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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雁九     大明望族txt下载     大明望族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六百七十五章 山重水复(一)

    山西太原府顺风标行

    “安化王反了?!”

    标行内账房密室中,总镖头邢大桩惊得几乎跳起来。

    因有成祖这位藩王造反成功的祖宗在,时人听着藩王造反都不免精神紧张。

    邢大桩对面是两个风尘仆仆的汉子,显见长途奔驰而来,一脸疲态,几乎是瘫倒在椅上,不住的往口中灌着茶水。

    因着刘瑾的罚米输边政策,不少受罚官员光靠自家仆从是无法送米粮到九边的,所以一时间镖局的生意大好。

    顺风标行借着这东风(歪风)迅速发展起来,在山陕甘宁各处都立起站点。

    随着这几年经营,交通网越来越完善,消息传递也极是快捷,因有辽东马匹供应,田丰又搭上了这边牧场,马匹充裕,这一路换人也换马,速度堪比驿站八百里加急。

    听得邢大桩的话,其中一个汉子囫囵拿袖子擦了嘴边水渍,便点头道,“要不怎么说不赶紧将消息送给丰爷才是。咱们紧赶慢赶抢先回来,只怕一两日内,消息也会到山西各处了。”

    延绥马市开放时赵弘沛带着陆二十七郎过去筹谋商路了,是李熙与田丰留守山西。

    田丰如今管着整个西北的顺风标行,消息都是他这边处理的。只是他这几日恰往大同去了,如今太原府只剩下个李熙。

    邢大桩反复看了那密信,点头表示会妥当安排,便叫人搀了两个汉子下去好生休息。

    他则骑上马赶过去知会李熙一声。

    李熙的宅子离着不远,邢大桩这还没进大门就听得里头琵琶声声,不由问门房可是李世子在宴客?

    李熙虽还没受封世子,但丰城侯就这一个嗣子,早晚也都是他的,外面抬举人便都这样叫了。

    因都是熟人,也不用什么等着回禀,门房笑着引邢大桩往书房去,道:“没客人,是世子爷要松乏松乏。”

    他们这一路走过,只听得花墙外莺声燕语,却是那边李熙揽着粉头,喝着小酒,听着小曲,一副富贵闲人做派,好不惬意。

    邢大桩脸上登时便不太好看。

    他也是绿林中数得上号的人物,后跟了田丰进了标行,虽如今正经标行当差,可也只听命于田丰,与那什么姓李的姓赵的全不相干,不高兴了面子都不给的,更别说什么敬畏了。

    这会儿他生气,是为自家头儿不平

    他们的头儿田丰那边忙得什么似的,恨不得一个人劈成八半用,这位李大爷可好,只顾自家高乐去了!

    那边当是有人过去禀报了,没一时乐声停了下来,有姐儿谢赏声,有姐儿拿腔拿调痴缠声,着实有些混乱。

    邢大桩是强压着火气没骂出来。

    而李熙那边抽身出来,也没更衣,身上犹带着酒气,转出花园子进了书房,瞧见邢大桩,没端什么架子,笑着拱手道了声总镖头辛苦。

    邢大桩面色稍缓,指了指密室方向。

    李熙知是要事,立时收了脸上笑容,不由郑重起来。

    进了密室,接过邢大桩手中的密信,李熙只一瞥便也是大惊。

    “安化王反了?!”

    他同样下意识喊了一句。

    却也没要人回答,李熙一目十行迅速看完了信,口中又反复叨念着“安化王反了!”这声音里已是压不住的兴奋。

    说起来,李熙这几年过得真是不大如意。

    当初是他聪明,先过继到李膝下,借着张永与丘聚的矛盾、张会与会昌侯孙铭的矛盾,上下奔走,拜了张永、张会和沈瑞的山门,硬生为李谋划着承袭了丰城侯。

    李倒也知恩,对他这嗣子视同己出,坐稳了爵位后屡次上折子为李熙请封世子。

    只是皇上那边一直没准。

    精明如李熙如何不明白,皇上是抻着他,直到他立功才肯封的。

    当初他主动请缨想讨个干实事的差事,揣着火热的一颗心跟着赵弘沛来山陕,也是奔着立功来的。

    却不想这边形势复杂,官员、宗藩、边军、巨贾,各种关系盘根错节,竟是处处受制,迟迟也未能打开局面。

    再看沈瑞那边真将登州打造成苏松一般,又升了官儿,他如何不眼热早知道当初就求着跟沈瑞了,真真失算。

    如今,总算又有个机会摆在他面前了!

    “安、化、王……”李熙口中翻来覆去嚼着这几个字,脸上露出个略显狰狞的笑来。

    邢大桩瞧李熙这样子,以江湖客的思维,自觉地是理解的有人造反,自然就需要有人平叛嘛,李世子乐成这样,怕是惦记着军功吧?

    听说这位过继的爹在京中掌着府军前卫呢,都是官兵,人头熟吧?恰好那个张公公现在兼着宁夏镇守太监,把这李世子塞进兵营,想来不难。

    就是嘛,这位的功夫,啧啧,那是三脚猫都不如的。

    那所谓骑射,不过是纨绔子弟遛马吧,弓能不能拉开都得两说,去了兵营不是拖后腿嘛!

    邢大桩对文弱公子哥儿一般的李熙是压根瞧不上的,心下暗暗盘算着,丰爷却不过面子只怕要挪出几个好手来护卫李世子,还真得琢磨琢磨让谁跟着去没准儿兄弟们命好,能捞个小功劳呢。

    果然那边李熙郑重道:“大桩,你也知此事紧要,现下你把人手拢一拢,有大用。”

    求人就是不同,叫得忒也亲热。

    邢大桩倒也应得爽快。

    却不想李熙分派下来却全然不是他想得那般。

    “留几个好手盯着晋王府……”

    “把能调的人手都调出来,立刻赶往汾州,盯着庆成王府各处。”

    邢大桩唬了一跳,下意识道:“盯着王府做什么,难不成……也都是要反的?”

    李熙摆了摆手,只道:“这种时候,总要防备一二。”

    邢大桩却不容他含糊,直言道:“李世子,咱们就是走镖的,又不是锦衣卫,咱们去盯梢套话的,行。可旁的,做了,就是与官府为难,被打成匪寇可就再难翻身了。”

    他是不懂政治,但绿林出身,对官府剿匪的道道可是明白得紧。

    李熙想了想,又道:“是我思虑不周。大桩,我记得你同徐仪徐千户有些交情,你备份礼,去寻徐千户吃酒。”

    邢大桩呆了一呆,合着,我们不行,就得去搬来行的上?可,你当锦衣卫是咱家镖师啊?!这是吃酒就能搬来的人物吗?!

    “李世子,在下可没有这样的面子。”邢大桩不客气道。

    李熙却闲适的整了整衣襟,道:“你且放心,我往沈参议府上去,回头便去寻你。”

    这沈参议,说的乃是苏松沈氏先前的宗子,长房长子沈。

    沈当年外放山西为布政使司右参议,因着赈灾有功,借着京察打点一番,转了左参议,只是离着参政始终还差一口气。

    自从沈家分宗、贺家倒台,沈与其他兄弟就越发远了,如沈瑾、沈瑞成亲都是礼到人没到,寻常节礼也只是平平。

    不过,赵弘沛到山西时也曾带着李熙拜访过沈,沈倒也没拒之门外,相反,倒是搭手帮了些小忙,彼时还让沈瑞沈理十分诧异。

    这些内情,如邢大桩这样的人是不会知道的。

    若是田丰在,许会仔细斟酌这种时候让不让李熙去找沈。

    可在邢大桩眼里,沈就是沈家人。

    顺风标行有沈家一大股,他邢大桩如今端着的是沈家的饭碗,李熙去找他东家的族人,那他有啥好斟酌的,好生备礼也就是了。

    沈置的宅子离布政使司略远,外观不大起眼,内里园子陈设亦是寻常。

    而沈本人一身家常道袍,看上去朴素得简直不大像江南望族子弟。

    李熙却是知道,这位在山西任上绝没少捞。

    人都道山陕边关,是苦地方,可实际上,山西的豪商,家资丝毫不逊于江南!

    山西平阳、汾州之地一直较为富庶,也有经商的传统,平阳的解州还有着现下山西最大的盐场。

    潞安、泽州则自古便是南北转运要道,又有丝绸产业、煤铁冶业。

    尤其泽州大阳镇冶炼发达,手工制针那是享誉天下。

    当初山西行省提出“开中法”,便是这四地商人最先响应,亦最早获利。

    尤其解州的盐,使得盐引不必非取“淮盐”,更为这些晋商提供了便利。

    这四地商人由此崛起,时人笔记称“富室之称雄者,江南则推新安,江北则推山右(山西旧称)。山右或盐,或丝,或转贩,或窑粟,其富甚于新安。”

    “平阳、泽、潞豪商大贾甲天下,非数十万不称富。”

    即使后来开中法停了,那商路已是趟出来了,至今往蒙古去的商路仍牢牢掌握在几大豪商手里。

    这些大豪商当然也会各找靠山,且山西官场上上下下自然也都会打点到,处处有人给撑腰。

    是以赵弘沛、李熙虽可称一句侯门公子,背后也有大势力,却也是强龙难压地头蛇,动不了这些商贾分毫。

    想从这些人手中拿下最赚钱的通蒙商路来“为皇上分忧”,那是别指望了。

    沈倒是帮赵弘沛牵线搭桥过,将他们引荐给一些商贾,边贸没指望,倒是把山西的一些特产运往山东销到海外也算过得去的买卖。

    因打过交道,李熙登门,沈便十分和气。

    然当他看到了那信笺上的内容,那笑容便凝在了脸上,立时便打发走了一应伺候的下人,又叫人远远守在院子里。

    沈语气极差,近乎训斥道:“布政使司衙门还不曾收到信报,这是哪里来的消息?这种消息也是能混传的?!还巴巴送来本官门上!”

    李熙毫不在意的一笑,道:“咱们顺风标行和八仙车马行的消息,沈大人还不知道吗?左不过这一两天,衙门大约也会有信儿了。”

    他倾了倾身子,道:“我这不就紧着来找大人,好叫大人早做打算。”

    沈其实心下对这个消息信了十成十,面上却仍是黑沉着脸,冷声道:“李公子莫要玩笑,山西府有何打算自是要布政使大人做主,本官岂有越俎……”

    还不等他说完,李熙已抢着道:“我已着人看着晋王府和庆成王府了。”

    沈登时脸色大变,拍案怒喝道:“你好大的胆子!”

    李熙哼笑一声,道:“朝廷诸公对宗藩一向慎重,这个我是知道的,不过大人应更清楚,这几年来,庆成王府惹了多少祸端,皇上申饬了多少回?”

    庆成王府那些仪宾作奸犯科委实太多,皇上厌烦庆成王府也是摆在明面上了的。

    实际上,庆成王府又何止几个仪宾为恶呢!

    当初南海郡君闯去京城被遣返回庆成王府并下旨问罪后,庆成王就曾上书痛陈他子女儿孙不孝,说了包括南海郡君在内的许多郡君、乡君及镇国将军朱奇滔、朱奇浙等诸多不法。

    虽说当时是以退为进吧,但也确实就是有那么多不法事的。

    庆成王有多少子孙呢?现任庆成王朱奇浈记录在册的成年子女就有九十多人!

    据说首代庆成王有子百人。

    庆成王乃是晋王一脉,晋王系共有郡王二十四位,这子嗣不是一般的繁茂。

    那些郡王、将军、县主、郡君纷纷出去建府造宅,如现下的汾州城有半数地方是庆成王府的,另半数呢,属于另一位晋王一系郡王永和王。

    除了官衙还在城中,百姓都被挤到边角地方了。

    这样多的龙子凤孙,哪个不是眼高于顶,视百姓如家奴,为祸地方的事哪里会少了。

    冒出头的、被申饬的不过是一个庆成王府罢了,可实际上,山西宗藩实是大问题。

    “皇上的意思,大人不知道?”李熙直视沈,咄咄道。

    沈一时语塞,进而有些恼羞成怒,拍着案几喝道:“李公子倒是要来教导本官了?!”

    “不敢。”李熙说着不敢,却不曾移开视线,口中更没有半分退让,道,“山西宗藩如今是个什么境况大人不知道?”

    “山东清丈田亩,宗藩那边清出来的千顷有余,这还是不好从严呢。山西可敢清丈?”

    “我细细查算过,山西境内有亲王府三,郡王府七十四,藩府宅邸逾三千!(指辅国将军、县主、郡君等的宅邸)”

    “而庄田,仅晋王府就有四千余顷,各亲王郡王、将军县主合计只怕不下两万顷!”

    “大人在山西多年,熟知山西民情,这山西,一共有良田多少亩?”

    “夺了田,还要争水,百姓要么没田,要么有田无法引水浇田,一年又能得多少收成?”

    “有了收成,又有多少如当初南海郡君仪宾那般兜揽解纳税赋、敲诈勒索小民的?”

    “‘民以食为天’、‘地为民之命’呐,大人!”

    一句句皆如利箭。

    刺得沈一句也答不上来。

    这是多少年积弊了,打宣德年间起就是困扰山西的大问题了。

    山西大小官员谁人不知?

    历代皇上不知吗?!皇上太知道了!

    那,皇上又想怎么做呢?

    当今,早就厌恶庆成王府了。

    正德元年又有山西流民往京城去险些惊了圣驾的事。

    皇上岂会不疑心晋王府?只怕对晋府也是多有不满!

    但能怎么样呢?

    靖难之后,事涉藩王,朝廷总是谨慎再谨慎,生怕逼反了藩王,再逼出成祖那样的人物来。

    再是不满,也不过是敲打敲打,没有天大的错处,也不能削藩。

    这些年,藩王除国的,都是“无子除国”。

    偏在山西的这群宗藩,个顶个的能生,真要子子孙孙无穷匮也!(这让孝庙和当今这子嗣不丰的情何以堪,哎。)

    而今,安化王反了!

    同在西北,安化王与其他藩王可能没有丝毫联络吗?

    可能的。

    但,谁在乎呢?

    就算真没有,也,“可以让他有”。

    造反,那就是天大的错……

    削藩,贬为庶民,名正言顺。

    沈额角有些见汗,他想到了这些可能性,但是,他能做什么?

    他艰难的吞了口口水,咕咚一声,声音大得惊了他自己一跳。

    李熙仍是那副笑模样,声音低沉,道:“大人也是知道,这山西边贸里,有晋王府多少抽红?!庆成王府还有几位仪宾好能耐,能直接搭上那边的商贾?!啧啧,草原上,都是骑马挎刀的,谁知道是商贾还是马贼,还是骑兵呢……”

    沈瞳孔一缩,半晌才道:“你与本官说这些,又有何用?本官也不是那能做得主的。”

    李熙却道:“大人在参议任上也有年头了。”

    沈脸上更黑了。

    当初他为宗子,不说举合族之力供给他也差不了多少。

    宗房经营族产,落下的那许多银钱,让他在京中走关系探门路时出手阔绰,很容易达成心愿。

    彼时他伯父沈沧、舅舅贺东盛都身居高位,很是提携于他,他也算是仕途顺遂。

    那会儿九房的旁支沈理中了状元郎,又娶了阁老的女儿,他还很是不服气了一阵子,明里暗里较着劲。

    可如今再看呢……

    分了宗,族长归了五房,族产交出去,宗房还落得族人埋怨。

    沈理一跃成了湖广布政使,从二品的封疆大吏!

    便是沈瑞那个小娃儿如今品级都在他之上了!

    他呢,三年又三年,这多少年了,还在个参议的位置上打转转!

    他不想上进?!

    如何会不想!!

    沈瑞升官快靠的什么?为皇上分忧呐。

    如今,眼前,就可以为皇上分忧!

    把晋王府乃是山西几家不大安分的王府统统打成从逆,山西地面就清净了。

    皇上会如何犒赏其功?

    沈死死盯着李熙。

    他,还有一桩隐忧。

    他的长子,沈栋,自那年“松江倭祸”中“失踪”后,一直也没有消息。

    他知道,那是被宁藩掳去了,可这么多年,也没人来联系他。

    二弟沈往南昌去了,这些年却也没能寻回小栋哥。

    他养那么大的儿子,又是个读书种子,那是锥心刺骨的痛!

    不盼着儿子活着吗?

    不敢盼!他现在宁可儿子已经死了!

    若宁藩一直捏着他儿子,别说终有一日会拿小栋哥来胁迫他做什么。

    就算,什么都不做,他日宁藩败露,小栋哥也会牵连到他这亲老子的。

    所以,他得做点什么。

    坚定的拥护当今皇上的正统地位,坚决反对一切的宗藩,才不怕被人说“通藩”!

    “我……本官……我这样的位置,便是有心,只怕也是无力。”最终,沈缓缓开口道。

    李熙笑得真诚极了,“查谋逆的事儿当然不能让大人您来。不过是大人一片忠心,出面与锦衣卫徐仪徐千户说上一说。这查案嘛,还是锦衣卫拿手些。”

    沈眼神闪了闪,微微点了点头,“是这个道理。”

    李熙的笑容就更灿烂了些,再次凑近沈,道:“大人呐,延绥能开马市,大同,一样能开。”

第六百七十六章 山重水复(二)

    正德八年四月,春夏相交之际,大家都有点忙。

    宁夏,安化王朱在忙着焚官府、释囚徒、招降边军将领兵卒,忙造反。

    陕西,赵弘沛在忙着游说坐镇延绥的杨一清,想靠着一副好口齿、一身好功夫以及皇帝亲信这一好背景,加入讨逆的队伍,向自己的第一份军功进发。

    山西,李熙忙着盯梢晋王府、庆成王府等宗藩府宅,想着能拦截从逆的书信最好,若是不能,就加紧炮制一些证据出来。

    而京里,诸位大人们也忙着“打仗”打嘴仗。

    被焚毁了弘德殿的乾清宫修是不修?如何修?

    用哪里的木头?征何处的工役?

    以及最最紧要的,银子从哪儿出?!

    围绕着这诸般问题,内官外臣、工部户部好一番唇枪舌剑,愣是从正月十五吵到五月初五,还没有个结果。

    各派手下的御史给事中再轮番借着乾清宫火灾上点儿折子责备一下皇上各种不是、天下各种不公。

    首当其冲,就是皇帝不该纵情声乐不玩花灯不就啥事儿没有了吗?

    “说的都是没道理的话,从古到今,哪个上元节不点灯的?御史家不也一样点灯,也没见把他们烧成灰了。”

    寿哥口中嘲讽,一扬手,将一只活鸡丢过栅栏,落在兽池那湖石堆砌的假山上。

    那山石上卧着只猛虎,皮毛黑白相间,竟是只罕见的白虎。

    但见那白虎四肢舒展,神态慵懒之至,任那鸡在面前惊惶扑腾,始终眯缝着眼睛晒太阳,全然懒怠理会的样子。

    方才寿哥一行刚自狼坊而来,那边几只活鸡甩进去,狼群一拥而上,争抢撕咬,热闹之至,看得寿哥拍手大乐。

    这虎池里却是这般冷场。钱宁怕寿哥觉得无趣,还想着法子要逗弄那白虎过来取食,博寿哥一笑。

    怎知寿哥却是越发欢喜,向左右道:“这才是百兽之王应有之态。”

    钱宁立马识趣的跟着吹捧,左右大小内侍更是联系到帝王,猛夸寿哥一通。

    看管兽池的小内侍往后缩了缩,笑容略显尴尬,就是土狗刚吃饱了十斤牛肉,也会有这等“帝王之态”的……

    寿哥笑眯眯听着众人颂圣,半晌挥挥手道:“再养个把月,就挪到百兽园去。也让百姓同乐。”

    身边立马又是一片“皇上圣明体恤百姓”之声。

    百兽园的总管太监笑得一脸褶子,好像看到银子在招手。

    西苑如今日日开放,百兽园也由五日一开放变成三日一开放,依旧人满为患日进斗金。

    不止门票收入,当初沈传胪给小刘公公(刘忠)支的妙招,允许百姓给兽禽喂食,也是获利极丰。

    甭管是一把小米还是几个果子、一只活鸡,可都比外头集市上卖得贵多了,依旧不少人乐意买来作嬉,不光赚钱,更省了喂养兽禽的开销。

    皇上又是个大方的,许多珍禽异兽也肯放过来与百姓共赏,而这样名贵的禽兽都是要收高价门票的。

    这回来了白虎,这可是祥瑞啊!

    当初进城时候悄没声的谁也没见着,如今能得以一见,百兽园的大门还不被百姓踏破了!

    却说这白虎乃是月前建昌侯张延龄送进西苑的。

    张延龄是早许了皇帝外甥弄一只白虎来的,但这样的白虎若是易得也就不称为祥瑞了,这些年建昌侯府一直叫人在辽东深山老林里寻,却始终未能如愿。

    去岁将入冬时野人女直部有消息传来遇到白虎,重赏之下,便是大雪封山也有人冒死前去猎捕,直到今年开春才终于擒获。

    一众人欢喜之极,敲锣打鼓的把这白虎祥瑞抬出了深山。

    山中消息闭塞,直到了县城里,才得知乾清宫失火。

    历来皇宫失火这种事都要说上天示警的,而御史言官不少折子内容都有流传到民间,生活不如意的百姓更是深以为然。

    建昌侯府的人也傻了眼,这种时候,这祥瑞是献还是不献?

    皇上贪玩的名声也不是传了一天两天了。

    这边儿刚刚上天示警,那边儿就说天降祥瑞,可千万别解围不成反被打成勾搭了皇上玩物丧志的妖孽啊。

    可这一路抬白虎出山动静闹得忒大,十里八乡的人都知道了,再放回去肯定是不行,私下养着更不行,这除了天子又有谁敢养这么个瑞兽?

    这厢急急报进京里,张延龄也是头疼不已,怎么就赶上这么个时候!

    为这白虎耗费颇多,这花银子还花出不是了!

    他进宫和太后商议了许久,最终这白虎还是送进西苑了,只不过十分低调,百姓大抵不知。

    这回要是往百兽园一送,一准儿全城轰动。

    总管太监已经在盘算着这门票收多少合适了。

    而他到底还是眼界窄了,一旁的钱宁就会陪笑道:“皇上慈悲,让百姓也能拜拜祥瑞,天大的恩德!这是不是要做个仪式……”

    他声音略低了些,“也好压一压有些人的嘴。”

    众内侍一听,皆齐齐称正当如此。

    这阵子内官可被外臣骂得狠了,还是句句奔着镇守太监和皇店去的,真是一点儿有油水的地儿都不想给他们留了,众内侍如何不想扳回一局来!

    奈何他们的万岁爷不这样认为。

    寿哥满不在乎道:“压他们作甚么,眼皮子浅的,好容易得了只活鸡,就抢来抢去,且让他们咬去吧。”

    说着又扭头去欣赏那白虎优雅姿态,兴之所至,又吟了两首前人咏虎的诗作。

    众内侍不由都是暗暗苦笑,万岁爷您这不是把御史当眼皮子浅的狼崽子,而是把咱们当活鸡丢着玩呐。

    没等他们再多劝两句,钱宁已是紧跟皇上脚步,大赞皇上气度。

    寿哥瞥了他一眼,忽问道:“你说,御史家点花灯怎的便不走水呢?偏宁王进的灯起了火。”

    钱宁眼珠子一转,陪笑道:“臣见那花灯精巧,想是宁王爷花了心思的,做工繁复,点灯人不晓得机关,失了手也是有的。”

    那日乾清宫布灯的内侍早已在化人场灰飞烟灭了,也就没人能说出个所以然来。

    皆由着钱宁说圆说扁。

    这钱宁没少拿宁王的好处,然皇上曾抱怨山东花灯不好的话却是臧贤透给宁王的,宁王送了华美宫灯来果然得了皇上欢心,加倍的厚礼送与臧贤,这让钱宁很是妒恨。

    这会儿花灯出了问题,钱宁原是幸灾乐祸的。

    不过既皇上问起,他又拿了宁王恁多银两,不好捎带上宁王,话锋捎带,就给自家表功起来:“要说花灯虽小,但想要做得好,却须得费大心思,当初臣干爹进上的金银琉璃结丝灯也是……”

    他干爹大太监钱能在成化年间镇守云南,发现永昌人炼石成丝,堆织成布以为灯屏,称结丝灯,遂扣下方子,不许外流,做出宫灯进献皇家。

    此灯可谓“镂玉裁云,妍雅精工”,华美异常。

    直到钱能死后,这发明这料丝的后人才敢将方子传出去,如今“滇南料丝灯”和江苏丹阳仿制的“丹阳料丝灯”行销海内,备受欢迎,可见此灯精妙。

    当然,其中最最上等的自然还要属进献宫中的,也无怪钱宁有炫耀的资本。

    寿哥的思路却没跟钱宁的话走,没称赞一句钱能,而是道:“既是宁王的灯烧了乾清宫,自是要宁王来赔的。”

    钱宁一噎,立时闭上嘴装死。

    这话怎么接茬?臣愿为陛下分忧去说与宁王听?不,臣不愿意!

    不能好听的话叫臧贤说了,得罪人的倒叫自己去办。

    好在寿哥似乎不在意钱宁是否接话,转而吩咐身边内侍道:“你想着些同刘大伴说一说,让他与内阁各位老先生商议。”

    钱宁登时松了口气,心下又有些纳罕,皇上怎的早没提这茬,拖了这么久倒想起来了呢?

    不知道是不是有人在皇上面前说了什么。

    又或者哪个不开眼的御史……

    钱宁已是在心里暗暗思忖起能拿这个消息同宁王换些多少好处来。

    待皇上那边去皇后寝殿,钱宁这边不当值,也就趁势出宫回府,找了几个心腹过来,问了朝野各处消息,又打发人去寻宁王在京办事的人过来。

    宁王的人没到,倒是他买通的司礼监的人送了消息来。

    “安化王反了?他可看仔细了?”钱宁虽口中这么问,却是明白,这样大的事,再没有敢信口雌黄的。

    “小侯公公说八百里急报送进来的。”那管事回禀道,“小侯公公说,刘千岁看了脸色大变。是不会有错。”

    他又压低了声音,“小侯公公说,那份急报还附了旁的,但只瞥着了先头的,后面的刘千岁看了两眼就收走了,还叫大家伙儿闭紧嘴巴,便匆忙回了私邸。只怕是要紧的东西。”

    钱宁咂咂嘴,刘瑾私带折子回府邸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张彩没冒头的时候,刘瑾都是带了奏章回去,与门人商议了,再让焦芳润色了批红的。

    但这一次的情况显然不同,刘瑾是想瞒下什么?

    钱宁有些后悔叫人去请宁王府的人了,情况出乎他意料,他得好生琢磨琢磨,怎么与宁王的人说才能获得最大利益。

    遂一边儿吩咐去请心腹幕僚来议事,一边儿叫人拖住宁王府的来人,“就说我有点儿急事,少一时就回来,摆上好的席面,让芳蕊过去弹一曲……”

    刘瑾最近诸事不顺。

    在山陕一直没甚建树的张永,借着延绥开市翻了身。

    一直跟自己作对的该死的杨一清,也凭借延绥开市得了褒奖。

    可气这马市就在他的老家他的地盘,却叫张永、杨一清两个护得严实,他竟没能伸进手去!

    他刘瑾刘祖宗想做的事还没有做不成的!

    他已着人与延绥总兵曹雄搭上了,要与曹雄结个儿女亲家。

    刘瑾有两个侄女,年长的那个就是曾想择戴大宾、后嫁了陕西解元邵晋夫的,名金娘,年幼的那个尚未定亲,名玉娘。

    当初沈瑞还担心刘瑾是看上了游铉想给那小侄女谈玉娘择婿来着。

    刘瑾虽攀不上游驸马这样门第,却也的确为这个小侄女的亲事好一番筛选,一直迟迟不肯许婚。

    尤其是在对大侄女婿极为不满的情况下

    本来去岁春闱刘瑾已给各方都打好招呼的,必要保大侄女婿邵晋夫一个三甲,好早日成为他左膀右臂的。

    没想到邵晋夫恁的不顶用,会试就落榜了,直将刘瑾气了个仰倒。

    再是把人叫过来骂了个臭死也不顶用,刘瑾索性给他寻了个江南富庶之地外放。

    可这邵晋夫却又上来牛脾气,死活不肯去,非说要再读三年,必要中进士才行。

    这要不是顾着自家亲侄女,刘瑾勒死他的心都有。

    故此刘瑾对小侄女婿的挑选就越发上心了,说什么也不能选邵晋夫这种中看不中用的东西。

    曹雄次子曹谧,与刘瑾小侄女年岁合适,相貌也不错,只是是个纳粟监生,其实并不太符合刘瑾择婿的条件。

    但此子却是办事能力出众,入了刘瑾的眼。

    那是正德四年十一月,达延汗寇边犯花马池,总制才宽战死。

    正德五年巡按御史上折,弹劾曹雄拥兵不救,贻误战机。

    曹雄佯引罪,乞解兵柄,却又打发次子曹谧奏诣京师。

    曹谧尚未及冠,在京师多家府邸游走却毫不怯场。

    讲起达延汗寇边种种情状,绘声绘色,让人如临其境,又讲他父亲如何带兵死守云云,直讲得朝臣心惊胆战。

    当时本就是边关要紧,无论如何曹雄带兵上确实有一手的,最终朝廷也就象征性的罚了些俸禄,仍令曹雄居职如故。

    那曹谧自也是拜过刘瑾的山门,给刘瑾留下了深刻印象。

    待延绥马市一开,曹雄这个延绥总兵分量愈重,刘瑾就越发觉得曹谧是佳婿人选。

    他派人往延绥说媒,曹雄也是要在朝中寻一靠山,当即便同意,双方换了庚帖,婚期定在了翌年九月。

    怎料这转过年来开春,刘瑾兄长不知怎的就病了,肚腹肿胀起来,面色苍黄,食不下咽,不时疼痛。

    太医看了说是《黄帝内经》所载“膨胀”,乃是四大难症之一,实在难治。

    刘瑾也是遍寻名医,药一副一副的吃,却一直不见好。

    人都瘦得剩下一把骨头了,却是肚腹依旧鼓胀。

    眼见人就是要不行了的。

    可若人没了,谈玉娘是在室女,要守孝三年再嫁!

    刘瑾遂去信往延绥,希望曹家能提前迎娶谈玉娘过门。

    然曹家那边却月余也没有回音。

    刘瑾料是因乾清宫走了水,这外头铺天盖地的弹章,不论说皇上还是说镇守太监,总能捎带上他刘瑾,消息传到边关,曹雄最是油滑之人,怕是有观望之意。

    刘瑾大为恼恨,但他想拱掉哪个文臣还算容易,想伸手到边关教训一个总兵却难。

    尤其现下无论是延绥马市,还是侄女的婚事,都是要指着曹家,一时倒也不好翻脸。

    就在这么个关头,又来了一道晴天霹雳。

    安化王那纸檄文,虽也说了皇上对宗室不仁不慈,可却也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写了他刘瑾的罪状,打着“清君侧”的名义!

    别说那些罪名他心里清楚不是捏造,便就是捏造的,有这样“清君侧”的名头,他也难得善终!

    刘瑾卷了那急报和檄文就出了宫,又叫人赶紧喊了张彩来。

    刘瑾私宅密室里,张彩展开那檄文一看,也是心惊肉跳,当即便道:“千岁应当即进宫,报与皇上。然后什么都不用做,只在皇上脚边哭上一场,说说自皇上登基以来您都为皇上做了些什么。”

    “一定要提一提查九边屯田之事,这檄文上说丛兰虚报田亩、滥征田赋,丛大人出自通政使司,素有贤名,皇上最是信得过的,如今被这般说,可见是贼子颠倒黑白。”

    “他既是诬陷丛兰,自也能诬陷千岁你!这些宗藩私占田亩便是侵吞朝廷税赋,乃是大逆不道,清丈田亩让他们无所遁形,故此才会如疯犬般狂吠乱咬!”

    “再提一提山东的德王……”

    “还有太庙司香之事,别看皇上冷眼看着朝臣选这个推那个,其实此乃皇上逆鳞,千岁不妨就说这些人妄蓄大志……”

    刘瑾眉头紧锁在密室里来回踱步,听得张彩一条条说来,非但没有平静下来,反而愈发烦躁。

    忽然,他一拍长案,打断了张彩的话,“不成,这檄文不能叫万岁爷看到。”

    张彩不由愕然,脱口而出道:“千岁万万三思!”

    刘瑾却道:“正是三思过了的。这些年,皇上……”

    他顿了顿,似乎不想说下去,终还是没忍住,叹了句:“皇上长大了。”

    张彩脸色数变,咬了咬牙,道:“千岁是担心皇上看了这檄文疑心于您?!可正是因怕皇上疑心,才要剖析个明白!”

    刘瑾缓缓坐在椅上,摆了摆手,道:“皇上见了……必要起疑的。”

    他阖了阖眼,道:“乾清宫如今还没修……”

    他来了这么一句,让张彩一时有些糊涂,但很快就反应过来,乾清宫为什么没修差钱!

    皇上没银子修宫室,身边的大太监却有的是银子,这像话么!

    说这话,不是意味着刘瑾舍命不舍财,而是刘瑾心里清楚,在丘聚之后,皇上对奴才敛财十分敏感,不会轻饶。

    张彩沉默了良久,忽道:“千岁,您想想当初,是怎么将刘谢赶出朝堂的。您……最是知道皇上的心思!”

    刘瑾面色稍缓,当初,是他一句“皇命如何能出宫墙”触动了皇上,让皇上厌恶起那些把持朝政的老臣,最终成功化解危机,反将刘谢收拾了。

    而今,是可以说藩王心存反意,诬陷于他。

    皇上当然也会信。

    比起贪渎,意图谋反当然是更值得君主关注的。

    但是……贪了皇上的银子这点,仍会在皇上心里扎下根刺。

    他,太懂皇上的心思了。

    丘猴子。该死的丘猴子。便是死了,也能祸害人!

    刘瑾终究是摇了头,咬牙道:“这檄文,不能叫皇上看着。”

    张彩目光阴鸷,语气森然:“千岁,那咱们就要另做打算了,先把一些人的嘴堵上。”

    刘瑾点头道:“东西两厂、内行厂、锦衣卫,你只管调用。”

    刘瑾想着封锁檄文消息,不让小皇帝看到。

    却不知,其实,寿哥早一日就已经拿到了赵弘沛的密报,还有,山西布政使司参议沈与丰城侯嗣子李熙的密折。

    “赵弘沛没白去山陕一趟,至少这密信传递网就做得不错,真应了当初沈瑞的话了,比驿站还快些。”寿哥不无嘲讽道。

    何止比驿站快,比八百里加急还快。刘忠躬身垂首,没有接话,却道:“今日,刘公公又拿了些折子回府了。”

    寿哥点了点御案上的密报。

    刘忠微微颔首。

    寿哥嗤笑了一声,却不作评价,反道:“当初朕就知道晋王有鬼,倒没想到是安化王先反了,拉拉杂杂说什么这个横征暴敛、那个不仁不义的,说到底就是开了马市,断了他的财路罢!只怕再开一次马市,晋王也该忍不住了。”

    看着折子上一行行小楷,他冷着脸,厌恶的吐出两个字,“蠹虫。”

    李熙密报写的是晋王府这些年与代王、庆王、安化王勾连,垄断山陕甘宁对蒙“黑市”贸易,贩卖粮食、铁器甚至兵器等诸多违禁品到蒙,赚下巨额财富。

    这次安化王起兵,晋王府也有暗中资助。

    而沈的折子则详细的列了晋王以及这一系诸郡王庆成王、永和王等王府其子女共霸占多少良田,祸害多少百姓。

    因他是布政使司参议,数据翔实可靠。

    “这个也是沈瑞的族兄?”寿哥点着折子因问刘忠。

    刘忠称是,简单将沈介绍了一下。

    寿哥这才露出点笑意来,道:“松江沈氏真是人才辈出。”

    又摩挲着下巴,道:“沈瑞想也该得着信儿了,不知道他的折子会写些什么……”

第六百七十七章 山重水复(三)

    山东,济南府

    沈瑞确实得到山陕的信报没比京城晚几天,只是反复斟酌折子,迟迟没有往京中递送。

    沈瑞并不太担心安化王这场叛乱,前世历史上这场叛乱仅十八天就平叛了。

    而如今杨一清并没有被夺兵权,又有张永在宁夏镇守,肯定无虞,搞不好他这边看信报时,那边都已尘埃落定了。

    要说担心,只是比较担心丛兰。

    前世历史上是大理寺左少卿周东在宁夏清查屯田,因谄媚刘瑾敛财巨多而被安化王杀于公署。

    而今是丛兰被调去了宁夏!

    丛兰一直是沈瑞敬重的老上司,自沈瑞到登州后,文登的丛家也没少帮衬配合沈瑞执行诸事。

    丛兰为人正直,断无贪腐之事发生,去了宁夏便严查各处屯田、仓场,这自然是要得罪人的,从檄文措辞上看,清丈田亩亦热闹了安化王。

    沈瑞不免悬心,生怕丛兰被安化王趁乱杀害。

    然千里迢迢,除了飞马去信请赵弘沛帮忙关照,旁的实是有心无力。

    自檄文传来,沈瑞便知,离京中乱起不远了,故此他才没有立时写了折子递进京。

    前世历史上这场安化王叛乱最大的作用,是推动了刘瑾的下台。

    那檄文简直就是道催命符。

    所有看过檄文的人都明白这点。

    当然也包括刘瑾。

    历史上刘瑾是藏匿了檄文未让小皇帝看到,直到张永归京面圣时奉上檄文揭发刘瑾罪行,方让小皇帝决定抓捕刘瑾。

    敢藏匿檄文,是因那个刘瑾对京城掌控力极强?还是那个小皇帝真的沉湎玩乐不问政事?后人已无从猜测,而今嘛……

    沈瑞虽不知道刘瑾是否还会藏匿檄文,但深知如今的刘瑾即便有厂卫在手,终还是没达到史书上所说“立皇帝”的程度,更何况寿哥也非那史书中的“顽童”皇帝。

    这檄文,他沈瑞能拿到,旁人也一定会拿到。

    刘瑾,怕是藏不住的。

    届时不知道多少人会上书抨击刘瑾,而刘瑾,又岂会坐以待毙,必是一场“混战”。

    沈瑞手下几个新近从京中来的幕僚中,也有不少人认定此檄文一出,便是扳倒刘瑾的大好机会,极力建言沈瑞上书揭发刘瑾。

    莫说沈瑞与刘瑾原就有过结,便是没梁子,沈瑞要往上走,也必会对上刘瑾的势力。

    如今已为沈瑞谋主的谢先生一开口道:“朝中刘谢旧人被刘太监压得久了,有此良机,必会群起而攻。李王两位阁老与刘太监素有不和,亦不会干看着……”

    当众幕僚更是纷纷跟进:“正是众人合力之时,一举将阉贼拿下!”

    谢先生却冷笑一声,道:“如此局面,与当初刘谢李欲诛刘瑾时何其相似?”

    一句话如冷水泼下,众人登时尽皆默然。

    这几位幕僚皆是沈瑞升官后王华、杨廷和、杨镇、沈瑛等荐来的,在京中官场浸润多年的老幕友。

    沈瑞此番晋升,不止在山东铺开的摊子更大、需要各色人手更多,更因为位置愈高,便不能只向下向下看着地方,还要向上看着京中上层动态,时时关注京中局势。

    陈、姜、大小于几位师爷在地方庶务上精熟,面对错综复杂的朝局却是难以把握。

    这群京中幕僚的到来,着实帮了沈瑞大忙。

    尤其谢先生,乃是先礼部尚书白越身边重要谋士。

    白越是翰林侍讲学士出身,与杨廷和交情莫逆,倍受提携,乃官至尚书位,是杨党的中坚力量。

    白越故去后,其膝下三子皆庶出,学识平平,并未出仕,家中幕僚门客自纷纷散去,杨廷和就接收了其中一批人。

    谢先生来鲁既是受杨廷和所托,也是他见沈瑞年纪轻轻政绩着实耀眼,有背景、有圣眷,又肯干、又会干,实是前程可期。

    到了山东与沈瑞多次深谈,彼此都十分满意。

    而谢先生曾为九卿幕客的身份,及其学识、见识也让一众幕僚心服口服,他即成了沈瑞的谋主。

    谢先生一语提到了当初刘健谢迁被刘瑾赶出朝堂,此桩事直接改变了正德朝朝局,可谓是惊天动地的大事,几位幕僚也是在京多年,不知仔仔细细将这件事研究了几百遍。

    细究起来,当初刘瑾能撵走刘谢,并不是他刘太监有多大本事,根子上,还是因着刚登基的小皇帝对于一直把持朝政的老臣们已十分不满。

    当时朝中皆刘谢李门人,上书必提刘瑾必规劝皇上,这“众口一词”,便是犯了皇上的忌讳。

    而今呢,又是满朝齐齐发力,同样“众口一词”要扳倒刘瑾,皇上心中会半分感触也无?!

    “何况这是‘清君侧’!”谢先生又补充道。

    众幕僚更是无言以对。

    清君侧,清君侧,自古臣下起兵打的多是清君侧的旗号,喊着要保护圣主,然佞臣对应的便是昏君,君王身边出了佞臣,这哪里还是什么圣主,分明就是昏君。

    如今若大家随着檄文的节奏参劾刘瑾,不正是遂了人家“清君侧”的意,在骂皇上昏君!

    小皇帝又将作何感想?!

    沈瑞轻咳一声,道:“丛大人刚直清廉,不容叛贼污蔑。”

    这便是要上折为丛兰说话了。

    既逆贼列丛兰的“罪状”是诬陷,自不能说刘瑾的罪状就不是诬陷,更不是皇上昏聩了。

    有两位幕僚连忙点头,连称此步妙极,“这檄文自叛王之手,叛逆之言焉能采信?”

    “折子上就事论事,以及如何帮扶边关恢复农耕生产,山东可以提供子粒粮食农具。”一幕僚有些不甘,道,“至于密折上……当初御道投书案,还有戴探花那姻缘,皇上总归是知道大人的……”

    却是想说明着奏折上不提刘瑾,密折上多下点儿眼药,反正皇上也知他沈瑞与刘瑾不和。

    沈瑞摆了摆手,示意不可。

    今日的寿哥,可不是史书上所写那个毫无主意、一味听信近侍之言的小皇帝。

    而刘瑾与寿哥而言……

    他未将话说出口,谢先生已道:“你们只瞧见了刘太监作恶,却未想过刘太监可不是个只会陪着皇上玩闹的东宫旧仆,这些年,刘太监办事有多少是合了皇上心意的?”

    这也正是沈瑞难以落笔的原因。

    刘瑾,未尝不是寿哥手中一把刀。

    在这把刀剩余价值没有被完全压榨出来之前,寿哥会不会丢弃这把刀,实是难说。

    帝心,难测。

    前世今生已有偏差,沈瑞已无法再信前世史书上那些,这场“倒刘”的战争还不知道要持续多久。

    “你我都知道这檄文要命,刘瑾自也不会坐以待毙。”轻咳一声,沈瑞道,“他想自救,只能靠皇上,靠显一显他能为皇上‘办事’。”

    英雄所见略同,谢先生目露赞许,又见幕僚中已有人似恍然状,便道:“他要自救,就要做那立竿见影出成效的事。

    “皇上看重国库,海贸商税、晒盐法这两处易见银子的有咱们大人珠玉在前,刘太监也难效颦。西北既有乱,这罚米输边也要缓一缓了,而今他能做的,也只有清丈田亩了。”

    这话已是点明了,不少幕僚露出喜意。

    “远处难以立竿见影。”

    “北直隶戚畹勋贵之家已查过一遍了。”

    “山陕不免要受叛乱波及……”

    “山东的事有大人在且轮不上他!”

    “唯有河南!大人,必是河南无疑!这也是咱们的机会!”

    沈瑞微微颔首,“中原膏腴之地,折亩之事亦多,如诸位所愿,河南动起来,我山东亦得益。”

    随着山东东三府的崛起,整个山东行省各行各业皆发展迅猛,一时间用工缺口巨大,不少河南百姓往山东来寻生计。

    近两年河南又有旱情,一时流民也多了起来。

    沈瑞固然希望劳动力多多益善,但更希望河南这样的产粮大省变成大粮仓。

    温饱永远是一切的基础。

    百姓食不果腹还谈什么工业化,论什么发展!

    在没法从海外获得海量粮食时,提高本土粮食产量就是重中之重,是稳定一切的根本。

    因河南土地肥沃,土地兼并情况十分严重。

    刘瑾若在此时竭力推进河南的田亩清丈,归田于国,归田于民,必将有大批粮食释出,于山东无疑是个利好消息。

    众幕僚都振奋起来,商讨起如何在折子中不动声色提起河南粮米,在京中怎么想法子吹风影响刘瑾的决定——光他们在这儿分析没用,也要刘瑾真个如他们所料才行。

    乃至后续引豫粮入鲁、鲁豫交界设立官庄、推广新作物和优选粮种等等都拿来议一议。

    这边正商议着,那边忽有管事来报,山西沈珹的次子沈来了。

    那管事还小声道是看样子是一路快马加鞭赶来的,没有车辆,没有礼物。

    沈瑞一笑,这不年不节的,原也不是送礼的时候,这么急着赶来,只能是为着一桩事。

    田丰的书信只比檄文晚了半天到,沈瑞也是知道李熙与沈珹那行动的。

    这俩人搅到一起也没甚稀奇的。

    李熙原就是个投机心重的人,往山西去就是奔着立功去的,有了机会自不会放过。

    这个切入点也选得不错。

    晋王府、庆成王府,确实已让寿哥不满。

    庆成王府这些年出了多少幺蛾子,再想想当初流民进京恰是小皇帝刚刚登基,朝局未稳时……

    沈瑞也曾在给张永饯行时听过只言片语,猜想寿哥派张永去山西只怕不无探底晋王府的意思。

    李熙跟着张永,以他的聪明,想是看出些端倪来,如今挑得有藩王造反的时候一锅烩了晋王这支,算是稳准狠了。

    而李熙想选帮手,在山陕多半是刘瑾手下的情况下,选上好歹属于沈家人的沈珹也是顺理成章。

    沈珹做人一般,做官儿也无甚领土治民的本事,却是从没息了“上进”的心思,当初也没少钻营,如今在山西一呆多年未能晋升,想也是急的。

    两个都是立功心切,自然一拍即合。

    只是,自从分了宗,沈珹就远了族亲,只年节走走礼表示没断了亲戚罢了,沈瑾沈瑞婚事其妻儿更是一个也没到场。

    如今倒是肯把儿子派出来了。

    想来是对同李熙合作不安稳,认定沈瑞是天子近臣,懂得揣摩圣意,希望沈瑞能帮衬一二罢。

    同族的兄弟,到了这个份儿上,真个无趣。

    沈瑞对其也是无话可说。

    但到底是同族骨肉,晚辈儿来了,也不能拒之门外不是。

    沈瑞吩咐人引着沈往后宅去先拜见太夫人徐氏,再往内书房叙话,晚上再设宴与其接风。

    沈是沈珹庶出的次子,因与嫡长子沈栋只差了一岁半,一直极不得珹大奶奶贺氏喜欢。

    直到小栋哥失踪……

    珹大奶奶出身贺家嫡支,与宗房血缘不远,且当时沈珹又要贺东盛,珹大奶奶自然硬气。

    后来小栋哥被贺家拐走的,下落不明,贺家又引来倭祸、陷害沈家……沈贺两家成了不共戴天的仇家,再之后就是贺家宗房抄家。

    这一番变故,珹大奶奶失了一向倚重的爱子,娘家又受了牵累,不由大病一场,若不是膝下还有一儿一女尚幼,怕是熬不过去的。

    只是人虽活过来了,腰杆却再也硬不起来了,只能由着丈夫培养起年长些的两个庶子来。

    沈虽得了重视,这重视却来得晚了些,读书已是不成了的,勉强得了秀才功名,就走起了沈氏一族庶子们的老路——帮着家里打理庶务。

    不知是因和沈瑞年纪相差不大,还是因历练了数年人情练达,沈倒不怯场,几句客套话说得颇为得体,而后也不多巴结,只从贴身衣衫中取出一封信来,双手奉上。

    这般行事做派,颇有几分昔年沈玲的影子。

    沈瑞默默接过那信笺,心下却不免唏嘘。

    待抖开那信,不由一怔。

    却是沈珹将上奏的折子誊抄了一遍给沈瑞。

    沈珹上奏的是宗藩霸占良田祸害百姓,给沈瑞这信里却指出宗禄之事。

    又言说,山东这边宗藩也有与山西类似的情形,想来沈瑞也是处置过,他是来求教的。

    宗藩一直是大明朝的巨大包袱。

    沈瑞也不是没研究过这个问题,这包袱不甩掉,大明便是腾飞了也总被拖着后腿,一不留神许就被拽下来再飞不起来。

    当年太祖分封,意在“藩屏帝室,永膺多福”。

    然从建文始,就一直视藩王为威胁,一代代帝王一直也没停歇过“削藩”之举。

    成祖就是因建文削藩“被逼”“靖难”起兵,然得了天下后,也开始变相“削藩”——解除各藩王的军事力量,诸如削夺王府护卫,剥夺军事指挥权,更换封地等等。

    但成祖对自己的儿子并没有一绝到底,汉王赵王都设有三护卫,也仍参与军事战斗。

    这也为后来埋下隐患——宣德元年,汉王朱高煦反了。

    明朝藩王虽多,但真正造反的,除却成祖之外,便是汉王,再之后,就只有正德朝的安化王与宁王了。(拢共四个,寿哥就摊上了俩。)

    宣庙平定了朱高煦之乱,也借机继续削夺了王府护卫,将赵、晋、秦、楚及肃府手中的大量护卫收归朝廷,同时还进一步弱化分封的政治意义,明确宣称国祚长短与封建无关。

    后世都认为宣庙是彻底完成了削藩大业,从此藩王被豢养于一地,无论政治上还是军事上想有作为都不可能了,自也威胁不到龙椅。

    但历代帝王始终也没对宗藩放下过戒心,无论是英庙还是宪庙,乃至先帝孝庙,都有各种藩禁政策出台。

    当今登基之后,虽一向对宗室不大待见,明旨申饬也不少,但要说新增的藩禁政策还真没有。

    而且刘瑾还在正德四年时出台了个“已故且无子孙者王亲可授京职”的政策。

    其中充分考虑了宗室爵位高低、亡故与否、是否有子嗣及亲疏五服关系,视情况规定需要回避的王亲官员的范围。

    总体上来说,是个对宗室来讲十分亲和的政策。

    只可惜正德帝的宽和并没有收到好效果——两个藩王叛乱。

    不过即便没有叛乱,失掉武力失掉政治影响力的藩王们也没有让大明朝廷轻松多少,因宗室人口日益繁茂,很快,宗禄就压得大明财政喘不过气来。

    太祖时规定:“亲王岁给禄米万石,郡王二千石,镇国将军一千石,辅国将军八百石,奉国将军六百石。公主及附马二千石,郡主及仪宾八百石,县主及仪宾六百石,郡君及仪宾四百石,县君及仪宾三百石,乡君及仪宾二百石。”

    宗室人口增长基本上三十年翻一番,到了正德朝,宗室健在者逾两万,宗禄已成为财政的重要开支,藩府所在的布政司已出现了拖欠宗禄的现象。

    (历史上待到嘉靖朝,宗禄已使朝廷财政陷入困境。)

    沈珹因不知帝王心思,没敢在奏折上明写,只有所暗示,倒是给沈瑞这信里挑明说了。

    “弘治八年,山西巡抚曾上书言:‘山西分封宗室独繁于他省,亲王、郡王、将军至郡、县等主毋虑千余,岁禄七十七万有奇,递年修治第宅,工价亦至数万。况且临各边,州县供亿刍粮动以百万计,频年被灾,军民疲敝已极。’

    “李熙言他查过,山西境内有亲王府三,郡王府七十四,藩府宅邸逾三千。晋王府有庄田四千余顷,各亲王郡王、将军县主合计两万顷。

    “而宗藩侵占民田,不止宅地庄田,还有香火地(坟茔用地)。

    “曾闻宣德时,永和王坟茔十五顷(一千五百亩);而正统年,庆成王为王妃请坟茔竟已至十九顷。

    “至如今,不提郡王,单县主、仪宾就敢请坟茔百余亩,又筑桓、修道,其外更侵数步以外,以筑拦马之堤,此多占亩数,地利尽归王府,额税仍及百姓。”

    “有巡按御史曾奏,‘王府主丧者常以择吉为由,夺据民间膏腴之地。’

    “如今宗藩又几多人口矣?”

    沈瑞掩了信,低叹一声。

    他也不是不知道这个情况,当初沈沧也曾外放山西,徐氏也同他讲过不少山西旧事,而因涉边镇,他在通政使司的时候,也特地找过山西的一些奏报来看。

    沈珹说山东也有宗藩问题,是的,山东宗藩也没好到哪里去,沈瑞与德王府、衡王府都交过手,生从他们身上为百姓撕下一大块利益来。

    但山东因藩王数量少且子嗣不茂,情况尚可控制。

    山西就麻烦多了。

    山西的宗室最大的特点就是:特别能生。

    所以宗禄及各种开销问题也就格外严重。

    如沈珹这信里所说,山西宗藩活着的就逾三千之数,死了的四千有余,宗室活人要盖房子,死人要修茔地,一面伸手问朝廷要,一面变本加厉的盘剥小民。

    至今府宅、庄田、香火田占地只怕不止三十万亩,而山西百姓人均土地,不足十亩!

    山西本就因临近边关百姓甚苦,偏山西宗藩又不断侵夺百姓生存空间,这样下去迟早生变。

    现下,李熙也不是没看出山西的危机来,想借着小皇帝对晋王一支的厌恶拔了这一庞大的一支,省出土地来。

    却是只能缓和一二,治标不治本罢了。

    沈珹倒是看到了那“本”,却没有给出“药方”——至少,这封信上是看不出的。

    他也不像是抛出难题来给沈瑞,更像是来试探沈瑞。

    沈瑞当然也想解决这个大麻烦,只是先前觉得时辰未到,要改革还是准备充分些才好。

    但目前这局势……

第六百七十八章 山重水复(四)

    “瑞二叔,侄儿是常与掌柜、庄头、百姓打交道的,这日日所见,唉,山西百姓实在是苦。”

    沈是个伶俐的,虽低眉顺目坐在一旁等着沈瑞读信,却一直偷偷觑着沈瑞面色。

    见沈瑞已是看罢了信,沉思不语,沈不由出声一叹。

    沈瑞闻言也跟着叹气,合了信放在手边案几上,又端了茶向沈示意。

    沈纵有话也说不出了,只得谢过,端起茶盏来啜饮。

    撂了茶盏,他似想好了,垂头叹道:“瑞二叔也知,我父亲……唉,实在是自从我大哥……失了音信,父亲便是日夜悬心……”

    这一杆子又从关心民生捅到关心自家上来。

    沈瑞撩了撩眼皮,沈珹派沈的意思他如何不知。

    一则是事涉宗藩,不得不机密行事,怕是心腹管事幕僚都信不过,只信亲儿子。

    再则便是,只消沈站在着,自让人想起他上头那失踪了的哥哥沈栋。

    小栋哥可是在宁王手里的!

    而宁王的反心,沈瑞、沈理等各房宗子最是清楚不过。

    沈珹这也是给沈瑞“提个醒儿”,一旦宁王事发,虽沈家分宗了二房不在株连九族之列,但到底是嫡支族侄,必然也会是他日政敌攻讦沈瑞的理由。

    他沈珹现在就着宗藩问题出手,便是向皇上投诚,向百官表明立场。难道你沈瑞就不顺势表表态?

    沈瑞却不接沈这茬,撂下茶盏,淡淡道:“这桩事,李熙有些冒进了。”

    沈呆了一呆,反应倒也快,跟着苦笑一声,道:“侄儿倒也接触过李世子,他也是……想着在山西开好商路,能为皇上分忧。”

    “如今晋王府、代王府在地方上盘剥百姓,又把商道也占了去,开了不少铺子,霸着最赚钱的生意不许旁人来碰,还时不时征调民夫、车辆帮着他们运货,更有强买强卖的事儿。”

    沈顿了顿,声音低了些,道:“而且,晋府代府与那草原上,也是有生意往来的。可怜我大明百姓家中无余粮,倒是进了鞑子的肚囊。”

    “还不止粮草,还有好些个犯忌讳的东西,诸如,铁器,那在草原上都是卖出了好价钱的。

    “泽州大阳的绣花针,瑞二叔想是听过,听闻山东海贸里这针也很是紧俏。”

    诸般好处都是挑着山东能用得上的说,却始终不见沈瑞有些许动容。

    沈目光闪了闪,又道,“这泽州大阳镇的冶锻手艺高妙得紧。侄儿也曾听说延清叔父在兵械局屡立奇功,若有大阳镇的匠人为叔父所用,想来更是锦上添花……”

    这说的是沈瑞的连襟李延清。

    自从山东水师使用了兵械局大量新式军械一举端了巨鲨帮之后,李延清便升了正五品兵部武库清吏司郎中,其家学渊源、为兵械局一等一的功臣更是人尽皆知。

    而沈瑞也成了大家眼中支持水师建设、支持新军械改革的先锋人物。

    沈瑞闻言哂然一笑,他原也派人去考察过泽州大阳镇那些匠人,也像从颜神镇挖角琉璃匠人一般挖过冶炼匠人,这些却是不足与沈道了。

    沈百般投其所好,终见沈瑞露出些感兴趣的模样,不由心下一喜,忙点火道:“只泽州如今在代府宣宁王、隰川王手中。这二位……唉,前些年还被皇上申饬的……作坊在他们手里,怕草原上得的比山东得的还快些……”

    代王府也少有良善之辈,这二位自也不是,只不过他们没有像庆成王那般公然违法罢了。

    至于那次申饬,乃是正德四年,宣宁王成钴禄、隰川王聪羡私自出城游戏、包占乐妇被告发。

    寻常公子哥出城包个乐伎自然是小事儿,但藩王私自出城便是大罪,故此他们在城中横行地方官府反倒不敢处置,唯有抓了出城这样的大忌才好“告发”。

    而彼时寿哥的判罚如今看来颇有深意,乃是革了宣宁王三分之二的禄米、隰川王三分之一的禄米,相关知州等各有贬黜。

    皇帝,当也是清楚宗禄难发了。

    沈瑞手指轻叩着那信笺,晋府宗室三千余,代府宗室两千余人,沈王一系算少的,也有五六百人,都是这样的主儿,要拿财政白花花的银子养这样一群祸害,怎不令人扼腕。

    山西自然是个大好地界,大有可为,不然赵弘沛、李熙、田丰、陆二十七郎也不会早早被布局过去。

    然到现在仍没见什么成效,还不是因着地方上势力盘根错节。

    边关武将,镇守太监,还有这些个横着走的宗室藩王,哪个都不是善茬。

    如今安化王叛乱,原有格局必将被打破,首当其冲怕就是武将要换防,山西的这几位能挪一挪位置了。

    镇守太监么,现在暂时无法,但是很快——刘瑾倒台,自然要换掉一大批。

    只剩宗藩。

    李熙想要揪“藩王参与谋反”事,拔掉几个郡王、镇国将军,也是想着借此收回商路。

    而若是能从这里撕开一块,解决宗禄问题……

    指尖轻叩在信笺纸面上划出细微声响,连绵不断,让人心绪也跟着飘远。

    半晌,沈瑞抬眼看了看沈,摆手道:“此事,容我斟酌斟酌。且先去歇着吧,晚上与你接风洗尘。”

    这样大事自不是立时能有决断的,有这一句便表示沈瑞已动心,沈心下欢喜,当下忙恭恭敬敬起身行了礼,退了出去。

    谢先生被请进书房时,沈瑞已在纸上写写画画列出数条来。

    檄文不是秘密,沈府幕僚尽知,而田丰递来的消息因涉宗藩,却是机密,只谢先生等几位高级智囊晓得。

    因李熙采取的是“揭发恶行”的手段,这在永乐朝是十分常见的,且当年成祖是默许甚至鼓励这种对藩王的检举揭发的,彼时不少人以此进身,故而谢先生并不十分在意。

    直到看到了沈珹书信,谢先生方大惊失色,又扫了一眼沈瑞所写果然是宗藩改革内容,不由连声急道:“大人不可!万万不可!”

    这东家方才没答应搅合弹劾刘瑾的事儿,他是颇为高兴的,觉得东家睿智沉稳,远超其他年轻官员。

    却没想到东家这冲动起来,比那些毛头书生更甚!

    李熙只是对一家藩王下手,一桩藩王谋逆卷进去一二其他宗室也不奇怪。

    沈珹沈瑞这却是要对所有宗藩下手了!

    这是不反也要将人逼反了!

    谢先生不好过去抢沈瑞的纸笔,急得跺脚,“大人!现下是什么时候?!叛乱一起,朝廷只会更加安抚诸藩,唯恐有人从逆!”

    “大人这般折子递上去,被内阁里老大人们痛斥都在其次,万一有只言片语传出去,又恰好有那么几个刺头宗藩也跟着反了……大人!到时候朝廷问罪起来,大人可就是万劫不复了!!”

    沈瑞起身亲自为谢先生拉了椅子,请他坐下,道:“先生莫急,我有分寸。等我这折子进京时,只怕叛乱平定的消息早已先一步入京了。”

    “咱们方才不也说了,有张永张公公、杨一清杨大人在,没准儿这会儿就已平叛了。”沈瑞虽脸上仍有笑,眼神却是凌厉异常,“如此迅速平叛,诸藩当知天子之强,当畏天子之威,安敢造次!”

    谢先生眉头未松,仍劝道:“虽有张、杨两位大人,应是无虞。但,但,这到底是兵事,瞬息万变,哪里会是尽如你我算计?若有个万一……赌不得,赌不得!”

    “这不是赌,先生放心。”沈瑞语气笃定。

    “即便是,大人,您指望诸藩都会因此畏惧皇威不成?”密室中的谢先生毫无顾忌,直言道,“诸藩心思难辨,大人也见了,这些藩王哪个真个怕过国法?”

    他抖着手中沈珹的书信,“安化王敢在檄文里写丛大人,旁的藩王他日便不会诬陷沈大人了吗?!”

    “正是知道他们无法无天,才不能容许他们再这般扒在大明百姓、大明朝廷身上喝血吸髓!”沈瑞伸手攥紧沈珹的信,一字一顿道:“先生最知礼部事,如今的宗藩,已将大明压成什么样了?”

    谢先生不由一顿,管理宗藩也是礼部的重要工作,宗藩的册立、婚丧、爵禄、入京觐见等各项事务,都需要经过礼部尚书核准之后方能上奏批复。

    他最是了解宗藩的情况,实说不出现在宗藩问题不重要的话来。

    他长叹一声,颓然松了手,口中只道:“只是在这个时候……在这个时候……”

    沈瑞将信笺放在一旁,压低声音道:“就是这个时候,朝廷大胜,且胜得迅速,可见武力之强,诸藩都要掂量掂量!

    “借着李熙的揭发,以雷霆手段料理晋府,诸藩只会惶惶,生怕下一个轮到自己,这时朝廷颁布怎样的政策,他们都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晋王一系三千宗室,各种问题不在少数,在查附逆时曝出此事,顺势而推宗藩改革,也不显得处心积虑对付宗室了。

    谢先生张了又张嘴,脑中绕过无数想法,然两害相权取其轻,他终于缓缓点头,“此时,也好。”

    此时推出来,先查山陕,后续还查不查别处的藩王,那就要看局势了。

    皇上若是顺势免查别家,亦是大恩典一件,也算安抚了诸藩。

    而且,此时还有一个好处……

    谢先生低低喟叹,声音几不可闻,“皇上尚无嗣……,对宗藩也厌烦得紧。”

    可怜天下父母心,有了儿孙,哪个会不为儿孙打算呢,这一打算起来,就容易舍不得。

    如成祖那般人物,也免不了爱子之心,没卸了汉王的护卫军权,以至后来有了汉王叛乱。

    皇上无嗣,这几个字却让沈瑞心下一紧。

    一时倒是更坚定了宗藩改革的心——如果真个天不遂人愿,寿哥无嗣,那也要让宗室里能出一个适合大明的皇帝,而绝不要将大明拖入深渊的那一脉!

    谢先生一面起身去拿那一摞沈瑞所写条陈的初稿,一面道:“大人,亲王郡王先不能动,与他们无涉,才不会催生反意。”

    郡王以下,基本上没造反的实力了。

    沈瑞点头道:“头一宗,是想着五服之外,能否解了藩禁,开四民之业。”

    谢先生一愣,随即点头赞道:“难得大人能想到这些人,实是大善大仁!那些藩王对旁支都不甚搭理,老朽还见过不肯为旁支请封的事,更勿论五服之外。

    说着不免有些愤慨,“宗禄短缺,那亲王郡王是饿不着的,活不下去的都是这些五服之外、无名无爵却要守着藩禁无以养家糊口之人!

    “这些人,禄米微薄,就是拿了禄米也难养家,可这些人却是丁口众多,禄米积少成多,对国库却是不小负担。”

    谢先生先是为这些丁口省下的宗禄而开怀,转而又有些怅然道,“只这些人,便是开四民之业,也不知道士农工商能做哪行……”

    就怕这么多年的禄米把人都养废了,什么也做不得。

    不过,那又怎样,总归是给国库省下银子了。

    “只要勤勉肯干的,总不会饿死。届时请朝廷许些优待政策,如减免赋税之类。”沈瑞淡淡道。

    而话锋一转,“我不怕他们不事生产饿死自己,我怕他们还敢端着架子欺压百姓,比如那经商的强买强卖,只怕还要细化一些法令。”

    谢先生也是无奈摇头,仔细看了条陈,频频点头,末了又道是既许开农商之业,也得适当放开城禁了,不然困守一城,也做不得什么工。

    只不过范围还是不能太大,农商者许于封城四境谋生等等。

    这开藩禁算是间接的去除掉了一批拿禄米的丁口。

    当然还有更直接的方法,也是礼部擅长的——限制各级宗藩额妾数量,并严格封爵,直接控制拿禄米的丁口数量。

    其实当时的大明对于纳妾是有很明确规定的,如“世子及郡王额妾四人,长子及各将军额妾三人,各中尉额妾二人。世子、郡王二十五岁嫡配无出,许选妾二人,至三十岁无出,方许娶足四妾。长子及将军、中尉则是三十嫡配无出,许选妾一人,三十五岁无出方许娶足。庶人四十以上无子,许选娶一妾。”

    而且各王府需要注明妾媵姓氏来历、入府年月,如有子女出生,要及时将子女生年月日注在妾项下备查。

    更在弘治十年规定王府凡有新生子女要造册两本,分别送往礼部和宗人府;凡奏报立案者,才能请名请封。

    只可惜,规定是这么规定的,执行力差得惊人——要不然庆成王一个郡王也不会有九十多儿女了。

    谢先生处理过这样的案宗不在少数,深有体会,不由道:“宗藩在地方,花生传生子女不在少数,不少都记在良妾名下,朦胧请封,骗取宗禄。虽弘治十年有明令禁止,却仍有不少人无视国法,蒙混欺诈。”

    (时人称宗室奸占娼妓、私收乐妇等不良女子所生子女为花生、传生。)

    “还有已革爵的子女记在别人名下、乃至认养子女为亲子女,请封骗取禄米的!这番若是查处,又能剔掉一批冒领禄米的,只可惜如今只怕不好掉回头清查,只能是日后严行法度……”

    沈瑞所知前世历史上嘉靖、万历朝上折奏请宗藩改革里,基本上都会提到限制妾室,通过强调妾室的“合法性”以保证所出子女的“正统性”,这也是扼制宗室人口膨胀的有效手段。

    此番沈瑞就在条陈里重申了弘治朝原有规定,并进一步细化。

    如王府姬妾产子造册时,需令本亲支或房族宗室五位与长史教授、收生人等甘结,以凭查考;若朦胧冒请名封,本位参革爵禄,结勘宗室降爵或革爵,长史教授等官罢黜,收生人问罪。

    如非良家出身姬妾、花生传生子女不得入玉牒,更不得请封。已封者革去爵禄,不许造入玉牒。违者,乐工人等俱发边卫永远充军,辅导和保勘官一体问罪。

    打着保持血脉“正统性”的幌子,其实还是要减少领宗禄的丁口数。

    直白来讲,就是国家不会再当冤大头给藩王养十八房小老婆了。

    诸藩王宗室,想广纳美人、开枝散叶,没问题——只要你自己出钱,编外人员国家不给开资。

    随便从青楼楚馆里接出来真爱再带仨娃说是亲儿子来封爵要禄米,对不起,国家不认。

    严格的登记制度也避免了宗室谎报年纪提前支取宗禄。

    此外沈瑞还将前世万历年间修改宗藩条例时提出的宗学制度搬了来,并加以改进。

    史上修明宗范针对的是亲、郡王以下之子,“未封爵者,年十五请封时给禄米三分之一,要求入宗学学习五年,亲王奏请出学,才支给全部宗禄。期间凡有玷宗仪者,革为庶人。”

    沈瑞的条陈中,宗学进一步扩大,要求各藩必须设宗学,有资格享受爵位禄米的宗室子弟到了启蒙年纪必须入宗学读书,年满十五请封时考较一次,通过者给三分之一禄米,继续学到二十岁考核出学,方给全禄。

    考核不止考学识,也考品行,并且禄米与考核结果挂钩。

    学识考核每年给予两次重考机会,各相隔一月,三次考核都未过,禄米降等,并延长学习时间。

    品行考核则更为严格,德行有亏即降等袭爵,若有违法乱纪、有玷宗仪者,则直接革为庶人。

    这一方面是教化宗室,同时也是将宗室享受岁禄的年龄提高了一大截,以缓解宗禄负担。

    对于教化宗室谢先生是一万个赞成,不由感叹道:“若宗室子弟皆能循规蹈矩,才真是藩地百姓之福。

    “实望由此而始,他日能考察藩王郡王德行,使贤者为王、为百姓谋福者为王,方是太祖所盼之‘藩屏帝室,永膺多福’。”

    沈瑞虽也跟着点头作感慨状,心下却叹,他当然是希望诸藩出些个贤良人,以备日后万一之选。

    但若是诸藩都贤了,现任帝王只怕就睡不好了,恐时刻担心得了民心的贤王们所谋甚大了。

    而宗室们,因为被斩断了政治路途,困居一城,也没有做个贤良的动力,越发自我放飞,肆意妄行。

    他们寄生在大明身上,吸食大明民脂民膏,却对大明没甚认同感和归属感,祸害百姓、破坏法度,乃至里通外国,完全无视国家利益。

    其实历史上万历朝放开宗藩政策时,还有一项放开入仕之禁。

    即允许宗室将军、镇国辅国中尉有不愿授封者,可停封禄,与生员一体应试,根据进士、举人等出身资格可授予知州、知县等官,只是不许选京官。

    沈瑞此番既将宗学提了出来,也希望能开入仕之禁,给那些想上进的宗室一条新的出路。

    “既有宗学,便让人学以致用,”他道:“先生,不为京官,不为武官,品阶上也设些要求,最大程度上避嫌。”

    谢先生沉吟半晌道:“到底是宗藩,这入仕为官……还是谨慎些罢,若是从五服之外无名无爵者始……”

    沈瑞摇头道:“开入仕之禁原是激励宗室上进报效朝廷,而五服之外无名爵者其实已与百姓无异,对宗室的激励作用甚小。确实这条敏感了些,但我想在官员品阶上控制一二,对朝廷是没有威胁的。”

    谢先生又是思量许久,方道:“前几年,刘太监有个‘已故且无子孙者王亲可授京职’之政,如今……内阁几位老大人,想也不会太过反对。”

    说到刘瑾,两人对视一眼,缓缓露出个心照不宣的笑容来。

    六月的京城已是热极,夏蝉伏在树上,叫得声嘶力竭。

    京城锦衣卫谈千户宅邸里,主院上房里一片声嘶力竭的哭号声,生生把那蝉鸣都压了下去。

    刘瑾站在廊下,脸色难看至极,眼中却是半点泪意也无。

    周围跟着的人本还跟着开嚎,但见刘千岁这般模样,一个个也不敢高声了。

    可这到底是死了千岁爷的亲兄,又实不敢不哭,只好一个个哭丧着脸,举着袖子蹭着眼作伤心模样,眼珠子却骨碌碌绕着刘瑾打转。

    看诊的太医根本不敢提告辞,提着药箱的小徒弟更是微微颤抖,几乎要缩成一团了。

    大管家急一脑门子汗,这丧事总是要办起来的,谈千户久病,东西是早备齐了的,但这怎么操办,还是得刘千岁开金口呐。

    他暗暗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小心翼翼的凑过来,硬着头皮道:“千岁节哀,该是给大老爷更衣的时候了……”

    再晚人就硬了,不好擦洗换寿衣了。

    刘瑾黑沉着一张脸,半晌忽然道:“先起孝棚吧。”

    说着大步流星就往外走,口中吩咐左右道:“备车,去西苑。”

第六百七十九章 花明柳暗(一)

    西苑实在是避暑的好去处,不说那草木葱郁清木养神,只说湖中岛一隅引得活水,开渠砌石,做出一个小小叠泉瀑布来,轻风卷水汽,扑面沁凉,单就听着那清凌凌的水声已是倍感清爽。

    可水边的听泉小殿中,寿哥的话音儿里都冒着火气,“朕连花生传生都不养,倒要给他们养这许多官员,他们倒是比朕谱儿还大了!”

    宗人令驸马都尉蔡震、礼部尚书费宏面上虽是尴尬,却都齐齐一礼道了声皇上圣明。

    蔡驸马调头吩咐那边执笔的宗人府经历道:“今后除亲王府长史、郡王府教授别议外,其余审理、纪善、奉祠、工正、良医、典膳、典宝、典仗、引礼、伴读、仓库等官,止设一正员,其余均裁革……”

    那经历运笔如飞,快速记下,蔡驸马又低声让其在后面注明了奏讨内侍等具体规定,禁止私收净身之人等等。

    寿哥手里的扇子晃了晃,鼻子里哼气,又道:“以后郡王、将军、中尉、郡县主房屋、冠服和坟价俱一概免给,永为定例。”

    费宏又颂圣一句,蔡驸马那边便又向经历重申弘治以来严禁宗仪服饰僭越的规定,违者参究问罪。

    如是这般一个上午,列出近四十条宗藩改革内容。

    其中不乏有开放藩禁,甚至开入仕之禁等条例,只怕一经公布就会引起轩然大波。

    当然,这不是最后定稿,还需要内阁商议,但看皇上态度坚决,又有安化王造反这宗事,想来这条例也不会被删减掉太多。

    寿哥把想说的都说了,翻了翻手中条陈册子,往旁边一丢,便喊内侍传膳,又转换了个好态度,留两人西苑用膳。

    两人皆是微微松了口气,忙不迭谢了恩。

    近几年皇上越发随性,常常留膳甚至留宿重臣,两人都习以为常,只是满腹心事,这西苑佳肴再美也不免食不甘味。

    用罢饭,费宏便出西苑回官衙,他还要继续头痛明日这宗藩条例拿到内阁上去,众阁老要是一致反对,少不得他也得背锅。

    事涉宗藩,是头等的机密,虽放了他回去,也一样得守口如瓶,不敢与任何人商量,只好自己闷头思量了。真真苦也。

    而被皇上点名留下来继续议事的蔡驸马也是一样满嘴苦涩。

    近几年宗室也委实不太安分,蔡驸马这个宗人令也是颇为累心,自家大舅哥德王并山东几个藩王那桩事刚揭过去,这西北的郡王又出了叛乱事。

    当日战报到了京中,李东阳立时请旨由杨一清率军平叛,刘瑾则推荐了泾阳伯神英为总兵官。

    杨一清是总制三镇军务,平叛理所应当。

    而那神英说起来,原也是边将出身,曾做过总兵官,但弘治十一年时因贪得无厌违禁边贸,又坐视寇掠蔚州而不救,被言官弹劾,去职闲住。

    直到正德初年达延汗犯边宣府,神英才起复,率兵驰援,颇立战功。

    后在京畿周围剿匪立功,得进右都督,他便又投靠了刘瑾,砸下重金,受封了这泾阳伯。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刘瑾此时推出神英,不止是要抢这份军功,怕也是在为之后延绥、宁夏马市打算。

    于是平叛的主帅尚未定下,京中忽然就流传起“安化王打得清君侧旗号”、“檄文列出刘瑾十大罪状”等言。

    然递进兵部及内阁的诸多战报中,却丝毫没有提及有这样檄文。

    随后有六科给事中上折弹劾刘瑾罪状,甚至“猜度”刘瑾有藏匿檄文之嫌,却被刘瑾当堂直斥诬陷。

    皇上似乎不满于这种争吵——叛乱当前,哪有多余的时间浪费在这样的口水仗上,他迅速下旨,杨一清总制军务、张永为监军、神英为总兵官共同平叛。

    这样的结果,想是要挨个给点甜头以安抚各方的。

    但实际上,哪一方都没有被安抚住。

    这边神英都出了京城,那边朝堂上还依旧吵着,那份檄文被越来越多人提及,但,始终没有“官方渠道”得来的“实证”。

    街面上,东厂西厂内行厂连带锦衣卫纷纷出动,抓捕“造谣生事”之人。

    而后几日,那几位弹劾了刘瑾的给事中过往种种“违法乱纪”劣迹陆续被锦衣卫挖掘出来,呈到了御前。

    刘瑾气焰高涨,虽没上重枷,却罚了每人百石米,口口声声不为难他们“输边”,只要送到刚刚报了旱灾的河南即可。

    他同时上书请旨,清查河南仓粮、屯田,清丈田亩,以备赈灾。

    这一下朝中又炸开了锅。

    曾经的阁臣刘健、焦芳,如今的阁臣刘宇、工部尚书李鐩皆是河南人!

    虽然刘健门人多被刘瑾清扫掉了,焦芳下台其门人也大受影响,但朝中的河南籍官员仍是极多!

    而这些在朝为官的,谁家里没“些许”隐田的?

    一时间众官员纷纷上折,都表示眼下当务之急是平定西北叛乱,且又有传闻叛乱皆因“清查屯田”起,这等敏感时候还是不要再清查的好。

    且河南受灾,立时查出土地来也得来年耕种了,不可能立时让灾民吃饱。清查过程中还要调动大量人力物力,劳民伤财,反而让灾区雪上加霜,还是先想赈灾的法子要紧。

    河南清丈事尚在僵持中,这边皇上又秘密召了礼部尚书费宏和宗人令驸马蔡震来商量宗藩改革之事。

    两人皆有种皇上唯恐天下不乱的感觉。

    费宏委婉的表示,这种时候不是应该安抚宗室才好么?

    皇上只说恰这次叛乱暴露出一些问题,这会儿先查缺补漏把要改之处列出来。

    至于什么时候颁布,皇上只字未提。

    费宏在朝中根基尚浅,当初刚升礼部尚书就遇上了正德六年春闱舞弊案,险些丢了官帽,后来便一直谨言慎行。

    尤其是听皇上所提更改内容,虽有让人惊诧之处,但大抵上还是宗禄改革,朝中重臣哪个不知道宗禄发放困难,于是费宏那些想劝的话统统咽下去了。

    至于蔡驸马,他们这一家子本就是站在皇上这边的,而且宗室现在“罪行累累”,他这个宗人令还能说啥。

    这会儿皇上单独留他下来,蔡驸马心里也在不停思量,这又是为着什么事。

    寿哥却是一改刚才说宗藩改革时候的冷脸,笑容变得温和无害。

    “姑祖父,”他口中招呼得亲切,又说了一个好消息,“张永急报过来,叛乱已平,待彻底扫尾便将押送朱寘鐇(安化王)回京。”

    蔡驸马一愣,随即大喜,连声恭喜圣上。

    心下一算,去了路上时间,这才多少时日就平叛了!真真是神兵了。

    当然,越快结束叛乱越好,能波及到的百姓越少,这烂摊子也就越好收拾!

    寿哥也笑得开怀,口中却又道:“朕也接着密报,说庆府、晋府、代府都有与安化勾结。庆王还向朱寘鐇行君臣之礼呢。”

    蔡驸马这笑容就僵到了脸上。

    安化王这郡王本就出自庆王府一支,现在的庆王矮了安化王一辈,这事儿,确实很像庆王能干出来的……

    他一时也不知道作何表情为好了,要说谢罪,且轮不上他谢罪。

    这宗人令说是管着宗室,其实也不过管管属籍罢了。

    因辈分高,近边儿的宗室小辈他还能训斥一二,那远在天边儿的藩王郡王,谁能管得了呢?

    寿哥却也不是想让他怎样,很快递过来两本密折。

    蔡驸马接过来一看,脸色更差了,那密折中满是晋藩、代藩在山西所作恶行。

    另有山西宗室丁口、房宅、庄田、香火田等统计,贪婪占地、巨额宗禄几乎拖垮了整个山西。

    蔡驸马手都有些抖了,扪心自问,他其实也不是完全不知道这些宗室行径的,看他大舅哥德王就知道了,但,到底也没成想已到了这种地步。

    过了半晌,蔡驸马才低声道:“皇上圣明,这宗藩规矩,这宗禄,是不改不行了。”

    他想,皇上给他看这些,想是要明日内阁议事时,他能代表宗室站出来支持宗藩改革吧。

    “这是山西参政沈珹的密折,他是沈瑞的族兄。之后沈瑞、沈珹二人共同上了宗藩改革条陈。”

    寿哥没有去看愣神的蔡驸马,而是望着轩窗外几番跌落的溪流,似是自言自语道:“宗禄难以为继已非一日两日,国库空虚,朝廷困顿,宗室却仍在不停上折乞田乞禄米乞盐引乞追封!”

    “朕不给,他们便敢问百姓拿!”寿哥骤然转回身来,森然道:“这天下,是朕的天下,还是他们的天下?”

    “都说对待宗藩要慎重,要慎重,朱寘鐇这样的,朕慎重了,他便不反了?晋藩、代藩这些年往草原回易,拿得不够多吗,不一样与朱寘鐇勾勾搭搭?”

    他目露寒光,盯着蔡驸马,近乎一字一顿道:“还有哪些个藩府,一个两个的,都盯着来为朕太、庙、司、香。”

    淳安大长公主一直为皇上后嗣奔走,皇上心中那根刺蔡驸马一清二楚。

    他颤巍巍俯身跪了下来,终却只道了声“陛下”,那声音,苍老无比。

    寿哥抬手扶了他,声音又放柔和下来,“姑祖父,这些话,朕也只能同你,同姑祖母说了。”

    蔡驸马虎目含泪,垂头道:“是老臣无能……”

    寿哥打断了他的话,道:“姑祖父,有些话,朕不能说,但你能说。”

    “老臣明白,诸位阁老那边,有老臣去说。”蔡驸马立时保证,便是阁老们一力反对,他也要想尽办法促成此事。

    宗藩已是大问题了,此事不改,异日再生乱,他也没脸去见英庙、宪庙和先帝了。

    寿哥一笑,温言道:“亏得有姑祖母与你。”

    说着又拍了拍那折子,道:“还有,沈瑞这般忠臣。这种时候他远在山东,要明哲保身何其容易,难得他一片赤诚,处处为朕考量,为朝廷考量,为百姓考量,粉身碎骨也浑然不惧,毅然上此密折条陈。”

    蔡驸马原也对沈瑞印象极好,此时自是跟着感慨道:“沈瑞不仅是能吏,更是忠臣。亦是陛下慧眼如炬,重用沈瑞方让其得以施展。”

    寿哥显然高兴起来,频频点头。

    他也是着实没想到沈瑞会给他这样一份折子。

    沈瑞在他眼中一向是个“有办法”的人,这办法大抵是用在领土治民上。

    他原想着沈瑞的折子会说说如何战后恢复、推广山东经验,也许是开市通商,他还颇为期待想看沈瑞怎样再复山西繁荣。

    万没想到,沈瑞交上来的,会是宗藩改革。

    没想到是这样详细的内容,没想到是富有远见的设想!

    更是万万没想到,在这样的时刻,沈瑞敢站出来说宗藩问题!

    这是最好的时候。

    寿哥摩拳擦掌,他早看那些藩王不顺眼了,可这群人就偏偏大动作没有小动作不断,一干老臣又总唠叨慎重慎重。

    慎重又怎样,有反心的总归是要反的!

    先有宁藩狼子野心劫掠松江、太湖养私兵,后有晋府、代府与草原勾勾搭搭,这安化,直接就反了!

    不趁这样时候收拾他们更待何时!

    沈瑞提的正是时候!

    “沈瑞没有辜负朕的厚望!”寿哥的喜悦溢于言表,又向蔡驸马道,“沈瑞更有其他条陈呈上来……”

    寿哥正待进一步说说日后山西的布局时,刘忠在门口晃了一晃。

    寿哥知是有事,点手让他进来回禀。

    刘忠在他耳边低声道:“刘瑾的兄长刚刚殁了。刘瑾在外面求见。”

    寿哥眼珠子一转,扯了扯嘴角,“正好,让他进来。”

    刘瑾在内廷耳目众多,进了西苑就有小内侍迎过来悄然说白晌皇上召见了礼部尚书费宏与宗人令蔡驸马,因御前没留人伺候,说得什么却是不知。

    晌午皇上还赐了午膳给两位大人,费大人用罢便走了,蔡驸马仍在御前。

    此外,钱宁钱百户来了两趟也没见着皇上。

    刘瑾这一路听着,脑子里已经转过了几转。

    在殿外略侯了片刻,就听得里头传召,刘瑾正了正衣冠,又调整了一下表情,袖子拂过眼角,转瞬双眼便红了,却又并无泪珠落下,全然一副强忍悲伤的模样,进了殿内。

    两边儿小内侍们看得眼睛发直,心下直念,到底是刘祖宗呢,这般收放自如,可是要好生学上三五年……

    刘瑾进门也没管蔡驸马、刘忠都在场,扑通一声跪下结结实实磕了个响头,呜咽着喊了一声“万岁爷”。

    寿哥打发刘忠去扶了刘瑾起来,叹气道:“大伴节哀。大伴无需挂念朕,且放心去,先将家中事办好要紧。”

    刘瑾又叩首道:“因奴婢家事惊扰皇上,是奴婢的罪过。”

    寿哥摆手道:“大伴不要悲伤,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了。”又道,“大伴保重身子,办好家中事,朕这边还有要事须得大伴去办。”

    听得这话,刘瑾连忙道:“岂敢耽搁万岁爷要事,还请万岁爷明示,奴婢这就办来。”

    说着又眼含热泪,道:“莫说奴婢忠心为主,奴婢的兄长也是一般忠心圣上,差事从不敢有丝毫含混怠慢。”

    “大伴的心朕尽知,谈千户也实是兢兢业业。”

    刘瑾这兄长,吃喝玩乐倒是兢兢业业。

    不过刘瑾的来意寿哥十分清楚,也没装糊涂,而是倾了倾身,放缓了声音,道:“大伴,朕接着密报,晋藩、代藩、庆藩有从逆之举。”

    刘瑾一惊,下意识去看蔡驸马。

    蔡驸马叹了口气,缓缓点头。

    刘瑾心道难怪陛下招了礼部与宗人府来议事。

    他口中大义凛然说着叛王委实可恶、晋藩等不识好歹等言,心下却已经转了百转。

    听得皇上吩咐道:“朕拟让你秘遣锦衣卫、内行厂得力之人往山西彻查此事,要快,不要走露风声,如有不妥之处,立时阖府缉拿。”

    说是“阖府缉拿”,那便是一个都不放过了,刘瑾眼皮直跳,又去瞧蔡驸马。

    蔡驸马脸边腮肉不可遏制的抽了抽,终是什么都没说。

    刘瑾略一犹豫,便稳稳叩头下去,道:“奴婢遵旨。”

    他最近过得极不顺心,那檄文他明明动用了所有厂卫力量瞒得好好的,却依旧被人翻出来弹劾于他。

    那些跳梁小丑他根本不在意,他唯一关注的就是,皇上怎样看。

    皇上虽然快刀斩乱麻迅速同意了神英领兵平叛,但私下里皇上对他只字未提那檄文,反倒让他心下忐忑起来。

    所以他才会急急用了手下幕僚的点子,抛出清丈河南来,以图赢得皇上的看重。

    河南离着近、良田多、效果立竿见影,河南又是刘健那老匹夫故乡、可以借机把那老匹夫及其门人压得死死的……种种好处他都想过了,唯独没想到坏处——

    那些低阶河南籍官员会如马蜂一样紧盯他不放,虽小,却毒!又是成群!

    现在,皇上肯交代他任务,他自然要立时接下以示忠心。

    藩王,是烫手的山芋。

    与其说是查,还不如说是抄,他刘瑾伴君这么多年,皇上的心思还是揣摩得到一二的。

    抄了藩王会引起多大震动,刘瑾心里一清二楚,但是只要皇上依旧信重他、肯用他,他权柄在手又有何可惧!

    何况,这几个藩王可没给过他什么好处,相反,日后他想在马市插上一脚,这几个藩王只会是绊脚石。

    能借着皇上的怒火抄了才好!

    刘瑾回得这样快这样干脆,寿哥面上也露出满意的笑容来。

    他却没进一步交代,而似喟叹道:“大伴与谈千户兄弟实是忠心为国。今谈千户去了,是朝廷痛失英才……”

    刘瑾心下大喜,自己的选择果然没错。

    他在这么个时候进宫就是奔着给兄长求个封赏来的,既是为着葬礼更好看,也是因这阵子扑上来撕咬他的人太多,他想要借皇上厚赐来展示一下自己圣眷依旧,震慑群小。

    听得皇上夸赞他兄长,他心跳也不由得跟着快了一拍,自己接了烫手山芋,皇上便不会亏待自己。

    果不其然,听得皇上吩咐刘忠道:“传朕口谕,进谈粮后军都督府都督同知,赐本身妻及三代诰命,赐祭葬加等。”

    一颗心踏踏实实落地,刘瑾这头磕得诚恳多了,面上是感激得涕泪横流,口中直称皇恩浩荡、奴婢万死以报圣恩云云。

    寿哥笑眯眯听着,勉励了他几句便让他去了。

    刘忠也悄没声的退下,准备圣旨及赏赐。

    殿上只剩蔡驸马。

    蔡驸马几次想张口,那锦衣卫内行厂都是些什么货色,派他们去,指不上将诸藩祸害成什么样,岂非要逼得藩王造反!

    但看着年轻帝王挂着温和笑容的脸,他完全想象得出在他问出口后,皇上会怎样轻描淡写的回一句,那就让张永晚些回京就是了。

    还有神英的大军,这短短时日到宁夏是不可能,到山西却是正正好……

    罢了,晋藩也是自作孽,不可活。

    当初敢驱赶流民往京中来,就要想到早晚有一日会被皇上清算。

    蔡驸马垂了头,终还是保持了沉默。

    “姑祖父,”寿哥似乎根本没在意蔡驸马的情绪,笑嘻嘻道,“方才没来得及说便被刘瑾这厮打断了。朕拟在山西再立武学,六郎这几年在京卫武学也历练出来了,正好过去山西武学掌舵!”

    这六郎说的是蔡驸马的孙子蔡诵。

    蔡驸马的长孙蔡谅如今正管着豹房勇士,乃是寿哥身边一等心腹之臣,次孙蔡诵先前也在豹房当值,后张会去辽东,他就被调往京卫武学,给周贤打下手。

    大明的武学原就分为京卫武学和地方卫所所立武学,尽管太祖设立之初未尝没有培养高级武官的打算,但到了后来,基本就变成了武官子弟学校,还是混日子的那种。

    正德元年寿哥大刀阔斧对京卫武学进行改革,除了勋贵子弟必须入学外,锦衣卫、豹房勇士、武举人也需入学,并严格考评制度,又有各种演武、阅兵,近些年来成果斐然。

    那改革中也有沈瑞和张会从中支招,这次同样是沈瑞上密折,建议再建山西武学,将卫所武学合并过来,既揽边将子弟来学习,也让中低级军官来进修。

    同时也想实现当初没能实现的,让部分京卫武学的学员过来边关学习实训,接触真实的边防。

    如此培养储备军官,日后九边有战事,自武学中抽取优秀学员顶上,从最大程度上避免“水土不服”的状况。

    所以,现下这山西武学中的正副使就相当于文官中的座师。

    蔡驸马精神大振,若六郎蔡诵能任山西武学副使,将来在边军中的地位可想而知!

    作为大长公主的孙子,爵位到了蔡诵身上已不值一提了,荫封锦衣百户也是虚衔,任何实职都需要靠他自己努力。

    眼下皇上这是给了他一个绝佳机会,蔡驸马自谢恩不迭。

    寿哥笑着扶起蔡驸马道:“朕还打算在山西武学中设几个‘研究院’,还要姑祖父一同参详参详!”(未完待续)

第六百八十章 花明柳暗(二)

    现在的京中,刘瑾撒出厂卫盯着各处传“檄文谣言”的人,而各处准备拿檄文说事儿的人、等着落井下石的人、站干岸看热闹的人也都在盯着刘瑾。

    所以谈千户府上传出哭声后,没等白灯笼挑起来,刘瑾长兄殁了的消息就已经传遍大半个京城了。

    想当初谈家嫁女,那是何等风光,文武百官勋贵戚畹少有不来送礼的,车马直堵出几条街去。

    而今,除了铁杆刘瑾一党早早备下厚礼立时来吊唁,更多的官员还属于骑墙观望阶段。

    虽然官方没有证实那檄文为真,可大家心里都有杆秤,这檄文够刘瑾喝一壶的。

    加之河南帮在朝中也是不小的势力,他们抱起团来参劾刘瑾又与先前那些大佬的马前卒们不同。

    这一番恶斗,刘瑾还能否保住他刘千岁的权势可不好说。

    尤其这瞧着,谈千户家丧礼的排场,似乎,不太大呐,是不是已经很说明问题了?

    不料只半天时间,又是风云变幻——

    刘瑾直奔西苑,没两个时辰就打道回府,身后还跟着传旨的小太监,谈千户就这样变成了谈都督同知,还祭葬加等。

    刘千岁圣眷依旧!

    不少人立马拎起奠仪来直奔谈府。

    谈府门外的长街再次拥堵起来,谈府内的诵经声也越发响亮。

    谈府内书房中里,刘瑾已经同赶过来的刘宇、曹元、张彩、石文义等人密谈了皇上吩咐的事情。

    几人对于朝宗藩动手不无疑虑,但既刘瑾已在御前接旨了,且安化王檄文一出已将刘瑾送到了宗藩对立面去,如今也没得选择了。

    刘瑾不放心锦衣卫下头人去办此事,思来想去,便要石文义亲去。

    张彩也觉事关重大,石文义亲去放妥当,他思虑缜密,又叮嘱了石文义许多话,让他诸事小心,不要犯了忌讳,将自己折进去是小,牵累了千岁是大。

    石文义面上谦恭口中答应着,心里却只有一个念头,这下老子可发达大了!这可是去抄藩王郡王的家!

    他仿佛看见了金山银海汹涌而来,真是强遏制着才没露出开心来。

    当然,这银子回来还是得孝敬千岁爷、孝敬张阁老(张彩还没入阁,但刘党认为这是板上钉钉的事,私下已经这么称呼了)的嘛……石文义如是想。

    外面不断有身份显赫的勋贵前来吊唁,他们是对皇家反应最敏感的一批人,最知风向,饶是刘瑾再目中无人,有些贵宾也是得出去接待一二的。

    后堂的议事也就此告一段落。

    刘瑾带着众人刚出内书房就遇上来过来报信的大侄女婿邵晋夫。

    自从邵晋夫落了榜又死活要继续苦读后,刘瑾就没给过他好脸色,有事儿没事儿就要骂几句的,这会儿见着就是一股邪火,张口便呵斥。

    邵晋夫就跟木头人一样,由着他骂,一声也无。

    还是刘宇、曹元劝了两句,刘瑾才不在理会他,拂袖而去。

    邵晋夫立在原地,面无表情的盯着他们离去的方向,直到影儿都没了,才缓缓挪动脚步。

    那厢骂完大侄女婿的刘瑾走着走着就想起二侄女婿还没着落来,不由心下又是一恼,一边儿点手叫个仆从过来给二姑娘传个话“虽你父亲去了,但亲事跑不了,你勿忧心。”

    一边儿又叫石文义过来,低声吩咐道:“你此去山陕,也去找曹雄一趟,就同他说……”

    这一夜直到快宵禁了,谈府来客方止,翌日一早便又有客登门。

    此番“盛况”自然传遍京师,那弹劾刘瑾的折子果然少了近一半儿,

    内阁议事时,刘宇倒是意气风发,其余几位阁老面色都不甚好。

    当礼部尚书费宏将昨日拟定的宗藩条例拿出来时,几位阁老面色更难看了。

    蔡驸马立时就跟着将几份誊写下来的山西宗藩、宗禄现状递过去,又痛陈晋藩、代藩从逆大罪,然后直接表示,皇上已经派锦衣卫往山陕去调查此事了。

    几位阁老大吃一惊,连说不可,都道“值此安化叛乱之时,宗藩人心不稳,朝廷正当安抚才是”云云,苦口婆心劝年轻的帝王莫要冲动,收回成命。

    如费宏所料,众位阁老还都一边儿劝皇上一边儿无比凶狠瞪着他,那目光仿佛在说“皇上年少胡闹,你也糊涂了?怎的不拦着?!”

    似乎若非在御前,只怕就要破口大骂了。

    费宏欲哭无泪,那位祖宗啊,我这一把老骨头也得拦得住啊!

    蔡驸马则颇为淡定,先一步代皇上答了,“陛下已收到宁夏密报,叛乱已平,大军不日便可回京。想来这一两日战报就会到内阁了。”

    又状似无意道:“泾阳伯的大军,想来到了山西便会回还。”

    众阁老闻言先是一喜,皆没想到平叛如此神速,之后又是一忧,既大军腾出手来了,皇上这是真要收拾山西宗藩了。

    虽说朝廷不惧战事,但文臣口中总归是“兵者凶器也,圣人不得已而用之”,众阁老依旧表示,只要动了刀兵,便是百姓受苦。

    蔡驸马却耿直道:“宗室有此败类,不去惩治、不以条例约束,才会更让百姓受苦。山西百姓如今已是甚苦!”就差没说怕宗藩反,难道不怕百姓反吗?

    众阁老一时语塞,但事涉宗藩,多谨慎都不为过,哪个也不敢说动了山西藩王们是好事。

    就这时候,一直支着腮帮子百无聊赖的寿哥清了清喉咙,翻了翻眼皮,道:“朕欲在山西建山西武学。”

    众阁老一愣,不知皇上怎么又天马行空的来了这么一句。

    听得寿哥道,“武学选址不在太原府,在泽州府。诸位老先生都知罢,泽州冶炼极佳,武学中将设有‘兵械研究院’,暂调兵部武库清吏司郎中李延清过去,继续研究新式兵械、战车。”

    这所谓兵械研究院正是想依托泽州发达的冶炼技术,借助泽州匠人们的巧手,将李延清研究的图纸尽快转化成试验品乃至批量生产的成品。

    而山西离边关近便,兵械可以很快送达战场,检验使用效果。检验结果也可以很快反馈回研究院,第一时间加以改进。

    蔡驸马适时插话道:“泽州府封给了代府宣宁王、隰川王。”

    言下之意,这不收拾了代府,如何在泽州建武学?

    李延清到底是杨廷和女婿,杨廷和要避嫌,不好再说话。

    王华本就管过京卫武学,素来赞同兵械应不断改良升级,沈瑞能山东水师推广使用新式武器也多亏了王华的支持。

    且之后王守仁在南京水师、陆军中也进行了推广装配,同时着令南京兵械局开始新兵械研发,王华还特地协调户部调拨了专款。

    虽王华厌恶刘瑾,也恨屋及乌厌恶刘瑾门人如李延清父亲李鐩,但就事论事,王华还是认可李鐩、李延清父子在工程、器械上的才华的。

    此番派李延清过去主持这兵械研究院,王华是没有意见的。

    李东阳斟酌着措辞,想说武学自然是好的,但择址事关重大,也不是非泽州府不可,还试图不与藩王撕破脸。

    然他还没开口,寿哥已收了支腮的手,微微坐直了些,又道:“武学内也设四夷学院,是为四夷馆分支。”

    四夷馆一直是李东阳主持,闻言他有些错愕的抬起头来,眼中精光灼灼。

    他还没老糊涂,这不是皇上为了说服他们方特地挑出与他们有关系的两个机构,这分明就是,皇上意在蒙古!

    北虏屡屡寇边,他如何不恨?

    他亦有一腔抱负!

    奈何现实是,现下朝廷还无力开战,近几年各地灾荒不断,若不是山东辽东异军突起,海贸上进项颇多,国库只怕早已支撑不住了。

    李东阳深吸了口气,终还是劝道:“皇上圣明,只如今国库刚略有盈余,实是……”

    寿哥嘿嘿两声,皮笑肉不笑,道:“正是国库不宽裕,才要开源节流。开源嘛,朕拟在平叛之后,开大同马市。四夷馆在通商中也用得到嘛。”

    “至于节流。”寿哥拍了拍御案上的宗藩条例,凉凉道:“正该从宗禄上省一省。没得白花花的银子,倒养出群祸国殃民的反叛来。”

    李东阳与王华、杨廷和迅速交换着眼神。

    国库问题也一直是压在他们心上、让人喘不过气来的巨石。

    而宗禄,也着实是国库快背负不起的大包袱了。

    然宗藩改革,这影响委实太大。

    朝廷背不起宗禄,可也更加担不起平叛的军费啊。

    “山西武学,朕拟让蔡诵过去打理。”寿哥慢悠悠道,“兵械研究院,李延清先打理着,等寻着得用的人,仍让他回兵部。至于四夷学院,朕拟让翰林编修、戊辰科探花戴大宾去打理。”

    此言一出,众人都忍不住抬起头来直面天颜,面上神色各异。

    戴大宾此人学识渊博,且现在也正在四夷馆供职,调去山西完全没问题。

    但,他先前因拒绝刘瑾提亲,闹出过不少风波,皇上昨日才赏了刘瑾胞兄,今日就提拔与刘瑾“有仇”的戴大宾,这……这……

    众人不免都揣度起寿哥用意来。

    尤其是刘瑾门下刘宇,更是暗暗磨牙。

    寿哥则特地点名李东阳问道:“李阁老觉得戴探花可能胜任?”

    李东阳一礼道:“陛下慧眼如炬,戴大宾大才,足以胜任。”

    寿哥点头笑道:“老先生觉得好,必然是好的,那就这么定了。”

    李东阳心下一哂,这话说的,怎的又成了他定的了?

    皇上啊,这是帝王平衡之道,拿他来挡刘瑾对戴大宾的不满呐。

    不过戴大宾委实才华横溢,他也是极欣赏的,便是背了这个举荐之名又如何。

    他却不知道,这戴大宾,乃是沈瑞举荐的。

    当初戴大宾刚刚中探花入翰林不久,便即丁忧离京,回福建老家为母亲守孝。

    归乡途中与沈瑞的交流、德州遭遇的追杀,以及沿运河而下途经几个灾区所睹流民惨状,种种经历让还是少年的戴大宾迅速成长起来。

    回到福建,他如先前与沈瑞约定的一般,凭借自己探花郎的身份和家族影响力,在县里乃至府城推广种植改革,建立技术工坊,并积极联络海商,游说他们北上登州通商,并通过海商家族接触外洋商人,照沈瑞书信中所描述寻找外洋的火器、海外良种。

    戴大宾也无愧于神童称号,学习能力堪称强悍,跟着通译学了几个月,便能与外洋海商近乎无障碍交流,买火铳、买器械、买种子以及一些舶来工艺品都是他自己去沟通,更是在沈瑞、杨慎等好友书信中提及四夷馆后,买了些外洋书籍来,试着自己翻译。

    山东与福建的海运航线繁荣发展,福建良种在山东落地种植成功,乃至兵械局一些火器的改造,都有戴大宾一份大大的功劳。

    出孝之后,他带着妻子北上回京起复,特地到山东盘亘数日,与沈瑞深谈了一番未来打算。

    沈瑞将书信里不好细说的四夷馆另一身份同戴大宾合盘托出,戴大宾慎重考虑后,决定起复后进四夷馆。

    遂沈瑞写了书信几封,戴大宾带回京中又去拜见王华、杨廷和,颇为顺利的进了四夷馆。

    这些年他与京中同年杨慎、庞天青等一直有书信乃至礼物往来,对于他的到来,两人都十分高兴,也没少帮衬于他。

    戴大宾本就擅长学习各类语言,但与杨慎这种纯粹的学者型人才又有不同,在丁忧的几年里,他的办事能力已被锻炼出来,倒是有了几分庞天青的能耐。

    寿哥原也曾考虑过何泰之的,何泰之是他的心腹玩伴,如今又在兵部,调去武学也是顺理成章。

    只是寿哥太过了解何泰之,想想要让他学鞑靼话、鞑靼文字,还不如杀了他来得痛快,这厮唯一乐意学的大约就是舞枪弄棒、拳脚功夫了,武学倒还罢了,四夷馆实不适合他,这才作罢。

    戴大宾是寿哥钦点的探花郎,又拒绝了刘瑾的提亲,寿哥对其也是有好感的。

    收了沈瑞的密信后,寿哥细细问过庞天青,还特地微服出宫,在西苑湖风楼见了戴大宾,考较了一番,最后定下了由他去山西。

    至于何泰之嘛,此番蔡诵走了,正好把他塞京卫武学里去,日后能扑腾成什么样,就看这小子自己了。

    这边寿哥一锤定音,敲定了山西武学,那也就意味着收拾山西宗藩也定了。

    待收拾了山西藩王,震慑了旁的宗室,那条例推行自然无阻,寿哥的意思众阁老也都明了。

    寿哥又补充道:“这条例推行天下,规矩立罢,也是为着择出贤良之人,太庙司香。”

    得,棒子之后,这又是个妥妥的大胡萝卜挂在跟前了。

    众阁老心里只剩慨叹。

    又听得皇上似漫不经心道:“朕昨儿还听钱宁说,宁王深明大义,知是自家花灯惹得乾清宫走水,愧疚不已,愿出银五万两修缮弘德殿。他还说,宁王几个儿子都是忠厚孝悌……”

    李东阳、王华、杨廷和都是知道当初宁王太湖养私兵祸害松江那档子事的,对宁王很有戒心,不由都皱起眉头。

    刘宇却是不知的,他也没少收宁藩的礼,闻言便自以为是顺着皇上的话接道:“老臣也有耳闻。宁王为朝廷出力,实是忠义,早年前更有种种孝行为人称道,有宁王言传身教,其子必当皆是忠厚孝悌之人。”

    李东阳等三人都忍不住怒目去看刘宇。

    刘宇的注意力却都在年轻的皇帝身上,对旁人目光毫无所觉。

    皇帝也在似笑非笑的看着刘宇,慢慢挑起嘴角。

    他慢条斯理道:“是极。宁王素来忠义贤良,想必也会赞成朝廷颁布宗藩条例的。有了宁王这样的藩王支持,宗藩条例也会推行顺利,诸位爱卿,还有甚好忧心?”

    六月底,平叛的正式战报才发来京里,更多的叛乱细节也被披露。

    安化王其人本就有些狂诞,被封在这么个天高皇帝远的地方,作威作福也无人管他,兼之一些神婆巫道之流在他身边说些“生而不凡”的吉利话,他不免越发自大,生了觊望非分之心。

    同其他靠近边关的宗藩一样,安化王手中也垄断了不少草原上的生意,由此日进斗金,维持他奢靡的生活。

    怎料,丛兰来了宁夏后严格清丈田亩,清出他许多隐田,而那边延绥开市,更让他几个大宗买卖失了优势,这两厢相加,可以说损失惨重。

    一向顺风顺水的安化王如何能咽得下这口气?

    他身边又有不得意的生员孙景文、孟彬、史连等人不住煽风点火,便生了起兵造反的心。

    这兵从何来?安化王便去找了一直与他有生意往来(参了股还欠了他高利贷钱)的宁夏都指挥使周昂、千户何锦等人。

    这些人原就是“千里做官只为财”,在边关苦哈哈的不说又是提着脑袋过日子,这么一边儿是财路断了前程渺茫,一边儿是能晃花人眼的“从龙之功”,周昂等人的选择可想而知。

    安化王通过这几个人用重金和“光明前程”买通了一批掌兵将领。

    随后在府中设宴,诓来宁夏总兵姜汉、镇守太监李增、巡抚都御史鲍睿,于席间突下杀手,将三人斩杀当场,并逼迫在场其他将领,不肯追随者就地格杀。

    说起来安化王手下谋士都不是什么高明人,筹备得并不是十分周详,安化王府更不是那管理森严的府邸,加之开场为了稳住姜汉等人,先上来歌舞酒宴,人员有些杂了。

    等血溅当场,歌姬仆从哭爹喊娘,一时间场面混乱,就有机灵的将士趁乱逃了出来,四处报信。

    当时副总兵杨英、游击将军仇钺刚领兵出御蒙古归来,驻扎城外,都是受了点儿伤,便不曾去赴宴。

    收着亲近的将士死里逃生来信报时,两人一商议,伤势较轻的杨英便即快马奔赴灵州去搬救兵,仇钺伤势略重,则伪降,伺机而动。

    丛兰虽也受邀,但他极是厌恶安化王,根本懒怠虚以委蛇,便直言要下乡去看屯田春耕情况,拒绝赴宴。

    也是他丛兰命不该绝,这去看春耕情况并非借口,他是真正关心春耕的,早早就出了城,也就此躲过一劫。

    丛兰要看屯田要与总兵官打招呼,总兵姜汉赴宴去了,他自是要找副总兵杨英。

    他这边前脚刚从营地走,后脚报信的就来了,杨英仇钺得知连巡抚都御史鲍睿都被杀了,料定安化王必不会放过丛兰,忙安排手下去追回丛兰。

    丛兰刚正却不迂腐,这种时候也不会硬抗白白牺牲。

    他年迈又是文官,不能同杨英一起骑马奔逃,便被仇钺安排藏身一户百姓人家储粮的地窖之中。

    安化王那边收拾了宴席残局,果然带兵围住各处官府公署,屠杀官员小吏,劫掠府库,更是大开牢门释放囚徒,丧心病狂纵火烧房,引起满城混乱。

    同时将黄河渡船通通撤于西岸,禁止任何人渡河。

    翌日,安化王又大摇大摆带着大军往庆王一系其他王府去,挨家敲诈,掠夺金银充做军资,又发“清君侧”檄文往各处。

    ——寿哥所得密报上写的“庆王向安化王行君臣之礼”,便是此事而来。

    且说那厢杨英快马加鞭赶到灵州报信。

    总兵官曹雄闻讯先还稳稳当当的给总制三军的杨一清报信,没甚动作。

    然,没一时“清君侧、诛刘瑾”的檄文传来,险些与刘瑾成了亲家的曹雄也稳当不起来了,忙不迭点齐兵马,遣指挥黄正驻灵州,自家带着杨英率军先一步杀回去,以图最终不被刘瑾牵连。

    而杨一清那边接到信报立即调兵遣将,令指挥韩斌、总兵官侯勋、参将时源等会兵讨逆。

    有战斗经验的张永立时也请缨随军,赵弘沛则软磨硬泡百般央磨,终于也获批跟着张永一同去了。

    杨英这边一发兵,就遣密使去通知仇钺为内应,根据仇钺信报,令史墉浮渡夺取船只,又烧了大小二坝柴草。

    安化王这几日打劫完庆王府一系诸宗室,又开始掠夺官民财帛,坐拥金山银海正自得意的时候,被朝廷凶猛反扑的消息给打懵了,登时慌了神,派了何锦等出城去守黄河,独留周昂守城,又急招仇钺问计。

    那仇钺当初脱甲来降,演得一手好戏,口口声声杨英在抵御蒙古时就害他冲锋在前受了重伤,回来后又弃他逃走,实是恨不得啖其肉寝其皮。

    杨英轻伤而仇钺重伤是真,杨英独自逃命也不假,安化王又在用人之际,便收下了他。

    仇钺自归顺就告病养伤,也不争权夺利,相反还给安化王在军事布局上出了些主意。

    这些主意经周昂等人商讨研判是有价值的,因此仇钺算是取得了叛军集团的信任。

    却不知,他们按照仇钺的“妙计”布局,仇钺正好开开心心将这些布兵情况卖给了杨英。

    此时战事告急,盲目信任仇钺的安化王忙又招他来议事。

    仇府回消息说仇钺伤势沉重,都没法下床了,还请主帅移步过去商量。

    周昂也没什么好法子,安化王那边又催得急,便纡尊降贵来听听仇钺讲些什么,结果到了病榻前就挨了几刀,嗯,就此便再也不用担心什么战事了。

    仇钺结果了周昂,又令亲兵疾驰至安化王府邸,骗开府门,生擒了安化王,又击杀了孙景文一干所谓谋士,提着周昂的人头叫开了城门,迎朝廷大军入城。

    此时叛军群龙无首,哪里还有斗志,何锦麾下更有无数倒戈相向者,将他乱刃砍死,并剿杀死忠叛党作为投降的投名状。

    曹雄、杨英没费多少力气便将叛军尽数拿下。

    这一场叛乱,持续了短短十日就落下帷幕。

    虽然时间不长,但因安化王滥杀不附己官员,放火焚烧房屋,胡乱释放囚犯,之后又劫掠官民百姓,也是给地方上带来极大破坏。

    丛兰回了城,才安定了城中局面,慢慢收拾起后续烂摊子。

    待等赵弘沛随军赶到时,早已一切尘埃落定,他那长枪是一点儿血也没沾着,那军功梦就此破灭,怎一个郁闷了得。

    唯一值得高兴的是丛兰丛大人毫发无伤,总算不负好友沈瑞相托。

    赵弘沛立时写了简短书信让手下通过标行渠道快速送去山东,又帮着丛兰打理起地方政务来,好歹捡点儿功劳吧。

    张永这边则开始了其他人不好上手的扫尾工作——处理宗藩。

    张永出京之前就得过寿哥吩咐让摸一摸山陕宗藩的底细,张永也深知小皇帝心思,暗中没少调查取证。

    他查到与南边儿有些瓜葛的是晋藩,庆藩这边还真没什么关系,但架不住安化王作死,跳出来造反,那这一家子便都去死吧。

    庆王府在祸害地方上并不比别家藩王差,这次又给安化王提供了军资——不管是不是自愿的,没反抗就叫从逆,张永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整个儿庆藩一系都撵在庆王府集中看管起来。

    至于安化王自家财产、搜刮来的“军资”以及庆藩府邸剩余财产嘛,自然是要充公的。

    陕西境内其他三家宗藩,秦府、肃府、韩府见朝廷如此雷厉风行,统统缩了脖子,皆是庆幸自家离着远,没被安化王牵连到。

    然很快又有消息传来,让他们捏了一把冷汗。

    莫说他们离得远,这好歹还在陕西境内呢!那远在山西的晋府、代府都被查出来与安化王勾结,叫锦衣卫给抄了……(未完待续)

第六百八十一章 花明柳暗(三)

    安化王造反时,举国震惊。

    因自从宣德元年朱高煦造反之后,这七八十年间再没有一个敢起兵造反的藩王。

    这震惊没持续多久,朝廷大军十日平乱的消息就来了,甚至有些地方是造反和平叛的邸报同时接到的。

    各地官民尽皆称奇,或笑安化王自不量力没甚能耐就敢造反,或赞朝廷武力强盛,区区叛贼手到擒来。

    各地宗藩则反应不一,因着血缘早已经远了,又天南海北的住着没有往来,许多藩王对彼此都是漠不关心。

    谁爱反谁反呗,反正谁当皇上自家都是亲王(郡王),只要没打到眼前来就跟自家没干系。

    当然,也不乏那暗地里讥讽的,现下湖广、江西不时报匪乱呢,怎的好几年了也没剿灭,倒是剿灭老朱家自己人恁是快呐。

    不想这话竟像是一语成谶,很快,新一波“剿灭老朱家自己人”也快速展开了。

    这回,大部分藩王都坐不住了。

    ——锦衣卫查得陕西庆藩、山西晋藩、山西代藩与安化王勾连从逆,证据确凿,以谋逆论,除去藩国。

    安化王一系被诛、一个不饶也就罢了,庆藩一系其他宗室、晋藩一系、代藩一系竟尽皆贬为庶人,发落高墙。

    因三府人数众多,凤阳容纳不下,特旨不迁凤阳,在省内择一处,仿凤阳高墙起闲宅,安置罪宗庶人。

    其中有曾作奸犯科者,依旧要按大明律处置,该死刑死刑、该戍边戍边,一应等同庶民犯法。

    几家王府宅邸、财物、庄田、香火田一律充公。

    这所谓有作奸犯科者不止是指先前晋藩一系、庆成王一支那些犯了国法的不肖子孙,还指在这次锦衣卫行动中,因不服搜查而反抗殴伤锦衣卫的晋藩、代藩宗室子弟。

    庆藩一系当时先被安化王叛军挟制,后朝廷大军至,他们根本没有反抗能力,乖乖束手就擒。

    但晋藩、代藩可不同,虽说已无法定护卫吧,但谁家不养些个得用的家仆下人呢。

    何况,晋藩代藩自身宗室人口众多,再加上仆从之流,人数逾万,就算有女流且不是人人都能战,那也不是千八百锦衣卫官兵能应付的。

    且晋藩代藩子弟原本也不是什么良善人,在地方上为恶惯了,哪里肯由着锦衣卫“搜查证据”,一言不合就动起手来。

    据说除群殴伤了锦衣卫之外,还杀了两个当地官兵。

    这杀官兵、伤锦衣卫可就等同于造反了!

    要说造反,这些纨绔宗室别说没这胆儿,这心都真没有,敢这般的,除了是一贯张狂外,也有些“法不责众”心理,总觉得朝廷待宗藩总要优容的,皇上总是要脸的,对宗室下狠手不怕天下唾骂吗?

    他们还做着“皇上会安抚宗室,再打锦衣卫一顿平息宗室怒火”的美梦呢。

    却不知,比起要脸,小皇帝更喜欢要钱。

    也完全低估了小皇帝对他们的厌恶和铲除他们的决心。

    更不知,石文义等的就是他们反抗,不反抗还真不好下手呢。

    石文义可不是杨玉那个废物,钱财开路之外,他的办事能力也是被阉党认可的。

    石文义出京没多久就追上了神英大军,彼时神英已接到了叛乱已平的消息,还在郁闷没捞着立功的机会,石文义这就把机会送上门来了。

    都是刘千岁的人,都对夺财十分热衷,两人碰头一商量,就定下计策,石文义先赶到山西,暗中布置,神英大军缓缓而行,只待石文义信号。

    晋藩、代藩闹将起来,神英大军立时抵达,那就是“平乱”大功了。

    而晋藩代藩也就此妥妥被钉在谋逆的罪名上,幽禁抄家顺理成章。

    只不过这样的“谋逆”是堵不住天下悠悠众口的。

    哪怕是深恨这些王府祸害地方的山西本地官民,也忍不住窃窃私语,朝廷是不是要趁机削藩了。

    有那忧心小皇帝年轻冲动重蹈建文覆辙逼反诸藩的朝臣,立时上书皇帝、拜访阁臣,希望朝廷能慎重对待宗室。

    更勿论诸藩王了,在他们眼中那更是朝廷发兵围剿“无辜”藩王,还上来就一锅端,何等凶狠!

    当初宣庙借着朱高煦叛乱这引子,一举收了诸藩王府护卫,而今小皇帝是要借着平安化连块地皮都不给诸藩留了吗?

    然后诸藩又惊又怒之后却发现,面对朝廷的大军,他们竟是没甚反抗能力的。

    学安化王勾结卫所官兵吗?……离得都不近呐,勾搭得上吗?

    又不是塞北苦寒之地,人家好端端的肥差为什么要随你造反卖命呢?

    何况,朝廷大军近年来战绩赫赫呐,太湖剿匪、东海剿盗不提,这西北平叛只用了短短十天!

    清了晋藩、代藩恁多藩府只用了两天……

    前脚清了晋代藩府,后脚朝廷就在清出来的空地上建山西武学。

    建武学干嘛?操练兵士、研发兵器。

    起兵造反?谁爱去谁去吧……

    不少藩王就此把脖子缩了回去,打是打不过的,那就,好好过日子吧。

    也有蜀王、楚王等藩王上书朝廷,痛斥锦衣卫公然谋害宗室,要陛下为宗室做主,却不过是博个道义上站住脚,迫朝廷不要太过分。

    那些折子到了寿哥手里,寿哥还笑嘻嘻的同杨廷和品鉴了一番,赞道:“蜀地果然多才子,先生瞧蜀王折子写得恁是漂亮。”

    真是让四川人杨廷和哭笑不得,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不过寿哥还是在阁老们的规劝下,中规中矩的下旨安抚了上折的诸藩,然后,甩手又下了道荫封内官子侄的旨意。

    一个是荫刘瑾的侄儿谈二汉锦衣卫千户,一个是升张永的弟弟、千户张容为指挥佥事。

    上折的藩王们险些气歪了鼻子,这还是安抚吗?!这是示威!

    赏张永他弟那是平乱的功劳也就罢了,赏刘瑾他侄儿是为的什么?!——为的抄了晋藩、代藩?!

    然义愤填膺的他们还没进行下一步举措呢,真正的“示威”才来了。

    朝廷颁布了《宗藩条例》,对《皇明祖训》的宗藩政策进行了一次大规模调整。

    尽管宗藩条例大部分内容基于《皇明祖训》,但开放藩禁,甚至允许宗室科举入仕等等政策依旧轰动天下。

    对于这样的宗藩条例,文人是十分矛盾的。

    有见识的都知道宗禄已是国库的大负担,胡作非为的宗藩也成了社会毒瘤,宗藩政策能改革实在是利国利民的好事。

    但让宗室子弟科举,那是抢占文人的上升渠道!

    尽管宗室子弟有学识的少之又少,但是,他们是宗室啊,地方长官敢得罪吗,考试真的能公平吗?

    便有愣头青的御史上折陈说此事,费尽笔墨渲染不公。

    皇上却难得亲自回了一句,可要官宦子弟皆避嫌?

    御史一时也哑了火。

    而宗室那边,因阶层复杂,所以对宗藩条例的态度也不尽相同。

    宗藩条例里绝大部分条款都是针对将军以下宗室的,对于亲王和郡王的影响不过是少了些属官,少了些衣冠,以及,以后多纳的小老婆、非良籍的小老婆、非婚生的娃朝廷不给养了。

    对于富有的亲王郡王们来说,这其实不算什么。朱家又情种稀缺,少有一定要给某个“真爱”的青楼女子上玉牒的。

    至于花生、传生的不满,时人最讲究血统,他们这类人什么想法是没有人会在乎的。

    当然,他们中也有那能得宠的,在父祖面前撒个娇为自己争取争取爵位。

    只可惜,这条本身就是皇明祖训里的明文规定,不过是现在查得更严格了。他们的父祖可不傻,就算想上书也不会就这点来上书。

    对于五服之外的宗室,基本上都是拥护这一个改革的。

    他们处于最底层,克扣宗禄也是先从他们这克扣,又有藩禁不许他们务工务农,真是要活活将人饿死。

    如今开四民之业,又解除了城禁,才是真正给了他们生机。

    尤其是山东的五服外宗室,得了这消息无不高呼万岁圣明,山东如今处处缺人,只要够勤快,养家不成问题,致富也近在咫尺!

    在郡王以下、五服之内的宗室则意见最大,宗禄被削减,宗学制度又推迟了他们拿宗禄的时间,甚至考核不合格还可能丢了爵位,这简直是给他们上了重枷一样。

    说什么科举入仕,他们中有几个是能读得进去书的?这条所谓出路和没有也差不多了。

    偏偏他们的地位说高并不高,没什么话语权,只好想尽千方百计发声。

    于是也有各种各样的折子递了上来,堆满了寿哥案头。

    在这么个当口,又出了两宗事,皆事关藩王,寿哥大笔一挥料理了,算是表明了朝廷态度,给宗藩指了条明路。

    一桩是封地河南怀庆府的郑王朱祐枔殁了,膝下无子,其堂弟朱祐檡请袭亲王爵。

    朱祐枔父亲早逝,他是以世孙身份袭爵的。

    这朱祐檡是第二代郑王朱祁锳庶四子东垣郡王的嫡长子。

    关于承爵问题,皇明祖训里是要求:“凡王世子必以嫡长。……如嫡子有故,庶子袭封父爵,定以庶长承袭,若有越次争袭,朦胧奏扰者,将本宗参究罚治,辅导官并同谋拨置之人,行巡按御史提问治罪。”

    这一条早在正德二年时,寿哥就在整顿宗藩事务时下旨重申过。这次的宗藩条例里也明确提了。

    但规定是这么规定的,明宗室里旁支袭爵的情况也不是没有,端看皇家的态度了。

    往前推几十年,一代郑王、二代郑王都没少给英庙找麻烦,皇家也素来不喜郑藩。

    往前推几年,正德二年时候郑藩原陵郡主仪宾王缙在居母丧期间狎妓,被御史上报,寿哥重罚革职了那厮并申饬了郑王,郑王当时还颇为不满,那谢罪折子写得极没诚意。

    往前推一个月,刘瑾推进河南清丈时,郑王刚过世不久,郑王妃还以丧仪未完为由,请朝廷暂缓清查郑王府名下庄田。这点也被有心人用来抨击朝廷清丈河南政策来着。

    这处处给皇家添腻歪的,还想旁支袭爵?

    哪怕朱祐檡早早就往朝中大把撒银子活动了,也只得到了“不合规矩”四字答复。

    礼部拿出了弘治十三年周藩夺嫡事举例,痛陈庶支觊觎爵位的危害。

    周府庶支义宁王、平乐王因不满庶长兄封为世子,意欲夺爵,便诬奏庶长兄“进毒弑父”、“蒸父妾”、“与弟妇乱”等恶毒罪名,拉帮结派内斗不休,引得周府大乱,骨肉相残。

    直到孝庙遣司礼监太监赵忠,刑部侍郎何鉴,会同镇巡三司前往勘察,才最终真相大白,义宁王、平乐王被削爵迁至凤阳守陵。

    皇上和礼部态度如此明确,最终,郑王无子国除。

    这是一个月内,消失的第四个藩国。

    另一桩,则是宁王上书,先说因自己所献彩灯致使乾清宫走水,自家愿出银五万两修葺弘德殿。

    然后,明确表示支持宗藩条例。

    并奏,“迩者宗枝日繁多,以选用仪宾、点佥校尉为由,巧索民财,肆其暴横。乞降敕痛革前弊,其纵恶不改者,听臣系治参奏。”

    又将建安王觐鋉及乐安弋阳等府镇辅国将军等拨置害人事奏报朝廷。

    这是第一个公开站出来支持宗藩条例的藩王,对此不少朝臣都赞颂不已,经过礼部尚书费宏、兵部尚书曹元等议,“宁王历陈诸毙,可谓忠勤,宜如奏,戒敕榜谕,及许王训饬其不法者。”

    皇上悉数答允,许了宁王对宗支的司法权力,将宁王所奏报不法宗室尽皆处罚。大赞宁王为贤王,又盛赞其子肖父,德才兼备,拟召其司香太庙。

    京城里流传着小道消息称,这召宁王幼子司香太庙的中旨都下了,只不过被内阁里几位老大人封还了。

    尽管圣旨的影子都没人见着,可依旧被传得有鼻子有眼的,说那是——“异色龙笺,加金报赐”。

    这异色龙笺乃是内府专用的公文笺纸,通常情况下只有颁发监国诏书时方用此笺!

    若是这般的圣旨,皇上的意思还不明显么?

    一时间京中人心浮动。

    诸藩,尤其是曾有过司香想法的藩王,无不暗骂宁王奸猾,后悔自家没有抢占先机。

    有这一正一反两个例子戳在那里,宗藩还不明白皇家态度吗?还不明确该怎么做吗?

    很快,荣王、兴王、衡王、周王等藩王也开始上书,表示宗藩条例改得对,改得好。

    兴王原就在当地出资修了书院,此番又立时遵照宗藩条例建了宗学,并仿山东、松江等大族做法,建立“奖学金”制度,督促宗室子弟读书上进。

    这一做法得到皇帝赞许、朝廷表彰后,宁王也麻溜建了一所书院,更是巴结的上书请皇上赐名。

    事已至此,无论诸藩满意还是不满意,宗藩条例都强力推行了下去,如河南、湖广等宗藩较多宗禄负担沉重的省份布政使司无不松了口气。

    如此“节流”算是为国库省下一大笔开销。

    光“节流”不能解决大明国库空虚问题,还要“开源”才行。

    西北在将平叛后续收尾工作料理好后,便积极开始了“开源”工作。

    ——宁夏马市、大同马市同时开放。

    丛兰升陕西布政使司左参政,沈珹升山西布政使司右参政,分别监管两处马市诸事。

    原本被寿哥派来研究马市的赵弘沛、李熙却是谁也没和马市扯上关系。

    赵弘沛升了宁夏卫指挥使,继续宁夏的扫尾工作。

    李熙这“世子”的称呼总算名正言顺了——李旻递上去请封的折子终于获批。

    他原有个锦衣百户的荫封,而今升为指挥同知,调到泽州,协同蔡诵将山西武学立起来。

    李熙真是欢喜得不行,虽然武学比不得马市油水大,但傻子都知道山西武学才是皇上的心尖子。

    能被派去武学,说明他也算进了皇上“心腹”的圈子了,以后前程可期,如何会不欢喜。

    他立时打点了大批礼物各处答谢,送往京中的自不必提,除了送往陕西给赵弘沛、张永、杨一清之外,还有不薄的一份送往山东给沈瑞。

    还特地是让田丰寻人走顺风标行的路子送去。

    田丰接了这差事不由乐了,好嘛,最近手边儿都是给沈二爷送礼的活计。

    李熙之外,赵弘沛也着人送了东西来要捎给沈瑞。

    沈珹那边更是派了沈?再跑一次山东,这次可不是轻车简从快马加鞭了,而是实打实拉着十几车山西“特产”过去,也寻田丰来找标行的人护送。

    当然沈珹不会打着“答谢”旗号,而是表示,算着日子,沈瑞的孩子也该出世了,沈珹这做伯父的总要给小侄儿洗三礼吧。

    田丰自己也早准备好了要给主母的药材、和小主人玩物,便将这几分差事并到一起,调拨了大批得力的镖师趟子手去办。

    他蛇信子出身,现下又吃标行这碗饭,早就得了风声,河南最近闹灾荒,地面上不甚太平。

    车队虽走河北入山东,且顺风标行的买卖绿林中总要卖几分面子,但这趟到底是给主家的东西,一切都要稳妥起见。

    好在一路无话,车队平平安安进了济南府,然而却并没有见着沈瑞。

    沈瑞,被皇上下旨招进京述职了。

    圣旨到山东时,正是中秋前夕。

    随着圣旨一并到山东的,还有两个年迈的宫人,据说是宫里妇人科手艺最好的姑姑。

    本来杨恬产期临近,沈瑞哪儿都不想去的,倘使只是圣旨来了,沈瑞或可上折给寿哥求个情,待孩子落地再快马加鞭赶赴京城。

    可皇上把接生嬷嬷都派来了,便是表示他晓得沈家情况,但京中情况更为紧急,需要他沈瑞立刻进京。

    沈瑞是不去也不行了。

    然,什么事会这样紧急?

    沈瑞脑子里只转着一件事,前世历史上,张永回京后刘瑾便锒铛入狱彻底倒台。

    而现下,张永已经押着安化庶人在回京的路上了。

    莫非,寿哥要清算刘瑾了?

    可,不该是这个时候啊……

    寿哥先前不动刘瑾,是因为刘瑾还是一把好使的快刀,这不,就将晋藩、代藩整个儿剜出来了。

    寿哥还给了刘瑾兄长厚葬、侄子荫封的体面,显然是以酬其功。

    若是此时诸藩闹将起来,便顺势将刘瑾推出去当替罪羊也就罢了。但诸藩分明已被按下来了,也没有人攀咬刘瑾,怎的就要动刘瑾?

    还有,清丈河南……

    前不久朝廷下旨,调山东右布政使马炳然为河南左布政使,不少人认为皇上此举是在给沈瑞腾地方呢,就如当初调走沈理一般。

    盖因在宗藩条例颁布时候,沈瑞沈珹兄弟首倡宗藩政策改革,朝野尽知。而后沈珹顺利升官,大家都觉得沈瑞升官也不远了。不知多少人羡慕嫉妒沈瑞这般官运亨通。

    但实际上,马炳然原就是河南右参政,对河南情况再清楚不过,在山东这些年又分管过清丈田亩……

    沈瑞与谢先生都认为,此番调动,乃是为了之后的河南清丈。

    清丈河南在即,这种时候却收拾了主推这项政策的刘瑾,必然产生极大影响,尤其是河南籍官员本身就在拼命反对这件事……

    一时间思绪纷乱,沈瑞怎么分析怎么觉得不该是收拾刘瑾的时候。

    他不止一次告诉自己,如今已与前世历史完全不同了。

    但仍直觉这次刘瑾要倒了。

    他又没办法同谢先生商量这事儿,他没法给谢先生一个合理的解释为什么他就一定认为皇上会在这种时候清算刘瑾。

    其实,即使当真是清算刘瑾,沈瑞也不想蹚这趟浑水,诚然刘瑾倒下乃他所愿,但清算阉党后留下大片空位,那又将是一场朝堂混战。

    沈瑞如今的身份,在地方上也就罢了,丢在朝中根本不够看的,他既抢不到什么位置,他夹带里也没有什么适合的人物。

    他相中的几乎都同他一样,属实干之人,造福地方才是正经,在朝堂上周旋扯皮实在是极大的浪费。

    但无论怎样想,总归是要进京的。

    回到后宅,看着挺着大肚子的媳妇,沈瑞一时竟不知如何开口。

    倒是杨恬早得了报信,连他出门的行李都开始打点起来,因笑道:“陛下相招,必是要事,你只管去便是,家里还有母亲,还有姐姐和陆嫂子呢!”

    这说的是何氏与陆二十七郎妻子张青柏,这些年相处下来,她们早已亲如姐妹一般。

    杨恬月份大了,徐氏年事已高,何氏再次以徐氏义女名义代为理家,打理得井井有条,处处妥帖。

    有何氏照顾家里,沈瑞确实算是放心。

    他只是担心杨恬身体。

    虽然这几年在山东杨恬将养的不错,喘症很少发作了,但这个夏天干燥少雨,格外炎热,孕后期的她不可避免的再次出现胸闷气短的症状。

    因本就是裹足,浮肿让她站立行走都越发艰难,但为了顺利生产,每天她都要咬牙在院子里走上几圈。

    这个把月,是她最难的一段时间。

    沈瑞即便每日里公务缠身,很难能陪伴杨恬,但总觉的只要在她身边,便能为她“稳定军心”。

    沈瑞紧紧攥着她微微肿胀的小手,很快被她回握,然后手被扯着放到了高高隆起的肚腹上。

    现在是孩子的活跃期,很快,一个小小的鼓包就骨碌碌滑过肚皮,异常有力的顶着肚皮上父母的双手。

    杨恬扬起笑脸,她两颊起了一层妊娠斑,因怕脂粉对孩儿不好,便一直素着脸也不用粉遮掩,这本该让她的容貌大打折扣的,然她的笑容格外温暖,还有一种安定人心的力量。

    沈瑞原听说孕妇多易忧郁感伤,还一度十分担心原就敏感的杨恬,想了好些开导她的话。

    结果,这些话一句也没用上。

    确诊滑脉之后,杨恬好似有子万事足,心情总是十分好,总是笑眯眯的。

    她骨子里那股坚韧劲儿也完全显现出来,孕吐、浮肿、抽筋、气短、心悸……孕期再怎么难受她也没抱怨过一句,就这么笑着接受了孩子带给她的一切磨难,甘之如饴。

    “便是你在这儿,也不过是产房外等着罢了,也用不上你什么,我身边儿这么多人呢,还有甚可担心的?”杨恬笑道。

    没有孩子的时候,她是一直焦虑的,因为他待她这样好,婆婆亦待她如亲女,她便是无子,他身边也始终没有添人,他们始终都在宽慰她。

    她如何忍心拖累这么好的他无后,更不忍让本就是要来嗣子的婆婆断了香火。

    幸而上天垂怜,让她有妊,那一瞬间,所有的焦虑都消失了。尤其后来从大夫到周围有经验的妇人都说她怀的是个儿子时,她就彻底踏实下来。

    如今不过是临产时夫君不在身边,那有怎样,她坚信,老天爷既然给了他们这个孩子,必定会让她顺顺利利生下来,健健康康长起来!

    沈瑞终是扯了扯嘴角,拢住她双手,低声道:“想来皇上是招我商量山西的事,快则半月,多则一月……”

    杨恬一笑,道:“山西事情千头万绪,哪儿能那么快就放你回来,便是孩儿百日时回来又又何妨,总不会周岁才回来罢!”

    沈瑞见她眼中虽有不舍,却并无惧怕,便也放下心来,因笑道:“我又不是去打仗,哪里用得着一年才回来!”

    小夫妻说笑了一阵,沈瑞安顿了杨恬歇着,自己去见母亲徐氏。

    有些话,同谢先生没法讲,但同徐氏,沈瑞便合盘托出自己看法。

    徐氏也是历经三朝看尽朝局变换的,她沉吟片刻,道:“若真应了你的猜测,皇上要拔除那阉党,此时调你回去,是真真当你是‘自己人’了。”

    沈瑞也不无感慨,因道:“儿子省得,儿子并无怨怼之心。只是儿子愿为皇上尽忠,却不想搅进之后的纷争里。”

    “母亲,”他语气低沉,又坚定道,“这几年,我在地方上,做了这许多事,越发觉得这样才是对的,才是好的。

    “为百姓们做点子实事,看着他们吃饱穿暖,我是打心眼里高兴。

    “百姓富裕起来了,地方富裕就起来了,有了富裕的地方才有更多税银到中央,我大明才能富裕起来。这才是真正为大明好!”

    他更喜欢在地方上的自有自在,虽然地方上也不是没有党派之争,官员、官绅之间一样勾心斗角,但是比起朝堂,真是要清爽太多了。

    徐氏看着儿子,脸上缓缓绽出笑容来,“这回,就先当个皇上的‘自己人’吧,万事都听皇上的吩咐。待事情了结,你愿为皇上牧守一方,只管同皇上提便是。”(未完待续)

第六百八十二章 覆手为雨(一)

    正德八年八月十三,张永押送安华庶人朱寘鐇抵达京城。

    因提早就递了折子进京请示过了,礼部也出了献俘的章程,原是要从东华门入,献俘御前,再自西华门出的。

    但自正德三年小皇帝把新科进士跨马游街挪到西苑后,凡这样“游街”的事儿,统统都是要从西苑走一遭的。

    这次也不例外,这套章程拿到御前立时被否了。皇上要求张永自广宁门入,经报国寺至西苑,绕湖而行,再入西华门,末了从东华门出。

    礼部哪里别得过皇上,只好改了章程,内阁也只刘宇表示了反对,却没甚用,最终少数服从多数,到底按照皇上的意思来了。

    最终张永依旨挑选了三千精骑,换上光鲜甲胄红袍,押着朱寘鐇及其亲属一十八人并何锦等从逆大小头目近百人,浩浩汤汤入了城,直奔西苑去了。

    本身时近中秋,街面上就热闹非凡,又早有献俘的消息流传出来,百姓好奇不已。

    遂张永的队伍甫一入城,立时涌出大批百姓夹道围观。

    大家都想看一看那胆大包天又废物之极的安化王长什么模样,想看一看能十日平叛的威武之师究竟何等气派。

    顺天府及锦衣卫衙门更是早早得了消息,特特派了差官衙役出来维持街面秩序。

    待百姓们见到骑兵团雄赳赳气昂昂,好不威风,都不由要赞上一声。

    不晓得是百姓自发还是有人引领,张永的队伍每到一处,都是掌声雷动,喝彩不断。

    顺天府衙役们倒没什么,还有跟着叫好的,锦衣卫却有不少人脸色难看,还有脾气暴躁的会去喝止训斥百姓。

    无它,如今锦衣卫石指挥使可是刘千岁的人,刘千岁哪里能容旁的内官如此风光?石指挥使自然要为主子分忧。

    但甭管锦衣卫怎样控场,张太监这风头都是出尽了。

    “张公公这队人也是个顶个的好汉子,两边儿人眼都看直了,叫好嗓子都喊破了,就差没学那小娘子投花投果了。”

    沈瑞这一路往京里去,沿途顺风和八仙系统都来报信。待进了顺天府境内,八仙这边则是王棍子亲自赶来,报信连带着护卫沈瑞。

    现下便是他跟个说书人一般绘声绘色讲起京城这几日的“热闹”来。

    “听说皇上也是一身甲胄到了西华门,啧啧,都说皇上像太祖、像成祖呐。文武百官也都侯在旁边,大内是金鼓齐鸣,西苑都听得真真的,张公公这次可真个是体面!”

    “听说宫里赐宴,张公公坐下吃席,嘿,那刘公公是在旁边儿伺候的。——这传言不知道真假,但张公公这么体面,刘公公生气是真的。”

    王棍子嘿嘿一笑,道:“二爷您猜怎么着,刘公公就专门挑了八月十五这日子给他大哥出殡!”

    “这出殡的日子都是请大师真人算过的,哪儿是随便改的,刘公公就偏争这口气。满朝文武来送殡,刘公公这体面也就大过张公公了。

    “京城这群官老爷们也没辙,中秋团圆节,去随这白事情,多晦气呐。可晦气也得去呐,谁叫这是刘公公。

    “这中秋佳节嘛,本该是大红大绿挂彩灯的,可好,刘公公家这出殡要在城里走一圈,内行厂番子先出来扫一圈。谁家要敢挂红,家里怕就得见血。这大节下的满城一片白,啧啧……”

    沈瑞轻轻摇了摇头,不予置评。

    平叛是头等大功,张永又是平得这样迅速,战后又料理得极好,这在皇上心中的份量可是重上加重了。

    刘瑾自是感受到张永对他地位的威胁。

    于是就如被入侵了领地的野兽一样,露着獠牙竭力嘶吼,向世人展示着他的实力,想把张永吓回去,更震慑那些妄图投靠张永的骑墙派。

    要是寻常内官,也许确实要慎重对待了,这招原也不算大错。

    但一来,张永亦是东宫旧人,有多年伴驾的情分,有太湖剿匪的功劳,有延绥开市的功劳,岂是被人吓大的?

    再则,刘瑾竟是没想过,年轻的皇帝会怎样看待他这样庞大的势力。

    能让中秋佳节的京城一片素白的人物,皇上可能容他卧榻之侧鼾睡?

    前世历史上,正德帝最终捉拿刘瑾也是因着刘瑾有“反意”。

    一个太监,就算造反成功了,也没个子嗣接着皇位,不是为人作嫁么,又何苦造反?

    只怕,帝王担心的不是他的反意,而是他过于巨大的权柄吧。

    而今,寿哥不止叫沈瑞回京,辽东的张会也被招了回去。

    他们算得是皇上最最信得过的心腹,一个背后站着两位阁老,稳得住满朝文臣;一个背后是英国公府,又曾实际掌管京卫武学,武将、勋贵亦在掌握。

    又有张永这押送安华庶人的“三千精兵”……

    这便是对刘瑾下手之前的万全准备了。

    前世历史上,正史野史里对捉拿刘瑾的日子说法不一,有说张永陛见当夜便拿了在值房的刘瑾,也有说刘瑾借着给兄长出殡聚拢人手图谋造反,被堵门拿下的。

    而今,直到沈瑞进京时,刘瑾兄长已下葬两日了,京中还是一派风平浪静。

    因是皇上急旨招回京的,未陛见之前,沈瑞不好先去拜见王华和杨廷和,也怕去了被问一些不好回答的问题,便送了拜帖到两位长辈府上,表示翌日再登门,自家匆匆回府盥洗更衣,径直往西苑去了。

    沈瑞全然没料到,来接他的不是刘忠,而是张会。

    他与张会实打实数年未见,虽一直有书信往来,交情并未因距离而减,实际上还因辽东山东的贸易往来而更亲近了,但见面到底是不同。

    张会远远瞧见他便大踏步赶过来,上来就一拳擂上他肩头,朗声大笑道:“你小子,怎的不蓄须?还像个毛头小子!哪里有地方大员的样子?!”

    不知道是不是在辽东呆得久了,张会的声音也高亢粗犷了不少,更是蓄起一脸胡子,果然有了威武模样。

    都说汉朝十六蓄须,唐朝十八蓄须,而宋明之后男子多是及冠乃至二十二方蓄须。

    时人对蓄须也是颇为重视,富贵人家都有专门仆从打理男主子们的胡须,一如女主子们要配梳头丫鬟一般。

    有些时候看胡须美观程度,就窥知其家境如何,算是一种身份地位的象征了。

    沈瑞却是习惯使然,总将脸刮得干干净净。在山东地界上可没人会因为他面相年轻就小觑于他,他便也不在这胡须上费心思。

    沈瑞微微避让开张会的拳头,抬手也是一拳还回去,笑道:“你倒是个将军样子了,就是老了十岁。”

    “倒敢嘲笑你兄长来?”张会见他避过,一时玩性大起,左右开弓两招攻来。

    沈瑞快步避了开去,笑骂道:“张二,你生怕蔡五太闲怎地?西苑动武,豹房勇士便该出手了。”

    张会大笑着收手,与沈瑞勾肩搭背,道:“你小子这身功夫竟也没撂下,果是王尚书的传承。”

    这却说的是王守仁。

    就在不久之前,南京兵部尚书何鉴卷入一桩丑闻,其家僮骗取武职求进者贿赂,为侦事校尉所查,科道言官上折弹劾,何鉴便乞致仕回乡。

    皇上准了其所求,未追究其责,之后很快就下旨升王守仁为南京兵部尚书。

    对此沈瑞既是为老师感到高兴,又为何鉴而不平。

    何鉴原在刑部,与沈沧共事多年,与沈家交情深厚。

    此人素有才干,往南京后与王守仁相处融洽,亦是力主兵器、战船改革的人物。

    沈瑞十分怀疑何鉴乃是遭人陷害,“家僮索贿”,这词儿恁是耳熟,不由得让人想起正德六年会试主考吏部右侍郎靳贵那“家僮鬻题”案来。

    只是他远在山东,且那边王守仁也是要避嫌的,他不好伸长手去管,也只能书信一封又备下节礼,让人送往何鉴老家浙江新昌。

    这会儿听张会提起“王尚书”三个字,沈瑞便不由想起何鉴,面上虽带笑,口中却极低声叹道:“何尚书,可惜了。”

    张会眼神闪了闪,口中哈哈大笑,好像沈瑞讲了什么笑话,随即回头,瞥了身后跟着的小内侍们一眼。

    跟这儿伺候的都是刘忠调教出来的人,立时便会意,特特放慢了脚步,拉开了距离,远远跟着。

    张会这才扭回头来,也低声道:“还不是魏彬干的好事儿,这厮快成了刘瑾第二了。”

    刘瑾弄死了丘聚之后,让魏彬接了东厂,魏彬便处处以刘瑾马首是瞻,端得一条好走狗。

    张会低声说了前后,乃是个犯了事儿的将官被何鉴摘了官帽,这人与宫中内侍有些姻亲关系,转弯重金求到了魏彬这里。

    魏彬自接了东厂攀上刘瑾,也膨胀了不少,自觉地刘千岁之下他起码也是个魏九百岁罢,便大喇喇让何鉴复用此将官。

    何鉴自然半分面子也不给。

    魏彬恼恨起来,让人下了这么个套儿,倒还真把何鉴给掀下去了。

    只是……

    沈瑞冷笑道:“这下,刘公公怕是恨死了魏公公罢?”

    何鉴下去了,换了王守仁上来,刘瑾不气疯才怪。

    比起何鉴,王华王守仁父子才是刘瑾的眼中钉。

    张会这才真正大笑起来,笑够了才小声道:“正是。皇上,高兴得紧呐。”

    沈瑞也不由莞尔。

    拐过两丛花屏,行至长桥之上,张会见周遭水面空旷,小内侍们离着极远,方才说起正事。

    他缓缓开口道:“这次平乱,仇钺首功,兵部议封其为咸宁伯,皇上已经准了,拟让其为陕西总兵官。”

    如今献俘完毕,安化庶人身首异处,这场叛乱彻底尘埃落定,也该轮到论功行赏的时候了。

    仇钺首功毋庸置疑,得个爵位也是应当的,沈瑞略点了点头。

    张会却讥讽一笑,道:“但刘瑾进言,此乱之后还当换防,应将仇钺调入京来,杨英调延绥为总兵官,曹雄调宁夏为总兵官。又替杨英、曹雄请封,说是此番平乱两人功勋不在仇钺之下云云。”

    沈瑞不由大皱眉头。

    “杨英同刘瑾素无干系,谁不知刘瑾这么卖力是为了他那儿女亲家曹雄。”张会一脸不屑,“真是物以类聚,曹雄也是十足小人。

    “先前这厮搭上刘瑾成了姻亲,后来乾清宫走水,刘瑾被科道弹劾,可好,曹家又作了缩头忘八,谈粮病重,作为正经亲家的曹家可没半点儿动静。

    “这次见石文义出来办差,还一举抄了晋藩代藩,知刘瑾还没倒台,曹雄急吼吼就派曹谧带着大批金银礼物往京中来。这几天曹二郎更以谈家女婿身份披麻戴孝送殡呢。

    “神英那爵位就是走刘瑾门路得来的,曹雄怕是盯得眼红。还有传闻说曹雄与刘瑾相约,若得爵位,便立次子曹谧为世子……”

    曹雄的嫡长子可还活得好好的呢。

    沈瑞冷哼一声,道:“这般**裸的算计,皇上岂能应他!”

    张会也冷笑一声,道:“你是不知,那阉竖算计得恁美呢,神英此番平了晋藩代藩也算有功,刘瑾为他谋大同总兵官的位置呢。”

    沈瑞不由讶然,皇上刚要开源,开宁夏、大同马市,刘瑾这就惦记上了?!

    安置曹雄、神英两个总兵官,这是跟皇上抢银子吗?

    刘瑾这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啊?!莫非他是觉得替皇上平了晋藩、代藩有功吗?

    他怎么不想想,皇上平晋藩代藩为的什么?除了宗禄还不就是为的草原上的贸易!

    沈瑞阖了阖眼,张会特特跑来接他,就是为了说着一番话,只怕,这也是寿哥的意思。

    寿哥在此时要动刘瑾,是否便是因这阉货贪得无厌?

    “果然白日做梦。”沈瑞的声音极冷,目光森然。

    张会却不再说旁的,拍了拍他臂膀,只道:“有皇上圣裁。”

    两人加快了脚步,往豹房公廨而去。

    两年没见,寿哥也在唇上蓄起短髭,看上去像是沉稳了不少。

    然一见沈瑞,他便从椅子上跳将起来,畅快大笑,却还是那般孩子心性。

    他快步过去,一把拉起了行大礼的沈瑞,打量两眼就笑问:“你怎的不蓄须?”

    沈瑞哭笑不得,这一个两个都关注他留没留胡子,因道:“臣没空打理,索性剃了便宜。既皇上垂询,臣回去便蓄起来……”

    寿哥哈哈一笑,“这是邀功呢,忙政务忙成这样?!”

    也不等沈瑞解释,便喊喊小内侍立时去取一套内造的牙雕胡梳来赏沈瑞:“朕可不是那苛待臣子的昏君。”

    沈瑞无奈苦笑,道:“皇上这般说,臣就是死罪了。”

    看来这胡子不留都不行了,得,他认了,不过留上一字短须,倒也不是不能接受。

    寿哥赐了座,三人坐定,寿哥偏头去看沈瑞,没问山东诸事,张口先道:“原是当将董姑姑送去师妹那边的……”

    杨廷和曾为帝师,寿哥唤杨恬一声师妹,也是亲近之意。

    只是这“董姑姑”沈瑞反应了一下才知道是桂枝妈妈,忙起身道:“皇上言重了,折煞臣……”

    皇家征用去的人,还没用完岂有送回来借你再用用的道理,沈瑞与杨恬压根没想过把桂枝妈妈请回来。

    何况帝王还派了宫中懂妇人科的姑姑过来,已算是难得的对心腹重臣的待遇了。

    沈瑞也只当客气话听罢了。

    不想,寿哥拉他坐下,却是:“非是朕不体恤师妹,实是正是皇后要紧的几个月,离不得董姑姑……”

    沈瑞呆了一呆,坐下都忘了,根本没过脑子就下意识问道:“莫非皇后娘娘有了身子……”

    寿哥脸上绽出个大大的笑容,猛一拍掌,孩子般欢喜道:“啊,你猜到了?聪明!太医院和董姑姑都说是男胎。”

    一股狂喜涌上来,沈瑞呆呆站在原地,有些发傻,可嘴却不受控制的裂开,大笑起来。

    要说这和他得知自己有后时候一样欢喜,那是假话,但现下他也是真个高兴至极。

    这么多年来,沈瑞一直下定决心,既来了这里,就要有所作为,让大明有所改变。

    他确实也为这大明做了许多事,改变了许多,现今发生的事件时间也确实与前世历史所知大有不同,可……

    可若是寿哥如历史上正德帝一般早早去了未留子嗣,大明最终到了嘉靖那一支手里,那怕是仍会被推向深渊,他这一切,是不是就白做了?!

    而今,有了这个皇子,终是不同了!

    至于这个孩儿能否生下来,能否长大成人,能否成才,皆未进入他考虑范围内……

    这一刻,是忽见未来光明的狂喜。

    沈瑞不禁失态的大笑出声来,几乎喜极而泣。

    他自然不是唯一一个失态的人,一旁的张会已是热泪盈眶,激动得跪下直呼皇上大喜。

    张会与沈瑞又有不同,他这当真是比自己有了儿子还欢喜。

    他自小便跟在寿哥身边,忠君之外更有一份朋友般的情义。

    所以,这几年朝野间屡屡提及什么太庙司香,让张会愤怒不已。

    皇上还这么年轻,用什么别人家子嗣来继承香火?!还不都是觊觎皇位之人,都是乱臣贼子!

    他甚至写过密信回去,请皇上勿要听信那群人的鬼话,该狠狠惩治他们。

    然皇上传讯让他稍安勿躁,守好辽东。

    他无可奈何,便只能将一腔热血都用在练兵上,用在治理屯田、发展与山东、朝鲜的贸易上。

    现在,皇上终于有嗣,江山有继,江山有继!这才是未来正统君王!旁的魑魅魍魉算得什么?!

    张会真个是心潮澎湃,激动不已。

    寿哥此刻也抛却了帝王身份,像个与至交好友分享初为人父喜悦的寻常青年一般,见朋友们都这般为他欢喜,兴奋之情溢于言表,不由拍着案几连连说要他们两个一道喝酒,不醉不归。

    说笑了好一阵子,大家才理智回笼。

    寿哥拍了拍沈瑞肩膀道:“天梁子真人的丹药也极好,董姑姑医术精妙,你的功劳,朕记得。”

    说起来,这两个人也都算是沈瑞“挖掘”出来,又被宫中瞧上的。

    沈瑞施礼道:“是皇上洪福齐天,臣安敢居功!”犹豫了一下,还是道:“虽确实是天梁子真人的药救了内子一命,但这丹药……臣以为,是药三分毒,皇上还请谨慎服用……”

    寿哥笑叹道:“也只你沈恒云敢说这样的真话了!”

    又笑道:“放心,是些补身的药,不是那起子神棍求子骗人的符水。天梁观如今香火鼎盛,也多是因天梁子真人药好又不骗人的缘故。太皇太后、太后也都有进服,开胃养身是不错的。”

    沈瑞只好一笑,哪怕真是个骗子呢,被宫里看重的,能不香火鼎盛么。

    开胃养身的丹药……山楂丸么?

    嗨,罢了,反正天梁子那药,素来是吃不好也吃不坏。

    这人看着木呆呆不善钻营,但能在御前这么多年也未被厌弃,当初还有本事传消息出来,显见也是个人物,最基本的该给天家吃什么药,当是心里有数的。

    沈瑞自己的心还操不过来,还是莫要替这等大能操心才是。

    很快让他操心的事儿就来了。

    说完了喜事寿哥直接谈起了正事,无缝衔接。

    如沈瑞所料,说的正是刘瑾。

    不过听闻了皇后有孕这桩事,沈瑞心下暗忖,寿哥要收拾刘瑾,是否也是为了将宫中清理干净,以免妨碍子嗣?

    当然,这条是永远不会宣之于众的。

    “张永把安化庶人那个檄文给朕拿来了,你们也都瞧见过吧,合着就瞒朕一个人。审了司礼监的人,西北的军报里刘瑾把那檄文私藏了起来。”

    寿哥脸上毫不掩饰厌恶,“若心里没鬼,藏那檄文作甚?!”

    “卖官鬻爵,大饱私囊,刘瑾负朕多矣!”(未完待续)

第六百八十三章 覆手为雨(二)

    安富坊刘瑾私邸

    自从兄长故去,刘瑾就被准假,不必宫中值夜,可以长时间呆在家中料理丧仪。

    刘瑾自恃帮皇上料理了恼人的晋藩代藩,立下大功,对于这样的待遇安然受之,连先前那对檄文会被皇上所知的惧意也退了七七八八。

    这样的大功,就算有檄文在,皇上也该揭过去,重重赏他才是。

    更何况清丈河南在即。

    果不其然,他侄儿就从锦衣百户变成了锦衣千户。

    唯一让他不满的是,同时获得封赏的还有张永的兄弟。

    但就算刘瑾再怎么不快,也不得不承认,张永这次的功劳是可以与他媲美的。

    然即便承认了,也不代表他能忍受张永进京献俘比他还风光!

    尤其是在宫宴之上,皇上对于张永的亲近,让刘瑾格外心惊。

    张永已是御马监掌印太监了,再封赏,能往哪里挪动?司礼监!

    不行!张永不能留了!

    当然,现下想杀张永像杀丘聚那般是不能了。

    那起码的,要把他弄出京去!

    那日刘瑾出了宫就匆忙将兄长出殡的日子提前了,确实是为压制张永气焰,亦向那些墙头草们发出警告。

    其中,也不无试探皇上态度之意。

    选八月十五出殡,刘瑾是特地进宫向皇上报备了的。

    理由特别简单,天热,尸体存不住了,请来道士一算,也只八月十五这日子是离着最近的不犯冲的日子了。

    要是皇上摇头说不妥,说再多买点儿冰之类,刘瑾当然也会立刻改期。

    只不过,明白了皇上的态度,就要换一番布置了。

    但皇上许了,表示顺应天时才能让逝者安息,又宽慰他一番,还赐下不少祭葬之物。

    刘瑾心下稍定,办完了出殡大事,重新获得百官敬畏后,刘瑾也没急着进宫日夜守在皇上身边。

    在皇上面前与张永争宠就落了下乘了,怎么把张永弄离皇上身边才是正途。

    他这几日见天儿将张彩、刘宇等心腹叫来一起商议。

    山陕也不能让张永回去,新开的两处马市,又扫清了藩王势力,刘瑾还指着在边贸中插一脚大赚特赚呢,安能让张永横在前面?

    张永挟大胜之功,想把他挤兑到如云贵边边角角的地方是不可能了。

    江南乃富庶之地,更舍不得让他去了。

    末了还是张彩建言,让张永去河南。

    当初去山西就是打着清查屯田粮仓的名头,如今要清丈河南了,正好请他过去。

    自从郑王无子国除后,河南的藩王们也不甚安分,有张永这个刚刚平了藩乱的,也能镇上一镇不是。

    真是越想越觉得张永去河南实是大妙。

    最妙的还是……

    “河南,不是有匪患?张公公当年剿匪也是好手,算得有用武之地。”张彩施施然道。

    也好借着“匪患”,让张公公“永远地”留在河南。

    彼此交换个眼神,大家皆是面露笑意,心照不宣。

    “山陕边关若缺镇守太监,倒是魏彬可去。”张彩又道。

    想起魏彬把何鉴弄下去倒让王守仁捡了便宜,刘瑾便气不打一处来,原就要收拾魏彬的,只没腾出手来罢了。

    “不行,那边要开市,不是便宜了那蠢货!”刘瑾恨恨道。

    张彩却笑道:“魏彬如何敢不孝敬千岁?”

    魏彬确实一直是刘瑾门下一条狗,再怎么自我膨胀,始终是不敢对刘瑾不敬的。

    现下这掌管东厂的督主从繁华的京城、天子身侧亲信的位置,被丢去荒凉的边关,就算要开马市了,那也是极大惩罚,算是罚了魏彬间接帮王守仁上位。

    而魏彬又如何能耐那苦寒之地,若是聪明的,为了重回京中,必然会拼命巴结刘瑾,大批大批给刘瑾送银子。

    想到这些,刘瑾也松动了,点了点头,道:“也罢。就让他去。”

    至于接手东厂,这次不能再找昔日东宫旧人了!这些人,总归在皇上心里有些份量。可不能再养出一个丘聚,一个张永来!

    刘瑾斟酌一番,选了个跟东宫旧人全然没瓜葛的内官范松来管东厂,这人才干不足,但胜在对他刘千岁忠心耿耿言听计从。

    这几日随着商议妥当,刘瑾一党便趁着封赏未定开始上本,一则是要弄走张永,再则也是为曹雄神英造势讨赏,也好在山陕布局。

    这夜刘瑾入睡前还想着,河南局势已被渲染了一番,瞧着皇上态度也有松动,这几日该让张彩、刘宇、曹元加把劲儿,直接把张永丢过去。

    可恨张永在朝中也有人帮衬。

    因与王守仁有交情,王华这老匹夫跳出来跟着搅合。

    还有沈瑞那小崽子也回京了!

    张永帮衬过沈家,沈瑞先前就巴结张永,这次肯定也会从中作梗。

    老匹夫倒也罢了,小崽子却是个能在皇上面前说得上话的。

    不成不成,得想个法子让沈瑞这小崽子自顾不暇才行……

    娘的,可恨山东没有得用之人……

    河南的事儿有没有能扯上山东的呢……

    刘瑾脑中这般纷纷乱乱,许久才睡去,梦里也是混沌,睡得轻浅,夜半有些微动静就让他醒了过来。

    一直伺候他的小内侍跪在帐外,语带焦急道:“千岁,小金公公来传旨,万岁爷召千岁进宫。”

    这小金是刘瑾埋在刘忠身边的眼线,常是借各种理由出来给刘瑾送信,他来传旨也是正常。

    刘瑾丝毫没起疑,由着小内侍麻利为他更衣,脑子里琢磨着什么事能让皇上半夜三更的叫他。

    掰着手指头算,约莫也只有藩王闹事儿这一桩了,八成就是河南,郑王无子除国这事儿,是做得有些绝……

    刘瑾穿戴齐整匆匆出了上房,外头软轿已备好,小金正在一旁等着,见他出来连忙迎上来。

    刘瑾道了句边走边说,便上了软轿。

    四个高壮小厮抬起轿子走得飞快,那小金脸上尽是急色,一溜小跑跟其后,呼哧带喘的向内里的刘瑾禀报。

    “小的实在不知是什么事儿。……是蔡佥事先来的,然后出去把蔡驸马带了进来。没一时里头就叫小的来传旨让您进宫。小的出来时,还听着叫崔成去传张永,彭青去传谷大用了。”

    刘瑾揉着太阳穴,蔡驸马来了,果然是宗室的事儿,莫非是有人密报了什么?

    告密宗室在孝庙和当今不甚流行,但是在成祖爷那会儿可是相当多的。

    莫不是看着皇上对宗室起了大动作,又赏了首倡《宗藩条例》的沈家兄弟,就有人按捺不住来告密谋个前程了?

    谷大用管着西厂,张永么……莫非皇上要让张永去平乱?

    那真真是太好了,他正愁张永不滚出京呢。

    刘瑾如此这般一想,倒是高兴起来,困意立时消弭殆尽,琢磨起他该怎么御前应答来。

    片刻之后到了前院,刘瑾下了软轿,却未见备好的车马过来。

    急着去皇上面前坑张永的刘瑾不由大怒,冲身边仆从破口大骂,仆从们吓得跪了一地,也有机灵的磕了个头口中喊着去叫人,忙不迭跑去前院当值的。

    可刚出了穿堂,那人又跌跌撞撞连滚带爬回来了,口中结结巴巴道:“千岁!外头……”

    静夜中响起击掌声,一个洪亮的声音道:“千岁?刘公公好大的威风!”

    院内气氛登时一凝。

    刘瑾先是一呆,这声音,这声音……很快,他脑中那根弦便断了,不好!!

    一盏灯探进院中,一个黑衣小厮弓着身子挑着灯,为身后人照着亮。

    他身后,同样一身黑衣,面带笑容的张永,施施然迈进院中。

    刘瑾已大喊道:“快快将他拿下!”

    与此同时,张永亦是一声断喝,“拿下!”

    呼啦啦一群黑衣汉子一拥而入,个个身手不凡,院中刘家仆从大多都跪在地上,未及反应,就已被按在地上绑缚起来。

    院中登时大乱。

    刘瑾也被几个黑衣人抹肩头拢二背捆了起来。

    他目眦欲裂,拼命挣扎,厉声尖叫道:“张永!你要造反了不成?!敢绑你家爷爷?!”

    他嘴上虽喊得凶狠,心却一直在往下沉,妈的,他还想要了张永的命呢,哪知道这小子这样歹毒,竟敢带人闯他家杀他!!

    张永慢步踱过去,一边儿黑衣小厮极识趣的抬高了灯笼照着刘瑾的脸,张永端详了一番,嗤笑道:“老刘,你说反了,是你图谋不轨,皇上方下旨,让某家拿你。”

    刘瑾恨不得伸头去咬他两口,奈何黑衣人手若铁钳,按得他动弹不得,他也是六十多的人了,素来养尊处优,哪里受得住这个。

    他铁青着一张脸,喝骂道:“放你娘的p!我于社稷有功,为皇上做了恁多事,皇上赏我还来不及!你敢假传圣旨就是死罪!今儿敢动你爷爷一根汗毛,皇上定诛你九族!”

    张永却只轻哼一声,也不理会他,转而分派人手,让某某带人去往偏院,拿下护院,某某带人去后罩房按住仆从,某某去库房仔细盘点,全然抄家模样。

    刘瑾骂声的声音也随着这一声声布置、一队队黑衣人的出现而慢慢弱了下去。

    最终,他满脸骇然的看着张永,鼻翼翕动,咬牙切齿道:“尔敢……尔敢?!”

    院子里的其他人已被提走关押起来,张永拍拍手,押着刘瑾的黑衣人将他提起,带进一旁待客的花厅。

    厅中灯火大亮,刘瑾不适应的眯了眯眼,待人被安置在椅上,身上捆了一圈又一圈绳索,刘瑾这才眯缝着睁开眼。

    面前除了张永,竟还有一人,却是沈瑞。

    刘瑾脸上的肉都扭曲起来,咬紧了后槽牙,他原道是张永夜袭他府邸要杀了他,然若要沈瑞也在……

    沈瑞再是胆大,也不敢如此,亦没必要露面。

    难道……真是皇上?!

    他心中陡然生出巨大的怨念来,皇上这是要卸磨杀驴了?!他做了那么多事,那么多事!!!

    “我……我要见皇上!我要面见皇上!”刘瑾像使尽周身力气一般吼了起来,吼得面红耳赤,吼得颈项青筋暴起,“我为皇上做了恁多事……”

    “刘瑾听旨。”张永打断了他,冷冷道:“皇上口谕,问刘瑾,那军报中的檄文,哪里去了?”

    这问题刘瑾心中早就有数,也早有应对,他一直咬死了军报中没有檄文,此时便是当着发了军报的张永,也是当面扯谎坚决不认的。

    他冷哼一声,反而喝问道:“张永,你可敢说那檄文不是胡言?”

    张永却不上当,也不回他,而是接着道:“这么多年,你从司礼监带回来的折子,各个都是胡言?有时奏章还没进宫,批旨已下,四处传播,又是什么道理?”

    刘瑾梗着脖子道:“是我殚心竭虑为皇上分忧!我不倡罚米输边,边关兵士哪里来的口粮?你张延德靠着饿兵能打胜仗?我不提清丈田亩,国库如何丰盈……”

    张永翻了翻眼睛,嘲讽道:“你倒是一心为着朝廷呐!不知道京察时候、地方官进京述职时,缴的‘拜见钱’是你刘公公为国库收的那桩银子?又入了哪里的账册了?”

    刘瑾呸了一声,骂道:“你他娘的少装大善人!我竟不知道,你张延德是一点儿孝敬银子都不收的。”

    张永森然道:“我却不会背地里行事、替主子做主。老刘啊,丘聚是怎么死的?”

    刘瑾心如擂鼓,他最是清楚皇上恼丘猴子敛财,皇上若是将他与丘猴子相比,那可坏了。

    可丘猴子凭什么与他比呢?!他可是功臣!大功臣!

    他极是不甘,口中直呼:“丘猴子乃是丧心病狂,违了国法,皇上下旨拿他下狱,依律问罪。张永,丘猴子拿什么与你我相比?!丘猴子几时为万岁爷效忠过,你我却是为皇上、为朝廷办了多少实事?!张永,丘猴子也不是没害过你,他死了,难道你不遂愿?!”

    张永淡淡道:“你也莫绑上我,丘猴子与我没干系。老刘,你也不用拿你那些功劳说事儿,你我这等皇上的奴婢,为主子效命难道不该?皇上也不是不容人的,咱们为自家前程打算,皇上也不是容不下,甚至给咱们机会让咱们有个好前程。皇上容不下的,乃是背、主。”

    他一字一顿说出“背主”二字。

    刘瑾勃然色变,立时骂道:“张永!你他娘的欺人太甚!敢将‘背主’这样的屎盆子扣你爷爷头上?!这么多年,老子从东宫时起就忠心耿耿为皇上办事,你仗着平乱点子军功就敢这样污蔑你家爷爷,老子做鬼也不会放过你!!我要见万岁爷!我要见万岁爷!”

    张永冷漠的看着他发疯,偏了偏头,向沈瑞比了个手势,沈瑞微微颔首,正色道:“皇上口谕,问刘瑾,‘异色龙笺’从何而来?!”

    刘瑾本还声嘶力竭大喊大叫,沈瑞看似声音不大,却清清楚楚传进他耳里。

    他此时本就高度紧张,情绪激动,骤然听见这等机密事被问出,只觉得脑袋轰的一声,张大的嘴里再喊不出一个音儿来。

    然到底是老江湖,他转了转脑子,又疑心沈瑞诈他,当下冷笑道:“宁王自觉的司香有望,为自家儿子造势罢了,市井愚民被哄骗信了乱传的,他们知道甚异色龙笺!”

    刘瑾这话也是目前大多数朝臣的观点。

    在宁王掏了修乾清宫的银子、又主动站出来支持宗藩条例之后,皇上一度盛赞宁王,故而京中一直有皇上下中旨招宁王幼子太庙司香的说法。

    市井间便流传起那是“异色龙笺,加金报赐”。

    那异色龙笺乃是颁发监国诏书时方用,因此这事儿在民间就几乎被解读成皇上要过继宁王幼子了。

    宫中皇上是哈哈一笑,嗤之以鼻。中枢内阁都表示是无稽之谈,并无此等中旨。

    不过仍被百姓传得有鼻子有眼的。

    宁王在京中撒了大把银子贿赂上下官员,便也无人为此上奏,都觉得又是宁王造势的手段罢了。

    异色龙笺是内府专用的公文笺纸,有专人保管,每一张都要核准数量,寻常是不会流出的。

    而且,便是流出了,没有朱笔玉玺,也不过是寻常笺纸罢了。

    故而在张永沈瑞如刀的目光中,刘瑾仍板起脸来,作愤怒状道:“便有异色龙笺又怎样,万岁爷不认,那就是废纸一张,一切都要听万岁爷的,你们这等小人,在万岁爷面前搬弄是非,硬要给我扣屎盆子,你刘爷爷可不是你们想污蔑就能污蔑的!咱们万岁爷面前见!我便不信,万岁爷会信了你们胡说八道!”

    沈瑞也不看他演戏,冷冷打断他道:“我们一个在山陕,一个在山东,哪里知道什么异色龙笺,刘公公也不必忙着反咬我们。且皇上重视有功之臣,自断不会轻信污蔑之语。是不是污蔑,就要问刘公公,你的侄女婿,邵晋夫为什么要污蔑你。”

    邵晋夫三个字出口,刘瑾明显一窒,脸上表情狰狞起来。

    “还真是咬人的狗不叫啊。”他几乎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来。

    宁王前前后后花了银子恁些银子,就为着夺这个司香的名头,没个保障如何甘心?现捧了三万两银子来求刘瑾,说的是就求个踏实。

    刘瑾是真没觉得这事儿“背主”,如他所说,他打心眼里认为只要皇上内阁否认,什么异色龙笺就是一张废纸。

    能用一张废纸换三万两银子,干嘛不换?!

    当然,也未尝没有卖个好儿给宁王的意思,皇上无子,这万一,嗯,万一有个万一,让宁王一脉得了那位置去呢?

    凭着这份人情,他这刘千岁是不是就可以继续千岁千岁千千岁下去?

    刘瑾也知道这事儿须得万分机密,不能让外人晓得,笺纸拿回来容易,悄没声的盖玉玺也不是没法子,但要朱笔写就,他那手勉强工整的字是不行的。

    这与奏折还不同,便是张彩等心腹人他也信不过。

    还能用谁呢?

    亲侄子谈二汉一手狗爬字,行文更是不通。

    那就只有亲侄女婿、曾为陕西解元的邵晋夫了。

    邵晋夫虽然倔头倔脑的不肯按照刘瑾安排为官,非要自己读出来,刘瑾也只觉得是腐儒行径,因论老实来,真没人比邵晋夫还老实了,那是任凭怎么骂都安安静静受着的,甚至都不曾迁怒下人乱发脾气宣泄。

    刘瑾是压根不曾想过有一天会栽到老实人手里。

    “他……他……此次落榜对我怀恨在心,污蔑于我……”刘瑾疾声道。

    这话分外无力。

    谁不知道刘瑾待侄女如同亲女,为这侄女婿也是多番谋算。

    “他们夫妻不睦……”刘瑾还试图辩解。

    沈瑞却只道:“已有人随邵晋夫去刘府、谈府几处宅邸书房了。”

    刘瑾脸色难看至极,当初他也没少留邵晋夫在书房密室里写些要紧东西……

    他不自觉牙齿微微打颤,腮肉也抽动起来。

    然……

    皇上已拿了他这么多把柄,为什么还要让张永、沈瑞来问他?

    皇上仍是犹豫!皇上还念着情分!

    心中陡然升起些希望来,皇上叫人问他,不就是要听他怎样说?

    这么多年,他跟在皇上身边这么多年,他为皇上做了那么多事!

    刘瑾眼中迸发出精光来,急切吼道:“我要见万岁爷!我有机要内情禀告万岁爷!”

    他见张永和沈瑞无动于衷,心知这俩人是恨不得自己死的,不会轻易让自己见皇上。

    但皇上既让他们问话,肯定有暗中盯着他们的人。

    自己即便见不着皇上,话也得让皇上听到,便也顾不得许多,张口吼道:“青宫空虚,老奴也是想为万岁爷分忧,总要在宗室中择一二聪慧小儿……”

    “宗藩恁多,为何单单选了宁藩一支?”张永问道。

    “宁王素有贤名,朝廷各项政令无有不从,我也打听过,宁王幼子聪敏过人,年纪又刚刚好……”刘瑾忙道。

    张永再次打断了他,讥讽道:“难道不是因着宁藩给你银子最多?”

    见刘瑾恶狠狠瞪着他,张永冷笑一声,道:“老刘,便叫你死个明白。你道宁藩那银子是哪里来的?!”

    说话间一指沈瑞,他道:“你可还记得弘治十八年那场松江倭祸!”

    刘瑾不明所以的看向沈瑞。

    虽然过去多年,想起那场**,沈瑞依旧愤怒不已,“那不是什么倭祸,是宁藩派水匪扮作倭寇洗劫松江!你的那些银子,不知道有多少沾着松江富户的血!”

    张永冷冷接着道:“皇上命我去太湖剿匪,也不是剿的什么水匪,而是宁藩的私兵。宁藩在太湖养病,你猜,他是要做什么?”

    刘瑾激灵灵打了个寒战,一股子彻骨寒意从脊梁柱爬上来,他瞳孔急剧收缩,张口结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他,他可真冤枉!他不知道啊!

    弘治十八年,皇上刚刚登基,司礼监等紧要位置还都是萧敬、王岳这样的老东西把持着。

    内阁里是刘健、谢迁、李东阳。

    他,他刘瑾在哪儿呢?还在谋算着怎么在内宫里抓权,哪里关注外面的事儿了。

    彼时沈家又算得什么东西,沈沧已死,一家子连个上三品的官儿都没有,沈瑞小崽子不过是皇上身边毫不起眼的小玩伴罢了!

    他哪里会想得到事涉宗藩……

    宁藩要反?宁藩要反?!

    刘瑾眼前一阵阵发黑,这些年,他收了宁藩不少银子,也为宁藩说了不少好话,甚至包括宁藩上折乞赐还王府护卫时……

    还有这异色龙笺……

    “奴婢,奴婢冤枉……奴婢实是被小人蒙蔽,奴婢,奴婢失察,万岁爷……”他忍不住拼命大叫起来。

    沈瑞却上前一步,低声道:“皇上年纪轻轻,哪里又需要考虑青宫空虚的问题?好叫刘公公知道,如今,皇后娘娘已有了好消息,这可是,嫡、长、子,哪里需要那些旁支来?”

    刘瑾像被掐住了脖子一样,声音戛然而止。

    皇后、沈贤妃落胎的事儿他都知道,皇上还曾派他查过。

    可如今,皇后又有了身子,已知是男胎,那便月份不浅了,他却半点儿消息也无。

    这次,皇上是防着他的。

    皇上,已经不信他了。

    刘瑾终是委顿下来,半晌,方哆哆嗦嗦道:“奴婢只求,万岁爷看在奴婢这么多年忠心耿耿为朝廷为万岁爷办事的份儿上……许奴婢……许奴婢往凤阳为太祖守灵吧……”

    他已不奢望其他,先保下命来罢。

    张永沈瑞对视一眼,沈瑞缓缓开口道:“宁藩没少往京中送财帛,也没少在京中布置人手……”

    东厂西厂内行厂乃至锦衣卫都曾在刘瑾掌中,对于这问话的套路他再熟悉不过,听得沈瑞开口他便是精神大振,慌忙道:“知道,知道,我都知道!!我说,我都说……”(未完待续)

第六百八十四章 覆手为雨(三)

    一夜之间,风云骤变。

    权倾天下的刘千岁到底没能千岁千千岁,倒在了他六十二岁这年。

    不过,他家的银子倒真有千万千千万两之多。

    不枉他素以王振为偶像,这祸国殃民的程度虽略逊,没把小皇帝折腾敌国去,贪墨程度却是远远超越偶像了。

    当初王振被抄家,乃是“金银六十余库,玉盘百,珊瑚高六七尺者二十余株,他珍玩无算”。

    而刘瑾家中,“黄金二十四万锭,元宝五百万锭,银八百万五十八万三千六百两,玉带四千一百六十二束,金钩三千,宝石二斗,金甲二……珍玩十余库”。

    京中他及家人名下大小宅邸不下四十座,京郊庄田数百顷。

    后世有那么一句俗话是“和珅跌倒,嘉庆吃饱”,此时刘瑾跌倒,大明的国库、小皇帝的内库也是吃得饱饱的。

    更何况,刘千岁一倒台,籍没的可不止他一家!

    他掌握朝政日久,根深叶茂,党羽遍布朝野,他一倒下,不知道带下马多少虾兵蟹将。

    这些人都是身家不菲,这场浩大抄家活动前后足持续了数月之久,从京城到地方,刘瑾党羽们的家财合在一处足抵得数年国库收入。

    什么九边军饷、河南赈灾、山陕建设等等都不是问题,新立起来的山西武学和筹备中的山东水师学堂都获得了翻倍的经费预算。

    虽然巨款轰动天下,但**月间的京畿官场却没甚人关心国库到底入账了多少银子。

    阉党倒台,半朝官位空了出来。

    这是一次比刘健、谢迁离朝更大更猛烈的政治地震。

    京城官场中人,不是忙着避祸、与阉党划清界限,就是忙着收割政治利益,填补阉党腾出来的空位。

    几位阁老家的门槛都被踏平了。

    同样门庭若市的,还有英国公府和仁寿坊的沈府。

    厂卫一直由刘瑾掌管,头头脑脑也都是刘瑾一手提拔,此番自是统统拿下。

    寿哥也是早有腹案,拿下刘瑾后立时下旨,裁撤西厂、内行厂,统一并入东厂,由谷大用统领。内部也由谷大用一一清查。

    锦衣卫这边,则是召回了弘治朝锦衣卫指挥使牟斌,让其官复原职,又让张会领了北镇抚司的差事,同样启动了自查。

    虽没直接将锦衣卫交给张会,但明眼人都看得出,皇上不过是借牟斌的管理才能稳定当下锦衣卫局面,过渡一下,带一带张会罢了,张会接班掌管锦衣卫是迟早的事儿。

    勋贵人家子弟几乎都是谋的锦衣卫出身,便是恩荫,只是虚职,那也是归锦衣卫管的,少不得过来英国公府套套近乎。

    而沈瑞呢,虽没有如张会这般立即升官,但先有首倡宗藩条例之功打底儿,现下四处抄家亦是他伴驾,可见高升在即,自然有不少人抢着来烧热灶。

    是的,伴驾抄家。

    这次抄家,寿哥亲自出马。

    厂卫还在自我清理中,这次抄家主要动用的是豹房勇士、府军前卫与京卫武学的人。

    掌着豹房勇士的是蔡谅,掌府军前卫的乃是赵弘泽——赵弘沛的长兄、张会的大舅哥,都是帝王心腹。

    自张会、周贤相继外放后,京卫武学交到了定西侯蒋壑手中。

    蒋壑的父亲便是被刘瑾陷害而亡故的,他与刘瑾可谓是不共戴天之仇,此番抄刘瑾家,寿哥也是特地安排了他过来。

    此外,寿哥还将张永之下所有内宫大铛们都叫来了抄家现场。

    让他们排班轮番跟着观看抄家,再去牢里观看昔日风光的魏彬等人如今惨状(刘瑾被单独关押,与外界隔绝,故此只能看看魏彬)。

    算是杀鸡儆猴,给这帮人提神醒脑。

    内宫中是清洗最早也是清洗最快的,此番提拔上来的大铛们都是心里有数,前有丘聚、后有刘瑾,足够警示他们好一阵子的了。

    故而宫里不说立时风清气正吧,内官们却也都收敛起来了。

    武官内官是这般情形,文官这边却只跟了沈瑞一个,足可见圣眷隆重。

    只沈瑞自己明白,他要做的,除了明面上的查抄阉党之外,还要顺带将刘瑾供出的宁王在京的一些产业拔除掉。

    这些产业当然不会大喇喇打着藩王的招牌,都是挂在不同人名下,商贾有之,亦有小部分中低级官员。

    产业多不大起眼,也不甚红火,显然不是为了敛财之用,想是作为耳目与寻常行贿之用。

    除了这些放在明面上的,还有多少暗桩,就得细细挖掘了。

    这样的查抄当然会引来不满,但这等混乱时刻,阉党这顶帽子委实好用。

    封个店铺,便说这与刘瑾有往来,在刘瑾府上看到了礼单。——不是阉党你主动给刘瑾送礼作甚么?

    任他是谁,都不敢跳出来大吵大嚷的,更何况有些人本就是禁不起查的,更要捏鼻子吃下这哑巴亏了。

    沈瑞也不怕打草惊蛇,甚至他觉得,寿哥这是特特打着草,专等着宁王的下一步动作。

    想想前世历史上那个“非让王守仁放了宁王再亲自捉一遍”的正德皇帝,现在寿哥做什么沈瑞都不会觉得惊奇了。

    沈瑞如今已是不知道历史将走向何处了。

    但可以肯定的是,当夏皇后诞下帝国的正统继承人后,宁王是不会老老实实一动不动的。

    实际上,打草果然惊了蛇。

    宁王留在京中的暗桩已是行动起来了。

    钱宁看着对面黑着一张脸的宁王幕僚苗先生,不由得一阵阵头疼。

    钱宁这阵子也是惶恐不安,他与刘瑾渊源极深,当初他义父钱能的丧事就是刘瑾给办的,他能有个锦衣百户的恩荫、能到皇上身边,也皆是刘瑾举荐。

    他没少为刘瑾在皇上面前说好话,私下里也没少为刘瑾办事,虽说后来因成了皇上身边的红人,颇有些自立山头的意思,不再依附刘瑾,但要说他是阉党,他也根本辩驳不得。

    但不晓得是不是因皇上的青眼,这次清算阉党,竟没有动他。

    钱宁一直担惊受怕,却发现皇上待他的态度好像丝毫没变,亲近如故,这边抄着刘瑾的家,那边还能在校场让他左右手开弓与校尉们比箭,好像他同刘瑾没有半分干系一般。

    他进出豹房也没有受到一点儿阻碍。

    但钱宁自家人知自家事,是丝毫不敢放心的。

    这几日正提着小心,仔细伺候着小皇帝呢。

    他这操心自己的事儿还操心不过来,当苗先生登门来质问为何宁王的一些产业竟被牵连时,他真是又惊讶又厌烦。

    苗先生盯着他的目光十分不善,似是在怀疑是他钱宁供出了宁王才得以在这场风波中保住地位与荣华的。

    钱宁不由也冷了脸,他是皇上身边儿一等一的红人,只有别人捧着银子来求他的,他可从没有什么“拿人手短”的自觉。

    莫说宁王这些事儿不是他说的,便是他钱宁说的,宁王能耐他何?!

    这几处被抄没的产业大抵是年节时给钱宁送过礼的,他便冷冷道:“如今到处在查阉党,这几家既替王爷在外走动,少不得也结交了些阉党人物吧。”

    苗先生心里骂着谁不知道你姓钱的才是刘瑾手边头一号恶犬,如今倒是一口一个“阉党”叫得义正言辞的,好不要脸。

    口中则道:“也是我家小公子带着五万两银子正在来京路上,学生也是怕犯了什么忌讳,让我家公子来了为难。”

    钱宁眉心一跳。

    这位上京来的小公子便是那位传说中要太庙司香的。

    宁王特特让其带着修缮弘德殿的五万两银子来,便是给儿子又加了份分量。

    钱宁是曾亲耳听见过皇上赞宁王、赞这位小公子的,若真有个万一,将来委实说不得什么。

    他最初肯为宁王说话当然是因着宁王银子给得多给得爽快。

    待到皇上要择宗室子弟太庙司香之后,他也未尝没有把宝押到宁王身上的意思。

    钱宁脑中转了几转,便道:“说句不中听的,先生莫怪,这些人四处走动,谁知道犯了谁人的忌讳?又或者是没喂饱的那故意趁乱寻衅,也未可知。”

    钱宁本就是祸水东引,当初刘瑾之所以举荐他到皇上身边,就是希望他能取代张会在皇上身边的地位。

    可惜了他虽看上去已是皇上身边第一红人,但到现在,也仍是个“锦衣百户”,连个千户都没捞到!而张会呢,眼见就是能接手锦衣卫的人了!

    还有那沈瑞,看起来已是要奔着封疆大吏去了!

    真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他这也就是顺手给沈瑞下个小绊子。

    在他看来,宁王在京中大撒银子,尤其是对皇上身边的人,那都是五千一万的银子送上!肯定也是给沈瑞送礼的。

    而今沈瑞是抄家总管,甭管宁王的产业是不是他沈瑞抄的,只要自家挑拨了这话,宁王府必然觉得沈瑞是那拿了银子还反咬一口的东西。

    宁王在京中拉拢了那么多官员,不说收拾了沈瑞,要给沈瑞找些麻烦总是能的吧!

    钱宁根本不知道宁王府与沈瑞的渊源,只是顺口下蛆,却没想到是正正说中了苗先生心中隐忧。

    能被放在京中,这苗先生便是宁王心腹之一,宁王的许多布局都有他的参与,包括当年的那场松江倭祸。

    沈家可是至今还有人在宁王手上,苗先生也是颇为关注沈家动态的,知道沈瑞如今伴驾抄家,又偏偏抄了王府的产业,不由得他不多想。

    而钱宁这样明显的指出沈瑞,是否……也或多或少知道了些什么呢?

    苗先生暗暗打量着钱宁的脸色,只道:“学生也是糊涂着,此来,正是想向钱大人打听一二,若真有什么犯了忌讳的地方,或者得罪了哪位,还想请大人帮着斡旋美言几句。”

    钱宁却是暗自得意,口中一边儿表示一切好说,他可以帮忙当这个说客,银子交给他,他妥妥送到位,一边儿又将沈瑞说成个唯利是图贪得无厌的小人。

    苗先生心下冷笑,嘴上敷衍,套了半天话也没得到想要的,威慑的话说到了位,便也不耐烦与钱宁周旋,遂告辞离去。

    回了住所,苗先生即在书房铺开纸墨迅速写了数封书信,喊来心腹交代分别送往南边儿王府,路上的小公子处,以及,京中的几位御史言官家中。

    现请示王爷是来不及的,但也不能什么都不做,甭管沈瑞是何等居心,既抄家有他的份儿,便要收拾收拾他,也好向王爷交差……

    沈瑞这几日忙得脚不沾地,别说登门来送礼的人,就是家里人也难见他一面。

    何泰之就是跑了几趟也没碰着他,索性干脆住了下来,守株待兔。

    他科举时原也一直住在九如居的,日日由三老爷督促读书,偶尔还会跑去城外青泽书院住上一阵子,请教沈洲文章。

    待中了进士在兵部任职后,为了交游便宜,他才搬回何家在京中的宅子。而沈家这边依旧留着他的屋子。

    如今回来住倒是方便,却没成想沈瑞早出晚归甚至不归,竟是守株也没待到兔。

    这一日何泰之归来,刚拐进巷子口,恰遇上了沈瑞的马车出来。

    何泰之哎呦一声,立时翻身下马,把缰绳往长随手里一扔,猴儿一样灵巧的跳上了沈瑞的马车。

    他笑嘻嘻道:“你往哪儿去?我只同你一道说说话,你去你的地方,我自己回来就是。”

    沈瑞揉着太阳穴,摇头无奈笑道:“你都上来了我还能撵你不成?我去岳家,你可要同去?”

    何泰之忙道:“免了免了,我还是别给你老泰山添堵了。”

    沈瑞笑骂一句,道:“这几日我同蒋壑一处办差,倒是没少听他夸你来,只道你进益良多,却怎的还是这个皮猴儿样子。”

    何泰之往宣软的座上一摊,伸着懒腰道:“蒋黑子倒是跑去报仇了,将京卫武学烂摊子丢给我,他敢不夸我!他都夸我甚了?不会是办事妥帖吧?!”

    蒋壑生得高壮黝黑,故此得了这么个雅号。

    先前沈理去湖广时,蒋壑曾通过蔡谅联系沈瑞,将他所知刘瑾在湖广的爪牙尽数告知沈家兄弟,也算同沈家兄弟有了交情。

    此番何泰之被寿哥指派到京卫武学,既是帝王心腹,又是沈瑞的亲戚,蒋壑自然多加照看。

    何泰之虽生在书香之家,却自小喜欢武事,手上有真功夫,性子又豁达豪爽,全无那起子瞧不起武人的进士做派,亦是投了蒋壑这些武将的脾气,没几日就与一干武勋子弟成了好友。

    此番蒋壑被派去查抄刘瑾,京卫武学就由何泰之暂代。说是忙碌,实际上抄家抽调了不少人过,也没剩多少人了,比之日常是轻松多了。

    沈瑞笑道:“自是夸你文武全才,又通机栝,脑瓜儿又活,是个难得的人才。”

    何泰之却撇撇嘴,道:“亏得二哥你当初答应我同邹大哥学武,和他们过得招,不然真叫这起子莽夫瞧扁了去!”

    顿了顿,他又忍不住赞道:“蒋黑子那手功夫倒是真俊,到底是辽东、湖广真刀真枪打过的,大开大合,同邹大哥的路子全然不同。真盼着哪天我也能上战场,打这么一场,也不枉学武一场!”

    “那你成亲后索性请旨留在南边,为陛下建个南直隶武学好了。”沈瑞不由打趣道。

    何学士夫妇先前为何泰之订了下了杭州望族齐家的姑娘,因着双方长辈均在杭州,故而喜事就准备在杭州办,日子订在明年开春,拟待何泰之南下成亲后,再携妻子回京任职。

    何泰之再是练得好厚一张面皮,也到底是少年人,提到亲事,还是难得扭捏了一下。

    不过很快就抛开这点儿别扭,他龇牙咧嘴的道:“我老早就想同姐夫一道行军剿匪了,奈何爷娘都不许,唉……空费了我这身武艺了。”

    沈瑞拍了拍他臂膀,道:“如今在京卫武学,也算有用武之地了,你不单单要好好练自身,也要好好学带兵才是。老师可不是凭着一时武勇去剿匪的。”

    何泰之闻言却没严肃答应,反倒挤眉弄眼的,却是他姐夫王守仁是沈瑞老师,这般论他足长了一辈。

    沈瑞焉能不知他那点子鬼心思,探手便去敲他脑袋。

    何泰之哈哈笑着顺手拆招,道:“论来论去的,张鏊都成我孙儿了!”

    张鏊是沈理的女婿,管沈瑞叫叔父的,何泰之要是再长沈瑞一辈儿,自是成张鏊祖父辈了。

    自从张鏊为求会试不被人为黜落而重金贿赂刘瑾之后,沈瑞、何泰之就对其极为不喜。

    当时碍于皇上圈点三甲时一句翁婿鼎甲,沈家不好提退亲,只能捏鼻子认下了。

    何泰之本就郁闷,而张鏊进了官场后更显出钻营本色来,他便更加厌恶了,故而这声“孙儿”叫得极是轻蔑。

    沈瑞手上不停,一时变换了几招擒拿手,到底技高一筹,扭住了何泰之,因笑道:“理六哥与我老师平辈论交,你这大辈儿却是称不起来的。”

    拆招拆得马车直晃,两人便都哈哈一笑住了手。

    因提到张鏊,何泰之忍不住道:“最近朝中到底怎么个风向?我可是听说,张鏊这小子现在上蹿下跳的,要鼓动着迎谢阁老回朝呢。”

    当初张鏊行贿时,丝毫不考虑未婚妻乃是谢家外孙女,不念谢家与刘瑾恩怨,这会儿倒是打起谢家外孙女婿的大旗,为谢迁呐喊起来。

    沈瑞冷冷道:“只盼他别聪明反被聪明误才好。”

    虽说刘健、谢迁是刘瑾排挤出朝堂的,但是本质上还是两人犯了小皇帝的忌讳。

    故此现在就算刘瑾倒台了,刘谢顶多是沉冤昭雪重获尊重,重回朝堂那就别想了,小皇帝是不会将这两尊大佛请回来给自己找别扭的。

    张鏊既擅投机,此番作为到底是真心为迎谢迁回朝给自己多个阁老外祖的靠山,还是明知谢迁回朝无望,打出这样的大旗来,收拢当初刘谢门人之心,那便很难说了。

    何泰之满脸不屑,撇嘴道:“罢了,我多多盯着他便是。他也着实是爱收买人心了些!才几品的小官儿就做这些个事,这银子没少撒,嗯,还真有冲着银子捧他臭脚的。”

    沈瑞张会都离京后,京中一部分八仙和顺风的消息线就交到了何泰之手上。

    沈瑞探了探身,声音压得极低,道:“你也多留心,看他与江西那边……有没有甚关系。”又低语了几句。

    这次他在查抄中,一部分宁王的铺子是挂在江西籍官员名下的,虽其中没有张鏊,但是总要防着一二。

    尤其是大手笔撒钱的情况。

    当年张元祯虽是吏部侍郎,很有家底,但是张家人口众多,又退回老家守孝三年,没有能在官场立得住的人物了,张鏊便是嫡长孙,能动用的银钱也不会极多。

    给刘瑾送礼是一大笔,成亲又是一大笔,张鏊手中能有多少银子够他这样漫撒手的广结善缘?

    花媳妇嫁妆?也要看沈家让不让!

    因着不喜张鏊,沈枚那丰厚的嫁妆多是田庄铺面,少有现银,又都是沈家陪房跟着经营,若张鏊动用大笔银钱,沈家不会不知道。

    不花自己钱,不花妻家钱,他的钱是哪里来的?

    何泰之也知道先前一些事的,闻言面色郑重起来,点头道:“二哥放心。”

    两人方聊了几句国事家事,便快到了杨府左近,何泰之不便再跟随,下了车,与随从骑马而去。

    今日杨廷和休沐,来拜访的人便不少,递了帖子候在门口的官员车马只堵了整个巷子。

    有那聪明的小贩提溜着篮子穿梭其间,低声叫买,竟而生意颇好。

    沈瑞见状便低调的绕道后院,走角门进了杨府。

    杨慎早得了信儿,今日并非他休沐,不过四夷馆素来松散,便请假在家,特特等着沈瑞。

    迎上沈瑞,杨慎便急急问起自家妹子身体情况。

    杨恬自从那一场大病之后,身子骨总是很弱,杨慎夫妇一直极为惦念。虽常有书信往来,总是要亲口问问才踏实。

    沈瑞从山东出发就交代了家中每日一送信给他,随时汇报杨恬的状况。顺风和八仙的线路算是得到充分应用了。

    当下沈瑞就说了昨日收到的信,“恬儿这一胎极稳,算着日子是近了,只还没有动静。济南城里最有名的妇人科大夫给看过了,说是无碍,孩子有早有迟,还有迟上二十余天的,也属正常,大兄勿要挂念。”

    杨慎这才放下心来,因笑道:“女人家的事我也说不清楚,太太和你嫂子都有要问你的,这会儿父亲还在前头会客,不若先去主院?”

    沈瑞应道:“自要去拜见岳母。”

    两人一路唠着家常往主院去,今年秋闱杨廷和次子杨惇第一次下场应试,因回了蜀中,尚未有消息回来。

    不过杨惇的文章原不及他那神童父兄,杨廷和父子对他都没甚期许,此番只是让他下场试炼试炼,积累些考场经验。

    杨慎道是杨惇之前提过,若是这科没能中举,便想往山东登州蓬莱书院去就读。

    蓬莱书院山长蓝竎出自即墨望族蓝家,曾在多处书院讲学,颇有才名。

    他是最先到登州开书院的,得道了登州知府沈瑞的鼎力支持,拿下很多优惠政策。

    蓝家不差钱,这蓬莱书院占得登州最好的风光,取得蓬莱仙名,又聘请了许多大儒讲学,又有如沈玥这样的书画名家坐镇,八方学子们纷纷而来。

    如今蓬莱书院已是名扬天下了。

    因又提起蓝家之事。那蓝竎的侄子蓝田拜在李东阳门下,与杨慎师兄弟相称,关系极好。

    蓝田虽才华横溢,可惜科考运道欠佳,弘治五年十六岁就中了举,却一直没能中进士。

    正德初年其父开罪了刘瑾,被罚米输边,他的成绩也不知道是否被动了手脚,又一次落榜,便去了抚州府帮衬父亲,再没出来考试过。

    此番刘瑾倒了,杨慎第一时间写信与他,希望让他能积极准备,迎战正德九年春闱。

    抚州府正在江西。沈瑞心里转了几转,想着待会儿进了密室再与杨慎深谈。

    眼见到了主院,忽听得一阵嘈杂,有女子尖声喊着什么,只是听不真切。

    沈瑞有些尴尬,不知道该不该前行,若是岳父家的家务事,他这当女婿的还是装聋作哑的好。

    杨慎则皱了眉头,家中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般闹了。

    自从当年出了蒋姨娘害杨恬的事儿之后,杨廷和便下狠手整治了一番,而随着王研的嫁入和逐渐主持中馈,杨府规矩也是越来越严。

    此时王研还在主院,论理说有什么事儿,就算俞氏脾气软弹压不住,王研也是能料理了的。

    杨慎没甚顾忌,大踏步往前走去,身边小厮更是一路小跑先去探听消息。

    沈瑞也只好放慢脚步缓缓跟上了。

    这走近了,便听得一女子哑着嗓子凄厉叫着:“……治死我姨娘,如今是要治死我兄弟,再将我一并治死了,你便快活了!四郎就是你亲儿子了?”

    而后便是杨慎一声断喝,“说什么浑话!”

    那女子立时哭喊道:“大哥,大哥救我。大哥,便让我见一见父亲吧。”

    沈瑞便知是杨廷和次女杨悦,不由微微顿住脚。

    若她只是杨家女儿,这小姨子的事儿沈瑞的断不会管的,还当避嫌。

    但,她同时还是李延清的妻子。

    那杨悦已经挣脱开王研及一干仆妇的拉扯,往门外冲去,口口声声喊着今天不见着父亲就死在这里。

    杨慎不好动手,扶住被带得趔斜的妻子,气得跺脚大骂。

    杨悦一脚跨过院门,忽见沈瑞,不由呆了一呆,随即飞也似得扑将过来,伸手去抓沈瑞衣袖,哭喊道:“姊夫!你救救三郎(李延清行三)!你一向与三郎要好的,对不对?想当初三郎也为了登州出过力的,哪一日不是三更半夜还点灯画图!姊夫,姊夫,如今你可不能见死不救啊……”(未完待续)

第六百八十五章 朱阙牙璋(一)

    工部尚书李鐩祖籍河南,原是刘健门人,因与焦芳交好,被焦芳引入刘瑾门下。

    当初李延清与贺家五娘的婚事,也是因刘瑾、焦芳的提醒,李鐩方能提早退亲顺利脱身。

    而李鐩能从侍郎升到尚书位,自然也多赖刘瑾提拔。

    实际上,李延清与杨悦的婚事,也是刘瑾的授意李鐩去提亲的。

    这么多年,李鐩还是颇按刘瑾心意办事的,比如安插人手,比如替一些人说话。所以,说他是阉党,妥妥的跑不了。

    但要说他滥用公款损公肥私,却是真不曾有。

    李鐩为人如何不提,对于工程技术的热爱却是实实在在的,凡他经手的工程,必是妥妥当当,便是或多或少收了孝敬银子,也不过是在不相干的事上松松手,绝没有以次充好、偷工减料的事。

    但这会儿清算阉党,许多人恨不得多扣些阉党帽子拉下马,好多空出些位置来,何况李鐩这身居高位的真阉党了。

    李鐩自是被革职,连带着包括李延清在内的仨儿子都被停了职,便是他那前年从二品官位上致仕了的长兄李鈞也被人上书弹劾,要求褫夺一切待遇。

    但相比张彩、刘宇、曹元等人,李家已算是好的了。

    那几家早早就下狱抄家,市井中一直在说最轻也是流放,弄不好便是满门抄斩。

    满耳听得都是阉党人家的下场,李家内宅自是惶惶不可终日。

    这等时候,杨悦这阁老的女儿如何还能安坐?

    李延清原都接到调令要往山西武学去任职了,杨悦本都收拾好行李准备出发的,满心都是对于能摆脱继婆婆与难缠妯娌的欢喜。

    哪里知道天降横祸。

    杨悦当时立刻就想往娘家赶,虽与娘家并不亲近,但这等时候,到底她父亲是阁老,总能庇护他们一二。

    还是李延清拘着不让她出门,表示这种时候阁老发声容易被攻讦,非但救不下李家更会连累杨家,让她先不要冲动。

    然出事之后杨家竟无只言片语捎给她,杨悦不免心寒,怪起娘家,也不大想回娘家了。

    昨日却突生变故,将宵禁的时候,李府来了一队锦衣卫,悄没声的带走了李鐩。直到今日天明没有任何音讯。

    李延清一早就出去打探消息。

    他前脚刚走,李鐩的继室便带着幺子儿媳冲进了杨悦院里,一再威逼利诱软磨硬泡,口口声声李鐩完了李延清也没好下场,逼得她回娘家求救。

    杨悦在婆家吃了排揎,带着火气赶来娘家,听得嫡母嫡嫂说父亲忙,更觉得她们凉薄至极,不肯让她见父亲,这方不管不顾寻死觅活闹将起来。

    此时见着沈瑞,想到李延清帮沈瑞做的那些事,想到与山东来往的厚礼,虽她与嫡姐并不亲厚,却也禁不住将这姐夫当成救命稻草一般。

    沈瑞沉下脸来,皱着眉头道:“子澈让你来的?”

    杨悦一顿,便又哭出声来:“三郎一直说怕连累杨家,不肯让我来!他自有情有义了,哪知杨家这般黑了心肝,只顾得自己,哪顾得我们!”

    她再次伸手去抓沈瑞衣袖,便是没抓主也不在意,又是焦急又是期盼道:“姊夫,你最是知道三郎的,他可从来没做过丧良心的事儿!姊夫,三郎为你做牛做马,你可不能过河拆桥不管他啊……”

    此时杨慎已赶了出来,听她说得越来越不像话,也没有小姨子拦着姐夫说话的道理,当下大喝一声,道:“发什么癔症!满口胡言!”又喝令左右仆妇去把她拖走。

    杨悦哪里肯依,又是哭又是闹起来。

    沈瑞向那边被人搀扶着赶来的王研拱手为礼,又摆手止住仆妇,道:“大兄,二妹是急火攻心,让我好生与她说了道理。”

    他在地方上做了几年主官,自带威仪,板起脸来,莫说仆从恭敬退下,就是杨悦也被镇住,一时不敢再哭闹。

    “我料子澈是个明白人,也不会让你来的。”沈瑞沉下脸来,道,“不让你来,不止为了杨家,更是为了李家。现在是什么时候,多少人盯着李家的错处,你再闹下去,便真连累子澈了。”

    杨悦一怔,不自主的收了哭声。

    沈瑞正色道,“子澈是杨家女婿,朝中哪个不知?李家没有被锦衣卫查封,你还能站在这里说话,便是岳父的面子。”

    “但这件事,岳父不能开口,开口,即便说了公道话,也会被扣上以公谋私。这些年你当也为子澈打点过外事,这道理,不会不懂吧?”

    杨悦是急怒攻心,却不是真傻了。

    她虽不如杨恬那样有父兄教导通晓政事,然如沈瑞所言,嫁人后她也是要为李延清交际应酬打点关系的,自不会对朝事一无所知。

    她垂下头来,只拿帕子按着眼睛抹泪。

    沈瑞又道:“子澈才华出众,人品无暇,皇上素来惜才,自有圣断。便是不能再入仕途,山东如今也正缺懂技术的人才。”

    杨悦猛的抬起头来,急切道:“姊夫,姊夫你若肯拉拔我们一把,我们将来就是做牛做马……”

    “又浑说!”杨慎再次喝断她道,“你听听你自己说得都是什么混账话!杨家会饿着你和外甥外甥女不成?!”

    杨悦斜了长兄一眼,李家若是倾覆,杨家为了颜面也不会看着她流放又或者堕入教坊,她自能和离逃离苦海,可,她是想保住她的小家呀。

    那才是她的家!

    这个娘家,呵,这个娘家,没了亲娘又算什么娘家。他日真个她的小家没了,回了这娘家也不过苟且偷生罢了。

    然她到底也没去反驳长兄,到底,这是她最后的退路。

    而眼前,她仍想一搏。

    她定定的看着沈瑞,近乎一字一顿道:“姊夫,你最知道三郎的手艺,姊夫,求你救救三郎……”

    王研强忍着扭伤的脚痛走到杨悦身边,在她耳边低声道:“隔墙有耳呢!且你也多多思量,别听风就是雨,莫要被那妻子利用了去。”

    说着扬声吩咐丫鬟给姑奶奶打水净面云云,要将杨悦带走。

    杨悦却一动不动,不哭也不闹,只盯住沈瑞,道:“姊夫,你能用得到三郎。”

    语气端是笃定。

    虽然知道这会儿就是他沈瑞指天发誓也没什么效用,说到底要看圣意。

    但沈瑞仍是道:“子澈是奇才。”

    杨悦阖上眼,狠狠吸了口气,端端正正福身一礼,什么都不再说,转身走了。

    闹成这样,那边俞氏已是被气得心口疼,请了太医。

    沈瑞也不好再过去拜见,打了招呼,便随杨慎径直去了书房。

    面对沈瑞这自家人,杨慎也没甚好遮掩的,歉然道是没管教好二妹,又低声说了昨夜李鐩被锦衣卫带走的事。

    杨家没给杨悦递过什么消息,那是怕落在有心人口中招惹麻烦,但如何会不关注亲家!

    只是这次的事确实棘手。

    “到现在也没有进一步消息,甚至都不知道人关在哪里了。”杨慎皱着眉头道。

    沈瑞对这事一无所知,心下暗忖,怎的没见张会送消息过来,便是八仙也没动静。

    这么大的事儿,便是沈瑞忙得脚打后脑勺无暇相顾,那边也不会不来知会他一声……

    “又或者,是东厂那边?”杨慎压低声音问道。

    东厂如今在谷大用手里,谷大用与刘瑾不和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沈瑞微微摇头,“实不好说。许是东厂。也许是……”他伸手指了指天。

    若是寿哥要问话,那锦衣卫任谁也不敢透露出来的。

    不过,要说是谷大用,也不无可能。他沈瑞也好,李延清也好,都和张永交好。

    谷大用固然同刘瑾不睦,可同张永关系也算不上好。本身八虎之间就存在竞争关系,对于权力的争夺远比寻常激烈。

    作为皇上身边最亲近的两个大铛,小皇帝也未必乐见两人好得穿一条裤子。

    谷大用制造一些矛盾,把两人的不和放在明面上,让皇上放心,也算是常规操作。

    少一时,杨廷和的长随过来相请。

    密室之中,杨廷和疲惫的揉着眉心,自刘瑾事发后,他就一直在头疼李鐩的事。

    寻常时候便是一有人弹劾工部问题,就会捎带上李鐩的亲家杨家,谁叫弹劾大官也是都察院的传统呢。

    到了眼下这种时候,更是弹章纷飞。

    杨廷和也就越发不好说话,也实是觉得没甚必要说话了。

    先前李延清总归是造军械有功的,功过相抵,性命总能保下。

    至于官职,那就不用想了。

    不过,实际上李延清只怕比李鐩还危险些。

    李延清现在研究的军械说是“国之重器”也不为过,是不许有丝毫外泄的。

    天家要用他还则罢了,若是不用,那就恐怕根本没有什么“流放”、“贬为庶民”的说法,直接便是没命了。

    毕竟,只有死人能守住秘密。

    “皇上,还是念旧情的。”杨廷和有些无奈道。

    不知道这旧情说的是冲着李延清有功,还是他曾为帝师这点薄面。

    “说子澈是不世出的天才也不为过,如今到处都缺懂机栝的人才,理当人尽其用才是。”沈瑞忙道。

    抛开私交不提,只说在这样的大明,李延清这种科技人才有多难得!沈瑞是一万个想保他下来的。

    只是同样碍于现在的局势,不好轻易发声,生怕适得其反。

    但万万没有放弃的道理!

    “李老大人在水利工程上极有建树,若是……”沈瑞真想为大明保下科技种子,犹豫再三才将先前的打算向杨廷和托出,“小婿想,禀明皇上,让李家父子往山东去,改良水利,能造福一方总也是将功赎罪了。”

    一旁杨慎忍不住道:“恒云,不要意气用事,你想想锦衣卫既能不声张带走李大人,如今皇上的意思尚不分明。咱们自要保下子澈的,只是还当从长计议,真要求到御前,万一许惹得龙颜不悦,再失了回旋余地,更连累了你。”

    杨廷和也摆摆手道:“且先有了李鐩消息再计较。子澈一时无事,你也勿忧心太过。”

    他转过话题,又问沈瑞最近差事如何。

    沈瑞简单总结了一下最近抄家的情况,又说了那几个与宁王有涉的官员,末了,将方才何泰之所说张鏊诸事也同杨廷和讲了。

    张鏊是半个沈家人,总要处理一二莫牵连到沈家才好。

    杨廷和让沈瑞放心,一则皇上心里有数,再则既疑了张鏊,就会在有些苗头的时候直接处置了,断不会容他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因说到张鏊撺掇迎谢迁回朝,杨廷和便也提起内阁事。

    如今内阁中除刘宇落马外,王鏊因当初与焦芳、刘瑾有些微牵扯,也已以老病为由致仕,只余李东阳、王华、杨廷和三人,皇上已明确表示会进人了。

    当然,不可能是刘健、谢迁回来。

    “皇上欲调杨一清回京入阁,然王阁老以西北刚稳,缺不得杨一清,否了。”杨廷和道。

    沈瑞闻言微有诧异,因为王华与杨一清交情还不错,且当初王华入阁也曾受过刘健阻碍,有这番经历,推己及人,当不会再卡旁人才是。

    不过很快也就明白缘由了。

    “李阁老推的也是杨一清。”杨廷和道,“王阁老则推了费宏。老夫推举的是靳贵。”他顿了顿,颇有些意味深长道,“王伯安也不会一直呆在南京。”

    内阁从来也不是铁板一块。真要是铁板一块,皇上就该睡不着觉了。三位阁老互相协作也互相牵制,才是帝王最乐意见到的局面。

    能上到阁老位置的,都不是什么与世无争的活菩萨,名利场中人,自各有打算。

    要论交情,李东阳与杨一清更近,当初杨一清被刘瑾打压,亦是李东阳极力保全,相比起来,王华那点子交情便微不足道了。

    而王华一直管着礼部,费宏算得是他门下。且费宏因着这次宗藩改革而颇得帝心,入阁希望极大。

    靳贵与杨廷和同为詹事府出身的帝党,且与毛澄交情莫逆,不是杨党也是杨党了。

    因涉及到老师与师公,沈瑞不好开口,只是沉默。

    他当初不愿回京便是不希望搅合进这样的朝局之中。

    这还只是内阁人选,接下来六部九卿、京中诸衙门,因刘瑾倒台而空出来的那些位置,都将是阁老们的棋局,端看如何落子厮杀了。

    沈瑞一时越发想回山东了。

    果然杨廷和又道:“皇上已调了梁储回京,又起复何鉴。想来是吏部与兵部。”

    梁储原就是吏部尚书,因着刘瑾欲捧张彩上位,换着法的寻了梁储错处,使其左迁至南京吏部尚书。

    何鉴则是刚刚被魏彬陷害致仕的南京兵部尚书。

    如今张彩、曹元落马,梁储、何鉴补了这两个位置也是寻常。这倒也从侧面印证了杨廷和那句“皇上还是念旧情的”。

    对于沈瑞来说这是好消息,何鉴是沈家故交,而梁储是正德三年的主考官,算得是沈瑞座师。

    “皇上属意你去六部,工部或是户部。你的意思呢?”杨廷和问沈瑞道。

    以沈瑞如今的官阶入六部即为侍郎,凭着圣眷,熬上几年资历,而立之年便也能在九卿之列。

    再往前望一望,他再立些功劳,杨廷和告老之后推他一把,入了阁,也就抵达文臣巅峰了。

    以他现下的年纪,着实是一条青云路!

    沈瑞却深吸了口气,沉声道:“早想禀明岳丈与大兄,我想,京中事了,便回山东。”

    杨廷和与杨慎皆是一怔。

    杨慎奇道:“那怎的突然想回山东?皇上如此重用于你,显见是要留你在京中任职的!”

    “工部户部,皆因皇上念我能实事,方选了我。只是身在京中,许多事便身不由己,实事也难落实。”沈瑞叹了口气。

    “还是在地方上,才好把事办实,不说那为朝廷多多纳粮纳赋,便是造福一方百姓,也不枉这十余年寒窗苦读。”

    他直迎上杨家父子的目光,正色道:“何况,如今,沈家子弟亲朋皆高官,若我再留京,只怕,是祸非福。”

    杨慎一时讶然,转而沉默下来。

    细细盘点,沈瑞的师公为阁老,岳父为阁老,老师为南京兵部尚书,姑丈是大理寺卿,沈家姻亲这边既有翰林学士毛澄,更是还有外戚张家。

    沈氏一族子弟里,沈理是湖广布政使,沈珹为山西参政,沈瑛升了少詹事,还有他沈瑞,都不算是小官儿。

    余下如沈瑾、沈全、沈林这样的五六七品官员也有数位。

    而与沈瑞交好的勋贵高门亦不少,英国公府、武靖伯府、淳安大长公主府都是顶尖的门第。

    他的至交好友张会将掌锦衣卫,渊源极深的张永眼见就要成为司礼监掌印太监了,还有一位,一直在皇帝身边的刘忠,也已是内官监大铛了。

    沈瑞在外任上,也许无人会去细细考究这许多关系。

    一旦沈瑞留京又为高官,这张闪闪发光的巨大人际网就会戳在众人面前。

    谁人不忌惮?

    便是圣眷隆重,又怎敌得过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年轻帝王的心思原就难测。

    便是杨廷和揉着眉心的拇指也更加用力了几分。

    半晌,还是杨慎低声道:“山东,也确实被你经营出来了,你若回去,实是齐鲁百姓之福。只是……只是……唉……”

    杨廷和摆摆手,杨慎便住口不再言语。

    杨廷和捻着颌下长须,沉吟道:“此番,陛下还将有封赏,若再晋一步……你这样小小年纪,便能主政一方,极是难得。你既有这份心,便扎扎实实做事,既是为着百姓谋福,也为你自己攒资历。他日回京……”

    他却顿住不说,然在场三人都是心照不宣。

    如今沈瑞的功劳就已不小,再攒上三五年,给陛下一个富庶山东,再回京坐在什么位置上,都名正言顺。

    沈瑞原还担心杨廷和不同意,毕竟他在这棋局中将会是杨廷和一大助力。

    现下见杨廷和是全盘为他考量,不由整个人都轻松起来。

    既说到朝中局势,便少不得说起先前被刘瑾诬陷贬谪罢官的许多人,刘瑾既倒,这些人也当平冤昭雪,或起复或升迁了。

    杨慎提到了蓝家,都察院右都御史王鼎因是张彩举荐,亦属阉党,已是革职,蓝章当能重回都察院,接替王鼎也不难。

    “只盼蓝田师兄能明年春闱金榜得中。”杨慎道。

    蓝章当初被贬为抚州通判,而抚州府正紧邻着宁藩所在的龙兴府。

    蓝章已在江西数年,沈瑞原还想着倒是可以让这位做一做内应,不过有都察院右都御史这样好的官位摆在前头,他也不好再提了。

    只得略说了说宁王在京中的一些布置,希望杨廷和能调拨一二信得过靠得住的门人往江西去。

    杨廷和点头应允,表示会同幕僚商议适合人选,并书信一封与蓝章,让他也举荐些江西当地得用的人才。

    说到江西与宁王,沈瑞又不免说起了之前何泰之说的张鏊那些事。

    杨廷和淡淡道:“朝中委实有不少人喊着迎刘谢两位阁老回朝。”

    他并未说下话,但是表情也已说明了一切——那是万不可能的。

    皇上不喜刘谢两位阁老,难道现下内阁里的几位就喜欢?

    谁愿意这几位老前辈回来指导工作呢?

    尤其还有一位王华,当初可是被刘谢联手阻挠,终孝宗一朝也未能入阁。

    现今不报复回来已是雅量,想让他拉拔一把那也是万万不可能的。

    至于张鏊,杨廷和不以为意,别说他不姓谢,就算是谢阁老的亲儿孙,不过七品官,在京中也掀不起什么浪来。

    不过杨廷和还是嘱咐了沈瑞让他先将张鏊这件事向小皇帝报备一下,防着其别真个勾结藩王带累了沈家。

    这等事沈瑞自原也不会瞒着不报。

    翁婿两人说了一番御前奏对细节,又谈了山西山东布局,期间不断有客来访,不乏朝中要员,长随也不得不硬着头皮在密室外禀报。

    想想府门外停着的那些车马,便知杨廷和的繁忙程度,沈瑞亦有公务在身,不能久留,便婉拒了杨家留饭,辞了岳丈舅哥出来。

    今日王华内阁值守,沈瑞便径自去忙差事,拟过几日王华休沐再抽空去拜见,再就山东水师学堂建设争取王华的支持。

    只是他这一忙起来,便又没了空闲功夫,而王华亦是忙碌异常,一直未曾休沐。

    这几日朝堂上大局已慢慢落定。

    李东阳推荐的杨一清,只加了太子少保,赐金币,到底没有调任京中,转了左都御史,依旧总制三镇军务。

    杨廷和推荐的靳贵,只从吏部侍郎升为吏部尚书,也未能入阁。

    王华推荐的礼部尚书费宏倒是入阁了。

    何鉴从落马到起复不过几个月功夫,已从南京兵部尚书变成了兵部尚书,不晓得当不当算因祸得福。

    同样被从南京召回的梁储则最是出人意料。

    原本众人都道是皇上召他回来官复原职吏部尚书的,不想竟晋了华盖殿大学士,入阁辅政。

    梁储入阁后头一份奏疏,便是说的他归京路过河南所见受灾情况,请朝廷尽快派得力之人赈灾,否则入冬之后,灾情会越发不可收拾,不知道要冻死饿死多少百姓,又有多少人落草为寇祸害地方。

    而他推荐的赈灾人选是,山东布政使司参政,沈瑞。(未完待续)

第六百八十六章 朱阙牙璋(二)

    “梁储惯会体察圣意,不过作个孤臣姿态,不会是真个将你推去河南的。”

    阁老府内书房里,王华端坐书案后,端着茶盏慢条斯理品着茶,口中语气虽云淡风轻,却是满含嘲讽。

    梁储原就不属于任何一位阁老麾下,皇上直接召他入阁便有让他制衡其他阁老意思。

    梁储果然深谙帝心,甫一到京就先把沈瑞提溜出来往泥潭里丢,顺利将自己摆到王华、杨廷和对立面上,做足了姿态。

    且沈瑞近来参与抄家亦是风头正劲,敢拿沈瑞出来说,更显出他几分刚正不阿来,也能拢一波人心。

    王华虽在武宗一朝才得以施展抱负,对寿哥是忠心耿耿,但正是灭了阉党意气风发时,被皇上这一手弄得也很是气闷。

    这火自然不能冲皇上发,也只能尽数撒在梁储身上。

    尤其梁储要推沈瑞往河南,也让王华气愤异常。

    沈瑞不止是王华喜欢的小徒孙,亦是王华所欣赏的那类能臣,王华是特别认可沈瑞在山东的所作所为的,所以才会鼎力襄助各项工程。

    此番沈瑞提及想回山东,王华虽觉得朝局动荡、空位极多,他现下归京也能大有作为,但考虑到沈瑞所言沈家姻亲故旧皆高官,也确实太打眼了些,且从仕途的长久规划来看,回山东能主政一方要更好。

    他日经营出山东来,既是大明的大幸,也是沈瑞的大功绩,谁也夺不走掩不了的大功绩。

    凭这一项,将来在朝中得什么高位都顺理成章,再没人能置喙。

    哪成想梁储这厮跳出来搅合了这么一下!

    旁人或许对河南境况不十分了解,模模糊糊听说受灾了有流民云云,身为内阁次辅的王华却是再清楚不过,河南现下的情形已是不妙。

    大旱少粮,流民成匪,又有蠢蠢欲动的宗藩,这灾如何赈能让朝廷满意?

    皇上分明是要沈瑞留任京中的,梁储还这番做戏,这派了别人去,将来赈灾事弄得一塌糊涂,叫人说“当初派了沈瑞去就好了”,凭白被捎带上得罪了人不说,反衬得他梁储有先见之明似的!

    更糟的是若这次赈灾不成,下次是不是就要派沈瑞去了,彼时河南情况会不会比现在更不好收拾!

    沈瑞也是同样没想到梁储这番举动。

    因他与梁储并无仇怨,相反,因着当初正德三年春闱贡院失火案中,梁储曾在殿上直接言明已评过卷纸,叫破杨慎为会元、戴大宾第二、沈瑞第三的名次,拒绝刘瑾焦芳毁卷作废的提议,末了重录考卷也出力甚多,算得是于沈瑞有恩的。

    梁储又是会试考官,是沈瑞正经的座师。

    这些年沈瑞逢年过节一直都是礼数周到,即使是他外放、梁储被刘瑾排挤去南京,这节礼也从没断过。

    便谈不上交情,总有一二分人情。

    沈瑞不由自嘲,自家这都快成“赈灾专业户”了,哪儿受灾都想得起他来。

    “朝廷如今得了一注银子,总该速速发兵剿平河南响马了吧?”沈瑞因问道。

    扳倒阉党,国库可一点儿不空虚了。以他得到的消息,河南的响马也确实成了必须被重视的问题。

    当年顺风标行初立时是打着开封镖局分号的名头,彼时开封镖局还介绍了几个少林俗家弟子及武师过来。

    因有这层关系,顺风默认河南是开封镖局这总号的“地盘”,这些年少往那边设立站点,以免抢了开封镖局的生意。

    况且这几年因沈瑞在山东,顺风与八仙两家也是主要精力都放在山东境内及山东往京中铺设交通、信息网络,捎带着经营山西陕西。实无那样雄厚财力人力四处开花,便不曾经营河南,河南的消息网也就没那般灵通。

    但田丰田顺兄弟到底是蛇信子出身,总有些同行互相交换些消息,尤其是绿林消息,故此沈瑞也晓得河南境内已出了几股匪寇了,只是具体灾情到了何等程度尚不知晓。

    提起河南局势,王华也是有气,不由骂起刘瑾来:“都是那阉竖搅的!清丈田亩原是好事,但也要分时候!又是天灾又是**——藩王造反正是朝局动荡时,他这般一搅合,河南地方大族人人自危,哪个又敢出来安抚灾民,谁人不怕被查粮田?!

    “朝中河南籍的官员也是不知好歹!这等时候吵作一团,耽搁了赈灾,生生让灾民成了流民,甚至落草为寇!河南岂会不乱!还有地方上那些不作为的酒囊饭袋,平时年景为了多落些在口袋便敢报灾好减免税赋,真个有大灾了,生乱子了,又怕影响仕途,竟敢瞒下不报,粉饰太平……”

    王华是真气得狠了,从朝堂骂到地方,将上上下下都骂了个遍,放才平复些许怒火,又叮嘱沈瑞道:“梁储这厮既荐你往河南,你便是想回山东,也别这会子跟皇上提。皇上也深恨那起子蠢物不中用,别恰撞上去,再拿你去救急。”

    沈瑞口中应声,心下却不免苦笑。

    他手中查抄宁藩私产的差事已是完成了,总要去跟寿哥复命。寿哥要是点了他新的差事是留在六部之中,他难道会不提回去山东?

    小皇帝的急脾气,也不是能由得他拖拉的。

    内阁大佬角力不止,又有皇上这般制造的“平衡”,他沈瑞夹在中间,根本做不得那左右逢源之事,还是早早抽身为妙。

    西苑,豹房公廨

    “这可是大喜事!待朕好生想想,给你儿子取个好名字!”寿哥手舞足蹈,欢喜无限,一叠声喊殿外刘忠往内库里寻赏赐小儿的宝贝来。

    沈瑞原还满脸喜气,一听寿哥要赐名,脸上的笑容登时便有些挂不住了。

    却是昨日山东快马来报,杨恬诞下一子,母子平安。

    沈瑞大喜过望,险些立时就冲去哪座庙里上香谢过满天神佛去。还是三太太笑拦了他,表示她替他去便是。

    沈府里欢天喜地张灯结彩,满街分喜蛋撒喜钱,又急忙忙往杨家等几处亲戚家报信。

    至亲如玉姐儿、杨家婆媳、沈瑛妻子等闻讯都是亲自赶来,问询杨恬及新生儿的情况。

    虽报的母子平安,但杨恬生产时还是颇为凶险的,主要是她身体底子弱,偏孩子又养得壮实,胎儿大了生产时不免艰难。

    产后一度出血不止,好在当时有十数位名医、数位积年的稳婆在府里,救治及时,总算没有性命之忧。只不过这番亏损了元气,总要调理上二三年。

    当初沈瑞在山东推广医学院,各府都有设立医学院性质学堂济世堂,延请名医讲学,广招学徒,又许医者前来进修,还对济世堂毕业出去开药铺、医馆者给予一定政府补贴。

    这般这样弘扬医道,自是大受杏林赞许。

    是以此番听闻是沈夫人待产寻良医以备万全,许多非济南府的名医都是毫不犹豫的赶来沈府帮忙,末了也是大家合力斟酌药方,又有人拿出收藏的珍贵药材,才保得杨恬平安无事。

    沈瑞原是为世间多些良医造福百姓,如今却是自己也得了善报,收着这消息他一时也是感慨万千。

    而玉姐儿等女眷听了,更是不住念佛,都说是修了善因得了善果,要往庙里好好拜谢佛主才是。

    晚些时候,下了衙的杨慎、沈瑛、毛迟、沈林等都赶来了这边,府里开了两桌席,一家子骨肉共聚。

    掌灯时分,张会也推开了繁重的公务过来了沈府,还带了坛子醉仙楼的顶尖儿好酒来贺沈瑞。

    他二人自那日料理了刘瑾后,就各管一摊忙碌起来,许久也未得相见,此时借着喜事边喝边聊,越发尽兴,直喝得酩酊大醉。

    翌日便是该沈瑞御前交差的时候,既要进宫,喜得贵子这样的大事,自要当面向小皇帝禀报了。

    怎料寿哥这欢喜上来,竟要赐名。

    沈瑞一阵阵头疼,皇上赐名自是天大的体面,可他真心瞧不太上寿哥那起名的本事,瞧瞧这“豹房”,瞧瞧西苑那个“湖风楼”……

    他干咳一声,委婉道:“谢皇上隆恩,只是沈氏族中子弟甚多,恐重了名去,起名甚是麻烦,且臣岳丈也早想妥了几个男孩儿女孩儿名……”

    怎料寿哥笑眯眯道:“无妨无妨,老师取老师的,朕取朕的,两个名字也不多,你也可以自取一个嘛。”

    又摸着短须,故作老成道:“回头朕这舅父给他座宅子,立个什么书斋,再为他取个号……”

    寿哥是杨廷和的徒弟,一直叫杨恬师妹,如今杨恬得子,他便开始以舅父自居。

    好似觉得自己这主意绝妙,寿哥好不得意,又一叠声叫刘忠回来,问西苑这片儿哪里风致好,要赐个宅子给他外甥,住得近些,以后甥舅俩可以一起逛西苑玩耍。

    还书斋!还取号!沈瑞简直哭笑不得,小娃娃翻身都不会呢,皇上您这想得也忒远了些!

    他忙连连摆手道:“他小孩子家家的,万受不起这样大的福分。还请皇上收回成命!”

    寿哥笑嘻嘻连道无妨,“舅舅给外甥的,你外道什么!”真是越发扮舅父上了瘾。

    畅想了一番,寿哥这才回到现实,又摸着下巴咂着嘴道:“那师妹这一时,也挪动不了,嗯,看样要到明岁开冻,走运河上京,也稳当些。”

    这虽说的是杨恬,却已是明示要留沈瑞在京中任职了。

    沈瑞起身恭敬一礼,直言道:“不瞒皇上。当年皇上对臣说,想要个繁华如南直隶的山东,臣一直不敢忘,这几年只能说略有小成,但离南直隶繁华仍相差甚远,臣想,扎扎实实为皇上经营出这繁华如南直隶的山东来。”

    寿哥一直挂在脸上的笑容慢慢淡了下去,盯了沈瑞片刻,忽道:“这是杨阁老的意思,还是王阁老的意思?”

    不再叫阁老们先生,已是生气的表现了。

    沈瑞并不惶恐,仍坚定道:“两位阁老都希望臣留京为皇上效力,是臣放不下山东,亦觉得,臣在山东,更能为皇上效力。”

    寿哥板着脸,冷声道:“朕也同两位阁老提过,要留你在六部做个侍郎。你若是嫌工部、户部太忙,礼部也可。”

    相比其他吏、户、兵、刑、工部,礼部算是冷衙门口了。这便是闲置之意,算得是威胁。

    沈瑞深深叹了口气,道:“皇上厚爱,臣铭感五内,只是,山东海贸刚刚推进,水师学堂也在筹建当中,又有多个外洋来的良种还在试种阶段,须得一二年才能看得出是否适合本地、是否高产,还有羊毛纺线也有小成,如今山西通商,正是可试着推广时候……皇上,臣实是觉得,这都是利国利民、能为皇上分忧的大事。”

    他顿了顿,道:“王阁老曾对臣说,在工部任职,向下推广农械岂非更易。然臣自地方上一遭,深知,虽则朝廷下旨强令一地推广,官民不敢违抗,但在没看着实效之前,地方上从主官到百姓都是不愿尝试的,阳奉阴违,根本不会是朝廷想要的那种结果。

    “盖因地里的庄稼不比其他,一旦错过时令,只怕一年都没有收成,那是百姓赖以生存的口粮!故此,想真正推广什么东西,是要让百姓看到希望,相信这东西有用,能赚钱。

    “那就要从地方上做起,做出实效来,用东西说话。山东的茧绸在辽东销路极好,获利极丰,遂从前无人问津的荒山如今都变成了人人争抢的宝山,匠人学堂里的养蚕专家也随之极受百姓追捧。”

    寿哥听得入神,脸上渐渐去了严肃之色,忽地轻笑一声,似喟叹道:“沈二,当初朕让你去济南府做参政,你也是这般说,说登州丢不开手。”

    他一扬眉,“后来你去了济南,登州不也越来越好了吗?如今又说离不得山东。”

    听得寿哥语气轻松,沈瑞便一拢手,笑道:“不是登州、山东离不得臣,是臣心窄,舍不得山东。”

    寿哥在厅里溜溜达达走了一圈,站到沈瑞身边,歪着头问他道:“你是知道梁储那折子的,此时你提要回去,就不怕朕对你说,朕也想要一个繁华如南直隶的河南?”

    沈瑞回望寿哥,苦笑道:“怕又有何用,只恐梁阁老以旧日印象高估了臣,臣无扭转局势之能。如今的河南,便是要赈灾,也要有重兵随行,以免匪寇来抢粮草。臣也想过山东这面可以暂且吸纳部分流民,待河南地方稳定,再送他们归乡。至于河南当地田亩抛荒,则可先收归……”

    他未说完,寿哥已抬手打断,道:“朕拟新设河南总兵,让蒋壑过去,以平乱匪。”

    这些时日蒋壑与沈瑞一并料理抄家事,他便知小皇帝是要提拔蒋壑的。但他还以为张会从辽东回京当了这指挥使,寿哥会派蒋壑去辽东,却没想到是要用他在河南。

    蒋壑曾随其父镇守过辽东、湖广,剿匪是一把好手,倒是适合河南。

    “河南不止有匪寇。”寿哥脸上笑容消失殆尽,沉声道:“你也知,那些宗藩都是些什么心思,还有郑藩……还有,南边儿。”

    年轻的帝王眼中已有寒芒,语气极冷,“河南这样快乱起来,少不得他们推波助澜。当还有,定少不了南边儿那个的手笔。听闻他儿子正在北上途中。这一路上……”

    沈瑞知说的是宁王,这也是他的隐忧,一旦正嫡皇嗣落地,宁王造反也就近在眼前了。

    “朕不瞒你,原是想留你在工部。”寿哥拍了拍沈瑞肩头,道,“然你说的在理,在京中,再想推那些水利农械,地方上不动,也是枉然。你确是在地方上更得施展。”

    “而今,朕不止需要一个能臣替朕料理河南赈灾诸事,更需要一个明白人,为朕料理好河南宗藩,守好河南。”他话锋一转,目光炯炯,直望着沈瑞道:“此去,比当初往山东要凶险,沈瑞,你敢不敢去?”

    皇上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难道能说不敢?

    其实这种情况沈瑞也早有预料,亦与沈瑛、张会探讨过解决河南问题的一些方案。

    只是不无感慨,就在两个月前他还在和幕僚们商量着怎么推动河南清丈,引豫粮入鲁、鲁豫交界设立官庄吸纳河南劳动力,处处想的是用河南来造就山东。

    如今……却须得山东输血扶起河南了。

    当然,他原本的心愿,就是把河南打造成大明的大粮仓。

    无论怎样,都比留在京中夹在各股势力中间疲于周旋强些。

    沈瑞不闪不避,直迎上寿哥的目光,道:“皇上既看重臣,臣愿勉力一试。”

    寿哥见他面上毫无惧色,不由欢喜,又使劲儿拍了拍他肩膀,道:“好个沈二!朕没看错你!”

    又道,“你可是朕的左膀右臂,朕焉能让你犯险!现下,晋你为礼部侍郎,巡抚河南、山东,总制两地军务,总理赈灾事宜。命高文虎为参将,为蒋壑这总兵的先锋营,领兵三千先行往河南剿匪,顺路,护你上任。”

    对于升官沈瑞是有心理准备的,但原当不过是从山东布政使变成河南布政使,不想竟会是巡抚!且是巡抚两地,给他偌大权柄!

    “巡行天下,抚慰军民”,巡抚可协调布政使司、按察使司、都指挥使司三司,处理地方军政事务,这是直接给河南、山东地方官头上加了个太岁。

    这般跨行省总制军务的,沈瑞倒也不是头一份,先前刑部尚书洪钟就是总制湖广、陕西、河南、四川等处军务并总理武昌等府赈济事宜。

    后陕西军务归了杨一清管,现下又将河南剥出来交给沈瑞了。

    沈瑞特殊之处在于他的京官职衔——礼部侍郎,又是可管宗藩事宜的!

    既管了军务,就能调度地方卫所军将,又有高文虎这老熟人带着三千兵卒,尽可听他差遣,这既是最大程度上保障了他的人身安全,也是将他锻造成一把利剑,以对付河南宗藩,以及,妄图北上的宁王。

    无论如何,这个结果比沈瑞预想得好上许多,他也真心诚意谢了恩。

    因提及宁王,沈瑞将差事中的种种讲了一番,便又提了张鏊之事算是报备。

    寿哥听到那些宁藩私产时,一直是噙着冷笑,直到听到张鏊之名,才略感诧异的挑了挑眉。

    然而,这位的关注点却是有些跑偏,没在意张鏊是否通藩,反倒咂咂嘴,道:“奇也怪哉,沈林这谢老先生的亲外孙没动静,倒是张鏊这外孙女婿跳得欢。”

    沈瑞……默默撇开头,都不知道该作何表情了。

    寿哥依旧是那调侃语气,漫不经心道:“谢老先生也该是养老的时候了,不过张鏊既这样想寻个长辈庇佑,那就,让他丈人回京吧。”

    沈瑞不免认真看了寿哥两眼,以确认他这是玩笑话,还是……

    却见寿哥慢悠悠指了指他,道:“既你不肯去工部,那便让沈理回京,做工部尚书罢。”

    沈瑞足足愣怔半晌,直到寿哥哈哈一笑,表示君无戏言,绝非玩笑,他这才反应过来,再次叩谢天恩。

    这消息是比让他作巡抚还惊讶,更是惊喜!

    王华、杨廷和都与他谈论过这六部尚书侍郎的人选,哪个也没想到沈理身上去。

    原以为因有谢迁,只怕沈理一二十年内不会回京中任职。这却真个是意外之喜,这可是京堂!

    沈理的能力也是担得起工部尚书这担子的,他虽不如李鐩那样精通工程,但这些年在地方上,也已积累了足够多的经验,当能有所作为。

    沈理进京后,谢家若还剩下门生故吏,也只会投奔他去,还有张鏊什么事儿。

    有沈理这老泰山看着张鏊,张鏊怕也不敢轻易为宁王做些什么,便真有个万一,沈理也可为女儿和离,摆脱张鏊。

    从哪方面看对沈家来说都是天大的喜事!

    “沈理委实将湖广治理得不错。”寿哥如是评价,“朕看了折子,他倒是用了不少你山东的法子。”

    沈瑞笑应是,表示兄弟二人一直有书信往来,有了好的经验做法也会互相交流。

    湖广先前也收了灾,同样匪寇横行,其实没比这会儿的河南好多少。有了沈理这份先例,沈瑞对河南也多了几分信心。

    既是如今接了河南赈济,少不得要与寿哥“讨价还价”。

    沈瑞负责查抄事,清楚的知道多少银子入了账,自然要为河南多讨些赈灾款。

    而山东这边主要是人事调动,寿哥应了沈瑞的举荐,升莱州知府李楘为山东布政使司左参政,调登州知府丁焕志为兖州知府(兖州与河南相邻),升登州同知林富为登州知府。

    如此,既可保山东海贸基调不动摇,也便于与河南互通。

    沈瑞犹豫再三,还是道:“臣还想向皇上讨一个人……臣窃以为,若此人能为河南水利工程尽一份力,则经营河南事半功倍。”

    寿哥扬了扬眉,道:“你可是瞧上工部哪一个人了?这你族兄还没接手工部,你便先来挖墙脚了。”说着哈哈大笑起来。

    沈瑞却是笑不出来,他低声道:“臣,知李鐩李大人恐有重罪,但其在水利、营造上实是人才,听闻成化年间,李大人在山西救灾同时,广开水渠,救得万顷良田,政绩斐然……”

    寿哥骤然沉下脸来,冷冷打断他道:“难道昨日张会没告诉你清楚吗?”

    自然是说了。沈瑞抿了抿嘴。

    张会当时叹道,若是李鐩在他手里如何会不来给沈瑞送信,实是李鐩之事乃皇上亲自过问,也关在原内行厂的牢里,众人皆要回避的。又劝沈瑞不要沾手。

    沈瑞也不是圣母,没那普度众生的心,但实是技术人才稀缺,不由得他不惜才——既是惜李鐩这水利人才,更是想保下李延清这军事器械天才来!

    即将到来的热兵器时代,委实太需要李延清这样有想法又有动手能力的技术人才了。

    而现下他要经营河南,水利也是绕不开的一道坎。

    正值黄河夺淮入海阶段,水患频发,须得行家来治理;而河南这几年一些府县的旱灾,更是需新式农田灌溉工程来解决。

    李鐩,他实在是想争取一下。

    沈瑞深吸了口气,道:“张二哥已告诫过臣了,臣,原也不该提。但臣想,再重的罪过,不过一死……恕个罪说,臣以为,一个死了的李鐩远没有一个活着的李鐩有用。”

    “赐死李鐩,也不过震慑一时,三年五载,哪个还记得。

    “而若让李鐩,唔,哪怕以囚犯之身呢,回其原籍河南营建水利,他既能活命,又是为故里,焉有不尽心之理?如此既是造福百姓,亦是为朝廷分忧。

    “若能修得一二得用百年的大型水渠,便是以他一命换得活民千千万,受益数代,史书上也必有皇上宽仁厚德知人善用的美名!”

    寿哥面色稍霁,却一直沉默不语。

    沈瑞觑着寿哥面色,又添上一个砝码,“更何况,还有李延清,其于军械上,无人能及。李鐩若论罪死刑,李延清便是得活命,朝廷诸公怕也不敢轻易委他重任了。而活一个李鐩,便更多活一个造军械的奇才李延清。皇上您最知武事,就说这一件利器,会杀敌几许?又活我军士几人?更能挽救多少边关百姓!”

    寿哥抬眼看了沈瑞半晌,方轻哼一声,道:“甚好,这些话,你去同李鐩说。看他,肯不肯开口。”

    这般一说,沈瑞倒不知接什么话好了,他实不知李鐩到底犯的什么事儿,寿哥想问出来的是什么。

    寿哥斜睨着沈瑞,正是问道:“你可知李鐩是什么罪?”

    然却不是要沈瑞回答,他便径自凉凉道:“曹雄给刘瑾的礼单子上,有两件价值连城的宝贝,抄家没抄出来,刘瑾咬死了不认,说没这样东西。王岳则道只怕在刘瑾阴宅里。而东厂有人揭发,刘瑾暗暗修了处阴宅,呵,还是个地宫。”

    沈瑞不由愕然,是真没想到会是这样。

    史上都说刘瑾谋反,但一个没儿子的太监为什么要造反?便是成功了也是别人的儿子坐江山啊!

    一个太监要当皇上,要引起多大争议,朝野谁人会服气?!他这位置,坐得稳吗?

    这样一件费力不讨好、又容易为人作嫁的事,刘瑾是傻了么才去做!

    但若是地宫,便又有不同,生不能成帝王,死后享受帝王陵寝一般的待遇,再谋个来生托生到帝王家,倒像是刘瑾这样的内官能做出来的事儿。

    而这私修地宫那可是大大的僭越了,说是“有谋反之心”也是辩驳不得的。

    怪道刘瑾咬死了不说。不说,他还能往凤阳守皇陵去,说了,他必死无疑。

    至于李鐩,他曾为弘治皇帝修过泰陵,刘瑾要修地宫少不得叫他参与。

    他必然知道其中违制之处,当时刘瑾势大,他没敢说,现在,那就更不敢说了。

    作为参与者,乃“从逆”大罪,那是要满门抄斩的。

    所以,李鐩也只有闭紧嘴巴。

    自拿下刘瑾后,皇上就调了王岳回京。

    当初刘忠让沈瑞救王岳时,就说了王岳埋了不少人手下来。如今看来,那揭发刘瑾的东厂之人,自当是王岳当年埋的线了。

    真真应了那句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了,王岳先前用盐商杜成事收拾了丘聚,如今揭出这桩地宫事,再收拾刘瑾,也是报了当初劫杀之仇了。

    寿哥饶有兴趣的看着脸色变换不定的沈瑞,背着手绕着他踱步两圈,似乎在等着他服软改变主意。

    然沈瑞终是垂首道:“皇上,臣以为,一个活的李鐩,比死的李鐩,更有用。”

    寿哥哈了一声,扬了扬眉,忽的蹲下身,直视沈瑞,道:“你当下可是前程正好,还敢沾这事,就不怕被牵连?”

    沈瑞抬眼道:“皇上是圣君,臣才敢直言。”

    寿哥嗤笑一声,道:“沈二,你倒是会说,这般竟把朕也架住了。”说着站起身来,抖了抖袍角,道:“起来吧,就你去问问李鐩,刘瑾那阴宅到底在何处。”

    沈瑞犹问道:“皇上可许李鐩往河南?臣也好知如何问他。”

    寿哥扭头望向窗外,忽叹道:“李鐩、李延清于工程、机栝上,确都是可用之才。沈二,也只你这般一片公心,才敢在这种时候仍来朕面前保他。”

    他俯下身,点着沈瑞,道:“你便去与李鐩说,你查抄刘瑾宅邸,查得伪玺、玉带等违禁之物,又有扇中藏刃,刘瑾日里配其出入内庭,可见意在不轨,实罪大恶极。朕已下口谕,将其徇于市,凌迟三日,不必覆奏。”

    “地宫之事,不会公诸于世。李鐩,以阉党论罪,革职,许其归乡,参与水利营造。其子李延清因有功,功过相抵,降级留用,即刻往山西武学就任。”

    寿哥大手一挥,大方道,“找到地宫,起出的金银,就再拨半数与河南营造水利工程用。”(未完待续)

第六百八十七章 朱阙牙璋(三)

    这个夏天干旱少雨,入秋以后依旧是烈日灼人,直至冬月也没见大冷。

    “这贼老天,到底还是干件好事儿的。这天儿,能少冻死不少人。”驿路上,杜老八勒了勒缰绳,抹了一把额头的汗。

    他因体胖,素不畏寒,旁人都换上了冬衣,他却还是夹衣,骑行一阵子便见了汗。

    一旁的何泰之眯起眼看了看日头,叹道:“这天儿,今冬是能多保些灾民下来。只是依着农书看,只怕明岁收成要不好了。”

    但很快又道:“当然还是保下人要紧,空有地无人耕种也是休矣。”

    杜老八咧嘴一笑,脸上的肥肉都跟着颤了颤,挑起拇指来道:“小何爷不愧是文曲星下凡,读书人竟连田里的事儿都晓得,可真个是那个,那个,书中自有千斗米了。”

    “哪儿就文曲星下凡了?!”何泰之哭笑不得,挤眉弄眼调侃道,“还有,老杜,你这爱掉书袋的毛病几时能改?那是书中自有千钟粟!”

    杜老八被他打趣也不着恼,哈哈大笑道:“某家粗人,班门弄斧了,小何爷勿怪,勿怪。”

    “你瞧你瞧又来了!”何泰之作出一脸怪态,笑嘻嘻道,“提鼻子一闻净是酸味儿!老杜,我可是敬你侠肝义胆,是义薄云天的豪杰人物,学甚腐儒酸调,不爽快,不爽快!”

    互相吹捧的两人相视一眼,皆哈哈大笑起来。

    何泰之在京时没少与杜老八打交道,是颇为熟络的,但真正要好到这般说话百无禁忌,也还是在这一路相处。

    自从张会掌了锦衣卫,门下诸人也跟着水涨船高,杜老八在京城正是能借势坐享权势富贵之时,却能跑来局势复杂危机四伏的河南相帮,莫说沈瑞十分领情,就是何泰之也待他更亲近许多。

    而在北地绿林人脉极广的杜老八也着实帮了不少忙。

    这几年大明灾荒不断,北直隶受灾虽没到河南那样严重程度,却也未幸免,又因着马政,百姓日苦而响马日多。

    此次虽有精兵三千,却带着辎重,押运着赈灾钱粮,寻常小毛贼自不敢打这个主意,但胆大包天的响马仗着马快却未必不敢一撸虎须,若再驱使那些饿急的流民,也足够沈瑞高文虎头疼的。

    杜老八带着帮众打了前站,与北直隶绿林豪强旧友招呼了一番,又搜罗了一圈情报。

    大军行进时,果然全无宵小滋扰,竟还不时有一拨精壮汉子自称“本地百姓”,抬着肥鸡大鸭子来劳军——自都是冲着给杜老八长脸来的。

    何泰之自小就喜欢舞枪弄棒,听了一耳朵侠义故事,又读了恁多话本子,如今真个窥得绿林一角,顿时倍儿有精神,除却跟高文虎学着带兵,便是缠着杜老八讲江湖故事。

    何泰之这次能跟来,是央磨了寿哥,提前请了婚假出来,先是嬉皮笑脸说是护送表哥上完任,再由河南去山东接了姨母徐氏去参加他婚礼,非常“顺路”。

    又一脸正色表示先前都是纸上谈兵,没真正历练过,此次想跟着高文虎的队伍去看看真正的行军打仗什么样。

    寿哥先还听得直翻眼瞪他,但原就在培养他以待大用,听到后来,便也爽快放人。

    而何泰之也并非是寻个借口,他是真个抱着历练目的来的。

    这一路上,他不止认认真真跟着高文虎学带兵安营等诸事,还一起商讨京卫武学的战阵应用于剿匪实战中的调整。

    还能在杜老八讲的江湖故事、消息里捋顺一些绿林人物关系,与沈瑞一道分析直隶、河南各地流民、匪寇情况。

    对此沈瑞也是十分欣慰。

    沈瑞也是太了解寿哥了,此番寿哥派了高文虎、何泰之来,说是护送他沈瑞,为料理河南提供武力保障。但潜台词也是让沈瑞护着他们,带他们历练,使其真正成长到能独当一面。

    尤其是高文虎,寿哥准备将他外放之意太过明显,而高文虎也确实要在河南呆上不短的时日。

    这一路上,沈瑞便诸事都叫高文虎、何泰之来一起商讨,但凡有地方官员乡绅来访,更是带他们在身边,让他们多听多看,教他们如何与地方上打交道。

    何泰之素来机灵也就罢了,对于高文虎,沈瑞也不求耿直的他能把官场这套弯弯绕弄个清楚明白,但求寻常伎俩骗他不过便足矣。

    高文虎出发前也是面圣过的,深知皇上对他的期许,他又是个实诚人,这一番也学得十分认真。

    只是,天性使然,他实做不来那些应酬事,相比之下,他当然更乐意同何泰之一道,谈谈兵事,切磋切磋武艺也好。

    此时与何泰之并辔而行,听得他与杜老八斗嘴,高文虎也忍不住笑了,末了又叹道:“若是行军再快些,早些到河南,能多救下些灾民也好……”

    高文虎这还是头一次独立领兵,护着巡抚又带着赈灾钱粮,自是无比谨慎,行军速度也就称不上快了。然他底层出身,最知道小民疾苦,这些时日其实无时无刻不在心急赈灾。

    何泰之闻言忙劝道:“虎头大哥,还是稳妥为上!”

    杜老八也道:“北直隶尚算安稳,但某家道上朋友许多都与河南断了音信,可见那边还是乱的。这也快到河南地界了,不差三五日,高兄弟莫要心急,还是等探路的回来了再仔细商量。”

    高文虎无奈点头,又忍不住回头去看被护在队伍当中的几辆车驾,满怀希冀道:“幸而李大人……李世伯来了,只盼李世伯能大展神通,多造些水渠来,明年便是旱也不怕了。”

    因着李鐩已罢官,他便冲着李延清的关系称一声世伯。

    何杜二人皆随之颔首称是。

    却是一个暗道,听闻这位以治水见长,又能养出李三哥这么厉害的儿子,必然不凡,真河南之幸。

    另一个则想,阉党一干人里只全须全尾留下这一位,又能被皇上派来这边,想必是有两把刷子的……

    然这会儿车里被众人寄予厚望的李鐩,却并没有说来年水利灌溉等等事宜,而是更加务实的与沈瑞商量灾民过冬窝棚的草图。

    李鐩乃河南汤阴县人,虽离乡日久,但一直惦念故里,朝中焦芳倒台后,河南帮自然而然以他为首,他也就越发关注家乡。

    尤其前几年其兄长李鈞不愿入刘瑾门下,又怕刘瑾迁怒影响弟弟仕途,便以老病致仕归乡,李鐩对老家更添一份牵挂。

    近年河南灾荒频发,李鐩也没少为家乡说话,协调各方关系早日赈灾。

    只可惜河南局势急转直下时,刘瑾倒台,李鐩自顾不暇,也就不顾上河南了。

    沈瑞去诏狱“问供”前,也是做足了功课的。

    甫一见面,根本不提刘瑾地宫,开口就说河南越发糟糕的状况,以及皇上对自己的任命,又好一番赞了李鐩早年山西赈灾政绩,末了问他是否乐意与自己一道往河南赈灾。

    李鐩甚至连眼皮都懒怠抬一下。

    他宦海沉浮,还曾做过刑部郎中,见惯了种种诱供手段,只道沈瑞虚言诈他,尤其,他入狱前沈瑞就已有诨号在外——乃是扳倒刘瑾、籍没阉党诸家的“沈抄家”。

    被关押这些天,李鐩哪怕是受刑也死咬着不松口,可不是什么替刘瑾守密,而是他知道,一张口,便是坐实欺君、附逆谋反,那是要诛九族的!

    没有什么“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当初刘瑾势大,他既被告诉了有这么个地宫却不肯帮着建,那刘瑾当时就得弄死他了。且以这阉宦的狠辣,李鐩家人也是难逃毒手。

    左右都是死,他不过是选择晚死些罢了。

    也不无侥幸之心,想着刘瑾圣眷隆重又年事已高,要是顺顺当当寿终正寝了,地宫一封,这事儿也就过去了……

    事到如今,李鐩是不指望活着出这牢门,但闭紧嘴,没有口供实证,至少没有诛九族的理由,勉力为族人亲眷求一条活路罢。

    狱中油灯昏暗,沈瑞像是没注意到李鐩难看的脸色一般,话题一转,又讲起在山东所建青翼学堂、鲁班学堂等匠人学堂诸事。

    末了表示也要在河南建此类学堂,还要比匠人学堂更高一等,名唤工程学院。

    拟在有秀才以上功名的士子中招擅格物者,专授土木工程、机栝等学问。

    又言已得陛下首肯,一旦学院有了成果,果然有利民生,就可以请旨开设专项考试,如科举取士一般,取中者最次也可在地方为吏,更优者可推荐至工部为官。

    沈瑞道,想请曾为学政的李鈞为山长,主持大局,请李鐩为“首席教授”,负责具体授课事宜。

    李鐩骤然睁开眼,目光炯炯,直直盯着沈瑞。

    这已是,开宗立派了!

    可直接取士,不知道多少喜格物的才智之士趋之若鹜!

    他的脑里嗡嗡直响,似在呐喊,那满肚子工程学问将得以传承呐……

    沈瑞见火候到了,方凑近了,压低声音说了寿哥对李家父子的“开恩特赦”。

    面对李鐩复杂的目光,沈瑞轻叹一声,“世叔与子澈之才,大可造福苍生,功在千秋。皇上惜才,盼世叔父子为大明盛世出力,方肯既往不咎。世叔若自误,亦误了子澈,乃至,误了大明。世叔,三思啊……”

    李鐩自然要“三思”,毕竟事关九族生死,不敢轻信也是正常。沈瑞也没有立时就要李鐩的答案,而是告辞离去,迅速投入筹备赴河南诸般事宜。

    他之所以急着去河南,既是因着救灾如救火,河南已耽误不起,也是因着,朝中局势越来越混乱了。

    沈瑞被外放的消息可谓一石激起千层浪。

    他“沈抄家”这阵子在京城赫赫有名,为小皇帝干了恁多“脏活儿”,大家都知道他这升官当是板上钉钉的。

    京中如今空位虽多,可盯着的人也多,便都想看看沈瑞能拿下个什么位置,好再谋其他,免得白费力气。

    谁料沈瑞被皇上一纸诏书丢去了河南这个大泥潭。

    要不是皇上又是派了一支精兵护送,又自内库中调拨钱粮赈灾,真不知道这是赏是罚了。

    有人幸灾乐祸,却也有人眼红沈瑞身上那礼部侍郎和巡抚的官职,便是沈抄家有大功,也没这么快升官的!

    当下也有不少折子言辞激烈表示反对——让沈瑞去河南可以,当然可以,太可以了,但,给这么大的官,不可以!

    连寿哥都忍不住在朝上嘲讽道:“又要让马儿跑得快,又要让马儿不吃草,不知道上折子的诸卿可否来作这忠心的马儿?”

    忠心的马儿自然不会有,马儿们还都在琢磨着更深远的事——如今的内阁局势,好方便自己挑一个好槽站队。

    不管沈瑞外放是不是因着梁储的折子,现下梁储都算是和王华、杨廷和两派撕破脸了。

    而皇上能不顾王、杨两位阁老,把宠臣沈瑞都丢出去了,是不是意味着,皇上要大力扶植梁阁老?

    毕竟,首辅李东阳、次辅王华都是年近古稀,李东阳比王华还小了一岁。两位都有过上折乞骸骨。

    皇上没给大家太多思考时间,就又甩出一记炸雷,相比之下,沈瑞官职那“千层浪”立时就变成小水花,瞬间没人提了——

    皇上要封张永为泰安伯,另赐金牌、银币,岁禄加至三百石,并再三赐敕褒谕,不仅任为司礼监掌印太监,同时兼督京营事务。

    一时满朝哗然。

    历来内官立功,都是荫封其兄弟子侄的,张永的弟弟也曾被荫封为指挥佥事。

    阉人封爵?没这个规矩!

    便是当年七下西洋的三保太监郑和、历事六帝武功赫赫的刘马太监刘永诚也没有封侯!

    他张永凭什么封侯?!

    先前张永刚刚掌司礼监事,王岳被急调回京,重入司礼监为秉笔,朝臣皆以为皇上此举是要用王岳制衡张永,还颇为欢喜。

    连有消息说皇上让内阁兵部议赏张永兄、弟各一个爵位这等殊荣,也被大家解读成是皇上抬起王岳后对张永的安抚。

    这会儿看来……

    竟似皇上要抬举起几个内官来填补刘瑾的空缺,制衡外朝?!

    好不容易倒了刘瑾,大家如何肯再让个阉竖骑到头上来!

    一时间上书不断,声声皆是“不合祖制”,甚至有愣头青御史喊出“他日怕不又是一个刘瑾”这等诛心之语。

    杨廷和府上内书房密室里,杨廷和也在就此事与女婿沈瑞相议。

    “你若进宫,当劝劝皇上。”杨廷和面沉似水,“我朝官制皆太祖所定,载于《祖训》,内官监局官止于四品,未有加封爵位者。”

    沈瑞低叹一声,道:“小婿接旨巡抚河南那日,张公公曾遣人来送了一匣子他的名帖,说在河南若有事,可持他名帖寻镇守太监廖镗及各地矿监、税监。”

    杨廷和冷冷道:“不过是个顺水人情,你若用他名帖,他还正可借机收拢人手。”

    河南镇守太监廖镗原是刘瑾的人,或者说,现在外面的镇守中官以及那些肥缺矿监、税监们,基本都是走了刘瑾门路的。

    如今刘瑾刚倒不久,朝堂还在清理中,这厢事毕,将很快轮到清扫外头的党羽了,尤其占了肥缺的中官位置,哪个不令人垂涎。

    如廖镗这样离得近的,应已得了风声,正该是要着急自谋后路改换门庭的时候。

    此时张永的名帖确实好使,廖镗不会不卖面子。

    但同时,也等于帮着把廖镗送到了张永夹带里。

    “虽是如此,但到底对小婿在河南行事大有裨益。”沈瑞垂首答道。

    不同于边关镇守太监,各省镇守中官的主要职责是抚安军民,提防贼寇。

    但实际上权限还是大得很,监督文武官吏,调遣卫所官军,协调本省文武官员及司、府、县机构的公务,招抚流失人口等等,也快赶上巡抚的权限了,而且有些事内官来做,要比外臣便宜得多,也少了许多啰嗦。

    他们,也是素来不怕弹劾的。

    廖镗是一把极好用的快刀,若能捏在手里,将是经营河南的极大助力。

    这个人情,沈瑞还是领的。

    更不论先前张永多次相帮沈家,又与王守仁交情甚笃。

    而且,沈瑞于本心也是倾向于让张永得爵的。

    在他前世的历史上,张永有平乱和“倒刘”两项大功,却是给兄、弟赚了爵位,为人做嫁衣难免心有不甘。

    沈瑞对此非常理解,不光是自身政治地位问题,也涉及到养老问题。

    张永总归是要过继个侄子承嗣的,爵位要给了他兄弟,那侄子不当伯爷之子倒来做宦官之后,哪里会真心奉养?只有爵位在张永身上,那侄儿觉得有盼头才能尽心竭力的奉养好嗣父。

    后来张永一直谋求自家封爵,被内阁所阻,也生出不少事来。

    嗯,那位阻张永的,便是沈瑞眼前的岳父老泰山,杨廷和杨阁老。

    “其实,不提先前神英之辈重金买的泾阳伯,便是此次,以仇钺之功都封爵了,张公公功勋还在仇钺之上……”沈瑞轻轻道。

    他其实既是真心佩服张永的本事,更有现实上的考量,北疆还不太平,南边宁王野心昭彰,正是该张永这样经过实战的宿将大展身手的时候。

    沈瑞实在不希望张永在无意义的事上消耗太多气力,更不愿看到张永磨光那份君臣情谊,最终落得没有好结果。

    他提了北疆南疆种种可能发生的战事,又向杨廷和道,“非常之功,当非常之赏。”

    可这并没能说服杨廷和,杨廷和意味深长道:“你又意气用事。你合该劝劝张永,非常之恩,必遭非常之嫉。”

    沈瑞一凛,这话,也未尝不是劝他。他眼下,不也是遭非常之嫉么。

    他再次垂下头,叹道:“是以小婿只想去地方上,做些实事。”

    杨廷和并不想打击女婿积极性,拍拍他肩头道:“能为百姓造福,方为大善。”

    顿了顿,手上力道又重了两分,却转回话题道:“宋时,童贯功至封爵,后竟如何?”

    沈瑞张了张口,半晌才道:“陛下不是徽宗。”

    “但,他日张永未必不能成刘瑾。他日,便是他不想成刘瑾,内外形势,怕也将他逼成了刘瑾。”杨廷和松了手,负手而立,“且变乱成法,他日若马永成立功,又当如何封赏?谷大用呢?”

    沈瑞实不能答。

    明武宗不是宋徽宗,嗯,没错,历史上,明武宗是比宋徽宗还任人唯亲的存在。

    他所知的历史上,张永的哥哥弟弟封了爵之后,马永成、谷大用、魏彬等人一窝蜂表功讨赏,俱都有兄弟亲人封了爵。

    但张永……

    出了杨府,沈瑞最终也没如杨廷和所愿去“劝”张永。

    他自己都顶着这“非常之嫉”接受了皇上赏的巡抚这“非常之恩”,又凭什么去劝张永不要受此天恩。

    连日来,除却杨廷和,也有不少人来“游说”沈瑞,劝说皇帝放弃赐爵张永。

    有人干脆**裸的挑拨离间,借由担心河南局势说起,明里暗里道是同为功臣,阉宦迷惑圣上竟得以封爵,沈传胪却要去河南收拾烂摊子,如此不公云云。

    更有别有用心之人还捎带上李延清——

    李延清降级继续任用的旨意已经静悄悄下来,除了李家内宅又闹腾了一次、分了家外,外界其实没甚声响,一则李延清这几年在军械制造上成绩斐然,再则,那毕竟是杨阁老的女婿嘛。

    然再看沈瑞这同为阁老女婿的要去哪里……

    沈瑞实在不胜其烦,恨不得立时就启程赶紧去河南才好。

    好在寿哥并没有招他进宫说张永封爵事。

    寿哥,是铁了心要给张永这个爵位的。

    在面对朝堂上以杨廷和为首的诸臣齐齐提起《祖训》时,寿哥直接跳将起来,铿锵有力回道:

    “祖制?祖制便是论、功、行、赏!”

    “何人立功,何人就该赏!”

    “张永骁勇善战,辑宁中外,两建奇功,大丈夫也!当得此爵!”

    这番话传到内宫,据说张永不顾内相的体面,跪在御前泣不成声,誓死效忠,愿为皇上肝脑涂地。

    内宫大铛们更是精神振奋,这是一条从未敢想过的金光大道,谁人不心热?遂颂圣声浪直冲云霄。

    这话传到了民间,百姓都说当今恩怨分明,刘瑾负了皇上,就成了饺子馅,张永对皇上忠心耿耿,就能封爵重赏。

    这话更是使军中士气大振,阉人立功都能封爵,何况他们?

    一时间寿哥声望大涨。

    只有朝臣万分不满,依旧不停上折子。

    但很快,寿哥就让他们没闲暇关注旁人有爵没爵了,先保住自己要紧。

    先是一向安安分分不声不响的庆阳伯夏儒忽然上折表示,今河南受灾,朝廷受累,该是夏家回报陛下天恩之时,夏家欲将今岁御赐庄田的收成尽数献与朝廷,用以赈济河南。

    说起来,近年来大明官民捐献真不算新鲜,莫说自古就有地方富户捐助乡里修桥铺路事,就说正德朝,那年丈量田亩时,京中公主戚畹还献了一回田,而后治理宗室时,诸藩也不少为地方捐饷捐粮者。

    更不用提,沈瑞在山东搞的积善堂是大大有名,各地效仿也不在少数。

    所以夏家献粮本不是什么稀奇事。

    何况,有消息灵通人士表示,宁王幼子已在上京路上了,没准今年正旦就是这位小公子来太庙司香。

    无子,始终是皇后娘娘的软肋。

    不少人觉得这是夏家在替皇后博圣心买美名。

    尽管宫中沈妃吴妃两家很快跟着捐了粮,却没有臣子将这些与自家联系起来,街面上也依旧不断有吹捧宁王府小公子的流言。

    谁知,随后寿宁侯张鹤龄、建昌侯张延龄这二位竟也上书表示要捐粮,不是银钱,而是现下最紧缺的粮食!且比夏家献的还多了三成!

    这倒是稀奇了,这两位皇亲舅舅可素来只有搂钱的份儿,少有修善积德之举。

    登时就没有人提宁王府的小公子了。

    又有传闻说,张家之所以这样大手笔,是因为在不久之前刘瑾兄长的葬礼上,张延龄亲自去吊唁,张鹤龄虽人没去,礼却也没少送。

    这一下不少人都紧张起来,刘瑾坟头草都长起来了,阉党也被收拾的差不多了,是不是要开始扫那些和刘家有来往的人家了?

    当初刘瑾权势熏天,有哪个是没给刘家送过礼的?

    连皇帝的舅舅们都要用这样的方式来弥补一二,何况他们这些人!

    可别等着皇上来问,有钱贿赂内官,没钱为朝廷分忧呐。

    于是自寿康大长公主始,外戚勋贵纷纷慷慨解囊,不少文臣武将已经经过一轮清洗了,正是惊魂未定时,便也跟着捐献,没那么多就少捐点,重点是不能落下。

    于是,不止朝堂上闭了嘴,这次赈灾的粮饷也是没用户部操心就已筹备足够。

    沈瑞带军在路上,还不断有哪家贵人的庄上送来捐献赈灾的米粮,拿到沈瑞所出“收条”后如释重负的去了。

    沈瑞也不由在心底为寿哥这波操作默默点了个赞,要说“赚钱”,没人能出小皇帝其右。

    大军入真定府地界时,李鐩方才赶上来。

    他到底是年过六旬的老人了,又在诏狱里吃了些苦头,虽有沈瑞和李延清联手改良过的马车相对平稳许多,但长途跋涉身体到底吃不消。

    此次是罢官归乡,应是阖家都回去的,但现下河南不太平,且带着一家老小赶路也不方便,李鐩便将家眷留在京中,庶次子李延彬随其同行。

    李二郎并没有李延清那般天赋,但生在李家,耳目渲染,也比寻常人通些机栝,又因擅丹青,这一路上李鐩有什么想法,都是口述出来,李二郎琢磨着画出图纸来。画得多了,倒也有模有样。

    如眼下这取暖的窝棚图,设计本身就是简单易搭,画得也是明明白白,李鐩拿出来与沈瑞商讨时,沈瑞也是称赞连连。

    当然,作为一个看惯了各种产品说明书的人,沈瑞依着前世经验,与李二郎沟通一番,让他画得更简洁,步骤更全,便是外行人看上两遍也能造出来。

    之后又请其多画几份出来,派人先送往直隶以及山东靠近河南的各府县,以备安置逃难过去的流民。

    因当年有山西流民入京冲撞圣驾的事,这些年来直隶各府对于流民可比从前仔细多了。

    而且如今受山东崛起影响,直隶地区尤其是山东致京师一线沿途府县,经济状况好了许多,也有余力安置部分流民。

    且这几年山东的许多产品“品牌”叫得响亮,民间也广为流传,河南灾民都是奔着活命才肯背井离乡,自多选择据说很富裕的山东而非北直隶,也为直隶减轻了不少压力。

    是以大军这一路上途径各府县,所见灾民情况还是比较乐观的。

    如今沈瑞与李鐩商讨的,便不仅仅是河南赈灾,而更多的是灾后重建,像山东一般的经营。

    李鐩能带给沈瑞的,也不单单是几张工程图纸。

    因有刘健、焦芳这两个河南籍阁老,两人又都不喜南人,尤其焦芳,排斥南人的同时还大力提拔同乡,导致朝中河南籍的官员很是不少。

    有子弟在朝为官,其家族在地方上自然腰杆子就硬,这许多河南籍京官,背后的家族势力错综复杂,地方官员也是轻动的。

    而河南除了京官多,还有一样多的,藩王。

    地处中原的河南因位置特殊,是大明封藩建府的重镇,迄今为止封过九位藩王,除了成化六年就藩成化八年就无子除封的秀王外,余者都在河南开枝散叶广立藩府了。

    包括刚刚被寿哥收拾了的郑藩,虽被抹了亲王爵,但还有四位郡王是早就立府了的,这也成了一例极为特殊的情况。

    不止郑藩是个不安定分子,河南其他宗藩如赵藩、周藩、伊藩也都是出了名的刺头儿。

    这也是强势如刘瑾,提出清丈河南后,一样阻力重重,一直没能彻底落实下去的原因。

    亦是寿哥给沈瑞挂了个礼部侍郎衔,希望他能收拾收拾河南宗藩的原因。

    河南这摊水可以说是又深又浑。

    但深谙河南关系网底细的李鐩就是一个极好的领路人。

    此番因感念沈瑞援手相救,李鐩也不藏私,对于沈瑞与幕僚谢先生的提问是知无不言,竭尽全力帮着沈瑞参谋对河南的布局。

    这一日,大军抵达顺德府与广平府交界的沙河驿驻扎,再两日路程,过了邯郸驿,便将进入河南彰德府地界了。

    一进彰德,首先要面对的,便是赵藩。

    赵藩是河南宗室中人丁第二多的,一位亲王,八位郡王,百余位镇、辅、奉国将军,二百多郡主县主,林林总总的有爵者足有五百人。

    同山西宗藩一样,赵府人口也占掉了彰德府大量的土地和资源,也同样,为祸地方。

    自从宣庙灭了汉王,削夺诸王府护卫,赵王府还算老实了一阵子,但自成化元年朱见灂袭封赵王后,赵王府就开启了抢男霸女无恶不作的时代。

    这第四代赵王朱见灂更是暴虐异常,最喜以杀人取乐,每每酗酒狂悖,便以刀剑击人面、重锤碎人首,手段极其残忍。

    地方上奏时,有实证的说是前后杀害十一人,但这么多年下来无法举证的也不知多少人。

    同期,赵王府南乐郡王、临漳郡王、汤阴郡王皆被查出有杖杀庶民、强买妇人、夺人畜产等等不法事。

    当时宪庙震怒,但处罚也仅仅是:杀人者赵王、南乐郡王革去冠带,减禄米三之二,令戴民巾读书习礼;汤阴郡王减禄米半,临漳郡王减禄米三之一,下敕切责。

    至弘治十五年,朱见灂身亡,第五代赵王朱祐棌于弘治十六年袭封。

    “见灂喜幼子祐朾而恶祐棌,还曾诬告奏称祐棌暗通长史董亮等谋害王爵,及自受封以来,不拜谒祖庙。后经河南镇守、巡抚、巡按及三司等官会勘才知真相。”谢先生原在先礼部尚书白越身边,就对宗藩诸事知之甚详,此时娓娓道来。“若非祖宗规矩无嫡封长,祐棌也难能袭爵。”

    李鐩捻须点头道:“祐棌倒是与乃父不同,生性谨慎,是个难得的老实本分人。”

    沈瑞心道,遇上这么个想弄死儿子的爹,能不谨慎么。

    “然也因着他的老实,难以约束住赵藩其他郡王、辅国将军。赵藩诸人仍屡屡犯法。”李鐩因叹道。

    谢先生又道是正德元年十月,汤阴王府镇国将军朱见潲就曾殴打人致死。

    只不过寿哥却不是那好性儿的,毫不犹豫的直接将其革爵闲住,敕赵王约束。

    这一改从前皇家优容态度,倒是震慑了一干人,加之之后寿哥也没少敲打诸藩,赵府倒是没什么幺蛾子再呈到御前。

    但没到御前却不代表没有事儿,只不过是没撞到地方官吏手里,又或者地方官吏没上报罢了,他们横行乡里是不可能改的。

    因听得李鐩讲这彰德知府余潘,道是:“是江西人,原一直在广东南雄府为官,正德二年时升的彰德知府,这几年考绩平平。因是南人,没入焦阁老的眼,不是刘党。但其人倒油滑得紧,三节两寿的孝敬,焦阁老也没动他。”

    沈瑞不由揉了揉太阳穴,赵府没事儿上报也不知道是不是这位余知府的油滑之处,而……江西人,更让他不自觉暗暗提高了警惕。

    屋里正商量着,忽然房门被轻轻叩响,没等待护卫开口,杜老八的大嗓门已传了进来,说是有急事求见。

    得了允许,杜老八大踏步进得屋来,见在座没有外人,也不避讳,急声道:“二爷,某一个道上的朋友下山做买卖,一不留神绑了个微服跑路的官儿,倒是从他口中问出来,武安县有流寇造反,固镇的巡检司被废了,西乡十二里也都被祸害了,如今卷着万八千灾民已奔着武安县城去了!”(未完待续)

第六百八十八章 朱阙牙璋(四)

    东方既白,武安县城渐渐显出轮廓来。

    旧传此城乃秦时武安君白起所筑,周围三里二百七十步,原城墙高仅一丈八尺,幸而遇上前任好知县梁敏正梁大人,正德五年时易以砖城,高三丈,阔两丈五,坚固可守。

    这才挡下了匪寇流民的一次次冲击。

    城墙上,武安县典史刘琮使劲儿挤了挤干涩酸痛的眼睛,晃了晃头,似乎想让自己更清醒一些,呸一口唾沫在地上,抬腿踹了身边满脸疲惫眼皮几乎黏在一起的捕快一脚,哑着嗓子骂了句娘,催促道,“赶紧的醒醒神,天亮了,小心狗娘养的畜生翻墙。”

    那捕快一个激灵清醒过来,也忙不迭去召唤其他人,随着他们的喊话,城墙上后半夜才轮换着睡了一会儿的官兵、义勇纷纷打起精神,互相提醒打气,又警惕起城下来。

    匪寇虽然洗劫了固镇巡检司,但获得的兵器并不多,更没有什么能用来攻城的家什,他们本身也没有攻城经验,只能采取最原始的堆土法,靠着城墙堆个土丘垫脚,再人叠人攀爬。

    这个效率低下,但,架不住人多。

    尤其生死攸关——不进城,就冻死饿死,总有悍勇之辈能踩着旁人跃上城头来。

    而守城的人同样没经验,别说什么滚木、滚油,逢大旱之年,水井也只浅浅一层,便是连沸水都没有的。唯一比流民强的是兵器,总有长刀长枪和为数不多的箭矢可用。

    于城中人而言,同样生死攸关——固镇巡检司官兵统统被砍了脑袋,西乡南乡被劫掠一空,丁壮都被驱赶来攻城,还有传闻流民缺粮是要吃人的!真让流民攻进城来,城中人有一个算一个,哪会有好下场?

    隧一攻一守,都带着股子以命相搏的狠厉,战况也就激烈异常。

    没两日,城下断了粮,饿疯了的流民是真个开始吃人了!

    战死饿死冻死者的尸身也就罢了,竟连伤者也被一刀结果性命拆卸果腹,可把城中人吓得不轻。

    守城的军民就算都听过流民吃人的传闻,又哪有亲眼所见来得恐怖!

    众人几乎崩溃,更是死命的守城,生怕成了流民釜中肉。

    好在危急时刻,知县、县丞、主簿等一干官吏统统上了城墙,与军民一道坚守,便是被凶徒伤了也未退却,极大鼓舞士气。

    县衙又宣扬说当日固镇被血洗的消息一送到县衙,知县就派出数骑急往周遭州县以及府城求援了——早在围城之前,所以左不过这几日援军就会抵达。

    如此上下一心,才守住这武安县城。

    但实际上,几位主官对援军是没什么信心的……

    “林县的就算道远,爬也该爬来了。”县丞王聪阴沉着脸,与刘典史寻了一处背风背人的地方低语。

    彰德府只林县设一处千户所,共有兵卒两千三百余,距离武安县城约有七八十里。此时还未到,显见是拥兵不救了。

    “磁州更指望不上了。姓杜的倒是溜的快,俺且看他在磁州能安稳几日。”刘典史咬牙切齿道,“这群狗娘养的畜生自己人吃没了,啃不下武安,肯定是要往磁州去的。”

    这姓杜的说的是河南道巡按御史杜旻。

    那日叛乱消息一送抵县衙,杜旻就立刻表示他可以去往磁州乃至府城调兵,然后迅速带着家丁仆从出了城。

    就算县衙上下都知道这厮是要跑,但面对巡按御史这等人物,也是没人敢拦的。

    王县丞也点点头,声音更低了几分,道:“老刘,想个法子,引他们往磁州去?”

    刘典史愣了愣,流民自己跑去磁州是一回事,他们出手祸水东引是另一回事。

    听得王县丞道:“莫说这群乌合之众下不了磁州,就算下了,也是往府城去,不会掉回头来啃个小小武安。林县千户所敢不来救武安,难道敢不救磁州不救府城?”

    刘典史正自犹豫间,忽听得那边人喊着早饭送到了,他心下松了口气,忙向王县丞告罪,表示趁着城下没反应,赶紧填饱肚子要紧。

    王县丞也只得停下来,起身去取饭食,再与带头送饭来的知县太太打个招呼。

    武安县地方虽小,官场上的勾心斗角却半点不少,知县、县丞、主簿都不甚和睦。

    现任知县是个举子出身,却比进士出身的前任知县谱儿还大,一副恃才傲物的样子,让只是个监生的县丞十分不爽。

    不过这次危急关头,知县却颇有担当,第一时间上了城头激励守城军民,又一直坚守,被凶徒砍伤了也没下城。

    而那个看着瘦弱单薄、风吹就倒的知县太太更是让人惊讶,一向喜静的她竟能主动站出来担事,挨家游说富户捐粮出力。

    还在全城男丁都上了城墙守卫、劳力缺乏之时,组织起包括官家、富户女眷们在内的一干娘子军,统筹粮食等物资调动,统一烹制干粮配给四城。

    更是毫无诰命的架子,每日必要往四面城墙上走两趟,亲自发放干粮,向所有守城军民道谢,并鼓舞士气。

    而每日送饭时必有写着城中情况、粮米结余的简单文书送到知县、县丞、主簿、典史手中,好让他们心中有数,方便做下一步打算。

    王县丞对知县孤勇颇有些不以为然,但对知县太太倒真是佩服得紧,与主簿、典史碰头,私下也都道这知县太太才干见识不输男儿,真真称得上巾帼豪杰。

    此刻王县丞见着知县太太便照例客气几句,又问过知县伤情,正交谈间,忽然那边望楼上响起刺耳的锣声。

    众人皆是一惊,以为是流民再度攻城,慌不迭一边将干粮往口中填塞,一边操起家伙来。

    不料自那边望楼中层层传出的喊话却是,北边烟尘滚滚,有大队人马过来。

    林县在武安南边,磁州在武安东边,这北边忽来了人,只怕是敌非友!

    众人不由惊骇更甚,一时城上也有些混乱起来,尤其那前来送饭的妇人更是惊慌失措。

    刘典史不及噎下去口中饼子,忙一口吐出来,扯脖子高喊着:“不要乱!归位,守城!那边人还远着呢,别叫眼皮子底下这群畜生趁乱捡了便宜去!”

    王县丞也顾不上知县太太了,匆匆说一句你们快下城去避一避,就忙着布置人手去了。

    知县太太更是心急如焚,却是知县大人是带人守北门的。若匪寇人马自北边来,只怕北门危矣。

    只是送饭的娘子军渐渐聚拢在她身边,都是六神无主,正是需要她当好这个主心骨的时候。

    知县太太极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吩咐素来得用的几个人带领大家收拢好剩余干粮置于一处待回头兵士自取,然后迅速从一侧依次退下城墙。

    娘子军手忙脚乱的依她吩咐行事,刚下得城去,忽听得城上一阵欢呼,不由都顿在当场,仰头去望城墙。

    知县太太心底忽然腾起希望来,却不敢轻易说出口来,刚吩咐身边大脚的丫鬟:“你脚程快,赶紧上去问问怎么回事?”

    此时,那边城墙上已清清楚楚传来“援军到了”的呼喊!

    众妇人在短暂的茫然后,皆是大喜,也跟着欢呼大笑起来。

    有人转身就往城墙上跑,想亲眼看一看的,也有忽然嚎啕大哭,宣泄起这些日子一直压抑在心底的恐惧。

    知县太太也是喜极而泣,又忙拭去眼泪,同几个领头的女眷招呼一声,表示自己要往北城去,拜托她们照看这边。

    那几位都晓得既有援军来的,必要知县去相迎的,忙不迭应下来。

    知县太太坐上拉干粮过来的牛车,匆匆而去。

    车行半路,便迎面遇上一个同守北门的小吏,那人远远便喊道:“大人得知援军来了,欢喜得昏了过去,发起高热来,已被送回府衙,孺人快去看看。”

    哪里是什么欢喜的!却是知县这些天一直带伤上阵,全凭一口气顶着,如今得知援军到了,这口气一泄,便是病都找上来了。

    知县太太又是着急又是心疼,忙往府衙赶去,还不忘吩咐那小吏快去通知王县丞一声,知县大人昏迷,只能请县丞去迎接援军将领了。

    却说那小吏抵达城头时,王县丞和刘典史正在兴致勃勃的观战。

    那北边来的援军竟尽皆骑兵,真真是又快又狠,宛如钢刀切进豆腐,瞬间冲开了流民阵营,直取阵后那些驱赶流民抵抗的匪寇。

    那些匪徒在短暂的慌乱之后,忽然有数人横刀迎上,余者开始向着多个方向拼命奔逃。

    骑兵却哪里肯让他们逃了,听得前锋几声尖锐呼哨,数十骑快马登时分散开来,各盯一路,紧追不舍,不少人在马上就弯弓搭箭开始射击匪寇。

    而那几个留下断后的,根本没让骑兵稍作片刻停留,不过一两个回合便白白送了性命。

    那边流民大军被冲开后,因着缺乏组织,登时混乱不堪,有状若疯狂的竟挥舞着家伙奔着骑兵去了,自然轻易被斩杀,更多的则是急慌慌四散溃逃。

    骑兵源源不断而来,开始跑马形成大包围圈,呼喝着甩着马鞭,如同驱赶牛羊一般将流民圈回,数千流民,就这样被圈拢到一处。

    到底大多是被夹裹来的百姓,做惯了顺民的,在无人胁迫无人教唆的情况下,面对强大的朝廷军队,哪里还有反抗之心,只有瑟瑟发抖的份儿。

    当有数十骑兵高声起放下武器等语,流民们只有片刻呆滞,便纷纷将手中长棍、木锨、竹叉等家什丢下,抱头蹲在地上。

    武安县守城军民眼中无比凶残的饿狼们,就这样变成了乖顺的羔羊,诸人哪里见过这样场面,皆是看得傻了。

    刘典史咂着嘴,半晌才吐出一句,“这是哪路神仙?这,这,边军也就这样了吧?!”

    在他心中只有九边打鞑子的边军才有这样的能耐。

    他手搭凉棚极目远眺,但见那边军中一面大旗迎风飘扬,上绣一个“高”字,口里不由叨念起所知近边那些卫所将领的姓氏来。

    王县丞却是脑中灵光一闪,想起早前的公文来,北边来的,姓高!他转瞬兴奋起来,大声道:“莫不是高文虎高将军到了?!护送巡抚沈大人的高将军!”

    刘典史呆了一呆,随即也是狂喜,又扭头冲那传话的小吏喊道:“快去,快去,请王教谕来!同他说沈巡抚要到了!哎哎,牵头驴去,他必是要跑着来的,莫累坏了他!”

    王县丞原想着要由他接替知县去迎接大人物,还十分紧张,下意识的拽了拽衣襟,被刘典史这一喊,也忍不住笑出声来。

    又摇头阻止道:“巡抚大人岂会身涉险地!必然是高将军派一队人来救了武安,沈大人还当是走驿路,过邯郸到磁州才是。别让老王白高兴一场……”

    “学生是山东济南府齐东人。虽是正德元年就来了武安,但大人在山东推行的种种仁政,学生都自家书中得知,家乡百姓无不感念大人恩德!山东有大人在,真真是百姓的大福分!!”

    教谕王渊说话间一脸狂热,双眼冒光,好似虔诚信徒见着了真神一般。

    “大人在山东的许多善政,学生都向知县、县丞讲过,各位大人也敬佩得紧,试着在武安推行,实是让百姓受益良多!如今大人到了河南,河南百姓的福气也到了!”

    武安县诸人迎了沈瑞进城后,因着城外还有恁多乱民待安置,城内坚守数日精疲力竭的百姓也待安抚,沈瑞便让诸人自去忙公务。

    王县丞便安排了教谕王渊来陪同沈瑞了解武安县城种种情况。

    这位王教谕素来对沈瑞推崇备至,平日里总爱把山东如何如何挂在嘴边,还极力向知县、县丞诸人推荐山东的一些做法。无论前任还是现任知县都有采纳,也确实改善了武安县状况。

    县丞主簿都巴不得王教谕能博得沈瑞的好感,毕竟治下出了民乱,论理说武安县上下都是要被问罪的,但若是巡抚大人能说一句话,他们也就稳了。

    沈瑞全然没想到在河南武安县还能有一个他的忠实粉丝,不禁莞尔。

    他的施政能被人民如此认可,也是打心底里高兴,更是对武安县推行了哪些山东政策及其取得的效果大感兴趣。

    此番经营河南,原就是打算推广山东经验,只是到底两地情况不同,河南又连年大旱,元气大伤,想来要建一些试验点,花费年余时间见到成效才好说服河南上下。

    而今若是武安县已有成例,岂非更好!不知道要节约多少时间下来!

    只是现下还不是仔细讨论这个的时候,他还有几桩重要的大事要做。

    那日得了乱民的消息,幕僚团皆分析武安只怕已城破,且乱民自武安西乡来,在武安西南方向的涉县只怕也凶多吉少。

    匪寇夹裹百姓,算下来,乱民很可能破万甚至更多,尽管高文虎极有剿匪经验,手下亦是精兵,但到底人数摆在那里,很难说没有风险。

    众幕僚皆劝沈瑞就算不在沙河暂待,也是先到邯郸到彰德府城安阳去,由高文虎调兵去看看究竟。

    所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实在没必要以身涉险。

    就算会有政敌借此攻讦,也可以解释为前往府城是既定行程,又要护送大批赈灾粮草,且也分兵去援救了,可谓全无过失,皇上更不会为此怪罪。

    但沈瑞认为若乱民破城,就是高文虎夺回县城,也一时难以安抚,只恐会有更大乱子。

    且他此行目的便是镇抚河南,若遇事便畏惧不前,与那临阵脱逃的巡按御史杜旻也无甚区别了,就是躲过弹劾,给河南官民留下那样的印象,往后又如何在河南施展,谁人会听?

    之后又在杜旻口中得知一桩涉及赵藩的大案,幕僚团终也不再反对,一众人方皆随大军来了武安城。

    没想到武安县官民竟能守得住城池,而城外的乱民也远没有想象得多,沈瑞是大大的松了口气。

    高文虎的大部队驻扎城外,继续追剿匪寇,并进一步看管、细分拿下的乱民,李二郎曾在北直隶做两任知县,带着精通庶务的大小于师爷过去帮武安主簿箫琏、典史刘琮的忙。

    这边沈瑞拒绝住富户家宅,一行人便被安顿在城西按察分司,说起来这按察分司还是永乐十一年所建,年久失修,亏得前阵子为迎接巡按御史杜旻,特特收拾了一番,倒也干净。

    这会儿杜旻再度入住,却是被关押在厢房,门口时刻有守卫,杜旻望着窗外,不由喟叹起他时运不济来,早知道武安能守住,他还如何会逃!

    守城亦是大功一件!有这大功劳,再加上那桩案子,没准他就转运了呢!

    他怎么就……这么多年都走背字儿呢!

    当年作监察御史时,杜旻为了博个名声出头,上书言贵戚多出身寒微不知礼仪,建议给刚刚成为国丈的夏儒安排个教导师父。

    此举得了内阁大佬的好感,却惹恼了小皇帝,被安了个巡按御史的头衔踢到当时也在受灾的河南来。

    若是寻常巡按御史虽位卑却是权重,在地方上那是能呼风唤雨的存在,但据说杜旻外放是刘瑾的手笔,为皇上出气,如此一来地方上谁还待见杜旻。

    尤其后来刘瑾成了刘千岁,地方上更恨不得踩他杜旻两脚才好。

    故此杜旻这些年考绩从来没好过,别说升迁的机会影儿都没有,就是想调他处都不准。

    月前收到朝廷公文知道刘瑾倒台了,杜旻真是欢天喜地,恨不得仰天大笑三百声。

    他以巡视之名跑来彰德府不过是图离京师近些,有什么消息好及时反应,不料却凭着多年御史的灵敏嗅觉,发现一桩涉及赵藩的大案。

    从安化王谋反到宗室条例的出台,想着朝廷与皇上对宗室的态度,杜旻觉得真真是自己的出头之日终于要到了,他不敢呆在藩府林立的磁州,便跑来武安准备悄悄进一步挖证据。

    奈何倒霉如斯,才来没几日,就遇到了乱民杀官造反,他可得护着自家大好头颅,果断弃城跑了。

    不敢呆在彰德府其他地方,就是怕自己身为御史弃城而逃的事被问罪,毕竟在彰德府内,他什么时候出的城很容易被查出来。

    而北上则不同,待他乔装一番悄悄快马加鞭进京,谁知道他几时从武安出来的?只要这个事涉宗藩的大案呈到御前,谁还在乎他是几时从武安出来的?!

    可惜他的霉运还远远没有终结,因着乔装成百姓,也不敢走驿路,结果就这么被劫道的绑了票。

    他抛出官员身份恐吓说若伤了他官府必来剿匪,没想到山匪居然把他送到了剿匪的人手里——巡抚沈瑞。

    御史犯法,罪加三等。最终他只能将那宗能让他扬名立万、仕途光明的案子当作筹码与沈瑞交易。

    就这么着,他又被沈瑞又带回武安,看着一直不曾被攻破的武安,看着砍瓜切菜般迅速解围的援军,杜旻真是肠子都悔青了。

    可后悔也没用了,他开始绞尽脑汁的想怎样与沈瑞博弈,在这桩案子里撕下一块肉来。

    却不知沈瑞这一时半会儿不会再理会他。

    赵藩此案非比寻常,沈瑞也不得不慎重,要好好收集证据,核实一番。

    现下的沈瑞由王教谕领着,正准备去看望慰问受伤的知县,沈琇。

    籍贯和姓名都对得上,但沈瑞不能确定这位知县是不是他认得的那个沈琇。

    最后一次听到那个沈琇的消息,还是在沈家与贺家官司时,其兄沈琰向沈瑞告密乔家诸举动。

    当时,沈琇还在南京读书,其与沈瑾是同年中举,列八十九名,因觉没有把握,春闱并未下场。

    随着沈洲归京,与乔家撕破脸,乔家臭了名声黯然离京,沈瑞便再没有沈琰沈琇兄弟的消息。元年并无恩科,三年,六年,榜上皆无他们兄弟之名。

    对于沈琇,沈瑞的心情是格外复杂的。

    沈家二房上一代的恩怨不提,不管怎么说,沈珏都是因着沈琇而受风寒夭折的。

    这么多年,每每想起珏哥儿,便是痛彻心扉,沈瑞便不迁怒,心下也总有个疙瘩。

    但当年二太太乔氏疯魔了想勒死沈瑞,到底是沈琇为沈瑞挡了灾,几乎断送性命,且沈琰也一直是刻意与沈瑞修好。

    沈瑞也不是那只记仇不记恩的人,不说恩怨两清,却也只想当个寻常陌生人,不想再有瓜葛才好。

    而今……知县因守城而英勇负伤,作为上官,巡抚理当去探望慰问一二。

    王教谕这一路上没少称赞知县,主要在于,知县采纳了不少他所提效仿山东的建议。

    更是对知县太太赞不绝口,将这次守城战中种种事迹都讲给沈瑞听。

    沈瑞心里却想到娶了乔家女儿的沈琰,看来,沈琇是娶了位好妻子。

    县衙后宅,当院一个小小男童拖着根烧火棒子跑得飞快,清脆欢快的笑声洒满院落。

    一个粗使仆妇在水井旁叮叮当当的捶洗着一盆衣裳,不时抬头用土话喊一嗓子“慢些跑别摔着”。

    男童却哪里会听,兀自玩得开心。

    冬日的阳光晒在身上暖洋洋的,再见这充满人间烟火气的一幕,让人不自觉会心一笑。

    沈瑞也不由露出笑容,心底更加思念起恬儿和那还未谋面的儿子来。

    王教谕却是几乎低不可闻的喟叹一声,“亏得守住了。”想起城外流民,再看眼前孩童,真真是后怕得一身冷汗。

    “这是知县家小公子,三岁了,机灵得紧,您瞧跑得多快!只是贵人语迟,话还说不大利索。”王教谕一边介绍着,一边喊那仆妇进去通传。

    片刻之后,一个素衫妇人快步走了出来,那男童一见,立刻丢下烧火棍,撒丫子跑过来,抱住妇人的大腿,口中含混叫着娘。

    那妇人有些无奈的笑着戳了男童额头一指,转而向沈瑞与王教谕笑道:“失礼了,大人见谅。”

    因王教谕所说这位孺人的事迹,见是个爽利妇人,沈瑞也不免多打量她一眼,倒觉得有些面善。

    说话间,那妇人已经整整衣衫郑重见礼,道:“董双见过大人。”

    王教谕闻言一呆,虽说有守城那生死攸关时刻在前,这会儿也不必讲什么狗p男女大防,但孺人这样直接报上闺名,是不是……也太豪迈了些……

    董双?董双!

    沈瑞却不由愣住,听得那妇人又道:“昔年学堂多谢大人相助,因有苦衷,不得已为之,还请大人见谅。”

    是她。

    沈瑞哑然失笑,没想到这么多年后还能再见,没想到,沈琇娶了她。

    他摆摆手,当年早便猜到董双是女扮男装,在大明可不流行祝英台,知道她家有寡母病兄,欺瞒众人自是有苦衷的,有何可怪。

    因道:“我先前得知知县名姓时还想,会不会是遇上了同名同姓之人。如今看来,确是故人。”

    见王教谕一副目瞪口呆的模样,沈瑞微笑解释了句,“本官少时与沈知县曾是同窗。”

    王教谕恍然大悟,连忙点头,心下却想着,亏得刚才都是在夸知县,回头得赶紧告诉王县丞一声——巡抚的同窗啊,看样子巡抚与知县夫妇都是相熟的,怪道孺人上来就报名号呢。县丞与知县先前还有些龃龉,看来这往后啊,得把知县当大佛供起来了。

    董双喊来仆妇抱走男童,请沈瑞与王教谕内堂奉茶。

    王教谕自不会没眼色的留在这里妨碍巡抚大人与故人叙旧了,便寻了个去县学看看的由头告辞,表示稍后再回来听巡抚大人差遣。

    沈瑞进了内堂,沈琇早已苏醒过来,人倚在床头,受伤左臂被包裹得严实,脸上是病态的惨白。

    沈琇望着沈瑞,目光复杂,想挤出个笑容来,却最终还是失败了,只无力道:“实是起不得身,大人海涵。”

    沈瑞向对面圈椅中坐了,摆了摆手,“你英勇守城而负伤,何须再讲虚礼。”又按部就班问了沈琇伤情。

    三两句客气话后,室内就陷入一片尴尬的沉默。

    还是董双端茶进来打破僵局,轻轻将茶盏放在沈瑞手边,“没甚好茶,大人见谅。”

    又放了一盏温水在沈琇跟前小几上,轻声道:“唐大夫说暂且不易饮茶。”

    说罢向两人颔首致意,便退了下去。

    沈琇的目光一直追随着董双的身影,直到房门关闭,脚步渐远,放才缓缓转回头来,自嘲一笑,忽开口说起旧事,又似有几分解释。

    “当初,非是有意欺瞒,实是她兄长卧床在床,家中只一寡母,不读书便无出路。没奈何,她只得替了她兄长去读书。卖力的背书抄书,回去讲与她兄长,也不求其他,只盼她兄长能中个秀才,将来收几个学生,收几分束脩,能养家糊口……”

    但在文风鼎盛的江南,秀才也不是那样好考的。董家大哥养好了身体,能进考场了,却一直不曾考中。

    董双早早被母亲安排嫁人了,换来一注不菲的聘礼。

    成亲三年多未有子嗣,夫家一直十分不满,丈夫意外亡故后,夫家更是大骂董双克夫,将她撵回了娘家。

    街坊闲言碎语,娘家嫂子没有好脸色,董母还想着谋划女儿再嫁。

    董双只觉得走投无路,欲削发出家时,在庵堂重逢了为母亲做法事的沈琇。

    白氏当初一心要等儿子高中进士再娶个名门闺秀,故此任凭媒人踏破门槛,也一直没松口沈琇的婚事,不想却是没等到媳妇进门的那一天便染疾撒手人寰。

    若她还在,是断不会许董双进门。

    但她不在了,沈琰为人豁达良善,与沈琇深谈了一番,便同意了他的婚事。

    沈琇遂了心愿娶了董双过门,董双也脱离了苦海,夫妻极是和美。

    只是情场得意考场失意,正德元年没有恩科,沈琇因守孝错过了三年的春闱,到了正德六年,沈琇信心满满的下场,却是名落孙山。

    这次落榜对沈琇自信心打击着实不小,董双又有了身孕,沈琇便不想空耗银钱时光去赌下一次春闱了。

    彼时沈琰因机缘巧合,在头一年由乔家给谋了个广东的知县,放弃科举上任去了,在地方上得以施展才干,着实做得不错。

    这也给了沈琇极大的触动,他最终请托了恩师的关系,谋个官缺。

    这些年河南一直大灾小灾不断,有些背景的人都不爱去,武安县又是个多山少田的县,一般人也看不上眼。

    前知县梁敏政是正德三年的进士,在任三年考绩上上,很容易就得了升迁机会走了,沈琇便花了不太多的银子,谋下武安知县的位置。

    这些年沈琇一直听说过沈瑞的种种传闻,到了武安,更有个王教谕见天给沈瑞唱赞歌。

    沈琇对沈瑞的心情也同样格外复杂,沈珏,亦是他心里过不去的坎。每年清明、中元、年节及沈珏忌辰他都会郑重祭奠。

    尽管那年沈琇差点儿被二房二太太给勒死,算是救了沈瑞一命,也算得一命还一命了。

    但,说到底,他不是没死么……

    初到地方,就被灌了一耳朵沈瑞如何如何能耐,他未免不服气,也曾雄心勃勃要干一番大事业。

    但现实很快打醒了他。

    最终,不得不承认,沈瑞之能,他远远不如。

    王教谕向他推荐的一些政策,确实都是利民的善政,沈琇也不会嫉贤妒能,意义采纳,是抱着一腔热情,一心想把武安治理好的。

    “先前梁敏政已经在几个村试着推行了朱子社仓,只是有的效果可以,有的效果却不好。武安还是田太少了。内子已在山上尝试养山蚕之法,只是这场大旱……”

    沈琇三言两句说了自家事,便很快说起武安政事。

    而说到这些,他立时来了精神,自己端起茶盏润了润口,又侃侃而谈。

    “……县里药铺坐堂的唐大夫曾说山中颇有些药材苍术、车前子、香附子……我不甚懂,但总归是好东西罢……”

    “……原想过立积善堂,只是先前我威望不足,说不动那些富户人家,且这灾荒还不知道多久,谁家肯舍钱粮出去。倒是此次合力守城之后,想来能有些起色。如今你来了河南,他们要更有信心一些……”

    沈瑞静静听着,偶一颔首。半晌方道,“我在京中时就曾写信往山东,招一些擅种植的大户来河南。包括养山蚕的雷家。算着日子,也快到了。”

    沈琇不由大喜,连连称赞。

    沈瑞摆手道:“这些且不急,入冬后,许多事也做不得了,且等来年开春。也要好好进山中看看,到底能种什么才是。”

    他顿了顿,盯视沈琇,道:“我此来,主要是想问,杜旻先前来武安县查的那桩案子……”

    见沈琇面上微微变色,沈瑞已是心中有数,低声道:“赵府临漳王府辅国将军朱祐椋在磁州、高史、琉璃各水路码头私设榷场的事……”

    沈琇下意识看了看窗外,转而又摇头苦笑,道:“有你亲卫在,我还怕得什么。也就是你来问,我才敢说一句,杜旻小人,我是万万不信不过的。”

    他凝视沈瑞,想起听闻沈瑞沈珹兄弟首倡宗藩政策改革的事,心下一叹,何止韬略,这胆识,自己也是远远不如的。

    他深吸了口气,将声音压得极低,“何止私设榷场一桩,那位可是诨名在外。我还疑心磁山上有他设的山寨,揽一干亡命之徒……磁山矿上也出过几次案子,颇为蹊跷。”

    沈瑞目光一闪,“你的意思,这次的民乱……?”

    沈琇咬了咬牙,道:“难说。虽是从西乡乱起来的,太行山上也素不太平。不过……眼下恰有这个抓乱匪的由头,你手中有兵,能否借着追剿匪寇,往磁山里探一探?”(未完待续)

第六百八十九章 朱阙牙璋(五)

    老朱家的皇帝,以盛产“爱好广泛”的不务正业者闻名,史书拉出来看一看,什么促织皇帝、修仙皇帝、木匠皇帝……当然,还有正德这个大将军皇帝。

    不知道这份“任性”是不是刻进了老朱家的基因,导致宗室也是一般。

    沈瑞看着手中一块小小漆木令牌,抽了抽嘴角,眼下寿哥尚未变成“大将军”皇帝,倒是先碰上了个更不靠谱的“山大王”宗室。

    那牌子算不上什么名贵木料,做工倒是颇为精细,下山虎雕得栩栩如生,好不威风,那“令”字也像是名家手笔,遒劲有力。

    只是上面还明晃晃写着,赤虎寨寨主神臂金刚朱祐椋。

    竟还是个实名的!

    寻常养贼的,如宁王在太湖养水寇、江西养山匪,那都是当棋子散兵养的。

    而这位赵藩临漳王府的辅国将军朱祐椋,却是真情实感做起山贼这份职业来,纠集了市井无赖、亡命之徒百十人,在磁山上立了个山寨,亲自出任山大王,还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真不知道是做令牌,还是做名片呢!

    “江湖上都是要用这个下令吗?”何泰之好奇得紧,手里把玩着一枚令牌,虚心向江湖前辈杜老八请教。

    杜老八笑得几乎要岔气,嚷道:“小何爷,莫被他个假把式给骗了!这位还当县太爷发签子呢?哈哈哈!道上的哪个用这劳什子?是吧老万?”

    何泰之也跟着哈哈大笑起来。

    沈瑞不由莞尔,便同世人臆测皇家是东宫娘娘摊大饼西宫娘娘剥大葱一样,这位辅国将军怕是把江湖当话本子了。

    而下首立着的被称作“老万”的矮壮汉子陪着干笑两声,却颇为拘谨,并不敢随意玩笑。

    此人正是当日绑票了杜旻的山匪,名唤万东江。

    拿着杜旻和匪乱的消息作见面礼,又帮着杜老八一举端了磁山赤虎寨,现下万东江已经成功从劫道的转型成押镖的,带着手下兄弟入了顺风标行。

    都是靠“路”吃饭的,万东江称得上道熟、脸熟、规矩熟,这改行改得倒是毫无障碍。

    只是到底是新来的,在沈瑞这么个手握精兵的大官儿面前,难免缩手缩脚。

    沈瑞对他倒是和善,这位因着深谙山匪寨子的门道,将那赤虎寨里里外外搜了个遍,该留的活口都留了,该取的物证一件没落下,事儿办得干净漂亮,这让沈瑞后续工作变得容易得多。

    “老万,还得辛苦你和弟兄们几天。山口这边还得派人守着,暂时不能走露了消息。”少一时沈瑞摆手止了何泰之和杜老八天马行空的调侃,把那令牌丢回证物匣子里,转向万东江道。

    万东江连忙躬身应下,口中连道不敢不敢、定给大人把事儿办妥了云云。

    沈瑞微一颔首,又向杜老八道:“老杜,太行那边的人撤回来吧,你这就带人往朱祐椋那几处水陆码头,盯住着,等这边消息,便即动手。”

    杜老八立时拍着胸脯保证万无一失。

    他在拜访那些旧友时得知河南情况严峻,就已着手从相对稳定的北直隶东部至山东线各处八仙车行里抽调好手过来帮忙,如今已有不少抵达的。

    这码头榷场与山寨不同,没什么隐匿之处,也没什么高手,多是些地痞泼皮,杜老八的青狼帮本就是市井出身,对付这种人最是在行。

    这两人领命去了,那边何泰之犹翻看着证物,还颇为兴奋,因问沈瑞道:“二哥,咱们可是这就去安阳(府城)吗?武安这边……”

    那日平了匪乱之后,沈瑞一行便一直驻扎在武安县城,明面上是赈灾抚民,暗中自然是在查朱祐椋的种种不法事。

    高文虎的部下兵分几路,除了继续大张旗鼓抓捕流寇外,也帮着县里看守一些不甚安分的灾民,以及帮忙维持李鐩那边以工代赈的赈灾秩序。

    这场匪乱对武安西乡、南乡破坏不小,不少村舍被毁,不少百姓丧生,李鐩那简易窝棚搭建法倒是派上了大用场,也便于灾民集中管理。

    李鐩的以工代赈主要是水利方面,发动起大批灾民趁着枯水期疏通河道、挖沟修渠,为明年春耕做好准备。

    沈瑞则是安排一批修路的活计——武安多山,总是要靠山吃山的,而无论山里要种什么,都要有路才能运得出来。

    武安经此乱后,人心思安,乡民本就淳朴者居多,以工代赈那“干活儿才有饭吃”的规矩是他们劳作的主要动力,而修渠则是为了自家的田,县丞、主簿又大力宣传沈青天曾带领山东致富云云,众人都觉得武安的好日子就在眼前了,自然纷纷卖力干活。

    当然,无论刺头儿,还是滑头,都被揪出来丢去干最重的活儿了,自也就没人敢冒头找碴了。

    城内的大户更认沈青天这块金字招牌,谁人不知那登州一样是山多田少,当初一样连年灾荒,可如今又怎样?那已是比肩济南府了,还有了小江南的雅号!

    这期间又有多少豪商巨贾崛起!

    就说那即将来武安帮衬的雷家,当年不过山沟沟里的小地主罢了,谁识得他啊,可如今提起山东茧绸来,谁不说雷家是头一份!

    塞外的鞑子可是最认这茧绸的,雷家从辽东怕不赚了金山银海回来!

    武安旁的不多,就是山多!离着若是养起山蚕织出茧绸来,走山西往塞外一运……

    大户们那是光想一想都激动得眼珠子通红,殷切盼望着沈巡抚引山东豪商来带着他们一起发财的,所以但凡沈巡抚有令,他们都会坚决执行。

    这会儿知县太太董双再次站出来组织那“积善堂”,富户们立刻积极响应起来,纷纷慷慨解囊,甚至暗中攀比谁捐得多些。

    有的便连家中粮食都不藏了,一并捐出来,就指望能在巡抚大人、知县大人这里挂个名,将来有了好的营生先想到他们。

    此番匪乱,原有里社几乎都被破坏掉了,如今正好重建黄册,重分编里划社,因有了“积善堂”的善款、子粒粮,又有巡抚下拨的赈灾粮、承诺明春到位的耕牛,各村朱子社仓迅速建立起来。

    同时清丈田亩也在快速推进。

    匪乱中阖家遇难的不在少数,村中谁家富裕那是根本藏不住的,富裕人家一开始就是歹徒洗劫的目标,劫后余生者也是许多契书尽失。

    县衙照着存档一一清查核对、发放新契书的同时,自然也将那些大户的隐田查了个清楚。有巡抚大人坐镇,有重兵在侧,也没人敢造次。

    可以说,武安一切都向着正轨发展。

    但要如果说这就稳定下来高枕无忧,那也过于乐观了。

    毕竟,这场混乱刚刚过去几天,匪首还没抓到,幕后策划人更是影子都没有。

    赵藩的那位辅国将军朱祐椋,贪财暴戾不假,赤虎寨也确实参与了这次匪乱,但要说他造反肖想那九五之尊的位置,那也是高看他了,他并不具备硬件条件。

    安化王好歹是个郡王,尚且要拉拢边将捏着边军才敢反,他朱祐椋一个辅国将军,指望着二三百山贼、四五十地痞流氓就来造反,简直是个笑话。

    朱祐椋,更像是浑水摸鱼,又或者,成了别人手中刀。

    当然,不论哪种,都是要迅速将他拿下的。

    “武安这边,分一部分兵留守,有李鐩父子和沈琇,问题不大。咱们,不去府城,直接去临漳。”沈瑞沉声道:“先将临漳王府这些魑魅魍魉拿下。”

    何泰之点了点头,又道:“只是,二哥,这要是牵连上赵王府,咱们这点儿人手……听说这赵藩丁口也是极多的,不若再等等蒋黑子那边?”

    “不能再等了,蒋壑的人一时半会儿到不了。”沈瑞道。“如今的河南,禁不起折腾,要速战速决。”

    他心底还有一番话便是对何泰之也不好讲的。他一直疑心这桩事里有宁王手笔,只是目前拿到的证据都没有勾连宁藩的痕迹。

    但宁王小公子在河南境内时间略长,论理说河南这样乱,他们当速速离开才是。

    不过这会儿离河南入直隶,时间倒是掐得刚刚好,腊月上旬抵京,怎样都得留在京中过年了,而若要太庙司香,又不会没时间学相应的礼仪。

    宫中,夏皇后有妊的消息还被捂得严实,以寿哥闲聊时透露的只言片语,沈瑞推算应是在明岁三四月才会生产……

    宁藩多年来一直大手笔送金银拉拢朝臣,又素来不惜成本撒钱打舆论战,京中关于宁府小公子种种美德传言满天飞。“事关国本”,这个年节,不知道会有多少见钱眼开的、多少揣着明白装糊涂的将在朝中上蹿下跳。

    然,若是赵藩“犯事儿”的消息传进京中呢?

    安化王叛乱事情还未远,现下又有一个宗藩与乱匪勾结、意图夺取县城,还是紧挨着北直隶的地方……

    宗藩,还安全吗?

    这种情况下,他沈瑞倒想看看还有谁会跳出来为宁藩摇旗呐喊……

    所以,朱祐椋这件事,必须要迅速的办完,证据砸实、砸死,迅速送上京。

    “先只拿临漳郡王系诸藩府,至于赵藩,”沈瑞冷冷一笑,“以赵王脾性,便有护短的心,也未必敢妄动。”

    对祸害地方的宗藩深恶痛绝的何泰之,默默在心里补全了下半句,妄动才好,正正一网打尽。

    彰德府城安阳,府衙后堂

    “宁府小公子是不是要太庙司香,那要看圣上的意思,但咱们总要先将人护好了,若是有个闪失,朝廷问咱们要人,咱们怎么办?提头去见?!”

    彰德知府余潘重重将茶盏撂在桌上,唬着脸瞪向还待张口的通判何汉宗。

    “便太庙司香是个虚言,那还有真真切切的五万两银子呢!那位可是带着宁王孝敬圣上修弘德殿的银子呢!五万两,那是五万两,有个闪失,你出还是我出?”

    何通判也不言语了,就如余知府所言,太庙司香这事儿成不成另论,五万两银子是真的。

    乾清宫能不修吗?耽误了这笔银子,皇上怪罪下来,可比得罪一位巡抚糟多了。

    何通判这边自我安慰一番,心下稍定,却仍忍不住问道:“那如今宁府小公子也离了河南了。若沈大人还在武安不来安阳,难道咱们就这么干等着?”

    武安发生民乱,彰德府上下官员被问责是必然的,不过河南累年天灾,民生艰难众所周知,料朝廷也不会重罚他们;而救援不力这件事则完全可以推到林县千户所、推到河南都司头上去。

    但巡抚大人解救了武安县,知府却没第一时间去迎巡抚大人来府城,还是让彰德府衙其他官员心里发毛,生怕巡抚大人一个不高兴挥一挥笔杆子写个折子上去,他们就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巡抚大人在武安县一呆就是数日,偏知府大人稳得住,如何通判这等的小官儿们早已是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坐立难安了,无不在心里将余知府十八辈祖宗骂了千八百遍。

    “若他来了,问你,赈灾可有对策?官仓有粮几何?今秋依旧没收成,明春子粒哪里来?……你如何作答?”余知府冷冷问道。

    何通判被噎了个仰脖。

    先前彰德府同知因父丧去职回乡丁忧了,河南许多地方夏秋粮食绝收,灾民剧增,匪盗四起,成了烫手山芋,便没人肯来补缺。而随着近来朝中局势日渐混乱,更是没人理会这块了。

    余知府是个官场老油条了,早在一开始就麻利的将同知干的活儿尽数甩给了通判。

    何通判这几个月管着两大摊子事儿,早已心力交瘁,听得知府这一长串问题,不由头疼不已,张了张嘴,刚说了半句“已设粥棚十余处……”

    余知府便打断他道:“还有清丈田亩事。”

    何通判是彻底说不出话来了。

    清什么清,不说彰德府多少大族,就说一个赵王府,就根本没法清。

    余知府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道:“那你还不趁着巡抚没到,好好斟酌斟酌,该做的事儿,该写的账……啊?都做得明明白白的。急巴巴的迎上去,就不怕被他杀鸡儆猴了去?彰德可是他进河南的头一把火。”

    何通判只得唯唯应是,见知府大人端起茶盏来啜饮,晓得是送客的意思了,便讪讪起身告辞而去。

    新官上任三把火,可别被当柴禾填了灶膛。何通判唉声叹气,往预备仓去,准备把粮米账目再好生做一做。

    米粮原就不多,如今,唉,不止赈灾,那宁府小公子可是带着一队人马护送那五万两银子的,这人吃马嚼,全要地方供给。

    到底是有可能太庙司香甚至……更进一步的主儿,余知府能不巴结嘛,特特从府库调了一批粮草供给,几处官仓都见底了。

    唉,巡抚大人在山东时就搞了朱子社仓,听说现下武安也搞起来了,想来到了安阳,也得是先来这一套,倒时候粮仓空空,总要有个说法……

    何通判想着就觉得无比棘手。

    他料想的原也不错,后来沈巡抚到了府城,确实再次推起朱子社仓。

    只是,彼时,并不用他担心粮食不够的问题了。

    因为,传说中的“沈抄家”,在抵达府城之前,又干了件惊天动地的抄家大事——这位竟把临漳王府一系诸藩府皆给抄了!

    藩府里是粮米满仓金银满库,比县中预备仓还多数倍,民间都传足够全县百姓吃上二年的……

    “抄了临漳王府?!”知府余潘几乎要跳起来了,急急揪住来报信的人,厉声道:“整个临漳王府?!一个藩府都没放过?怎么可能!他才带了多少人?!”

    亏得是在密室里,不然这吼声能将整个府衙都惊动了。

    余知府眼神阴狠,几乎一字一顿道:“朱祐椋他娘的是死的不成?”

    报信人不自觉抖了抖,才低声回道:“沈瑞调了德州卫的人来,不知有多少,怕不得一万?高文虎那边还有两千多。他们一个河南兵都没用……小的往榷场去了,那边路都被封了。因急着来给大人报信,便没去磁山,但磁山既没来救,只怕……”

    “德、州、卫?!”余知府不由咬牙切齿。

    余知府也想过沈瑞总制山东河南军务搞不好会调山东兵来应急,毕竟这小子才来河南,河南地面上听不听他的还得另说,因此一直派人盯着最近的东昌府平山卫,却不曾想沈瑞竟会调德州卫。

    德州卫道远不说,关键,德州卫指挥使,是周贤呐!!

    沈家不是同周家有仇吗?!

    “到底是个嗣子,养不熟的畜生。”余知府恼得狠了,忍不住用方言骂了半晌以泄愤。

    但他心里也十分清楚调周贤来的好处。

    寻常指挥使,比如平山卫的郭仁,是没胆量在没明旨的情况下查抄藩府的。没有沈瑞那样的好岳父,谁不担心要做替罪羊?

    唯周贤,是宪庙胞姐重庆大长公主唯一嫡子,在宗室里身份、辈分摆在那里,动起手是不会有什么顾忌的,朝中亦不敢说什么。

    而德州卫,兵也是真多。

    随着山东日益繁华,水陆运输也越发重要,德州卫守着九省进京的水路旱路要冲,地位亦水涨船高。

    原本德州卫分正卫和左卫,周贤去了一年之后便是两卫皆归他统领。

    近年来卫所不断扩军,原有兵八千,如今已两万有余,负责漕运的运军也从一千扩到了五千。现下正是冬季,屯田农闲、运河封冻时,周贤抽调出一万兵马来河南,也是绰绰有余。

    一万兵马么……余知府心里翻来覆去盘算了几遍,才沉声吩咐那报信人道:“别去汤阴了,你抓紧叫人,不,你亲自去一趟,往周府、伊府,还有郑府送个信儿。”

    那报信人应了一声,又问:“那赵府这边……”

    余知府口中不屑道:“一个窝囊废,一个小毛孩子,斗不过沈瑞,理他作甚。”

    他嘴上虽这么说,但打发走了报信人,翌日还是称病不出,以风寒过人为由将前来探病者都挡在门外。

    再一日,临漳王府被抄的事便在府城里传得沸沸扬扬。

    武安出了乱匪攻城事刚传来府城不久,正是敏感时期,这就爆出乃是辅国将军朱祐椋私养匪寇,裹挟武安县灾民攻击武安县城,意图谋反,如何会不引人注意。

    一时间街头巷尾议论纷纷。

    很快,朱祐椋早存反志、几年前便在太行山山口私设关卡,私设黑牢,私刻关防大印,在水陆码头设私设榷场等事也被一一爆了出来。

    听闻巡抚沈大人特特在县衙升堂,专门听审上告宗藩欺压百姓的案子。

    而开门头一宗案子便是骇人听闻,一户段姓人家来告,称小民段祥无故得罪朱祐椋,被拷打致死,朱祐椋竟丧心病狂的令家奴将其头项砍下,面目肢体统统剁烂,弃尸城外。段家人欲收尸掩埋,又被百般刁难讹诈,几乎倾家荡产。

    这案子迅速被审结,段家人句句属实,人证物证俱有,行凶恶奴也认罪画押。

    朱祐椋因是宗室,且身上罪还多着,需押解回京由皇上亲判。

    那几个行凶恶奴则被当堂判了斩立决,一刻没耽误就拉出去当街斩首示众。

    当地百姓苦宗藩久已,无不叫好称快,越发敢于揭发诸藩府恶行了。

    此后案子源源不绝,百姓被侵夺田产、财物乃至破家灭门的比比皆是,凶残的又何止朱祐椋一个,临漳郡王一系的镇国、辅国、奉国将军那是个顶个的心黑手狠。

    不然那藩府仓内堆积如山的金银粮米何来?!自不是禄米,皆是民脂民膏!

    临漳王府,抄得半点儿不冤。

    当然,赵王府不会这样认为。

    当赵王府得到消息火急火燎找知府余潘时,发现余潘“病得起不了床”了。

    王府长史直接带上王府良医和司药太监来“探病”,不料余知府早有准备,王府良医诊脉也表示确实是风寒入体高烧不退,司药太监看过药方子甚至药渣子也表示都对症。

    长史气得鼻子都歪了,却也无法,只能恨恨而去。

    在管了许久同知事之后,何通判这又要接手知府大人那更大一摊府衙公务了,也是气得在家里跳脚骂余知府奸猾,同时也不免提心吊胆,生怕赵王府找上他。

    不知道是不是他官职低微难商大事,赵王府并没有招他过府一叙,倒是见天送折子来,指明要八百里加急赶紧送进京中呈到御前。

    据何通判眼线回报,赵王府前前后后也得有十来波快马出了安阳,不知道往哪里送信呢。

    何通判虽捏着鼻子听赵王府差遣,却在心下冷冷想,沈巡抚那边案子怕是码得有一人高了,赵王府再怎么扑腾,也难翻身。

    他也没太多闲心替赵王府担忧,因为沈大人那边既审的是宗藩侵夺百姓,就少不得牵连出那些助纣为虐的地方官吏来。

    宗藩为祸至现下这般情形,牵扯其中的也不会是一个两个官吏。巡抚大人动了真格的,只怕彰德府官场要变天,还有流言说沈抄家怕是要顺手清一清刘瑾余党的。

    府城这边人心惶惶,便是和刘瑾、焦芳扯不上关系的,与宗藩同城,又哪有没打过交道的,总有些不清不楚的地方,细究起来,谁也不干净。

    遂府城这两日,真有些风雨飘摇的意思。

    杀神“沈抄家”在来的路上,衰神赵王府日日里几波快马出城折腾着,而另一尊大神——刮地皮大神,河南镇守太监廖镗,竟也赶在这时候摆足了排场气势汹汹来了府城。

    府城上下都是叫苦不迭,既怕廖太监如先前一般再刮地三尺,又怕这位是赵王府那一**“请神符”请来的大神儿,要扛上沈巡抚。

    有道是神仙打架小鬼儿遭殃,这两位要是斗起法来,哪位稍微歪歪手,地方上就得倒大霉。

    一干官吏心惊肉跳的开始为自家谋划后路,而“病重”的余知府倒是渐渐“病愈”起来,能下床走动了。

    那廖太监到了安阳城,并没有先去拜见赵王,倒是先来府衙看了一眼余知府。

    他可没带什么大夫,也不大在意知府身体状况到底如何,甚至病房都没进,就象征性的在前堂略站了站,淡淡撂下一句,“无妨,回头抬着去赵王府便是。”

    然后便大摇大摆住进了城中首富家腾出来的别院里,毫不遮掩的收了包括余府在内的一大波孝敬。

    他还真说话算话,两日后,果真叫人抬着滑竿来抬余知府往赵王府去。

    余知府其实已经“病愈”到能下地行走了,却也不好立刻表现得生龙活虎康健无恙,只得再三谢过上官体谅,“强撑病体”坐上滑竿。

    而一同前往的,还有刚刚抵达府城的巡抚沈瑞,以及,德州卫指挥使周贤。(未完待续)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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