸南夷事而来,不是求一事安。一时安。陛下托此重任,我等不彻底镇平泸南,定百年安宁。便是有亏职守,望诸位与我同勉!”

    赵遹的声音有些嘶哑。眼里满是血丝。往日雍容清雅的文人气度已经荡然无存,此时就像一个被如山般的文书压住的刀笔老吏。正在奋笔疾书。入木的锋芒气质之下,是不堪重负的颓朽之迹。才五十出头,鬓角已经全白,而一个月前,鬓发还是灰的。

    众人凛然,齐声向赵遹应喏。

    “大军三路齐进,到今日还算顺利。前日荡轮谷囤已降,除去晏州和轮缚大囤,僰蛮已尽失屏障,我有意平晏州,扫尽零散峒囤后,回兵江安休整……”

    赵遹文人出身,临危受命,自觉不精兵事,以徐禧为鉴,行事如履薄冰,这也是他十来日便白了鬓发的原因。

    对他来说,这一战其实极为凶险。官兵有一桩致命缺陷,那就是粮道不畅。转运司虽然竭尽全力,但泸南路途艰险,堆积在江安的粮草军资如山,却难以尽送到前线,支撑大军长久打下去。靠人扛马驮,只能输送十来日的给养,到现在大军已有强弩之末的迹象。

    而晏州僰人则有一利,那就是散于四处,各踞险地。罪魁卜漏拥众上万,聚在轮缚大囤,更是险绝之地。

    为此他将此战分为两个阶段,第一阶段是扫清四周的僰夷峒囤,这个任务原本还因荡轮谷囤也是险要之地,面临极大困难。在收到荡轮谷囤降伏的消息前,他就已有退兵的打算,准备刚在第二阶段解决。现在还好,可以再打几天,把晏州拔了。

    第二阶段才是此战关键,攻下轮缚大囤,拿获卜漏一党。为了不生意外,第一阶段的扫荡就得干净彻底。

    当幕僚问到荡轮谷囤请降的罗始党人该如何处置时,本着这个思路,赵遹道:“何须多问?照前行事便好。罗始党人因潘虎之诈,对朝廷已无半分信任,再留不得他们。而后要攻轮缚大囤,怎可容数千心怀怨忿之敌留在后方?万一再出乱子,大局危矣。”

    一个中年将领有些忧虑:“荡轮谷囤的罗始党人是被说降的,若是依前处置,会不会让其他熟夷生惧?”

    赵遹摆手道:“种正卿,你为那少年说项,便直接说来,怎的学起文人拐弯抹角,亏你还出自将门……”

    泸州都巡检,种家旁系出身的种友直笑道:“招讨明鉴,我种家下马治事,上马打仗,不止是将门……”

    看得出赵遹对种友直很信任,对这玩笑不以为意,但也未因种友直的话改了主意:“兵行险危,容不得些微差错。荡轮谷囤的罗始党人与朝廷仇恨难解,跟其他熟夷不能归为一类,何况……”

    他脸色转为不豫:“那少年不过区区一勇敢,竟以招讨司之名与僰人立约,若是容得此事,三万兵马,岂不是人人都能任意妄行!?”

    幕僚再低声道:“王冲本是招讨之侄赵梓所荐,身负孝名,随父从军,以一己之力说降数千罗始党人,此事定会传扬甚广。招讨若仍照前例处置,怕他人借题发挥,劾招讨寡仁……”

    赵遹冷笑道:“寡仁……泸州生僰,非我族类,元丰时就曾有大乱,现今依旧不服王化。要让泸南久安,就只有灭其一族,掘尽根脉!”

    他再唏嘘道:“我赵遹虽读圣贤书,知仁义,却不是借仁义为旗招,只知劾人,不治实事的庸儒!能绝此族,便是有天大风波,我都担着!泸南百年之安,就在今朝!我怎能退却?”

    幕僚无语,种友直欲言又止,微微摇头,脸色颇为不忍。

    赵遹抬手叫人,正要将这道命令传下去,门外忽然响起呼声:“招讨不可!”(未完待续。。)

第一百一十二章 功成一峰再登攀

    见一个少年书生露面,一直在外作战的种友直很是疑惑:“这是谁家衙内?”

    十六七岁就随军出征,肯定有背景,但赵遹身边的子侄种友直都认识,才有此一问。旁边的招讨司勾当低声道:“是赵梓荐来的效用,年纪虽小,夷事懂得不少,又精算学。就是他算得全军粮秣军资足用十八日,依照旧算,招讨前日就要退兵了。”

    此时招讨司机宜文字,也即幕僚和文事效用的上司正喝道:“幕府议事,岂容擅闯!此等大计,更非尔小小效用所能言及,还不速速退下!”

    赵遹铁青着脸摆手道:“唐秀山……你且说说,为何不可?”

    机宜本是回护,见赵遹这脸色,无奈地低叹一声。少年正是唐玮,紧张与慷慨之色正在脸上交替,也不顾赵遹的用心,急急道:“我中国乃礼仪之邦,信为国本,这是招讨诛杀潘虎时的原话……”

    这话很是冒失,指责赵遹行潘虎旧事,赵遹嘿声冷笑道:“莫非此时在泸南,不是我这个招讨,而是一个勇敢替朝廷立信?”

    听出赵遹语气不善,唐玮也豁出去了,长拜道:“若是招讨只想定泸南十年,行此事也无妨。若是要定百年,休说军兵,便是百姓,也能替朝廷立信!”

    赵遹哼道:“我作此决断,正是为百年计,尔有何道理,我且听听,若是故作惊人之语,休怪我行军法!”

    尚幸赵遹是文人,被一少年置疑先前所述的“百年之计”。自觉丢了脸面,就想着驳倒。若是换了武将,哪会与他啰嗦。

    唐玮再拜道:“学生读圣贤书。知制夷之道在刀兵令其畏威,教化令其怀德。招讨以刀兵加诸卜漏之晏州僰,以恩誓义结都掌人、罗始党人,学生感服。但即便荡平晏州僰,这也只是十年之计。元丰时斗望作乱,大观时再有乱像,治臣所为,虽不如招讨决然,却也不脱刀兵与恩誓二策。”

    他提高了声调:“由此观之。刀兵既未能斩绝夷人根脉,恩誓也不足以镇平夷人之心。但有守臣举止失措,乱象如野火,终有复燃之时。”

    包括赵遹在内,正想说这一战不就是要彻底拔掉晏州僰么,却听唐玮道:“晏州僰非独枝,都掌人,罗始党人,乃至夔州九丝蛮。都是僰人!晏州僰不过二万户,可都掌人、罗始党人、九丝蛮,有十万户之多!今日招讨便是绝了晏州僰,明日都掌人、罗始党人、九丝蛮又能复为晏州僰!更何况。荡轮谷囤的僰人是罗始党人,罗始党人余众上万户,今日恭服。不过是畏朝廷兵威。他日有所变故,荡轮谷囤的处置。便是其人作乱的绝佳藉口……”

    赵遹默然,众人也都暗吸凉气。少年这话倒是没错。他们对泸南蛮夷的认识有复杂的转变过程,先前以为,这里的蛮夷都是一体的。来了才知,还有都掌人、罗始党人、晏州僰等不同族类的划分。随着了解的深入,又发现这些族类也不能截然分割开,彼此间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同样凿齿,同样以活人祭祖,同样在山壁悬棺,同样渔猎。除了地理和人文不同,使得语言、衣着略有不同外,最明显的差异还是在受汉人影响的轻重。

    唐玮的话意思很明白,如果只是刀兵相加,今日晏州僰能乱,明日其他蛮夷一样能乱。赵遹所言的百年安定,只是针对晏州僰而言,要扯上其他族类,就没什么意义了。

    机宜喝道:“唐秀山,年纪方小,就学那等庸儒,满口百年之计。百年之计在于治本,哪能这般轻巧?”

    读书人的通病都是如此,张嘴就来,在场的读书人都有过这段经历,收摄心神,纷纷暗道,这少年也真是志向远大。没错,蛮夷难治,难定百年。这也是自古以来的难题,历朝历代都没有治本之术。无非是平时怀柔利诱,乱时刀兵相加,还能有什么百年之计?赵遹所言百年,也不过是刀子用得狠些,兵威维持得久一些而已。

    赵遹也有些不耐烦了,准备再将一军,就把这狂妄少年打发出去:“依你所见,泸南蛮事,该如何治本?与处置荡轮谷囤又有何关联?”

    大宋周邻,辽和西夏不算,其他尽皆蛮夷。蛮夷事该如何治本,但凡是读书人,谁都能说出一通大道理,依旧是“威”、“德”二字,只不过要定百年,也要行百年,这二字就等同废话,不可能着落到实际。赵遹想让大家看清此子的根底,处置起来,大家才心服口服。

    却没想唐玮喜上眉梢,挺胸昂首,意气风发地道:“便恕学生无状了,学生以为,华夷之分,首重耕牧渔猎之分。耕者有恒产,民弱器利,非仁义道德不能相连,方有今日中国。牧者无恒地,游走掠食,民强器弱,以暴掠为道……”

    赵遹拂须道:“这是史家早有之言,你所谓的百年之计,莫非是想变僰人为耕种之民?”

    其他人呵呵轻笑,若是这么简单,哪还有什么蛮乱?

    唐玮点头道:“学生所言正是!僰乱根源在哪里?就在耕牧渔猎之变!宋人焚林开山,变茂林为耕田,蛮夷不断退入深山莽林,生计日日艰难,这是蛮夷恨我中国之本!但也有水都掌人、罗始党人等族变猎为耕,成了熟僰,若是朝廷一力主之,导其变耕,其人自入教化,为我中国之民。朝廷在横山河湟,不就是如此处置,得数十万熟蕃么!?”

    机宜忍不住道:“让僰人种田,先得散了他们的峒囤,废了他们的首领,就此一桩,已非易事。其人又不懂耕种,一有天灾**,又要作乱。何况新开之地。本该募内地之人开田,充实边塞。你要将蛮夷立为郡县,不是又埋下变乱之患么?”

    唐玮扬声道:“正因如此。才要立起标榜!内地之民要募,导僰人耕种也要行!荡轮谷囤的罗始党人,依前例处置不妥,尽释之又有顾虑。以屯田之策,让其转猎为耕,四邻僰人便可效仿。有利在前,僰人自不愿再走变乱之路。与我宋人共处,改了服色,易了风俗。变了语言,就成了宋人,泸南百年,由此而定!”

    “屯田……”

    没想到唐玮打了这么大个埋伏,将宽赦荡轮谷囤罗始党人,以屯田之策,与定泸南百年联系在了一起。赵遹嘀咕着,目光闪烁,似有所动。

    众人则是心绪纷乱。既觉此策不仅是开创之举,又符合朝廷开拓之心。再觉此事份外棘手,不知如何施行。该怎么引导僰人种田,汉僰混处那一大堆麻烦又该如何化解。都无前例可循。

    种友直见赵遹有些动摇,也道:“若是荡轮谷囤罗始党人不降,不仅要多耗时日。还不知要损多少军兵,这是大功。若是我们不念功轻处。给罗始党人出路,再攻轮缚大囤时。卜漏便可借机发挥,到时还不知……”

    种友直是从军事出发,这话很有份量,而另一位统制,东路军统帅王育则淡淡附和了一句:“上策下行,总有偏差,招讨这里说一声依前例处置,马觉那边,可不知会作到哪一步。”

    看来马觉的人脉关系很不好,连同样出自西军的王育都公开说他坏话,其他将领更是纷纷附和。

    赵遹也猛然警醒,种友直和王育的提醒都很对,尤其是王育所言。如果马觉杀得起劲,又搞出了乱子,正一帆风顺的战局怕又要大变。

    但他依旧有些犹豫,既是担心荡轮谷囤的罗始党人心怀怨愤,难保不出乱子,又觉自己向唐玮低头,着实丢了颜面。

    赵遹冷声问道:“你这些话真是出自公心?我知你与那王冲交好,甚至你能入招讨司为效用,也是他出的力。若是就想替王冲争功,凭私心论事,本帅绝不轻饶!”

    唐玮一楞,再苦笑道:“招讨,若论私心,学生恨不得杀绝蛮夷……”

    听他简述亲人遭遇,众人也嘘唏不已,本就很赏识他的机宜也趁势赞扬道:“志稳,学固,方有今日的见识。招讨,朝廷开边频频,唐秀山之策,未尝不可为朝廷一试。”

    赵遹却摇头道:“此事非得力之人不可任,不是轻易能成朝廷主策的。不过……唐秀山,本帅非耳目闭塞之辈,此策会斟酌,你可细述成文,呈于我看。”

    赵遹还是低头了,不仅部下们的劝解都在点子上,唐玮的建议也很有价值。

    他这话出口,众人都纷纷看住唐玮,眼中都是羡慕之色。能说服赵遹纳策,这弱冠少年前程已稳了,至少能得一个招讨司勾当公事的位置,乖乖,这小子才十六七岁啊。

    唐玮踌躇了片刻,却面露决然之色,沉声道:“唐玮不敢居功,此策非唐玮一人所得。说降荡轮谷囤的王守正早有此言,唐玮不过是将之思虑周详而已。若是招讨愿悉此策,唐玮荐王守正呈文!”

    这是王冲的主意!?

    众人正讶然,唐玮再道:“王守正虽还小唐玮一岁,但学识超凡,胆魄过人,唐玮受其教诲颇多,以半师相待!”

    这下连赵遹也都掩不住讶异之色,种友直也捻着胡须,眼中光彩闪动,暗道唐玮已极出色,而被唐玮视玮半师的王冲,又不知是何等风采。

    “王冲……”

    是王冲说降了荡轮谷囤的罗始党人,若是真让这些僰人屯田,王冲当然是主事的绝佳人选。当然,此事赵遹可没认真想过屯田之策的可行性,但将此事用作安抚这些人的前景,却是妥当的办法。

    赵遹沉吟片刻,缓缓道:“先将这支僰人的首领招来看看,再议处置之策。”

    唐玮惊喜无比,向赵遹长拜,心中喊道,守正,我总算是不负所托!

    “未议妥前,这支僰人还须妥当监管,招讨最好另遣得力一将看护,免生意外。”

    机宜再补充道,这是应有之义。既怕马觉擅自动手,又怕僰人骚动,镇压不力。

    种友直自告奋勇:“末将愿往!”

    这个部下思虑缜密,行事谨慎,赵遹很放心,点头准许。

    种友直部还未到荡轮谷囤,消息已经传到了,罗始党人大喜。虽然招讨还要另议,可愿意接见斗荔母子,姿态就已摆得很明显,不可能再苛待。

    马觉领了招讨司军令,灰溜溜地转兵向南面晏州进发,他不仅失去了对荡轮谷囤的处置权,也失去了对牢城第二指挥的管辖权,因此也再没了借机惩治王冲的机会。

    王冲该得什么功赏还没谈到,刘庆却已青云直上。靠着以厢军硬挡僰人,斩首二百级的战获,以及先入荡轮谷囤的奇功,赵遹将其拔为招讨司帐下别将,领来自泸州本地的四个指挥厢军、土兵、义军,归种友直部节制。这自然是为日后给转运司论功先埋一个台阶,也是替蜀兵彰功。

    效用都更是全员中奖,从牢城第二指挥辖下划出,尽归招讨统制司帐下听用。这等悍勇之兵,赵遹当然要亲自握在手中。招讨司还放出了风声,此战之后,张立起码是保义郎,也即政和改制前右班殿直的前程,其他人则有望升到张立目前的进武校尉,若是再有战功,全员承信郎都有可能。

    勇敢效用升官很快,一两仗打下来,只要活着,就能挣到品阶。虽然没有差遣,俸禄也要打折扣,但其他待遇却是实的。这等好事,也就年年打仗的西北才有。以至于西军中出现了“武义队”、“武略队”、“武德队”,也即兵丁都是从七品中的诸司使副官,蜀地就没这好事了。唯一出现过的“郎官队”,还是元丰年间,现在张立这个效用都又要重现勇敢辉煌。

    升官的刘庆乐得两眼发虚,转为帐前勇敢效用队的张立等人也是整日合不拢嘴,王冲呢?

    斗荔所住宅院的卧室里,王冲正侧卧在床,无聊地哼哼……

    得了唐玮的消息,王冲也大赞好样的,可唐玮在书信中流露出来的满足感,以及让王冲赶紧谋划僰人屯田之事,却让王冲很不以为然。

    大战还没有结束,他来泸州的最初构想还没实现。眼下这点功劳,还没在他眼里。

    胸口骨伤,背后皮肉伤,却让他办不了什么事,只能侧卧在床上数指头发呆。

    轻盈的脚步声响起,王冲已听熟了,是失蚕,此时王彦中和王世义都在院子外,她一个人跑进来作什么?孤男寡女的……

    虚弱中的王冲本在憧憬着,若是香莲玉莲在旁伺候就好了,此时来了个小蛮女,倒也不错。

    到了卧室门外,失蚕放轻呼吸,咬着银牙,抹去脸上的泪水,决然拔出了腰刀。(未完待续。。)

第一百一十三章 思过思生负天命

    “招讨不会为难你小娘和弟弟,最多是把你们迁到其他地方……”

    丢开杂念,王冲以为失蚕是心中忐忑,又要问将来之事,随口说着。他背对着门,只听到失蚕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当冰凉之感横在脖子上时,心中剧震,话也嘎然而止。

    王冲小心翼翼地翻转身,见到满脸泪痕,却咬牙切齿的失蚕,手持腰刀,刀刃就搁在他的咽喉上。

    该来的还是来了……

    王冲无奈地暗叹,前几rì都忙着为荡轮谷囤找出路,现在出路既定,失蚕终于要清算他的杀母之仇了。之前就有侍女捅破了此事,失蚕不可能被一直瞒下去。

    “你这一刀,杀的可不止是我,是你们所有人。”

    王冲竭力保持着镇定,同时让自己的话语也温和平静。

    失蚕哽咽着道:“杀了你,我再自尽,就不会牵累其他人了。”

    她的手在抖着,刀刃就在王冲咽喉上颤个不停:“你该明白,我为什么要杀你?”

    王冲叹道:“那你为什么要哭,为什么不刚才就下手?”

    泪水如开闸的洪流,失蚕痛苦地道:“你救了斗甜姐,你帮我姐姐报了仇,你还救了小娘、弟弟,还有囤里好几千人,斗甜姐临终时,还要我代她保护你。可你杀了我娘,我必须报仇!我、我不知道该怎么作,怎么作都是错的!我不杀你,娘会在地下怪我。杀了你,小娘、弟弟,大家,还有斗甜姐会怪我……”

    她摇头道:“如果是我代姐姐、代斗甜姐、代娘死了多好,就不必担起这事了。为什么要我来作选择,为什么啊?”

    王冲沉默,他很理解失蚕的煎熬,这般纠结,对这个与香莲玉莲一般大的小姑娘来说,确实太难了。

    失蚕再低声喊道:“你说啊!跟我说清楚,你到底是坏人还是好人?你是坏人,我就能心安理得地杀了你!你是好人,就说服我放下刀。你说啊!”

    王冲挣扎着坐起来,任由刀刃搁在脖颈上,失蚕真要下手,眼下他这身体状况可没办法逃脱。希望就在自己的一张嘴上,可此时王冲想的却不仅仅只是如此。失蚕这一问,让他的思绪骤然回溯到了那一rì的散花楼,染满血腥的散花楼。

    “失蚕,以前的我,是个好人,满心就想着给大家带来幸福。可结果是,我的小娘死了。我爹被发配充军,我才来了这里……”

    “现在的我,就是个坏人,杀人。欺骗,挑拨离间,可我不仅救了你们,还要救我爹。你看。我是好人还是坏人,跟你要不要杀我。有什么关系呢?”

    王冲这话已极为浅显,失蚕还是一片茫然,就下意识地道:“好人不该杀……”

    王冲嗤笑道:“是吗?可我作好人时,却害苦了大家,害死了亲人,我都觉得自己该杀。”

    目光渐渐迷离,王冲幽幽道:“我是个多余的人,我刚来这里时,曾经单纯地以为,我可以作我想作的事,又不担什么责任,这里不会因我而变。我就像一只蝴蝶,再怎么使劲扇翅膀,也不可能平息一场风暴,或者掀起一场风暴。所谓的‘混沌理论’,在我所见所闻的现实面前,其实根不存在。”

    王冲拉起的话头明显偏题了,可不知为什么,失蚕就觉得一股远胜自己煎熬的悲悯,随着王冲的讲述涌出,眼中的泪水,心中的焦躁,也渐渐平复下来。她听不太懂,可她想听下去。

    “可我错了,每当我扇起一股微风时,就会有更多更强的风吹回来。每当我对这个世界作了小小的改变时,就会有更强的力量来扑灭这样的改变。我以为那些改变,会给亲人和朋友们带来幸福,却没想到,反而成了灾难之源。”

    往rì种种,在王冲脑海中幕幕闪现。他领着少年们革新县学,却激发了大家的心志,这才有公试学案,乃至后面的案。他插手潘家之事,经营酒jīng香水,撮合父亲和潘巧巧,又造出诸多敌人,撼不动自己,就压向潘巧巧。

    问题出在哪里?

    只是自己思虑不全,卫护不周吗?

    不止是这样,真正的原因,是自己总以为可以完全融入这个时代,成为原原的一分子。可潘巧巧之死,才让他明白,他融入这个时代的同时,也在改变这个时代。哪怕只是极其微小的改变,也带着沉重的责任,这是他无法推卸的。

    失蚕品了好一阵,愣愣地道:“什么都不做,不就好了吗?”

    王冲摇头:“风已刮起来了,再想着什么也不做,已经晚了。”

    失蚕皱着眉头道:“那要怎么办?听起来,只要你活着就会害亲友一样,有人说你是太岁星君,就是这个意思?”

    王冲淡淡笑了:“办法只有一个……”

    他看向失蚕,眼瞳清澈如深潭,可潭水下,却似乎正沸腾着什么。

    “我这只蝴蝶,就得迎着风去,迎着最强的风去!既然每一桩小小的改变,都会吹来逆风,索xìng就去改变那最强的风!”

    失蚕在努力追逐着王冲的思绪:“最强的风……是说你来这里要我们放下兵器,救下我们的xìng命?”

    王冲向她展颜笑道:“也可以这么理解,改变,从你们开始,如果能改变你们的命运,我就有了更多信心,去改变整个世界。”

    失蚕抽抽鼻子,整理了自己的思绪,眉头又噌地跳了起来:“说些云里雾里的,不懂!”

    情绪回卷,搁在王冲脖子上的刀刃又微微抖了起来:“什么命运,什么世界,跟我娘的仇有什么关系!?”

    王冲叹道:“当然有关系,我问你,你活在这个世上,是为了什么?”

    失蚕愕然。为了什么活着?

    “刚才我说的,就是我活在这个世上,是为了什么。你问问自己,是为了报你娘的仇活着吗?”

    王冲的话如微风拂入失蚕心间,虽微弱,却将沉积的思绪如灰尘一般吹起,纷纷杂杂间,sè渐露。

    失蚕脸sè变幻不定,一时迷茫起来。她当然不止为报仇活着。否则她早就杀入官兵群中,以命换命了。她想活下去,原因有很多。除了属于懵懂少女的那一份,更多的是守护还活着的家人,乃至守护所有想活下去的族人。

    这么一想。她忽然觉得,杀了王冲再自杀这事很是幼稚,而心中郁积的煎熬也骤然减轻了许多。就像王冲所说那样,她还有未尽的责任。

    可是,杀母之仇,就这样放过了?

    见她脸上浮着茫然,王冲再道:“你娘……很英勇。没一个男人能比得上。”

    这话很是冒险,但王冲觉得,这险值得冒。

    果然,失蚕再度流泪。但情绪却不像之前那样激动,而是一种终于做出抉择后的不舍。

    她品着泪水的苦涩,认真地道:“我娘的仇,我会一直记着。绝不饶恕你!刚才你说的话,我就听懂了一件事。你说你要改变我们僰人的命运,我会看着你。你如果只是为了保命来哄骗我,那时我一定会杀你!”

    话音刚落,王世义急急进屋,正要说什么,看到这副情景,低喝摸刀。

    王冲赶紧摆手,再捏住脖子上的刀刃,轻轻推开,嘴里道:“别闹了,不就是摸了摸,亲了亲,怎的就动刀子呢?”

    失蚕顿时脸颊通红,收刀不迭,恨恨地瞪了王冲一眼,埋头逃了出去。

    目送失蚕出屋,王世义捏着下巴,忧心地道:“二郎,看她哭成那样,你真只是摸了摸,亲了亲?”

    王冲无语,又听这大个子语重心长地道:“这小娘子是僰人,刚烈得很,别闹出什么事,待会好好赔个罪吧。唉,二郎你也是,怎的又对这小娘子动了心思。”

    王冲心说真是自找的,转移话题道:“有什么事?”

    王世义也不再纠缠这事,二郎就喜欢逗弄小女娃,这事他早习惯了,只是平rì都假正经,今rì才撞破他动手动脚一面,还真是人无完人啊。不过这也好,就怕二郎还跟老师一样,依旧是块呆木头……

    “刘庆升了官,要怎么安置老师,他想问问你的意见。”

    凑在门外,听王冲与王世义商议,失蚕此时心胸已经畅通,暗道从现在开始,我活着,就是为了让大家能活得更好。王冲,你办不到的话,我再来报我娘的仇。

    王冲道:“效用都要到招讨统制司帐下,得把爹也弄去,刘庆领军独当一路,还让爹跟着他可不放心。”

    王世义挠头:“可老师似乎另有主意,他想留在刘庆手下,好像对领兵有了兴趣。据说前几rì马觉遣牢城第二指挥山下立营,还是老师鼓舞厢兵奋勇作战,甚至老师都有一级斩获……”

    王冲捶床道:“怎的这么不安生!?真是反了!”

    没过多久,王彦中急急而来,跟王冲吵了起来,吵到最后,王彦中怒声道:“你小子作反啊!”

    十一月四rì,种友直率军到达荡轮谷囤,满怀见识英雄父子之心,可见到的却是父子对骂,不由愕然。

    “都巡别理他们,吵吵就好了。”

    刘庆是已习惯了,王冲想安排好王彦中,王彦中觉得自己能处理好,不必儿子多事,两人意见不一,天天吵架。

    “别狡辩了,真以为运筹帷幄,就能制胜于千里之外?书生!”

    王冲一句话骂得王彦中额头直暴青筋,你老子我是书生,你就不是书生!?可见一员大将行来,不敢再争嘴,一面行礼一面暗道,你这不孝子,待得事定,看老子我不行家法收拾你!

    “种师道是我族兄……”

    种友直与王冲相见,这么解释着自己的家世背景。

第一百一十四章 风声云角蕴有年

    王冲刚从死亡线上爬回来,神思有些恍惚,听得是种友直来了,口没遮拦地就问起与种师道的关系。

    “愧为种家子啊……”

    种友直却没生恼,不仅给了王冲答案,还满腹感慨起来。

    王冲此时才觉自己唐突了,赶紧请罪,种友直不以为意地道:“我来蜀地,人人都有此一问,却又不当面打听,扰得我家眷不得安宁,倒是守正率直。彝叔是种家翘楚,沾彝叔的光,我心安理得。”

    种友直这话这态度,让王冲微微讶然,对自己这般示好,所求为何?

    “唐秀山在帅帐里服赵招讨,少年英姿,我在旁亲见,也为之心折。唐秀山自承受你提点颇多,以半师相待,我很好奇。来,与我聊聊,你对泸南夷事还有哪些见解。”

    种友直招呼着王冲坐下,摆出了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即便确定此人定有所求,这姿态也让王冲心折。不再忸怩作态,径直一屁股坐实了,跟种友直侃起大山来。

    “以利为先,兵威教化并举,散峒囤为郡县,归入朝廷王化之地……这就是朝廷之策,年贾宗谅也是这么的。要论化夷之心,贾宗谅可比守正你还热。”

    贾宗谅已被追毁字出身,削籍为民,因此种友直也就直接以名字称呼,不过这称呼中也未尝没有幸灾乐祸的味道。

    王冲好奇地问:“贾宗谅既如此心热,对武功来,不正是好事吗?”

    种友直的官阶是武功郎,虽然更上一资是武功大夫,但称呼从来都是就高不就低,他人都以种武功相称。听王冲此言。种友直叹道:“武人自然希望打仗,可贾宗谅此心……不纯。”

    他谨慎地挑着字眼:“前年与僰人生衅时,我便劝他,既已有心兴兵,就该预作准备。招兵买马,囤积军资,得开始着筹措。可他却置之不理,还呵责我们泸州军管束不严,才生出这么多乱子。”

    “都掌人和罗始党人不诚心招抚。当地禁军、厢兵、土兵以及保甲之事,也不认真理会,甚至当面jǐng告我不要恣意妄为,挟边乱为功……”

    王冲嘿道:“真要像武功你这般处置,泸州就乱不起来了。泸州不乱,他又怎么开边呢?”

    种友直点头:“这一战他比谁都盼着打起来,却没想事情会闹得这么大这么乱。反而是赵招讨之前就劝以教化为先,不宜在泸州大动刀兵。”

    王冲觉得这事有些好笑,有心开疆拓土,却没拿捏住尺寸,捅出了惊天大漏子。而往rì满口仁义的书生。一旦下了决心,立马翻脸为凶神恶煞。据现在斩首已经超过万级,赵遹已快坐实了活阎王之名。

    “年年底时,我便觉得僰人的动向有些不对了。再劝贾宗谅,依旧没有结果。我索xìng就埋头守着泸州,再不管城外之事。果不其然,一连串变故搅下来。就成了眼下这般情形。彝叔也跟我讲过五路攻夏和灵武之役,我就觉得似乎有相通之处。”

    “五路攻夏。灵武之役,都是武人皆言不妥,臣却坚持要打。便如泸州,我们这些巡检监押们,都要开泸南,必须要有所应对,可臣不允,他们自有盘算,结果呢,一败涂地。”

    种友直无奈地道:“这等事,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现。”

    这话只是种友直信口道来,并未深想,但听在王冲耳里,却如钟鼓一般,猛然敲在心头上。原还漂浮不定的心神顿时凝结起来。

    只看军事,这还真是个规律。此时还只知有五路攻夏的失败,灵武之役的失败,而王冲还知道,再过不到十年,又有攻辽之败,那一败就直接断送了北宋江山。

    “何止五路攻夏和灵武之役,这些战事都是……意气之需。但凡出于意气,而不是实在之需,结果都是如此。战事规模越大,败得也越惨。”

    王冲含含糊糊地道,种友直愣住:“西北事你是从哪里知道的?”

    “西北什么事?”

    这话问得王冲茫然,他不过是联想到了联金攻辽之事。可他哪里知道,刘仲武在臧底河城大败的消息刚传过来,种友直还以为他也知道了这桩绝密。

    见王冲神sè不似作伪,种友直压下了疑惑,敷衍过了这事,慨叹道:“你倒得不错,意气之需……早年范正公经略横山,王韶开河湟,王厚与童太尉开青唐,都是立于现实,不得不为。可一旦要另有所为,事情就变样了。起来还是用人有差,贾宗谅这种人太多,赵招讨这种人太少。”

    王冲哦了一声,心中却不赞同此论,哪叫用人有差?是用人那个人有差。

    上有所好,下自成蹊。像贾宗谅这种人,上面喜好开边,他就满脑子琢磨开边这事,千方百计激反僰人。如果上面喜好仁义,他定又是另一张嘴脸,能将僰人当亲人待。这种人就想着投其所好,而不关心实际问题,怎么可能不捅出漏子来呢?

    再想到内有蔡京这样的新“新党”,外有童贯那样的太监统帅,王冲就觉得一股窒息感正缓缓升起。他想要改变的最强之风,就是历史大势,可现在看来,这样的大势,似乎已是上天注定,他根无能为力。

    种友直也不敢再在这个话题上深入,用人有差这话是在谁?当然是皇帝了。他虽赏识王冲,却还没熟络到当着王冲指斥皇帝的地步。

    “唐秀山引僰人屯田之策,是守正你提点的法子,还他所知的算学,也出自你的教导。守正,愿不愿调入我帐中,为我部效用,办理书之事?”

    种友直终于到正事了,他是来挖王冲的。

    王冲起身,郑重而感激地长拜,不过这份好意他却不能领:“王冲以勇敢效用从军,不是为战功和官阶,而是为父亲。父亲依旧戴罪,王冲怎可只顾自己的前程?”

    种友直还没放弃:“守正有才,到我帐下也委屈了。只是朝廷传来风声,有可能另设泸南沿边安抚司,到时赵招讨高升,肯定要出蜀。西军也要回,安抚司里该有我的位置。先为我帐下事效用,而后再转入沿边安抚司,作个勾当公事,这样便顺理成章。若是从勇敢效用直接转入安抚司办事,有碍物议……”

    他压低声音道:“王先生便是赦罪,也不太可能马上得了zì yóu身,还会呆在泸州。守正若是身在安抚司中,照料王先生也更方便。”

    王冲心动了,不过也更疑惑了,种友直平白砸来一块馅饼,真的只是看中自己的才学?

    果然,种友直真是直来直,提了条件:“你的伴当,就是那个王世义,勇武非凡。也不瞒守正,彝叔将要领军,叮嘱我寻访异人俊才。守正是不得,而王世义……有敌百人之能,这等好汉,正该沙场挣他的前程。”

    哟嗬,原来是要连锅端啊,种友直身为武人,恐怕真正更看重的还是王世义。这十来rì里,王世义拿到了将近三十颗首级,让整个效用都侧目。

    不过此时还没到论功的流程,种友直怎么对王世义的情况这么了解?

    “我已与效用都谈过了,张立等人都愿转入西军。”

    得,种友直挖了整个效用都,这一挖,自然看到了王世义的能耐。

    王冲爱莫能助地道:“王世义是家父收的弟子,与我并非主仆,此事还得看他自己愿不愿。”

    种友直无语,为了给种师道招揽人才,他此来已将姿态放得极低,可王冲却总是不卑不亢的,还有些挑挑拣拣。种友直很有涵养,但也是有限度的,见王冲连服王世义的意思都没有,脸sè也微微变了。

    这变化王冲自然感觉到了,心果然,种友直更看重王世义,自己只是个附赠品,他微微笑道:“此战还未完结,武功不必心急。”

    种友直生硬地嗯了一声,不以为然地道:“晏州是平地,城墙都没有,卜漏余众全聚在轮缚大囤。那里地势虽险要,可大军四面而围,拿下来也不算太难,费不了多少时rì。”

    王冲却摇头道:“王冲现在既在武功帐下效劳,当为武功谋划,轮缚大囤可非一般,搞不好会崩了大军的门牙。”

    种友直瞪眼,这小子现在就把自己当帐下效用了?真会顺竿子往上爬……

    不过他也是审慎之人,这话让他多生了一分jǐng惕,点头道:“那便好,我现在是监管荡轮谷囤的罗始党人,还要在此呆上几rì,你先谋划仔细,再与我一一来。”

    他起身要走,王冲又道:“对了,武功也知,王冲必须得照料家父。武功能否调家父为王冲长行,随王冲在武功帐下奔走?”

    种友直脸肉直跳,这小子……罢了,谁让自己送肉上门呢。

    “爹,从现在起,我就是你的上司,你的行至,都得由我允准。”

    搞定了此事,王冲心情舒畅,似乎身上的伤都好了大半,负着,神气活现地对王彦中训话。王彦中气呼呼地不理王冲,该干什么干什么。王冲挠着脑袋,自讨没趣地跟在他身后,就跟长行一般。

    PS:  这几rì工作太忙,更新真是不力,还望大家见谅,战事快告一段落,接下来会是王冲搅动风云的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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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五章 故地重游僰王山

    斗荔母子回来时,第一时间找到王冲和王彦中,母子俩一齐向父子俩下拜。

    荡轮谷囤的罗始党人保全了,面对孤儿寡母,赵遹书生心性发作,不仅受了请降,还要为荡轮谷囤老峒主请封。这么一来,斗荔便有了外命妇之身,失胄也能得恩荫,荡轮谷囤的五千多罗始党人也终于能安下心来,抹去泪水,埋下失去亲人的哀痛,开始为将来的打算。

    “这都是王二郎和王先生的功劳……”

    斗荔拉着失胄,长拜之后再叩头,王彦中赶紧摆手道与我何干,斗荔道:“没有王先生在,我们罗始党人就遇不上二郎了。”

    王彦中一怔,看看正淡淡笑着的王冲,一股酸热在胸中荡开,顿时后悔这几日跟儿子赌气。为了自己,儿子是真在拼命啊……

    “没有我在,他也会救你们的,这小子别无长处,就只一颗仁心还足称道。”

    王彦中板着脸道,见王冲翻起白眼,斗荔掩嘴一笑。

    “赐姓的事,招讨允了吗?”

    王冲赶紧扯回正题,行前他与斗荔商量过,效仿横山蕃部求赐汉姓,以示归化之心,这是比封赠番官更能安朝廷之心的举措。

    僰人无姓氏,斗、失、卜,都只是族名的汉音,而斗荔、失蚕这些名字,则是与汉人来往很多的都掌人、罗始党人自己取的。就像斗荔,那个“荔”字,正来自她家的荔枝园。而与汉人隔绝的晏州僰人,姓名都是汉音。没有汉义。

    斗荔答道:“招讨说要为我们取一个,再请朝廷允准。一切都好。就只是迁囤之事,招讨说地方另定……”

    王冲暗叹。赵遹的警惕之心依旧十足,之前他让斗荔请求在长宁军附近屯田,这要求被拒了。不过换作自己,也不放心,对赵遹此举也没什么怨言。

    “只要允许大家屯田就好,种粮食、种蔬菜瓜果,大家好好过日子。夫人也可以干回老本行,我很喜欢吃荔枝呢。”

    王冲安慰道,却见斗荔一愣。红着脸转开目光,一旁王彦中则恶狠狠地瞪了自己一眼,才醒悟自己这随口之语,听起来很像是调戏斗荔,尴尬地咳嗽起来。

    “屯田的事,大家都还心里没底,会种田的人太少,会种荔枝的人比会种田的人还多,可荔枝只是每年那一段时节能卖得钱。而且种的人多了,价钱更贱……”

    知道王冲是无心之语,斗荔只是微微失态,说起正事。脸颊上那抹红晕便被忧色抹去了。

    “此事我早有计较,等战事结束便着手。”

    王冲倒不担心,来泸州的路上。他与唐玮已商量得很细致了。押解王彦中的孙舟非要磨蹭到长宁,呆到上月底才回成都。也与此有关。

    见王冲神色笃定,斗荔心中稍安。回了住处。再见失蚕,心头却又七上八下。

    “你要杀王二郎,就把你弟弟,还有小娘一并杀了吧。不是为了囤里几千姐妹儿女,小娘也早不想活了。”

    听到屯田之地未定,失蚕下意识地以为与王冲的父亲王彦中一样,是要离开故乡,流配它地,便恨恨地念叨着那时不该放过王冲,可把斗荔吓住了。

    斗荔凄苦地再道:“这一年里,死的人够多了,你爹死了,我爹、我哥哥,也都死了。你若是觉得我们苟且偷生,对不起死去的亲人,你便动手,小娘不怪你。咱们罗始党人,索性就灭了吧。”

    失蚕抱住斗荔,痛哭失声,斗荔的话,也是她心中的挣扎。之前已被王冲说动,此时斗荔再一说,心中的煎熬尽散,就只剩下伤痛。

    抚背安慰着失蚕,斗荔看似无心地道:“虽说招讨不再把我们视作晏州僰,还要封官,可接下来的日子要怎么过,还得靠我们自己。”

    失蚕抹着眼泪,道出了与斗荔相近的忧虑:“以前我们在山上打猎,在江边捕鱼,也种些稻谷,却远不如汉人,光靠我们自己屯田,真能行吗?”

    斗荔叹道:“所以啊,我们只能靠王二郎了,只有他是真心诚意在为我们着想。”

    失蚕低下脑袋,羞愧不已,她还想着杀了王冲呢。愧到极点,一股羞恼又涌上心头,王冲虽是替她遮掩,却满口胡柴,这人真能信么!?

    恍惚中,就听斗荔道:“可是,我们拿不出什么来酬谢王二郎,汉人都说,升米恩,斗米仇。就只是救下我们,这恩德就已经有祖宗的棺材那么高了,未来日子要怎么过,还得靠他帮手,到现在我们却没一丝回报,会不会让他朝这话去想?”

    失蚕愣住,这倒是个大问题,正蹙眉思索,斗荔叹道:“既然还想活着,就得好好地活下去,王二郎这样的人,我们得紧紧抓牢,可惜,我年纪已经大了……”

    报恩跟年纪有什么关系?

    品了好一阵,少女瞪大了眼睛,看着这个比自己大不到十岁的小娘,脸上布满难以置信之色。

    “很龌龊吗?别以为朝廷饶了我们,我们就万事大吉了。如果屯田不成,养活不了自己,其他峒囤的都掌人、罗始党人可不会客气。他们正跟着朝廷的大军斩杀反乱僰人的男丁,抢走妇孺,我们这一囤几千妇孺,就是他们眼中的肥肉。”

    斗荔拂着发丝,神色异常平静:“既是报恩,又能让王二郎对我们多一份心,两全其美,何乐而不为?为了大家,死都不怕,什么脸面名声,又何必在乎?”

    失蚕喘着粗气,怒声道:“你不在乎,可我爹在乎!你还对得起我爹吗?对得起失胄吗?年纪……”

    她气到极点,径直道:“王二郎不成,他爹却是正好!你去啊!你这就去!”

    斗荔咦了一声。恍悟道:“怎么忘了王先生……”

    啪的一声,失蚕一耳光扇在她脸上。还恨声骂道:“贱人!”

    斗荔抚着脸颊,苦笑道:“我也不想。有比我更合适的人,可她之前觉得,自己的仇怨比几千人的未来重要,现在也会觉得,自己的脸面更重要。”

    失蚕愣住,脸色瞬间煞白。

    许久之后,她低低地道:“对不起,小娘,我误会你了。你说得对,我们得有依靠,这事……让我想想。”

    看着失蚕的背影,斗荔幽幽叹道:“若是你爹还活着,恐怕早就把你塞到王二郎怀里,容不得你说半个不字。女人啊,就是这样的命运。”

    这对母女在鼓捣什么事,王冲自不清楚。他只知道,在这些囤人眼里。他就是再世父母。华丽的毛皮,美味的山珍,贵重的金银首饰、玉器,一堆堆往他怀里塞。甚至还收到了三张黑白相间的熊皮。

    这是宋时,收藏熊猫皮倒无被查水表之忧,可让王冲困扰的是。身边一下多了好几个僰人少女,肌肤如玉。眉目如画,伺候得他无微不至。让他爹乃至种友直都腹诽不已。

    不管是蕃人还是僰人,夷狄有一桩品德很让汉人赞赏,那就是报恩。王彦中和种友直也没有多想,些许杂念,还能归结为嫉妒。

    王冲自己也是这么想的,不过他可吃不消这般报恩,把这些少女一一劝走了。不是他不喜欢,而是他觉得这么下去,会让自己放纵。此时正当年少,声色犬马,还早。

    他有自己的坚持,对斗荔和失蚕来说,却是更大的困扰了。还以为他对模样身段另有所好,可王冲当面谢绝了斗荔再挑人伺候他时,斗荔的表情,王冲真是看不懂。

    待王冲离开,失蚕恨恨地骂道:“就知他不是好人!”

    斗荔无奈地看了失蚕一眼,心说你总磨蹭着不应这事,难道真要我去吗?

    如果日子就这么继续下去,还真说不定有斗荔悄悄摸进王彦中屋子的一天。十一月十九日,大军休整过后,继续南下,一大一小两个女人的“栓腰带计划”也就暂时打住了。种友直部领着荡轮谷囤四千多囤人,向晏州进发,屯田之地定了,那里将是他们的新家。

    荡轮谷囤被冲天的烈焰吞噬,这是赵遹处置反乱僰人的第一要则,就算是投降的峒囤,也得焚囤散族。荡轮谷囤是幸运的,他们没有像其他峒囤那样,男丁被杀尽,妇孺被瓜分。

    但看着数百年久居于此的家乡被焚,这些人心中也没转着什么幸运的念头,人人都哀痛,不少人更是啼哭呼号,场面极其混乱。

    种友直早就有所应对,他的两千兵甲胄上身,刀弓在手,占住高地,前后列阵以待。即便如此,他依旧有些担忧,这支僰人再出什么乱子,他不得不杀。王冲的劝降之功有没有,倒不值得他多虑,而是自己怕要背上杀降之罪。这股僰人,已经在赵遹那挂上了号。

    僰人的情绪正到了一声呼喊就能引爆的高点,一队人的出现,如和煦微风,将这暴烈之焰悄然吹熄。

    斗荔牵着六岁的小峒主行在前,失蚕跟在后面,十来个健壮的妇人抬着一杆肩舆,舆上是王冲,正在闭目假寐。

    僰人们纷纷向王冲拜倒,看着这幕场景,种友直紧张尽散,随之而起的是满满的感慨,这小子……真是不简单。

    “太招摇了吧?他现在是爹帐下的效用,就不怕爹责罚他,或是有人在招讨前说他坏话?”

    身边一个二十出头的青年军将乍舌道,这是种友直的儿子种骞,在招讨司充效用,赵遹的军令还是他带来的。

    种友直道:“恐怕他正盼着有人说给招讨,不如此,招讨就不深知他对这些僰人的影响。至于我……他既安定了僰人,便是有功,他人要怪,我会帮他担着。”

    种骞觉出了父亲言语里的赞赏,哼道:“小小年纪,便知蛊惑人心……”

    种友直叹道:“他也是为了赎他父亲之罪,这是个孝子。”

    听到“孝”字,种骞不说话了,生怕话题转到自己头上。却不知他父亲嘴里这么说,心中却嘀咕着,这小子在这一战里的作为,怕不只是为了赎父,就不知他有何等大志。尚幸还看不出是邪道,从那个王世义身上就能看出来。

    王世义长槊在手,就是一员猛将,可拿起书本,却又一身书卷气。种友直招揽他时,他也如王冲那般不卑不亢,不疾不徐,说自己尚未学成,无心仕途。

    有王冲这么一个儿子,又有王世义这么一个弟子,为情而杀十一人,王彦中此人怕才是真正的不凡吧……

    种友直放下心来,杂念纷涌。

    跟在王冲的肩舆后,看着僰人对王冲的感激,王彦中心中也是感慨无比,暗道有这样的儿子,自己给他作长行,也是心甘情愿了。

    烈火如漩涡中的风眼,牵起了无数思绪,这思绪过后,是对未来的忐忑和憧憬,过去就如焚为灰烬的荡轮谷囤,沉沉压到心底最深处。

    向南行了两日,便到达晏州。晏州本是僰汉混居之地,卜漏作乱后,汉人被杀的杀,逃的逃,此处就成了僰人的地盘。

    看着江水左岸,方圆十来里的大片瓦砾废墟,众人讶然,这里怎么也被烧过了?

    “马觉部在这里杀了三千僰人,拿获的三千妇孺也分给了熟夷,再一把火将这里烧成了灰烬,在这里屯田,就得从头来过。”

    先到达这里的张立作了解说,想到马觉一肚子气,干出这事也顺理成章。先前扫荡僰人峒囤时,也不乏有焚囤之举。但像晏州这么大这么重要的地方,竟然也一把火都烧了,此举自然有泄愤之嫌了。

    正值此战关键时刻,赵遹当然不会就此事责罚马觉。将荡轮谷囤迁来的僰人留在此处,再留厢军和土兵看守,种友直部转向东行。行前王冲让王彦中留下,既是不愿他去战场冒险,也能安这些僰人的心。

    十一月二十二日,王冲终于来到此战的终点:轮缚大囤。

    群山连绵不绝,处处都见削壁,这就是轮缚大囤,在后世有另一个响亮的名字:僰王山,方圆百里,皆是险地,难怪卜漏要往这里钻。

    这个地方,王冲无比熟悉,旧地重游,感慨无比。(未完待续。。)

第一百一十六章 火猴破敌也抄袭

    上一世王冲可不会过目不忘这门神通,而且名山大川也游赏得多了,何以独独对僰王山记忆犹新?原因也简单,泸州正是他上一世最后所呆的地方。那时刚刚游玩过僰王山,说不上一草一木都历历在心,至少山头和道路还记得。

    不过终究是九百年前,环境和地势有很大差别,便是气候,也比九百年后冷些。眼下是十一月,换作公历是十二月,寒风吹来,穿了一层棉袍,外加棉夹袄都还有些渗人,估计室外温度只有几度。

    种友直正跟来自招讨统制司的传令兵交谈,王冲这些效用守在远处闲聊。王冲遥望僰王山,正努力地排除草木的变化,从山峦的轮廓中寻找熟悉之处,王世义则在大发感慨。王世义也被种友直从效用都调出,与王彦中一样暂时充作王冲的长行。

    “这山又宽又险,真不好办,就算有十万大军,也不够围啊。”

    王世义张口就暴露了没学过兵法,经历过大场面的底细。一旁种骞讥笑道:“照你这么说,这仗一开始就不该打,算上民夫,我们才不过三万多人。此山四面多是绝壁,何须团团围住?只需守住几处口子即可。”

    王冲看似自言自语,实际在帮王世义说话:“总得攻上去啊,这里可不是西军的用武之地,光靠蜀兵攻囤,确实很麻烦,招讨估计也在头痛。”

    种骞正想说什么,种友直走了过来,叹道:“王育、马觉和张思正三路西军急攻。都遭挫败,损将四员。折兵近千。招讨下令分兵各扼要道,围住此山。”

    他面有忧色:“此山方圆四五十里。有数十处上下山的道口,这点兵力怎能围得住?招讨正嘱大家集思广议,看有没有败敌之策,明日帅帐军议,每人都要献上一策。”

    种骞和王冲的话都应验了,相比之下,王冲的预料更细一些,应验也来得更快,让种骞对王冲的观感也隐有改变。

    种友直大略说了战况。官兵三路清剿,僰人都逃入了山上的轮缚大囤,与卜漏一起顽抗。囤种男女老弱已将近两万,几乎与官兵的战兵数目相当。这些僰人在山上砌石为城,排木为栅,四处挖坑设陷阱,居高临下,光丢石头就威力十足。

    如何攻囤,现在还没什么好办法。神臂弓射高不足,难以威胁僰人,而八牛弩也压制不住伏在石墙后的僰人。西军的唯一收获,就是点亮了地图。

    种骞既期待。又含些不服的意气,问王冲:“王守正,你既是武功帐下幕僚。就该为武功定策,不知你有何妙计?”

    山风微拂。道旁林木枝叶摇曳,却不是山风所致。王冲暗道我是有妙计,只是得看时机。

    “还在想”,他敷衍着种骞,捡起一颗石子,甩手掷入林中。种骞也没期待他真有什么计策,还当是起了玩心,不由摇头暗叹,终究还是少年……

    正摇着脑袋,嗖声细响,一颗石子自林中飞出,结结实实砸上他的脑袋,种骞哎哟捂头,却见一抹褐黄之色在林木中忽隐忽现。

    “好畜牲!”

    种骞那个气啊,张口就骂,连凶手带王冲一并骂了。骂还不解气,摘下长弓,引弦欲射。扔石子的是猴子,泸南多的是猴子,这畜生就这脾性,你朝它扔东西,他就有样学样,只是智力不足,就照着动静最大的人扔。

    种友直不悦地喝道:“别闹了!你还是招讨帐下效用,更该为招讨分忧!”

    种骞郁闷地跟传令兵一同回招讨司了,种友直在西南面的山口扎营,夜里还点灯苦思。

    “武功放心,王冲已有盘算……”

    思忖良久,依旧不得计,种友直招来王冲问策。见他这般用心,王冲改了主意,决定合盘托出。此人既是种家人,品性又好,值得信赖。本就是他帐下效用,若是跨过他直接献计,便是得罪了此人,得不偿失。

    不经意间,王冲已改了思维方式,若在以前,早就把种友直看作一条肥白大腿,主动献计抱上去了。而现在,却只将种友直当作可合作的盟友。

    “猱……”

    种友直本很期待,听王冲说到猴子,却很失望。谁都知道,猴子灵巧,攀山爬树乃其所长。可用猴子破敌,这似乎有些异想天开了。

    “古时有火牛计,眼下改作火猱计,定能破敌!”

    王冲指住油灯,话语里信心十足。史书上就是这么写的,上一世他游览僰王山,山上刻的地方志说得更仔细,他还记得大半。

    猱即猴子的书面语,赵遹就是用火猱计攻破了轮缚大囤,他将赵遹的计策提前道出,这种抄袭,倒没一丝罪恶感。史书所载是赵遹想出此策,他是不怎么信,估计就是哪位幕僚,或者部将想出来的。

    种友直叹道:“计是好计,可要怎么让猴子为官兵所用?难不成还得找来耍猴的,把猴子调教得尽通人意?”

    王冲呵呵笑道:“若是没那人,王冲也不敢提此计了……”

    接着王冲低语,种友直眼中闪起精光,连连点头道:“好计!”

    第二日,帅帐里气氛阴沉,赵遹扫视众人,眼中血丝更盛。如他所料,这一战才真正开始。此时他就庆幸自己将此战分了两阶段来打,若是换作另一个急躁的统帅,径直挥兵一口气打到底,现在就不得不退到江安去想办法了。

    帐中王育、马觉和张思正三位西军将领的脸色也很不好看,他们也知道,攻下轮缚大囤,拿住卜漏才是大功。这一趟从陕西而来,迢迢千里,却在大山前撞得头破血流。现在虽然想不出对策,可西军在这收尾战里用处不大的事实已经很清楚。这让他们份外不甘。

    见众人无话,种友直出列。沉声道:“末将有一策!”

    赵遹大喜,本对种友直很有期待。眼见冷场,正想点种友直说话,却没想他自己站了出来。

    “火猴计!?”

    听种友直道出此策,众人哗然,这也太瞎闹了吧……

    王育皱眉,张思正冷笑,马觉则笑道:“种都巡准备怎么用猴子?是先花三个月,教会它们听懂号令吗?马某无才,更想不通该怎么抓住那些猴子。这些畜生爬树翻山如履平地,比飞鸟还灵巧,除非招来比它们还灵巧的异士,不过有了那等异士,又要猴子作甚么?”

    众人低低发笑,赵遹也无奈地道:“此计甚妙,惜乎难为……”

    没错,整个计策都没问题,唯独前提却难办到。那就是抓到足够多的猴子。

    这反应就跟种友直刚听到王冲此言一模一样,他笑着看向帐中居于末尾的某人:“若是没有田巡检在,末将也不敢提此策。”

    田佑恭?

    众人讶然,而听到种友直此计的田佑恭。本就踌躇着开口,听种友直点了自己,再不犹豫。出列抱拳,朗声道:“末将所率黔兵。都是山林中长大,自小便与生猱厮混。抓这些畜生,易如反掌!”

    这一环补上,看似异想天开的事情,就有了可行性。赵遹压根也没想到,此计本是自己的,至少史书上是这么写的,却被别人提前抄袭了。此时他就满心畅快,总算有了破敌之策。

    赵遹对种友直大加赞赏,种友直却道:“此策是末将帐下效用王冲所提,末将不敢居功!”

    王冲……

    这个名字道出,帐中气氛又低沉下来。

    以十六七岁的弱冠之身,为卫护父亲,毅然从军,就这一个孝字,已在军中扬名。而后他所在的效用都先是古河囤初露锋芒,再以不到百人的兵力,一举拿下险地梅赖囤。接着又拿下要地荡轮谷囤,其功已在功劳簿行稳居头名。

    效用都是精悍敢战,在古河囤、梅赖囤和荡轮谷囤三战里拿下将近七百首级,俘四五百人,这已让人刮目相看,可跟王冲比,就不在一个层面上了。这少年不仅孤身说降荡轮谷囤的数千罗始党人,还以屯田之策,预先为战后定下局面。

    这么一看,效用都的行动,还是配合王冲。区区少年,竟能收得一帮效用的心,不少统兵将都觉得,王冲不仅仅只有口才,要让勇敢效用服气,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效用都报上来的七级斩获,当不是别人分给王冲的。

    原本唐玮献策屯田,说到王冲时,就已有不少人印象很深,而此时再说到火候计,众人对王冲大多都已是敬佩。只是赵遹之前批判过王冲,后来虽认可了屯田之策,却还是没拉下脸面,大家都不好出言附和。

    赵遹沉吟了片刻,开口便将这股因自己而生的沉郁之气扫尽:“我所虑只有一件事,就是如何拿获卜漏,平定僰乱。王冲此子,于此事屡建功勋,若此策能行,我不吝彰其大功!”

    种友直以及身边因王冲而升官的刘庆都松了口气,赵遹毕竟不是那种心胸狭隘的文官。

    跟赵遹的心胸相比,另有武将的心眼小得令人发指。“小儿之语,张口就来,怎知兵事的辛苦?也罢,反正别无它计,就用用看看。便由田巡检抓猴,我们领奇兵进击!便是败了,我们西军也能抗得住,不至如蜀兵一般乱了大军阵脚。”

    马觉此言煽起一股阴风,那是众人纷纷抽凉气汇聚而起的。抢功还是其次,这话不仅在疏间西军与蜀兵的关系,还有给王冲扣“纸上谈兵”这顶帽子的嫌疑。想得更深沉点,说不定再有故意败退,以此祸害王冲的用心,马觉与王冲的嫌怨,在军中已传得沸沸扬扬。

    果然,赵遹皱眉斥道:“马统制若有他策,尽可道来。若用此策,非西军所长。”

    马觉悻悻闭嘴,眼中再蕴一分寒光,暗暗咬牙念道,王冲……(未完待续。。)

    ps:  这一章是15号的,16号的依旧有一章。

第一百一十七章 燃猴焚囤僰乱定

    几乎九十度垂直的山壁上,王冲缀着绳索,攀附而上。将上山顶时,他已累得腿脚发软,最后一步踏空,猛然坠了下去,万幸一股大力马上就自绳索传来,将他悬空拖了上去。

    王世义扯着绳索,种友直在左,田佑恭在右,一人一只胳膊,将王冲拉上山顶。看着王冲趴在地上喘气,田佑恭道:“王二郎还不错,虽然慢点,却还是爬上来了。”

    种友直叹道:“你没必要来的,马统制……就是这种性子,你何须与他赌气。”

    王冲呼哧呼哧道:“马统制不挤兑,我也要来的,他说得对,终究是我出的主意,不能缩在后面看结果。”

    已是十二月初一,上月的军议上,赵遹拍板,就用火猴计。马觉不满,认为这一策太费时间,而王育和张思正虽对马觉其人不齿,但也觉得这一策闻所未闻,太过冒险。若是不成功,战事就要拖入冬日。泸南气候虽不如西北那么冷,可寒冬也不是用兵的好时候,这责任就大了,

    马觉当然不敢追问赵遹这个定策人的责任,矛头转指献策人。赵遹虽是主帅,又是文官,却不好强压马觉,毕竟这三位西军将领都是客将,而且火猴计也得西军正面攻坚策应。为安抚马觉,说服王育和张思正,便要种友直传话给王冲,问他是否有十足把握。话外之意,是让王冲摆足姿态,让马觉和西军诸将再无话说。

    王冲闻弦知雅意,主动请战。不仅田佑恭和种友直遗憾,对王冲已很有好感的招讨司诸人也为之可惜。暗道王冲成了赵遹安抚西军的棋子。奇兵出击,凶险异常。王冲便是过人胆识,也有勇武,终究只是少年,出事的可能性太大。

    却没想此事正中王冲下怀,上一世他游览过僰王山,地形说不上烂熟于心,可除了向导和俘虏,却是大军里最了解山上环境的人。能亲自出战分功,何乐而不为。至于危险,前程唯有险中求,此时的他,再无一丝安乐混世之心。

    山顶密林中,上千人屏息以待,每人都牵着一只猴子,背着装满麻油的皮囊,挎着绳索。看看嘴里被塞了破布,只能呜呜发声的猴子。王冲再道:“我出主意简单,你们作事却辛苦,收拾这些猴子就够累人了。”

    这十来日里,西军轮番上阵。锣鼓大噪,骚扰得轮缚大囤的僰人日夜不宁。而田佑恭的黔兵则领着蜀兵抓猴子,陷阱绳网一起上。方圆百里内的猴群全都集中在了这里,足有千只之多。为了把它们弄上山。种友直和田佑恭可费了老劲。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准备得越足越好……”

    种友直淡淡地道,田佑恭则开起了玩笑,说手下抓猴的本事已经精熟无比,已练出一门手艺。

    聊了一阵,待部下休整完毕,种友直和田佑恭对视点头,可以开始了。

    顺着密林摸去,个把时辰后,便来到轮缚大囤的后方。田佑恭部的尖兵以强弓毒箭射倒几个零星哨兵,囤寨的后方再无遮掩。

    卜漏对后方也有所防备,以木栅石墙遮挡,若是强攻,跟正面一样讨不得好。但在猴子面前,木栅石墙却再不是障碍。

    细细查看过部下的状况后,种友直沉声道:“开始……”

    一声令下,兵丁们将麻油浇在猴子身上,掏出嘴里的破布,以火镰引火,再解开绳索。一瞬间,上千只猴形火炬燃起,在囤后铺开一片火海。

    猴子凄厉地哀鸣着,一获得自由,就朝前狂奔,后方的人类对它们来说就是比死亡还可怕的恐怖存在,偶有猴子被烧晕了朝后跑,却被兵丁连踢带踹地赶了回去。

    看着数百只猴子带着半身火冲向囤寨,王冲默默为这些猴儿哀悼。猴儿之死,有轻于猴毛,有重于泰山,你们是为祖国统一大业献身,它日我会刻块碑纪念你们……

    其他人则没王冲这复杂心绪,就紧张地看着燃烧的猴群蜂拥而去。片刻间,这些猴子就翻过木栅,攀上囤墙,将火带入囤中,僰人的惊呼声此起彼伏。

    事发太过仓促,囤后的僰人根本来不及组织起来,扑杀火猴的努力毫无成效,大约半柱香之后,囤中已升起浓浓黑烟。

    田佑恭兴奋地道:“烧起来了!”

    种友直点头:“可以冲进去了。”

    史载赵遹只用了二十来只猴子,作用不过是冲破了僰人的囤寨,引燃了房屋,再靠种友直和田佑恭率奇兵冲杀,僰人才大乱。而王冲将此计改良,以数百只火猴冲击,就不必奇兵以命犯险了,这股火猴大潮足以让僰人乱到极点。

    黑烟直冲云霄,在铅灰色的天幕上染下重重一道墨痕。山下数里外,赵遹望着黑烟,开心地笑了。“擂鼓!”他扬声呼喝道,该是正面进击的时候了。

    轮缚大囤正面山脊两侧,数千将兵正集结在此待命,马觉正一面吃着肉馒头,一面含糊地对部将道:“待会鸣锣,就是奇兵败了,要我们拿命去换他们退下来。你去叮嘱儿郎们,不必着慌,收拾齐整了再动,射射箭,喊几声……”

    吃得开心,也说得开心,可话音未落,咚咚鼓声自山下传来,部将也盯向囤中,两眼发直:“烧起来了!”

    马觉张大了嘴,刚进口的馒头掉落在地,犹自不觉,待部将喊了好几声才清醒过来。

    “攻!马上攻!动作快些!”

    马觉额头青筋毕露,心中正有两个声音同时高喊,一个声音是在怒喝,真让王冲那小子办成了,自己这下脸面都丢大发了!另一个声音则在高呼,赶紧冲上去!趁乱陷囤,拿到卜漏。就是大功!脸面算什么?两个声音混作一处,让他心头拧得发苦。

    不管马觉再怎么纠结。战机就在眼前,他不敢也不愿违赵遹军令。不仅他动了。王育和马觉部挑选的精兵也都动了。这些西军精兵身披重甲,手持刀斧,集结在囤外半里处,就等奇兵的进展。

    神臂弓掩护,努力抬上山的八牛弩也发话了,西军都是打老了仗的,知道成败在此一举,舍得全力以赴。一改往日佯攻时的混事劲头,不计生死而上。拉塌了木栅,向石墙潮涌而去。

    弓箭、标枪、石头如雨点般落下,却比往日稀疏了许多,而随着囤中惊呼声越来越大,抵抗也越来越弱。几个先登悍不畏死地攀上石墙,以大斧劈倒一片僰人,僰人再没了抵抗之心,轰然散去。而在此时,囤中火光已有十数道之多。甚至人声都已被吱吱的猴鸣声压倒。

    “东北面,就是那处小堡,卜漏定在那里,不能让他跑了!”

    王冲已跟着种友直和田佑恭入囤。他们入囤几乎是毫发无伤,种田二人也听到了囤前的厮杀声,正欣喜功成。王冲的提醒却让他们冷静下来。

    种友直慨叹道:“难怪你非要留下这些猴子呢。”

    田佑恭急切地道:“动作快些,莫让西军抢了头功!”

    此时两人都当王冲另有神通。知道囤中那处看似不起眼的小石堡是座要地,也不细问原因。指挥部下埋头冲去。上千人的奇兵一路纵火,杀散僰人,向东北处急行。不多时,冲到小石堡前,一群着甲僰人正蜂拥而出,两路人马几乎是迎面撞上。

    双方的尖兵一阵厮杀,各自退下,僰人大队退入堡中,种田部则暂时停下脚步。

    僰人以为大军已到,不敢硬冲,而种田两人所率的奇兵既要攀山,又要牵猴子,都没着甲,对上卜漏的精锐亲从,肯定讨不了好。卜漏攻破梅岭堡时,不仅抓了宗姬,还缴了好几百副铁甲,全都套在这些亲从身上了。

    种友直庆幸地道:“猴子……”

    没得说,故伎重施,剩下的二百来只猴子也全被点燃了,朝堡中放去,兵丁跟在后面掩杀,还在布置防务的僰人阵脚大乱,小石堡也被一股作气攻下。

    “二郎,不准入堡!这点功劳你也要抢!?”

    王冲和王世义留在后面,见王冲又借着腰勾给神臂弓上弦,王世义紧张地阻止道。

    “我不抢功,可有功劳送上门来,也得有准备才能收下啊。”

    王冲悠悠说着,刚端起上好弦的弩,就见一股着甲僰人接连冲破猴群和人群,朝他们这边奔来。

    王冲的弩箭,王世义手中的标枪同时激射而出,铛铛两声,两个僰人身上的重甲应声而破,人也仆倒在地,露出一个身着银亮山文甲的僰人。

    “那是卜漏!”

    “抓活的!”

    奇兵就是奔着这人来的,招子放得格外亮,王冲王世义正在踌躇是不是该上以及该怎么上,这转瞬功夫,数十兵丁已如上刀山下火海般,不顾生死地蜂拥而上,将同样呆住的卜漏牢牢摁在地上。

    囤前马觉等西军将兵正与破釜沉舟的僰人血拼时,囤后的奇兵已中了大奖。历史已有了小小的细节改变,卜漏本该逃出轮缚大囤,去了兄弟卜劳的轮多囤,此时却在轮缚大囤就擒。

    黄昏时,轮缚大囤火光冲天,映得山头通红。囤中惨呼声不绝,西军憋闷许久,击垮僰人的最后抵抗后,开始烧杀劫掠。不仅马觉等西军将领没有说话,连山下的赵遹也没特意派人来约束。

    “可怜啊……”

    听着惨呼声,不知有多少妇孺受难,田佑恭有些不忍地道。他们这支奇兵就呆在小石堡里,囤中这么乱,他们不好去掺和,此战的首功就在手里,也得护好了。西军打仗很厉害,抢功也很厉害。同样出自西军的种友直都很忌惮,干脆就窝在这里,只派人去回报赵遹。

    田佑恭本人是汉夷混血,夷那一面的血统来自白夷,也就是后世的白彝,与泸南这些白僰有些联系,自然有此感慨。

    王冲抽了抽鼻子,也发了感慨:“猴儿们也很可怜……”

    空气里满是猴毛烧焦,猴肉烧熟的味道,种友直和田佑恭都笑了。种友直拍着王冲的背,慨叹道:“守正,此战已定,首功你是怎么也跑不掉了。”

    王冲很谦虚:“此策能行,还赖种武功和田供备之力,王冲绝不敢居首。”

    再怎么谦虚,功劳已经坐实了,只是这态度很让人舒服,田佑恭笑道:“守正莫见外,称我子礼就好。”

    这是要以平辈相交,王冲连道不敢,好歹人家大了十多岁,田佑恭却毫不在意地道:“此战过后,别说你父亲能脱罪,你至少该得个大使臣,若无意武途,转文资也能得个将仕郎,你才多大啊。”

    田佑恭终究是番官,摆低姿态是应该的,种友直不好学他,以长辈的语气再赞道:“有出娘胎就得官的,那都是恩荫。像守正这般年少,便以事功得官者,我见识少,真不知还有他人。”

    凄厉呼号声萦绕在耳边,王冲叹道:“得不得官倒不打紧,除了替父亲赎罪外,就希望蜀地相安,世人太平。”

    种友直和田佑恭默然,许久后,种友直再笑道:“早前与守正所说之事,想必已有打算了吧?”

    之前种友直招揽王冲入帐下效用,虽大半是为了王世义,倒也没把王冲完全当作添头。种友直会在战后要设的泸南沿边安抚司里任职,多半会兼知军州,就希望王冲帮他作事。王冲才十六岁,论理是不能得差遣职衔的,可此时官员大多会养门客,挂着官身,暂时作门客,也算是权宜之计。

    王冲貌似无奈地道:“唐秀山把我推了出来,招讨该对我已有安置,由不得我打算啊。”

    种友直讶异地道:“你还真要办僰人屯田之事?交个方略就好,何须亲力而为?”

    王冲看看两人,苦笑道:“二位的姓氏已道尽天意,王冲推却不得。”

    两人一愣,同时笑了,种田……

    正谈着战后之事,部下来报,说堡外有西军兵丁硬闯,双方已有冲突。

    种友直急急而去,小半个时辰后才回来,脸色铁青地道:“马觉……真是跋扈!竟以押送下山为名,要我交出卜漏!”

    他有些忧心,当然不是卜漏之事,身为赵遹亲信,当然有底气挡回马觉,他是为王冲忧心:“此人对你颇为不善,你可得小心些,莫让他抓了什么把柄。”

    王冲受下这份好意,暗道也该与马觉作个了结。

    此事另有谋划,说到卜漏,王冲好奇心起,转去找了卜漏相谈。

    夜幕初上,轮缚大囤的火光更盛,持续了一年的泸州僰乱,终于告一段落。(未完待续。。)

第一百一十八章 盛衰之相知天命

    荡轮谷囤斩首七千余级,几乎将囤中男子一扫而空,再加上之前扫荡各峒囤的斩获,一万五千余颗首级堆在山下道口,筑成一座京观,不仅僰人魂魄难安,就连官兵都心悸不已。

    这是赵遹之意,自顶替贾宗谅,接手泸州这大半年里,他战战兢兢,呕心沥血,几乎燃尽了jīng血,才换得今rì之胜。快意之下,豪兴勃发,以京观显朝廷兵威,其实也是彰他个人之功。幕僚几度劝他小心谨慎,免得朝中有人劾其不仁,这个昔rì也是满口仁义的儒生却嗤之以鼻,浑不在意。

    大局虽定,还有一连串的尾巴要收,各路都掌人、罗始党人纷纷斩杀晏州僰人,捕其妇孺,带着首级到乐共城赵遹帅帐请功,报说各处官兵未能清剿到的晏州僰人峒囤,而卜漏的兄弟卜劳依旧在轮多囤负隅顽抗。赵遹大手一挥,官兵各路出击,扫尾之战一直持续到十二月中旬。

    这段rì子里,王冲没再跟着种友直出动,倒是张立所部被种友直抓去战了个欢。轮缚大囤之战里,张立这几十人被赵遹用来护卫帅帐,没有出战机会。这下便如猛虎入山,成了先入轮多囤的尖兵,回到乐共城时,人人带伤,也人人又多了十来级战获。

    “怎么只有这点人了?”

    见到张立部入城,只有寥寥三十来人,比出发前少了许多,王冲讶异地道,轮多囤已无多少丁壮,战斗却还如此惨烈?

    张立叹道:“我们冲在最前面。免不了的。”

    他左右看看,再将王冲拉到角落里。低声道:“马觉的人没找过你?”

    王冲皱眉,什么意思?

    张立眼中闪着寒芒:“黄定先的人没有杀绝!出战时。还在暗中打听黄定先九人的死因!”

    王冲暗道不好,肯定是马觉对黄定先之死有所怀疑,再跟效用都里的人搭上了线,要翻找出原因。若是黄定先九人之死的真相曝光,那可是大麻烦。

    见王冲变sè,张立得意地道:“二郎不必担心,该死的,都死在了轮多囤。”

    王冲默然,张立的心xìng也变了。最初王冲是拿黄定先之死来要挟张立,张立还颇有些不甘。可功劳随之而来,越立越大,这事不再是王冲一个人的秘密,也成了张立的秘密。为了护住自己的功劳,守住这个秘密,张立不惜将部下推出去送死。

    听张立这话,不仅是已发现的人被张立整死了,就连张立疑心的人。也被整死了。想到最初见到张立时,还是一个守着良善底线的热血汉子,现在却变成不择手段的枭杰人物,王冲心绪就无比复杂。

    张立为了安王冲之心。将整死的人一一道来,如王冲所料,除了与马觉的人有过来往的。以及昔rì与黄定先关系尚好的,就连对战获分配不满的。张立都一一弄死,听得王冲心中发冷。

    末了张立也有感慨:“为绝后患。就得痛下杀手!二郎,这还是你教会我的。”

    王冲叹道:“此事也只是为站稳脚跟,他事却不能如此,你到了西北,最好牢记这一点。”

    张立品了片刻,肃容道:“张立记下了!张立得二郎提携,方有今rì,一辈子不敢忘!”

    王冲连立大功,先是屯田之策,再是火猴计,已名动三军。张立不敢再以昔rì身份相对,反而以受恩人的身份表态。想到此人的脾xìng,竟与之前的自己有相似处,王冲也有所慨叹,与其说是担心张立,不如说是担心自己,未来的自己,会不会也变成一个枭杰呢?

    “小心马觉”,张立告辞时,再提醒了王冲。

    马觉啊,王冲有些头痛,这家伙就如附骨之蛆,此战从头到尾都萦绕在心。不过说起来,也是拜此人所赐,才借杀黄定先胁迫了张立,有了后来的一系列成就。而且对马觉来说,恐怕也当自己是附骨之蛆,这一战从头到尾都不痛快吧。

    到底要怎么收拾马觉,王冲还没功夫细想,马觉毕竟不是黄定先,身份摆在那里,也不是可以随便搞yīn谋诡计整治的。回想僰人的遭遇,回味失遮死前的诅咒,以及与卜漏的谈话,还有斗荔失蚕那帮罗始党人的未来,他也有些看淡了。

    张立已经帮他补上了漏洞,他又立下大功,马觉也难以直接为难他。待庆功宴一完,西军回撤,说不定这辈子再与马觉碰不了面,何苦去伤这个神。

    王冲转了心思,不想再跟马觉纠缠,却没想种友直和田佑恭却接连在他面前发起牢sāo,对马觉深恶痛绝。

    种友直和田佑恭被马觉告到赵遹面前,非要争拿获卜漏之功。这事马觉还只是出头人,王育和张思正站在后面支持他。种友直是赵遹亲信,田佑恭是思黔番官,赵遹为了大局,只能牺牲他们,将此功截下,分给西军三将。虽然赵遹肯定会补偿他们,但怎么也比不上这一战的头功来得显赫。

    种友直还只是气此事,田佑恭是两事相叠,对马觉恨得咬牙切齿。之前出兵扫荡僰人残余,他所率黔兵里的白夷被马觉部当作僰人,杀了好几个,伤了十来个。告到赵遹前,却只是让马觉陪了几十颗僰人首级。身为番官,遭朝廷上下歧视,这事田佑恭也习惯了。他不恨赵遹,就恨马觉。

    “忍得一时气,送佛送到西……眼见要开庆功宴了,成都那边送了一批烈酒给我,到时让你们喝个痛快。那酒比泸州烧酒还烈,保准你们喜欢。”

    王冲也只能充当听众,末了还安慰着他们。

    种友直好奇地问:“就是马觉想夺方子的那种酒?”

    田佑恭则不满地道:“难不成还要给他喝?”

    王冲心中一动……

    十二月二十五,眼见除夕将到,各路兵马齐聚乐共城。欢声笑语,酒肉香气溢满全城。

    城中官衙里。上百文武济济一堂,呼喝连天。兵丁连轴转着,给官人们斟酒上菜。

    “马统制!此战你得头功,小种拜服,这一碗,小种先干为尽!马统制你浅斟便好。”

    种友直不客气地端着酒碗起身逼酒,咕嘟嘟仰脖子吞下一碗。在场众人,包括赵遹都无奈地暗叹,两人梁子结得很大,这是要在酒宴上斗一场了。不过终究是斗酒。不是斗杀,赵遹也只能由得他们。

    马觉被种友直一逼,气得发笑:“种都巡,莫非你觉得末家酒量不济!?你喝多少,某家便多加三碗,看谁先倒!”

    种友直抹抹嘴,挑着眉头道:“今rì我们喝的,正是马统制先前一直挂念的海棠好汉酒。这可不是一般的酒,马统制莫要把话说得太足!”

    “好汉酒?不错。莫要废话,倒酒!”

    马觉毫不在意,端碗便喝,一碗下肚。打了个酒嗝,脸生红晕,眼神也有些迷了。嘴里却道:“好酒!再来!”

    一碗又一碗,正当种友直脸sè不佳时。又一人起身端碗,朝马觉道:“田某不才。也敬马统制一碗,还要谢过马统制善待田某部下的好意!马统制喝多少,田某也喝多少,愿陪马统制一醉方休!”

    田佑恭也发难了,喝酒终归是喝酒,从古至今,拼酒这事就是雅事。众人也都当是酒宴尽兴,没有太在意。王育和张思正也不怀好意地怂恿着,让马觉不要丢了西军面子,反正不过一醉,闹个笑话而已。

    虽然有人也在说,这好汉酒太烈,喝多了会伤身,可没人像他们三人这样,一碗碗地灌,这些话也没人听进心里。于是酒宴上,三人就一碗碗拼着。种友直和田佑恭接连喝下十来碗,胸膛已在翻腾,脑子开始发飘,相互对视,都道幸亏王冲提醒,他们叮嘱过部下,给他们斟酒是一碗白水一碗酒,不然早就出事了。

    再看马觉,似乎正喝得高兴,哇哈哈笑着,把好汉酒当白水一般灌,两人都乍舌,这家伙酒量的确惊人。

    这一喝大半个时辰,马觉竟然灌下了将近二十碗,酒碗虽小,算起来也足有四五斤了。种友直和田佑恭其实只喝了十碗不到,却已经大了舌头,脑子不太灵醒。正恨自己酒量太浅,这一拼要输,却听铛啷一声,马觉手中的酒碗翻倒在地,人是呼哧呼哧喘了一阵,再张口哇啦喷了出来。

    大股污秽中,竟还带着血丝,马觉栽倒,场中也乱了。

    “喝酒也是会喝死人的……”

    种友直和田佑恭对视一眼,同时想起了王冲的话,不由暗打了个寒噤,酒意也醒了大半。

    王冲年纪太小,身份也低,入不了这场酒宴。张立等低级军将效用的酒宴他也没去,就把王世义、唐玮和赵申八难师徒支去吃喝,他则陪着从晏州过来的王彦中。

    几碟小菜,一壶海棠露,满月当空,父子两人对月浅饮,谈的都是僰人之事。

    王彦中劝道:“此间事了,我在这里也不会受罪了,你该回成都去。那里还有三郎和瓶儿,还有香莲玉莲,你得照顾好他们。”

    王冲摇头道:“儿子此世已有进无退,便是停步,也是退。一退就百难起,教训已够足了,儿子不想重蹈覆辙。”

    这一仗打下来,儿子已露峥嵘。文的有屯田之策,武的有战阵冲杀,智的有火猴计,威的有收服效用都人心,仁的有为荡轮谷囤罗始党妇孺争命运,王彦中已经看得明白。见儿子心意坚决,也不再劝了。

    他就皱眉道:“可你想帮那些罗始党人屯田,为父却想不通,此事有何奥妙,值得你用心?”

    对父亲倒没必要隐瞒,王冲解释道:“用心有两层,一是儿子年少,便是得官,也不可能得实职,更不可能有差遣。帮罗始党人屯田正是变通之策,可以历实政,未来任官,便有经验和实绩。”

    “其二……”

    第一点是寻常之论,而说到第二点,王冲语气沉重了:“晏州僰灭族,让儿子想到了很多,我大宋他rì必将有难!替这些罗始党人寻得出路,也是在为大宋寻一条出路。”

    王彦中瞠目,结结巴巴地道:“二、二郎休要危言耸听……大宋怎能与僰人相提并论!?”

    别看王彦中以前如愤青一般,整rì念叨jiān臣当道,国将不国,可跟他说这个国家会在十来年里轰然垮塌,他是怎么也不相信的。

    王冲也不细说:“盛极而衰,盈满则缺,这是圣贤早说过的道理,爹你看看,今rì大宋,难道不是盛极之相?”

    王彦中摇头道:“这哪里是盛极之相?西夏未灭,燕云未复,要到那一rì,才勉强算是盛极,也只是跟本朝历代先帝比,要与汉唐比,那就差得更远了。”

    王冲淡淡笑道:“跟汉唐是没法比的,西夏也不是好灭的,可复燕云么……我看是不远了。”

    王彦中四下扫视,确定没人,低声道:“二郎,莫非你又算得了什么天时?”

    连父亲都真当自己能掐指一算,王冲无奈苦笑,沉声道:“儿子算不得天时,却能算得人事,儿子算得的,是自己的天命。”

    “天命?”王彦中不解,王冲点头道:“天命!儿子来这一遭,是为救世而来!”

    见儿子神sè沉凝,目光深邃,王彦中隐隐心折之余,也生出浓烈自傲,有此一子,父复何求……

    父子正相对默然时,王世义匆匆而来,压不住喜sè地道:“马觉出事了!喝酒喝得吐血不止!招讨司酒席上正乱得不可开交!”

    王彦中愕然,王冲则笑道:“马觉今次不死,也要落下病根,至少折二十年寿,他这条命,儿子也算到了。”

    五十多度的白酒,当不到二十度的黄酒一般灌,下场会是怎样,不言自明。眼下不死,过几年必死。

    抬头看清冷的月sè,王冲长舒一口气,这一桩恩怨就此了结,他可以无牵无挂地前行了。(未完待续……)

第一百一十九章 兴文屯田新途启

    rì头已显chūn时暖意,乡间小道上,一头水牛慢悠悠吃着河岸边的青草,背上的鞭子啪啪响着,却只晃晃尾巴,不动分毫。

    挥着鞭子的豆蔻少女喝道:“你再不走,我可要拿刀零割了你,把你下锅吃了!”

    正骂着牛,吃吃笑声响起,却是几人行近。发笑的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女。一双杏眼亮如星月,孺裙翩翩,裹住她高挑身材,裙角却只及膝下,露出男人才穿的皮履,大咧咧的步子更不似闺中秀女。

    赶牛的少女却看不出这么多,目光先是落在对方身上,深青暗花孺衣,水蓝下裙,腰缀浅红绣花绸带。不上华贵艳丽,但跟她一身深灰布衣,胡乱裹着头帕比起来,真有凤凰与乌鸦并立的感觉。

    再看少女面容,眉目秀丽,红唇白齿,笑得如chūn光般亮丽,赶牛少女更是自惭形秽,下意识地低下了头。

    “妹妹,赶牛不是这么赶的,你得牵它的鼻绳啊,真不知你是怎么把它赶到这里来的。”

    这姐姐倒是和善,教起她赶牛的常识。虽然口音有些怪异,可嗓音脆甜可人,同行的少年们都微微眯眼,一脸颇为享受之sè。

    可对赶牛少女来,羞惭却又重了一分,不如这姐姐漂亮就算了,连农活都不如她,这脸就丢大发了。还被几个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少年郎看着,真是……

    赶牛少女羞到极处,恼意上涌,啪啦一鞭子再抽上牛背,撅嘴道:“我们这的牛,就是这么赶的!啊!别跑!”

    这一鞭子抽得重了,老牛哞哞叫着撒蹄子跑下河岸。踏水过河,气得少女直跺脚。

    “没事,管它!这里随便跑,反正又没狼,狐狸倒是不少……”

    这姐姐和少年们还想帮少女牵回牛,少女故作大度地拒绝了,回话里还不由自主地带上了刺。

    这姐姐呵呵笑着,没听出少女的酸意,问道:“前面就是兴寨吧……”

    沿着河岸两侧。是刚烧荒出来,还未及深耕的大片新田。向南望,依稀能见大片屋舍,那正是新设的兴寨。属北面的乐共城管辖。

    少女正要点头,却听这姐姐再问:“你认识王冲吗?”

    少女脸上因羞恼而生的红晕骤然消失。粗着嗓子反问:“你是他什么人?”

    这姐姐含糊地道:“我……是他家里人。”

    少女刨根问底:“是他姐妹?”

    对方看看转开头,装着没听见的少年们,无奈地道:“我是他婢女,怎的了?”

    却见少女瞪圆了眼睛,从头到脚,再仔仔细细打量了她一番,咬着牙念念叨叨起来。似乎在骂谁。骂了一通,没好气地甩下一句:“寨子里最大最好的屋子找!他准没挪窝,就跟猪一般!”

    看着这个该是僰人的少女鼓着腮帮子转身而,李银月一头雾水。身后的鲜于萌还在跟宇柏打趣:“这小娘子从头到尾都没看过十六郎你一眼……”

    范小石则讶异地道:“不是守正救了数千僰人,颇受僰人崇仰么?那小娘子却像是有些憎恶守正。”

    宇柏捏着下巴,摇头叹道:“没听道长么,守正是命犯桃花。这不就是活活的人证么?”

    完便和鲜于萌默契地嘿嘿笑了起来,连范小石也都忍俊不禁。然后又同时默契地嗯咳闭嘴,眼前这不还有一株桃花?

    这一路来,李银月就算xìng子粗枝大叶,对男女之事懵懂不明,也品出了他们的意思,回头瞪眼道:“他犯不犯桃花,跟我有什么关系!?”

    再转视僰人少女,身影已消失在远处的竹林里,李银月恨恨地哼道:“真是个负心汉!把香莲玉莲丢在家里,就顾着跟蛮女厮混了!”

    浑然不觉将自己也扫了进的李银月挺了挺胸脯,心气十足地道:“可要替香莲玉莲好好骂他一番!”

    她大步流星走在前面,宇柏、鲜于萌和范小石和几个少年跟在后面,相互对视,低声埋怨着到底是谁答应让她跟来的。

    倚着翠竹,目送他们向兴寨行,僰人少女有些失魂落魄,低声嘀咕道:“小娘,你还要人家作那事,你就不看看,那坏人的婢女都这么……俊俏……”

    “你怎么来了?”

    兴寨的中心是一栋长长的二层木楼,就在二楼上,王冲见到李银月,讶然不已。

    “你的那些狐朋狗友也来了,他们寨子里的格局挺别致的,就顾着四处看。我啊,我来这不是为你,是为三郎和瓶儿,还有香莲和玉莲,我你啊……”

    李银月吧啦吧啦就念叨开了,喷了一通,终于喷到了路上见到的僰人少女。正要逼问他与那少女是什么关系,却见王冲抱着胳膊,微笑着看住她,两眼亮晶晶的,心底不由一阵发毛,呐呐道:“看……看什么?怎么了?”

    王冲道:“四个月不见,胖了些,也更白了,嗯,成了俊俏小娘子。”

    李银月脑子转了一圈,才醒悟自己是被调戏了,脸颊腾地红了,嘴里却不甘示弱地道:“你是见着小娘子就口花花吧!别把我当香莲玉莲,还有不知道是谁的小妹妹一般!若不是香莲玉莲想得你发慌,三郎和瓶儿也想知道你跟王夫子好不好,我才不会来!”

    王冲呵呵笑道:“爹很好,我也好,你们好不好?”

    起家里的情况,李银月又滔滔不绝起来,三郎太调皮,瓶儿更不得了,两兄妹竟然在年底谋划着要偷跑过来,还差点把香莲玉莲和六娘拐来。幸亏王世义的老母亲劝住,孙舟也及时带回了家信。

    “外面的产业,邓大哥和于保正都照料得好,林大郎也经常来串门,香莲和玉莲晚上也不哭了……”

    李银月列着流水帐,chūn光投shè入屋。映得少女白皙肌肤如暖玉一般晶莹,光彩中,脸上的细细绒毛都能看清。想到早前跟这羌蕃少女还有一番生死斗,现在却像是一家人一般,王冲就觉心中暖洋洋的。早前的搏命,现在的辛劳,一切都是那么值得。

    “你呢?你爹有没有消息?我拜托过王昂,要他通过王家商号的关系,打探茂州汶州的情况。他没过什么?”

    王冲这一问,让李银月愣住了,好半天才摇头道:“没有……”

    她又展颜道:“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见她发自真心的笑容,王冲忍不住伸。轻抚那黑亮的发丝:“那就好,如此我就放心了。”

    被这莫名的亲昵吓住,李银月下意识伸推开,正按在王冲胸口,王冲哎哟叫痛,李银月哼道:“果然变得下流无耻了!”

    见王冲脸sè发青,不像作伪。她还是扶住他关切地询问,王冲摆:“中过一标枪,皮肉都没穿,折了肋骨而已。”

    中了一标枪!?

    李银月心中猛然悸动。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心慌,但她知道,标枪可不是好吃的,羌蕃虽多用弓箭。却还是知道这东西。

    “你还上战场了?”

    李银月嗓音都有些发抖,王冲忙道:“等你回。此事可别给她们听。”

    见少女满脸忧惧,王冲再笑道:“待我伤好了,便满足你的愿望,与你战一场!你可要小心了,现在我可是身经百战,你是拍马也追不上了!”

    李银月不屑地哼了一声,昂首正要话,可这一抬下巴,才发现一个惊人的事实:她已比王冲矮了!?还不止一寸!

    瞅瞅王冲的脚,就是平底布鞋,李银月恼道:“你竟然偷偷长高了!”

    王冲哈哈笑了,什么叫偷偷长高了……

    这次他再抚住少女的青丝,少女没有推开,她也觉出了这亲昵的不同,就像是王冲平常对待虎儿瓶儿那般。加之见到王冲,其实也心怀欢喜,便乍着胆子再没躲,任这怪异但却微微心悸的感觉在心中游荡。只转开脸,不让自己泛着红晕的脸颊让他看见,怕他出言笑话。

    “我这次来,不回了,她们都,你和夫子身边没人照料,六娘又小,就我正合适。”

    少女的声音柔和下来,另有一番滋味,让正嗅着少女清香的王冲也忍不住有些心痒。

    “照料?谁照料谁啊?你会做饭?会洗衣?上一次在院子后面,我可亲眼看到,你连晒衣都不怎么会啊。”

    王冲开着玩笑,压下自己这份绮念。少女却恼了:“别小看人!做饭洗衣,我从瓶儿和六娘学足了!我还从十八掌柜那学了推拿!”

    王冲轻叹:“可这里很苦啊,你又何必来呢?”

    少女咿唔道:“我……我是你家婢女,当然得伺候你了。”

    王冲摇头:“你知道,我可没把你当婢女待。”

    “你对我好,我就对你好……”

    少女鼓足勇气道出心声,再垂下眼帘,问出了这一路上都揣着的疑问:“可为什么?我又没替你作过什么,为什么……待我这么好?”

    此时王冲想到的是另一个少女,同样是“蛮夷”,年纪更小的少女,两三个月相处下来,依旧对他横眉怒目,不假辞sè,他不由感叹道:“是我欠你们的……”

    少女不解,欠她的?最早是她要杀他呢!后来被父亲当作货物交易过来,也不上欠不欠的。她怎知道,王冲对僰人少女,是真心的愧疚,毕竟自己杀了人家的母亲。而对李银月,却是怜悯,是不由自主地代入为所有汉人,汉人欠李银月母亲一命。

    虽不明白,却感应到了王冲的心绪,她也不再问,就任王冲的在自己的长发上摩挲着,透过发丝传来的温热之感,真好……

    接着少女反应过来,一改迟钝的神经,变得异常敏感,柳叶眉一挑:“你们?还有谁?那个小蛮女!?”

    王冲正苦笑时,门口忽然响起哎哟一阵轻呼,却是宇柏等人。正挤眉弄眼,作揖请罪,一副撞破了什么jiān情的模样。

    羞走了李银月,宇柏、鲜于萌和范小石依旧厚着脸皮,笑吟吟地看着王冲,王冲摇着头道:“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宇柏道:“便是那样又如何?”

    鲜于萌则道:“这一路,我们都当是护着一个嫂子来泸州的。”

    范小石平素寡言,开口就能惊人:“李小娘子其实已暗慕守正,只是不自知而已,守正再加把劲,定能再抱得一美妾。”

    王冲心我当然也想啊,不过……现在却是没那个心思,也没那功夫,他嗯咳一声,板着脸道:“尔等真是无礼!当着官的面,非议室闱,就不怕挨板子!”

    三人喔哟一声,连道不敢,齐齐长揖道:“管勾恕罪!”

    接着大家哈哈大笑,抱在了一起。

    范小石感慨道:“没想到,守正竟然真作了官人!”

    王冲貌似谦虚:“就一个将仕郎官阶而已,这什么勾当,入不了朝廷正籍,是个虚的。”

    此时已是政和六年二月,晏州僰乱已彻底平息,泸南沿边安抚司成立。之前的随军转运副使孙羲叟任泸南沿边安抚使,兼知泸州军。而安抚司下所设立的兴寨,则是荡轮谷囤罗始党人,以及一些僰人妇孺的新居处。

    安抚司在兴寨驻扎有一都人马,并设屯田务,屯田务正官由泸州节度判官兼任,而具体管事的,就是他这个“泸南沿边安抚司乐共城兴寨管勾屯田事”,这个差遣xìng质类同番官,不在吏部籍档上。就是为王冲在僰人里彰示朝廷威仪而临时给的名分。

    “差遣算不得什么,待二郎年岁到了,自然有正式差遣。”

    宇柏很是感慨,他还没等到父亲能升到可以恩荫他的时候,王冲就已挣到官阶了。就算考不上进士,到了年纪,也是一个选人。

    鲜于萌则为另一事高兴:“这官都不打紧,还是为王夫子贺,虽然还要在泸州呆着,却已脱了罪。”

    王冲点头,这事自然是顺理成章。战后论功,不仅他以功赎父亲之罪,王彦中也因随军出战分了功,两处相加,流配改作了流徙,而且不服苦役,编管在兴寨屯田务下,严格,就是他这个儿子亲自监管。具体做什么呢?老行,教书。

    范小石则发急道:“战事守正已在书信中清了,战后之事,包括这兴寨和囤田务,千头万绪,我们都还不清楚,快快道来!”

    的确,战后之事,纷杂繁琐,王冲一时竟不知该从何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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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章 白纸作画论齐民

    事情还得从去年年底那场庆功宴说起,种友直和田佑恭在王冲的暗示下,联手灌翻马觉,把马觉灌了个胃出血加酒精中毒。军医虽及时催吐,却还是卧床不起,回陕西时一路上都是被抬着的,也不知还能活多久。

    落下了这病根,马觉虽擅争功,在西军三将中拿到了头筹,一口气从皇城使升到了横行官里的正侍郎,却再难当大用。朝廷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把一个病秧子放到要职上。

    这事虽是种友直和田佑恭出头,可酒是王冲的,王冲也不得不担下风险。据说马觉是童贯中意之人,童相公会不会替马觉出头,这事就难说了。毕竟这位人物对目前的王冲来说,是归属到“不可抗力”之类的存在,动动指头,就能定王冲命运。

    当然这种可能只是理论上的,毕竟种、田二人还顶在前面,不过赵遹拿这个可能性跟王冲说事时,就成了抹消王冲此战大功的凭据。

    “守正,你方年少,满腹经纶,胸怀天下,他日定将有一番大功业。这一战之功,还是不要记在你身上为好。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你该懂这个道理。”

    那日庆功宴之后,赵遹特地召来王冲相谈,之前赵遹虽对王冲观感不佳,但王冲立下一连串大功,尤其是以火猴计破轮缚大囤,让赵遹刮目相看。当然,要夺人家这番功劳,即便是已预定要升龙图阁直学士,入朝参政的赵遹,姿态也不得不放低。

    这道理王冲当然懂。他来此世这一年多,体悟得最深的就是这一点。赵遹的意思是。让出火猴计之功,分给种友直和田佑恭。他毫不迟疑地答应了。

    赵遹的话也不是掩饰,他区区一个十六岁少年,强攻一囤,说降一囤,再献计拿下最关键的一囤,把这功劳报上朝廷,估计连赵佶都要惊动。赵遹可不敢这么报,不然西军的脸面,蜀兵的脸面。都往哪里搁?

    由赵遹的处置也看得出,大胜之下,他还是表现出了一个仁厚长者的风度,只是夺了王冲的火猴计之功,用来安抚被西军将领夺走拿获卜漏之功的种友直和田佑恭。而说降荡轮谷囤之功则留下了,这一功安在他这个少年身上也颇为突兀,却不像计定轮缚大囤那般刺眼。

    王冲不仅是不愿太过冒尖,又招来祸患,还因为此功本就是他抄赵遹的。让出来也没什么。不过让也不是白让,得索取补偿。王冲提了要求,一是赎父亲之罪,一是自己经办荡轮谷囤罗始党人屯田之事。

    赵遹也只是向王冲表表态。可不会因为王冲不愿就不伸手了,但王冲这态度却让他很赞赏,而这两项要求也在情理之中。前者是孝。王冲就是为此而上战场的。后者是义,王冲说降罗始党人。就得为这些人的命运负责到底。

    因此即便有难处,赵遹也还是尽力而为。找到了变通之法。

    王彦中之罪,直接以功抵罪,足以宽赦,这当然不行。毕竟王彦中杀了十一人,太过骇人。就这么跟没事人一般回了成都,苦主都得跳起来,再惹风波。

    战时王彦中从转运司牢城第二指挥划到种友直帐下,充作配隶长行。因此赵遹让种友直将一堆零碎功劳扣到王彦中身上,换得了减罪三等,功赏另计的待遇。种友直不仅与王冲交好,还分了王冲的火猴计大功,这点小事自然乐意相助。

    而关于罗始党人屯田,这是属于泸南沿边安抚司的事,赵遹管不到。可安抚使是赵遹的好友,兼战时左膀右臂的孙羲叟,这就好办了。

    赵遹帮王冲争取到了将仕郎官身,虽因王冲年纪太小,也有顾虑,可有铁打的功劳为底,赵遹也不忌在请功书里多写几笔。

    有了官身,却不可能得差遣,因此赵遹在请功书里专门强调了王冲说降荡轮谷囤罗始党人,许诺屯田谋生之事,没有王冲亲自主持,数千罗始党人不安。

    这事朝廷倒也处理惯了,将仕郎官身之外,再给王冲扣个虚的差遣,以示王冲代表朝廷。这在西北有不少先例,折家就不说了,庆历时,出使青唐,联络唃嘶啰同攻西夏,又开秦风路古渭寨的名臣刘涣,其弟刘沪任静边寨主时,威摄水洛城周边蕃部,深得蕃人之心。死后朝廷还不得不将刘涣的弟弟刘淳用为水洛城都监,以安蕃部。他的孙儿,一介白丁刘全寿,也拔为承信郎,以示朝廷荣宠。

    对边将边臣而言,说得恶劣点,这就是挟夷自重,但对朝廷来说,却是双赢之策。用一人安一地蛮夷,何乐而不为。王冲即便年少,可他能安定数千罗始党人,值得朝廷破例。

    此事不仅赵遹出力,接手泸州的孙羲叟也大力支持。在孙羲叟看来,这数千罗始党人能安定下来,他所负责的泸南边事,就有了长治久安的标榜。

    安排妥当后,赵遹满心宽畅地进京了,官身以及差遣当然没这么快颁下来,但赵遹挟大胜入京,除非有大忌讳,朝廷也不会在这些细务上驳他。

    得了赵遹的认可后,王冲便开始着手屯田事。原本计划是在晏州旧地屯田,晏州僰人虽被杀被虏,几乎清空,却还有一些汉人。周边田地也多是汉人的,混在一处很有麻烦。于是王冲便选择了晏州东南三十里,轮缚大囤西面十多里的狭长河谷屯田。

    这个地方就是日后的兴文县县城,此时却只有几个小村落,还因大战而荒废。王冲直接将后世的名字直接拿来用了,兴文县是在两三百年后,明朝剿灭僰人时所设,在这个时空里,却因王冲而提前出现。

    有孙羲叟的支持,安顿这数千罗始党人很顺利。孙羲叟是还未解散的泸州招讨统制司随军转运使,调拨随军转运司中囤积的木料。以及司下所属的民夫人力,十来天就建好了兴文寨。再以发还这些请降罗始党人财物的名义。散下布匹、粮食、生活器具,已勉强过日子。反正这些东西也是从其他僰人那缴来的。

    “有孙安抚的支持,兴文寨的基础很不错,不过这只是开始,接下来还有一大堆难题……”

    王冲解说了自己与父亲的事情,再说到兴文寨。

    不待他细说,范小石就问:“听守正你这意思,兴文寨就是你作主!?”

    王冲摇头又点头:“还有个知寨,领着一都人,住在寨外的军堡里。名义上这个寨子由他管。可他说话算不了数,所以……没错,这里是我作主。”

    兴文寨的知寨正是种友直之子种骞,种友直预定会升入横行官,差遣则由泸州都巡检转为泸州兵马监押,兼知长宁军。种骞此战分沾了功劳,得了承信郎官身,年纪也够了,便安排在兴文寨作知寨。

    王冲跟种友直交好。种骞不甘在王冲面前作子侄辈,绝少来见他。寨中这一摊民事,上下都是直接找王冲,种骞本就不感兴趣。也懒得过问,就是在这里混资历而已。

    众人呵呵笑了起来,有好几千人供摆弄呢。这感觉真不错。他们来这里,就是应王冲所请。要学以致用。海棠渡的书院和藏要继续办,大家还要在那里继续学。而这里则是实习之地。他们几个海棠社的首领先过来熟悉情况,之后会作轮换,还会视需要派学生们过来帮王冲。

    范小石再问:“唐秀山呢?”

    王冲道:“当然是帮着我作事了,他得了假将仕郎官身,正在乐共城跟孙安抚讨要物资。兴文寨三千七百二十六户,六千五百五十二口,柴米油盐可不是小数目,现在田才刚开,今年都指望不了田里的收成,趁着随军转运司还在,能刮多少军资出来算多少。”

    所谓假将仕郎,就是将仕郎次阶,多授奏补未出职的吏员,算是跨在官人的门槛上。唐玮也有了出息,大家是又喜又羡。不过听王冲道出这户口,又是抽着凉气。六千多人呢,哪是一个寨。

    “六千多人,就有三千七百多户?”

    范小石对民政很敏感,从王冲所报的数据里看出了问题。

    王冲叹道:“是啊,很多都是一户一人,丁壮差不多都死光了。”

    大家蹙眉,都是老弱妇孺,这可怎么种田过活?

    “孙安抚允了我的募民之策,只招单身汉家郎,不仅送十亩田,若是与僰女结为夫妇,还送布帛等彩礼。”

    这是王冲所坚持的化夷之策,这数千罗始党人里,有近两千适龄女子,要么未嫁,要么是寡妇。引入两千汉人结为夫妇,兴文寨的人心根基就稳了。

    汉人一来,兴文寨就不复羁縻之地,得如内地州县一般管治,这让范小石等人忧心,到时王冲再不能号令一寨。

    王冲补充说,这也是长期之策,不可能一下就涌来两千汉人。而且在招募汉人的同时,也会以兴文寨为中心,劝诱周边僰人归服王化。只要泸南沿边安抚司存在,他的地位就不可动摇。

    “这里终究只是起步而已,我等志在天下,怎可拘于此地?兴文寨立寨之始,我就以内地州县制管治。”

    接着王冲这话让三人呼吸急迫,相互对视,眼中都闪动着憧憬的光芒,这一句“志在天下”,可非读书人泛泛之言,而是实义,王冲果然已立下大志,要治平天下。

    如王冲所说,兴文寨就是以内地州县制而立,州县制的核心是什么?编户齐民。此时编户大致分两套体系,一套是沿袭古时籍贯和赋税征发所立的乡里制,一套是按人户和治安所编的都保制,也即保甲制。

    此时王安石所立的保甲制正在替代乡里制,成为收税的编户之制,但两套体系却还是并行的。乡里制下的耆长、户长被撤销,多由保甲制的保正甲头充任。

    兴文寨就是一张白纸,王冲自然可以从容勾画。他也没有搞什么新鲜玩意,毕竟编户这事。在后世都是头等难题。难就难要通过编户收税、征发以及动员,就得解决人和地(产业)的联系问题。而人和地(产业)又从来都是在变化的。

    在通讯技术已非常发达的现代。也无法实现人与地的完全统一。找人可以,由人找地(产业)就难。找地(产业)找可以,由地找人就难。除非完全把人绑在地上。

    从民国到共和国前期,其实都是沿袭这两套制度。一套是行政区域的乡里制(乡村制),一套是赋税差役体系的保甲制(生产队制)。

    因此王冲效仿家乡华阳的设置,以乡领都,里只作为一个地域区划。目前兴文寨就设一乡十二都,都保下设大保和小保。五户一小保,二十五户一大保,都保则在一百到三百户之间。而另设的四里。则是按照兴文寨民居的四个片区划分,如城廓户的坊一样。各个里的管理由他所指定的里正负责,里正也基本都由住在该里内的都保户充任。

    “兴文寨还是羁縻之地,朝廷又不征税,编来作什么?”

    鲜于萌既是不解,也是担心。编户齐民搞好了,就如熟透的果实,朝廷伸手一摘,就可以征税了。

    王冲笑道:“方才也说了。真要到朝廷能摘时,也得好几年以后了。眼下兴文寨人户虽多,却是寡妇、孤女、老弱为主,这些畸零管带户算不得正户。只有等汉人户多了,才可能被朝廷纳入州县正制,这一点毋需担心。编户还是为了谋公财啊。兴文寨现在是一穷二白,只能把大家组织起来干活。”

    这么一说。大家就明白了,王冲现在编户。更多是为了征发差役,只不过这差役是给兴文寨自己搞建设。开荒、耕种、修沟渠,要干的事还真不少。

    宇文柏先打预防针:“我们能作些什么?帮守正你谋划么?别是让我们去督工吧?”

    王冲没好气地道:“督工?你们能开渠还是种田啊?”

    宇文柏和鲜于萌顿时叫起屈来,就算不能开渠种田,也能盖房子。海棠渡藏正在施工,图纸是他们设计的,现场监工也轮流着干,已经积出不少经验了。

    “可惜,兴文寨的房子已经盖完了,说到盖房子,守正很有章法啊,之前设计书院和藏时就看出来了,而这里……好多地方都看不懂啊。”

    范小石则对兴文寨的布局建设很感兴趣,要拉着王冲出去作现场解说。

    “暂且不急,现在正需要你们帮我解决一个大问题……”

    王冲不懂基建,但身为后世人,自然懂该怎么建才更好。书院和藏只是牛刀小试,兴文寨可是他的得意之作,好东西当然得留到后面吃,现在王冲要他们帮自己干活。

    “我也说了,兴文寨现在一穷二白,不仅我这个主事人手上没钱粮,寨里的人也都嗷嗷待哺。虽然孙安抚调拨了不少军资,朝廷那边也该能发下扶助,熬到秋熟倒没太大问题。但我的目的是让兴文寨自力更生,自给自足……”

    王冲目光深沉,他这段时间就在思考这个问题,范小石他们的到来,能帮他继续拓宽思路。

    “孙安抚那里发下了耕牛,耕具,还能调来麦种稻种,孙安抚的意思是这些东西,都可以算作赈济兴文寨僰人的钱粮,白送。可我却想把这些物资收到手下,建起常平仓,以常平仓贷给兴文寨僰人。到秋熟前,粮食肯定还不够,还要从外面买粮食,我还想行青苗法,由常平仓借钱给僰人,让他们买粮食。”

    常平仓,青苗法,王冲一下丢出两桩政务,让三人也愣住了。

    鲜于萌下意识地用上了阴谋论:“这是要将僰人紧紧绑在钱上,让他们再无力反乱么?”

    王冲摇头:“我觉得,只有这样,这能让僰人能真正化猎为耕,安居乐业。”

    宇文柏皱眉道:“常平仓不论,青苗法是害民之法啊!”

    范小石嘿嘿冷笑道:“怎是害民之法?这我可要与你论上一论了!”

    这栋长楼就是兴文寨乡司所在之地,底层一半是办事的地方,一半是王彦中所开的乡学,二层则是王冲这位官人的署衙。透过薄薄的木板,王冲等人的讨论,在隔壁便能听得清清楚楚。之前那个赶牛的僰人少女,正竖着耳朵,聚精会神地倾听。

    “这坏人,果然是要害我们的!”

    听宇文柏道出青苗法是害民之法,少女恨恨地啐道。

    “妹妹啊,他是不是害过你啊,你这么恨他?你说得也没错,对女儿家,他真不是什么好人。不过,对老百姓,他绝不是坏人。”

    一个脆声在身后响起,吓了少女一跳,转身看去,正是之前那位姐姐。

    两个少女对视了片刻,僰人少女转头哼道:“你是他婢女,当然要替他说话。我为什么恨他?他杀了我娘!”

    李银月被羞走后,到楼下向正在教书的王彦中请过安,王彦中又把她打发上来伺候王冲。听王冲等人在讨论正事,不好打扰,就在楼上逛,正逮着偷听的僰人少女。

    听这少女说王冲是她杀母仇人,李银月吓了一跳:“那你……怎么不、不找他报仇?”

    僰人少女眉头垮了下来,哀怨地道:“他救了我小娘,还有囤里好几千人,杀了他,我怎么对得起他们?”

    李银月顿时满心怜悯,换了是她,可想不到这么多。

    来到僰人少女身前,李银月低声道:“那也该狠狠打他一顿!”

    少女讶异地看看李银月,心说你不是他婢女么……

    怕是在跟自己开玩笑,少女没多想,振作心气道:“打他也不解恨!就得押着他,帮我们过上好日子!赎他的罪!”

    李银月觉得这个僰人少女真是好样的,比自己坚强多了,顿起结交之心,问:“妹妹叫什么?”

    少女抽抽鼻子,眼中闪起异彩:“我叫失蚕,姐姐你呢?你身上带着什么香囊,怎么这么好闻?”

    “我叫李银月,木子李,银月就是银色的月亮,我爹说我的命是银月护下的。”

    听到这个颇有韵味的汉名,僰人少女不甘地道:“你可以叫我……蚕娘,我的汉名叫罗蚕娘。”

    失是僰人族名,也被当作姓氏。而她们这些罗始党僰人要屯田入汉,改汉姓是必然的,只不过她们还轮不到朝廷赐名。

    罗蚕娘再闷闷地道:“这姓名,是他取的……”

    李银月抓起她的手,笑道:“你问这香味是什么,不是香囊,是香华,也是他作的。”

    罗蚕娘眨着圆圆的大眼睛,楞了片刻,问道:“他……到底是怎样一个人?”(未完待续。。)

我的月饼全是枣泥馅的(请假)

    忙碌了小半月,中秋时准备安静在家码字,顺带整理一下思路,但思路一上来,就越想越乱,有些收不住缰绳了。

    鼎宋这本书写到现在,五十万字了,回首一看,缺点很多。如很多朋友所说,臃肿,平淡,主线不明。原因也自省过了,就是眼大肚皮小,而且有些钻了牛角尖。虽然想着要说故事,但是脑子里始终是社会结构,历史规律,必然性和偶然性,怎么也跳不开这个圈。再加上匪头有必须要在细节上补全逻辑的偏执毛病,书才一直这么温吞水。

    想来想去,其实核心问题,还是对原本所设定的解决路线没有信心而已,想到开书时还大言不惭地说过很多豪言壮语,匪头就有些想钻桌子。

    书终究是写给大家看的,不仅有自己的想法,也得让大家看到想看的。有人说要看种田,有人说要看打仗,还有人说要收拾奸臣,匪头脑子里却是“这些都不重要”,这当然要出问题。

    今天想吃月饼,看着琳琅满目的月饼,却又没了胃口,也不知道吃了啥,肚子又不舒服。身心两重不舒服加在一起,这种状态,实在不能勉强敷衍了,所以匪头只好再次坏掉本来就没多少的节操,请假,今明两天请假。

    放松一下,把思路整理好……(未完待续。。)

第一百二十一章 新政窥弊改青苗

    李银月和罗蚕娘在讨论王冲是怎样一个人,而隔壁范小石和宇文柏则在争论常平仓和青苗法,尤其是青苗法的好坏。

    宇文柏立场偏向旧党,自然要抨击青苗法。而要谈青苗法,就得从常平仓说起。

    常平仓是在春秋时越国就开始尝试的制度,汉时创立,唐时普遍设立。到神宗朝前,都是以赈济地方灾患,平抑粮价为目的而设。粮贱时购粮入仓(籴),粮贵时卖粮出仓(粜)。除了平抑粮价外,常平仓还兼赈济和借贷。

    “王荆公立青苗法,借口是革常平仓旧弊,实则专为敛财!”

    宇文柏就说到熙丰变法,王安石立青苗法时,名义上的“初衷”。常平仓制度确实有很多弊病,其一是设于州县城廓,“惠不过三十里地”,难及乡村。其二是常平仓储粮,保管麻烦很多,很容易滋生弊病,官吏也容易上下其手。其三是常平仓由地方自主管理,经营问题很多,籴粜非时。

    宇文柏认为,比起目的在于平抑粮价和赈济灾患的常平仓制,青苗法就是纯粹的弊法。

    青苗法是在每年春秋粮熟前,由官府贷钱给民户,取利两分,由民户自己买粮度过青黄不接之日。

    此法看似善政,民间高利贷往往倍息以上,青苗法才两分利。可民户借高利贷若只为度日,完全可以借粮还粮。而借钱买粮,正是粮贵之时,田熟还钱又是粮贱时。这是隐性的又一道折变,实际算下来。民户至少要承担八分利。

    此法名义为自愿,其实是官府强制。朝廷以青苗利钱作为诸路提举以及基层官员的政绩考核目标。官员们自然会以权力强行摊派。而且青苗法又将富户强行纳入借贷范围,规定要贫富结保才能借钱,富户作为甲头,必须承担贷钱风险。

    “此法实乃不税而税,干脆叫青苗税好了!古往今来,聚敛天下之策,胜过此法多矣,却未闻有欺世盗名能如此法者!行此法后,常平仓旧制则废。连广惠仓也被并入,国家不复天下人之国家,而是商贾聚敛之物!王荆公所谓不加赋而天下足,种种皆此手段而已!荆公更为实仓本而改户绝法,悖逆人伦,苏老泉(苏洵)所作《辨奸论》正合用于他!”

    宇文柏义愤填膺,直接骂王安石为大奸。

    就青苗法本身而论,王冲的观感与宇文柏相近,这一法打着善政的幌子。行赋税之实,后世房产税等手段颇有取此法精髓之处。

    青苗法的损害不止在害民,尤在其借贷本钱是取自常平仓,这就把常平仓的社会保障功用给抹消了。

    宇文柏的抨击很到点子。王安石当政时,认为常平仓有名无实,一方面推动常平仓全面转向有息借贷。一方面则是将常平仓本挪作青苗钱本。

    挪用常平仓本犹觉不足,还把专门用于救济孤寡的广惠仓也并了进来。而广惠仓的本钱来自户绝产。据传王安石当政时,还改户绝法。但凡亡故者没有直系继承人的,即便还有兄弟姐妹,都无权继承,列作户绝产没官。此说未经考证,但自王安石变法起,户绝产就被朝廷盯上,从立法到执行各个层面一再严苛,这却是事实。

    关于户绝法,范小石有不同意见:“兄终弟及,本不合礼教……”

    熙丰所立户绝法正是以此为据,按汉家伦常,本该是嫡亲相传,兄终弟及,那是夷狄之道。

    这话出口,他自己就觉不对,宇文柏和鲜于萌也瞪住他,王冲更轻喝道:“慎言!”

    本朝开国,太祖太宗不是兄终弟及?此时的皇帝,不是兄终弟及!?

    熙丰时改户绝法的官员,乃至王安石,没有想到这一点?怪不得户绝法改得悄悄的,没有引起天下大议。而这一朝皇帝登基,又悄悄改了回来,不再把户绝范围定得那么宽。

    经宇文柏的批判,青苗法几乎是黑得发亮,找不到半点白处。

    因刚才口误,范小石的辩解只好从旁入手:“青苗法施行确有弊病,不过是荆公用人不明……”

    这几乎是通论了,把新法的问题都归为执行问题。王冲前世带领销售团队,对这事却有不同认识。

    “大宋官吏就是这些人,收税是他们,治平是他们,刑狱是他们,虽说问题很多,却没到百事败坏的程度,否则大宋早就垮了,这说明官吏还不是不可救药,或者一定会把好事办成坏事。真是好事一定办成了坏事,那就得问问这事是不是真是好事。话又说回来,如果非要个个都品行高洁的官员才能推行,那我大宋还需要作这事?”

    王冲这么说时,心中却是另一番用语。设计一项制度之初,本就要考虑执行问题。如果这项制度出现执行问题,不去追问制度设计,却去怪体制,这就是本末倒置了。

    王安石搞青苗法,会没想到执行问题?强行摊派,变相折纳,官吏以此害民,这些问题王安石想不到,对得起他的才学和见识?王安石肯定想到了,只是他不在意,或者说本就在他预料的“承受范围”之内,因为他的初衷就是“富国强国”。

    听王冲站在宇文柏一边,范小石有些急了,话题转到青苗法本身上:“青苗法之弊在变常平仓制,在用人,在强行摊派,却不是一无是处。抑民间高利贷,削豪强之利,免贫户失地之苦。本朝不抑兼并,以致豪强富户横行。富户上隐田亩,下凌贫苦,这也是宽济此害,护天下根底之策!”

    宇文柏针锋相对地道:“小石,你这依旧是新法标榜之名而已。且不说王荆公照搬桑弘羊的均输法和市易法何等荒唐,削了民商,富了官商。就说青苗法。青苗法要贫富结保方能借贷,其间的富户就有分别计较。”

    “那些不过是几十亩地。小有宅产的富户,本不愿借贷。却被强贷,还要保其他贫户贷钱。贫户偿还不得,身无一物,一走了之,苦了这些富户。而那些阡陌连野的富户,本有势力,因连保而对贫户又多了监看之权,一旦贫户还不起,就逼为客户。身家皆没。”

    宇文柏再冷笑道:“至于那些拥田百十顷,真正的豪强富户,青苗法能动得了他们?你能指望官吏去逼他们借青苗钱?青苗法利低,确能抑豪强的高利贷。可这仅仅只是稍抑而已,并不损豪强富户大利。天下民户五等,豪强、巨富、小富、平户、赤苦,青苗法是大损天下小富!须知小富之户,才是天下根本!所谓耕读之家,大多皆是小富之户。便如守正一般。这哪里是护天下根本,是损天下根本!”

    鲜于萌也掺和道:“没错,就如市易法一般,面上看。市易法削了豪强商贾之利,可天下商贾终归是中家小家居多。官府市易务俨然一巨商,还有官府强权为凭。强卖强买,豪强商贾只是损利。中家小家则是损根本。市易法一行,中家小家破家者不计其数。这与青苗法是一般道理。”

    王冲有些走神了,他想到的是后世所得税法……的确是一般道理,至少就青苗法而言,对豪强富户还只是利害皆有,而对一般富户,那就是彻底的盘剥了。由此来看,王安石之智在后世依旧发扬光大啊,老老实实挣钱的中产阶级,是最佳的盘剥对象。

    范小石被批得体无完肤,索性把问题捅大:“你们也只是司马温公旧论,于国家何益?国家贫弱,就得另开财源。莫不成就袖手坐观作事之人,品头论足而已?荆公之法,本义还是削强富国,即便施行有差,有害民之处,却还是让国家积起了财帛。神宗朝、哲宗朝能战西夏,能平四边,不就是靠了新法?”

    宇文柏嗤笑道:“所以就有五路攻夏之败?有四边乱起?”

    鲜于萌又发扬了踩在别人肩上一语惊人的传统:“积起财帛就能安邦定国,就能国泰民安?当年太祖皇帝以封桩库积财,买回了燕云么?”

    范小石哼道:“作事便有错,不作便无错。旧党当政,别说攻夏,根本就是卖边祈和,若是到国家危急之时,怕还要卖国求安。”

    这就扯得远了,王冲赶紧调和。不过两边的论点都很有意思,宇文柏鲜于萌认为,富国不等于强国,这一点王冲很赞同。

    “富国”这个概念在此时很成问题,“富国”富在了谁身上?皇帝与士大夫身上,而皇帝的发言权很大。换了神宗,甚至哲宗皇帝,对自己的皇帝位置有责任心,还能务实地看问题,可徽宗么……这皇帝位置是老天砸下来的馅饼,这位书画双绝的艺术家说不定心底里是不屑的。章敦眼光老辣,所言“端王轻佻”,不在其品行,而在此心性。

    就算只有皇帝和士大夫,在熙丰变法之前,各方还能充分参与,定策还有广泛的博弈。可变法后已是党争之政,国家富了,该干什么,能干什么,能理性对待么?不能,因为台上就只有一派人马了,这时候只能祈祷皇帝和当政的官僚集团足够冷静。

    可现实是,赵佶和他所亲信的臣僚们,显然没这份冷静,也看不到实际问题,甚至有一种拔剑四顾心茫然的满足感。他们干了不少实事,大办教育,大兴救济,以及对西夏用兵,征剿西南蛮夷。可接着他们要干的蠢事,就把自己和整个国家葬送了。

    由此王冲又有了一分深悟,靖康之祸是怎么来的,小儿持金啊……

    不过范小石所说的又是另一番道理,国家要维持下去,就得求变,这也是王冲很赞同的。根本的问题不是变不变,而是怎么变。

    这么一看,王冲是不折不扣的蜀党,其实宇文柏、鲜于萌和范小石也与王冲一样,根底都是蜀党。只是落在具体的法令,以及对王安石的观感上,各自有所偏差。

    王冲调和,问题回到眼前。在青苗法的褒贬上,范小石没有辩过宇文柏,但他依旧不认输,王冲有心在兴文寨搞青苗法,这就是支持。

    青苗法在元佑更化时废止,而哲宗亲政后,又诏各路常平官复青苗法,此时官家登基后,蔡京也力主尽复,却因地方抵制,实际已名存实亡。

    范小石道:“王荆公在淮南行青苗法很顺利,说明只要是在一地,有人亲自盯着,青苗法还是善政。兴文寨要化夷入汉,要紧附田地,还要渡青苗难关,此法正合适。”

    抛开对王安石青苗法的评判,宇文柏首先考虑的是此事的政治影响:“守正在此行青苗法,他日被翻出来,旧党都会当守正是献媚新党,走新党之路,这对守正很不利。”

    经历过了县学之事,大家都很清楚,王冲绝不是新党。

    王冲摇头道:“青苗法之害,你们已辩透了,也坚定了我的信心。我要办的青苗法,绝非王荆公的青苗法。是取该法之善,绝该法之害。”

    宇文柏皱眉道:“那岂不是新党也不喜,旧党也不喜?”

    王冲嘿嘿笑道:“我字守正,作事就只往正处去,哪管什么新党旧党!”

    范小石也犯愁道:“这不就是蜀党之路?他日守正要如何在朝中立身?”

    “朝中立身?我要的是天下立身,朝中……谁管他们?”

    王冲言语豪迈,让范小石等人心绪激荡,都以为王冲不避艰难,要往直中求道,却不想王冲心里正嘀咕道,再过十年,这朝就没有了,我管那班混帐君臣怎么看。

    三人顿时无比好奇,王冲要怎么改青苗法?(未完待续。。)

    ps:  唔~大致思路正了,以后像这样的章节会少一些,谈问题也会在事情里谈,咱还是用事实讲道理~~

第一百二十二章 兴文新颜见旧怨

    三月,原本无名,现在叫兴文河的河岸两侧,一块块田地荡着绿意。这绿意却经不得细看,沟渠所及处的水田里,稻秧歪歪斜斜。沟渠不及处,倚着丘陵起伏的旱田里,则有麻有蔗,甚至还有棉花,但都凌乱不堪。也就田地间片片桑林长势还不错,与竹杉混作一处,将大地妆点得春意盎然。

    依着汉人的指点,罗东福将自家水田中的稻秧一一扶正,原本拉惯了弓的手干这事格外不利索。可他所住的荡轮谷囤已经化为灰烬,兴文寨周边几十里也没了捕猎之地,刀弓再挣不出未来。尽管心中憋着十足的郁气,也不得不重复着这样繁琐的动作,以后的日子,就得从这田里出了。

    田埂上传来女人的吆喝声,那是他的妻子杜喜儿。直起身,捶着腰,罗东福心中的郁气消失了大半。这段时间里,兴文寨来了不少汉家男子,官府鼓励僰汉结亲,可这个都掌妹却没理会汉家郎的青睐,还有官府的彩礼,依旧选择了自己。现在有了田地,有了房子,还有了妻子,不会种田这种小事,又算得了什么呢?

    看着妻子的身影,罗东福就对未来充满了期盼,而不堪回首的过去也近于烟消云散,除了一件事,他师傅失遮的血仇。

    失遮教他弓箭,教他打猎,教他用刀,教他当一个对得起祖宗的男子汉。失遮死了,一家人都被那个汉人少年逼死了,当时他为了荡轮谷囤几千妇孺的性命,把这仇怨压下了。而现在,压下这仇怨的。又多了自己这个家的将来,但不等于他就忘了这笔血仇。

    “官人发了告示。说从下月起,赈济要少一半,粮不够吃的,得去领青苗票借粮。”

    上了田埂,杜喜儿这么说道,在兴文寨,“官人”说的就是王冲,而再说到什么“青苗票”,年轻妇人脸上满是迷惑。

    罗东福也不懂。不过前一句话好懂:“赈济少一半?他们汉人把咱们的粮仓全都搜刮光了,给我们粮食还当是施舍?”

    妇人赶紧道:“终归给咱们修了屋子,分了田,别去算那些了。你也不看看晏州僰人,还有轮缚大囤那些僰人的下场。”

    罗东福没说话了,真要比,他这个荡轮谷囤罗始党人就是个异数,囤里就活下来不到百号丁壮,不是他在那一夜坚定站在失蚕一边。头颅早就埋进轮缚大囤下的人头山里了。

    “去听长老说说是怎么回事”,扛起锄头,罗东福带着妻子往寨子里行去。以前囤里的长老,现在多任寨子里的里正都保。他也就用了老称呼。

    他家的十来亩田地离兴文寨有两里路,其实有些不方便。罗东福本打算在田地间隙立起屋舍,就近照料。可住惯了兴文寨的房子,他和妻子都舍不得搬了。

    下了田埂。走在至少有两丈宽的大道上,脚下的感觉异常舒适。这条碎石、河砂加黄土夯实而成的路贯穿兴文寨。向北通到乐共城,向西通到晏州,足有四五十里。一半是年初官兵修的,一半是兴文寨自己修的。

    当初他砸石头夯土时,还在抱怨干嘛非要在一条路上花这么大力气,两个月下来,却已深深感受到了这条路的好处。首先是平整、宽阔,两辆大车对行时,道旁还可以走人。其次是经得雨淋,泸南雨足,换作寻常的土路,一场春雨下来,就得变成泥泞,而这路两旁都有水沟,能排走雨水。唯一麻烦的是得经常夯平露面,清理水沟。他每月出的三天工里,就有一天要修路。长老说,官人有意等大家日子安顿好了,再把寨子里的路全换成石板路,沟渠和水井也全作成石砌的,这一点他很赞同,到时便是要多加工,也没什么怨言。

    大道尽头就是兴文寨层层叠叠的屋舍,却被一根涂得红白相间的木杆当道拦住,倒不是拦他这样的行人,而是拦车马。正有一辆大车被拦住,车上下来两个汉人,都穿着绸袄,一个中年人,一个少年人,满脸好奇地打量着兴文寨,这准是商人。兴文寨几千号人,吃穿用度,柴米油盐可不是小数。寨子里虽然已有不少跟安抚司的官人们沾亲带故的商人开了铺子,却还是满足不了需求,来这里的商人络绎不绝。

    木杆旁守着的铺丁罗东福认识,算起来还是他远房堂弟,荡轮谷囤仅存的丁壮多被募为铺丁,负责巡防寨子,罗东福本来也可应募,但他觉得这是在给汉人当兵,虽然一月能有一贯钱,三斗米,他还是没去。

    铺丁正用汉话结结巴巴地问对方带了什么商货,再通告对方,若是没有商铺,在兴文寨卖货,得在指定的地方卖,就在不远处,倚着大道的客栈旁边,那里有片集市模样的空地。

    跟铺丁招呼的时候,罗东福看了看这两个汉人,少年该是个读书人,就像上个月来寨子的那些少年,只是这个少年眼圈很黑,神色萎靡,远不如之前那些少年神气。而那个中年人说话的口音跟官人很像,一边耳朵竟然裂作两半,罗永福想,这该是官人的熟人。

    依汉人的说法,官人是太岁星君下凡,而依僰人的说法,官人是上天派来惩罚僰人的不祥白鹰。罗东福虽然记着师傅的血仇,很恨官人,却更怕官人。不敢跟官人有什么接触,心中惴惴,拉着妻子赶紧走了。

    过了客栈和集市,再走过一座接近三丈高的箭楼,就进了兴文寨。兴文寨的布局和建筑都很奇特,即便是习惯了倚山而立的僰人也从未见过。

    寨子中心,是块方圆百步的空场,就一座二层长楼立着,那是兴文寨的乡司加学校所在之处。由空场向四面分出去八条街道,将方圆两里左右的地域划作轮辐一般。罗东福当然不知道。这是按先天太极图的八个方位所划。

    八条大街之间,就是片片屋舍。两道环线又将八条街道内外连接起来。形成两层轮幅,又有小道将各片屋舍分割开。使得街巷特别多,临街的屋舍也特别多。水井、箭楼、小空场零星分布于这些片区,小商铺也均匀地分布在各区的临街屋舍中。

    起初罗东福和其他人都不明白官人为什么把兴文寨建成这个样子,甚至不惮以恶意揣测,这是官人出于某种防备和监管他们的目的。可迁来的汉人却大赞,说即便是成都,都没这么整齐,这么方便,才让他们醒悟。官人是真为兴文寨着想。

    沿着街道进了北面的屋舍区,罗东福夫妇的家就在这里。屋舍都是僰汉通行的高梁斜顶,方便排水,现在还铺的是竹席加干草,未来等瓦窑开工,就可以买瓦换成瓦顶。屋舍的木梁木板都是军物,料足结实,立上几十年都没问题。

    所有屋舍都是两层,每层三间的结构。再有竹篱笆围成的小院,与隔壁相邻一丈。小院大多长十丈宽三丈,兴文寨就是由这样规整的小院拼起来的,总数大约是四百来座。像罗东福这样的夫妻。以及迁来的汉人独得一座,而其他孤儿寡母等妇孺老弱,则是按亲族集体居住。所以即便只有四百来座。却也容下了数千人。

    兴文寨虽建在河谷里,为防水患。却没有倚河而立,而是选在了河岸西面的丘陵之间。因此小院有高有低,倚地势起伏。规整之间又错落相杂,宛如画卷。现在院子里、街道旁中的树都还幼小,待过几年,枝叶繁茂时,兴文寨还不知是怎样一番面目。

    这种风情罗东福是不懂的,他跟妻子回家整理后,就一个人来了北里所。北里所管着他们北区这几百户千多人,是都保在此办理里中事务的小衙门。

    他来得晚了,北里所外的空场里已挤得人满为患,这一任的里正,也是原本荡轮谷囤里会汉话的一个长老正在解说。

    “青苗票是记名记户的,有三联,借粮时得一联,会记上你们的姓名籍贯。拿着给你们的一联票去找常平仓或者粮铺取粮,常平仓是官府的,不必担心。粮铺是商人的,他们若是不给,或者少给,给坏粮,你们不要拿,来里所告我们。”

    “拿青苗票取的粮食,是借官府的,等春熟秋熟后,你们没去借粮的地方,还了粮食和两分粮息,销了票,官府就要找你们。”

    “这个青苗票不是钱,买不到其他东西,有人要私下换,你们千万不要换。如果你们取了票,票却没有从常平仓和粮铺那回到官府,下一年就再借不到粮了。”

    长老的解说让大家纷纷攘攘议论不停,罗东福问了旁人,才知从下月起,赈济要少一半,到秋时就再没赈济,必须全靠自己了。所以大家对这青苗票才格外关心,有了青苗票就能借粮食。

    没等罗东福抱怨,就有人愤怒地问为什么没有赈济了,长老的冷言冷语浇灭了他的怒火:“难不成官府还要一直白白养着你?这赈济还是官人从孙安抚那讨来的,孙安抚是想一直赈济到年末,可成年人每月两斗,小孩每月一斗,你们是想喝稀粥喝到死?官人一面替大家讨来粮种,一面把赈济提高到每月三斗,小孩一斗半,你还不满意?”

    女人们也都纷纷苍白着脸道别问了,有赈济已经是朝廷施恩,他们这几千人,不是官人保了出来,早就不知是何等下场。

    罗东福的怒气也被同族人的凄惨遭遇给驱散了,丁壮被杀大半,少部分幸存的也被刺字,发配给其他峒囤,妇孺也被其他峒囤掠为奴婢,对比起来,兴文寨这些人真是浸在了蜜罐里。

    接着的问题就聚焦在青苗票上,有人问这青苗票借粮要两分利,不借行不行,长老说当然可以,这不是强制的。

    还有人问,为什么不干脆直接借粮,或者直接借钱,非要搞什么青苗票。长老答说,青苗票不止在兴文寨搞,还要在乐共城和晏州搞。大家不可能都来兴文寨取粮还粮,在各处拿了青苗票,就可以在乐共城、晏州等地粮铺处取粮还粮。

    想想妻子扳着指头算了好几天,后几月还缺不少粮,罗东福也开始认真寻思起来,到底要不要借粮,真要借,又需要多少,夏秋熟后能不能还得起。

    “如果是贷钱,先不说粮价之差,就说民户贷来钱作什么。司马温公当初批评青苗法之弊时有言,民户得钱在手,总有不用在正途上的,此话也有一定道理。青苗票就是保证民户所得能专于青苗事,不涉它途。”

    寨中街道上,王冲正对一个少女解释着,这些话早前就跟范小石他们说过了,不过对罗蚕娘,他还是得细致地解说,毕竟这少女在兴文寨几千僰人里很有影响。

    罗蚕娘两眼发晕,依旧是有听没有懂,低着脑袋,绣花鞋划拉着地面,嚅嚅地道:“我们僰人又不是你们汉人,有了钱就想干坏事……反正你说的那个王荆公,是用青苗法聚财,谁知道你用这法,又是存着什么心思?”

    王冲道:“只要坚持青苗法是自愿,目的是在赈济安抚,而不是敛财,王荆公的青苗法,就是好事。”

    王冲所规划的青苗法,其实就是后世救济券的翻版,只不过这是针对有产户,不是单纯的救济,而是有息贷款。除了自愿,以及用代粮券替代钱之外,与王安石青苗法的另一个不同在于还引入了民间粮商。将粮商纳入到兑换青苗票的范围,这是王冲的一个尝试,他想看看,在这事上,官和商各分职守后,是不是能进行有效管制,会暴露出哪些弊病,这可以为他繁荣兴文寨的下一步行动提供参考。

    而行青苗法的另一项目的,也是有助于兴文寨发展的基础,那就是拓展事权。他借行青苗法,将手伸向了包括乐共城和晏州等地在内的泸南南部区域,孙羲叟对几乎全是僰人的这片区域该如何管治,只有守成之策,没有开拓之术。王冲以此法给了孙羲叟一个选择,当然,也为自己扩展事权埋下了伏笔。这点考量,就没必要跟罗蚕娘说了,估计她是更听不懂。

    罗蚕娘曲折地表达着自己的无力感,“反正你把我说晕了,就是好事了吧。”

    王冲很忙,特意抽出时间陪罗蚕娘散心,化解她对青苗法的恶感,自然没听出少女话语里真正的挣扎。此时除了对罗蚕娘这种绝大多数女人都具备的政治无知属性无力之外,也气恼李银月来这里一个月,侍女似乎只是她的兼职,真正的工作是给他捣蛋。罗蚕娘哪里懂什么青苗法什么王荆公,肯定是李银月平时捡着他的话尾巴,说给了罗蚕娘。

    “还是想办法把这两个妹子撵开的好……”

    王冲正这么想着,差点与对面急行之人撞上。

    双方各退一步,王冲皱眉,对面那少年也愣住了。

    “王冲!?”

    那少年惊声道,王冲也是一惊,何广治!?

    再看看何广治身边那个脸色骤变的中年胖子,王冲心道,这便是何广林何三耳吧。(未完待续。。)

第一百二十三章 枭桀之心制鸦雀

    早前王家牌坊下,王冲与何广林见过面。不过那时是夜里,火光下彼此都没怎么看清。

    一年多过去了,何广林憔悴了不少,也消瘦了不少,但身形眉目却没怎么变。而王冲变了,高了半尺,也壮了不少,身材已与寻常成人无异。不是这张面目始终萦绕在何广治心中,何广治都难认出,何况何广林。

    “王冲……”

    何广治再念叨了一声,下意识地往后缩,眼前此人就是他的梦噩。

    “王冲?”

    何广林也是失声出口,眼中隐见惊惶。他因王冲而获罪,先被贬去了永康军,后又因牵连蕃人乱成都,被发配到梓州,来往于梓州和夔州间买卖粮食。

    今日来兴文寨,也是听闻这里聚众数千,粮食匮乏。五口之家,一年要吃粮三十石,这里田地刚开,粮食多要靠外入,一年就是四五万石粮的需求。就算按蜀中一石八百文的平价,这里也有三四万贯的粮食生意。

    “王冲……哈哈……”

    可待何广林镇定下来,一股喜意狂涌上心,生意之喜也被沉沉压下,他再唤了一声,大笑起来。

    “这叫什么……老天爷有眼,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王冲,你也有今天!”

    何广林咬着牙念着,恨意盎然。

    何广治也回过了神,踏前一步,愤愤地道:“就知你有今天,才没跟你一条路走到黑!当日你若是认罪,向提刑司低头。何至于有今日?”

    王冲怔住,听你们的意思。我现在不仅没得功,还是遭罪呢?这是什么来由?

    何广林横肉生戾气。挥手招呼身后的两个伴当:“打!把这小罪军狠狠打一顿!”

    何广治尖声道:“打落他一嘴牙,叫他再说不出话!”

    两个伴当冲了上来,此时王冲才明白是怎么回事,感情这两人当他也跟父亲王彦中一样,被流配至此……

    到底是怎样的消息闭塞,才能让这两人产生这样的误会呢?

    此时王冲还有余裕想这事,可对何广林何广治来说,这哪是什么误会。

    去年年底,他们通过王相公家的渠道。已知王彦中杀人获罪,王冲陪父亲一起来了泸州。那时就有寻着王冲好好整治一番的想法,可惜何广林被分派去夔州组织粮草军需,与王冲父子无缘相见。

    几个月忙下来,战事结束了才回泸州,大军已经散去,招讨统制司已经撤销,这一战具体过程,民间消息乱得很。王冲的大功被种友直和田佑恭分去。攻克梅赖堡,说降荡轮谷囤这两功,又只在泸南安抚司以及僰人中流传,外人也不清楚。

    兴文寨是降僰之地。这里的僰人近于罪囚,在此地见到王冲,又是一身寻常布袍。怎不让两何将王冲看作罪军?

    两个伴当已冲到王冲身前丈许,没等王冲反应。娇小身影就闪了出去,未出鞘的直刀捅中一人胸口。绣花鞋狠狠踹中另一人的小腿,两人惨叫着退后,一个少女已护在王冲身前,正是罗蚕娘。

    罗蚕娘脸泛红晕,撅着小嘴,气呼呼的,是在生自己的气,自己干嘛这么急着护他?这下在他眼里,自己就成了个忘了母仇的下贱女子吧?都是眼前这些汉人的错!

    正怒火高炽,那两个伴当又一脸狰狞地扑上来,后面两人更嘿嘿冷笑,罗蚕娘握住刀柄,就要拔刀。

    一只手压住了她的手,耳边热热痒痒的,话音虽低,却沉到她心底里挠着:“随便动刀,可不是淑女。”

    罗蚕娘一时心绪迷乱,愣在当场,王冲侧身上前,一脚一个,将两个伴当踹退。

    何广林与何广治瞠目,这小罪军还敢回手!?

    震惊再至,王冲挥手道:“拿下!”

    周围已有不少僰人停步,虽不懂汉话,可这动作的意思再明白不过。老的少的一拥而上,将四人按在地上,丝毫动弹不得。

    何广治清楚王冲为人,以为他只是在发狠,仓皇喊道:“王冲,你还是这般跋扈!就不怕罪上加罪!不要乱来啊!”

    何广林喝道:“兴文寨是有王法的!我认识种知寨,你休要作歹!”

    兴文寨的知寨是种骞,泸州军方第一号人物种友直的儿子,这就是何广林所知的一切。他满以为,在这里整治一个小罪军,这些僰人绝不敢插手,却没想到王冲竟能号召僰人。

    死定了,王冲死定了,何广林想得明白,便不再反抗,任由僰人把他绑起来,嘴里就叫着:“我要见种知寨,我要见这里的官人!”

    王冲呵呵一笑:“见种知寨,见官人?好好,让你见。诸位,押他去巡厅等着。”

    见僰人没动弹,拍拍罗蚕娘,少女才醒悟过来。绯红着脸颊,将王冲的话转译,然后乖乖跟着王冲而去。

    路上罗蚕娘问:“他们跟你有仇?”

    王冲随口道:“也说不上仇,就是一点小恩怨。”

    罗蚕娘撇嘴哼道:“瞧你这劲头,是不是要狠狠整治他们?心眼真小!”

    王冲轻笑道:“整治是要整治,可不止如此。”

    他现在忙得很,闲暇也用来安抚罗蚕娘,哪舍得在这两人身上耗时间。真要整治他们,直接在这两人身上扣几桩罪名就好。再狠点,指使僰人在半道劫杀了,也寻不出破绽。大战过后,乱相未绝,零星命案可引不起注意。

    他只是忽然想到,何广林何广治两人,似乎有可用之处。

    不久后便到了王冲的居所,寨中心的乡司只是工作地点,父子俩住在离乡司不远的院子里。外表看起来与其他院子没什么差别,可里面装设齐全。远非空荡荡连床铺都不足,大多打地铺的僰人宅院能比。

    罗蚕娘心神不宁地跟着王冲进了院子。再要进屋子,王冲却停了步。差点撞在他背上。罗蚕娘没好气地怨嗔,王冲却似笑非笑地道:“我要换衣裳,你要跟进来伺候?”

    李银月迎出来时,只见罗蚕娘的背影,嗔道:“你又欺负人家了?当心人家念起杀母之仇,一刀劈了你!”

    王冲进屋展臂,示意李银月替他更衣,笑道:“与其担心她,还不如担心你。你要念着旧恨。夜里一刀捅了我,我还不知是怎么回事。”

    李银月手里娴熟地解他的袍带,褪下布袍,嘴里没好气地道:“少来调戏人,我又没跟你一屋子!早上来唤你起床,你不总是两眼瞪得圆圆的,像是防了一夜的贼么?”

    两人相处月余,李银月已经习惯了侍女身份,伺候王冲穿衣梳洗很有章法。当然。熟络下来,大咧咧的脾性也显露无遗,便是王冲真假难辨地调戏,也红不了她的脸。

    给王冲腰间套上一层横襕。再套上青色圆领大袖袍,把他按到椅子坐下,脱了布鞋。扇扇鼻子表示太臭,娇憨模样惹得王冲发笑。

    穿上官靴。扶他起来,双臂环腰束好革带。又取来长翅方顶乌纱。转到他身前,踮脚戴在他头上。歪着脑袋打量了一番,再调了调乌纱的正斜,拍直了公服的褶皱,试了试腰带的松紧,李银月吐出口长气,颇有满足感地点头道:“好了!”

    这一番折腾,跟少女几乎是耳鬓厮磨,再被少女的清新吐息裹住,王冲也压不住心头的痒意,笑道:“抱抱?”

    少女扇扇浓密的眼睫,没明白王冲的意思,却已被王冲搂入怀中,抱了个结结实实。狠狠嗅了一口体香,再放开她,王冲哈哈笑着出了门。

    “越来越……不是好人了!以前还只是调戏,现在直接非礼了!”

    看着王冲负手迈步,长翅左右摇晃,得意非常的背影,李银月恨得牙痒痒,认真考虑着是不是一个飞踹,让他去吃土好了。

    待王冲身影消失,少女忽然又觉微微发冷,双臂环抱住自己,似乎品着什么,脸颊这才红了起来。好一阵后,拍着脸颊道:“不行不行!还有香莲玉莲等着他,怎能想这些呢,再说跟他也只是三年之约,现在都快去一年了。”

    嘀咕声越来越小,脸色也越来越复杂:“时间真快啊……”

    巡厅是兴文寨总管巡铺之所,相当于县尉司、巡检司一类机构,厅堂里,何广林何广治正惴惴不安地侯着“官人”出现,两人已为怎么说辞计较了好一阵。听铺丁呼喝顿足,一个绿袍官人便进了厅堂。

    何广林何广治顿时瞠目,语不成声:“你、你……”

    现身之人丰神俊逸,气宇轩昂,眉目年轻得过分,与身上的绿公服极不协调。倒不是人不配衣,而是这衣似乎配不上人。

    不正是王冲王守正?

    “你们要找官人,这不是来了么?放心,如你所说,兴文寨是王法之地,你要找种知寨,也由得你。只是他要待会才来,还要多等片刻。”

    王冲坐了侧位,看住两人,悠悠道:“时间真快啊,晃眼就一年多了,两位别来无恙啊?”

    何广治已把身子缩成一团,不敢再看王冲,他怎么也想不到,王冲竟然成了官人!?

    何广林则是一颗心直坠深渊,暗道完了,竟然直直送了上来,这小子准是在战事里得了官,管着兴文寨一摊事。可笑自己竟然不知,还以为对方是罪军,可以随意打骂亵辱。

    一股股悔恨的酸水就在肚子里冒着,何广林觉得,自己算不上英明神武,却也不是昏聩无智之人。可自从前年得罪了这个小子,就一路走了邪运。被发配到永康军跟蕃人打交道,忍气吞声,历练心性,替王相公家争来好处,也不是没有翻身之日。可跟这小子一扯上关系,自己就昏了头,竟然把李木青拉了出来,再有之后的成都蕃乱。

    平心而论,十三太爷很念旧情,没寻着借口。将自己打杀了灭口就已大发慈悲,只是发落到泸州来经管粮食生意。如果勤勤恳恳。作出一番成绩,也还有赎罪的机会。

    今日一见王冲。怎么又失了理智,要当面殴他出气,结果倒好,人家已成了官人……

    看看展着袍摆,正襟危坐的王冲,何广林暗自长叹,十七岁便成了官人,此子真不是一般人物,看他此时的气度。家中的官人,县里的官人与他同处,也压不下他这股气势。人说此子是太岁星君下凡,自己早该信的。

    感觉到身侧庶弟正在打哆嗦,何广林心中鬼火乱冒。早前王家宅院的事不说,后来自己昏了头还要对付王冲,多半都跟这庶弟有关,不是他一天到晚在耳边念叨王冲,自己何至于此?

    此时何广林有心叩头请罪。可心中还绕着一股不甘之气,总觉得这是老天爷在治自己。

    再见王冲坐着侧位,暗道一声侥幸,王冲终究不是在这里一手遮天。不可能随意整治自己。

    厅堂中沉寂了许久,种骞终于来了。这个二十出头,一脸英气的武人进了厅堂。看也不看何家兄弟两人,直直对王冲道:“昨日南面二十里处。有轮多囤的僰人出没,该是在打探兴文寨的情况。你这里得加紧防范。早跟你说先得立寨墙,你却不听。”

    王冲笑笑,拱手道:“见过种知寨,这里有成都商人何……”

    种骞头皮有些发麻,这小子与自家老子交情已深,他所推荐的张立到了陕西种师道手下,种师道回书称赞不已。见了自家老子,他都只称一声“老种”,眼下这模样,该是要算计自己什么吧?早前怂恿父亲和田佑恭灌醉马觉的“英雄”事迹,他可记忆犹新,已将王冲列为平生所见第一奸猾。

    种骞摆手道:“别折腾我,这里是你说了算……”

    一边说着,一边飞也似地逃了出去,留下依旧淡淡笑着的王冲,以及正要开口申冤,却因这景象愣在当场,嘴巴依旧大大张着的何广林。至于何广治,早已软在了地上。

    “好了,种知寨也见过了,现在可以谈正事了吧?”

    王冲一屁股坐上正位,语气虽淡,却如千钧重锤,砸在了何广林心口上。

    老天爷注定了有这一日,怎么也逃不掉了……

    何广林哀叹着,再不迟疑,噗通跪地,叩头道:“二郎恕罪!”

    王冲却转向铺丁:“把那个……东西,拖下去。”

    铺丁拖走已说不出话的何广治,再挥退其他人,王冲才看向何广林:“你我之间只是小事,我又不是粗人,打打骂骂,也泄不了心头之恨。”

    何广林额头顿时出汗,贴着的地面也湿了。没错,这小子是读书人,读书人要泄恨,比粗人可怕多了。

    “若是生死仇人,一刀杀了便是,可你还够不上。对你这样的仇人,怎么整治才最解气呢?那就是帮我做事,做事的时候,还得怕我,怕我念头一转,就叫你万劫不复,所以你不得不全心全意为我效劳,一辈子不敢有异心。”

    王冲这话哪里像是从十七岁少年口里说出来的,何广林心惊之余,也有些不屑。我是得罪了你,我是扳不过你,可听你这口气,要把我当奴婢使唤,那怎么可能?我何广林好歹也是王相公家的人,十三太爷都不能这般待我,你凭什么?

    刚想到这,他脸色再变,心中更寒。

    王冲道:“凭什么是吧?就凭你勾结蕃人,祸乱成都!我有活活的人证,此罪不够灭你满门,杀你的头却够了吧?而且不等官府来杀,王相公家自能……”

    “二郎……不,官人,你说话便是!我何广林何三耳这二百斤,就由官人驱使了!”

    何广林屈服了,这便是他的梦噩,是他把李木青介绍给邓孝安的。邓孝安已死,管家也被邓家寻机弄死了,邓家再无罪责。此事再翻搅起来,罪责只可能落到他身上。那时不管十三太爷再怎么慈悲,也要处置了他,甚至不止是杀他的头,他一家子都可能出事,他家中妻妾儿女成群啊。

    只是这个王冲,要在他身上求什么利?难道是不可见人之事?小小年纪,便有枭雄之心。怎么就惹上这号人物了呢?

    想到这,何广林咬牙再表态道:“不过也要看官人行什么事。若是要去犯比前罪更重之事,我何三耳也不是傻子……”

    大家都直来直去。这很好,王冲道:“什么事能作,什么事不能作,由你自己判断。后事不说,眼下要作的,便是帮兴文寨六千多人度日。你是商人,正要借重你这上面的本事,你姑且就算我暗中的牙人吧。”

    何广林一愣,就这事!?

    见他发楞。王冲冷笑道:“莫非你还以为我要行什么不轨之事?我王冲年方十七,便已得了官身。满腹经纶,再得进士易如反掌,对我来说,仕途坦荡,我要何等糊涂,才会去行不轨之事?”

    这等豪言壮语,王冲说来轻飘飘的,如命定之数一般。何广林依稀见得一层光晕裹住这个少年,不由自惭形秽。

    对王冲的感觉从憎恶一路转向屈辱和敬仰混杂,却听王冲再道:“可眼下便要你作事,我也信不过。”

    何广林精于世事。自然明白王冲的示意,赶紧道:“小的这就奉上钱财千贯,再遣家中儿女来侍奉官人。小的幼女年方豆蔻……”

    果然是心性狠辣之辈,王冲都有些佩服这个何广林。不过他可无心榨取何广林的私财。奴役其儿女。他不忌何广林恨他,但既然要用何广林。就不能再结新怨,而是绑上另一层枷锁。

    投名状,没错,要何广林交上投名状。

    “你庶弟何广治,还须历练啊。”

    王冲话题一转,何广林明白了王冲话外之意,一股寒气顿时透心而入。枭雄,这是个枭雄,十七岁,少年,读书人,这些字眼,从今往后,就得全忘了,牢记自己面对的是一个枭雄人物。

    “请官人示下!”

    想到自己也是被这庶弟所害,何广林咬牙回应,心道这也是你该得的。

    “南面轮多囤依旧不服王化,朝廷在此杀伐甚重,再刀兵相加,太损仁德,正缺一有勇有义之人去送信,并作说客,我正在头痛人选……”

    轮多囤在东南面四五十里,那里的僰人虽未跟卜漏一同举兵作乱,却也不理泸南安抚司颁檄,没有应令前来歃血约盟。最近还对兴文寨有了兴趣,南面接连发生的劫案多半跟他们有关,种骞刚才说的就是这事。

    泸南安抚司自然不容如此威胁,但大军刚散,种友直又忙于新平之地的盗匪之事,抽调不出兵马,王冲便有心一试。选何广治正是假公济私,既处置了何广治,又让何广林交上投名状,还给轮多囤僰人埋了一坑。

    之前本就在头痛人选,送信之人注定是个牺牲品,兴文寨的僰人并不合适,更不可能让范小石等人去送死,却没想到,何广林何广治自己送上门来。对何广林,他有心利用,而对何广治,则是满心憎恶,送这人去死,心中没一点负罪感。

    王冲话说到此已经够了,何广林心有灵犀,叩头道:“小的一定办好!让他舍生取义,为朝廷尽忠!”

    王冲起身,悠悠道:“尽力而为便好,性命重要。”

    何广林暗道,是啊,取了何广治性命这一点很重要。也罢,死了你,活了何家,你的死也是值得的。

    送王冲出门,何广林就觉自己似乎从泥水里捞了出来,说不出的舒畅。此时才觉面对王冲,比面对十三太爷要辛苦得太多。

    “要怎么说服那个怯懦如虫的家伙去呢?”

    何广林很快就进入角色,开始思考自己接到的第一项任务。

    要驱策何广林这种人物,还真是辛苦,没有早就捏在手中的把柄,绝难办到,以后就只能渐渐以利相诱,把他绑牢在自己船上。

    回到乡司,王冲还在思索着,可见楼上空空,只有撅着嘴一直在等他的罗蚕娘,有些讶异:“其他人呢?”

    “大个子在操练铺丁,小白脸在算账,小黑脸在教长老记帐,板凳脸在整理书本……”

    罗蚕娘将众人动向一一道来,王冲道:“听起来,就你没事。”

    “我……我算什么……”

    罗蚕娘有些受宠若惊,竟然把她也算作兴文寨的官了么?这些日子来,她就是闲人一个,放过牛,养过蚕,学过织布,玩过耕田,可终究没找到自己爱干的事。早前她爱干,而且擅长干的,就是在山林里捕猎。

    王冲没品出她的心意,再道:“那去把你小娘请来吧,我与她有要事商量。”

    罗蚕娘道:“小娘?多半就在楼下,带着罗胄听先生上课呢。”

    少女说这话时眉头皱了起来,显然是为某事忧虑,王冲也皱起了眉头,他有同感,这事……真有些麻烦。(未完待续。。)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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