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三十九章 伏龙(2)
伏龙弓上萦绕着淡淡的气体,远看就像燃烧的火焰。
楚定江面色倏然一白,只觉得雪山气海迅速被抽干。
这一箭蕴藏的实力惊人,就连正在厮杀的人都清晰感受到了一种威胁,似乎再不逃离,下一刻便会被烧成灰烬!
这股霸烈的气息,悍然覆盖大半个皇宫,身为化境高手的智长老和冯时自然也察觉了。
冯时目光微转,看向远处那两个人,见他们的箭矢并未瞄准太子,便淡淡收回目光。他的责任是保护国君,当然也包括未来的国君,所以只要太子没有收到生命威胁,他只要寸步不离的守着,其余一概于他无关。
智长老心神只有一瞬的分散,很快又集中在手中的弓矢之上,微有涣散的蓝光重新凝聚。
僵持的并不久,对于双方来说却显得极为漫长。
一声鹤唳响彻长空。
蓝光大盛,将黎明前的朦胧破除,每个人的面上都被映得一片惨蓝。
紧接着又是一声清亮凤鸣,安久手指一松,红芒一只火凤从指间惊起,以迅雷般的速度扑向那片蓝光。
两股强大的内力覆压下来,所有人厮杀的动作都变得迟缓。
太子眯眼盯着那支藏在蓝芒之下的箭迅速逼近二皇子,三百步、两百步、一百步、九十步……随着距离的拉近,他的心提了起来,差一点,就差一点就大功告成了!
“殿下!”在二皇子身边亲卫惊呼的同时飞身而起。
光电火石之间所有人屏息,一切如同静止,又爆发在一刹那。
那支蕴含着楚定江十成修为惊弦在空中精确无误的与蓝芒下的箭簇相撞,骤然蔓延成一片可吞噬广阔湖面的滔天火海,有如张开血盆大口的巨兽,将冰冷的水瞬间蒸发。
似十年又似一眨眼。
雷霆万钧,恍若整个皇城,整个汴京,整个大宋的土地都在颤动。
成百上千的嘶喊声被淹没在这巨大的声响里,就连站在几百丈开外的太子都觉得脏腑被一股巨大的力量震得几欲碎裂。
乘龙殿内霎时间亮若正午,素幡招摇,所有大臣都震惊的看向殿外通红的天空。
战场上被两股力道肆虐,血肉翻飞,随着光芒渐渐熄灭,纷纷如雨落下。
太子脸色苍白,却执着的盯着战场中央,“成功了吗?”
冯时缓缓摇头。
他清楚的看见,智长老的箭在三十步之外便被截住了,与此同时有个九阶高手把二皇子扑下马,并将一身修为散出体外,化作无形之盾护了二皇子周全。
说不定,二皇子现在的状况比太子还要好些。
冯时惊讶又好奇,将修为散出体外是一种自残行为,最好的情况也会变成普通人,二皇子竟然能让一个即将触摸化境门槛九阶高手舍身取义!然而他更好奇的是,是谁射出这惊天一箭。
箭上附着的气息很熟悉,是曾经夜探皇宫与他交手过的化境高手,但持弓者是一个身材娇小的女子。
所有人似乎都被这一变故惊住,在血雨纷纷之中呆怔的看着满眼残肢。
伏在二皇子身上的九阶武师散尽了一生的修为,缓慢的爬起来,口中鲜血将面巾浸湿,声音嘶哑,“殿下没事吧?”
二皇子满身是血,但并未受伤,他是一名六阶武师,自然明白方才发生了什么事情,“你先退回去休息吧,今日大事若成,必不忘此恩!”
大恩不言谢,二皇子给的承诺无疑十分实在。
那人不多废话,拱手起身蹒跚离开。
“杀!”二皇子的一句话,震碎平静。
太子脸色铁青的盯着那张浸染鲜血的脸,恨不能亲自上前与之一决高下。
方才发生的事情,让智长老久久不能回过神来。
当初在梅花里,他明知道强行把内力输入那孩子的体内会废了她的经络,却还是那么做了。既然梅嫣然希望女儿像一个平常人一样活着,那么他可以成全。
然而只有他自己明白这只是借口。不惜毁了梅氏一个练武的好苗子,仅仅是为了一睹惊弦而已!后来的两年间他悟出惊弦,心境上却一直再下降,但他觉得一切都很值得。可是今日,他才终于明白自己多么可笑。
“这才是真的惊弦……”智长老喃喃,沧桑的眼眸越来越亮。
如何能够让一种武器的力量达到其巅峰状态?持有者的实力固然是很重要的原因之一,但同等实力之下如何能比对方更强?
——是战意!
一切武器的巅峰,在于战意!
从刚才对方那一箭惊弦之中,智长老没有过多在意箭矢上缠绕的强大内力,却感受到了一股强悍到极点的杀意!仿佛被死神的目光盯住,那股杀气铺面而来的时候就像死神缓缓伸出了手,就连几乎处于武道巅峰的他都感觉到不寒而栗。
楚定江喘息片刻,感觉内力正在迅速恢复。
这时候他根本不是冯时的对手,可是难得智长老陷入悟道的状态,机不可失,“我去引开冯时,倘若智长老再开弓,你直管躲开便是。”
“嗯。”安久应声。
楚定江身影掠过战场,势若奔雷,三尺青锋剑毫无花哨的直逼太子要害。
冯时眉梢一挑,上前一步,将太子挡在了身后。
悟道有时候只是灵光一闪,智长老此时全然不顾其他,立刻抓住这瞬息之间的感悟,张开弓再次瞄准了二皇子。
他暂时不想与对方生死相搏,而是想在较量中悟得更多。
安久此刻的大部分注意力都放在楚定江那边,他刚刚被抽掉许多内力,恐怕此战艰险万分,她心中隐隐担忧。
二皇子和他身边的护卫也看见了蓝光闪烁,可是他是攻方,现在不能退,一鼓作气,再而衰,一旦退了,胜利的希望渺茫。
“属下为殿下杀开血路。”二皇子身旁的亲卫军喊道。
若不能避,便只有靠九阶武师散尽修为护上一命了。
安久看见了二皇子的处境,但她知道智长老这么短时间内内力肯定无法恢复之前的充盈,箭矢的力量不太可能超越前面那一箭,二皇子周围有那么多高手拼死护卫,左右移动也不算困难,多半不会有事,反而是楚定江的处境令人堪忧。
安久顿了一下,再次张开伏龙弓。
这一次,她并不是为了与智长老对抗,而是直接瞄准了太子。
冯时寸步不离的跟着太子,定然是为了护他,如果想让他分神,最简单粗暴的办法就是对太子下手。
伏龙弓上是一支特制的羽箭,射出时六角型箭头会高速旋转,能够正支穿透人体,留下一个血窟窿。这是楼小舞收到辽国蓝光弩的启发制成,虽不如蓝光弩那般威力巨大,但是胜在实用。
安久的精神力全部附着在箭上,这样,只要箭矢接近目标十丈之内,精神力便能够制住对方,令目标变成一个不动的靶子,也防止周围的人上前扑救,从而提高命中率。
安久相信,除了那边三个注意力完全不在太子身上的化境,此处再也没有人能够抗衡她的精神力。
“弓弩手!保护殿下!”侍卫大喝一声。
众多弓弩手伏在屋顶墙头,所有人目标只有一个——对面那个持弓少女。
楚定江成功分散了冯时的注意力,潜伏在太子一方的杀手浑身紧绷,准备伺机刺杀。
他们是龙武卫,而此时距离太子最近的则是东宫暗卫,他们必须想办法一击命中!他们也知道方才一记惊弦已经耗掉了楚定江太多内力,能够拖延的时间不多,只得互相交换眼神,确定策略。
此时场面混乱,没有人注意到这些人的细微异动。
被上百支弓弩锁定,令安久重新面临她前生最后一个任务,究竟是继续射杀目标,还是暂避锋芒?
生死一念,前世的时候她根本不需要抉择,而现在有些犹豫。
一旦人活着有了希望,便会舍不得死,安久才刚刚找到人生的意义,当然不甘心立刻死去。
短短时间的挣扎,安久决定暂避。
她刚刚收手,转眼瞥见冯时与楚定江的厮杀已经到了紧要关口。
两人厮杀的不见身形,想射杀冯时显然不是那么简单。
还是得针对太子。
安久皱眉扫了一圈,那么多弓弩手若是同时发难,箭雨扑来,她除非有护体罡气,否则实在难以躲开。
许多想法浮现脑海,但她身体已经先于意识行动了。
再次张开伏龙弓,安久的心中一片空明,然而六识是前所未有的空明,她能清晰的感受到每一个针对自己的气息,仿佛也能听到那些紧绷的弓弦之声,眼里目标的身影格外醒目,犹若在眼前。
冯时在与楚定江交手开始就一直稳居上风,只不过他身居宫中,大多数的刺客都由其他暗卫解决,他已经很久没有亲自出手了,因此杀气远远不如楚定江,尽管一直牢牢控制战局,却也一时无法置楚定江于死地。
而此时发现安久瞄准太子,更加无心恋战,出手愈发狠辣。
安久知道自己如果一直僵持,反而对楚定江更为不利。她的目的是转移冯时的注意力,而不是确保射杀太子,所以她大概瞄准之后,便立即放出箭矢。
然而在她松手之前,数百弓弩手已经陆续放箭。
箭雨,如黄蜂一般涌来。
第三百四十章 你只能死在我手中
安久那一箭虽然并不蕴含内力,但是强大的精神力波动已经让冯时感觉到不安,太子的程度只有二阶,就算是加上他周围的那些控鹤军也不见得避不开此箭!
楚定江也注意到周围的变化,他本是背对着战场,并没有亲眼目睹事情的经过,但是当那裹挟着安久精神力的箭矢袭向太子,铺天盖地的箭雨飞过去,他不用深想便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
距离安久太远,楚定江鞭长莫及,除非现在能够瞬移。楚定江很了解安久的能力,这箭雨多半也伤不到她,可是呼吸还是莫名一窒,第一次这么怯弱,不敢回头去看结果如何。
冯时分神的短短一瞬,楚定江手中剑芒大盛,一记杀招紧逼过去,带着不死不休的意志!
那边,安久深陷危局。
面对数百支不同方位的箭矢,她根本无法脱身,但是不能脱身并不代表不可以躲避。
安久的精神力化作丝丝缕缕,清灵的六识可以锁住大部分箭矢的位置,只要不被命中要害即有生的希望。
安久一动不动的盯着那些箭矢一寸寸逼至眼前。
在精神力的世界里,眼前的一切仿佛都缓慢无比,她甚至能够根据箭矢影响之下的气流判断出安全位置。
就当她闪身避过一支箭时,眼前的漫天箭矢骤然停住!
安久微怔,身周霎时被一股熟悉的气息包围。
在空中停滞的箭矢仿佛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拂动,带着可怖力量反扑回去。
她回首望去,只见清晨朦胧的光线里,一袭灰青色的袍子随风轻扬,白净的面上没有丝毫遮掩,却是缥缈山庄的二庄主——魏予之。
他脸色苍白,仿佛下一刻就会随风而去。
“你怎么会在这里!”安久心里涌现许多想法,刚才分明是魏予之救了她,她不是不知好歹,但是一个辽国的谋臣突然出现打乱的汴京皇宫里,怎么看都是一件很值得担忧的事情。
魏予之嘴唇微启,一缕鲜血顺着嘴角流下。
安久蹙眉不语,有点想不明白,“你我是敌人,为什么要救我?虽然以我的实力根本不需要你救。”
魏予之听罢,忽而一笑,什么都没有说便转身离开。
“你站住!”安久欺身上前,拦住他的去路。
魏予之看着她,掏出帕子,神情淡然的擦拭掉嘴角血迹。
“不说你来这里的目的,我不能放你走!”安久道。
后面厮杀声冲天,魏予之所在之处却永远这般宁静悠然,他顿了顿才答道,“在下好像救了条毒蛇。”
安久不语,但是拦在他面前的脚步丝毫未移。
僵持片刻,魏予之淡淡笑道,“你若是死,只能死在我手里。”
安久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半晌,点点头,“这个解释我接受。”
这个解释很荒谬,但很诚实,如果魏予之打算编出什么谎言,寻常人根本看不出什么破绽。
“楚先生现在情况似乎不太好。”魏予之提醒道。
现在魏予之似乎没有一战之力,现在是杀了他的大好时机!
她没有什么道义概念,只是不愿意欠债,且杀他需要耗费一些时间,安久眼下没有这个时间。
安久顿了顿,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瓶递给他,“里面只有三粒药丸,是莫思归配的药,能够修复你伤势,你我各不相欠。”
一般的药物对精神力造成的伤害效果微乎其微,魏予之知道这里面装的是药人血配成的药,他没有装腔作势,抬手接了过来。
安久跃身离开。
魏予之身形凝住不动,脸色越来越苍白,几息之后猛然吐了一大口暗红色的血。
他打开瓶子,稍稍迟疑一下,拈了一粒药丸放入口中。
淡淡的血腥气蔓延在唇齿之间,很恶心的感觉,但是他并没有急于吞咽,而是任由药汁在口中停留。
想着这里面有耶律皇族的血,他心中便感到一股快意。
魏予之是宋人,对辽国并没有强烈的归属感,也许这正是耶律权苍重用耶律凰吾而不重用他的原因。派他来寻药,几乎是把命交在他手里,耶律权苍的确有魄力,也的确对他十分信任,可是他要的不是这些。
魏予之自负满腹谋略,盼望有一天耶律权苍登基,他能够施展胸中抱负,所以才不惜一切的为他谋取皇位。
然而事实永远不如想象中完美,纵使他经才伟略,也不能料到自己所做的一切即使博得了耶律权苍的信任,也不足以让他在辽国立稳脚跟。
如果这一次夺药成功,他能够跻身辽国朝堂吗?哪怕不能,耶律权苍能够让他参与政事吗?魏予之不敢肯定。
他缓步而行,在厮杀与战火中如闲庭信步,萧氏在宝华宫门口。
另一边。
楚定江虽知安久的精神力完全足以应对这种规模的箭雨,但是她毕竟没有经历过,谁知道会不会出现意外?
念及此,楚定江的杀意愈发势不可挡。
冯时为挡安久的一箭分了不少神,此时被楚定江穷追猛打,竟是一时落了下风。
方才安久那一箭射过来的时候,太子周身的护卫都有动作,隐藏在其中的杀手趁机向太子靠近,做出营救的样子。
何采看向一名女弓手,眼神示意她准备动手。
那名女弓手距离太子最近,但是只有四阶的程度,在众多七八阶武师的包围之下,她不可能对太子造成什么有效性的杀伤,但何采需要打乱太子身边的防守,如此才能趁机行动。
那名女弓手目中露出决然之色,张开弓瞄准混乱中的二皇子。
周围的人并没有感觉到太诧异,时势造英雄,现在谁有能耐,都想在太子眼前冒头。
太子侧首看着那个女弓手。
太子好女色,但分得清时候,他并未太过留意女弓手玲珑起伏的身姿,只是觉得她身上有一种极为吸引人的气质。
然而,顷刻间他就知道那是一种怎样的气质了!
女弓手弓箭微偏,双指一松,左手猛然指向太子。
太子与之对视,清楚的看见对方眼中那种狠辣决绝。
三支短小的弩箭映着晨辉,分别射向太子的眉心、喉咙、胸膛。
由于相距十分近,不待太子有所反应,箭矢就已经近身一尺。
为保万全,太子身旁的一名死士箭步上前,用肉躯挡了箭。
近身侍卫里竟然有叛徒!东宫暗卫杀气骤起,有两人挥剑斩杀那名女弓手。
而此时,人群中突然又有二人暴起袭击太子。
若是此时外围有人突袭,暗卫绝对不会有丝毫慌乱,但是内部毫无预兆的叛乱,顿时扰乱了太子身边的防卫。
所有的机会只在这一瞬!
其余隐藏的杀手立即随之冲上来,只有何采没有动。
她站在太子的另外一边,那里只有她一个是追随楚定江的人,只要她有异动就会立即暴露,她需要等待时机。
果不其然,叛变的人数过多,这边的东宫侍卫不得不加入战局,把太子护在身后。
何采顺着队形的变动,成功近了太子身旁,但她很沉着,没有立刻动手刺杀,表面看上去与其他暗卫没有什么不同,都在紧张戒备,保护太子。
而七丈之外智长老发现安久没有迎战的意思,那一箭迟迟没有放出。
眼见安久赶过来,智长老瞬间发现了楚定江对安久的重要性远远超过二皇子,于是箭锋一转,指向了楚定江。
楚定江与冯时厮杀难解难分,身形变幻莫测,又岂是那么好瞄准!
安久脚步一滞,她发现自己眼下过去只会给楚定江带来危险,如果她也加入与冯时的战局,那么智长老这只老黄雀可能随时置他们于死地。
念及此,安久立刻寻了个便于射击的位置。
“拿出你的弓箭。”智长老这时候已经认出刚才射出惊弦的不是别人,而是梅十四。
智长老脑海里浮现出在梅花里时梅十四射箭的那一幕,她的气息可以完全融入黑夜,不起丝毫波澜,却令他感觉到巨大的威胁。
所以他明知道离开楚定江之后,安久不再能够射出那么强大的惊弦,却依旧选择与之对抗,他想知道安久徒箭能够有怎样的威力。
安久算是智长老的半个徒弟,她在这个世界的弓道,是跟着他入门的,甚至连精神力惊弦都是得他所传。
面对这样一个强悍的对手,安久没有信心能够战胜。
不过,信心是一回事,拼尽全力的搏斗是另一回事,盯着那幽幽蓝光,她并无丝毫怯懦退缩。
伏龙弓在安久手中,她仿佛感受到了它细微的颤动,弓心与持弓者相连,她知道那不是害怕,而是兴奋,就如同安久此刻的状态。
“你用内力,这不公平。”安久喊道。
虽然在战场上谈论公平看上去一件很愚蠢的事情,但安久谨记住楚定江的话,智长老并不是很在乎这场于大宋来说至关重要的战斗,他智慧超群,在弓道上却是个十分自私的人。
“内力已出,岂有收回之理?你若能接老夫这一箭,老夫便从此隐退不问世事。”
智长老充满沧桑的声音如在耳畔。
第三百四十一章 伏龙之箭(1)
安久虽然觉得智长老隐退不隐退跟自己没有半点关系,但她还是只能张开伏龙弓。
面对灌注了内力的强大惊弦,就算是楚定江和冯时这般内力深厚的人也未必能有一挡之力,安久更不会有这种自信,但她有个长处——无论面对怎样的险境,总能保持头脑清醒。
短短时间她脑海里闪过无数想法,譬如魏予之强悍诡异的精神力,譬如盛长缨说过她的精神力长处在于集中攻击性。
那么她的精神力杀伤应该不会弱于魏予之,既然如此,不一定是死局。
安久微微抿唇,目光黑沉如黎明前的黑夜,伏龙弓形如圆月,杀气奔涌翻滚,仿佛要将那天边刚刚升起的旭日遮蔽。
如果安久注意到伏龙弓现在的样子,定会大吃一惊,原本通体乌黑只能张开三分之一的弓,现在竟然能够接近满弓,通体泛着淡淡的金红!
撕裂的疼痛在安久的整个手臂蔓延。
杀气在弓弦之间形成一道隐隐约约的箭形,那个小小的箭簇中仿佛囚困了无数怒吼的巨龙。然而从外界却丝毫感受不到这一剑有什么不同,在旁人看来,安久只是拉开了一张空弓而已。
智长老知道安久没有内力,于是悄悄散去了箭矢上三分之二的内力,然而,他对待这一箭的态度却极其严肃认真。他知道这是一个开始也是结束,他于这关键时刻用悟出了惊弦的精髓,而心境已经有了豁口,未来还会不断的下降,在弓道上的追求徒有其形而无其髓,很难再达到高峰。
清澈嘹亮的凤鸣声犹若来自九天之外,劈开一切黑暗阻挡。
而同时,安久指头猛然一松,无数咆哮嘶吼的声音纠缠,宛若数条巨龙纠缠在一起张牙舞爪的从伏龙弓脱困,它们似乎被困千万年,带着无尽的愤怒、杀戮和快意气息直奔目标。
那边的所有人都感受到了这股直面而来的恐怖力量。
智长老僵住。
他并非是被这股力量镇压,而是发现这竟然是自己琢磨出的精神力惊弦!而这中纯靠精神力的东西在他手里一直都是鸡肋,他从未想过,有生之年能有一天看见如此磅礴的一箭!
双箭在空中撞击。
巨龙咆哮着将凤鸣劈开两半,依旧是一种势不可挡的速度和气势。
智长老怔愣的一瞬间,伏龙箭已然逼到眼前。
他看见了这一生最大的恐惧。
数条巨龙张开大口,狰狞怒吼,下一刻就将他吞噬。
他只觉得脑海中一片空白,只有龙尾带着恐怖的力量在识海中狂搅,似是不把他意识绞碎不罢休。
距离不远处的太子看见这一幕先是愣了一下,旋即便感受到了与智长老所见的大恐怖。
那一箭经过智长老之后凝聚的精神力已经散开,那些纠缠在一起的龙终于解脱,四下奔散。
这种涣散的精神力虽然并没有强大的杀伤力,但足以让七阶以下的武师意识中如遭雷劈。
太子身子摇摇欲坠。
何采见状倏然上前扶住他,紧接着寒光一闪,手中的剑从他脖颈划过。
第三百四十二章 伏龙之箭(2)
安久那一箭带来的震撼远远不如太子脖颈间喷涌出的一线鲜血。
何采一得手,太子身旁的暗卫疯了似的用手中长剑招呼上去。
在数十人的包围之下,何采几乎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身体瞬间被十余把长剑穿透,鲜血喷溅,胸腹之间的血洞如筛子。
冯时眼见太子在自己的眼皮底下被人刺杀,心生恼怒,尖啸一声,手中剑光更急。
冯时知道太子一死,他若是不杀出一条血路,今日定会死在这里。每一任皇帝都希望名正言顺,登基之后定然会大力洗白自己,冯时作为最有可信度的知情人,二皇子绝对容不下他。
二皇子看见太子已死,按捺住内心狂喜,下令让周围的控鹤军过去帮楚定江对付冯时。
然而化境高手的战局又岂是寻常武师能够插手?那些控鹤军在外围只能清理太子余党,对楚定江没有任何帮助。
安久射出最后一记伏龙之箭付出了极大的代价,她站在原地久久不动,整个右臂止不住微微颤抖,鲜血从她耳朵、眼睛里溢出,血量并不多,但是点在惨白如纸的脸庞上显得十分可怖。
精神力并不是一种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东西,它与内力一样,一旦过度抽空对身体造成巨大损害。
安久的视线里一片血红,看着远处混乱的战场脑海中纷乱不堪,等那些不安平复,只剩下一个清晰的念头浮上——睡觉。
好想睡觉……
那边智长老的状况看起来比安久稍好一点,只有那双眼睛渐渐失去神采,仿佛智慧正在远离他的身体。
混乱纷杂的战场上,没有几个人注意到智长老和安久的这种变化,因两人都化境强者,所以其他人厮杀的时候都下意识的避开。
楚定江对付冯时已经渐渐感到力有不逮,若非刚刚开始那一箭惊弦抽干了内力,或许还有一战之力,而现在继续下去,恐怕随时都有可能失手殒命。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楚定江一向是个极为冷静的人。于是趁着一丝间隙,急退开十丈。
冯时本也是为了逃走,自然不会穷追猛打,亦是趁机退开。在场所有人中,已经没人能够拦住他,他站在屋脊上垂眸盯着楚定江看了几息,迅速离开。
太阳升起。
宝华门前才前渐渐归于平静,鲜血成河,腥气冲天,皇宫之上的天空被映的一片通红。
楚定江回头,看见安久拄着伏龙弓立于血泊之中,宛若一尊石碑。他的心微沉,动用了所剩无几的内力,一眨眼间便站在安久面前,哑声唤道,“阿久。”
安久微微抬头。
清晨的风微凉,夹带着浓浓的血腥气。楚定江身上的大袍早已粉碎,劲装裹着健硕的身躯,胸口、手臂上有十几道深浅不一的伤口,有些还在向外冒血,但安久知道这些都是皮外伤,他的状况并不算太糟糕。
“嗨。”她咧嘴一笑,发丝随着晨风微扬,映着苍白的面容,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
然而下一刻笑容便凝固在面上,整个身子向后倒去。
“阿久!”楚定江一把抓住她,手臂上已经凝结的小伤口被挣裂,血液再次涌出,将两人身上的玄衣都浸湿。
第三百四十三章 伤
身后纷扰嘈杂的战场已不能丝毫撼动楚定江,他的眼里、耳中、心底全都是安久。
他从震惊和心痛中勉强找回一丝神智,寻了三粒药丸给她服下,然后带着她迅速离开皇宫,赶回梅花里刹云居。
梅花里的湖面上一如往常的雾气渺渺,前些日的战斗死伤令雾气至今盘踞着血腥气。
两人乘舟登岛。
水面上小舟急穿如梭,楚定江不时垂眸看看安久的状况。
精神力造成的创伤非同小可,轻则数月难愈,重则痴傻或死亡。楚定江能够确认安久是因为精神力瞬间抽空才导致昏迷,倘若没有大碍,安久会自然醒来,然而若因此受到重创,能够医治她伤势的医者,当今天下他也只能想出一个莫思归。
不管怎么样,他需要就近找一个安静的地方,梅花里是最好的选择。
“大人!”
船刚靠岸,隋云珠便迎过来。
楚定江没有说话,将船桨随手丢在岸边,抱着安久回她自己的屋子。
隋云珠还没有来得及问情况,眼前便只剩下一道残影。看见两人身上的伤势,他猜到汴京那场战争已经接近尾声了,若非如此,他实在想不到会又谁能把两个化境伤成这样。
日光破云而出,洒下万丈金辉。
光亮从漏花窗撒进来,一道道光束中轻尘飞舞,楚定江已经把安久放在床上,弯身捏住她的脉搏。
他很擅长医治外伤,但对于内伤束手无策,更逞论这种玄之又玄的精神力!他皱眉探了半晌,确认她脉搏一切正常之后才放了一半的心。
“大人也先包扎一下吧。”隋云珠拎着药箱进来。
楚定江沉默许久,回身道,“你看着她一会。”
“是。”隋云珠道。
楚定江拎着药箱大步离开。
隋云珠满心疑惑,躺在床上的安久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外伤,表情中甚至带着些微笑意,如果不是楚定江浑身低到极点的气压,说安久只是睡着他也不会有丝毫怀疑。
楚定江没有离开太久。
只过了一盏茶,他便清理好自己,穿着一身宽袍大袖,墨发披散着走了进来。
楚定江的装束一向神秘而拘谨,大多时间都是一身中规中矩的劲装,外面一件斗篷将浑身遮得密不透风,隋云珠还是第一次看见他这种随意的装扮,只觉得眼前的人充满古朴气息,仿佛从遥远的过去走来。
楚定江坐上床前的绣墩一动不动,大袍垂散在地,身姿挺拔有力,斯文与粗犷结合的恰到好处。
隋云珠看着这幅静止的画面,感觉到从楚定江身上无意识散发出来的威压,挣扎了须臾,终于鼓起勇气问,“大人,十四出了什么事?”
楚定江动作微动,半晌才答话,“她精神力枯竭。你去找莫小药过来。”
莫小药也就是莫思归的那个药童。
隋云珠心说莫小药连半吊子都算不上,怎么可能有本事医治安久。尽管心有疑惑,可楚定江的话永远都是那样不容置疑,他还是没有多问一句,立刻去找莫小药。
少顷。
隋云珠带着一人一虎进来。
大久嗅到安久的气息,欢快的冲到床前,用胖乎乎的爪子拍拍她的手臂。
半晌没有得到回应,它歪着虎头,用那不怎么灵光的脑子艰难思索。
“你可知道如何找到莫思归?”楚定江转身问莫小药。
第三百四十四章 堪不破(1)
莫小药道,“先生没有说如何联络,不过大久是追踪虎,应当能寻到他。”
楚定江看着那头一脸傻相的老虎,陷入犹豫。他知道大久和小月是莫思归养的追踪虎,但大久是专门用来寻安久行踪的,是否能够找到莫思归还是未知数,或许它和小月之间有些感应,只是谁也不知道这种感应有多强。
“忙去吧。”楚定江道。
莫小药看了大久一眼,见它不打算走便独自出去。
隋云珠猜到楚定江心中所忧,“大人守着十四,属下带大久去寻神医。”
楚定江点头,“也好,你能掌控这只虎吗?”
“只要有食物,很好掌控。”隋云珠笑着上前揉了揉大久的脑袋,掏出一粒毒药在它鼻端一晃。
正在思索的大久循着味儿一脸陶醉的跟着他出去了。
楚定江揉着眉心,神情复杂。
这头老虎的贪吃也不知是不是也随了安久。
日影西坠,月东升。
楚定江维持一个姿势凝视安久,始终没有动,仿佛一座万年不移的山岳。
朱翩跹和盛长缨进来时,便看见这幅凝滞的场面。
“定江。”盛长缨开口。
楚定江衣角微动,旋首露出个侧脸,“你们来了。”
两人走到床前看了看躺在床上的安久,盛长缨道,“看着气色很好,想来没有大碍。”
楚定江闻言笑笑,“不必说安慰我的话,不管好歹我都受得住,若真是醒不过来,我更得好好的,我好了才能照顾好她。”
他是一个冷静到寡情的人,可是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浑身都在细微颤抖。没有人发现,只有他知道这才是真正安慰自己的话。
盛长缨多少了解楚定江一点,深深看了他一眼,说道,“你能这样想最好。”
朱翩跹忽然道,“是智长老所为?”
楚定江嗯了一声。
智长老虽然惜才,但在弓道上也极为自私,别人触到弓道巅峰总不如自己亲自登顶。许多人通过努力都能达到的地方并不是真正的巅峰,真正的巅峰只有那寸许之地,只能容得下一人,所以距离那处只有一步之遥的人是孤独的,他要登顶的同时也想除掉其他有威胁的同等高手,尤其是像智长老这样似乎永远只能停留在巅峰之下一步的强者。
当初安久显露出弓道才能,智长老决定悉心栽培,当时她与智长老之间的实力是云泥之别。然而就是这样一个渺小的存在,竟然先一步射出了惊弦!智长老一直平静的心被瞬间粉碎。
如今再对峙,他发现那个自己曾经俯瞰的蝼蚁仅用短短时间就爬到了自己的头顶,这一刻,他的心情复杂,连自己都辨不清究竟是嫉妒、欣喜、惊诧抑或不忿。
其实如果没有安久在那里,智长老或许会考虑自己的立场,而不会如此疯狂。
太子过于阴狠,未达目的不择手段,倘若太子真的登基,梅氏的处境只会更加糟糕,虽说一直处心积虑要篡位的二皇子也不能算光明磊落,但相比之下要好的多,以智长老的智慧,应当知道怎么选。
可如果当时不是那一箭太过惊险,就没有必要暴露安久,她也不会被智长老盯上。
“宿命安排的敌人。”朱翩跹叹道,“命中该有此劫,躲不过。”
她想说,祸害遗千年,梅十四不会及早玩完,但看着楚定江的脸色,她抿了抿嘴,鼓足勇气也没敢说出口。
“你阅遍江湖事,是否有精神力抽空昏迷的先例?”楚定江看向盛长缨。
盛长缨犹豫一下,“你知道能把自己精神力压榨一丝不剩的人,本身精神力和毅力都十分强大,所以并不多见,我只听说过一例,还是在五十年前。”
“那个人结局如何?”楚定江知道他铺垫这么多是为了缓冲那个悲剧的结局,心里也有所准备,但他依旧得听,哪怕多一点经验也是好的。
盛长缨道,“那是个内修化境强者,他昏迷了一年以后……去世了。”
人活在这世上,除了需要肉身的生命力之外还需要精神支撑,普通人也有精神力,只是太过弱小,仅够支撑生命。
倘若精神力坍塌,肉体生命力再强也只能是一个活死人。
沉默使得气氛显得很压抑。
楚定江看起来太坚强,似乎不需要任何安慰,连陪伴都显得十分多余,两人坐了一会儿便离去。
“唉!”人已经走远,楚定江不禁沉沉一叹,粗糙的手指顺着安久的脸庞轻轻摩挲,描绘着她秀美的面部轮廓。
第三百四十五章 堪不破(2)
岛上所有人都认为楚定江并不是一个儿女情长之人,然而直到三天以后,众人才开始着急起来。
这三天里,他没有吃饭,也没有喝一口水,一直坐在安久的床前。
“大人,好歹吃几口吧。”李擎之劝道。
没有人回答。
李擎之不死心,端着一杯水到他跟前,“大人喝口水。”
依旧无人应声。
李擎之坚持一会,见楚定江丝毫不为所动,只好出去。
其他几个人都站在院子里,朱翩跹问道,“还是不吃?”
“嗯。”李擎之苦着脸道,“我本就嘴拙,哪里能说出打动人的话?大人一动不动的坐在床前,是铁了心要把那地儿坐穿,十四不醒他是不会动的!”
“他精的跟鬼似的,什么花言巧语能哄得了他?”朱翩跹看一眼那紧闭的房门,“你最朴实,说不定他能听进去你说的话。”
李擎之送了三天的饭,说的话几乎都一样,而楚定江给的反应也一样。
“倒是我们低估定江对十四的情意了。”盛长缨叹道。
院内一阵沉默,小径上传来轻轻的脚步声。
李擎之戒备的看了一眼,朱翩跹道,“是梅姨。”
话音方落,梅嫣然的身影出现在众人视线里。
“怎么都坐这里。”梅嫣然觉得有些奇怪,岛上的人都不是很喜欢热闹,若是没有要事一般不会大白天聚集到一处。
李擎之像是抓到救命稻草,急忙道,“十四陷入昏迷,大人一直不吃不喝的守着她。”
在其他人的眼里,安久是梅嫣然的女儿,有一个人分担痛苦,或许楚定江会不这么执着。
朱翩跹白了李擎之一眼,心道也不知道说的委婉点,虽说这对母女的关系不怎么样,但毕竟是母女。
“昏迷?”梅嫣然诧异。
“在屋里。”李擎之道。
梅嫣然顿了几息,去了屋里。
屋内洒满阳光,画面依旧凝滞。
梅嫣然走到床边,看着似在甜睡的熟悉脸庞,心慢慢揪起来。她明明知道自己的女儿在华府里,却又觉得躺在这里的也是自己的女儿。
“你歇一会。”梅嫣然深深吸了一口气,轻声对楚定江道,“湖岸的梅林里有一群控鹤军在徘徊,是你的部下吧。他们要见你。”
楚定江动了一下,声音嘶哑,“二皇子赢了。”
是陈述而不是疑问。当时太子已死,虽然余党众多,但也不过是一场血战罢了。
“是的,二皇子已黄袍加身,选了十日后举行登基大典。”梅嫣然说的更详细一些,“功臣都要加官进爵,我不知道你在这次事变中扮演怎样的角色,但你付出了心血,不就是为了今天的回报?”
不,他不是为了名也不是为了利,仅仅是为了证明自己的存在,实现心中抱负,名利只是附带价值罢了,事到如今去领功也只是接了一身负担。
楚定江轻声一笑,没有解释。
“无论如何,总要给下属一个交代。她……毕竟是我女儿。”梅嫣然说出这句话,喉头突然哽咽,“让我照顾她,你还有什么不放心?”
是的,这是她的女儿,就算躯壳中住了别的灵魂,可这总算是从自己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
梅嫣然终于知道自己为什么难受,因为她不忍心看见熟悉的眼睛里透出孤独与冷漠,起初她得知事情真相,心绪复杂,憎恨这个占了自己女儿躯壳的孤魂野鬼,然而相处日久,她发现自己越来越无法清晰的分辨灵魂与躯壳。
如今看见安久躺在床上,梅嫣然除了心疼,更觉得心酸,这个孩子一直都小心翼翼的靠近她,她也没有漏掉那隐藏在冷漠背后的孺慕之情。
“我去去就来。”时隔三天,楚定江第一次站了起来。
梅嫣然点头,替他坐在床前看守。
外面的人看见楚定江出来不禁欣喜,可惜还没来得及打个照面,眼前便只剩下残影。
梅林。
楚定江悄无声息的出现在那群黑衣人藏身之处。
“大人。”众人现身,冲他单膝跪下。
楚定江目光一一掠过每个人,最终停留在一个持刀的男人身上。
那人感觉到巨大的威压,浑身骨头几欲碎裂,他知道是因为什么,但咬紧牙关拒不请罪求饶。
“夙,安排你带人阻挠智长老,为何不行动!”楚定江语气平静,但威压如一座山从天上砸下来,似乎连大地都在止不住颤动。
夙的脊背瞬间被汗水浸湿,感觉到楚定江的压制放松了一点,他才能说话,“当时有另一个弓道高手与智长老对峙,属下以为计划有变。”
“这不是借口,说实话。”楚定江冷冷道。
他们都是受过训练的控鹤军,没有接到改变作战计划的命令,绝对不能随意行动,这是刻在骨血里的规则。
夙在他的威压之下挣扎着吼道,“因为何采!”
当他正要带人去围困智长老时,看见何采孤身潜到了太子身边,他知道只要她一出手,不管成功与否都必死无疑,所以他私自改变作战计划,欲图保住何采。
夙放弃挣扎,整个人趴在地上,模样十分狼狈,“你知道她喜欢你。”
楚定江挑眉,他还真不知道何采对自己有意思,当初他说要留下几个人保护安久,何采就自告奋勇的领了任务,除此之外,他与她的交集极少极少,甚至他在这些人面前连相貌都没有露过。
“因为她喜欢你,所以才奋不顾身的帮你完成大业。”夙察觉到身上的压制更松了几分,强撑着坐起来,仰头仔细打量这个领导他们的男人。
目测看来,楚定江的确每一样都比自己优秀。
“她见过那个女子之后,答应随我一起回老家。”夙坚毅冷然的目光变得柔和,“我追随你就是为了有一天能够与何采一起弃刃归田,如果她死了,我所做的一切又有何意义?”
楚定江沉默须臾,“你走吧。”
夙似乎没有想到楚定江这么轻易的放过自己,不禁怔住。
楚定江道,“愿意归隐的人现在可以离开,有想领赏的人留下。”
第三百四十六章 堪不破(3)
在场几十人陆陆续续起身离开,只有夙留在原地。
“何采没了,属下想找到活下去的理由。”夙道。
夙是个孤儿,从十二岁起被收入控鹤院,经历数不清的生死试炼最终加入控鹤军。他接触杀手一行较晚,在以后日日夜夜枯燥的厮杀里,十二岁以前的一切种种都越发的鲜活清晰,就连几次与乞丐抢食险些被打死都成了弥足珍贵的记忆,他始终,都无法真正做到心如寒冰。
午夜梦回,脑海里都是自己曾经杀掉的那些人,他开始在控鹤军中找玩伴,用欲望和对方的体温驱逐冷夜。
他喜欢何采,刚开始是因为她身材火辣,不过是想像平常一样借她体温度过一夜,控鹤军中的人都是活了今日不知还有没有明日,女杀手对于贞操看的并不是太重,然而何采就像贞洁烈女似的,不仅没有答应,还与他打了一架。
自那起,便勾起了他征服对方的欲望。
至于何时身陷情网,他也不清楚,只知道何采答应一起归隐时他欣喜若狂,只知道何采死时他觉得五雷轰顶。
夙喃喃道,“原以为做杀手这么多年,早已淡泊生死,可直到何采死在我眼前,我才知道自己一直不曾堪破。”
堪不破的并非生死,而是情。
楚定江看着他,觉得就像在看自己一样。
这一世活到前一刻他还以为顿悟了,谁想淡泊了雄心壮志,竟又陷入另一个魔障。
人生在世,总要有些痴狂才能活的精彩,楚定江如是想。
“我败了。”楚定江叹道。
夙微诧,这样布下天罗地网轻松灭了太子势力还不算失败,那怎样才是胜利?他忽然愤怒,“我们这些人豁出性命挣来的结果,你说败了?”
相对历史上大部分的谋权篡位,这一场战的确算是轻松,这与楚定江有莫大关系。
“你们赢了,是我败了。”楚定江淡淡道,“纵我倾覆江山,却护不住一个人,所以我败了。”
楚定江心里觉得自己是活了两世的人,从一开始就比别人占了便宜,然而末了谋了江山却护不住自己的女人,这是命运对他赤裸裸的嘲讽。
在战国烽火连天之中,楚定江曾觉得若是有机会,他未必会比张仪、宋初一、犀首等人差,时至今日,他觉得自己差远了。
“怨不得何采会喜欢你。”夙有些释怀,尽管心中仍因何采的死而悲伤,但又觉得何采为了自己喜欢的人而死,也算是遂了她的心愿,其实是另一种完美。
有些人很少儿女情长,却总能吸引许多儿女情长的人。
楚定江从身上解下玉佩丢给夙,“这是二皇子赠予我的信物,拿着它去找二皇子或许能够得到厚赐和重用,但大利常伴大险,你自行掂量。”
夙握着玉佩仿佛握住了烫手的权柄。
楚定江看着慢慢他握紧玉佩的手,缓缓道,“它或许可以填满你内心空虚,又或许,你会觉得越来越空虚。”
没有等夙说点什么,楚定江闪身离开。他不知道何采的情意,也没有必要因为何采的死偿还别人什么,他只是忽然觉得厌倦了,也累了,或许真的是心理年纪太大了吧,总也找不回二十啷当岁时那种撞了南墙也不回头的执拗劲儿。
他想,哪怕安久再也醒不来,他也情愿在她床前坐到地老天荒。
汴京。
刚刚经历血洗过的皇宫还充斥这血腥气,宝华门附近都被鲜血浸染,那些血沁入青石砖,怎么冲刷都还留着痕迹,最后只好一一撬掉铺上新的。
还有十日便是赵镬的登基大典,这么大工程令整个皇宫都忙的人仰马翻。
赵镬眼下主要忙着三件事情:处理太子余党;宣告天下自己才是正儿八经的继承人;封功臣,以及追封在宝华门之变中为自己大业牺牲的忠臣。
赵镬压着一干大臣在紫宸殿忙到深夜,间隙休息两刻,他站在殿外远眺。宝华门那边灯火通明,映亮了墨色天空,人声喧哗,或许是心境之故,他竟然觉着隐隐显出几分热闹欢快。
接手自己亲爹留下的烂摊子,赵镬才真正感觉到肩上沉沉的压力,大宋内部已经腐朽,外面强敌环饲,一个弄不好可就要在他手里亡国的。
冗官冗兵,重文轻武,从朝廷到民间,都充满了对大宋现下发展不利的因素,究竟该先从哪里下手?
照着以前的心性,赵镬肯定会迫不及待的从各个方面着手,但经此一役,再加之这几天接触许多繁重的政务,令他短时间内迅速多了几分成熟稳重,想到那位神秘的楚先生对自己的评价,赵镬心里又多了一丝慎重。
楚定江曾经直言不讳的告诉赵镬,他如今各个方面都不错,满腔热血是好事,可是作为皇帝只有热血还不够,他最最缺少的就是稳重淡定。
当时赵镬并不能深刻理解,他觉得自己花费这么多心血,冒天险夺得皇权,就是为了这万人之上的位置所附带的巨大权力,他可以依照自己的心意来改造这个几欲倾颓的国家。而如今真正坐到这个位置上,他发现,哪怕坐拥江山,似乎也并非所有事情都能随心所欲。
如果要达到目的,他必须要压抑自己的心性和满腔热血。
“圣上。”华宰辅拱手施礼。
赵镬收回思绪,叹了一声,“宰辅,为何一切与朕最初的想象截然相反。”
华宰辅顿了一下,脑中迅速思索他这句话背后的意思,他将赵镬的心思猜的八九不离十,然而嘴上却说,“老臣愚钝,请圣上明示。”
在这种明显是君臣谈心的气氛中,作为一个合格的大臣,他必须不能猜到皇帝内心想法。此事上,只有表现的愚钝才安全。
“朕曾以为坐在这万人之上的位置,便可以大刀阔斧的去除大宋沉珂,朕一定能够做得比任何人都好,可是……”赵镬转身看着华宰辅,“朕眼下却觉得束手束脚,宰辅是父皇的左膀右臂,还请教我。”
华宰辅再施礼,“圣上折煞老臣。”
赵镬虚扶起他,“不必过谦,我一直都信宰辅忠国忠君。”
他这话说的委婉,大意是:父皇不信你,我信你,所以你放心吧!
“臣得圣上这一句话,万死不辞。”华宰辅客气了一句,而后便不再纠缠这个话题,他在没有支持二皇子以前便了解过其秉性,这是个直爽的人,不喜欢旁人行事言辞打太极,所以一改从前圆滑的作风,直接道,“圣上能这般想是大宋之福。老臣力图革新的心情与圣上一般,可惜如今大宋根基已有动摇之相,用力不宜过猛,若是想重铸,须耐下心来徐徐图之。”
“卿以为应当从何处下手?”赵镬突然接到这么大一个摊子,早已经迷茫,现在急需听听这些老臣的看法和意见。
华宰辅顿了顿,言简意赅的道,“臣以为,当务之急在于兵。”
华宰辅也是个胸有抱负之人,说这话不是为了迎合赵镬的喜好,而是真的等不起了,辽国虎视眈眈,很有可能趁着大宋内乱未稳之时大军压境。辽军若是真是一举攻上汴京,整顿别的还有个屁用!
赵镬眼睛一亮,抚掌道,“宰辅之言正合我意。”
华宰辅看了一眼少年眼下乌青,迅速移开目光,心里觉得自己选择的没有错,不管赵镬将来怎样对待这一班老臣,至少他把心思放在了挽救国难上。
“宰辅可知道楚定江其人?”赵镬忽然问道。
华宰辅心里突的一跳,难道楚定江是他儿子的事情暴露了?想到这个,华宰辅除了觉得惊诧,便是满心的憋屈冤枉,这混蛋小时候就有异于常人,实在让人心生恐惧,不管是找妾生子当替身还是入控鹤军,都是他自己拿的主意,跟自己这个当爹的半文钱关系都没有,他早就不当那人是自己儿子,可万一这混账身世被扒拉出来,华氏依然头一个遭殃。
第三百四十七章 **
如若真是暴露,楚定江与华氏的关系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撇清的。
纵是历经千锤百炼的华宰辅也不由汗流浃背,眼下情况不明,只能硬着头皮道,“臣不知。”
“此人莫名出现在朕的身边,为朕扫清障碍,可如今又莫名消失。”赵镬说到最后如喃喃自语,“难道真是上天助我?”
华宰辅微不可查的松了口气,楚定江立如此大功,华宰辅却没有愚蠢的对年轻的皇帝说出真相,华氏堪堪从泥沼中抽出一条腿,他不能让皇帝觉得“成也华氏,败也华氏”,既然皇帝认为是天赐,那么就是天赐吧,“上苍自应为真龙保驾护航。”
饶是赵镬如此不喜被人拍马屁,听了此话也十分受用。
他眼下忙碌不堪,无暇分神纠结,但此事被他藏进了心底。
新帝登基,天下各处都显得分外热闹,唯有梅花里寂寂如昨。
在安久晕过去的第四天,楚定江第一次露出凄容——安久失禁了。
人成年之后之所以不会在睡梦中失禁是因为精神力之故,安久先前一直昏迷,却不曾失禁,楚定江便觉着还有一丝希望,对于精神力高强、意志坚定的人来说,只要有一丝残留,那么便苏醒有望,如今这状况……大约是一分一毫的精神力也没有了。
梅嫣然默默为安久擦拭身子,然后清理床铺,待一切都做完,也如楚定江一般呆呆的站在床前,她思来想去,当初安久莫名的出现在梅久体内,想来是有机缘?眼下也没有旁的法子可想,索性死马当活马医,反正也没有什么害处,试试也好!
梅嫣然出岛去接梅久,希望她能够把安久唤醒。
先皇驾崩,控鹤军分崩离析,华容添与梅久之间的关系缓和了不少,要出府也不是什么难事,只是她如今怀着身子出门有些麻烦,华容添派了好多仆婢跟着,准备了一天才顺当出发。
梅久是在梅花里死的,对这个地方有中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恐惧中竟然似乎有些畅快。
许是以前过的太无能了吧!如同菟丝子到处依附而生,如今她虽还是要依仗着夫君,但已经明确的找到了自己的定位,先前与华容添关系不睦时不方便插手家里的事,如今上手竟似做了许多年的大妇,上手十分迅速,底下的仆婢多数被她整治的服服帖帖。
死过一次,梅久从心态上发生了很大的转变。
待到了湖岸,华氏跟来的大部分仆婢都被留下,梅久只带了两个心腹随同梅嫣然登岛。
梅久再次见到安久,没想到竟是这种场景。看着安久紧闭的双眼,梅久眼泪不自觉的涌了出来。她自打重生以来,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哭过了。
“娘亲,安久是个苦命人。”梅久想起与安久共处一体时看见的那些地狱般的景象,心中愈发悲痛,原想着一辈子不对旁人说安久的事情,可此刻怎么都忍不住,将她的身世一一与梅嫣然说了。
楚定江在一旁听着,喉头像堵了东西,塞的难受。
梅久在床沿上坐下,握住安久的手,“好日子才刚开头,你不能睡过去。我知道你有了两情相悦的人,心中很高兴,替你买了一个很大的马场,里面能养好多羊,还有江南一处精致宅子,想在你大婚的时候做贺礼,你若一直睡着,我送予谁去?”
梅嫣然看了梅久一眼,心知起初在华氏过的不大如意,就算能存着私房钱,也难暗地里找人办这件事情,她既然能够做到,显然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小白兔了,梅嫣然心里既惆怅又欣慰。
“你说要放羊呢?”梅久握住安久微凉的手,觉得就像是左手握右手,似乎一瞬间又回到了灵魂共一体的日子。
愚蠢的人类,我的志向早就改了!
梅久一喜,“安久,你可是能听见我说话?”
楚定江见梅久表情变化,不由紧张起来,浑身绷的挺直,目光盯着安久那张神情不曾有一丝改变的脸,似乎想从中找出一些他可能忽略的变化。
梅久等了很久,安久都不曾再有反应,好像方才那一句是她幻听了。
梅久苦笑,“你若还能说话,便是天天挖苦我也成。”
“方才怎么回事?”楚定江操着嘶哑的声音问。
“我听见她说‘愚蠢的人类,我的志向早就改了’!”梅久重新想想,忽然觉得有些奇怪,“她原来说要放羊,后来又改了喜好吗?”
安久突然悟了那天楚定江与梅嫣然不在,自然不知道她与楼小舞之间的对话,梅久就更不可能知道了。
“我知道我知道!”楼小舞边嚎着边冲进来,“十四说自己哪怕是一只老鼠,也要做在阳光下自由自在的老鼠。”
“这是何意?”梅嫣然问。
楼小舞摇头,但是一五一十的把当日的情况与三人详细的说了一遍。
其他人都还一头雾水,楚定江却懂了,当初安久就曾经与他说过“老鼠”的言论,她把自己比作黑暗里肮脏的老鼠。她说想放羊,可是不挣脱心灵上的枷锁,那也不过是一只黑夜里放羊的老鼠。
楚定江看着她苍白的脸,眼里针扎一样的疼,她一直都那样痛苦的活着,总算看开了,这遭遇又算什么?上天让你重生一回的意义就是为了让你悟得这个道理吗?那我又是为了什么?
“阿久。”楚定江道,“你真的还有意识吗?”
梅久觉得不是幻听,于是决定在岛上多留些时日,直到再次能够与安久沟通。
然而。
日复一日,终究没有再听见只言片字,仿佛那日真是梅久幻听了。
梅久也是一根筋,认定的事情便一头扎进去,每日除了吃饭睡觉的时间皆守在安久床前,把楚定江都挤到一旁去了。
奈何她如今牵挂太多,除了肚子里这个,还有一个在家里急的直转悠。
尽管梅久递了消息回去,华容添又一向是个十分沉得住气的人,半个月过后终于还是忍不住策马冲到了梅花里。
第三百四十八章 接人
既然先帝已崩,控鹤军也四分五裂,新帝是篡位上来的,不大可能会承先帝遗愿灭了华氏,那梅久就是华氏正经的嫡长媳,她肚子里揣着这个又是华氏未来的嫡长孙,怎能放任久留在外?
梅久从来是个标准贤妻,这一回却难得任性了一次,她觉得只有自己与安久有过那样奇特的关系,半个月前还仿佛听见她说过一句话,怎么能够轻言放弃?
山间下着小雨,到处雾蒙蒙的一片。
华容添和梅久在凉亭里坐了很久,才开口道,“不如把梅姑娘接到华府吧。”
梅久眼睛一亮,旋即又担忧道,“楚先生会同意吗?”
“那是她夫君?”华容添问。
梅久摇头。虽没有什么名分,但梅久很清楚,安久在这个世上最亲近的人是楚定江。
“既然并非夫君,征求其母意见即可,况且接她入华府是为了调养,并非坏事。既然是你的姐妹,我自会倾尽所能相助。”华容添见她眉间仍留几丝愁绪,便握住她的手,语气也柔和许多,“华氏乃是大族,你是宗妇,即使我想陪你留在此处也是不妥。”
梅久心知华容添这是为她着想,“我去问问他们吧。”
华容添点头,扶着她走回屋。
梅久将商议的事情与梅嫣然和楚定江说了。
梅嫣然看向楚定江,“你拿主意吧。”
楚定江顿了顿,转身冲华容添拱手道,“那就叨扰了。”
去华府倒不是为了借助华氏的力量,而是对梅久和安久之间的感应抱有一丝希望。精神力溃散,时间拖的越久情况就会越糟糕,在莫思归回来之前楚定江也不想坐以待毙。
华氏的车马早就停在梅林外,不过是转移个把人而已,就算先前没有做准备也足够用了。
只有一辆马车,十分宽敞,安久和梅久躺在里头丝毫不觉得拥挤,甚至还能容一两名侍婢在车内伺候。
两人并排躺着,双手紧握,就如同几年前灵魂相互依偎。
梅久听见身旁呼吸声清晰,然而感觉不到她的存在。
回忆如潮水般涌来,梅久忽然想起许多年前安久因受到创伤也沉寂了好一阵子,她忍不住坐起来,看着安久的脸叹息,“但愿与上回一样吧。”
这个情景是梅久怎么都不会想到的,她一直以为像自己这样的弱者会死的早……当然实际上她确实死过一回了,可是如安久这样的强者不是应该活的更久一点吗?而不是年纪轻轻就成了活死人。
马车一路缓行,直到傍晚才入城。
华容添私下里安排安久住进了距离梅久比较近的院子,令仆婢不许打扰,只楚定江和梅嫣然守着,只每日送些饭菜进去。
楚定江对这样的安排很满意。
华灯初上,潘楼街开始热闹起来。
楚定江还是坐在床前,掏出一卷帛放在安久枕边,“你接的任务我给你要回来了,还有不到半个月的时间就要交差了,你说好要自己去做,可不许食言。”
这是安久从赏金榜上接下的任务,先前楚定江交给下属,但还没来得及做,皇帝就驾崩了,此事也就暂且搁下。
百忙之中,楚定江却还记得安久说要回来,她要自己完成。
叩叩叩!
有人敲门,楚定江精神力一动便知不是梅久或梅嫣然,然却也是个熟悉的人——华容简。
第三百四十九章 威胁
“进来吧。”楚定江道。
华容简推门而入,见楚定江没有起身的意思,便自己走到床前站了半晌,开口便说了句十分挑衅的话,“你既护不好阿久,便让我来吧。”
楚定江淡淡扫了华容简一眼,他可以嫌弃自己不中用,却并不代表任谁都能在他面前指手画脚,更逞论要夺他所爱。
华容简神色复杂的望着这个有几分熟悉的男人,“我只恨自己没有上心,十四今日才会这番模样。”
华容简说这话并非狂妄之言,如果安久跟着他,至少在安全方面是无虞的,撇开华氏庞大的势力不说,他是不会让自己的女人冲进危险里。
楚定江懂他的意思,然而纵没有华氏,以安久的能力,只要不自己找死就绝对不会死。只是如今楚定江也懒得与他拌嘴,只告诉了他一个浅显的事实,“这是她自己选择的路,我能纵着她,你却不能。”
华氏怎么可能容忍自家的媳妇行暗杀之事?毕竟这还是个正常人居多的世道。
华容简瞧着安久苍白瘦削的脸不由叹了口气,他很喜欢她,可是这种喜欢说不清里面夹杂这个多少其他感情因素。他身边的狐朋狗友多,可交心的朋友统共也就那么两个,与安久在一起的感觉不同与旁人,说好听点,她是个很纯粹的人,换种说法就是脑子一根筋,他可以尽情的幼稚无赖,她依旧那个很可信的朋友。
只可惜,楚定江夺走了这一切!
楚定江杀了华容简的生母,安久作为知情人,在两人之间选择了楚定江而对他撒了谎。
华容简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客观来说,妾生子从小被当做嫡子养大,对华容简来说是一件好事,就算生母不死也只是个姨娘,正儿八经的母亲就只有一个。然则男人的尊严里总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华容简暂且做不到理智对待。
他看楚定江这下场,早年的一番谋划就如同个笑话一样,就忽然想知道他是否悔恨过,“你后悔吗?”
楚定江不语,他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他那些追求、理想,在现今的人看来实在太过天真,没有能够理解,他若说不后悔,旁人恐怕也只当他是死鸭子嘴硬,莫不如不说。
华容简见他不回答,也不曾轻率的下结论,“抛弃家世身份变成一个见不得光的人,连自己心爱的女人都护不住,值得吗?”
楚定江倒真觉得华容简与自己有着宿命的联系了,每一句话都直插心窝。
只不过华容简还是低估了楚定江的承受能力,于他来说,就算天崩了也不过一笑置之。
“值不值得,是我的人生。”
楚定江清清淡淡的一语,却让华容简恨不能咬碎牙,他迄今最恨的就是自己的人生被旁人安排了,他甚至连个选择的机会都没有。他曾经问安久,这样想会不会显得很矫情,明明是很好的日子,举国上下没有几个能比他更富贵更逍遥,一朝得知旧时恩怨竟开始嫌弃这日子起来!若能较交换,天下不知有多少人愿意与他换一换。
可是华容简是个重情之人,有人愿意牺牲一个姨娘换来尊贵地位,他不愿意,有人宁愿不要一个知心朋友换一辈子逍遥,他不愿意。
“尔不若妇人。”楚定江不难想到他如今的纠结。
华容简蹙眉,没有忙着发火,“愿闻其详。”
“你可知楼氏?”楚定江问。
华容简一顿,“知道。”
“楼氏因辽人之故几乎满门尽灭,楼氏二娘立誓报仇。”楚定江握着安久的手,将楼明月的事情言简意赅的说了,“他与莫神医乃是青梅竹马,感情深厚非比寻常,世间不得双全法,她便能狠心与莫思归划清关系。且不论她的选择对或不对,至少行事果断利落,你却连做个选择都难,岂非差她远矣?倘若来找我寻仇,或许我会更看得起你。”
这世界上总有这么一种人,不想得罪任何人,只想把一切做的圆满,若一个普通人是这种性子,再有几分处事手段,累死累活顶多便能赚些和气的好名声,不可能再大的作为了。
楚定江有华容简这么大的时候,已经手握全族命运,杀伐果断。
“你这样的的性子,错过阿久一点也不奇怪。”楚定江知道早在自己认识安久之前,华容简和她就已经熟识了,也知道华容简嚷嚷过要娶安久,不过鉴于他这种性格,楚定江从来都不曾把他列为竞争对手。在楚定江看来,华容简的竞争力甚至不如顾惊鸿和魏予之。
不得不说,还是男人最了解男人,楚定江就没有在华容简身上嗅出他对安久势在必得的味道。不说顾惊鸿那个早已死去的人,单说魏予之此人,表面上看上去温温和和一副不与人争的做派,可是骨子里有一种坚持,楚定江没有漏下他与安久每一次交锋,所以知道这个男人是真的把安久放进心里了。
华容简最早对安久的兴趣,但他效率有点低,一则两人之间除了男女之情之外,更多的是朋友情谊;再则他从小生活的环境很正常,潜意识里对女杀手的身份有种种顾虑。
华纨绔看似放荡不羁,其实内心束缚颇多。
“是呵。”华容简轻笑。
楚定江闻言认真看了他一眼,发觉他的气质有很大变化,早不见了阳光小少年的模样,“看来你最近想了不少事。”
是想通了?还是钻了牛角尖?
楚定江这个生在乱世的人完全不能够理解平庸二字,他觉得人就是要有热血和追求梦想的动力才行,所以不管华容简如何变化,他都觉得是件好事。
男人总要有点性子才行。
想到这个,楚定江微微一怔,说起来华容简变成什么样于自己何干?
“阿久,等你醒来再陪我打一架吧。”华容简伸手去触摸安久的脸庞。
然而,距离还有一指远便被楚定江抓住手腕。
气氛霎时间有些僵硬。
往日里楚定江觉得华容简不具备威胁性,今时却是不同。
第三百五十章章 眷恋与无情
楚定江的功力远胜华容简,但他不愿占这个便宜,而华容简自知不敌,索性亦不曾用内力,两人纯靠力气僵持着。
腕上剧烈的疼痛令华容简额上瞬间渗出一层细密的汗水。
而楚定江仍旧一派云淡风轻,“我曾想鱼与熊掌兼得,如今已弃了鱼,谁若敢动我的熊掌,先杀了我再说。”
“是吗?”华容简额上青筋暴起,语气一如往日般轻佻,“让我放弃,不如你先杀了我?”
“我不杀你。”楚定江手臂轻轻一挥,用内力把他震开半丈远,“若这辈子我不幸早逝,也必定不是死在你的手里,你太弱了。”
华容简无论是从心计还是武力,都与楚定江不在一个层次上,哪怕他还在迅速的成长,也抵不上两世为人的楚定江。
“感情这种事,可说不准。”华容简笑笑,这段时间他多半用来思考人生,已经不再像从前那样容易被激怒。
楚定江心中并不像嘴上说的这样轻视,或许华容简各个方面都不如自己,但有两样东西自己再也找不回了。
——年轻,热血。
因为年轻,没有经历的太多磨砺,所以拥有充沛的感情,爱恨都鲜艳明烈。
那样的感情才足够吸引人,相比较之下,他能给的感情平淡又充满沧桑,他的爱永远不会冲动失去理智,实在没有什么精彩之处。
“阿久,你会喜欢这样的感情么。”楚定江问她。
安久无法回答。
于是楚大叔一个人坐在窗前患得患失。
待回过神来,楚定江不禁莞尔,原来每一个陷入爱恋中的人都会变得神神叨叨。
这等事情多想无益,有时间还不如想想能够为安久做些什么。
如今所有的下属都被他散尽,只余下几个死忠。楚定江不想坐以待毙,于是等到梅嫣然来看安久时,便出去令人寻些有助精神力的事物,譬如天书残卷和那些玉匣子。
在楚定江的授意之下,朱翩跹开始购入此类东西。
然而好物可遇不可求,花巨额钱财得来的东西作用却并不是很大,好在楼小舞贡献了一件冰魄枕。
此物可使凝聚精神力,楼氏世代聚居的山上有这些东西,所以楼氏的女人无一例外的冰雪聪明且性情坚毅,对滋养精神力颇有好处。
安久枕着冰魄枕,梅久每天都来拉着她说话,然而她的身子依旧日渐消瘦,原本鼓鼓的两颊开始凹陷。
楚定江的神情一直十分平静的看着,鬓边竟却染上了丝丝白霜。
梅久觉得,他有时候就像是矗立旷野里的石碑,年年月月,被上风霜,显得格外苍凉寂寥,然而他又是那般遥远而坚毅,让人觉得无法安慰,只能眼睁睁瞧着他平添沧桑。
楚定江浑然不在乎任何人的眼光,只做自己所有力所能及的事情。
他原是不想与华氏再有丝毫瓜葛,而如今华氏提供的东西和华容简私下送来的东西都被他摆在了安久周身,只要能够起到一丝作用,就算再怨恨华氏也不能够拒绝。
这份眷恋至深,他回头细想,竟不知情从何处而起。
沉思之中,楚定江听见梅嫣然的脚步声渐近。
“梅氏来人了,你见不见?”梅嫣然道。
“梅氏。”楚定江想起来梅氏还没有灭绝,余下了梅政景带着几个小辈窝在京城里头,许久没有动静,像是消失似的,“新皇登基,他们又活泛起来了。”
“新皇帝很需要力量。”梅嫣然道。
内政千疮百孔,外面强敌环饲,接手这么一个烂摊子,没有力量当然不行,赵镬急需培养属于自己的势力,凋零而有经验的梅氏和楼氏无疑是不错的选择,至少在短时间内可供驱使,而他们的力量亦不会脱离掌控。
“梅氏来见我还是见安久?”楚定江问。
梅嫣然盯着他鬓边的白发,道,“你。”
楚定江沉默片刻,“告诉他们,想从我这里拿走任何东西都要付出巨大代价,同时必须有说服我的理由,否则不必浪费时间。”
这种语气丝毫没有令梅嫣然不悦,她有时候也很好奇,明明楚定江比她小很多岁,为什么每每以一个长者的姿态说话却丝毫没有违和感?而她与楚定江对话时,甚至会忘记对方的年龄。
梅嫣然很快收回思绪,“我想梅六很清楚。”
她早年离家,不是十分了解梅政景,但她知道自己这个堂弟很聪明也很识时务。
“那就领他们进来吧。”楚定江道。
梅嫣然应了一声,出去带人过来。
这个院子是在华府范围之内,但有个偏门直通外面,华府家大业大,规矩也大,梅嫣然不愿意从华府大门直接出入,便将这偏门当做了自家正门。
不多时,院子里响起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梅嫣然怕影响安久,便把梅氏来的几个人带到了偏屋。
等梅嫣然过来照看安久,他才起身过去。
梅政景坐在偏厅里垂眸思索,察觉屋内光线忽然一暗,抬起头来便瞧见一名身形高大、满面虬髯的男人走了进来,脚下轻的不带起一粒尘埃,然而看上去却沉稳无比,一双眼眸精光内敛,虽刻意敛了气息,但依旧让人觉得极有压迫感。
“晚辈梅政景,见过前辈。”梅政景起身施礼。
身后梅亭竹和梅亭瑗亦跟着行礼。
梅嫣然没有对他们说过楚定江的年龄。
“坐。”楚定江坐上主座,没有一点寒暄,直奔主题,“寻我何事?”
“晚辈知道前辈在控鹤军中威望甚高,圣上能够登上龙座,前辈功不可没,梅氏如今决心复起,却不再愿意做暗杀之事。”梅政景见他说的直接,也没有绕弯子,“想请教前辈,是否知道《控鹤密谱》放在何处。”
《控鹤密谱》里面记载暗卫的有关信息,以及通过途径控制暗卫的办法,新皇帝是发动政变才能够登基,没有先帝传承,必定不知道《控鹤秘谱》的下落,他们要赶在皇帝找到密谱之前把东西销毁,如此梅氏才不会陷入被动,重蹈覆辙,这是他们唯一的机会。
《密谱》是紧要之物,肯定藏的掩饰,可是再严实总有被找到的那一天,对于梅氏来说始终是个威胁。
梅氏的请求楚定江预料之中,反倒是梅政景一口一个前辈令他想起了安久说过的话,她说他和华容简明明差不多大,看起来却像是华容简的叔。
梅政景觉得这个严肃冷寂的男人此刻心情仿佛不错,便道,“前辈若有差遣,只要梅氏办得到,必然不辞。”
“你可知,梅氏与我有仇?”楚定江幽幽道。
梅政景心里咯噔一下,他没有目睹当日宝华门之变,但是智长老很有可能是站在太子一方,除此之外,他实在想不到还有谁能有实力得罪眼前之人,“前辈莫不是说智长老?他如今已是痴傻之人,活着比死更难堪。”
曾经的智者,遭受巨大的精神力创伤,智力连三岁孩童都不如,活着真是不如死了更痛快。
“他还喜欢玩弓箭么?”楚定江淡淡问。
有些人的确智力超群、惊才绝艳,但凡耍点心机都可握人于股掌之中,可楚定江看来,智长老并不是一个谋士,因为他太痴迷于弓道,那种狂热可以令他不顾一切。
合格的谋士,不应该太执着太狂热。
对于智长老来说,最难放下的并非聪明才智,而是弓道。
只要他还能触碰弓箭,就没有废。
梅政景听懂了楚定江的意思,却迟迟没有回答。他是想留着智长老的,撇去亲情不说,智长老精神力被摧毁,但一身精纯的内力还在,对梅氏还有很大用处。
“不摧毁此人,难消我心头之恨。”楚定江起身,“你若未曾想好,休要浪费口舌。”
梅政景狠了狠心,“晚辈把人交给前辈便是。”
如果智长老能够换整个梅氏自由,也值了。谋者近乎无情,智长老于梅氏有功,可是与梅氏族人并不亲厚。梅政景尽管不舍,但作为家主,他不得不权衡利弊,做这等无情的抉择。
逆光之中,楚定江的面容显得模糊神秘,微微弯起的嘴角显得冷酷残忍,“即使你梅氏不答应,我杀他也只是举手之劳,用得着征求你同意?”
梅氏三人脸色微变。
梅亭竹道,“您的意思是想让我们亲自杀了他?”
智长老除了醉心弓道,几乎把一生都付给了梅氏,到头来却被梅氏人亲手解决……三人都觉得楚定江残忍至极。
然而,楚定江远远比他们想象的更加无情残忍。
“杀了他?”楚定江摇头,掏出一只小瓶丢给梅政景,“我不但不打算杀他,还准备帮他恢复记忆,条件是他的一双手。”
小瓶里的药是花大价钱寻来,专治疗精神力创伤后遗症,可是安久连精神力都不见了,更谈不上后遗症,此药自然起不到任何效果。楚定江也不愿意胡乱给安久喂药,只用各种有益于精神力恢复的物件养着,他收到隋云珠的消息,莫思归已经在回来的路上,等确诊之后才好对症下药。
“我这几日抽空取了《控鹤密谱》,你们一个月内拿智长老的双手来换。”楚定江道。
梅政景抿唇不语,几欲将手中瓷瓶捏碎。
梅亭竹问道,“我们若是不换,您打算如何处置《密谱》?”
“我不想威胁的太露骨,不过既然你问,我便告诉你,好东西永远不缺买家。”楚定江话音还在,人已不见身影。
只余屋内几个人如坠冰窖。
第三百五十一章 我想见他
梅氏之所以能够荣耀至今,盖因为团结,家族不能容背叛者,亦不会因为利益而手足相残。
“对背叛者果然不能手软!”梅亭竹冷冷道。
梅嫣然携女逃离梅庄,是家族背叛者,当初长老们议定要抹杀这对母女,谁料因为梅十四危急之中展露出的弓道天赋令计划生出变故。
当时家族正缺人才,意欲培养梅十四。
家族的态度一直都是去母留女,梅嫣然警觉,先一步与智长老做了交易,主动投身控鹤军才留得一条命。
梅十四若是早就死了,眼下他们怎会需要为了她亲手斩断智长老一双手?
“怎么办?”梅亭瑗经历过几次打击之后,已经变得成熟稳重许多,然而面对如此艰难抉择,依旧没有主意。
对梅氏所有的晚辈来说,智长老是一个山岳般的存在,是用来膜拜和依靠的,哪怕如今已经痴傻,可只要他存在便是一个精神依靠!他们连超越山峰的心思都未曾有过,更逞论毁灭这座山?
与其说这是对智长老的报复,不如说是对整个梅氏的报复。
“走吧。”梅政景大步离开。
“六叔。”梅亭瑗疾步跟上去,“你不会真的要对长老动手吧?”
没有人回答她的问题。
直到出了华府,上了马车,梅亭竹才低声道,“谁知此人竟然会为梅十四报仇,这下他知道我们所求之物,恐怕会先占《密谱》来要挟咱们。”
起初梅政景认为楚定江这种控鹤军高层应是十分冷酷,尽管知道安久在这场政变里因智长老之故而陷入昏迷,但他并没有放在心上,以为楚定江对安久只不过是比较重视而已,整个梅氏能带给楚定江的利益远远超过一个安久。
“我错估他们之间的关系。”梅政景闭上眼睛,徐徐出了口气。
以前梅政景一直嫌弃兄长行事太过谨慎保守,直到此时此刻他才明白,当初压在兄长肩上的担子有多重,不是不愿意动,而是一步行差踏错都可能会陷入更加艰难被动的境地。
他来找楚定江是存了搏一搏的心思,他揣测过楚定江可能会提的种种要求,也做好了吃闭门羹的准备,独独不曾料到楚定江会因某人而恨上了梅氏。
梅氏是控鹤军家族,梅政景自是明白杀手杀的人多了,情感会变得麻木,生死都是轻飘飘的小事,爱恨什么的更不值一提。
梅亭竹听出他话音里的自责,劝道,“咱们又不会掐算,出现预料之外的事情实再正常不过了。”
梅亭瑗道,“既然他这样重视梅十四,应当会忙着救她而不是报仇吧?”
一句惊醒梦中人。
梅政景睁开眼睛,与梅亭竹对望了一眼,两人从对方的目光里都察觉了一丝如释重负的感觉。
的确,若不是他们送上门来,楚定江也并没有前去寻仇的意思,既然如此,他们便有些时间去找《密谱》,若实在找不到,也只好牺牲智长老的一双手了。
“若是老太君还活着就好了。”梅亭瑗兀自叹道。
梅氏是从老太君那里得知关于《控鹤密谱》的事情,老太君说过藏《密谱》之地,但是宝华门之变时,他们曾派人偷偷去寻找过,藏书的密室在,可是并没有传说中的《密谱》。
毕竟老太君离开控鹤军也有些年头了,说不定《密谱》早就腾了地方。
宝华门之变只不过是禁宫染血,然而头顶的天换了,整个大宋呈现出一种百废待兴的状态。
天空的云越积越多,傍晚开始下起了雨,随着夜幕的降临,雨中夹杂了许多冰粒。
大宋已经入冬,不知多少人期待开春之后能有另一番气象。
辽国上京。
皇宫里已经连续十余日处于高度紧张之中,直到昨夜一骑急急入城,这种紧张才稍有缓解。
侧殿里,耶律凰吾坐在榻上盯着跪在下面的红衣少女,冷哼,“魏予之这个废物。”
梅如焰心中为魏予之不平,辩驳的话几乎脱口而出,然而话到嘴边又被她生生咽了回去,最终也只是把身子更低了一点。
“梅如焰。”耶律凰吾看见她的动作,皱起了眉头,“卑微的蝼蚁,竟敢肖想苍穹,可笑。”
梅如焰闻言,缓缓抬起头来,直视座上锦服紫衣的女子,“殿下日理万机,还能抽空关心一介民女,倍感荣幸。”
耶律凰吾一手支着下颚,轻蔑的笑了笑,“你今日有资格同我说话,是因为魏予之,我不杀你,也是因为魏予之,与你耍不耍小聪明没有任何关系。所以,好好抱紧他的大腿才是当务之急。”
梅如焰见她起身,心中不禁焦急起来。
眼见那紫色身影下了阶梯,穿过珠帘,马上就要进入后殿,梅如焰咬了咬嘴唇,“我想见他。”
耶律凰吾脚步一顿,旋首看了她一眼,嘴角微扯。
这是个很细微的表情,但是嘲讽意味十足。
随着耶律凰吾的离开,侍女宦官跟随而去,只余下几个值守,如柱子一般站在两侧,宛如殿中只剩下梅如焰一人。
“梅姑娘。”一名宦官进殿。
梅如焰起身。
宦官似有若无的看了她一眼,迅速垂下眼帘,“圣上召见。”
梅如焰眼睛立刻亮了起来,仿佛一片灰烬之中焕发出勃勃生机。
随着宦官来到辽国皇帝的寝殿前,梅如焰紧攥着的手中已经布满汗水。
那宦官在门口止步,“姑娘,进去吧。”
梅如焰抬起手,心中生出一种近乡情怯之感,顿了须臾,才鼓起勇气推开殿门。
一股扑鼻的药香袭面而来,青铜香炉里烟雾袅袅,散发出好闻的清香。
梅如焰走过垂垂帐幔,待看见床榻,眼泪早已不知何时流了满面。
耶律权苍一袭黑色宽袖长袍,端着一盏茶,立于她身后的不远处,静静看着久违的女孩。
梅如焰哭的开始轻微抽搐,花了好一会才渐渐平复情绪,轻声唤道,“先生。”
耶律权苍将杯盖轻轻搁在盏上,发出清脆而细微的声响。
梅如焰猛的回过头,那一张威严而俊美的面容便毫无预兆的撞入眼帘。
第三百五十二章 情之一字(1)
梅如焰想说话,可是半晌竟无语凝噎。
她跟着魏予之做着叛国之事,朝思暮想,无非就是想再见他一面。
陌先生,江湖人称“音杀”,还有一个众所周知的名字,叫魏储之,除此之外,只有极少几个人知道他是辽国耶律皇族的嫡系血脉,他真正的名字叫耶律权苍。
天下知道缥缈山庄有大庄主魏储之和二庄主魏予之,可是只见魏予之主事,从来没有人见过魏储之是什么模样。
此时的他,不是那个神秘的杀手组织的头目,不是人人惧怕的音杀,亦并非梅如焰记忆中那个仙气缥缈又孤僻怪异的陌先生,而是坐拥江山的一代帝王。
梅如焰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那年的梅花里入口山谷烧焦一片,她从衣着和武器辨出陌先生的尸体,那一刻真是哀莫大于心死,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这样一个蝇营狗苟求生存的人竟然会有这么一天,为了爱情这种奢侈的东西心灰意冷。
梅如焰把“陌先生”的尸体掩埋在梅庄的竹林里,他最喜欢静坐抚琴的地方……她在坟前枯坐数日之后,遇上前来寻故人的魏予之。
魏予之的出现并非巧合,而是专程过去接应耶律权苍。
“你瘦了。”梅如焰瞧着那张瘦削却威严日盛的面容,心中百味具杂。
“坐吧。”耶律权苍再临窗的位置坐下来。
梅如焰迟疑一下,寻了一个距离他不远不近的位置坐下,分开这么久,她依旧清晰的记得,他不喜欢别人靠的太近。
“你说,如果你死了要我报仇,这是接受我的心意了吗?”如果是从前的梅如焰,或许会刻意逢迎,以便得到这近在眼前的辽国皇后之位,但此刻在她心里再没有什么比这件事情更加重要。哪怕,他依旧是陌先生,依旧要东躲西藏浪迹天涯,她也愿意毫不犹豫的追随,无怨无悔。
耶律权苍认真的看着这个女孩,面上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
殿内异常寂静,梅如焰觉得自己心跳若擂鼓般震耳欲聋。
“朕赐予你万金。”耶律权苍一开口便让梅如焰变了脸色,但他恍若未见,“回到宋国,好好过活。”
梅如焰脸色苍白,目光却越发倔强,“不管有没有结果,我想知道答案!”
耶律权苍身为一国皇帝,并未因为梅如焰逼问的语气而动怒,语气清淡却认真的回答她,“我从来没有对你动心。”
“那你今日为何要见我,为何要赐我万金?”梅如焰不死心的道。
耶律权苍道,“你嫁给华容简,为辽国窃取诸多机密,立下大功,论理应当封赏,只不过我不再愿意看见你。”
“如果你所说属实,那当初为何又说那样的话!”梅如焰心中其实已经隐隐猜到答案,她害怕听耶律权苍亲口说出来,但如果不是亲耳所听,恐怕这一辈子都不会死心。
耶律权苍垂眸缓缓道,“我若不那样说,你可会心甘情愿替辽国卖命?”
“你……”梅如焰眼泪在凤眸中打转,“你不是这样的人。”
梅如焰以为自己听见答案就会死心,可是听过之后,竟然依旧不愿任命,陌先生是何等的骄傲,绝对不可能为了一个女人的效命就做出这等低俗之事!
耶律权苍抬眼,威严的目光中夹杂着几分惊讶几分无奈,梅如焰远比他想象的更加聪明和固执。
经过一瞬的痛彻心扉,梅如焰头脑渐渐清明,记忆涌现,真真切切,她越发肯定耶律权苍对她并非毫无情意,“我听说你疾病缠身,你赶我走,是这个原因?”
耶律权苍没有回答,梅如焰继续道,“我只是不明白,你既是辽国皇帝,为何会从小长在大宋,为何会是音杀,为何又藏身在梅花里?”
耶律权苍歪了歪身子,一直手撑住下颚,看上去有几分慵懒,“皇权之争太过凶猛,只好避开锋芒。”
辽国上一任皇帝其实是出自耶律皇族的分支,当年辽太祖三十五岁“高龄”,膝下却无一子,于是只好从旁支当中挑选优秀的男孩培养,谁料过了三年,萧皇后竟然诞下嫡子!老来得子本应当十分欣慰,可是那些被当做继承人培养的旁支子弟该如何处置?
辽太祖若长寿,耶律权苍也许会很顺利的继承大统,但时不与人,耶律权苍八岁那年被封了太子,次年太祖在狩猎时受伤,伤势缠绵不愈,拖了一年之后终于撒手人寰。
第三百五十三章 情之一字(2)
被太祖选中的旁支弟子中有一人发动政变,登上皇位。
萧皇后在政变之初便有所察觉,心知形势不可逆转,便令鬼影将耶律权苍秘密送往大宋境内,隐姓埋名,静待时机。
其后,萧皇后被尊为太后,与新帝分庭抗礼,霸权十余年,并培养出一个各方面能力都不错的女儿,便是耶律凰吾。
“至于潜藏在梅花里,则是因为我在大宋的身份已经暴露,辽国追捕更加凶猛,所以我需要一个机会。”耶律权苍道,“让辽国方面以为我不具备威胁性。”
所以,“陌先生”便在梅花里的战斗中“身亡”了。
“我此身不能由己,你且离去吧。”耶律权苍这一生中难得说了这么多发自肺腑的话,这也是他能够给梅如焰最多的关怀了。
“我得罪了华氏,幸得魏先生帮助才死里逃生,再回大宋找死吗?”梅如焰愤然道,“你身为一国皇帝,竟连个女人都护不住?”
耶律权苍忽而笑了,宛若冰雪初融。他站起身来,走到梅如焰面前伸手轻抚她的脸颊,神情中透出前所未有的温和,梅如焰不由怔住。
“我在宋国还有些旧部,护你足矣。你不明白,这辽国才真正没有你容身之处。”耶律权苍说的很直接,“我能够登上至尊之位,全靠萧氏鼎力相助,我不日便会娶萧氏女为后。”
“只要能留在你身边,哪怕为奴为婢也好。”梅如焰知道自己这话说的没脸没皮,可她本来就不是一个高贵之人。
“听我的话,走。”耶律权苍的语气不容置疑。
把梅如焰放在宫里,他活着能够护她无虞,但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几天。
耶律权苍生下来身上就背负了江山之重,多少人多少家族把筹码压在他的身上,令他无从选择,病痛、谋算、争夺注定一生充满阴暗,潜藏在梅花里的日子犹如一场梦境,梅如焰是梦中一抹热烈的颜色,他情愿这场梦永远存在于记忆里,也不愿放在眼前被人摧毁。
梅如焰愣了许久,傻傻道,“不做这皇帝不行吗……”
说罢,她忽然回过神来,脸色涨红,估计这将是她一辈子说过最愚蠢最自不量力的话,就算耶律权苍对她真有那么几分感情,也不会因此放弃江山。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哪怕明知道在他身边危险重重,但只要看见他,梅如焰就觉得安心,觉得全世界没有比在他身边更加安全的地方。
“本非我所愿,宿命尔。”耶律权苍从腰间解下一块令牌递给梅如焰,“此令可以调动缥缈山庄本庄余部。”
梅如焰迟疑一下,接过令牌,“这东西随便我怎么用?”
耶律权苍点头。
“好!”梅如焰将令牌收好,伸手问他,“说好的一万金呢?”
耶律权苍猜到她心中打的什么主意,却也由她,令人拿了宋国通行的交子给她。
梅如焰跟随魏予之很久,知道他一直在寻一种药,而那种药在梅十四身上。这一次耶律权苍病危,魏予之把得来的几粒药交予她,快马送至辽国,也成全她见他一面的心愿。至此,梅如焰还有什么想不通?梅十四手里那些药是耶律权苍的救命药!
梅如焰决心回到大宋,助魏予之夺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