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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雁九     大明望族txt下载     大明望族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六百九十章 朱阙牙璋(六)

    彰德府城安阳,赵王府

    赵王朱祐棌自从知道临漳的消息便是寝食难安,着急上火嘴边起了一圈燎泡,说话时牵牵嘴角便是钻心的疼。

    他只得一边儿捂着嘴嘶嘶吸着凉气,一边儿有气无力的冲儿子挥手:“不要惹祸,不要惹祸……”

    “不惹祸,祸便不来了吗?!祸已临头了,父、王!”世子朱厚煜咬着后槽牙道。

    朱厚煜是赵王嫡长子,年方十六,自幼聪敏,勤学好问,尤以诗文见长,因文藻弘丽,在彰德府文人圈里还颇有才名。

    赵王一向优柔寡断,世子虽还是个少年郎,却不得不早早成熟起来,如今已是能当得起赵王府半个家。

    只是遇到现下这种关乎整个藩国存亡的大事时,自还是要赵王做主的。

    然这几日赵王做的仅仅是,让才华横溢的儿子写一封又一封文采斐然的折子送往京师……

    “我们倒是等圣旨了,他们没有圣旨不也照样抄了临漳!”世子跺足道,“廖镗那阉奴来了到现在还没来拜见您……”

    宗藩内部倾轧争斗极为频繁,而且更加凶残,赵王朱祐棌先前还不是差点被亲爹朱见灂整死,而其中哪能少得了临漳、汤阴、平乡等诸郡王掺和。

    其实赵王世子瞧诸郡王是不大顺眼的,说实话,收拾临漳他乐见其成,但,绝对不能以“为祸地方、意图谋反”的罪名!

    前者表示赵王府无能缺乏束缚,更直接影响赵王府声誉,作为一个“读书人”,世子还是把声誉看得很重的。

    后者更不用说了,真被认定是谋反,那,看看安化叛乱后,山陕诸藩的下场,就知道赵藩会如何了。

    奈何他这亲爹……

    赵王阖着眼,捂着嘴,只冲儿子摆手,“廖镗不来才好……”

    却是说曹操曹操到,说话间,外头赵王贴身内侍飞也似的奔来禀报,巡抚沈瑞、镇守太监廖镗、指挥使周贤、知府余潘来访。

    赵王猛的睁开眼,捂着嘴的手都不自觉抖了抖,一张脸更白了几分,强稳住心神,问道:“周贤?!可……带着兵马?”

    那内侍也是勉强挤出个笑来,却比哭还难看,“外头报是有一队人马,但在府门外候着,没……没围府……”

    赵王松了口气,愁眉苦脸道:“更衣吧。”

    他扭头去看儿子,还没想好要不要让其一并过去,既想儿子在身边壮壮胆气,又怕这小子口没遮拦的惹下大祸。

    结果世子根本没等他决断,招呼一声,便大步流星出了门,回去更衣了。

    赵王也只好唉声叹气的认了。

    然后,很快,他便后悔了。

    承运殿里见过礼设了座,不等众人开口打官腔,赵王世子已先一步用极是亲近的语气,笑眯眯问周贤道:“表叔怎的来了彰德?可是奉旨来办差?”

    赵王听得“奉旨”便脑子嗡嗡响,奈何素无急智,张了张嘴却不知如何岔开才是。

    那厢周贤已带上了对待晚辈的和煦笑容,温声道:“正是。皇上有旨令沈巡抚总制山东河南军务,我谨遵圣旨,听从沈巡抚调令,方来了彰德。”

    世子笑得无邪,一派天真道:“原来是这么个奉旨。小侄还道是皇上神机妙算,早便防范诸藩了。”

    此言一出,诸人面上都难看起来。

    朝廷防范诸藩也不是一年两年十年八年了,那是从永乐起便一直防着呢。

    只是,这层窗户纸是能捅破的吗?!

    沈瑞、廖镗几乎异口同声冷然道:“世子慎言。”

    赵王险些背过气去,急忙找补去糊那窗户纸,一边呵斥世子,一边向众人表示小孩子家家的不懂事,胡乱听了些谣言云云。

    世子却是压根不在乎,掉过头去盯着沈瑞,皮笑肉不笑道:“这么说,不知沈大人是怎么个奉旨查抄临漳王府?”

    沈瑞淡淡一笑,在他前世历史上,这位未来的赵王德才兼备,是宗室里难得的好王爷,他其实对这位还是有些期许的。不料现下,这还只是个熊孩子。

    没有回答世子,沈瑞只转向赵王道:“下官等此来正要向王爷禀明。下官于武安县平乱,查得乱匪竟系临漳王府豢养,且辅国将军朱祐椋在磁山、磁州更有诸多不法事,事出紧急,下官职责所在,方调周指挥使前来协助执法。”

    世子则再一次抢在父亲发声前,凉凉道:“太祖皇明祖训有云,‘皇亲国戚有犯,在嗣君自决。犯轻者,与在京诸亲会议,重者与在外诸王及在京诸亲会议,皆取自上裁,其所犯之家,止许法司举奏,并不许擅、自、逮、问。’”

    到了末一句,特地咬了重音,死死盯住沈瑞与周贤。

    沈瑞这方转头冲世子拱了拱手,“世子学识渊博。只是,下官记得,祖训中还有一句,乃是,‘惟谋逆不赦’。”

    世子脸色愈发黑沉,厉声道:“沈大人慎言!谋逆重罪岂可草草定论?!大人须知:‘凡风宪官以王小过奏闻,离见亲亲者,斩;风闻王有大过,而无实际可验,辄以上闻者,其罪亦同’!”

    却是一旁廖镗嗤笑了一声,颇有些拿腔拿调道:“世子爷这太祖爷的祖训背得恁是熟呐,只不过嘛,沈大人收拢的案宗也有几箱子,有无‘实际可验’,世子倒也不妨去看看。”

    知府余潘一直悄然缩在椅子里作重病状,此时偷眼去看廖镗,心下暗骂,这该死的阉竖收了恁多礼,却调头向沈瑞摇尾了!哼,沈抄家必是要除尽刘党的,且看这阉竖什么下场!

    世子似对廖镗厌恶之极,只瞪了他一眼,仍冲沈瑞道:“谋逆这等重罪,当由朝廷判定,不是你等几张哪里找来的山匪流民口供胡混过去便可作数的!”

    “私设关卡、伪造关防印信,皆有实物为证。依大明律,亦是死罪处斩。”沈瑞道,“世子放心,下官岂敢‘妄判’宗室,一应卷宗证物皆已递回京师,由皇上圣裁。”

    世子先前只一心想着撕掳掉意图谋反这桩,倒是一时哑然,转而强辩道:“便依律死罪处斩,也不过一人耳,尔等如何敢擅自查抄王府?!”

    沈瑞并不回话,却调头向赵王问道:“朱祐椋私设关卡、榷场已有近十年之久,王爷竟毫不知情吗?”

    赵王一直想插嘴也没插上,真到这会儿轮到他说话了,却又是这等尖刻问题,不由头疼欲裂,张了张嘴,也只能道:“实是不知,是本王失察……那个,本王已上书皇上……”

    世子只能抛开自己的话题,先来为父亲解围,道:“我父王宅心仁厚,亲族皆知,不免被他们巧言蒙蔽了去。且到底相隔两地,先前宗室无旨不得出城,对外地诸府的约束便也弱些。此事一出,我父王也是震惊异常,当即便写了折子进京,这几日也是辗转难眠……”

    沈瑞点头接口道:“早便听闻王爷宽和慈善,此番河南受灾,王爷与世子还曾捐出禄米设粥棚赈济灾民。”说着便问余知府此事。

    余知府只能堆起满脸笑容来,沙哑着嗓子连道正是,倒也说得上是哪里的粥棚,显见来前做过功课。

    廖镗也插口进来,表示自己也曾听闻此事,竟似忘了方才怼过世子一般,又吹捧起赵王父子来,直赞赵王仁义,实诸藩表率云云。

    殿内气氛登时轻松了起来。

    赵王世子到底是个半大少年,再是聪敏,又哪里抵得上这群官场中人,被绕得有些迷糊,愣了半晌方回过神来,心下不由暗骂沈瑞奸猾,岔开话题。

    但这口气一泄,就很难再提起气来掰扯查抄临漳王府之事。

    况且,既沈瑞他们这般夸了自家了,那就是把自家与临漳王府分开了,且又保了赵王府名声,那他还掰扯什么!

    掉头看到明显放松了、说起客套话来的父亲,世子忽然就觉得自己先前有些傻。磨了磨后槽牙,他也不想再说话了。

    廖镗等好一番官场客套,哄得赵王露出笑容来。

    沈瑞方道:“下官此来,一是向王爷禀明临漳之事,另有几桩小事,想请王爷示下。当下顶顶要紧的,便是方才说的赈济灾民。”

    赵王软弱是软弱,却不是个糊涂人,闻言忙道:“都是大明子民,本王身为朱家子孙,自当尽一份力,今岁本王与吾儿禄米尽数捐与府衙,赈济灾民。”

    说着又去看儿子,咳嗽了一声,本想提醒儿子赶紧再圆几句好听的,却见这臭小子眼观鼻鼻观心装起哑巴来,不由气结,该说话时偏不说话了!

    没奈何,只得自家继续道:“腊月正月里,王府再增设几处粥棚,此事由吾儿全权操办。”

    沈瑞一副肃然起敬的模样,道:“王爷仁善慈心,实是百姓之福!只是听闻先前宁府小公子上京,颇带了些护卫,赵府这边也帮衬了些粮草。王爷此番又如此大手笔捐粮,不知道府上余粮可还够,莫要委屈了府中才是。”

    口中说着宁府小公子,他的目光若有若无的扫过那边余知府,余知府不由身子一僵。

    赵王神情也不自在起来,还不是因着那太庙司香!

    他这样的老实人是不图将来有啥的,但也同样不愿得罪一个将来有可能一步登天的人嘛,因此别说粮草,就是盘缠,也是奉上了些的。

    当着沈瑞这等小皇帝的心腹,哪敢说什么继任的好话,他也只能讪讪道:“都是一家子亲戚,便就,嗯,便就帮衬了一二。”

    好在他的宝贝儿子及时开腔帮忙了,世子道:“沈大人放心,王府多少还是有些余粮的,几处王庄或多或少也能调粮过来,我父王也会修书与赵属各藩府,令多捐米粮造福地方。”

    沈瑞拱手道:“下官代百姓谢过王爷与世子!”

    廖镗却又笑眯眯补上一句,“临漳的粮米,想来也可作赈灾之用,也能解一解今冬燃眉之急呐。”

    世子气不打一处来,恶狠狠的瞪向廖镗,到底没忍住,讥讽道:“听闻廖大人刚来彰德便已收获颇丰,可是也要捐出来赈济灾民吗?”

    廖镗非但没有恼怒,反倒一击掌,笑道:“世子倒是真个料事如神,咱家正有此打算。”说着就向沈瑞道:“有不少官吏乡绅也想尽一份心,捐了些钱粮,咱家已一一造册,待王府这边事毕,刚好请沈大人一并收验了吧。”

    世子气得七窍生烟,心下大骂阉竖无耻,明明是刮地三尺,两句话便粉饰成天下第一大善人了!

    又想,搞不好这两人狼狈为奸,姓沈的装模作样收了账册,却并不收赃款,回头做个假账来搪塞!他可要好好的盯着这两个东西,一旦抓到把柄,就叫他们好看!

    余知府心里是万马奔腾,这阉竖出声帮忙向沈瑞示好也就罢了,居然还捐钱粮,是真要投靠沈瑞了?还是看沈抄家来势汹汹暂避锋芒?!这也关系到许多事之后的布局……

    不过,投靠不投靠的,说甚他娘的官绅捐粮米,忒也坑人!镇守太监说捐了,身为知府的难道能干看着?!这一遭又不知道要破费多少!

    沈瑞先前也没想到廖镗能配合到这种程度,嘴上忙着客套赞了廖镗几句。

    他才不会管廖镗此时是不是假意捐粮,便是假的,他也会挤兑廖镗成真捐。

    沈瑞这一路上耳朵里早灌满了廖镗种种刮地皮光辉事迹,便是廖镗之后要投靠张永,他也不会轻易放过,必要让这厮将赃款都吐出来,用以建设河南,“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沈瑞赞完廖镗,又将话题转回到赵王父子身上,“廖大人说世子料事如神,果然如此,下官想禀明王爷的其中两桩事,刚刚世子也都提到了。”

    赵王不免又有些紧张起来,世子脸色也难看起来。

    沈瑞似浑然不觉,兀自道:“一是赵属藩府事,王爷虽也约束诸府,但如世子所言,王爷最是宅心仁厚,不免受人蒙。下官在查临漳案时,也有涉及汤阴等国,少不得要再追查一番了,特来禀明王爷。”

    都盯上汤阴王府了,还来问啥?汤阴郡王和临漳郡王是一路货色。赵王忙着撇清,道:“先前是本王失察,嗯,失察。若各府有犯国法者,本王也决不包庇,嗯,决不包庇!”

    他话音刚落,沈瑞立刻跟上一句“王爷深明大义”,语气可比刚才赞廖镗诚恳多了。

    而后方又慢悠悠道:“另一桩事关王庄。王爷也知,皇上已下旨在河南清丈田亩,不日将在府城清丈各家田亩,当然,也包括王府各处王庄,还需府上配合。此前在临漳审案时,发现有不少隐田以及恶意投献,皆依照国法充公或退还原主,此番若府城若也有,则也需照国法而行。特此禀明王爷。”

    赵王虽不理庶务,但于这些还是心里有数的,有道是马无夜草不肥,支撑这么大一个王府种种开销,只靠明面上那点王庄,如何能够!

    只是,他们左一个深明大义右一个依照国法,他又如何还能开口说不行?!

    赵王只觉得脖子僵硬得厉害,是点头不得,摇头也不得。

    世子则深深看了沈瑞一眼,“沈大人是说,彰德府各家都要清丈?河南各藩府都要清丈?”

    沈瑞故作诧异道:“皇上旨意已下发多时了,世子竟未听闻吗?皇上下旨,河南各府、各州县、各家各户,皆要清丈。”

    说着又向赵王拱手道:“王爷也是为河南诸藩作个表率。”

    世子冷冷截口道:“河南诸国中,我父王既不是年最长者,因为不是辈分最高者,这个表率,赵府不敢领。”

    清丈田亩,那就是在宗室口中夺食,本身禄米便发得艰难,不时有拖欠,再拿走田亩,就真是要逼死逼反宗室了!

    赵府怎么会站到宗室对立面去!世子暗地里发狠,承诺捐粮赈灾已是很给面子了,再提清丈,便是得寸进尺,那真得要御前说道说道了!

    廖镗闻言则沉下脸来。

    当初是刘瑾提出的清丈河南,廖镗作为刘党急先锋已是在开封府撺掇这事许久了。

    而今刘瑾倒了台,但此策却并未废止,廖镗揣摩着皇上心意,便打算继续牟足劲在清丈中立个大功,以洗掉刘党印记,再得重用。

    清丈既要从彰德始,若叫赵藩绊住了,那后面诸王府更难推行了。

    “王爷这是准备抗旨不尊了?”面对拦路石,廖镗眼里满是寒芒,语气森然,真真恨不得立时由抗旨变为谋逆,把赵藩彻底打倒在地。

    “胡……胡说,胡说!”这顶帽子扣下来,赵王又气又急,嘴上都磕巴了。

    赵王世子更是立刻厉声喝道:“廖大人莫要血口喷人!”

    殿内气氛登时又紧张起来。

    倒是一直没出声的周贤打起圆场来,淡淡道:“廖大人也是一心为圣上分忧,王爷亦是忠君爱民,二位都是好心,不过是话赶话说得急了些。”

    周贤在宗室中的地位,在皇上心目中的地位,廖镗都是晓得的,当先只得勉强放缓语气,道:“是下官心急了。”

    世子不理廖镗,只向周贤道:“表叔明鉴。”又挑衅似的望了一眼沈瑞。

    沈瑞竟也不提清丈了,向世子一笑,道:“有一桩事,倒是世子必能为表率。先前皇上下旨颁布了《宗藩条例》,其中有放开入仕之禁一项。”

    世子一脸嘲讽的望着沈瑞,“‘宗室将军、镇国辅国中尉有不愿授封者,可停封禄,与生员一体应试……’”

    这开放入仕之禁也是给低级爵位者的,他是嫡长子又已请封了世子,是天然的下一任赵王,入仕与他有何相干?他作个甚表率!

    却听沈瑞道:“宗室子弟想科举入仕,也要自宗学好生苦读。以世子的才学,进士及第易如反掌,因此,若想立好这宗学,山长非世子莫属。想来各府也有学识渊博子弟愿意下场一试,怕不都要来求世子指点。”

    世子到底是个少年郎,且是个对自己才学颇有自信的少年郎,听得此言,不免心下得意,亦有几分心动。

    他也觉得自己科考必然高中,可惜身份所限不得下场,也是憾事一桩,然若他能教出几个进士学生来,岂不更显他学识!

    虽这般想,但面上仍淡淡的,矜持道:“沈传胪谬赞了。”

    沈瑞又道:“宗学要立,另有一桩,恕下官直言,各府虽有英才,却也难免树大有枯枝,有骄侈罪戾如朱祐椋者,这些人更需宗学使其明礼让、知律法。因而,宗学在延请名师之外,还需请‘严师’来,方见成效。

    “而各府虽各立宗学,但只怕仍有诸多弊病,下官窃以为当设一总揽全局之职,于宗人府挂职,而在河南坐镇,沟通藩府与朝廷。此职任重道远,既需才学,更需才干,非世子这般德才兼备且有担当之人莫能为。”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诧的望向沈瑞,谁也没想到他能抛出这样一招。

    宗藩条例里可是要求宗室子弟皆入宗学,不能通过考核毕业者就没有爵位与禄米。

    若是在各府宗学之上再设一个“总管”之位,专门负责“沟通”藩府与朝廷,那权柄可想而知。

    便是老实如赵王,也不免心动。

    他清了清嗓子提示儿子,却见儿子不知道在想什么垂头不语,便只得自家发声道:“宗学若能立得住,立得稳,此后多出良才,便不入仕,能造福地方,也是利国利民之事。”

    顿了顿,他又补充道:“本王欲拨王庄田亩百倾以供宗学花销。”

    沈瑞赞了又赞,又支招道:“听闻湖广兴王先前就出资建了书院,这几个月也建了宗学,还依民间一些族学做法,以“奖学金”督促宗室子弟读书上进。而山东,衡王也曾拨银拨田资助青州府济世堂等医馆医学堂。种种良策上书朝廷,得了皇上好一番赞许。王爷,也可参考一二。”

    赵王听得连连点头,立时跟着说道:“大善!赵府宗学也当如此。”

    兴王衡王都是明确表示支持宗藩条例的,赵王先前是观望派,而如今出了朱祐椋这个祸害,还是……通过建宗学表示一下支持宗藩条例的态度吧。

    要说上书吹嘘自家宗学建得如何好,那容易得紧,他儿子可是一支生花妙笔!

    赵王看了儿子一眼,道:“这些你且都记牢了,建好了宗学便一一做来。”

    世子似乎想通了什么,抬起头来冲父亲应了一声,转而竟郑重的向沈瑞拱手为礼,认真道:“承蒙沈大人抬爱,厚煜愿意一试。”

    赵王闻言登时放下心来,眉开眼笑的拼命点头。

    沈瑞也微微颔首,还礼客气两句世子过谦了云云,他还是十分看好这个少年的。

    “沈大人在山东广建书院医馆之事,我也有所耳闻,不知大人此来河南,是否也会多建书院、医馆?”世子忽问。

    又道,“赵府虽家底比不得兴府、衡府厚实,但也愿为地方、为朝廷尽一份力,宗学之外,赵府愿再拨些王庄田亩,如那二府般资助书院医馆。”

    少年的眸子清澈透亮,尤其说到书院时,更是眼中光华大盛。

    沈瑞微微一愣,转而笑道:“世子大仁大义。不瞒王爷与世子,下官确有建书院的打算,只不过,可能和世子所想有些出入。”

    “彰德府,乃至河南境内河流颇多,这几年天时不好,正当好好利用河流之利。下官已请了先工部尚书李鐩李尚书出山,还想建几处水利工程学院,专门研究治水修渠灌溉诸般,以利农事……不知道世子对此是否有兴趣……”

    赵王世子静静听完,想了想,扬了扬眉,“愿闻其详。”

    沈瑞脸上绽出个真心实意的笑容来。

    有人想做“教育家”宗室,总比想做“山大王”宗室强上万倍,他将非常乐意推动一把。

    而腊月初,宗室里特别务正业、特别想升级当皇帝的那一位,他的儿子抵达了京师,积极准备着“太庙司香”,向着他的梦想迈进……(未完待续)

第六百九十一章 克绍箕裘(一)

    一进腊月,好似立时便有了些年味儿。

    京中各处商铺年货早早都摆了出来,辽东的山珍、福建的海味、蜀中的佳酿……这全天下的好东西都汇聚到天子脚下来,以图卖个好价钱。

    而京城百姓也是见多识广,随着海贸日益繁荣,海外的东西见得也多了,什么都不稀奇了,想赚他们的银子,也不是容易事。

    不过今年还真个稀奇的,那便是市面上出现了不少牛羊肉,价格竟是十分便宜。

    往年羊肉多自辽东来,自从去年延绥马市重启,京中便多是塞北的肉羊,价格也有下降,但也绝对称不上便宜,不是寻常百姓人家吃得起的。

    更不用提牛肉。

    为保护耕牛,朝廷是禁止私自宰牛的,便是牛病死了,也要上报官府后方能处置牛肉。

    边关牲畜交易,自也是多买卖价值更高的耕牛。

    寻常百姓想吃牛肉,也就只能想想罢了。

    可今年市面上出现的牛肉,多是酱肉、熏肉。

    坊间不免有议论,说是今年边关多处重启马市,鞑子恐是怕大明耕牛多了,故意宰杀了牛直接卖肉过来,忒也黑心。

    说起来一个个都是义愤填膺,但又有谁不是掉过头便欢欢喜喜买了便宜牛羊肉回去!

    百姓其实最容易被满足,只要锅里有肉,便是一个肥年,日里家家飘着肉香,日子也就格外有奔头。

    此时的西苑豹房公廨偏殿暖阁里,也是一阵阵的羊肉鲜香。

    寿哥正围着暖锅子涮羊肉,一双筷子上下翻飞,吃得眉飞色舞,好不痛快,时不时还要叫声好:“鲜得紧,鲜得紧!”

    “可比你孝敬的辽东羊好。”寿哥笑嘻嘻的筷子一戳张会。

    张会也是吃得一脑门子汗,陪笑道:“皇上当年可不是这么说的,想是辽东羊吃得腻了,方觉得塞北羊好。”

    寿哥面上还是嬉皮笑脸的样子,话却颇有些意味深长,“不是朕贪心,这辽东的羊肉固然也好,但,还是比不上北疆的呐。”

    张会夹着肉的手不免顿了一顿,很快又十分自然的送肉入口,边大嚼特嚼边笑道:“皇上圣明,重启马市,方令臣等有幸尝得此等美味。哎,真盼着能日日吃到!”

    便又调头冲庞天青笑道:“这便有劳子阔了。”

    庞天青也陪在席上,只是可要比这两位吃得斯文多了,闻言从容撂筷起身,冲寿哥行礼道:“臣必尽全力……”

    寿哥连忙挥筷子摆手,不满道:“没外人,说这些恁是无趣!坐下坐下,快吃快吃。”又指张会,“这厮可是大饭量,你再不吃便被他抢没了。”

    庞天青一笑,再次行礼落座。

    边关各处马市重启后,四夷馆作为“翻译机构”也有分支入驻当地,更是将触手进一步伸向草原。

    庞天青因统管此间事务而地位不断提升,明面上官职也已是翰林侍讲学士,他妻子蔡洛更在上个月被封了郡君。

    当然,在不明真相的外人眼中看来,这些皆因淳安大长公主府。

    淳安大长公主夫妇一直全力支持皇上的所有政策,尤其是宗藩政策的推行,作为宗人令的蔡驸马功不可没。

    皇上投桃报李,给他们孙女个郡君也算不得什么。

    而本来侍讲学士品阶便不高,彼时又是各路人马瓜分阉党位置之时,庞天青背靠大长公主府,晋升一两级实属平常。

    心有妒意的人也少不得说上几句酸话。

    庞天青素来豁达,从没理会过那些非议,只将全部心力都用在九边。如今皇上意在北疆,他也正可一展抱负。

    “今年会有大批牲畜,原也在意料之中,只不过还是比臣等先前预估的要多。”庞天青遂说起边贸的情况。

    当初鲁商在辽东马市大批收购牲畜,致使靠近辽东的部落在卖自家养的牛羊之余,还靠着做二道贩子赚了个盆满钵满。

    消息传遍草原,诸部无不眼热。

    所以当延绥马市重启后,不少部落试探着过来交易。

    在杨一清、沈瑞等人推动下,大明一再放宽牲畜交易限额,又严格管理市场秩序,使价格相对公道,严防欺诈抢掠等行为,草原诸部在交易中换到了大量生活物资,尝到了甜头,回去便着手扩大养殖规模。

    从前养殖规模受限,是因为秋冬牧草短缺,养不活那许多牛羊,最后宰杀也是浪费。而今可以在入秋之前便将多余牲畜卖给大明,换来过冬所需的米粮布匹,那还犹豫什么!

    消息传开,不止一个部落扩大了养殖,而今年又多开了宁夏、大同马市,因觉来的商人多,必然能卖更多牛马,不少部落是将族中能卖的牲畜都赶了来边关,准备大赚一笔。

    结果却是大量的牛羊聚集,导致价格大幅度跳水。

    可恁多牛羊带回去也养不过这个冬天,所以基本上只要不赔本,牧民捏着鼻子也都卖了去。

    而大明商人们买时候是高兴了,却还要考虑运回去这一路上的草料人工成本——今年大明多处大旱,草料价格也上涨了不少。

    在大明不能随意宰牛,在草原上可不犯法……所以,许多牛羊就这样变成了好存放的腌肉制品。

    这实惠,也就落在了大明百姓身上,丰盛了年节的餐桌。

    但,谁也不是傻子,哪个部落肯费力养大牛羊来便宜大明百姓?

    这暖阁内没有外人,庞天青便直言回禀,“虽则今岁牛羊多且价廉,咱们占了便宜,但如此一来,明岁草原上养牛羊的怕要少了。”

    “尤其,草原上刚刚传回来的消息,今冬天暖,至今不曾有雪。”

    皇上只叫了他和张会来,自不是单纯让他们来共享美味羊肉的。庞天青也不是那等报喜不报忧的人。

    张会闻言,掂了掂手中筷子,默默叹了口气。

    他在辽东数年,深知这话背后的含义。

    冬日若是少雪,翌年草原上十之**要旱的。

    那可就不是明年交易的牛羊减少的问题。

    以草原诸部属狼的脾性,一旦大旱缺少粮食,必然是要犯边劫掠。

    恰庞天青也在这时道:“臣曾写信给沈恒云,聊过此事。臣等都担心,一旦塞外觉得从马市中得不到他们想要的,只怕会再起兵戈。”

    张会心下一叹,边镇当然十分重要,但对于当下有杨一清镇守边关、又有强大军械利器的大明,鞑虏来犯边是占不到什么便宜的,他并不担心边关,而是,担心朝中。

    只要有鞑子犯边的消息,朝中肯定又要一场唇枪舌战,会有一大批人跳出来义正言辞要求关闭马市。

    在扫清山西诸藩、刘瑾一党的势力后,未待朝中诸公反应过来,小皇帝的人已是迅速补全了马市这边的空缺,将马市牢牢掌握在手中。

    边贸利润如此丰厚,诸公却连边儿也没沾到,如何会甘心,自然是要搅和搅和的。

    张会如何肯让这样的局面出现,且不说他们花费了多少心血才让马市有了如今的繁荣,单论一旦马市关闭,鞑虏没处弄米弄布,只会变本加厉来劫掠,那才真个是后患无穷。

    撂下筷子,张会郑重道:“皇上,马市这边,万不能关停,相反,还得继续扩大交易品类,不止让他们卖马牛羊,牛皮、羊毛种种与我们都有用处——山西武学那边军械研究正用得上牛皮,听闻今年活牛都成了酱牛肉,牛皮倒让他们收了去,正是便宜。沈二那边羊毛纺织工坊也有模有样了,他如今到了河南,也是要在建工坊的,离着山西还近,羊毛运来便宜……”

    他拉拉杂杂说了一通,那边庞天青只是默默听着,观察着寿哥神色。

    寿哥则没有丝毫停顿,该吃肉吃肉,该喝汤喝汤,好不容易嘴巴腾出空儿来,才一撩眼皮,问庞天青:“可是有人提了西北监军人选?张永?谷大用?”

    庞天青眼皮一跳,忙道:“并未。并未。”犹豫了一下,还是道:“只是内阁老先生们也觉边关当提防鞑虏才是,莫要因着马市获利而放松了警惕。”

    寿哥忽然绽出个笑容来,道:“若是真有鞑子犯边,朕便御驾亲征,张二,听说李延清那边新出了不少军械,还没处练手?”

    唬得两人慌忙站起来,齐齐跪下叩首,皆道皇上万万不可。

    土木堡一役给大明留下了太深刻的教训,大明臣子是片刻也不敢忘的。

    尤其当今比英庙还爱玩闹,且,他还没兄弟没儿子!真有个万一可没人接这江山!

    刚才喝下去的热汤都变成冷汗,打湿了两人后背衣衫。

    寿哥不以为然,摆摆手,道:“朕说说罢了,真要御驾亲征也不是一时三刻就走的。”

    跪着那俩人都快趴地上了,近乎哀求道:“皇上三思,万万不可呐。”

    大有寿哥不放弃这念头他们就跪死在当场的架势。

    寿哥无奈道:“罢了罢了,朕不说就是了。爱卿们快快起身吧。”

    两人这才起身,擦擦额头冷汗,重新入座。

    寿哥又提起筷子来涮肉,淡淡道:“张永,得留在京中,护驾。”

    二人都是头皮一紧,复又起身。

    一个躬身道:“是,臣明白。”

    另一个道:“臣定加强京师护卫。”顿了顿又低声补充道:“那位,一举一动,都在锦衣卫监控中。”

    寿哥不由讥讽一笑,调子拖长,“朕那远房小堂叔呐。”

    论辈分,宁王是和宪庙是一辈儿的,是寿哥的叔祖,他的儿子都是寿哥的叔父。

    当初选这太庙司香之人,乃因“青宫尚虚”,要“择亲王亲而贤者一人司香,俟笃生圣子,遣还封国”——既是说要为皇上引个儿子来,辈分且不论,总要找个童子来罢,找个年纪比寿哥还大的表叔来引圣子可就真说不过去了。

    所以宁王府便派了这半大孩子上京来——这位小公子在家中行四,今年虚岁才十二,虽是庶出,但因着年纪最小,生得最好,嘴儿最甜,深得宁王喜爱。

    这小四公子还没踏进京城,那“异色龙笺”的传言便满天飞,如今人到了,吹捧都是“谦恭”“孝顺”之词,那是铁了心抛开辈分,往孝子贤孙上推了。

    在上殿面君奉上那五万两银子时,小四公子还道因自己未曾受封出阁(依例宗室年十五才请封爵位。出就藩封则称“出阁”),故此在家只按排行称呼,连大名都没有的,想请皇上赐名。

    寿哥和颜悦色笑纳了那五万两银子,当场下旨明春动工修缮弘德殿,却一口一个“小堂叔”,生将赐名给堵了回去。

    侄子给叔叔赐名?虽是天子,也没这规矩!

    虽在殿上遇挫,但那位置在前头吊着,小四公子当然不会轻易放弃。

    这些时日他正仗着年纪小,频频在京中各处公主府走动,还颇得仁和大长公主、永康大长公主等青眼。

    而寿哥身边,钱宁、臧贤之流没少吹风说宁府好话,朝中亦有人上书夸赞小四公子,各种暗示太庙司香的礼仪可着手准备了。

    寿哥则冷眼看着这起子人上蹿下跳,折子一律留中,不管谁来说什么,他始终只是笑而不语。

    这会儿当着两个心腹的面,寿哥才一脸讥讽道:“他还往寿宁侯府、建昌侯府送了东西。”

    虽没下话,但显见的,太后那边也是有人同他说了什么。

    张会、庞天青都低着头不好接话。

    其实宁府往朝中文武重臣家中送礼已不是一年两年了,淳安大长公主府、英国公府也都收过,而且今年节礼尤重。

    当然,这两府都是小皇帝心腹,自不曾欺瞒皇帝,有一部分东西还进了皇帝内库。

    寿哥也没有让他们接话的意思,随意的挥了挥筷子,招呼两人道:“怎的又站着?坐下坐下,吃,吃。”

    张会暗暗松了口气,转而道:“也就这三两日,临漳的人就该到了。”

    这说的是“谋反”的临漳郡王朱厚炣、辅国将军朱祐椋等人即将押送抵京。

    从河南到京师,这一路走得颇急,就是为了赶时间。

    有这谋反的藩王在那里戳着,那起子跳着脚喊找宗室藩王之子太庙司香的,想必也会安静点。

    寿哥微微点头:“沈二素来会踩点儿。”

    张会笑道:“沈二还有一招儿,正要臣代为向皇上禀报,看可行与否。”

    寿哥佯作抬脚欲踹,笑骂道:“你还卖关子,快说!这个沈二,怎的不写札子上来!”

    张会笑道:“却是不好写札子的。他先前不是上书说赵王世子颇有文才么,这不,这又叫人快马送了一沓子其诗作文章来,准备在他家那几处书坊印出来,满京城发一发。”

    寿哥呆了一呆,随即拍案大笑,“这个沈二!亏他想得出来!”

    随即煞有其事的端出一副学究模样来,向庞天青道:“你们翰林院年下总有赏梅赏灯的诗会吧,正可赏一赏这新诗集嘛。”

    庞天青含笑应是,表示这几日就会向同僚友人推荐。

    这位青年才俊世子爷诗集一出,仕林一捧,那十二岁只懂“谦恭”“孝顺”的小毛孩子就得靠边儿站了。

    听得寿哥笑道:“这次临漳出事,赵王虽管教不利,但难得他一片忠心,深明大义,不包庇叛逆,又捐出禄米为地方赈灾出力,兴修水利、广建学堂医馆,实是贤王,当好生褒奖才是!等那边诗集发出去,朕便赐些东西与赵王世子,再涨一涨赵王禄米。”

    张会、庞天青相视一眼,皆道皇上圣明。

    得,赵王这贤王名头也稳了,这几样造福百姓的业绩拿出来,宁王那“贤王”可就不够看了。

    有这样一位德才兼备的十六岁赵王世子珠玉在前,谁还会闭着眼睛瞎喊宁府小公子堪配太庙司香?!

    “沈二果然没让朕失望。”寿哥满意的笑道,又吩咐张会,“回头你挑几个得力人去帮沈瑞。这次临漳事出突然,咱们先前也没料到,有些事,沈瑞这身份,到底不妥,朝里那些人少不得要聒噪,还是锦衣卫去做稳妥些。”

    张会心知寿哥这是收拾宗室上瘾了,不知道又惦记上哪一位,河南宗藩着实不少,宗禄也是勒着财政脖颈的一条粗绳子,若真能收拾了那些祸害百姓的宗藩去,造福地方不说,也是为河南财政松绑。

    既要收拾宗藩,那就得选几个胆子够大的人了。

    张会这边盘算着,那边寿哥又交代此一番临漳抄没的钱粮、土地都划拨地方作赈灾用,以后若再有此等情况一概照此办理,这却是要借庞天青的口给内阁通个气了。

    皇帝不往内库里划拉东西而是造福地方,内阁也没不同意的道理。

    寿哥又让张会催蒋壑速去河南汇合沈瑞,又叫庞天青用淳安大长公主的渠道传口谕给周贤,这次做的不错,暂时不用离开河南,先配合沈瑞平定河南“匪患”再说,还空口许下个总兵来,以期周贤好好配合。

    还让庞天青与沈瑞多联系,就大同马市这边贸情况想个对策,写了条陈递上来云云。

    席上气氛越来越轻松,寿哥边吃边问张会道:“游小五婚事可定了?那日听游驸马提了一句,可是想在明年完婚?”

    张会笑道:“臣家长嫂也急着呢,只女方家说想多留闺女两年,她也不好催,还说让臣变着法的问问沈二呢。”

    当初淳安大长公主做媒,游铉与福姐儿定下亲事,寿哥也是乐见其成的,还曾赏过东西。

    当时两人年岁都小,这成亲便也不急。

    后山东开海,寿哥便将心腹游铉放到了天津卫,这几年历练下来,游铉已是能独当一面了。

    头年福姐儿及笄了,游驸马府便开始频频往沈瑛府上商量婚事。

    只是沈家疼惜女儿,总想多留些时日。

    而今年先有安化王造反,后有刘瑾倒台,朝堂动荡,两家人既是想把婚事办圆满了,便不会择这等混乱时候。

    但转过年来游铉都二十了,驸马府如何不心急。

    寿哥听得乐不可支,感慨道:“这转眼小五儿也到了盼着娶媳妇的年纪了!你去和沈二说,他好好干,明年秋收见着河南情况好转,朕便许他回京送他妹子出阁。”

    咸宜坊一处宅院,密室书房里

    “啪”的一声,一本诗集册子被掼在地上,又被人狠狠踏上几脚。

    奈何这书装订结实得紧,竟未散乱,只是好端端的雪白书页被踩得乌七八糟。

    宁王府留在京中主事的幕僚苗先生垂手站在一旁,大气都不敢喘一下,额头已是一层细密的汗珠。

    那人犹不解恨,又将桌案上的茶壶茶盏统统掀翻,听得清脆碎裂声响,才喘着粗气坐下来,又踹了一脚凳子,咬牙切齿道:“沈家小儿,竟敢一再坏王爷好事,真真找死!”

    说着又瞪向苗先生,道:“你在京中这么多年,还弄不死一个小崽子,由着他越做越大,干什么吃的!”

    这话说得恁是难听,可苗先生面上也不敢有丝毫不满,诚惶诚恐道:“学生当初也没想到一个小毛孩子能走到今天这步……”

    眼前的这位小李先生乃是宁王身边一等一的红人李自然李真人的俗家侄儿,深得宁王信任,被遣派来辅佐小四公子。

    听说,还是有些神通的……

    苗先生可得罪不起这人,是半分不敬也不敢露的,但也委实不肯背这个黑锅,因道:“当年,咱们主要对付的是张永和王守仁……这小子,主要还是巴结住了上头那位,被破格提拔……”

    小李先生冷笑道:“张永倒是让你弄出京了,结果怎么样,现在风风光光回来了,还把刘瑾给拔了!王、守、仁!你还敢提他?!他倒是在南京没动弹,这些年净和咱们作对了!!苗同江,你他娘的到底是哪头儿的?!”

    苗先生擦着额角的汗,不敢接茬。

    小李先生一拍桌子,道:“破格提拔!破格提拔到通政司的时候你就该做了他!还留着他!怎么样,他娘的都敢来抄了王府的产业了,你竟还留着他!还由着他出京!”

    说着脚下一挑,便将那踩得脏污不堪的诗册子踢向苗先生,“由着他整出这么多事儿来!”

    那书带着劲风撞在苗先生小腿上,疼得他一趔斜,却也不敢说什么,身子抖了抖,喏喏解释道:“学生真真已布置了,未成想他走得急……也没想到,他没走文安……”

    小李先生怒极反笑,哈了一声,吼道:“合着他没走文安,走了武安啊?!”

    苗先生头垂得更低,心知其实沈瑞走文安县也是没用的。

    沈瑞出京之后是什么护卫配置,高文虎又是何等战力,小李先生在武安县布置得那样周详,还不是个把时辰就让沈瑞一众人杀得大溃,文安县不过几个小毛贼,都不够人家塞牙缝的。

    因提到了武安县,小李先生也是一阵阵的窝火。

    他是抢破了头才挣到这保着幼主上京机会的,自是雄心勃勃想做一番大事业。

    奈何幼主聪明是聪明,可离神童还差得远,诗文书画都拿不出手,没什么扬名的本钱。

    他本想着下一步好棋,给那本就熊熊燃烧的河南再添上一把火,既是乱了那人的江山,也能趁机运作一番为幼主博些美名。

    哪知道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来,姓沈的一番蛮干生生毁了他这盘棋,不仅逼得他许多招数没使出来就匆匆带了幼主离了河南,竟还有本事把这把火变成一盆水,泼了他个透心凉,给他添恁多绊子!

    他不由得大骂朱祐椋,“真真是个废物!给他脸他都接不住!也就配当个地痞山贼!”接着又骂彰德府知府余潘中看不中用。

    看着被踢远了的诗集,更是一砚台摔过去,大骂赵王:“这种窝囊废也敢出来捡这现成的便宜?!做他娘的春秋大梦!等这边腾出手来,就叫他知道知道厉害!那位置不是随便阿猫阿狗哪个都能肖想的!”

    小李先生发威半晌,才算出了口恶气。

    看姓沈的这布局,是想借着这盆水浇熄了河南的大火,哼,想得美!叫他有命看河南火灭?!

    “那起子御史都是废物。”小李先生敲着桌子,“你得再去寻一批得用的来。”

    苗先生苦着脸应着,小李先生说得容易,能养下几个御史哪里是那么容易的事。

    而且,他其实没少发动御史弹劾沈瑞,尤其这次沈瑞胆大包天,未有圣旨就抄了临漳王府,朝中本也有人上书弹劾其肆意妄为引得宗藩不稳的,苗先生没少在其中推波助澜。

    只是姓沈的竟将“谋反”做成了铁证,这些证物证词又极快的送进京师,其又有个礼部侍郎的身份,那些人才不得已闭了嘴。

    “那个张鏊也是个废物,让他办丁点儿事也办不好,亏得王爷那般器重他。”

    听得小李先生这话,苗先生低声叹道:“本想借他挑一挑谢家,原还顺利,没想到那位竟把沈理弄回来了。想来是为了把沈瑞放出去,才收了沈理回来,没准儿也是防着沈家之意。沈理不在湖广,对咱们也是好的。只是沈理到底是张鏊岳丈,这一回来,只怕压得张鏊动弹不得了。”

    他与张鏊还是有些交情的,不想张鏊被小李先生穿了小鞋。

    小李先生却冷笑一声,道:“防着沈家?给沈理个尚书来防沈家?少拿这种话来搪塞!

    “沈理回京,正正好,送上门来与你,动不了沈瑞,还动不了沈理?

    “正好也试一试张鏊忠心,这小子精明得紧,得了王爷的好处,却不想为王爷尽忠,哼,天下便宜事都叫他占尽了。”

    苗先生一惊,“这,这,这种时候……还是小公子的大事要紧,若做了沈理,再节外生枝……”

    “谁说这会儿就要做了沈理?!蠢货蠢货!”小李先生恨不得伸手去打苗先生一巴掌,只可惜苗先生站得离他甚远。

    他招了招手,苗先生硬着头皮上前,却被他一把揪住领子拉近,咬牙切齿道,“自然是小公子的事头等要紧!你得想法子让沈理为咱们的事儿出力!你让张鏊他去……”

    如此这般说了一番,苗先生脸色阴晴不定,并没有立时赞同。

    小李先生也不催,松开了手,悠然往椅子上一靠,道:“当然,也没指望他喊两嗓子就能成事。不过既能为咱们所用,又能敲打敲打沈瑞那厮,何乐而不为。天家的事儿,还得指着天家的人——张家那边素来贪财,你得多多送礼去。”

    又啧啧两声道:“瞧瞧,同是沈家的状元郎,看看沈理,再看看沈瑾,张家能不窝火?不正是你施展的时候?”

    苗先生垂头道:“张家大门倒是好进,尤其建昌侯那边,银钱来者不拒。只是,张家如今在皇上跟前说不上什么话,不然沈瑾也不会只是现在这个官儿了。”

    小李先生却露出个笑容来,咂着嘴道,“这不和,更有不和的用法。那你说说,太后就不想要个孝顺孩子吗?有孝顺孩子在眼前比着,那个不孝顺的,是不是也得收敛着点儿?你得揣度太后的心思。这太后的话,有时候比什么都顶用。”

    苗先生略有迟疑,他又不是傻子,岂会想不到这里,只是有皇上在,太庙司香这种事,全然轮不到太后做主。太后的话,皇上不听,那就干脆没用啊……

    小李先生却郑重道:“张家这条线无论如何不能断了,还得让一些人知道,咱们与张家是来往密切的。懂吗?”

    苗先生忙忙应是,他也是一直这般做的,那毕竟是太后,这杆大旗有些时候是很好使的。

    说到宫里,小李先生又问:“宫里钱宁、臧贤那两个蠢货是不是失势了?说话一点儿用也不顶!这宫里面,你也得另找人才行。”

    他也不无惋惜,当初刘瑾在时,说话还是顶用的,王府护卫都是靠了刘瑾进言才过了明路的。可惜,刘瑾死得太早了,不然现在也不会这样费劲。

    苗先生道:“自从刘瑾倒了,钱宁也是夹着尾巴做人,想来也不敢多说话。臧贤倒还是能说得上话的。学生也在找人了,张锐之外,御马监张忠那边又引荐了一个张雄,如今在司礼监正得用。”

    小李先生刚刚露出点儿笑模样的脸又冷了下来,呵斥道:“你少叫张忠去进言,张忠还有大用!若折了他,你有几个脑袋来赔?”

    顿了顿,语气略有缓和,“东厂没洗干净前那人只怕不会用,张锐就先放着吧,叫他多竖起耳朵来听消息。司礼监倒是好的。

    “苗逵老得快进棺材了,他们会重选个监军的,叫你的人推一把,把张永弄走。

    “张永如今这个爵位还坐不稳,也需要点儿战功来稳一稳,西北他还熟,推一推,他会去的。这边司礼监的人不就派上用场了。”

    苗先生心下腹诽,张永刚刚掌了司礼监,岂会这种时候舍下?爵位得了就是得了,哪儿有什么稳不稳的说法。且比起司礼监的权柄来,爵位不过是空架子罢了,又算得什么。

    想归想,他也是打定主意绝不直说出来的。

    听得小李先生问:“天梁观那边呢?”

    苗先生忙道:“那几个管事的都搭上线了,只是那天梁子油盐不进……”

    小李先生自小跟着道人叔父李自然,僧道的一些手段再是清楚不过,心下冷笑,不过是不见兔子不撒鹰。

    却是摆出一副世外高人的姿态来,乜斜着苗先生,不屑道:“听说那是个金丹派的高人,岂会搭理你们这样的俗人。”

    直噎得苗先生干咽了口唾沫,垂头不语。

    小李先生这才理了理道袍袖口,慢条斯理道:“来京数日,一直俗务缠身,也没得空闲,你去备上东西,回头我去会一会这位道友。”(未完待续)

第六百九十二章 克绍箕裘(二)

    在灾荒、匪乱阴影笼罩下,河南寻常百姓哪里还有心情想那年节,愁云惨淡,处处萧条,又哪里有年节的样子,真真是年关难过了。

    好在彰德府那边传来巡抚大人开始赈灾的消息,总算让人提起些精神来。

    底层百姓灾民都是盼着巡抚大人早日来自家府县。

    偏巡抚大人迟迟未到,好似消息一直都是说彰德府彰德府,百姓心里焦急,不由纷纷揣测。

    不可避免的,一些恶意流言掺杂其中,悄然传播开来。

    “沈巡抚这番到了河南每两日,手里便攥上大笔金银、粮米、田亩,这是要做什么?”

    “逼着略富裕些的捐粮捐钱赈灾,他倒成了百姓口中的沈青天,分明就是收买民心,意图不轨!”

    且听这阴阳怪气的调子,便知不是能从百姓口中说出来的。

    再看看沈瑞来了河南便朝临漳王府动手,又强力推进清丈田亩,先就把赵国属下诸藩府隐田扫了一遍,也就不难知道这些话都出自何人之口了。

    万东江听着这些流言,不由心惊肉跳,虽已经派人快马加鞭给沈瑞那边送信去了,却忍不住和田丰商量要不要做点儿什么事。

    临漳王府被平后,万东江守磁山的任务便也结束了,沈瑞便派他跟着田丰一起,往河南其他府县去探路,筹备建八仙车马行和顺风标行的河南分号。

    他们这条线是往怀庆府来,走河南府、汝州、南阳府;而杜老八那边则启程往开封镖局去打招呼,再往归德府、汝宁府铺路。

    “在这边道上做买卖的兄弟,也是识得几个的。要不……”万东江比了个搅水的手势道。

    他一直也与道上人联系,既为多招揽些人手,也顺带为沈瑞打探为乱的各路匪寇虚实。

    田丰在山陕呆了几年,与赵弘沛、李熙这样的公子哥一处,没少与官场上人打交道,对这样的政治手段十分了然。

    因此浑不在意安慰万东江道:“放心,二爷心里有数呢,那起子也就这点子手段。当年在山东比现下还凶险呢。”

    又叮嘱道:“你也记住,往后遇事儿别慌别急,不要自己琢磨琢磨就动手,听着什么立时就叫人送去给二爷,二爷那边有了话你再动手。咱们到底是江湖人,不懂官场那些弯弯绕,可别好心办了坏事儿才是。”

    万东江连连点头,心下记牢,沈二爷这是将整条河南的顺风标行都交给他了,何等信任,他万万不能给办砸了。

    田丰又压低声音道:“这流言,少不得郑府那位掺和,咱们本也要往街面上几处拜山门,正是让他们给打探打探……”

    怀庆府的郑王先前殁了又膝下无子,其堂弟朱祐檡请袭亲王爵,又没少在朝中活动。

    郑王一系素不招皇家喜欢,恰赶上当时宗藩条例出台,自然是“无子国除”。

    没能成功升为郑王的东垣郡王朱祐檡花了恁多银子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如何肯甘心。

    而那首倡宗藩条例的沈瑞,又来清丈田亩,真个新仇旧恨撞一起去了,不生事才怪。

    万东江忍不住道:“这要是天下藩王都跟赵王那般就好了……”

    田丰扯了扯嘴角,万东江不知内情这般说也不奇怪,遂他到底也没说什么,只是一笑。

    这一个月来赵王的名声可是来了个天翻地覆的变化。

    先前临漳王一系造反了,竟引匪来攻县城,害死百姓无数。

    后又曝出临漳王汤阴王等诸藩府为祸多年,连带着安阳城里先赵王还在时那些祸害百姓的陈年旧事也被翻出来。

    因此在民间,赵王府声望一落千丈。

    自打沈巡抚往赵王府去了一趟,赵王府就开始行动起来,全力挽救自家形象。

    先是捐出大批米粮来赈济灾民,又带头力挺积善堂——赵王父子捐出两年禄米用于积善堂行善。

    而后赵王世子出面联络了府城内外几家有名的医馆,针对灾民流民和贫苦百姓开展义诊,并免费提供基本的药材,一切花费都由赵王府承担。

    他还承诺未来两年内将在各州县均建一所医馆,每月定期义诊。

    同时撂下话来,赵王府已将城外三处风景好的庄园捐出来,与府衙合作,兴建一所书院,一所医学堂,一所工程学堂,并捐出庄园所带百顷田地供给诸学堂花销。

    书院还则罢了,那只有读书人会感兴趣。

    那两处学堂却实打实是民生工程——医学堂、工程学堂均面向全体彰德府百姓招收学徒,包食宿,还有一定的工钱,出师者各处医馆、王府名下产业将优先雇佣。

    出师什么的都是后话,单就这学徒期间管饭给工钱,莫说在荒年里格外动人,就是寻常年景,一般的百姓人家,能省出一口人的嚼用来,还能拿工钱回来贴补家用,那都是天大的好事了。

    此举一出,立时在民间引起一片叫好声。

    家有半大小子的百姓人家哪个不动心?!

    只是那学堂还在修缮中,据说总要过了年才能开始招人,要不然只怕赵王府日日都要被带着孩子上门来求恳的百姓们围个水泄不通了。

    如此一番操作下来,赵王府的名声总算扭转过来。

    腊月中旬,京中圣旨到了,先不痛不痒说了两句让赵王日后对藩府多加约束的话,随后便是大肆褒扬一番赵王宅心仁厚、爱惜百姓、为君分忧,又夸赵王世子文采出众、德才兼备云云,赐下庄田百顷,又给赵王父子俩加了禄米。

    尽管这御赐庄田就在临漳县,根本就是从临漳王府那边抄没的,且清丈田亩后,赵王府交出去的土地比这多数倍,所加禄米相比他们的“损失”更是少得可怜,但……这到底是圣旨褒奖,赵王这贤王的名头是坐实了。

    赵王世子的才名也传播出去了。

    尽管世子本身并非虚荣之人,可到底还是个少年,得知自家诗集在京中仕林得了好评,还是极开怀的。

    由此他也越发想做一番事业。

    首先就是得建个能比肩山东蓬莱书院的大书院!

    少年人一腔干劲儿,先前拟好几个风雅的书院名字这会儿瞧着都嫌俗了,忙就筹备着年下设宴请文士朋友们来,集思广益想个足够大气的!

    赵王见皇上不再追究是否牵扯入临漳反案里,也是松了口气。

    旁的事儿他巴不得一概不管,全权交给儿子处置去,只觉得花些银子行善实算不得什么,也是为自己积德了。

    待到山东来的粮车驶进彰德府城,赵王府的声望空前高涨——

    满载的粮车,重兵押运,无不吸引着百姓的目光,原本有些冷清的街面上很快挤满了看热闹的人群,自有那胆儿大的好事者高声询问。

    押运粮车的兵士带着浓重的山东口音表示,乃是沈巡抚大人从中调度,赵王府出银子往山东去买的粮米!

    又称也有部分是山东即将来彰德帮忙指点种田养蚕的富商雷大善人、陆大善人等大善人们捐的。

    围观人群登时沸腾起来,喊“沈青天”的,喊“赵王府大仁大义”的,喊“山东富户办事体面讲究”的,不绝于耳。

    往预备仓去的路上,果然又有赵王府的大批管事家丁过来引路,点验粮米。

    可见果是赵王府买的粮,百姓们交相称赞,临漳王府汤阴王府做的那些恶,再没人算在赵王府头上,反倒都说赵王府大义灭亲又心系百姓云云。

    赵王世子见王府名声日益好转,不由心花怒放,也越发舍得花钱,日日催促医馆学堂早日建起,又亲自往各处赈灾点去看施粥舍米可有敷衍,真个要做将贤王做到底了。

    此番随着山东粮车一道过来的,还有沈家三房四老爷沈涟,并山东数家富户。

    当初沈瑞经营登州时,正是沈涟带着松江府一干织匠北上,帮着沈瑞建起登州的鲁班学堂和织厂,此后沈涟彻底落户登州。

    无论兴建船厂还是开发海岛、改良晒盐种种,沈涟都有深度参与。

    现下登州乃至山东已走上正轨,而沈瑞来河南“赈灾”又是如当初一般的“开荒”活计,沈涟自是紧着过来帮忙。

    这次头一批来河南的山东豪商,也是当初在登州最早投靠沈瑞而发家的几户大商家,陆家、雷家、韩家、秦家。

    雷家擅经营山地,秦家擅长田地耕作,这两家都是沈瑞点名叫派人过来的。

    两家不敢怠慢,都是家主亲自过来的,雷老爷带着赘婿李兴田,秦二爷带着长子秦培,显见都是响应沈大人号召要在河南做大产业的。

    他们不仅是听从沈瑞吩咐,也是极为相信沈瑞的目光,当初偏远的登州那样境况都能有如今的繁华,何况中原腹地河南!

    陆家已是同沈瑞深度捆绑,相帮自不必说,只是沈瑞书信到山东时候陆家十六郎在辽东还未归来,陆七老爷便将大女婿刘广南和另一个族中子弟陆二十三郎派来帮忙。

    至于韩家,主要营生乃是养海船捕鱼、圈海养海鲜,顺带经营大酒楼,典型的靠海吃海,和河南这内陆行省全然不搭。

    但韩老爷子却是个通透人,直说沈大人的事儿韩家可不能落在后头,左右冬日也不能出海,他便将韩三老爷韩四老爷统统派了过来。

    说甚江里打渔、水泡子里养鱼那都是一般套路,叫俩儿子好好琢磨琢磨,实在不行在河南开些个酒楼驿店,也是替沈大人分忧了。

    韩三韩四都是愁眉苦脸,河南这会儿灾荒吃饭都是问题,还开甚酒楼呐?!

    但韩老爷子那可真不是一般的暴脾气,是真能抡起拐杖追着儿子往死里打的主儿,谁敢反驳!紧忙的跟着诸家来了。

    既是来帮忙救灾的,众豪商又不差银子,自也筹集了一批粮草。

    只是河南匪祸横行,众人怕有不测,即便顺风标行也保不住恁多粮车,都斟酌着是否等蒋壑那边大军南下时,请卫所兵士护送一段与大军汇合便好了。

    待到了东昌府,恰遇沈瑞安排的人带着赵王府管事筹粮,而平山卫也由周贤打好了招呼,调出大批兵卒护送这批粮草。

    众豪商大喜过望,忙将粮车并到一处,在兵士护送下一并来了安阳。

    他们抵达安阳时,沈瑞已往卫辉府去了,彰德府衙这边由新任通判接洽相关事宜。

    而这位新任通判不是旁人,正是沈琇。

    却是那日武安县解围之后,高文虎便即依照规矩将详细战报递回京师。

    像武安县官民一心死守县城这等英雄事迹最对寿哥的胃口,自然要大书特书,也是为这场战役中的生者求嘉奖、为死者求抚恤。

    寿哥看完果然大为赞赏。

    而沈瑞同时也上了密折,提及巡按御史杜旻、知县沈琇发现临漳王府辅国将军朱祐椋不法事,能迅速平了临漳王府这“叛乱”,此二人也有功。

    只不过,杜旻身为巡按御史却弃城而逃,那是罪加三等。

    且这人当年可是找过皇后娘家夏家晦气的,寿哥对他印象极差,勉勉强强给他个功过相抵,只是这官儿也是一撸到底——都不顾百姓了还做什么官儿!

    而对沈琇这样能尽忠职守的好知县,寿哥自是要好生嘉奖提拔的,亦是要树立个好榜样。

    彰德府同知已空着许久了,先通判何汉宗一直以来考绩上上,在赈灾中也是没少出力,遂被升为同知,而沈琇升了通判。

    自然,武安县县丞升了知县,主簿、典史俱都升了一级,皆大欢喜。

    而彰德知府余潘乃是“病重不能理事”,如今却是何汉宗代行知府事。

    余潘先前装得狠了,总不好一下子便痊愈,因此依旧告病,想着沈瑞总不会在彰德府呆一辈子,只等这杀神走了,他再慢慢好转,到时候彰德府的灾情也会有极大好转,他正可以收割一批政绩。

    未成想沈大人“体恤下属”,特特让随军名医来与他看诊,结果被说得病入膏肓,只差一口气儿便是棺材瓤子了,没一年半载决计养不好那种。

    余潘疑心沈瑞这是要借题发挥,用“重病”逼他致仕。呸,他正是仕途正好时,还等着京里喜讯,没准儿能升一升呢,岂会辞官!

    他这边推着太极手,不想沈巡抚是使快刀的,竟掉头就派了一队兵士来“守护”他,美其名曰怕他“为国不惜身”,要他好生将养,彻底好了再理事。

    余潘气得七窍生烟,却也无可奈何,料想沈瑞也不敢暗害了他,便暂且按捺,静等京中消息,只盼那位成事,那姓沈的便在河南呆不长久了。

    余知府“病重”也不是一日两日了,何汉宗原也是身兼数职代理许久,相关事宜早就做熟了的,接手过来毫无障碍。

    而且这次非但没因治下民乱而受处罚,倒还升了官,甚至被暗示有可能会成为知府,何汉宗不由意气风发,做起事来也更有干劲儿了。

    又因算是受了沈巡抚提携,对于沈巡抚的同窗通判沈琇,也多有关照。

    沈琇人虽聪明,却从不曾有官场前辈给予提点,才会在武安县时与同僚皆不和睦。如今有了何同知点拨,倒也开窍了几分,在府衙里有了不错的口碑。

    当然,也少不了那背靠沈巡抚这棵大树的原因。

    府衙里哪里会有愣头青能不给沈巡抚“同窗”几分薄面。

    而待沈涟一行抵达安阳,众人才发现,亏得给沈通判留足了面子,原来这沈通判和沈巡抚竟还有点儿拐着弯的亲戚——

    沈琇毫不遮掩的称沈涟为“四舅父”,还向同僚解释,他妻子的婶娘乃是沈涟的胞姐,当初他能附学沈家族学,也全赖这几位舅父帮衬,一直铭感于心。

    众人待沈琇立刻更客气了几分。

    论同窗,人可多了,没有一百也有八十,还是个少年同窗,与同年又有不同,说起来这关系也不甚值钱。

    可有亲戚关系可就不一样了!哪怕拐了三千里的亲戚关系,也比同窗要瓷实得多!

    那厢沈涟对于沈琇这声“舅父”也是感慨万千。

    沈琇既随着董双叫起舅父,便是真的将沈家子孙这一身份放下了。

    而董家与沈琰沈琇兄弟这渊源……

    却是当年白氏带着沈琰、沈琇两兄弟投奔沈家,沈琰是因拜了沈涟的亲姐夫董举人为师才能在沈氏族学中教书,沈琇方能附学。

    董举人喜沈琰才学为人,颇为看重他,还想将女儿淑姐儿许配于他。

    可惜董沈氏目光短浅,彼时正值二房南下择嗣子,董沈氏以为沈琰有希望入主二房,便急忙忙寻白氏要定下婚事。

    结果二房拒绝了沈琰沈琇兄弟以庶支归宗,董沈氏二话不说立时否定了这亲事,反而将女儿说给了亲侄子——三房长孙沈珠。

    思及此,沈涟心下不住苦笑,说起来,三房的人真是生来凉薄,对自己房头的也是如此,更何况对“外人”。

    当初董举人弱冠之年便中了举,奈何四次不第,也只能回乡安居。三房为了族中地位,便为女婿董举人谋了族学的差事。

    实际上,这中间还有沈瑞生母孙氏出力帮衬!

    然从三房诸人到董举人,却都未曾感恩。

    其实细论起来,孙氏为族人做得何其多,可族人又是怎么回报她的!

    而今,还是孙氏的儿子瑞哥儿,肯拉拔族人,如今多少族人受瑞哥儿照应,出来京师、山东、辽东做事,攒下一份家业。

    他沈涟不也是全托了瑞哥儿的福!

    沈涟每每总会无比惭愧当初贪心做的那些糊涂事。

    而凉薄的三房,自私自利不积德,又落下什么福报?

    看看沈琰,虽没归宗,但后来一样中了举,娶了官宦千金为妻,如今也好好做着官。

    那沈珠却是犯了那等大罪,祸害了亲族,更祸害了松江百姓,被流放千里。

    董沈氏更是自吞苦果。

    先前虽订了亲,但因着聘礼嫁妆之事董沈氏与湖大太太姑嫂不知闹了几场。

    湖大太太自觉儿子是状元之才,将来有的是品貌出众家财万贯的好姑娘相配,便也看不上董家,后来竟直接撕破了面皮,亲事作罢。

    然待沈珠流放,湖大太太却又上董家门撒泼打赖,非说淑姐儿已是沈珠的媳妇,必须跟着去照顾沈珠,又扯出董举人当年受了沈家多少提携来,骂董家忘恩负义云云。

    这般一闹,董举人自是无颜再在沈家族学执教,更憎恶三房纠缠,索性阖家搬离松江,往福建去投奔已捐官的儿子去了。

    这件事当时闹得很大,作为族长沈琦也曾出面管过,但三房扯脖子喊着是自家私事,两家曾定过亲也是事实,族中管不着,清官难断家务事,沈琦也没好办法。

    直到董家搬走,这事儿便也不了了之了。

    三房早就是分家了,沈涟厌恶湖大老爷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尤其沈珠流放后,湖大老爷夫妇自家不肯去照顾流放的儿子,反骂沈涟这当四叔的没良心不跟着去照应,真是沈涟恶心得够呛。

    他们再去闹董家、逼董家搬走时,沈涟虽也看不上长姐为人,到底还私下帮衬了董家些银两,这些年也仍有联系,头些年淑姐儿在当地嫁了个寻常秀才,沈涟还曾派人送过贺仪。

    没想到,兜兜转转,沈家兄弟里弟弟沈琇又与董家亲侄女结了亲。

    沈涟一时思绪万千,饶是他这样长于交际应酬的,被沈琇这一声舅父叫得也不知回什么方好了。

    好在周遭人员众多,大家彼此客气寒暄,不乏话题可谈。

    待那厢粮米入仓,小吏们忙碌了起来。

    这厢沈琇这通判则要引众鲁商往府衙去见何同知以及府城的一些富商乡绅。

    既认了舅父,他自要与舅父同车而行。

    沈琇对董举人、对三房并没甚好感,当年董家悔婚,他比兄长更愤怒。

    但到底时过境迁,此后他又经历了许许多多的事,再回首看当年那“失信”,实算不得什么。

    总归董家也好三房小长房也罢,并没得到什么好结果,倒是他们兄弟如今总算熬出来了,他的怨气便也消弭殆尽了。

    何况当年那些事与一直在外经商的三房四老爷沈涟也没甚关系。

    上了车,沈琇便先笑道:“听说瑖哥儿已经进学了?真真是可喜可贺!恭喜舅父!”

    提起最有出息的长子,沈涟由衷笑了出来,“家里总算出了个爱读书的,我与你婶子……你舅母,真是烧高香了。只盼他能学着你们兄弟这一星半点,也不枉家里供他读书一场。”

    沈瑖真是沈家三房里难得的读书种子。

    被沈涟带去山东后,他便入了蓬莱书院,有山长蓝竎点拨,他自己也知上进,自是进步极快。

    而当初沈瑞为了登州招商引资,上书寿哥求设“商籍”——

    在当地有田有铺、雇佣若干当地劳力的,且与当地有一定贡献,如修桥铺路之类,真正造福一方百姓,才允许附籍,且以商籍进学的读书人以后是不会免税赋的。

    寿哥拍板决定,开设‘商籍’,山东商籍学额进十二名,廪生二十名,增生二十名,二年一贡。

    尽管商籍的条件相对苛刻,但江南那些科举大省竞争何其激烈,不是那等才学一流之士,可能终生都没机会做个小小秀才。

    故此山东此举实实在在的吸引了一些想靠着科举改变门庭的富商巨贾前来山东投资附籍。

    而今河南的招商引资沈瑞也打算用商籍这招,此乃后话。

    却说沈瑖也正是因在山东应试,才轻松考中秀才。

    提及喜事,车厢里气氛登时轻松起来,沈涟、沈琇两人之间的隔阂无形中消散了许多。

    沈涟关切问起沈琇的伤势,又对他守城义举大为赞赏。

    沈琇笑道:“只是皮外伤,初时高热了几日,还是随军的大夫高明,药到病除,如今已养得差不多了。”

    沈涟因道:“我们路过济南府,也请了两位名医同来,待会儿见过同知大人,便请这两位再与你好好诊诊脉。身子骨要紧,可要彻底将养好了才是。”

    沈琇笑着谢过,又问:“这两位名医便是要来指点种药的吗?不知几时能往我们武安县去?”

    沈涟不由笑道:“你如今已升官不在武安县了,却依旧惦记着为武安百姓谋些营生,这才真个是心系百姓!”

    又道:“你且放心,瑞哥儿早有安排,待安顿好了安阳这边的事宜,是要彰德府这几县都要看看的。”

    沈涟此番请这两位名医,既是来帮着赵王府建医学院的,也是要看一看河南药草现状,好经营河南药草产业的。

    实际上,河南怀庆府的怀地黄、怀山药、怀菊花、怀牛膝这四大怀药,早在汉代《神农本草经》就有记载,早已是天下闻名了。

    而彰德府本身也盛产药草,武安地区有大量的苍术、葛蒲、何首乌,林县盛产党参、连翘、黄芩,府城安阳也出产薄荷、天花粉、冬花等等,资源非常丰富。

    在沈瑞前世的明清时期,河南彰德府山神庙庙会就是赫赫有名的药材交易市场。

    此番在彰德府,沈瑞便想主打这药草产业,拟将那药材市场提早搭建起来。

    周遭诸府县的药材汇聚一处,产量大品种全,可让南北药材商人一次性买齐全,且又有怀药的名气,不愁没销路。

    待立稳了牌子,南来北往的客商多了,必然会带动当地相关产业的快速发展。

    沈瑞准备把彰德府打造成标杆样板,一如当初登州府那样,从而推动整个河南发展。

    当然,粮食才是根基。

    沈瑞也没指望那些卖药的商人们会自主自动的运粮食过来。

    他也不会放弃本地粮食种植,毕竟,将河南打造成产粮大省才是他的终极目标。

    他已是叫秦家将福建送过来一些海外种子带来河南试种看看,头一批试验田便是在临漳县籍没的那些靠近漳水、土地肥沃的王府田庄。

    下大力气支持李鐩的水利灌溉工程,向边关几处马市打招呼购买更多的耕牛,推广朱子社仓保证耕牛与劳力合理使用,依照山东旧例设“专家”给予重赏以推广新的种植法,可谓是多管齐下,大力鼓励耕种。

    这些规划,沈瑞也与沈琇提过一二。

    沈琇原就有造福一方的心,如今更是干劲十足。

    此时与沈涟说起推广药草种植来也头头是道,显见也是做足了功课的。

    沈涟见他如此干练,也是欢喜,只盼早日能完成沈瑞这番“大计划”。

    两人聊着,不免提及武安县种种,也就免不了提到董双。

    沈瑞给沈涟的书信里自不会详细八卦什么董双经历,只提了一句沈琇已与董双成亲罢了。

    沈涟对于沈琇和董双怎么走到一块的并不知情。

    因沈涟到底是董家亲戚,沈琇便提了提董双的遭遇,又礼貌性的打听了一下董举人一家近况。

    沈涟自不会提淑姐儿,只能道一切尚好。

    心下不由叹息,若是当年董举人还在松江,断不会让寡嫂侄子逼迫侄女至那般境地,只可惜彼时董家已搬去福建,山高水远,又如何顾得上。

    但,若董双没有那番遭遇,如今怕也不会与沈琇这桩姻缘。

    看着沈琇说起董双在守城期间的种种事迹,面上满满是骄傲自豪,沈涟也是发自内心的为他们欢喜。

    不由感叹,冥冥中,自有定数。

    如今,未尝不好。

    在沈涟与赵王府就建医学堂、工程学堂协商时,沈瑞正在卫辉府城准备离开。

    实际上他早该离开了,他是希望能在年前赶到开封府的。

    只是在卫辉府推动清丈田亩比他想象的要麻烦一些。

    因为封地在卫辉府的汝王,称病拒绝见客。

    汝王是宪庙十一子,与益王、衡王、皆德妃张氏所出。益王、衡王年长,早早便出宫就藩,一个在江西,一个在山东。

    汝王年幼,当时被养在周太皇太后宫中,直到弘治十四年就藩卫辉。

    当年曾有流言,说什么孝庙子嗣不丰,周太皇太后宫中养着汝王、泾王、荣王、申王等几位“小皇弟”,就是备万一之用。

    这次太庙司香风波中,此流言再度兴起,但已和汝王没干系了——因这位王爷已近而立之年,仍膝下空虚。

    大约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吧,他对于朝廷诸事都显得漠不关心。

    他兄长益王虽在江西,却和宁王没交情,反而有不小的仇怨——宁王为了凸显他地位不同,没少做打压其他宗枝之事,就在不久之前朝廷出台宗藩条例时,宁王上奏说宗枝种种不法事里,还有益王府一桩。

    宁王因这奏报得了朝廷嘉许,并有了“训饬宗枝不法者”的资格,越发变本加厉打压起江西其他宗藩。

    益王早恨得牙根痒痒,也没少与兄弟通信痛骂宁王。

    此番宁府小公子上京,路过卫辉,自少不得拜访汝王,汝王却是直接称病未见的,一个铜板盘缠也没给。

    而汝王的另一位兄长衡王,因在山东,没少与沈瑞打交道。

    初时沈瑞与德王府斗法,衡王其实也掺了一脚。后德王府无声无息没了个济宁郡王,衡王也就悄悄把那只脚缩了回来。

    虽然后来衡王府对太庙司香也有了些想法,极力打造起贤王形象,捐助医馆等等,沈瑞曾是“不计前嫌”,还帮着推动了一下,报到朝中,令衡王也得了嘉奖。

    但汝王并不会因此对沈瑞产生什么好感,相反,因忌惮沈瑞种种手段,而不想与之打交道。

    这才有了如今的依旧称病拒绝见沈瑞之事。

    汝王府隐田自然是有的,但因着没有旁支也没子嗣,而少有恶事,也并不怕“沈抄家”来翻小辫子。

    沈瑞亦不想强行去汝王田庄清丈田亩,毕竟一旦起冲突,得罪的就不止汝王一个,还连带着衡王与益王。

    益王可是在江西的。

    尽管益王与宁王不和,尽管笃定宁王必然覆灭,但沈瑞仍不希望出现任何变数。

    变数,就意味着有更多百姓、更多士兵葬送掉生命。

    沈瑞不是圣人,却也不想有没必要的牺牲。

    因此汝王既不配合,他便打算先绕过去,把卫辉其他地方清丈了。

    当然,这势必会引起一些大族拿汝王府来说事,也可能会加剧一些矛盾,但毕竟沈瑞、廖镗皆是名声在外,也轻易不会有哪个大族头脑发热跳出来反抗。

    为此,沈瑞还和廖镗商量了,先留他下来“镇守”。

    这位刮地皮的大太监一听,立刻一本正经拍着胸脯保证绝对会盯着卫辉府将赈灾、清丈事宜统统办好。

    实际上心里乐开了花,本以为要一路跟着沈瑞,不好捞油水,现下单独留他下来,又是清丈这等大事,自然有大笔银子入账了。沈大人可真是个大好人!

    “大好人”沈大人却是心下冷笑,如何不知这阉竖想些什么,只是时辰未到,且等河南赈灾、清丈结束,这厮怎么吃下去的就得怎么给本大人吐出来!

    两人商议妥当,沈瑞便带着高文虎、周贤的人马先行一步。

    这一日一行人进了开封府地界,在延津县廪廷驿暂驻,忽然王棍子一路快马自京城赶来。

    他显见是拼命赶路累得狠了,从马上滚下来时几乎失力虚脱,是被护卫们抬着来见沈瑞的。

    沈瑞不由大惊,知道若非出了大事,他断不会如此。

    此地没有密室可用,沈瑞只能遂迅速打发下去所有人,叫护卫四下里守好门户。

    王棍子一口气干掉了半壶茶,缓过气来,便嘶哑着嗓子急切道:“东家叫我赶紧来告诉二爷,沈理大人遭人算计,被人仿了笔迹盗了印,上书请让宁府小公子太庙司香……”(未完待续)

第六百九十三章 克绍箕裘(三)

    开封府,延津县,廪廷驿

    “我出来的时候,妖魔鬼怪都跳出来上折子了,东家说也有折子在弹劾二爷你。只是我走的急,没等后头人,后头还会有人接着送信来。东家都安排好了,轮番快马,绝不耽搁。”

    尽管知道沈瑞已派人把守了外头,王棍子还是下意识的警惕四下打量一番,打了个手势请沈瑞俯身来听。

    他声音压得极低,“东家说,宗藩的事儿,偏偏脚许就踩泥坑里去了,让二爷千万三思,宁可不做,也别脏了自家。”

    沈瑞不由神色凝重。

    张会这句已是说得再明白不过,就差没指名道姓了。

    叫人抬走力竭的王棍子去休息,沈瑞在房间内静坐良久,才叫人喊来何泰之与幕僚谢先生。

    他压低声音把事情说了一遍。

    何泰之登时便暴跳如雷,顾及着在驿站中,他强压着声音,咬牙切齿骂道:“必定是张鏊这兔崽子!待老子回京去,非弄死这孙子!”

    沈瑞的愤怒和郁闷比何泰之更甚,因为他早在多年前张鏊没回江西守孝时就曾担心过其会不会倒向宁王的问题。

    只不过这些年张鏊也没做出什么来,沈瑞又忙着地方建设,也没空过多关注张鏊。

    未曾想宁藩能在这种时候使出这么一招来!

    先前因着沈瑞一番操作,朝中已没人什么好意思厚颜吹捧宁府小公子太庙司香了。朝中老狐狸也都看出来皇上的态度了,更不会出头。

    这么一来,沈理这样份量的京堂“上书”就相当显眼了,那些被买通的人、装糊涂的人见到这样的“带头人”,自要一拥而上赶紧跟着上书拥护宁府小公子了。

    “皇上定是要气得狠了。”何泰之与寿哥也相处多年了,极了解寿哥那暴脾气的。“皇上知道理六哥的为人,不会迁怒吧?张二哥、刘大人(刘忠)肯定也会为理六哥说话的。充其量就是……就是……”

    他这话也不知是说来安慰沈瑞,还是安慰自己了。

    沈瑞拍了拍他肩膀,没有说话。

    谢先生望着沈瑞,沉声道:“宁藩此举,也在打击大人。这件事势必会影响到大人在河南的布局。皇上不会不信大人,但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大人现下须得把宗藩这件事撕掳明白。”

    不愧是一直在礼部尚书身边的幕僚,对宗藩的事儿还真是了解。

    沈瑞心下暗叹。谢先生此言正中他心下隐忧。

    先前朝中对沈瑞的弹劾都是说他妄自朝赵藩动手,引得宗藩不稳。

    而这会儿,必是要说他与赵府沆瀣一气,意在“太庙司香”了。

    沈瑞当初种种布置,是为了针对宁府小公子在京中的造势。

    赵王世子本身才华横溢就具有“可捧性”,又因初代赵王曾谋夺嫡这历史原因,只要寿哥或者说宣庙一系还在位,赵府一系就不可能入选太庙司香。

    所以,若论戳宁王肺管子、搅黄“太庙司香”这件事,赵王世子实在是个又安全又有效的选项。

    而其实,在沈瑞心底最深处,因熟知未来历史走向,未尝没有将热衷教育、怀有爱民之心的赵王世子朱厚煜作为替代嘉靖朱厚熜的备选的想法。

    当然,血脉总归是大问题。

    但,当宣庙一系不在位,当朱厚煜更具有“贤君”潜质时,当从仕林到市井都晓得赵王世子勤学好读、爱惜百姓时,在这“德才兼备”“相类孝庙”的巨大光环下,内阁大佬们当也会考虑一二吧。

    然现下,若有人就刻意把他沈恒云往阴谋家、野心家里推,不管朝中大佬以及皇上信与不信,只要种下这怀疑的种子,日积月累,积毁销骨,最终不止毁了他,赵王府也难幸免。

    而日后,倘若正德这年号真的只能用十六年,届时上位的是嘉靖又或旁人,翻起旧账来,毁掉的可能就是沈氏全族了。

    沈瑞站起身,郑重向谢先生和何泰之一揖,“瑞有事想求先生和仲安。”

    慌得二人连忙起身还礼,何泰之更是有些不安,因着亲戚关系沈家人都是称呼他泰哥儿的,几时叫过他表字这般郑重。

    “二哥有什么事直接吩咐便是,这般,忒也吓人。”何泰之连忙道。

    谢先生也道:“大人言重了。”

    沈瑞先向谢先生道:“我想请先生去怀庆府见一见繁昌、庐江郡王。”

    郑王一系之前便有不少郡王是无子国除的,人丁并不算兴旺,如今剩下的除了求嗣郑王的东垣郡王,便是繁昌、庐江两位郡王了。

    这东垣郡王朱祐檡乃是第二代郑王朱祁锳庶四子的嫡长子。

    而当今的繁昌、庐江郡王分别是朱祁锳庶九子、庶十子。

    同是旁支,两个叔叔且没轮到承爵,倒让侄子先一步跑去请承爵,若是心里服气那就怪了。

    更何况,如今叫侄子折腾的,这郑王的爵位也没了。

    “老夫去收一收东垣郡王府的案子,劝一劝繁昌、庐江配合赈灾与清丈。”谢先生捻须道,“复郑王爵是没可能了,但说到底,争这王爵不过是争个禄米王庄罢了,到时候皇上把抄没的田庄赐予他们,岂不又实惠又体面。”

    田丰、万东江已把怀庆府那边消息送了过来,东垣因着宗藩条例没能承爵,倒恨上了沈瑞,没少传播流言诋毁沈瑞。

    谢先生早想收拾东垣了,只不过彼时在年前赶去开封要紧,那边就先放了放。这会儿,正好一锅烩了。

    老先生看向沈瑞,意味深长道:“‘朝中’也是乐见河南多几位‘贤王’的。”

    沈瑞点了点头,他正是这个意思。

    捧赵王是“别有用心”,但要河南遍地都是“贤王”呢?

    那就是不是他沈瑞有野心,而是有本事了,是大大的政绩。

    “年节下的还要劳动先生奔波,且怀庆府还有乱匪,有些风险……只是泰哥儿到底年少没经验,我能许给那两位的东西又委实太少,想要说动他们只能请先生出马了。”

    沈瑞颇为歉意道,“我想请王棍子保着先生过去,田丰和万东江在那边也有些时日了,必能护先生无虞。”

    谢先生哈哈一笑道:“大人多虑了,老夫虽是文人,却也走过些地方,这把老骨头还经得起风雨。”

    沈瑞道了谢,又向何泰之道:“仲安,我想劳动你尽快往开封,去见一见周王。”

    现下的周王朱睦?是最早上书支持宗藩条例的藩王之一,盖因与赵藩一样,周藩的爵位继承也是好一番争夺。

    就在不久前礼部回绝郑府旁支袭爵时,就曾将弘治十三年周藩庶支夺嫡案拿出来举例——

    现任第八代周王朱睦?的父亲朱安?是以庶子之身被立为世子,下面同为庶出的弟弟皆有不服。连带朱安?在内的几伙人各自纠结地痞无赖,时常互相殴斗。

    到第六代周王薨逝时,几人更是直接撕破脸,殴斗升级,惊动了地方官员、巡抚等来断案。

    然未等审出个结果来,朱安?便暴毙。

    世子妃立时上书,请立年幼的长子朱睦?承爵。

    那几位庶出的郡王简直丧心病狂,一人侵凌世子妃,另一人便去“揭发”世子妃**,说“妃出不正,其子不可嗣”!

    后又诬陷先周王乃是朱安?毒杀等等。

    当时孝庙命太监魏忠、刑部侍郎何鉴查此案,连逮千人,查明此案。

    得知几人禽兽行径,孝庙震怒,将相关人等革爵贬为庶人,幽禁凤阳。

    朱睦?于弘治十四年才得袭爵周王,当时,也不过八岁。

    到了正德三年,周王忽上书为其庶弟请封,表示请以周藩汝阳王府子孙例封他兄弟个爵位。

    然礼部查出其母乃是乐女,不予封爵不说,又查了查汝阳王府那子孙,一样是传生,遂那位的爵位也被革了。

    要说周王不是故意的,沈瑞是断然不信的。

    待宗藩条例出来后,这位周王也是积极支持,在宁王上奏江西宗藩不法事时,他也曾奏周府要阳郡君仪宾王环酗酒淫泆,后王环被革职为民。

    可见如今周藩内部至今也并不太平。

    周王,想必会很乐意看到官府出面将那些“不知进退”的宗枝清除掉的。

    想必也是极希望自己的儿子能顺利成为世子、继承爵位,别像他与父亲当初那样受那许多波折吧。

    如此,沈瑞能“交换”的东西就多了。

    “你便说,皇上给咱们‘便宜行事’的权限,本就是许咱们清理如朱祐椋那样为祸地方的宗藩的,而本官身为礼部侍郎,清查各府‘花生、传生’,为周王嫡长子请封世子,这些都是职责所在。”

    沈瑞道,“当然,如果周王能得皇上一句‘贤王’的赞许,这些事情也能更顺遂些,尤其请封世子,本官报上去,也是要礼部、宗人府、皇上最后拍板决定的。”

    周王想要的多,沈瑞也给得起,那就不是配合清丈、赈灾这么简单的了。

    怎么也得向赵王看齐吧。

    何泰之也听过李鐩对诸藩的分析,当下连连点头,道:“二哥放心,我必办妥了。”

    “我书信一封给马炳然马大人,有什么事情你便去找他。”沈瑞道。

    马炳然最初是河南参政,后调到山东升任右布政使,曾与沈瑞共事过一段时间,今年又被调回河南为左布政使。

    马炳然在山东时,因左参政是沈理,左布政使是与沈理交好的袁覃,他本就是无门无派的,自然而然与这两位交好起来。

    而沈瑞当时在登州政绩实在闪亮,马炳然也是有心交好,后沈瑞升任山东右参政,两人亦是合作愉快。

    此番沈瑞也来河南,双方早就通过几次信,对很多政策都达成共识,马炳然正盼着沈瑞早些抵达。

    何泰之点头应下,又问:“待开封事毕,我便往钧州、往南阳府去?谢先生去河南府吗?”

    这三处分别是徽藩、唐藩、伊藩的封地。

    沈瑞摆手道:“不,河南府、南阳府矿盗猖獗,只怕背后就有这唐、伊两府的手笔,这件事还需好生解决了,暂时不去联系他们。唐藩还则罢了,徽、伊历来作为,同‘贤’字沾不上边。”

    尤其伊藩,那是祖传的作恶多端,还一代更比一代“恶”。

    在沈瑞前世历史上,伊藩是嘉靖年间获罪除国的。

    沈瑞不介意现在让他们早点结束,好救当地百姓于水火。

    谢先生道:“老夫此去怀庆,也会让田丰、万东江布置人手查一查矿盗之事。为大人下一步布局打算。”

    怀庆、河南、南阳三府多处矿洞,矿藏丰富,铁矿、锡矿、乃至银矿、金沙,一应皆有。

    朝廷自然是明令禁止私采,但财帛动人心,如何能够禁绝!

    因有利可趋,流亡之民渐渐聚集,许多矿盗凭借山势,私开洞口,公行劫掠。

    官府一来便遁入山林,官兵撤回便继续盗掘,乃至几伙互相仇杀、杀人放火、肆无忌惮,十分猖獗。

    河南政府也不是没想过办法,只是矿盗流动性极强,剿灭困难,这几年年景又都不好,也担心搜剿太过激发民变。

    沈瑞对矿藏是极为重视的,尤其是铁矿,直接关系到军、民各类机械的制造,因此早与寿哥报备过,同蒋壑商量借剿流寇将那些矿盗也一并端了。

    “有劳先生。只是此事凶险,先生千万小心。”沈瑞道,“再有几日蒋壑大军便该到了,届时我们再行动不迟。”

    谢先生表示他会万分小心,让沈瑞勿念。

    如此,河南诸藩里,剩下一位崇王。

    第一代崇王乃是宪庙的同胞兄弟,周太皇太后的亲生骨肉,自然身份尊贵。

    弘治八年时,周太皇太后想念儿子,还想宣崇王进京,因礼部、内阁都反对而作罢。孝庙还因此心生愧疚。

    因血脉亲近,崇府得的封赏委实不少,倒也没什么恶行传到朝堂。

    到了第二代崇王时,出过一桩事,却是彼时刘瑾当政,用焦芳之计,欲籍没江南官员家产敛财泄愤。

    抄了已故都御史钱钺家,借口便是钱钺在河南为巡抚时,以土产红粳米四千石代替旧例中的粟米给了崇府岁禄,并没奏请,乃是崇王请给。

    刘瑾给他定罪是交通王府,擅更成法,宜究治。彼时钱钺已故,便抄没家产,几个儿子阖家戍边,遇赦不赦。

    实际上改粟为粳是一个便民的常规操作,毕竟是土产,方便,对百姓有利。

    要说擅更成法么,或多或少也能沾点儿罪名,但罪不至此,如此重刑都因刘瑾焦芳歹毒罢了。

    而崇王府当然也被弄了个灰头土脸,连带着奉承长史一律被罚赎罪米千石。

    这第二代崇王正德六年殁了,只是,世子至今尚未有明旨承爵。

    先前有刘瑾压着,崇王世子大约也怕被这阉竖抓住什么把柄,老老实实守孝,不曾上书。

    如今刘瑾倒了,崇王世子这请封的折子也递上去了,却是石沉大海没个动静。

    因此,不需要沈瑞做什么,世子朱厚耀就是冲着早日承爵,也会积极配合,努力树立自己贤王形象,最少是向赵王看齐的。

    “汝王那边,大人如何考量?”谢先生因问道。

    见沈瑞微微摇头,谢先生又道:“大人,汝王不同,他因无嗣,故此做这‘贤王’,更显大人‘一、心、为、公’。”

    他特地将“无嗣”“一心为公”咬了重音。

    沈瑞不由一顿,他原觉得汝王这根硬骨头忒难啃了,不啃也罢,但确实是,只有汝王是没儿子的,肯定不会与太庙司香发生关系的,捧出这位作贤王,才显得沈巡抚全然大公无私呢。

    他还在犹豫着,谢先生已道:“大人何不让周贤一试?碍于大人在,汝王或不肯见周贤,但若周贤自家去,汝王必会相见。”

    汝王毕竟受周太皇太后养育之恩,有这一脉香火情,不会不见周贤这个周太皇太后亲外孙的。

    何泰之不由瞪圆了眼睛,下意识的去看沈瑞。

    沈瑞苦笑一声,“先生不是不知……”

    谢先生道:“皇上派周贤来‘帮’大人,就已是将大人同他放在一条船上了。”

    沈瑞微微阖了眼。

    当初蔡谅曾宴请沈瑞同周贤,不求和解,只求能和平共事。

    沈瑞并未入席,只表示,若有皇命,沈家配合,不会因公废私,至于私交,那就免谈。

    此番周贤带兵来河南,也是因有寿哥的密旨。

    寿哥想提拔周贤,沈瑞也不会从中作梗,本身德州卫的兵丁便多,又训练有素,周贤的身份也正可以压制一部分宗藩,种种皆能为沈瑞所用,何乐而不为。

    虽一路同行,相互配合,但沈瑞从来都没有与周贤相交的意思。

    现下,到底也还没到用不用周贤关系到沈家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沈瑞依旧是不愿妥协的。

    谢先生深知沈瑞的心意,却是笑了笑,全然没有提当年旧事,而是道:“既在一条船上,河南的差事办的好、办不好,便不止是大人的事儿,也是他周贤的事。”

    见沈瑞惊愕,老先生眼底闪过一丝狡黠,“他去劝汝王,是他忠君之举。拿下临漳王府,他也得了皇上重赏,此时不正当报君恩么。”

    他含笑道:“大人放心,咱们什么都不用说,只消让他听到一点风声仲安去联络周府赈灾了,他自己就会想明白,会主动请缨去见汝王的。毕竟,劝汝王于他而言,并非难事。到时候,大人不拦着他、给他如实上报功勋,便是大人厚道了。”

    沈瑞一时哑然,转而失笑,郑重向谢先生一揖,“多谢先生教我。”

    一番商议之后,谢先生与何泰之分别回去打点行装准备立时出发,抢出时间来尽早让几位“贤王”的事迹送到京中。

    沈瑞一个人在房间里转了几圈,前前后后想了许多事,但每每坐下提笔给沈理写信,又不知道写什么好。

    他踌躇良久,最终还是将纸团作一团。

    那已经是数天前的事了,可能发生的后果都已经发生了,现下,真是什么都写不了。

    只能,等一等张会那边后续的消息,再根据局势……上书吧。

    沈家的忠心寿哥晓得,沈家与宁藩的血海深仇寿哥更晓得,故而寿哥当清楚沈理是被陷害的,并不会把他划到宁藩那伙去。

    不过寿哥那脾气,很难不迁怒,尤其是调沈理回京还有压制上蹿下跳的张鏊的意思,而今倒被张鏊利用了……

    只能寄希望于寿哥还要用沈理做大事,不会惩罚太过吧。

    至于沈理的应对,当下,真真是进退两难。

    被盗印本身也是有罪,更是无能与失职,一旦公开真相,这点在很长很长时间内都会成为政敌攻讦的目标。

    而若按下来不提,现下还则罢了,将来一旦宁藩反了,那曾站出来为宁藩摇旗呐喊的都将被入罪,就算内阁乃至皇上都能为沈理作保,只怕也会被政敌围攻。

    沈瑞也不由苦恼起来。

    数日前,京城,沈理府邸

    主院里灯火通明,偌大厅堂上,却只三人。

    仆从统统被打发到院外候着,端茶倒水的也不留一个。

    沈理面色沉凝坐在上首,两侧官帽椅上分别是他的长子沈林,女婿张鏊。

    沈林瞪着对面的张鏊,眼里几乎能喷出火来。

    虽然方才家里人已商议过了,沈林的心情稍有平息,但看到张鏊,依旧忍不住怒意上涌。

    这个混账东西!父母此番回京,他带着枚姐儿过来,口口声声说是枚姐儿思念父母,想在家里多住两日陪伴二老,尽尽孝心。母亲欢喜得什么似的,直说这女婿贴心。

    哪里知道这女婿是个黑心丧德的东西!趁着借住机会潜入父亲书房,盗印上书,把整个沈家推进了火坑!

    张鏊顶着沈林杀人的目光,却神态自若。

    他甚至首先开口打破室内沉默,向沈理道:“岳父也知,皇上青宫尚虚,总是要引一位圣子来,才能安天下之心。事关国本,既有贤王之子在京,正是天意……”

    “胡言乱语!你快住口!”沈林又惊又怒,忍不住呵斥出声。

    这里不是密室,这样的话也敢说出口?!真真是找死!

    关键,找死自己去,莫连累旁人!

    沈理抬手冲长子摆了摆,而后转向女婿,脸上神色有些复杂,道:“我原道是有人胁迫于你。看来,是我小觑了你。”

    这话语气平平,听在张鏊耳里却是无限嘲讽意味。

    他自嘲一笑,沈家没喊打喊杀已是出乎他意料,难道几句嘲讽都听不得了么。况且,木已成舟,嘲讽有什么用。

    扯了扯嘴角,张鏊道:“岳父刚回京城,不知前后事,小婿也是为您分忧。”

    沈林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大骂“无耻”。

    张鏊充耳不闻,将早已想好那一套说辞搬出来,道:“英明如岳父您,如何看不出,眼下这情势,自是只有争先方能有功。若是跟在后头人云亦云,他日论功行赏,自也没后头人什么事了。”

    他目光闪烁,声音低了些:“李阁老、王阁老都有了春秋,岳父既是翰林出身,又是牧守一方政绩超卓,正是更进一步之时……有了这首功,入阁也就顺理成章了。”

    说话间目光灼热,好似是他张鏊面临能入阁的局面一样,毫不掩饰对权势的渴求。

    “我这处处为岳父打算,为咱们沈家打算……”他道。

    沈林恼怒之极,大声喝骂:“无耻!无耻之极!你分明是为了自己打算,拿沈家当垫脚石,用尽下作手段,还往自家脸上贴金?!”

    父亲还不到五十,正是年富力强之时,既有学识又有政绩,不说那再进一步的话,这工部尚书也是稳稳的!

    他也与父亲、与瑞叔多次书信来往,深知父亲正是想借工部尚书这个位置,推广瑞叔的一些工程构想,日后若是各地都能兴修水利保灌溉,粮食收成有保障,何愁百姓不富裕,何愁大明不强盛!

    可这一切,都叫张鏊这个小人毁了!

    沈理却是丝毫没有动怒,凝视了张鏊片刻,方淡淡道:“下晌,我已上书辞官了。”

    张鏊好似没有听清,脸上带着些茫然,下意识反问了一句“什么?”

    沈林讥讽一笑,带着几分快意的回答他道:“你的盘算,落空了,父亲已上书辞官了。”

    张鏊如遭雷击,骤然睁圆了眼睛,满脸不可置信。

    但很快,好像想到了什么,他腮肉抽了抽,勉强挤出个笑来,强作镇定道:“到底还是岳父高明,这以退为进……”

    沈林要被他气死了,张口欲骂,却被沈理抬手止住。

    沈理依旧语气平平,道:“皇上已允了。这几日交接完事务,我便带一家子回松江去。沈林暂留两月,待开春,便找一处地方外放。”

    说话间,他示意了沈林一下,又道:“你与枚姐儿和离的文书已拟好,聘礼原也是都随枚姐儿带去你家的,清单在文书后头。”

    张鏊扭曲的笑容僵在了脸上,脑子嗡嗡作响。

    沈理竟能使出这招来!!

    沈理虽是主动辞官,但落在朝臣眼里,便是皇上怒了要撸了沈理官职,“主动请辞”不过是给他最后的体面。

    雷霆一怒,一个尚书都说罢就罢了,还有谁敢顶风上?!

    太庙司香这件事只怕再没人敢提了!

    他张鏊辛辛苦苦这许久,先头的心血都白费了不说,这桩事没办好,宁王爷那边……

    若还是苗先生统管京城事务倒还好说,偏偏,如今是那最是心黑手狠的小李先生坐镇……

    张鏊瞳孔骤然收缩,回过神来时沈林已经是将几张纸交到了他手上,他下意识低头,和离二字端是刺目!

    和离!

    这种时候和离,就是要置他于死地了!

    张鏊一张脸寒冰也似,三两下将和离书撕个粉碎,甩手抛在地上,朗声道:“岳父这是何意?”

    沈林早便忍耐不得,因防备着张鏊,那和离书也是誊抄了好几份的,当下又取出一份来,狠狠摔向他,骂道:“你这丧德败行的东西,如今还要赖在沈家?速速签了文书!”

    张鏊心中忽生恐惧,更大的却是怒意,眼中也冒出凶光来,一脚踹翻身边椅子,“你沈家又是什么清白人家了?!这会儿倒要与我和离!我签了这文书,你转身还好好当你的尚书,只把我甩开!做梦!”

    “你们沈家、谢家一丘之貉!当初还不是看中我祖父官运,巴巴上门来订亲!谢阁老想利用人,却连个亲孙女也舍不得,弄个外孙女来,好稀罕吗?!

    “谢家沈家,哪个不是只想占便宜不想出力!不然怎会逼死了我祖父!!你们一个两个都是帮凶,这会儿装什么圣人!”

    听得这番话,沈理也不由怒了,挥手将高几上茶盏砸在地上,喝道:“休要血口喷人!亲事原是你家先提起,你祖父是钻营谋官而不得,与谢家沈家何干?!”

    张鏊忽然裂开嘴,笑得端是瘆人,“呵呵,钻营?他钻营什么了?钻营什么了?不过是给你们沈家的另一个状元郎保了媒!”

    显见他也知道张元祯到底是因为什么事儿栽跟头的。

    沈理脸色更是难看,这里不是密室,事涉外戚,他自不能直言张家乃是沈家仇家。

    张鏊只当他词穷,一时似癫似狂,指着沈理道:“你们沈家成了侯府的女婿,占尽了便宜,一个两个官运亨通,倒说我祖父钻营?!你们沈家不钻营?!不钻营你这官位怎么来的?还有那沈瑞!才几岁年纪,满朝没有比他贤良的,就他得高位!”

    “你没靠过阁老岳父?!他沈瑞没靠过他阁老岳父?!一个两个都靠着岳父,我却靠谁?”

    张鏊一脸怨毒,恶狠狠道:“说我是女婿,哪个为我谋划了,我若不去给刘瑾送银子,哪里得保功名?!我寒窗苦读多年,学识文章哪里不如人,凭什么要被一个阉竖黜落?!但凡你们肯为我奔走,我怎么会落下结交阉宦的名声?!”

    “和离?还想和离?还想甩开我?!做梦!我告诉你们,如今这些都是你们欠我祖父的!欠我的!”

    “沈家欠你的?!好大的口气,你配吗?”忽的,一个清冷的女声自院中传来。

    三人下意识向院内望去,却见是沈枚独自一人走了过来,显然她身边的仆妇丫鬟俱都留在了院外。

    沈林忙跑了出去,扶住妹妹,不由心疼。

    当父亲说出张鏊行径以及准备为他们和离时,母亲气得狠了,几欲晕厥,妹妹却一直是毫无反应,一副心如死灰模样。

    偏她这会儿过来了,听到那畜生的狂言,只怕心里指不上怎么难过呢。

    沈林赶忙道:“你怎么过来了?不是让你陪着母亲?少听那畜生胡吠!快回去!”

    沈枚轻轻摇了摇头,“母亲,那是心病,我陪着只怕她更难受。”

    这一日里,谢氏失掉了引以为傲的诰命身份,又发现自己当初执意给女儿选的姻缘是如此糟糕,哪里承受得住,直接病倒了。

    “我过来了结。”沈枚低声道,抬眼便对上了一脸狰狞的张鏊。

    沈枚毫无畏惧,凉凉道,“张探花,你自小便有神童之名,张家也一向看重你这嫡长孙。那你便告诉我,吏部侍郎张大人拿自家最有出息的嫡长孙,却去配谢阁老家一个‘外、孙、女’,图的什么?”

    张鏊登时一噎。

    沈枚眼也不眨,不疾不徐一句接着一句问。

    “张侍郎病重时,张家四面楚歌,倒三番五次来我家要我赶紧过门,图的什么?”

    “张侍郎、张夫人相继过世,我被你拖着守孝数年,‘仁义’如你,也没一封书信提一句退亲,图的什么?”

    “你张鏊高中探花前程正好时,却未与我家退亲,图的什么?”

    “这几年你在京中四处走动,做的什么,哪些银钱过手,真当我不知道吗?”

    沈枚语调平平,不似诘问,却是逼得张鏊一个字也接不上来。

    然听到最后一句,张鏊眼神骤然凌厉起来,死死盯住沈枚。

    沈枚却垂下眼睫,缓缓舒了口气,伸出手指点了点地上那几张薄纸,道:“张鏊,签了和离书,此后,你走你的阳关道罢。”

    西苑,豹房公廨

    张会侯在殿外,脑子里不断转着要回禀的各项事宜,还琢磨着,怎么不着痕迹的为沈理乃至沈瑞说上两句话。

    正思量间,里头有了动静,他忙收回思绪,整了整衣冠,等待传唤。

    先出来的是钱宁。

    这厮见着张会便是皮笑肉不笑的招呼一声,说两句言不由衷的恭维话,毕竟,他钱百户,还是锦衣卫的人嘛,总要对上司低低头的。

    实际上那眼中真是明晃晃飞刀子的。

    张会哼哈两声,对这个“下属”是连招呼都懒得打的。

    随后跟着的,是西苑天梁宫的观主天梁子道人。

    老熟人了,张会立刻堆起笑容来问好。

    天梁子半点“神仙”架子也没有,和蔼亲切的嘘寒问暖一番,顺手从宽大的袍袖里拿出个拇指大小的瓷瓶来,递给张会,道:“天凉了,这丸子清咽利喉,给大人养养嗓子。”

    张会抽了抽嘴角,这牛鼻子,宫里行贿的手法学得恁是纯熟!

    就是这爱给人药的毛病改不了!他巴不得这位给的是个行贿的金银锭子呢!

    里头传张会觐见了,客气道别后,张会急忙忙奔进殿里。

    只见寿哥一身道袍,盘腿坐在蒲团上,似模似样的打着坐,一旁小小香炉中青烟袅袅,甚是静谧。

    张会一时倒不好开口了。

    还是寿哥先撩撩眼皮,慢悠悠问张会道:“那几处,都盯着呢?”

    张会忙凑过去道:“万岁放心。”

    寿哥用鼻子发出长长一声“嗯”,忽道:“沈理辞官了,朕准了。”

    张会一惊,脑子一乱,没能接上话来。

    直听到寿哥道:“不愧是状元。可惜了。”

    他方猛的醒悟过来,暗道高明,这一招可解了好几处的扣儿。只是,委实可惜了,好好的尚书位,说弃就弃了,这……

    张会不敢想太多,忙应道:“臣会加紧盯着各处。”又做了个抓的动作。

    “不必。”寿哥却慢悠悠道,“随他们去。”

    张会喉头动了动,今儿皇上怎么有点儿仙风道骨的意思?都赖天梁子那牛鼻子!

    寿哥换了个手势,道:“方才天梁子真人为朕起了一卦。”

    张会勉强控制住惊讶神情,没听说过这位还会算卦啊?

    “腊月二十三是个好日子。”寿哥道。

    张会几乎要笑出声来,这牛鼻子!算得什么卦!二十三祭灶呐,能不是好日子么!特特哄皇上开心么?!

    可皇上的下一句,他就完全笑不出来了。

    “他们不是总说青宫尚虚?”寿哥双手合十,神情肃穆,语调却格外轻快,道:“朕便在腊月二十三这好日子,收钱宁为‘义子’,遂了他们心愿。”

第六百九十四章 克绍箕裘(四)

    整个儿年节里,钱宁府上就没断过宾客,收礼直收到手软。

    不,如今不能叫钱府了,要改叫“朱府”了——当今收了钱宁为义子,还赐了国姓。

    钱宁这机灵的,当天就找了匠人加急赶制了匾额、灯笼,麻利变成“朱府”。

    朝臣那边,当然是炸了锅,弹劾的折子一摞一摞往上递。

    有直接弹劾钱宁的,如监察御史周广上书:“锦衣卫指挥朱宁本太监钱能奴仆,不宜冒皇姓、称义子,怙宠乱政。”又言宫中番僧乱政,正当逐。

    也有站在国事高度谈大局的,如户部主事冯驯上书言七事,在“重儒臣明义理”、“收忠直以作士气”等老生常谈之外,又提到“重赐姓以消嫌疑”、“择宗室以摄皇储”。

    这两位素来刚正耿直,非是某些藩王可以用钱帛收买之辈,所代表的,也是朝臣的主流态度。

    而皇上的态度呢?

    这位老神在在的就往西苑一呆,折子一律留中,几位阁老齐齐过去求觐见,去了几趟才得面圣。

    老大人们苦劝一番,结果却是……

    第二日,皇上先是“赐义子百二十七人俱姓朱氏”——

    其中有宫中侍卫、宦官子侄,又有市井人物,反正是他看着顺眼的,就都划拉到身边收成了义子。

    你说他青宫空虚?他就能拿“干儿子”给你填满了!

    随后又赐了天梁宫观主天梁子真人度牒二百道。

    你说他亲近番僧,他就能亲近一下道人给你看!

    虽说皇上打小儿就是这肆意妄为的脾性,但近年来已是靠谱许多了,尤其是山东开海、宗藩条例出台、清丈田亩等善政的提出,以及迅速除掉刘瑾,都让朝臣们觉得皇上长大了,开始有些明君气象了。

    可这回,他好像一下子又变回那个率性胡闹的少年天子了,越是上书劝谏他越同朝臣们对着干。

    就这么折腾着,就过了年。

    太庙司香?没这回事。

    宁府小公子就很尴尬了,大约不甘心空手而归吧,便适时“染恙”,请求留京养病。

    皇上乐意不乐意,这大冬天的,也不能强逼一个生病的孩子上路。自然是准奏,还得打发了太医问诊,赐了药材,官面上文章要做得足足的。

    虽然这“义子”多了,但钱宁的地位依旧是最特殊的那个。他算是“长子”,又原就是皇帝身边最亲近之人,官位也最高。

    西苑又传出风声来,说皇上酒醉后枕着钱宁腿酣然入梦。这份荣宠可再没谁比得上的。

    故此才有那宾客盈门的热闹场景,大家都是从“刘千岁”那会儿过来的,都晓得当今的脾性,晓得天子近臣的权力有多大。

    而天上掉下来这么大块馅饼砸在脑袋上,钱宁也很难不被砸迷糊了。

    尽管他心里清楚,宁藩那边儿一个劲儿的推小四公子太庙司香,皇上都没松口,却在这会儿把他提溜出来当义子,就是立个挡箭的。

    但,那又怎样!!

    “庶皇子”这名号,谁舍得不要?!

    如今他在宫中行走,到处都是小内侍们巴结谄媚的笑脸,那些平时眼睛都在头顶上的大铛们也都变得热络起来,甚至就是张永、王岳、刘忠见着他,都会客客气气打个招呼。这个“皇庶子”他为什么不要?!

    他直接升了千户,长子也得荫封锦衣百户,瞧瞧自家门前车水马龙,那权力富贵滚滚而来,这个“皇庶子”他为什么不要?

    至于宁藩,他当初确实有将宝押在宁藩这小公子身上的意思。

    但,皇上既立了他这挡箭牌,那便是看不上宁府小公子。那一位,也就只能是宁王的一个小小庶子,他便也没什么可顾及的。

    再说了,他是收了宁藩的礼,可,也没少为宁藩说话呐。

    拿钱办事,公平合理。

    他日,也依旧只有宁藩求他的份儿。

    钱宁这儿想得明白,等那边宁府苗先生登门时,他就把“皇庶子”的架子摆得十足。

    张口闭口皇恩浩荡、自家忠心、谨遵圣旨云云。

    苗先生气得七窍生烟,心里直骂小人得志,却也拿他无法,只能恨恨甩袖而去。

    回了宅子,苗先生就将钱宁的言行一五一十都同小李先生说了。

    不出他所料,小李先生果然暴跳如雷,又砸了不少东西,“不过个小泥鳅,还真当自己跃了龙门了?!这蠢货,正是给御史送菜呢。”

    他烦躁的敲着案几,吩咐苗先生,“继续去找那些酸儒,不用花银子,就吹风,收个阉竖的养子当义子可合他们儒家之道?让这些硬骨头接着上书去。”

    苗先生心道,先前的弹劾还少了?就按这个弹劾的,还特地借着义子这桩提了皇储,奈何皇上根本不接口啊!

    要论这根由,还不是小李先生走了一步臭棋!

    他们原安排好后续几波跟着上书非逼着皇上认下太庙司香不可,没想到沈理一辞官,那些人立刻就被“帝王一怒”震慑住了。

    那是尚书位,谁信有人会说抛就抛?

    况且,真到官都必须抛的程度了,那一定代表着皇上的处罚会比贬官更严厉。

    虽说富贵险中求,但都是官场老油条了,又有谁会在八字没一撇的时候就拼上现在实实在在的前程去博个虚无缥缈的从龙之功的?

    而民间,百姓都对一个“史上最短任期尚书”更感兴趣,尤其期间还夹杂上“尚书刚丢官,探花女婿就同尚书千金和离了”这种百姓喜闻乐见的豪门恩怨故事,谁还会讨论一个小小的藩王公子会不会太庙司香呢?

    小四公子这呼声便几乎消失殆尽了。

    而皇上前手撸了沈理的官儿,后手就收了个阉奴的养子当义子,这态度已经摆得很明显了!

    收个身份上不得台面的作义子,说起来离经叛道,但其实同在豹房里养的那些虎豹豺狼也没什么区别,根本不会影响子嗣传承。

    想让他收影响到传嗣的藩王之子,那不可能。

    那些本就被沈理之事震慑住的朝臣,越发不看好小四公子,就是苗先生携重礼登门也没能得到几句肯定支持小四公子的准话来。

    “参劾义子这事儿不能断了。让宗室几位大长公主、长公主那边,也该出来说句话。”

    小李先生指着苗先生,道,“英国公府那边,也去找找人,只消在张会耳朵边说一句‘钱宁可不是太监’便是。钱宁现下就是千户了,能不惦记指挥使?那张会也是靠着巴结那位上来的,能不提防钱宁?且让他们狗咬狗去。”

    苗先生心道,别说张会现在的身份等闲搭不上他身边人,就算搭上了,这挑拨的也太过明显了些。张会能走到今天这步就不是蠢人,会轻易被挑拨了去?!

    真照小李先生这一步一步的,怕还得办砸。

    苗先生心里拿定主意,便只虚应故事罢了。

    小李先生根本没关注苗先生什么态度,兀自交代紧抓住太后娘家张家。

    这种时候,正该太后出来说话的。

    忽听得小李先生问,“张鏊这个废物,如今做什么呢?”

    这位自诩算无遗策,是不会承认自己犯错的。

    他的计策没问题,那就是执行的人办砸了——至此就常将“张鏊废物”挂在嘴边。

    苗先生皱了皱眉,“他年节后一直告假,并没往翰林院去。现下街面上的一些流言,委实难听。我正准备着引一引,说一说沈尚书是一心为国,举荐小四公子,奈何奸佞迷惑圣主,沈尚书不忍连累女婿……”

    沈理辞官,多少人盯着沈家呢,那和离的消息本就是瞒不住人的,张鏊立时就成了众人口中那当年百般巴结高官岳父、等岳父失势便抛弃发妻的小人。

    连带着,当年张鏊祖父张元祯那些钻营的旧事也都被翻了出来。

    张鏊走到哪儿都被人戳着脊梁骨骂,索性告病也不去上衙了,只窝在家中,想等这事儿慢慢淡下去。马上就是会试了,新的话题会源源不断涌现,便也就没人说他什么了。

    苗先生本是十分看好张鏊,年轻,书读的好,脑子够用,又有了探花身份,是可造之材,宁府在他身上的没少下本钱,指着他往上爬的。

    如今可好,小李先生一招臭棋直接将他助力统统砍断了,还泼了他一身污水,这还爬什么了?

    故此想着帮着洗脱一二。

    小李先生嗤笑一声,“你倒是替张鏊这个废物着想,糟蹋王爷的银子不心疼怎么着?”

    苗先生脸色难看起来,“他到底还是探花郎。”说话间字音咬得极重,“祖祖辈辈都在江西,对王爷忠心耿耿……”

    小李先生却打断道,“没说不用他。”

    他顿了顿,呵呵一笑,“他那皮相,这探花郎身份,倒可一用。建昌侯长女,不是还没许人家?”

    苗先生一时没反应过来,晃了晃神,才讶然道:“建昌侯张延龄的长女?!”那位不还在庵里呆着吗?!

    因着意拉拢外戚张家,他们是将张家上上下下情况都打听个清清楚楚的。

    “那位,得罪的是如今的德妃娘娘、还有杨阁老的千金,如今都过了花期张家依旧不敢将人接回来。咱们这个谋划,只是怕不成的。”苗先生是真怕了这臭棋篓子再出蠢招。

    何止是得罪,当年之举算得上是谋杀了!

    当初张家送这姑娘入济悲庵约莫只是避避风头的意思,反正年纪小,缓个一年半载的没人注意了再出来。

    没成想那两位之后身份一个比一个尊贵,倒是张家圣眷大不如前,所以这姑娘也就只能一直在庵呆下去了。

    一年又一年,拖到如今直拖成个老姑娘了,张家也没半点提起的意思,可见忌讳。

    小李先生不以为然,道:“德妃就是张家出来的,张家与沈家是姻亲,与杨阁老家也算得上是亲戚,况且张家还有太后,哪里是真怕了他们。当是这么多年没找到合适的结亲人选——

    “张家倒是不怕那二位,旁人家未必不怕。寻常人家张家又看不上,这不就拖着么。想当初,寿宁侯府为甚挑了状元郎沈瑾作女婿?不过拿来抬他家声价罢了。张鏊这皮相,这探花郎的身份,必然对张家的胃口。”

    小李先生似乎觉得自家这计策无比高明,击掌几记,笑道,“这张鏊舍弃尚书千金而娶张家姑娘,不正是说张家姑娘金贵吗?”

    苗先生只皱眉不语。

    小李先生咂咂嘴,又道,“张家没少在女婿身上下功夫,往朝堂里推,你看看沈瑾。也合着他倒霉,要不是赶上丁忧了三年,如今也未必比沈瑞那小兔崽子差。能得个探花郎,好生栽培,张家会不乐意?”

    苗先生缓缓点了点头,确实,张家,未必会不乐意。只是……“只是,张鏊要是不乐意……这强扭的瓜不甜,要是再得罪了建昌侯府……”

    小李先生登时便冷下脸来,“他不乐意?!张家别说嫡出的姑娘,就是庶出的姑娘,不是眼下这境况,那个废物就是没成过亲的探花郎也高攀不上!

    “沈家如今在朝是没有高官了,但沈家的姻亲故旧都在高官位上,待要碾死他个小小的翰林编修还不容易?他不找个靠山,就等着悄没声的被沈家弄死吧。”

    “你让他放明白些,”小李先生近乎一字一顿道,“王爷,不会留无用之人。”

    苗先生背后也见了冷汗,勉强应道:“学生这就去同他说。”

    小李先生挥挥手示意他尽快去办,又慢悠悠道:“你既与他交好,便好好劝他一劝,让他,多学学他祖父。”

    弹劾义子的风潮一直出了正月还没刮完。

    当然,这其中也不乏悄悄为宁府小公子摇旗呐的。

    如南京十三道监察御史汪正等便疏言:“陛下嗣位九年储位尚虚,请择宗室幼而贤者一人置之左右,以代宗庙之礼,尽晨昏之职,皇子诞生,遣之归国。”

    正月太庙司香这茬是过去了,可,还有“晨昏定省”呢!

    这个不赶时间,天天都行!

    “幼而贤”,偏就把那“幼”字放在了头里。

    若不是沈理刚刚丢了尚书位,这些人几乎就明说宁藩小公子就是现成儿的人选。

    而先前一直没发声的太后,也过问了“义子”之事。

    传出来的话是太后望皇上以宗社为念,戒游佚,亲贤纳谏,勤政厚民。

    但也有小道消息说,太后虽没说择宗室子弟,却也着实夸赞了宗室贤王。

    皇上再怎么荒唐胡闹,可以不听贤臣的,却不能违了孝道,不听太后的。

    于是,没两日,“听话”的小皇帝就下旨,褒奖了贤王周王,加了禄米,特地破格早早封了周王嫡长子为世子。

    这位周王,是最早上书响应了宗藩条例的,而今捐粮赈灾、配合清丈田亩不说,还积极配合清查藩府花生、传生,上缴了这些人多年来骗取的宗禄,还妥善安排了这些革爵之人——

    他依照宗藩条例重开了宗学,又向赵王看齐,又捐建学堂、医馆、工程学院,许这些无爵的花生传生子弟依喜好免费入学读书,学得一技之长,以谋生路。

    此举得到了文臣的一致好评。

    可比那只告其他宗枝刁状却没啥实际行动的宁王更贤了。

    而周王的儿子还是个奶娃娃,可比宁藩小公子更“幼”!

    未几,一向不问政事的太皇太后忽然开了金口,向皇上求情,令崇王世子袭爵。

    而河南也“适时”报上来许多崇王世子赈济灾民、捐资助学甚至捐军饷协助剿匪的善举来。

    说起来,今年三月初一是先周太皇太后十周年忌辰。第一代崇王到底是周太皇太后亲骨肉,宪庙的亲兄弟。

    皇上当即便下旨褒奖一番,命崇王世子出孝后即承爵。

    论理,太皇太后这宪庙的皇后开口为崇王一脉说话,也在情理之中。

    但,要知道,太后当年可是与周太皇太后不睦的,甚至在周太皇太后最后的时光里,都不肯见太后,不许她侍疾的。

    外戚张家与外戚周家更是打了许多年,直到周家两位爵爷都过世、家族渐渐衰落,无力与张家抗衡了,这才少了官司。

    太皇太后此举,不免被人解读出不同意思来。

    多年来太皇太后都如同隐形人一样,在后宫前朝都是无声无息。

    可她到底是太皇太后,辈分在那里摆着。

    皇上至孝,自是要孝敬母亲的,但祖母同样要孝顺。

    如果还有人能压住太后,那便只有太皇太后了……

    至于河南之地,什么时候冒出这么多贤王来,不少人都在心底暗道一声沈家小儿好奸猾好手段。

    先前沈理辞官离京,不少人是等着看沈瑞的话的。

    不少人抱着各种目的参劾沈瑞,那拿了宁王银子的,更是直指沈瑞私交藩王、替藩王邀买人心,又暗戳戳点出第一代赵王那些意图谋反的事儿。

    可还没等形成声讨沈瑞风潮呢,河南那边便快马送折子进京,说汝王也大手笔捐禄米赈济灾民。

    朝廷立时就下旨褒奖。

    要说赵王邀买人心意图谋反还说得过去,可汝王连个儿子都没有!说他也要造反,谁信呢?!

    那些被打脸的御史给事中便又都把头缩回去了。

    而这短短不到一个月里,河南又接连冒出贤王来,一个比一个贤,一个比一个对朝廷贡献大。

    当然,不贤的,如赵藩的临漳郡王、汤阴郡王,郑藩的东垣郡王等,都叫沈瑞收拾掉了。

    好么,甭管他沈瑞这赈灾的官儿最终赈济多少人,单就敢朝宗藩动手、还能让这么多宗藩恭恭敬敬向朝廷低头,他就只会有功不会有过。

    何况弄了宗藩这么多禄米,这赈灾也不必发愁了。

    在众人眼里,沈瑞此刻是什么都不用做了,只躺在功劳簿等着领赏便可。

    但实际上,沈瑞却是头疼着各种事,比如药材交易市场,比如水利工程,比如剿匪,比如边关马市交易量下滑……

    正月上旬,蒋壑带着大队人马抵达河南,与沈瑞汇合。

    武安县沈巡抚一战成名,之后收拾王府、剿灭匪寇端是辣手,宦官人家背地里称他“沈抄家”,绿林却送个绰号“沈阎王”。

    而今手握重兵,更是尽显阎王本色。

    他原就让人在怀庆府“考察”多时,此番挥兵而来,又有领路的内应,迅速荡平了几股势力最大的马贼。

    当然,剿匪的事情不用他这个巡抚亲自披挂上阵,他主要还是升堂受理当地百姓状告郑府宗藩案。

    想要查,宗藩违法乱纪的案子还不是要多少有多少,又有繁昌、庐江郡王“配合”,东垣王府自然种种罪证确凿。

    若不是沈瑞执意必须有实证,繁昌郡王甚至想将郑王的死都栽到东垣郡王头上去。

    这次沈瑞是只管审案判案,抄家的活计还是交给了专业人士——京中奉旨而来的锦衣卫千户汤兴。

    这位是北镇抚司里论心黑手狠名列前茅的人物,无论是牟斌还是杨玉谁坐在指挥使位上,他都凭着一手狠辣刑讯功夫呆得稳稳的。

    但实际上,他暗中是王岳的人。

    张会遣这汤兴来河南,既是图他这恶名用来背锅再好不过,任谁也弹劾不出更新鲜的花样来,也是因着用王岳的人,让皇上放心。

    解决了宗藩问题,能迅速推进清丈问题,怀药的生产便有了保障。

    清扫了马贼,也打通同山西泽州的运输通道。

    沈瑞让杜老八、田丰在怀庆府所建标行、驿站密集程度堪比登州,既是方便怀药南北运输,也是为了与泽州府联通——山西武学正设在泽州,如此许多消息会更畅通。

    沈瑞又向朝廷申请,建立山西武学的附属医学堂,专门培养军医,制作用于战场的伤药,这药材供应,则将在怀庆府、彰德府两地提供。

    两地推广种植药草,建立相应的药厂,地方上可以药草抵税,并给予一定优惠。

    内阁对军医学堂的设置表示赞许,很快便获批,军医学堂的经费国库给出,配套药厂在要由地方筹建了。

    大佬们认为朝廷肯承认药厂为军医学堂供药,就是给了药厂天大的荣耀与商机,就如同贡品一样。故此是一点儿费用不会拨给的。

    至于抵税,大佬们也并不太情愿。

    实际上,河南各府里,怀庆府虽土地不多,但占的税赋比重却是不小,朝廷不会轻易允许改变。

    不过如今河南受灾,反正也是免了一年税赋的,内阁便表示税这桩事先放一放,明岁看情况再定。

    沈瑞倒也不着急,等彰德府的药材交易市场起来了,按比例提高商税,引导粮食的流通,百姓生活情况转好,水利工程又能进一步提升地力增加亩产,则赋税不会是太大问题。

    当然,那也是之后的事儿了,当前的紧要问题还是粮食的巨大缺口。

    河南已连续几年受灾,就算藩府富户屯粮再多,也只能是一时赈济,难让这一省百姓挺到秋粮大批下来的时候。

    沈瑞这边也是想尽一切办法,筹备粮米。

    为祖上已故先人请封六品以下官爵、诰命为交换条件动员望族富户捐粮,以牛羊子粒为赏鼓励入社仓百姓抢种短期高产粮食,以河南药材为引吸引商户自外省运粮前来交易等等。

    除却这些常规手段外,沈瑞还早早派人往登州去叫金玉珠设法联系孟聪,看能不能从海外再弄些粮食来。

    虽是远水接不了近渴,但只怕这一二年河南都将是缺粮的,无论是哪里的粮米,都是多多益善。

    当然,无论是哪里想运粮进河南,都需要河南地面上太平才行。

    因此沈瑞蒋壑议定,要兵分三路。

    周贤往河南府去剿矿盗,高文虎与蒋壑则先清了开封府匪盗,再分头往归德府、汝宁府去。

    归德府紧邻山东兖州府,沈瑞出京前特地请旨将丁焕志放在此处为知府,为的便是这份交通便利。

    丁焕志也深谙其意,这几个月也没少为沈瑞张罗物资。

    当年高文虎往山东曹州所剿匪寇,便是自归德府流窜过去的,这边的境况他颇为熟悉,故此他将往归德府去。

    而汝宁府与湖广、南直隶相连,离江西亦近,向南可遏制江西兵北上,向东又可迅速护卫南京。蒋壑又曾随父亲在湖广剿匪,在湖广地面上也有许多资源可调用。此步正是为防备宁藩。

    相比起来,矿盗比马贼更难对付。

    马贼虽四下流窜机动性强,但总归行踪可查,大军压去,天罗地网,便无所遁逃。

    矿盗却是都在深山老林中,有个风吹草动便即藏匿得无影无踪。大军若要深入森林搜山,便如大海捞针,补给更是难题,一朝大军退去,又极易死灰复燃。

    地方官员推诿诉苦说的都是这一套。

    “咱们粮草运得艰难,那些匪寇的也不会容易到哪里去。”分兵前,蒋壑召集众人一起商讨作战计划时,周贤如是说。

    “受灾了这么久,金沙铁砂都当不了饭吃,他们既能挖出来,就得换成粮食。”

    他看向沈瑞,道:“我在德州卫时听人说过沈大人当初对付海寇,也是用的斩断他们后路这招。”

    沈瑞微微颔首,他身后的田丰立时行礼道:“大人放心,小的们已是在查与矿盗有联系的坐地户了。只是山头多,还需得些时日。”

    田丰顿了顿,环视一周,道:“只怕与地方上有些牵扯,不那么容易查清,料理起来也……”

    周贤看着面无表情的沈瑞,心下一哂,晓得不过是沈瑞借下头人之口说出来罢了。这河南地面上哪里还有沈抄家不敢收拾的人。

    皇上派自己来河南为的什么,周贤是一清二楚,否则也不会主动要求去劝汝王。沈瑞又没在军报上隐瞒过他的功绩,他自也不会故意刁难作对。

    因此,周贤很自然的接过这话茬,道:“皇上派我等来,不正是为了荡清地方,勿论查到什么,田壮士你只管上报便是,若有知法犯法、包庇盗匪者,国法难容,吾等绝不姑息。”

    又向沈瑞道:“还请巡抚大人下一调令,让廖公公过来,这边矿监,还需廖公公协调一二。”

    沈瑞颔首道:“我已着人去请廖镗过来河南府了。”

    这矿盗不止有宗藩的势力插手,地方上的矿监税监等内官必然也没少参与。

    对付内官,自然要廖镗来镇。这把刀,沈瑞如今已是用着十分顺手了。

    杜老八瞥了眼那边角落里的万东江,拱手道:“某有个,不大上得台面的主意。”

    因着这是张会的人,周贤颇为客气,道了声请讲。

    “诸位大人有所不知,直隶地方上有些府县,能缉盗的人手忒少,有时候是靠海捕文书悬赏花红,总有些有本事的人肯吃这口饭。”杜老八道。

    “有时候,就是逮着个道上的,并不立时处置,只关着,吊着,让他手下兄弟家人亲朋去逮旁的贼,逮着了,就或多或少给牢里这个免些罪。再如法炮制新逮着的这个……”

    周贤意味深长的看了杜老八一眼,道:“这倒也不失是个好法子。既然直隶一直这般做,也算得是成例。只是,起头的那一个却也不好逮罢。”

    杜老八给万东江使了个眼色,万东江才有些拘谨的起身道:“小的认识些三教九流的朋友,常能听到些江湖纷争……”

    周贤闻弦知意,笑道:“若是有人愿意向善,戴罪立功,虽不能说既往不咎,却也会从宽处置。招安亦不是不可,只要手上不曾有罪无可赦的大案,军中素来敬血性汉子。”

    说着又看沈瑞。

    沈瑞只道:“周指挥使惜才,是将士们的福气。”

    周贤道,“大人过誉了。那些罪大恶极的,去修河堤修路,算得是以为百姓、为地方造福而劳作赎罪。有些或被裹挟,诚心悔过,又有些功夫在身,也当好好用才是。”

    他顿了顿,“原听闻登州民间组织了青壮沿海巡护,如今河南府山高林深,亦易藏匪患祸害百姓,原也应有这样的青壮结队自保,只是现下匪乱丛生,又怕这些人被裹挟了去,反倒糟了。故此,若是送去边关,既为护卫边疆出一份力,也为他们自己博个前程,岂不两全其美。”

    沈瑞也不是没想过弄些马贼去草原,做个奇兵。

    只是一则这事儿涉及武装力量,总归是有些敏感,沈理的事他也不免受到影响,这阵子被弹劾得多了,实不愿送新的话柄到御史手上。

    再者,如何驾驭这样的人,也是门大学问,一个不好,这些人的刀就指不上落在谁头上。

    沈瑞微一沉吟,道:“只恐野性难驯,需得从长计议。若有这样的人,先留下,我这边已请杜当家过几日去少林交涉,请些少林俗家弟子来帮忙。届时有这样弓马娴熟的青壮,可交到少林弟子手上,帮着训一训。”

    周贤道了声还是大人想得周全,却又道:“只盼边关能多太平些时日。”

    却是暗示边关未必能等得这些人被训练好。

    去岁牛羊甚至马匹骤多,有心人都会关注一二。

    周贤已是寿哥心腹,又与淳安大长公主府交好,不难知道边关境况。

    沈瑞心下一叹,口中只道:“快刀虽利,然若伤了手,得不偿失。”

    周贤便也不再言语,岔开话题,又与杜老八、万东江去商讨扫荡坐地销赃富户、缉捕矿盗的详细计划。

    对于边关,沈瑞也是头疼。

    前世历史上,正德九年、十年,鞑靼都曾大举入寇。

    去岁重启马市时,沈瑞一心想着用马市的利益拖住鞑靼脚步,为大明多争取几年时间。

    李延清那边的武器研究进展迅速,京卫武学山西武学也在大力培养中低级军官,待便捷稳定的远程火器问世,待一批又一批优秀将领奔赴边关,大明将再不惧边患。

    沈瑞一直与丛兰、沈珹保持着密切联系,庞天青那边也会不时来信相询,因此他对马市、对边关的情况知之甚详。

    但到底在千里之外,能干预得十分有限。

    对内,沈瑞可以提高粮食收购价防止谷贱伤农;可对外,他没立场、也不可能要求大明商贾提高牛羊收购价来保护草原人民的饲养热情。

    因此也只能另辟蹊径,积极拓展交易物品种类,让鞑靼觉得有利可图。

    可千算万算,没算到草原这场旱灾。

    如今天冷,许是还不太明显,等到三四月间春回大地,便能看出端倪,不必等秋高马肥,就可能会迎来一波扰边。

    到时候朝中必然又要叫嚷着关停马市。

    可现在沈瑞尚在为河南的粮米发愁,又哪里有多余的能提供给草原?!

    盐铁有定额,茶再好也顶不得饿,还有什么能安抚草原的……

    就在沈瑞这边忙着大军分兵的准备工作、那边愁着边贸交易情况时,迎来一位全然没料到客人。

    蓝田。

    去岁刘瑾倒台后,被刘瑾陷害贬谪抚州的蓝章得以平冤昭雪,回京任都察院任右都御史。

    沈瑞后来在杨慎书信中得知,蓝田也是跟着其父蓝章进京准备春闱的。

    这位七岁能诗、十六中举的少年神童才华横溢,只是时运不济,又逢奸人作梗,屡试不第,如今已是三十有七了。

    今年本是最好的时候:对头刘瑾倒了,他父亲起复成了新贵;

    他师父是首辅李东阳;

    他与阁老杨廷和的儿子乃是同门,相交莫逆;

    因蓝家在山东与沈瑞有合作,王华那边亦不会为难他。

    他本身又有大才,不说必然鼎甲,总归会是榜上有名。

    可正值会试之期,蓝田却出现在了河南。

    沈瑞听人通禀时候吃惊不小,不知京中出了什么变故。

    当然,若与自家有关,张会那边早该快马过来送信了。

    不过即便与自己没有直接关系,他也不敢掉以轻心。

    当年沈瑞没少跟着大舅哥应酬文会,与蓝田多有来往,他深知此人最是直爽,不喜绕弯子,因此迎了蓝田入后衙,便直接引入密室,细问京中情形。

    蓝田摆手道:“不必担心,是我父亲想参宁王,又想整顿盐法,怕我参加今岁春闱时被人利用混淆视听,故此让我再等三年。”

    他自嘲一笑:“左不过也等了这许多年,哪里又差这三年。”

    沈瑞也不由叹气。

    沈理南归并未来河南见他,只让心腹捎了厚厚一沓信,仔细与他分析了京中形势,让他在外也要多加小心。

    张会那边时不时送来的消息也表明,宁藩对小公子入嗣这桩事并没有死心,将会卷进去更多人。

    蓝章如今要直接对上宁藩,自然要做好万全准备,将可能被攻讦的隐患都解决掉。

    只可惜了蓝田这样的才华。

    沈瑞一时也不知道该安慰他点儿什么好,只得转移话题,又问他此来河南目的。

    “我多少懂些医理,老师让我过来,看看你所说的那军医学堂,还有药厂。”蓝田笑道。

    沈瑞眼前一亮,瞧了瞧蓝田,试探着问道:“蓝兄可是要往首辅的四夷馆去么……”

    蓝田道:“听老师提起过此间情景。‘有事,弟子服其劳’,不过尽我所能为老师分忧罢了。”

    又笑道:“我那堂叔父也指望我将蓬莱书院开到河南来,听闻如今河南正兴起开医馆,我看倒是先开一家蓬莱医学堂才是正经。”

    沈瑞不由大喜,蓝田是那种经史子集、天文律历无一不精的全能型学者,又随其父在抚州任上多年,庶务也是打理得清爽明白,能留在河南,实是他一大助力。

    蓝田既答应留下来,便很快进入角色,将他这一路上所想医学堂、药厂规划一一说了出来。

    末了又问沈瑞道:“我听庞子阔说了边贸种种,他说你们在寻能让草原大量需求的——你可想过药材?我是说,兽药,成药。”

    草原生存全靠牛马,兽药确实是草原急需,且是将长期、大量需求的。

    正常给人用的药品当然也是有限额的,毕竟也算战略物资的一种。

    但兽药毕竟有所不同,人畜皆可用的那部分制为粉末、丸药等成药,便能有效防止再度被制成伤药了。

    沈瑞轻叹道:“想在彰德推广药草种植时也想过,只是了解后才知道,好的兽医竟也是难寻。”

    大明因有马政,因此早年是十分注意兽医这块的。

    洪武二十八年曾规定:“民间每二十五匹种马(永乐以后改为五十匹)设一兽医,由农家挑选聪明俊秀子弟二、三人学习,定业一人,如医治无状则撤换。此外,每州设兽医二人,每府设兽医一人,无品阶,到年终更换。”

    然随着马政逐渐败坏、各地财政日益紧张,兽医们是干着最累最忙的活计,却常常被克扣月银粮米,生活得不到任何保障。

    即便是在驿站里为官马做兽医者,也因着难以靠那可怜的俸禄养家糊口,而多半消极怠工,另谋生路,真正钻研的少之有少。

    如此,在河南地界,这抽选兽医成了农家沉重负担,避之唯恐不及。

    当初登州多山地,并不适宜养牛马,兽医也不多,后沈瑞推海贸,登州自辽东大批购入牛马,陆家办事向来周详,兽医也是给配齐的。

    在登州逐渐繁华,百姓收入渐多,牛马也入寻常人家后,兽医的待遇自然不再是问题。

    故此在山东时,沈瑞并没有注意到兽医这个群体的状况。

    直到来了河南,还是接连受灾后的河南,他才发现问题的严重性。

    沈瑞叹道:“我已向京中请旨,看能否调太仆寺、苑马寺中懂兽医的人过来好生教教本地兽医。也让人往山东去寻高明兽医了,只是路途遥远,这一来一回,耗费时日良多。等学成再制药……”

    那就不知道耽误到猴年马月了。军情不等人呐。

    说罢,沈瑞目光灼灼盯着蓝田,他既然提起,应该是已有腹案。见他听自己说完,仍一派淡然模样,便忙一揖道:“还请蓝兄教我……”

    果然,蓝田笑着双手扶他,道:“恒云客气了。我也读过些牛马经,或可帮着和本地兽医们切磋一二。”

第六百九十五章 克绍箕裘(五)

    正德九年,又逢京察之年。

    上一次借由京察大动干戈,还是在正德三年,刘瑾趁机大肆清理刘谢余党。

    风水轮流转,而今朝里朝外皆以为这次京察是要清理阉党余孽了。

    果然,都察院这开年头一炮,便是打向与刘瑾有瓜葛之人。

    只不过,这人并不是阉党。而是,宁王。

    南京十三道御史罗凤等言:“宁王自交通逆瑾,陈乞护卫,愈生骄恣,掊克富室,侵夺腴田,淫刑酷法,动至灭族。始于省城及于乡境,利之所在,百计牢笼,商旅不敢出入,舟楫不敢停泊,民之受祸何可胜。”

    又言:“抚按三司为其所饵,莫敢喙息,宁坐视民患以负君恩,不敢輙贾奇祸以忤宗室。”

    满朝哗然。

    宁王可是一直自我打造贤王形象,从最早的上表希望将他的孝顺懂礼写进孝庙实录里,到朝廷推出宗藩条例时积极举报其他宗枝不法获取了训饬宗枝不法者的资格。

    就在短短几个月前,朝中还有不少人吹捧宁藩小公子贤王圣子。

    而这折子里,一句句控诉皆是宁王罪大恶极,比之先前被抄家削爵的临漳王府还恶劣得多。

    朝中为宁藩代言的喉舌统统哑了火,这样的弹劾,只能宁王上表自辩,又或者小公子代父辩白。

    莫说一个十二岁的毛孩子能知道王府的多少事,单说现在小公子对外,可是打着“病重不能离京”的旗号。

    一旦出现在大殿上,露出一点儿马脚,那便是欺君之罪。

    而等消息到达江西,宁王的自辩折子再快马送进京,总要月余。

    宁府小公子的处境登时便尴尬起来。

    大家心里雪亮,这八成是冲着小公子来的,不是贤王,还提什么圣子?

    咸宜坊宅子里,李先生气得跳脚,一面加紧给江西送信,一面催苗先生赶紧去找人来打这场口水仗。

    然却没人敢接这个烫手的山芋。

    有些事情,都是默认宗藩会做的,比如侵占民田、压榨商贾。

    别说宗藩,地方上哪些权贵人家没做过?就是寻常大族也难免这种事。

    哪个敢说宁王就真是个圣人,王府上下一丁点儿违法的事儿都没做过?

    嫌事情烫手没关系,银子不烫手呐,宁藩那边一再提高“润笔”银子,只盼“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如此一来,也是看得人心痒痒的,便有人蠢蠢欲动。

    毕竟,御史奏报不会像沈抄家那样做得证据确凿,多少有些“风闻奏事”的意思,还有可撕掳的余地。

    不过很快,他们也不用纠结抉择了。

    都察院右副都御史蓝章奏:“先朝各王府奏讨食盐不过二三百引,今公差人员奏讨不下数万,又织造等项,名虽二万,夹带实多。更有进贡船只在于长芦运司收买私盐,公行无忌,乞要节赏。”

    所列各奏讨里自少不了宁府,而夹带里赫然有宁府护卫指挥使王麒纵其下收买私盐于长芦。

    名姓都指出来了,自然是有实证的。

    而蓝章更是在江西抚州府主政多年,宁王府的“罪证”只怕他手里还有不少。

    很快,皇上下旨,官榜谕江西百姓,凡被王府侵占田产房舍,俱许诉复,及令本省镇守抚按三司官谒见,令宁王,“改过自新”。

    同时升蓝章为南京刑部左侍郎兼都察院左副都御史,令其清理两淮长芦盐法。

    随后,在各省布政使司、按察使司官员京察之年例行调动中,江西的高层几乎大换血。

    江西布政司右布政使黄瓒调至湖广,左参政汪获麟为广东,江西按察使王秩调至云南,按察司副使胡世荣调至福建。

    只有右参政张嵿升了右布政使,留在江西。

    此外,又升四川左参政蒋昇为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巡抚南赣汀漳。

    皇上的意思已是再明白不过。

    宁藩的礼再没人敢收,收过礼的,也不免惶惶。

    实在是,这一二年,皇上收拾宗藩收拾得太很了。

    山东的宗藩都悄没声趴着了,陕西山西河南的刺头儿都清理到除国了,又有宗藩条例里一条一条的大棒子打下来,很难不联想到宣德年间宣庙一系列削藩举措。

    今上是为了表达对宁藩小公子欲太庙司香的不满,还是下一步真想清理江西宗藩,谁也说不准。

    于是朝中开始有声音,表示宁府小公子是以送银的名义上京的,如今银子也入库了,弘德殿也开始修缮了,已是没这位什么事儿了,也该是回封地的时候了。

    宁藩在京的人员,在皇上下旨令宁王改过自新后,便停止了一切或明或暗的拜访官员权贵活动,而改为跑各大医馆乃至寺庙庵堂为小公子寻访名医。

    小公子的病自然是“越来越重”,无法出京了。

    宁藩甚至还重金请动永康大长公主进宫替他恳求,请皇上赐天梁子真人为他看诊炼丹。

    皇上倒是许了,可传口谕的小内侍到了天梁观,却被告知天梁子真人带了个童子云游采药去了,走了已有月余。

    往哪儿去了,什么时候回来,一概不知。全凭老神仙心意。

    皇上只好表示让各地驿站多多关注这位真人,遇到了就让他立刻返京。这边再安排一打儿御医去给小公子看病。

    这一番纷纷扰扰,时间便到了三月中。

    三年一度的抡才大典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皇上将“自今观之,如画野分州,设官分职,明礼乐、兴学校、正律历、秩祭祀、均田赋、通泉货、公选举、严考课、立兵制、慎刑法,则帝王之治天下,固未尝不以法也”写进殿试题里,也是颇耐人寻味。

    然尽管小皇帝殷殷盼望,但对于新科进士们而言,依旧是希望留京的人更多。

    尤其是京察期间,京中对刘瑾一党进行了再次清洗,稍有瓜葛的也不放过,便又有不少中低级的位置空了出来。

    也莫说新科进士们心热,高层大佬们也一样心热,趁机拉拢新人,安插自己人。

    对此,小皇帝也只能同张会抱怨一句:“再多两个沈瑞便好了。”

    张会则笑道:“到底翰林清贵,读书人盼着入翰林原是寻常。倒是沈瑞在地方上,瞧着知县知州里有实干的举荐上来,踏踏实实的为皇上牧守一方,岂不比那不知稼穑一心只读圣贤书的更得用?”

    寿哥将“不知稼穑”在嘴里咀嚼了两遍,叹了口气,只道:“日后要从根子上一点点改了。不能把读书人都养成御史脾气,周身上下就只剩一张嘴。”

    张会缩了缩脖子,这话皇上能说,他却不敢接,他自接了锦衣卫就没少被御史们的铁口咬。

    最近从太庙司香到收义子,皇上可是没少被念叨,不胜其烦。好在最近齐齐开参宁王,皇上算是得了些清净。

    至于宁藩小公子,张会只心下冷笑一声……

    新科进士带来的新一波喧嚣直到四月还没散去。

    而四月,宫中忽传惊天喜讯,沈贤妃有身孕了!

    今上登基已是八年有余,成亲也有七年了,后宫却是一直没有动静,前朝后宫没少为皇嗣操心。

    先帝子嗣单薄,既有先帝本身体弱的缘故,也是因着先帝情有独钟,后宫只张太后一位。

    而今上,弓马娴熟,热衷武事,可以说是身体倍儿棒,后宫有名份的妃嫔就不少,听说西苑里也不少美人,却一直没皇嗣,甚至都不曾有宫妃有妊的消息传出来过,不免让人诸多联想。

    尤其是今上这几个月胡闹般收了百来号义子,又传出“枕着钱宁大腿入睡”这等传言,也很难让不让人想歪。

    如今总算后妃有妊,虽尚不知男女,重臣忠臣们的心却也都放下一半儿。

    尤其是在刚刚闹完太庙司香之后,这个皇嗣就显得更加重要了。

    皇上显见十分高兴,各种赏赐流水一般涌向长安宫,涌向沈贤妃的娘家。

    原本沈贤妃娘家在外戚里就是垫底的那个,皇上有什么赏赐通常只能想起皇后娘家夏家,而就算吴德妃在宫中不那么得宠,可吴家到底是太后娘家张家的姻亲。外戚沈家可真真是什么都靠不上。

    而今的外戚沈家,已是门庭若市,无数人赶来添“柴”(财)烧热灶。而沈家也摆足了皇长子外家的排场,赫赫扬扬,俨然盖过了夏家。

    尽管沈贤妃叫人传话出去,尚不知道是公主还是皇子,便是个皇子,难道庶长子是好当的?庶长子也一样要叫皇后为母亲!不要这会儿飘起来,回头跌得更狠!!

    只是贤妃娘娘固然贤惠,可有先前外戚周家、张家那般显赫的案例摆在前头——尤其周家,周太皇太后当初也不过是个妃子,等儿子成了皇帝,周家足足富贵了三朝!

    沈家如今被人那般捧着,巨大利益摆在眼前,又有几人能冷静下来不动心?

    这样的高调当然引起了许多人的不满,只是有御史试探着上了两回折子,都是留中不发,大家心里也有数了。

    毕竟是皇上盼了多少年的皇嗣,沈家又刚刚有些抬头,也没来得及做什么恶事,弹劾不出什么新花样来,众御史渐渐的也就作罢。

    更多的人是准备痛打落水狗的——撵宁藩小公子出京。

    如今皇嗣也有了,甭管是男是女,只要能生,有第一个就会有第二个、第三个……

    皇上才二十五呐,还年轻,有大把的时间用来生孩子。

    就算再过个三五年,依旧没皇子,那也是再找年幼的孩子,彼时宁藩小公子也过了十五了,彻底用不着他了。

    上折子请这位返回藩地,也是表示一下自家对皇上的忠心,对正统的维护。

    面对蜂拥而至的御史、给事中们,宁藩小公子选择了装聋作哑,镇日里“专心养病”,还时不时传出点儿病危的消息。

    反正就是赖在京里不走,任谁也没辙。

    当贤妃有妊的消息传到河南时,人前沈瑞自然一副大喜过望的模样,心下却是异常沉重。

    去年八月,寿哥亲口说的是皇后有妊。

    按照时日算,已是该生产的。

    此时却将沈贤妃推出来,到底是皇后已诞下皇子,为防万一,被藏了起来——孝庙幼年就被藏了六年之久,还是皇后的孩子出了事?

    事涉内宫,张会就是知道也不能送出只言片语来。

    但无论是那种可能,京中局势,都当算不得太好。否则,也没必要推贤妃出来吸引注意了。

    皇上这一招又一招,怎么看怎么像……想逼反了宁藩!

    没有点儿造反的事儿,很难一削到底?!

    沈瑞眉头紧锁,可是,朝廷,真的准备好一战了吗?

    北边儿的邻居,因为干旱,还在虎视眈眈!

    虽说前世历史上的宁王不堪一击,如今的老师王守仁也已是南京兵部尚书,手握重兵,水师又是极有战斗经验,打败宁王应该不难。

    可若鞑靼趁虚而入呢?

    这两年各地灾荒不断,国库始终没攒下太多,若是两头开战,着实吃不消。

    北方的损失也会直接牵动经过土木堡之变后大明朝臣们敏感的神经,到时候又会如何?

    费劲心力才在北疆打开的大好局面将毁于一旦,更可怕的是,一旦这固有印象种下,可能会影响十数年、数十年大明对蒙政策。

    宁藩这个脓包,挑破就挑破吧,早挑早好,但北边,无论如何要保住。沈瑞咬牙切齿的想。

    随后他将自己一个人关进书房,开始写一封封密信,给老师王守仁,给张会,给丛兰、沈珹,给蔡诵、戴大宾、李延清,给蒋壑、高文虎……

    “一定要亲手将信交给丛、沈两位大人。”沈瑞将信交给田丰时再三叮嘱。

    田丰在山陕数年,人头最熟,故此派他往边关去送信。同时送去的,还有蓝田带人这两个月加急赶制的一批兽药。

    蓝田在京其实就同他老师李东阳,以及庞天青商量过了,来河南的一路上已是在历朝农书、牛马经中寻了不少用药简单的方子,也有了初步的制药方案。

    这边取得沈瑞的全力支持与配合后,蓝田带着从彰德、怀庆府抽调的有经验兽医,在灾民中挑选了一批机灵又勤快的学徒,在资金配给充裕的情况下迅速建起作坊投入生产。

    沈瑞对他们产品的要求与天梁子的药一样——治不治得好病不要紧,一定不能给人牛马治死了。

    这批药的目的也不是炫技显示药效多好,而是给草原提个醒,有些东西,靠抢是不会得到的,它只会在马市的交易。

    “不是拿来赚钱的,拿牛皮羊毛什么来交换都可以,只要让他们知道,有马市,才有这些。”沈瑞向田丰道。

    田丰连连应下,犹豫了一下,又道:“二爷,我想将陈力带去,若是得用,可让他留在那边,日后这边再有他们这样的人,都可以放过去。”

    这陈力乃是河南府一响马头子,手下有三四十号人,都是马上功夫了得,悍勇异常。

    因与矿盗李才有私仇,被万东江说服招安,帮着周贤剿灭了李才,又端了为李才销赃的当地豪民李根生。

    陈力这伙人手上虽没人命,却也有过不少劫掠的案子,不太容易获得体面的官方身份。

    而李根生这样的坐地户,线上拴着不少山贼马匪矿盗呢,一时间,陈力就成了道上“人人得以诛之”的“叛徒”,在河南府难以存身。

    田丰便想将这伙人带去边关,作为顺风标行的一个分号,专门接护卫来往马市商队的镖。

    有了这么一层身份,慢慢的了解草原内的情形,甚至可以与四夷馆的人开展合作,日后一个官家出身总还是有的。

    沈瑞摆手道:“他们与万东江还不同,都是刀比脑子快的主儿,现下非常时刻,千万不要冲动误事。”

    他斟酌片刻,方又道:“河南他们呆不住,倒可先带去山陕,放在顺风标行里跟着熟悉熟悉,磨一磨性子。至于四夷馆那边,问咱们借人再帮,若是不提,不要轻易插手。”

    这边安排完,沈瑞上了折子请令河南道分巡官专驻汝州,以防矿盗,之后便启程往彰德府去。

    已是要进五月了,雨水依旧不多,今年显见又是要旱了。这天气着实愁人。

    彰德府这边虽大力推广新种子、新种植方法,又开了水渠,却也很难不受天气影响。

    山神庙庙会那边筹备得差不多了,如今这样的情况,还是得催着那边赶紧开起来。

    然他刚抵达彰德府,又一个惊天消息传来。

    四月廿九,太皇太后王氏薨逝。

    与消息同时送达的,还有皇上急招沈瑞回京述职的圣旨。

    太皇太后王氏是宪庙的第二位皇后。

    头一位皇后吴氏刚刚册封一个月便被宪庙废黜,之后宪庙一直想立万贵妃为后,奈何周太后不答应,只得立了王氏为后。

    以后的岁月里,宪庙其实不止一次想废掉王氏,然王氏为人谨慎低调,素无错处,任万贵妃怎样嚣张跋扈她始终淡然处之,实在无由可废。

    到了弘治朝,王氏成了太后,却是安静如故,依旧在后宫当她的隐形人,也从不卷入周太皇太后与张皇后的纷争中。

    直到正德朝,这位老娘娘从一开始就坚定的站在寿哥身后,支持他的政策、配合他的行动,也为他解决了不少宫中之事,最近一次也是由她出面为崇王世子承爵说话,配合了寿哥布局。

    寿哥待这位祖母也是极为亲近,多次为祖母加皇庄,正德五年还为她上尊号“慈圣康寿”。

    这位老娘娘说起来身体一直偏弱,但却并没有似周太皇太后年迈时候那样不时卧病在床。

    这个冬天也没有任何她染恙的消息,正旦时候也同太后、皇后一道受命妇朝贺。

    这时候骤然薨逝,实是出乎所有人预料。

    太皇太后薨逝时,皇上还在西苑,听到噩耗,他发疯一样几乎一路快马奔回皇宫,在仁寿宫哭到昏厥过去。

    再出现在人前时,已是面色憔悴,满脸病容,可见哀痛。

    夏皇后更是哀损过度,直接病倒了,灵堂都是几个体格健壮的宫人强架着她去的,那一张脸惨白的几乎没有血色。

    还是太后体恤夏皇后与有孕的沈贤妃,命两人好生休养,由吴德妃代为完成其他礼仪。

    满朝皆称皇帝皇后至孝。

    可不知什么时候,坊间竟流传起这样的话来,说太皇太后身体一向康健,突然暴毙,必是遭人暗害。

    太皇太后薨逝确实很突然,所以真有百姓相信此言,街面上便是议论纷纷。

    很快有人说,太皇太后一向与人为善,外戚王家更是安分,从未与人结仇,太皇太后虽身份尊贵,却也没有什么权柄,怎么会有人暗害于她?

    便就有遮遮掩掩的说,怕不是沈娘娘肚子里那小皇子克了曾祖母……

    也有言之凿凿的说,太皇太后实际上是服食丹药而亡,这丹药,便是天梁观观主天梁子进上的。

    这道人也知道这药不妥,怕被追究,所以先以云游为借口遁逃了!

    而皇上结交番僧妖道本就不该,发现出了问题,却为掩盖自家错处而任凭妖道逃窜,也不肯下通缉令抓捕其为祖母报仇,是为极大不孝……

    再深挖一下,这道人是谁荐给皇上的?听说是那个沈抄家沈瑞!似是同沈瑞有些亲戚关系。

    又说,皇上也是常年服食那妖道的丹药,只怕已是离不了了。沈瑞掌握着这样的丹药,怪道他能平步青云呢,怪道皇上竟许他把刘瑾这样的宠臣拖下马!

    这样的言论自然立时引起朝廷的注意。

    锦衣卫抓了几波人,关了几家聚众妄议天家的茶楼酒肆,然而并未能抓住“主犯”,审来审去大抵是素来拿钱办事的泼皮无赖,连谁给的银子也不晓得。

    也未能有效遏制住谣言的流传,大家自不会在明面上说了,但背地里一点儿不少议论,锦衣卫也没真的神通广大到监听京城中每一位百姓的谈话。

    尤其是在许多官宦人家、商贾富户都于家中修了密室的情况下。

    这会儿,寿宁侯府外书房密室里,就有人毫无顾忌的说着会掉脑袋的话。

    “如今太皇太后薨了,宫中便是太后娘娘最尊贵。可太后娘娘同皇上的母子情分还剩下多少,呵呵,这个侯爷怕比谁都清楚。”那人笑眯眯道。

    张鹤龄黑沉着脸,恶狠狠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最近沈家张扬太过,侯爷就看得过去?沈家凭的什么?还不是贤妃肚子里那块肉。”那人盯着张鹤龄道,“这宫里,皇后也有孕过,如今贤妃也有孕了,就只德妃娘娘一直都没动静,皇上,这是防着张家呐。”

    张鹤龄心下一跳,不是旁的,是皇后曾有身孕又掉了这桩事,早就被封锁消息,宫外根本没人知道。

    太后都是在孩子没了之后自蛛丝马迹里晓得的,也并未声张。

    这人是怎么知道的?!想一想便不由得后背沁出一片寒意。

    “张家如今是显赫,那是因着亲外甥是皇帝。然将来,若是贤妃之子得承大统……太后在一日,自还会有张家一日的富贵,但若是太后百年……想当年,周家在成化朝是何等风光,就是孝庙时,也算得能与张家平分秋色了,而今再看呢?”

    那人一笑,道:“张家当早想到这些了,要不当年送德妃进宫为得什么呢?还不是为的之后几代富贵!可,皇上不亲近德妃呐……”

    张鹤龄有些不耐烦起来,打断他道:“兜什么圈子,直说了吧。”

    “当年周太皇太后在时,不也在宫中养了几个小皇弟,以备万一之用嘛。”那人凑近了些道。

    当年这事儿也是张家心头一根刺。

    尤其是在张皇后所出的蔚悼王早夭后传出这样的话来,让张家如何受得了。

    张家与周家的梁子也是由此越结越深的。

    而今,这人却是要用这话来游说张家了。

    张鹤龄没好气道:“如今哪儿来的小皇弟养着。”

    那人笑道:“我家小公子,不就是现成的!”

    张鹤龄眯了眯眼睛,“说笑呢吧,这差着辈分呢!”

    那人哈哈一笑,道:“都是一家子血脉,辈分什么的,又不是结亲,有什么要紧。孩子年纪小,人您也见着了,最是老实孝顺的,认在太后名下、认在德妃娘娘名下,全凭太后与侯爷做主。”

    他顿了顿,又道:“辈分合适的,也有,赵王世子、周王世子,都合适,就是,嘿嘿,就是不知道肯不肯听侯爷的话,毕竟,那两个人,是沈抄家捧出来的。”

    “侯爷要是作难,可以同太后娘娘商量商量嘛。怎么着小公子也会呆到大行太皇太后梓宫发引入陵,送她老人家一程,才会回江西,还有时日可思量。”

    张鹤龄一脸“你哄傻子呢”的表情,话都懒得说一句。

    那人道:“这桩事对太后对张家都有利呀,我家小公子最是听话,他在京中举目无亲,不靠着太后靠着张家,他能靠着谁呢?有他这样孝顺懂事的比量着,旁人不得更孝顺更懂事些吗?岂不让太后舒心?”

    “他日德妃娘娘若是有了亲骨肉,那就是太子不二人选,规矩摆在那里,小公子自是要回藩地的。

    “您必然想那这样于我们有什么好处?侯爷呐,我家小公子不过是庶子,上头又有三个年长许多的哥哥,王爷就是再喜欢他,您说王府有多少东西是能给他的?好地方也轮不到他来选。

    “若是有幸养在太后膝下数月,那王爷再怎么给他东西,旁人也说不出什么来。若是太后看在他尽心尽力孝敬一场的份上,能赏他块好封地,那不止他自己受益,就是子孙后代都受益的!这不是天大的好处?”

    张鹤龄始终不发一言,但面上已无明显的嫌弃之色。

    见他沉吟不语,那人便又道:“侯爷的心思,在下也能猜出一二,当初侯爷选了小沈状元做女婿,不也是奔着朝堂里有人么,想不只靠着后宫,这路子原也是再英明不过的,奈何,小沈状元这样的忠厚人,是玩不过他那个阴险狡诈兄弟的。”

    “侯爷这岳丈也是慈父之心呐,今年京察之年,想来侯爷也是为小沈状元安排位置了的吧?通政司先前刘瑾的人最多,如今空了大半,小沈状元过去做个左右通政的,妥妥的四品,再往上走,未尝不能入阁……”

    张鹤龄确有这般打算,已是打点了不少银子活动得**不离十了。

    那人却是话锋一转,“小沈状元已是因丁忧耽搁一次前程了。这次要是再……”

    张鹤龄一呆,忽想起多年前丘聚那个阉竖也说过同样的话来威胁他,禁不住脱口而出:“怎的又是这招?”

    那人一愣,随后反应过来,不由哈哈大笑,道:“招不在新旧,管用就行。”

    又道:“张鏊也是个好的,但,那毕竟是建昌侯的女婿嘛。侯爷也知道,建昌侯那个脾气,侯爷可未必使唤得动。”

    听到张鏊二字,张鹤龄便皱了眉。

    这门亲事他本是不同意的。

    他可不念什么张元祯曾是他女儿的大媒。

    当年张元祯是帮他保媒,他又不是没帮张元祯说过话,是其自己不争气没当上吏部尚书,怪得谁。他还浪费了人情呢,合该两清了。

    不同意一则是张鏊因着同沈理闺女和离闹得满城风雨,这风评着实太差了些。

    再则,当年毕竟是婷姐儿先动的手,这仇结得结实,德妃是自己家养出来的没什么,杨家那边,如今内阁里李东阳、王华都垂垂老矣,杨廷和眼见是能往首辅上挪一挪的,而那姑娘现在的夫婿是沈瑞,正是皇上身边的红人,很没必要得罪了他们去。

    婷姐儿是大了,真要想结亲,悄没声的送去外地,再不叫回来,也就是了。

    现在大喇喇接回来办婚事,还找了这么个风口浪尖上的货色,生怕人想不起当年旧事吗?

    ——这还很容易把他闺女娴姐儿也牵连进去。

    偏这事儿叫张延龄媳妇捅到金太夫人面前去了。

    太夫人一直最是疼爱婷姐儿,老太太脾气上来了,就非要接婷姐儿回来成亲。

    张延龄个添乱的,还阴不阴阳不阳的,说:“怎的,就许大哥有个状元女婿,就不许我有个探花女婿?”

    虽说张鹤龄当时表示新科进士有的是,但心里也知道,婷姐儿这般状况,想找个体面如探花郎的,委实不容易。

    金太夫人一闹,太后那边也表示到底是探花,是个人才,张鹤龄也只能捏鼻子认了。

    而当娴姐儿夫妇知道这桩婚事时,娴姐儿一脸嫌弃道:“二叔糊涂了,这人原是我侄女婿,如今成了我妹夫,这,这成什么了!”

    沈瑾更是一脸冰寒。

    他是知道沈理辞官真相的,沈理走前还再三告诫他和沈瑛要多多提防。他对张鏊是深恶痛绝。

    没想到张家还能办这么恶心人的事。

    他突然就深刻体会到了当初瑞弟得知他与张家结亲时的心情……

    张鹤龄不知道女婿此时心里想的是什么,但是看女婿这表情,也晓得,他女婿和老二女婿以后是没可能在朝堂上互相声援、互为臂膀的,只怕,不互相攻讦就不错了。

    耳边听得那人叨念:“虽然现在张鏊品阶还低,通政司就算是个参议的位置,他一时也还够不着。但如果小沈状元丁忧三年,又或者丁忧了六年……”

    他意味深长道:“你看,侯爷,这世事无常,变幻莫测,一条路哪儿能保得准?还是得有个亲近张家的皇嗣,再有个出息的亲女婿,两条腿走路,这才稳当呢。你说是不是,侯爷?”

    张鹤龄死死盯着眼前人,久久不语。

    山西大同,沈参政府

    同是外书房密室里,同是那旧得不能再旧的招数,有人正对着参政沈珹使着。

    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浓眉大眼团团脸,好生福相,尤其是一笑起来,一脸喜气,让人看了就心生欢喜。

    然面对他,沈珹的手都不自觉微微抖了起来。

    这人若是不提,他已是全然想不起了,一提起来,再看去,才恍惚找到些当年小童子的样子。

    别说是一个小小书童,就是他亲儿子,嫡长子沈栋,他其实也快忘了长什么样了。

    洗墨洗砚,是当初在京中给沈栋买的一对书童,也跟着沈栋回了松江。

    那场“倭祸”里,沈栋失踪后,洗墨状告沈珺“勾结倭寇、绑架亲侄”,后死在牢里。

    洗砚却是下落不明,也不知道是被指使洗墨的人灭口了,还是自己畏罪跑了。

    当时恁是混乱,没有人会理会一个小小书童的下落。

    现下这个小书童回来了,带着沈珹最不想听到的消息。

    “……大少爷一直念着老爷太太,到现在,背着人,也会有掉泪的时候。……大少爷过得是真苦啊,可大少爷从来都不叫苦……

    “小的现在看了二少爷的样子,就忍不住想,要是大少爷能一直跟在老爷身边,也当是二少爷如今这般吧。大少爷恁聪明,必定是要做官了的!……”

    洗砚圆溜溜的眼睛红红的,泪花闪闪,一副为主人委屈的忠仆样子,一句又一句戳着沈珹的心窝子。

    沈珹深吸了几口气,才稳住情绪,冷冷问洗砚道:“你们既回来了,栋哥儿他人呢?还是,有什么人让你来给我带话?”

    洗砚转瞬便破涕为笑,语气里都透着欢快:“大少爷回松江了呀,老爷不在老太爷身边,大少爷要替老爷尽孝嘛,替老爷担起宗子的责任。咱们宗房才是沈家嫡支嫡脉呢,大少爷作族长,才能让沈家更好呀。”

    沈珹却是背脊一阵阵发寒。

    听得洗砚又道:“少爷最是有孝心了,让小的来跟老爷禀告一声。还送了一桩天大的功劳给老爷。”

    他凑近了些,一张笑脸格外灿烂,“鞑靼人这不是缺粮要来抢嘛,那就让他们抢走好了,粮食丢了可以再种嘛,左右也是打不过的,抵抗不成反被屠城可就糟糕了。少爷慈悲为怀,为边关百姓性命计,让老爷到时候避走就好。”

    沈城大惊,险些坐都坐不稳了。

    “胡闹!”他忍不住爆喝一声。

    洗砚大眼睛咕噜噜转着,又是一笑,“老爷莫怕,他们能打进来多远呐,抢点儿粮食就退走了,到时候您再带人杀回去,轻松夺回城来还能立功,您这官位也要升一升的。”

    “现下也不是前朝了,他们还能抢了江山去呀!而且,江山,还有我们王爷呢。您这,日后,也是大功一件呢。”

    沈珹就是再傻也听明白了,宁藩,这是要反了。

    用北边儿吸引朝廷的注意,宁藩在南边儿起事,朝廷首尾不相顾,就是宁藩的机会。

    “乱臣贼子!”沈珹义正辞严喝道,“当年你们怎么被抓走的都忘了吗?如今竟是要为虎作伥了!你当速速去衙门向朝廷揭发逆贼行径,也能戴罪立功。否则,那安化庶人便是前车之鉴!”

    提及被抓走,洗砚眼里已满是怨毒,口中却仍笑道:“果然叫少爷说着了,老爷还是这样谨慎,怪道理六老爷、瑞二老爷都能做到二品大员,老爷始终在这从三品上上不去呢。”

    沈珹面上闪过羞恼,厉声道:“混账,你扯三扯四的什么。”

    洗砚骤然收了笑脸,冷然道:“老爷,少爷说,别用文官不管武将调遣的话来搪塞,你总归是有法子的。你若不应,也行,那他就伺候老太爷西去,让你回乡丁忧。这里的位置,自然是能办这桩事的人来顶上。至于丁忧三年后,你这从三品还有没有,那就要看你的造化了。”

    “……混账……”沈珹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来。

    “老爷也别想着大义灭亲,拿亲儿子的人头去邀功。说是大义灭亲,也得有人信呢,老爷你说是不是?少爷教过小的背书,怎么说那个烹子的易牙来着?‘人之情非不爱其子也,其子之忍,又将何爱于君’,嘿,到时候,这功呐,你未必能捞到,指不上便宜了谁去。”

    他施施然往椅子上一靠,“何况,您,还得丁、忧、三、年呢……”他一字一顿说讲出来,丁忧二字咬得尤重。

    沈珹素来最重仕途,这些年汲汲营营,为的不就是个官位!

    如今……

    沈珹恶狠狠盯着洗砚,烛火之下,面上阴晴不定。

第六百九十六章 克绍箕裘(六)

    都说六月的天,孩儿的脸,说变就变。可这还没进六月,已是这般的天儿了,上一刻还是晴空万里,下一刻便是大雨倾盆。

    乾清宫西侧小殿雍肃殿里,一室静默,只闻雨声。

    冰盆渐融,水滴无声滑落,一如跪成一片的阁老重臣们额角涔涔而下的汗珠。

    半晌,寿哥比冰还冷的声音回响在殿中:“朕,不是在同你们商量,是告之你们,朕,要亲征北虏。”

    已经喊过数轮“皇上三思”、喊得嗓子都有些沙哑了的大臣们再次叩首下去。

    首辅李东阳抬起头来,刚一声“陛下”出口,已被寿哥堵了回去。

    “老先生想说什么,朕都知道了,这些天,翻来覆去便是那几句,朕都能背下来了。没新鲜的,便不用说了。”

    李东阳叹了口气:“皇上虽不喜听,然劝谏乃是老臣本分,老臣仍是要说……”

    “朕不需要你说这些,朕要让你们做,四夷馆、户部、兵部和山西武学,还有工部,该筹备的都筹备起来!”

    “皇上,老臣还是那句话,到底边关并无异常报上来,眼下便开始筹备,只怕反而引得边关不稳。”李东阳说话间看向王华,想让王华劝几句。

    那边却是张永先张口。他膝行几步,语带呜咽,道:“万岁爷万金之体,还请运筹帷幄,且让奴婢出一把子力气,往边关去吧……”

    张永如今得了爵位,御赐府邸,在外行走便格外注意形象,甚至会刻意端着些,以图洗掉他身上“内官”的烙印,努力做个普通朝臣。

    然,此时,顶着他素来最在意的朝廷重臣们的目光,他却抛开体面,一口一个奴婢,把自己重新放回到尘埃里,只求劝住这位小主子。

    寿哥却根本不理他这份苦心,面有不虞,抬高了声音,“大伴!你知道朕对你的安排!”

    张永一个头重重磕在地上,“万岁爷曾让奴婢好好练兵,万岁爷曾说,他日,想用奴婢在九边!奴婢一直记着这句话,片刻也不敢放松,如今,奴婢求万岁爷成全奴婢,就让奴婢去边关吧!”

    说到动情处,他已是老泪纵横,“只万岁爷把奴婢当人看,只万岁爷说过奴婢是条汉子!奴婢原就当肝脑涂地以报圣恩,如何能看着万岁爷涉险?就让奴婢先替万岁爷去这一趟,奴婢必定不负万岁爷期望,对得起万岁爷赏奴婢‘骁勇善战’几个字!”

    寿哥闻言也不免动容,紧走两步扶住张永,轻轻唤了声“大伴”。

    张永以头触地,高声道:“请万岁爷成全奴婢!”

    几个老大人原见今儿皇上还将张永也招来了,生怕张永做了那王振第二,撺掇小皇上往关外去。

    此时见张永如此,彼此交换了眼神,都放下心来,又不免唏嘘。

    此间王华因儿子王守仁的缘故与张永算得有交情,也是诸阁老中唯一没正面抵制过张永封爵的,这会儿也只能他出面。

    轻咳一声,王华劝寿哥道:“皇上,泰安伯(张永)忠肝义胆,一片赤诚。且他在边关多年,深知边关情形,又屡立奇功,皇上正当遣他再度披挂出征,最为稳妥。”

    去年岁末因苗逵老迈,内阁大佬们就打算让张永替换苗逵来着,也是把张永这个圣眷隆重的远远打发走,免得再出一个刘瑾。

    只是小皇帝一直不肯应。

    此刻王华一说,众阁老皆顺势点头称是。

    寿哥脸色就有些难看起来,凉凉道:“泰安伯随驾亲征,作先锋官也是一样的。”

    众老大人一噎,不由头疼。

    正僵持间,外面刘忠悄没声进得殿来,得到寿哥示意,方低声禀报,沈瑞到了。

    寿哥微微颔首,那边沈瑞和张会两个被引了进来,齐齐见礼。

    此时的沈瑞显得风尘仆仆,又因雨天湿了半片官袍,看上去越发狼狈。

    王华虽猜他想必是刚刚抵京便被召进宫中,甚至都不曾回府更衣,也来不及同他岳丈通气,但仍忍不住去看杨廷和。

    见后者微微摇头,他仍不免失望,暗暗叹了口气。

    杨廷和没能和女婿对上词儿,此时便抢先开口,以图给女婿点儿提示。

    “皇上召沈瑞回京,可是要问他河南情况?如今河南依旧受旱,山陕援助河南尚且不及,若是此时边关有战事,则山陕供给怕要吃力。”

    说着就看沈瑞。

    不止是他,连带寿哥在内,满屋子的人都看向沈瑞。

    沈瑞在心里无声叹了口气。

    张会来接他,对内宫的事只丢下六个字“不能说,不要问”,倒是将皇上闹着要御驾亲征的事情向他详细说了。

    沈瑞自是晓得内宫的事儿知道得越少越好,再是好奇也不会去问。

    而听得御驾亲征,他毫不意外,这到底还是同历史上的正德一样了。

    只不过,历史上,正德跑去边关和后来亲征宁藩时隔两年。

    而现在,两桩赶到一块,可真不是亲征的好时候。

    尤其,宁藩这会儿怕是巴不得寿哥赶紧亲征呢!

    就是杨廷和不递这话茬,沈瑞也是想苦口婆心劝一劝的。

    只是,这位真铁了心要亲征,哪个拦得住呢?

    历史上大臣们没让他去,他还不是自己偷跑宣府去了!

    听得寿哥冷声喊了沈瑞,沈瑞深吸口气,对上寿哥阴沉的目光,肃然道:“臣斗胆,敢问陛下,御驾亲征,是准备御敌,还是准备讨伐鞑靼?”

    寿哥微微一愣,随即冷哼一声,道:“你才回来,不知道。朕说的是,若北虏来犯,朕必亲征。”他偏头扫了一眼众人,“不过是先筹备着。”

    其实说起来,哪年甚至哪个月都有犯边事件发生。今年因着草原大旱,大举进犯的概率更大。

    沈瑞垂下头,道:“臣窃以为,若御敌,边关其实时时刻刻都是备战状态,四夷馆也经营了数年……当待有信报确认确实有敌人大举来犯、且确实值得陛下御驾亲征,才宜大范围行动。”

    “而若陛下准备讨伐鞑靼,臣以为,还需要养精蓄锐数年。臣只随老师学过几日粗浅拳脚,并未正经学过兵法,但也听过‘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

    “朝廷边疆开马市的目的之一,便是想让草原晓得,他们眼中普普通通的牛羊、甚至牛皮羊毛牛羊乳这等‘不值钱’的东西都能换来大明的好货物,轻轻松松养牛羊就能有衣穿有盐吃,完全不必提着脑袋挣命厮杀。此后,至此多养牛羊少养骑兵,日渐消除他们劫掠之心,臣认为,这便是伐谋。”

    沈瑞说着向怀里取出油纸包了数层生怕被雨水淋湿的折子,双手捧起。

    “皇上,李阁老的高足、都察院右副都御使蓝章的公子蓝田,如今正在河南,不计辛苦研制兽药,就是要想让草原知道,有些好东西,靠抢,是抢不来的,抢得走方子和药草他们也一样配不成!只有维持和平,规规矩矩来换,才能让他们的牛羊更肥壮,换更多东西。此乃臣就此事所书条陈……”

    李东阳在一旁暗暗呼了口气,他没想到沈瑞倒是厚道,让他爱徒在御前挂了名,当下向杨廷和微一颔首,以示感谢。

    寿哥根本不去接那折子,冷笑连连,“沈瑞,你是没见到四夷馆最新的信报。如今草原大旱,死了牛马无数。这牛马都死光了,要兽药有有何用?!”

    “臣另有一份密报……”沈瑞直视寿哥道。

    寿哥扬了扬眉,这才缓缓伸出手去。

    忽的刘忠又在外头探头,脸上有些焦急神色,寿哥皱眉问他何事,刘忠垂头回禀道是太后娘娘那边派人来传懿旨。

    寿哥面无表情道:“朕在与朝廷重臣议事,乾清宫是随便闯的?他是头一日当差不懂得规矩吗?拖下去杖毙。日后规矩不好的再选送上来当差,内官监那几个管事的便都不必留了。”

    诸位阁臣皆是大急,忙道:“陛下且慢!”“陛下不可!”

    在场有几个弘治朝老臣,晓得张太后那是打弘治朝就这么嚣张过来的。

    倒是正德朝因小皇帝不太待见张家,宫中王太皇太后虽不声不响却也没少为小皇帝撑腰,张太后这才相对消停了些。

    而如今太皇太后薨了……

    大臣们都影影绰绰听到些风声,太后如今又是弘治朝那般的行事了,前阵子似乎还想再接金太夫人住进宫来……

    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然太后一个妇人可以糊涂,皇上却不能糊涂!

    “孝道”二字必须高高供起来!

    外头本就有些谣言指责皇上不孝,若是今日这顿板子下去,明日街面上又指不上传些什么!

    这对江山稳固大为不利!

    张永更是顾不得许多,直爬过去拉寿哥袍角,满脸哀求之色。

    寿哥脸色铁青,似乎半晌才平复了些许怒火,挥手示意刘忠带人进来。

    那来传旨的正是张太后身边大太监梁恭。

    这位素来九窍玲珑心,如何不知道今儿这一趟是要倒大霉的。

    奈何被太后指名道姓让他来,他也知道事关重大,亦不敢轻易交给小内侍,只好硬着头皮来了。

    进来再看跪了一地的内阁大佬,他腿肚子都开始转筋了。

    如今是面上一张苦瓜脸,嘴里比黄连还苦三分,苦得说话都不利索了,磕磕巴巴把太后娘娘的口谕说了。

    太后娘娘说,不许皇上御驾亲征。

    太后娘娘说,要召赵王世子、周王世子、兴王世子、宁王府小四公子、衡王府二公子进京,养在宫中。

    几位阁老登时面色大变,满殿皆惊。

    寿哥却忽然哈哈大笑,混杂着殿外的雷声雨声,分外刺耳……

    松江府华亭县,沈家坊,沈家五房

    内院外院仆从出出进进,不停将一些家什抬出来捆在二门外马车上,装满的车便迅速撤出,奔向码头。

    因着福姐儿的婚事定在了年底,这几日恰陆家商船要北上,五房正好将一部分嫁妆连带打好的苏式家具和攒下的木料请陆家帮着运去天津卫陪嫁宅子里去。

    这是婚前就说好了的,小两口虽在京中驸马府成亲,婚后却是要去天津卫单过的。

    五房富裕,三个哥哥又像疼亲闺女一样疼这个最小的妹子,因此在嫁妆单子之外又贴补了妹妹许多。

    此外还有五房以及各房准备捎去山东、京城、辽东的中秋节礼,一事不烦二主,正好请陆家一船运走,故而几处宅门洞开,人来人往,热闹非常。

    这边大管事正拿着单子核对东西,忽见那边三房的沈琼带着一伙人,抬着几口大箱子,大喇喇进得院来。

    因他带的人多,又抬着箱子,口口声声说找沈琦来给福姐儿添妆,管家们也不好拦着,那有眼色的小厮便一溜烟跑进里头给沈琦报信去了。

    沈琦也是忙着,听了报信就皱眉,却也不得不往这边来。

    这沈琼便是涌二太太后来得的亲生儿子,正是为着这个嫡子,她才百般算计了庶长子沈玲。

    这孩子原就被涌二太太惯得不成样子,后涌二太太被关进了家庙,沈涌忙着家中生意,没人教管他,他便被舅家几个不成器的表哥勾搭着变着法花银子,将浪荡子那一套学了个十足十,镇日无事也要生非。

    要说他来给福姐儿添妆,鬼才信,尤其他还带了一伙子看上去便不好相与的伴当。

    因怕他是来捣乱的,沈琦也暗中叫人防备着。

    这琼哥儿一眼见了沈琦,便下意识缩了下脖子,因着沈琦这族长处事公允,深得人心,便也越来越有威望,沈琼素日里是有几分畏惧他的。

    不过很快,他就露出个笑来,迎上去,打哈哈道:“今儿这场面我真是开了眼了,福姐儿真是好福气!琦二哥,你这是给妹子办嫁妆呐,不知道的,还道你这是给儿子办聘礼呢,哈哈,哈哈。”

    这话说得不伦不类可不怎么中听,后面几声笑更是假得不能再假,他浑然不觉,还挥着胳膊拍了一边儿抬箱子伴当的胳膊两下。

    那戴着斗笠的伴当被拍得一趔斜,箱子都险些脱手。

    沈琦看他这行事,连花厅都懒得引他去了,就在这小院里径直问他此来何事。

    “自然是有事,有大事。”琼哥儿忽然故作神秘,四下看了又看,还特地踱了几步伸脖子再看看,摆手让伴当们也跟着四下看来看去。

    沈琦眉头大皱,沉声喝问:“到底做什么?!”

    琼哥儿腆着脸笑道:“还得二哥把人打发出去我才能说。”说话间,他身后的几个汉子就成包围式将他们围在中间。

    沈琦身边几个会些拳脚的长随立刻警觉起来,拉开架势准备护主。

    这时那个抬箱子的伴当往前凑了凑,抬了抬斗笠。

    沈琦不由变了脸色,忽然喊了声“住手”,随即回头向随从道:“都先出去。”

    几个长随并未见到那人,有些不明所以,但主人声音严厉,便都听命退了出去,却依旧守在院门口,还有人跑去叫了大管家来。

    院内,琼哥儿嬉皮笑脸向沈琦道:“你看,琦二哥,我说有大事儿吧,偏你不信。”

    沈琦根本没搭理他,只盯着那抬箱子的伴当看。

    那人已经去了斗笠,露出一张和沈琦有七八分相像的脸。

    沈琦不错眼的看着眼前青年,像在他脸上找寻小时候的影子。

    寻常人家孩子长相大多是儿子肖母、女儿肖父,偏他家一双儿女相貌都随了他,除了厚且长的耳垂,几乎没有像蒋氏的地方。

    从前夫妻私话时,蒋氏总是佯作生气说自家亏了,他则调侃说以后多生几个孩子,总归有一个会像她……

    他如堕梦魇,口中喃喃道:“桦……桦哥儿?”

    对面青年也是满眼复杂的看着他,抿着嘴,一言不发。

    那边琼哥儿打开了一口大箱子,里头却是空空如也,哪里有什么添妆。

    他笑嘻嘻道:“小栋哥说让我带着这个来请你过去。我就说不用,就是为了嫂子和侄女,你也不会不去,是不是,琦二哥?”

    听得“小栋哥”、“嫂子和侄女”等言,沈琦瞬间清醒过来,目光也变得凌厉。冷冷盯着一行人,问琼哥儿道:“你说什么?小栋哥?!”

    小栋哥回来了?!那意味着什么!

    小栋哥是宁藩带走的!

    却是对面的青年先张口了,他缓缓绽出个笑容来,“爹爹,我们回来了。”

    这一声“爹爹”叫得沈琦百感交集,险些流下泪来,那是他十年来一直心心念念要找回来的妻儿呐。

    可……

    那青年小桦哥又道,“娘和妹妹在宗祠,小栋哥让我过来请您过去。”

    沈琦缓缓阖上眼,袖中那只完好拳头捏得死紧,稳了稳情绪,再睁开眼时,已不去看小桦哥,指着箱子冲琼哥儿冷笑道:“你们还打算再绑架我一回?沈家,由不得你们放肆!”说着昂首便往外走。

    “绑架”二字让小桦哥微不可查的抖了一下。

    琼哥儿那边还没皮没脸笑道:“瞧二哥说的……”又拍着小桦哥嬉笑道:“你瞧你老子这……”

    小桦哥早就收了笑脸,斜了琼哥儿一眼,目光中的阴毒惊得琼哥儿后颈子汗毛都立起来了。

    他不由得退了一步,再不敢像先前那般嚣张样子了。

    小桦哥也不理他,重新戴好斗笠,打了个手势,众伴当扔下几口空箱子,跟在他身后往外走。

    大管家正在门口焦急等着,瞧见沈琦出来才松了口气,但看见那几人紧随其后这架势,心里又隐隐有不好预感。

    沈琦口中平静吩咐道:“我要往祠堂去一趟。你这边忙完了就去码头看看那边装船如何了,到底是咱们家的事,别一味叫陆家人帮忙。”

    说话间眼睛却一直盯着管家。

    管家何等机敏,口中应着,碎碎说着嫁妆装箱的事,心里却已是翻江倒海,码头早安排好人了,哪里还用他去,装船沈家下人哪里懂,自然得陆家船工水手来,哪里称得上帮忙!

    这分明就是话里有话!

    带看着这群人呼啦啦都走了,大管家慌忙跑去报信。

    去叫陆家人帮忙!什么情况下需要陆家人帮忙?

    他先就往九房跑,九房理六老爷虽是辞官回乡,但甭管族中还是官面上都敬他几分。

    不想到了九房却扑了个空,门上说是被九房的房长、嫡支如今唯一的独苗、沈琭的儿子小榆哥给请走了,也说是去了宗祠。

    大管家更是担心,顺带着跑了紧邻的七八两房,也都说被请去了宗祠,七房还问,不是族长叫去的吗?可是商量福姐儿的事?

    管家心道要坏,族中当家的老爷们都被弄去了祠堂,要出什么事儿,可就一锅端了!

    他忙跟各家大管事、外院管事通了气,让各自看好门户,把家丁集合起来,自己匆忙跑去搬救兵。

    陆家!

    为什么找陆家?因为陆家有商队养着好些护卫呢!

    这次回来了二三十艘船呢……

    却说沈琦到了祠堂,发现里头已坐满了各房房长以及如沈理这样的族老。

    其中三房房长沈湖近几年吃喝嫖赌越发胡闹,身子已经败了,中风过一次后,族中有事便都是沈涌代行房长之职。

    这会儿沈涌见着儿子琼哥儿跟着沈琦来了还有些纳罕,只是也并未深究。

    七房房长沈溧在外地为官,此次来的是其嫡子沈琴。

    沈琴早年曾拜在三老爷沈润名下,正德三年时陪族人上京赶考,与沈宝一道留在青泽书院读书。

    沈宝志不在功名,后随着师父祝允明、族兄沈玥往山东蓬莱书院去了,醉心于书法字画,如今在齐鲁已是小有名气。

    沈琴则是一直苦读,去岁回来参加乡试,虽是吊在榜尾,却实实在在的中举了。

    只是自知春闱无望,又逢妻子有妊,沈琴便没再进京,准备陪妻子待产,等孩子出世后再北上。

    因没少受五房照拂,沈琴与沈琦最是亲近,见他进来,立时站起来迎过去问好。

    早上他还去五房送了礼,这会儿便笑道:“家里不是忙着?琦二哥怎的有空召大家伙儿过来,可是有什么急事吗?我是闲人一个,二哥有事尽管喊我……”

    沈琦脸色便有些难看,环视一周,见众人都冲他点头,心知八成都是被人以他名义骗来的,不由恼怒,回头瞪了琼哥儿几人,朗声道:“不是我召大家来的。琼五弟,你来和大家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话音刚落,便有一道清亮的声音自外面传来,“是我召你们来的!”

    说话间,一个书生打扮的青年扶着沈海从祠堂后面转进来,又有一个壮汉紧随其后,拖拽着个人前行,却是一直被锁祠诵经悔过的沈源。

    沈源唬得脸都白了,因怕挨打也没敢吱声,直到厅堂上见得众人,才慌忙扯脖子呼救。

    众族人一惊,纷纷站起来,那壮汉却是揪着沈源到一处椅子坐了,又站在他身后。

    沈源惊魂未定,坐在椅子上也不住发抖,强撑着才没瘫倒下去。

    除却沈琦外,众人皆看得目瞪口呆,忙问沈海到底是什么情况。

    沈海虽是称病久不在人前现身,但清明祭扫时看他身体康健气色还不错,而今却是一脸颓然,好似骤然苍老了十岁。

    被那青年安顿在族长下首位置上,沈海看了看众人,微微叹了口气,带着颤音宣布道:“诸位。我宗房嫡长孙小栋哥,沈栋,回来了。”

    众人大吃一惊,纷纷去看那青年。

    不是所有人都知道小栋哥是被谁掳走的,但总归是进了匪窝这么多年,如今悄没声的回来,以这种诓骗的方式把大家叫来宗祠,能有什么好事?!

    一时间众人皆戒备起来。

    但见那小栋哥冲周围团团一揖,彬彬有礼道:“小子回来了。见过各位长辈。”

    口中说得客气,行动却是半点不客气,一步便跨上前,坐在了族长的位置上。

    “我这次回来,有这么几件事,头一桩,”小栋哥一笑,拍了拍椅子扶手,“我是宗房宗子,这族长,理应由我来当。”

    江西九江府浔阳渡口

    南赣巡抚的官船正停泊在岸边,补充饮食淡水。

    船工在忙碌搬运物资,随船而来的幕僚、护卫们乃至仆从们却是得了主家允许,下船来松散松散,消遣消遣。

    不少挎着筐卖枣糕茶饼鲜果的小贩涌过来,卖力推销起自家的东西,这些算得当地特色小吃,又便宜又实惠,便有不少人光顾。

    南赣巡抚蒋冕的三子蒋荣也自船舱中走出来,惬意的吹着江风,看着岸上的热闹。

    弘治十一年时,蒋荣曾由嫡亲叔父翰林学士蒋冕引荐,拜在王华门下做了关门弟子。当年恁是意气风发,只觉得考取功名如探囊取物。

    然之后接连参加弘治十二年、十五年、十八年三次春闱,皆榜上无名,他那些斗志也被这十年漫长而绝望的科考时光消磨殆尽。

    正德初年时,王华、蒋冕倍受内阁打压,蒋昇日子也不好过。时局如此,自家又没考运,蒋三便放弃了科举入仕的打算,一直跟随父亲,帮着他料理庶务。

    从浙江到四川,如今又到江西。

    因着蒋三素来没架子,平易近人,几个护卫买了吃食回来,都嘻嘻哈哈的过来请他尝尝。

    这边几人正有说有笑,那边一个幕僚忽的表情严肃快步过来,请蒋三借一步说话。

    却是道方才有个货郎故意撞了他,然后借着赔礼悄声与他说乃是松江府人士,姓沈,与蒋大人还有些姻亲关系,现下有极要紧的事要向大人禀报,又说了个“宁”字。

    这幕僚是蒋昇到四川任上才收的,对主家亲戚关系不大清楚,但朝廷这时候派蒋昇巡抚赣南为着什么他却清楚得很!

    事关宁藩,无论真假,总归不能放过。

    这幕僚也是谨慎人,找来几个在附近买东西的护卫,吩咐了几句,几个人便将那货郎引走,在僻静地方搜了身,悄没声的五花大绑塞进运菜蔬的推车里带上船来。

    幕僚确定那人没有任何凶器又捆得结实,才来给主家报信。

    “松江沈家……?”蒋三下意识讶然反问了一句,但又很快掩盖过去,表示幕僚做得极好,让他领路,自己先去看看。

    ……

    “儿子确认过了,是沈家宗房的沈珺,通倭案里被冤枉的沈家三子之一。他长兄是山西布政使司左参政沈珹。他父亲当初是族长,如今族长给了……沈琦。”蒋三看着父亲脸色,小心翼翼道。

    提到沈琦,蒋昇便是叹了口气。

    沈琦的发妻蒋氏便是蒋昇的侄女,因失怙从小养在他身边的,同亲生女儿也差不多。

    那年他五十大寿,沈琦一家说来贺寿却并不曾到,后来消息才至,说是松江出了倭祸,侄女和孩子被绑票下落不明,而沈琦,通倭。

    蒋家慌忙派人去打听,可确确实实是沈琦拿了几万两银子去赎人,被认定“资敌”,证据确凿,人也下了大牢。

    松江倭祸之事影响极大,杭州同样是常有倭寇出没的,故此亦是处处戒严。而蒋家因为丢了个侄女,侄女婿又被判通倭,也受到波及。

    兼之当时朝中,王华正受到刘谢李三位阁老联手打压,蒋昇的胞弟蒋冕因是詹事府右春坊右谕德,算是新帝党,同样受到先帝旧臣排挤,这些反映在浙江官场上,便是对蒋昇更为直接的倾轧。

    杭州知府是多肥的官缺,多少觊觎之人恨不得立时将蒋昇拉下马,一时手段百出。

    那段时间蒋昇几乎被挤兑得几无立足之地,自顾尚且不暇,更别说帮衬沈家了,最终是放弃了看起来已没希望的侄女侄女婿,断尾求生。

    对此,蒋昇不是不愧疚。

    而他的状况好转,是在刘谢被赶出朝堂,王华、杨廷和相继入阁,蒋冕也受到重用之后。

    他升为浙江按察副使,后又调至四川布政使司为右参政。

    虽然他算是王华一党,儿子因拜在王华门下算是沈瑞的师叔,蒋冕与杨廷和也是交情不浅,但他始终没有再同沈家有何联络。

    在最艰难的时候没有拉拔侄女婿一把,为自保反而将其当作弃子……等沈家三子冤案昭雪,乃至沈家再度崛起后,他再凑过去,那便是小人了。

    没想到,今天在这里再遇沈家人。

    蒋昇打了个手势让儿子继续说下去。

    蒋三这才将沈珺所说一一转述。

    却说沈珺决意要找回被拐走的侄子小栋哥,只身到了南昌。

    他常年管着沈氏宗族事务,本就有经营族产的经验,又深谙如何与官府小吏打交道,没多久就弄到了新身份,在城中立起个小小铺面。

    因想着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想造反必是要有粮草的,他便由此入手,立稳脚跟就开始买田,经营粮米铺子,留心南昌府市面上粮米动态,一点点接近王府田庄,接近宁府底层仆从管事,一点点搜罗起各种消息。

    几年下来手里王府欺压百姓侵占田亩的证据没少收罗,更是发现了宁藩专门关人的庄子。

    那庄子里都是些富家子弟,只可惜并没有他侄儿。

    这些都是宁藩勾结匪寇掳来的,有些人直接换了赎金,有些人则被圈养起来,直到养熟了,成为“自己人”。

    想到侄儿可能也被“养熟”,沈珺不免恐惧,沈家是分宗了,小栋哥牵连不到其他族人,他这房头却是妥妥的一个也跑不掉。

    他的心态也从一开始的想立功,到后来的给自己留一条退路。

    去岁宁藩小四公子赫赫扬扬上京去“太庙司香”,然年都过去了,也没好消息传来,之后,市面上粮价开始有了波动,粮米不知运到了何处。沈珺便觉得不好。

    直到最近,沈珺发现他一直盯着的那个关人庄子上富贵子弟一夜之间都不见了,看门人酒醉之后说那些人各回各家了。

    沈珺知道不对,立刻收拾细软准备去报信——宁王造反的消息,在其起兵之前才最值钱!

    首选之路,当然是直奔南京。

    那里有重兵,那里有王守仁呐!

    然而讽刺的是,沈珺找了这么多年都没找到的侄子小栋哥,在他去南京的水路上遇到了。

    当年信誓旦旦“营救侄儿”,然当两条船同进渡口,小栋哥认出他喊了一声二叔时,沈珺果断跳船逃了。

    当然,事实证明他的选择是对的,在之后很长一段路都有人追捕搜查他。

    靠着贴身藏的金银锞子,沈珺换了身行头,扮作个走街串巷的小货郎,辗转向北。

    南京去不得,便去河南,找沈瑞!

    今日也是赶巧,恰在浔阳渡口寻船过江,听闻南赣巡抚的官船停靠。

    沈珺在南昌时一直着力与底层小吏交好,衙门里官方邸报消息他都知道,晓得这南赣巡抚便是当初的松江知府、沈琦的岳家,且其子还是王华的弟子。

    当下便直奔这边来了,既想着尽快送出去消息,也是求一份庇佑……

    蒋昇听罢,微微沉吟,道:“沈珺所说多有不尽不实之处,不过也是人之常情,不必深究。只是,就算他所说全部属实,宁藩即将要反也只是他自己的判断,真相如何犹未可知。”

    蒋三忙道:“宁藩狼子野心,不得不防,皇上调父亲过来,不就是……如今正好……”

    蒋昇看了儿子一眼,叹道:“这些年你虽没少历练,到底是没接触过兵事,不知其中厉害。巡抚虽提督军务,然宁藩经营江西日久,若真有起兵之意,江西诸卫所之兵是否可用还很难说。

    “你也看了邸报,你说河南都司下辖多少卫所,为何沈瑞自京中来还要带蒋壑、高文虎的兵?没有这一手,一个小小的武安县就能让他折进去。你想那临漳王府一个小小郡王,在彰德府才多少时日,宁藩呢?”

    蒋三眉头拧成了疙瘩,先前也知道艰难,只是父亲并没有说太多,只道地方上情况复杂,还等着到当地先用一两个月摸清状况再说。

    他还当是按照按察使那一套,查一查藩王欺压百姓、地方官不作为等诸事,敦促当地卫所剿匪等等,离南昌毕竟还远,更多是震慑之意。

    没想到刚到江西就遇上宁藩异动,如此一剖析,父亲这个位置真是危险之至。

    “那我们等了援军再……”蒋三忙道。

    蒋昇打断他,道:“我会遣人往北报信。你即刻启程,带着这沈珺尽快赶往南京,请你师兄(王守仁)发兵——对外且说协助剿匪。沿途注意点消息。看邸报,浙西闽北也有匪患,南京那边或已往这边发兵了。”

    蒋三眼前一亮,“那父亲且先慢行……”

    蒋昇摆手道:“放心,为父自会与他们周旋。”

第六百九十七章 克绍箕裘(七)

    乾清宫西侧小殿雍肃殿

    “此乃乱命,内阁不会奉诏,若下中旨,内阁必将封还。”李东阳当机立断,立时铿锵有力喝道。

    那边大太监梁恭说完懿旨最后一个字就顺势跪下了,此刻听着内阁首辅这番话,直吓得趴在地上头也不敢抬。

    寿哥止了笑声,眼神冰冷,凉凉道:“何苦拦朕,这不,太后连朕的身后事都办妥了,诸位爱卿还有何顾虑?!朕意已决,……”

    “皇上!”李东阳似动了火气,也不顾君臣之仪,厉声强调道:“太后初衷是为了皇上安危着想,不欲皇上涉险,只不过所用激将之法言辞欠妥。”

    他扭过头,用更为严厉的声音向梁恭道:“太后这是关心则乱。皇上至孝,能体谅太后慈母之心,也请太后宽心,无需他想。若有奸佞小人妄图荧惑慈宫圣君,国法决不轻饶!”

    李东阳又转回身向寿哥行礼,正色道:“臣一时情急,言辞多有不妥,请陛下责罚。臣请陛下下旨,今日内殿所说,一概不许外传。”

    这是努力的将母子俩往一块捏,又借口自己言辞不妥,禁止将太后那个会引起轩然大波的懿旨外传。

    寿哥木着脸看了李东阳半晌,才吐出个“准”字。

    李东阳冷冽的目光又扫过在场诸臣。

    在场没一个傻子,太后或许确实想拦着皇上不叫御驾亲征,但要说那句收养宗室子的话纯属吓唬皇上逼他退步的,那是不可能的。

    冲张家当初送了德妃进宫,就晓得太后与张家一直是想抓住皇嗣当个筹码的。

    当然,但凡外戚人家,又有那个不想抓住皇嗣的?

    而今宁藩大张旗鼓的往张家送礼,太后这又如是说,到底是什么意思还用问么?

    想必因着先前太庙司香闹得恁大,只提收养宁府小公子太过扎眼,也太过敏感,又或者张家也不愿意被宁府牵着走,索性把最近左近几省有“贤王”名声的王府适龄孩子都圈拢来,到时候谁不得巴结着他们?

    好一番算计!

    但对上李东阳的目光,众人都会表示守口如瓶。

    可今儿这事儿,只怕不能善了,只消有丁点儿风声传出去,宁府那边又指不上撒出多少谣言来。

    那边王华也在给刘忠打眼色,后者会意,点头示意晓得怎么料理今日听到风声的内官。

    寿哥根本没管这些人的眉眼官司,只淡淡吩咐刘忠道:“太后因老娘娘的事哀损过度,传朕口谕,让德妃多陪伴太后。传太医日诊,朕要看脉案。”

    说着又摆手让梁恭退下,只道:“你是知道规矩的,没有下次。”

    梁恭惨白着一张脸,重重磕了个头,连滚带爬退了出去。

    殿内再次陷入沉默,只有雨声如故。

    寿哥也不理人,随手翻起了沈瑞的条陈,一直撇着嘴,不屑的样子,然看到那密报,他不由变了脸色……

    山西大同,沈参政府

    从密室里出来,洗砚也没着急走,稳稳当当的又在外书房里喝了一壶好茶,尝了府里打南边带来的厨子做的苏式点心,一时赞不绝口。吃饱喝得了,这才伸了个懒腰,表示要走。

    沈珹阴沉着脸,亲自送他往外走。

    洗砚一张团脸笑得分外喜庆,跨过小院门槛时,还扭回头冲沈珹嬉皮笑脸道:“老爷如此真是折煞小的了……”

    话没说完,忽那边猛的伸来一只胳膊揪住他后颈大力一带,随即便有绳索套了过来。

    洗砚大惊,虽被带得站立不稳向后跌倒,但也曾被训练过两年拳脚,当即便揪住颈间绳索,身子借势倾斜,脚上却奋力踹出。

    却不想腰侧一疼,已有利刃刺进血肉。

    他大骇欲惊呼,颈项绳索已是勒紧,一声呼救卡在喉间。

    紧接着又是利索的两刀,人便再没了声息。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又太快,沈珹甚至不及反应,那边洗砚已断了气。

    沈珹是个文官,虽处罚过下人,断过案子,血淋淋打板子的情况见多了,可这等**裸的杀人场面还是头回见。

    他吓了一跳,下意识想往回跑,腿却有些不听使唤。

    “老爷勿忧,贼人已被拿下了。”一双铁钳一样的手扶住了他胳膊,熟悉的声音响起。

    沈珹撇过头去,见是次子沈?。

    他的瞳孔猛的一缩,脑中乱纷纷的。忽的想起一事来,忙甩开儿子,想要过去看看那人如何了。

    却是如何也甩不开那双手,只听得沈?道:“老爷,洗砚死透了。”

    沈珹霍然回头,然对上沈?幽黑的眸子,他不由心下一寒。

    “老爷,让小子们去料理吧。咱们回去。”沈?说着,便搀扶着沈珹,强行将他扶进了书房。

    进了灯火通明的书房,沈珹像是缓过气来,抬手就是一耳光甩到沈?脸上,厉声道:“你这蠢货,你可知道你做了什么?”

    沈?捂着脸,却依旧表情平静,“老爷不进密室里去说吗?”

    沈珹一噎,气呼呼的往密室里去。

    沈?揉了揉腮帮子,他在做什么?!他要守住他好不容易才拥有的一切!

    如今内外庶务都是他管着,有点风吹草动他都知道,更何况是有年轻的陌生人进了老爷的外书房。

    他远远的一眼就认出洗砚来——当年,太太厌恶他姨娘和他阖家皆知,所以洗墨洗砚两个小小的书童、非家生子的奴仆也能狗眼看人低,欺负到他头上来。

    为了讨太太欢喜得俩赏钱,就故意陷害让他挨了好几顿毒打,还有一次他险些被弄瞎了一只眼睛。

    真是一辈子忘不了,他们化成灰他都认得!

    而当年洗砚也是和沈栋一起丢了的,现在突然回来,能是什么好事儿?

    那意味着,沈栋还活着,还有可能要回来!

    沈栋丢了,父亲才开始培养他,他这辛辛苦苦近十年,才换来今日的地位,府里人人敬他怕他,外头人人都当他是个人物。

    若是沈栋回来了,那他又将是那个一文不名的可怜庶子,成了给嫡长兄打理庶务赚银子的管家仆从,跪在兄长脚边,看兄长心情赏不赏一口饭吃。

    一切心血都将付诸东流,他如何甘心!

    更何况,沈栋丢在哪儿了?从前他小他不懂,渐渐他接触的事情多了,又有先前宗藩的事,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而今,沈栋回来,他不止是地位不保,只怕一家子的性命都难保了。

    进了密室,沈?便听见一声厉喝:“混账东西,跪下!”

    沈?纹丝不动,反问沈珹:“老爷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吗?”

    “老爷当初为什么要首倡宗藩条例?老爷当时让我去找瑞二叔,是怎么叮嘱我的?”

    “老爷忘了吗?大哥要是真回来了,咱们家才是会万劫不复。老爷牧守地方这许多年,为百姓做了恁多好事,却要毁在他身上吗?”

    沈?一声声质问,沈珹却一句也答不出。

    终是长叹一声,沈珹无奈道:“你知道什么!你知道刚才那小子说了什么?!你祖父在他手上!!!”

    沈?心下一惊,脑子转得飞快,转而脸色大变,猛的大声道:“他要老爷做什么?!老爷,不要糊涂!”

    沈珹深深看了一眼这儿子,从前不起眼,后来是沈栋丢了,下头的太小不顶用,才把这个提起来的。

    没想到这小子虽读书不成,脑子却真灵光,这么快就能想通关节。

    若是能弄个举人功名,也好捐个官,未来未必不能往上走走……

    “你也想到了。”沈珹不再隐瞒,将洗砚那些话简单说了,又道,“我也怕他有诈,更不知道他此来有多少同伙,因此不过虚应几句罢了。先将他打发走了,不要让他立刻送信去伤了你祖父才好。”

    说着他瞪了一眼沈?,道:“你却这般鲁莽,上来便杀了他,若叫他同伙知道了……”

    沈?却问:“老爷怎知他一定是大哥派来的,而不是其他什么人派来的?不,我不是说朝廷有人试探老爷,我是说,如果老爷照办了,这把柄若落在旁人手里,到时候让老爷做什么,老爷能不做吗?”

    通敌,一旦追究起来,一家子都难跑,何止死一个老太爷。

    朝中倾轧,沈珹比儿子更明白,是谁派来的有什么要紧?不管是谁派来的,这个“从龙之功”都是个大坑。

    引鞑靼入侵还算是功劳?就算是乱了北边儿给宁王争取了时间,最终也根本不可能明着受赏,相反还要担心有朝一日被翻旧账,这事儿说出来就是灭门的大罪!

    但宁藩会只找他一个人吗?还是个文官?

    他管着马市,最知道草原上如今什么状况,干旱之下,鞑靼可能不劫掠吗?不可能!

    那么既知鞑靼必然来,他躲是不躲?

    既知道必然会有人放鞑靼进来,他躲是不躲?

    他可惜命得紧。

    如果鞑靼大举进犯,北边必乱,那……宁藩有没有机会?

    朝廷收拾安化王是极快的,那也是因为边镇有重兵吧,南边儿呢?

    当年,也没人觉得靖难能成。

    所以沈珹当时虽是敷衍着洗砚,但心底也是有些动摇的,更何况,他也是真心惦记老父安危,亦不想早早丁忧。

    可如今……

    “勿论是谁,你这一杀人,打草惊蛇……”沈珹没好气道。

    沈?却立时道:“老爷交给我。山西松江千里迢迢,这边洗砚背后的人就算得了洗砚死了的消息,想送去松江,也要些时日,总不可能日夜换马急行——

    “但他们不行,咱们却行,昨儿我还见着了顺风标行镖头邢大桩,他说田丰田当家这一两日就会到大同了。我一会儿便去寻他,先叫他派些人手把咱们府上保护起来,再让这边传话过去尽快回松江看看情况。事关松江,就是看在瑞二叔面子上,田丰也会加紧去送信。

    “鞑靼这件事,无论是真是假,都要让田丰尽快告诉瑞二叔。”沈?盯着沈珹道,“这件事,瑞二叔能上达天听,只有上达天听了,老爷才安全。老爷这是为了满城百姓大义灭亲,便是老太爷不幸为贼子所害,三年后,老爷有山西这许多功绩在,瑞二叔再帮衬一把,想起复也一样容易。”

    为了满城百姓大义灭亲,牺牲了儿子牺牲了老父亲,从此以后,他沈珹便是道德君子,有这层金光护体,便是政敌想攻讦也难。

    只是,此后,他沈珹也必须是个忠臣,墙头草的事儿就别想了。

    沈珹长叹一声,事到如今,已没得选择了。

    “?哥儿,这事儿就辛苦你了。”沈珹道。

    他顿了顿,道:“往后多和你瑞二叔走动走动,河南山东都叫他搞了商籍,往后,为父给你捐个出身……”

    沈?垂下眼睑,旁的不说,只这“?哥儿”已是许多年不曾听过父亲叫过了。从前他都是叫老二的。

    既是老二,上头就有老大。

    但今后,再没有老大。

    再抬起头,他目光坚毅,肃然点头,口中也改了称呼,道:“是。父亲放心。”

    雍肃殿里,寿哥看条陈密报时候,众人也都在用眼角余光关注着他。

    见他表情变换,众人便都下意识都去看沈瑞。

    沈瑞却是眼睑低垂,甭管是王华、杨廷和还是张永,一概不看。

    那密报是田丰日夜兼程送到他手上的。

    宁藩想引鞑靼入关乱了北疆。皇上若这会儿御驾亲征,那是正好送上门去了。

    且不说刀兵凶险,就说若有宁藩的刺客埋伏半路刺王杀驾……

    便是平安到了边关,没等打呢,先有内应放了鞑靼进来,这场也必败无疑。

    御驾亲征要的就是大胜的名声,知道必败还去,岂非上赶着丢人!

    寿哥阖上折子,扫了一眼众人,道:“今日暂且如此。几位爱卿回去后将边关筹备诸事写条陈上来。”

    见众人应声,寿哥又点了沈瑞的名,似要让他留下来回话,可是半晌,终还是挥挥手,叫他先回去盥洗更衣,表示明日再召他。

    沈瑞心道寿哥怕是自己也没想清楚,还要再思量思量,而他,现在也急着回家。

    众臣告退鱼贯而出,张永、张会都有公务在身,告了声罪先一步走了。阁老们则要往值房去议事。

    梁储笑眯眯以座师姿态喊沈瑞同去,表示还要仔细问问河南的事。

    却是那边王华以极不客气的一句“现下且顾不上河南”回绝了,直接将沈瑞打发出宫了。

    王华本就对梁储把沈瑞弄去河南一万个不满,而杨廷和心知之后肯定要商量张永戍边的事,也不希望这个与张永关系不错的女婿掺和进来。

    沈瑞亦不想蹚这趟浑水,正好借着这话行礼告退。

    出了宫门上了自己马车,沈瑞便吩咐张成林:“你先一步回家去,看二老爷在不在家,若是不在,速去书院请他回来,就说我有急事。”

    青泽书院如今名气颇大,城郊那片地后来也按照登州蓬莱书院的模板,打造了个略小号些的“大学城”。

    京城地贵,寸土寸金,比不得登州山地要多少有多少,“大学城”的规模上自然要小许多。

    规模虽不大,可从南边儿请了行家来,又有沈玥这丹青高手帮忙,全盘苏州园林风格设计,亭台楼阁极是雅致,一时极受京中文人雅士追捧。

    许多翰林越发乐意空闲时间来教几节课,作个“客座教授”,也就有越发多的学子冲着这风光、冲着这名师,乐意来此间读书。

    沈洲现下基本长住青泽书院,就连三老爷沈润也常爱往书院园子里住上些时日。

    这几日因知道沈瑞要回来,他俩这才从城外归来,早早在家等着了。

    沈瑞到家匆忙更衣盥洗一番,便请了两位叔父到密室中。

    都知道他刚从宫里回来,又在密室之中,沈洲沈润都是面色沉凝,等着沈瑞开口。

    沈瑞看了沈洲片刻,沉声道:“好叫二叔知道,如今,有个机会,能叫张家倒下。”

    哪个张家?能与沈洲说倒台的张家,除了有仇的建昌侯府不做他想。

    沈洲猛得站起身来,“什么?”

    三老爷沈润也忙问:“可是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那是太后的娘家、顶级的外戚,若是他家倒了,那只能是宫中出大事了!

    沈瑞扶了沈洲坐下,能明显感觉到他强压下来的激动。

    家中独苗,十六岁就中举的少年才俊,本应前途无量的,却无辜殒命。

    就算这锥心刺骨的痛能够被十来年的时间冲淡,但,仇人还活着!

    仇人,还动不了。

    这“忍”字,便是扎在心上的刀,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

    偏这仇人,还嚣张至极。

    数年前是硬将名声坏了的女儿张玉娴嫁给沈瑾,这几个月又将几乎害了沈家妇杨恬的女儿张玉婷放出来,还订给了害了沈理的沈家前女婿张鏊。

    简直欺人太甚!

    听着能扳倒张家,沈洲如何能不激动。

    沈瑞握了握他的手臂,帮他平复情绪,才说出今日之事,“皇上想御驾亲征,太后赶在众位阁老都在乾清宫的时候,叫人传口谕,言说不许皇上去,还说,要收养几个宗室子弟在宫中,其中,就有宁府小公子。”

    三老爷听罢便立时道:“必是宁藩撺掇的!打头年宁藩的人进京起,满大街就都传宁藩给张家送了重礼。”

    他很快就明白了沈瑞的意思:“若是宁藩反了必然牵连到张家。只看,牵连多深了。”

    宁藩有不臣之心,外人不敢断定,但这十年前松江遭遇“倭祸”时沈家人就知道了!

    张家收了反王的礼,撺掇太后将反王的儿子养在身边,还妄图作皇嗣养,他日不判个从逆就怪了。

    三老爷看了一眼兄长,向沈瑞道:“当初刘瑾当政,陷害了不少人,一些人不愿回乡,就往咱们家书院里来教书,你二叔都是大开方便之门。刘瑾倒了之后,冤案平反,不少人起复,咱们家也是尽了力的。如今这些人有在翰林院的,也有在都察院的……”

    林富当年就是如此,后被沈瑞举荐到登州任知州,如今再升知府,已算得是“沈党”的中坚力量了。

    沈洲也缓缓的点了点头。

    当年立这书院,也有想培养些学生出来帮衬沈瑞的意思,只是他的学生要在朝廷立足尚且还早,倒是收的这批落难的“先生”们是现成的人手。

    “先吹些风声出去,只等宁藩举了反旗,便弹劾张家。”三老爷道。

    “都不用咱们家吹风,”沈瑞冷冷一笑,“今日的事,李阁老虽在殿内便说了要求禁传,王阁老也让刘忠去料理内官这块,但,太后既能挑阁老们都在的时候说出来,显然不是临时起意,她宫中必然有人早知道了,她今日话一出口,外头的宁藩势必要大肆宣扬的。”

    沈瑞问道:“二叔,三叔,你们想,宁藩会以什么借口起兵?”

    “清君侧?”三老爷道。安化王是列出了刘瑾的十大罪状。

    沈洲则道:“昔年靖难时……”

    却是当初靖难时,初代宁王出兵襄助,太宗曾许诺平分天下,末了靖难成功,却是改了宁王封地,远远的将人打发到江西了。

    沈瑞摇了摇头,缓缓道:“当初,宁藩曾在刘瑾手中,弄到了异色龙笺。”

    两人不由得惊呼出声,实在是异色龙笺含义非比寻常。

    当时街上都传说这异色龙笺,他们以为不过是宁藩自吹自擂自抬身价,没想到是真的!

    “刘瑾这阉竖,死不足惜!”三老爷不由骂道。

    “宁藩,手握异色龙笺,会打着太后懿旨的幌子起兵。”沈瑞道。

    皇上可没承认过有用“异色龙笺,加金报赐”宣宁王之子进京,而宁王手里有出现了异色龙笺,那是谁给的?自然是太后给的!

    这会儿就算说是刘瑾偷出来的也没人会信。

    沈洲兄弟齐齐变了脸色,“怪道宁藩抓着张家不放,又出这让太后收养宗室的主意!”

    三老爷又低声道:“当初,郑旺妖言案……”

    沈瑞心道,郑旺妖言案不过是说武宗非张太后所出,非嫡长,却也是孝宗的儿子,孝宗唯一的血脉,怎么着也比宁王名正言顺,所以,他前世历史上,宁王根本没提郑旺这茬,而是整个否定了武宗是皇家血脉。

    但眼下,他不能作这个“预言”,他只能依照现实合理推测。

    “一旦宁王打起太后的旗号谋反,只要坐实了张家从中牵线搭桥,便是通藩谋逆。”沈瑞道,“毕竟是太后娘家,诛九族、满门抄斩是不会的,流放也在两可,但爵位官位都别想了,一撸到底打回原籍,从此再无翻身之日。”

    等张家倒了,根本用不着沈家来踩,不知道多少人会一窝蜂跑来痛打落水狗。

    三老爷一击拳,道:“咱们现在就当趁着张家还没意识到、依旧嚣张时,拿稳种种罪证。”

    沈瑞点头,“张家做事从来不知道‘谨慎’二字怎么写……”

    三老爷冷冷一笑,道:“他家只当天底下属他们为尊了。我这就去寻刘玉刘大人好生聊一聊。”

    这位刘玉便是那大名鼎鼎、打弘治朝起就盯着张家咬的御史,扳倒了张家姻亲数人,当年因背后站着刘健、谢迁两尊大佛,张家恨得咬牙切齿也拿他无可奈何。

    后来是刘瑾上台清理刘谢门人时候,把这位巡按直隶御史打发巡按云南去了,直到刘瑾倒台后他才得以回京,因其政绩颇多,升了都察院右佥都御史。

    在沈家同贺家打通倭案官司时,因周贤暗中抛出沈家独嗣为张延龄所害的消息时,这位刘大人就曾跳出来弹劾过张延龄。

    三老爷当年同沈理一起去拜访过这位刘御史,后这位被打发出京时,三老爷也送了程仪,回京时还为其接风,算是有些交情。

    叔侄俩这边谋划着,那边沈洲却是长久的沉默,一言不发。

    很快两人也注意到了沈洲的异常,不由停下来看向他。

    沈洲却是说起另一件事,“京中最近风言风语,说皇上……昏聩、不孝,又说你谄上献道人。”

    他看向沈瑞,“用一个天梁子,既诬陷了皇上,也诬陷了你……”

    京里传出天梁子谣言时,沈洲兄弟就给沈瑞去了信。

    此时三老爷也忙问沈瑞,“你此番回来可见到张会了,问没问天梁子究竟是怎么回事?”

    沈瑞摆手道:“叔父们放心,我没事。这事儿就是宁藩造的谣,奔着一石三鸟来的。”

    “张会说宁藩当初想利用天梁子的名气,搞点神神鬼鬼的推他们那个小公子往上走一步,还想借着天梁子的手往宫里插人,安插他们的道士,”他面露厌恶,道,“更恶毒的是,他们还想诓皇上服金丹!”

    沈洲兄弟不由齐齐骂道:“这丧尽天良的!”

    沈瑞道:“幸而天梁子是个老江湖了,瞧着傻乎乎只知道制药,其实脑子清楚得很。早早的就和皇上交了底,又不声不响的反倒算计了宁藩,把他们原本在宫中买通的、埋好的几个钉子给起了。——那两百张度牒就是皇上赏他这个的,将来只怕还有更多赏赐。”

    两兄弟齐齐松了口气,尤其是与天梁子接触更多一些、没少吃他大力山楂丸的三老爷,不禁笑道:“这老道,有些个本事!”

    沈瑞也是一哂,又道:“天梁子也并没跑,是怕被宁藩害了,猫在西苑,对外说云游去了。他原怕宁藩让他给小公子看病是个圈套,尤其若是小公子有个三长两短,赖他不要紧,再赖上皇上……他就躲了。

    “没成想宁藩还是借着太皇太后薨逝污蔑了他,他这会儿倒是不好出来了。宁藩这招,既是要收拾了天梁子,也趁机污蔑皇上,再把我这个一直跟他们作对的也捎带上。”

    沈洲兄弟对视一眼,即使在密室里,还是压低声音道:“太皇太后……”

    沈瑞摇摇头,“张会说,宫里的事,不要问。”

    若没有蹊跷,又怎会不让问。

    沈洲面色越发沉凝,“若是寻常时候,张家倒了便倒了,但若在宁藩谋反时,张家倒了,太后地位动摇,对皇上,也是不利的。尤其,太皇太后不在了。”

    他看向沈瑞,认真道:“而瑞哥儿,你是天子近臣,咱们家又与张家有仇,当天家母子不和摆到了明面上,必然会牵连到你,若咱家再出手……必然会有人抨击你挑拨天家母子情分。”

    沈瑞这身份这立场,就算想扮演一个劝和的角色也得有人信呐。

    沈瑞扯了扯嘴角,说他又如何?

    “张家哪里做过什么好事儿?!讨田、讨官、讨盐引,吸血他们最在行了,几时为皇上,为这大明出过力?”

    沈瑞冷冷道,“太后是太后,张家是张家,张家这些恶事可不是太后授意做的吧?我几时挑拨得皇上不孝敬太后了?!我只是把一个祸害的张家扳倒,为朝廷锄奸,为民除害罢了。”

    “瑞哥儿!”沈洲抬高了些声音,打断了他,道:“你这样说得分明,但张家是太后娘家,这是切割不分明的。动张家,就是动太后。你与皇上君臣相得,你做这事,不免被小人解读出就是皇上的意思……”

    “叔父焉知这不是皇上的意思?!”沈瑞反问道。

    他已经忍张家很久了,沈珞的仇,杨恬的仇,还有张家后来做的这些联姻的恶心人的事儿,一笔一笔他都记着。

    在这样君权至上的时代,寿哥如果不想撂倒张家,那想收拾张家太难了。

    而太后那口谕说出来时,沈瑞就知道,机会来了!

    张家没少给寿哥拖后腿,寿哥为什么还能容张家?

    因为张家还有用,帝王,有时候是需要一个嚣张的外戚家族做些事的。

    也因为张家还没碰到寿哥底线。

    但当太后说要养一个宗室子,当宁王宣称奉了太后懿旨起兵,直接否定寿哥血统,那才是真正威胁了寿哥的帝位——因为他是嫡长子,他才是天然的皇位继承者,血统是他朱寿坐稳龙椅的基础!

    说什么太后地位尊崇,呵,看看成化朝、弘治朝一直是隐形人的王太皇太后,就知道,没有帝王的认可,没有强有力的外家,所谓的太皇太后、太后、皇后,也只是个称谓罢了。

    没有张家在外头搅风搅雨,太后在内宫中也蹦跶不起来!

    “没有张家贪财掉进宁藩陷阱,使劲儿撺掇太后,太后一个亲生儿子都当了皇帝的内宫妇人,能想出这种招儿来?今次的事情之后,皇上还能容下张家?”

    沈瑞握住沈洲的胳膊,道:“我反复想过了,叔父,这是最好的机会,也可能是,唯一的机会。”

    沈洲却反手握住他,焦急道:“皇上容不下张家,是皇上的事儿,哪怕皇上授意你这样做,你也不要做!永远不要忘了,张家是皇上外家!动了张家,万一引出什么不好的事儿来,皇上是不会错的,错的只能是你!”

    沈瑞微微愣怔。

    旁的他不以为然,他是不介意成为寿哥手中刀的,为人臣的,怎么可能不作刀?

    倒是那句“引出不好的事儿来”忽然就让他后脊一寒。

    历史上,宁藩也是这么打着太后旗号起事的,那后来呢,太后怎样了,张家怎样了?

    武宗兴冲冲御驾亲征去了,结果归程中不慎落水,未久就薨逝了。

    太后参与定下下一任皇帝人选,寿宁侯张鹤龄还随一应人去湖广接了嘉靖。

    是的,嘉靖不待见张太后,更尊自己的亲生母亲蒋太后。张太后在后宫过得憋屈,但,那她也活到了嘉靖二十年!

    而宫外的张家在嘉靖朝还蹦跶了十年,嘉靖十二年才被扔进大牢,张鹤龄死在牢里,而张延龄是在张太后死后五年、嘉靖二十五年才被斩于西市。

    他们是没得什么好下场,但这不好的下场却不是武宗带给他们的,他们到底还是活了很多年!

    而武宗,弓马娴熟,能跑去宣府阵前杀敌、真刀真枪砍了个鞑子的人,会因为一次很快被救上来的落水而身染重疾,不治身亡?

    张家明知道武宗收拾了宁王之后,圣驾回京后必然是会清算一批人的,会坐以待毙吗?

    不,不,历史上可没说太后曾想收养宁藩之子,野史里也没有吧……彼时的张家没被逼到绝境。

    到底武宗是太后的亲儿子……

    但要是亲儿子不听话呢?

    亲儿子归京要对她娘家下手了,若是被切断了外界的联系、禁足在内宫之中,她也只能任人摆布了,她会不会……会不会……

    不,不会的,她手不会伸那么长,当时武宗还在外头巡幸呢……

    也正因为在外头巡幸,她才没有嫌疑……?

    武宗……真的是她亲生的吗?郑旺妖言案……

    沈瑞脑中乱纷纷,头疼欲裂。

    那边沈洲眼中已经有些泛红,“瑞哥儿,你的心意叔父知道。但珞哥儿……”

    他的脸因为痛苦而扭曲了一下,还是说道,“珞哥儿的死,亦是我之错。周家赔了一条人命,乔家,我也清算清楚了。张家固然可恶,但,若是复仇会牵连到你,那便万万不可!”

    “我已错过一次,不能再错一次搭上你。”他紧紧抓住沈瑞的胳膊,无比郑重道:“逝者已矣,这仇便就此作罢,日后不要再提了。”

    沈瑞万没想到沈洲会这般说,不由动容,轻唤了一声“二叔”。

    三老爷震惊之后,也有些释然,探身过去,拍了拍沈瑞肩膀。

    “此非虚言。也无需劝我。”沈洲目光坚毅,“此后,你只管按照最适宜的法子做事,用最适宜的人做事,不用想什么仇怨。只要你过得好,沈家好,大明好,比什么报仇都强!”

    沈瑞也不由红了眼眶,紧紧攥着拳头,半晌才应了一声。

    沈洲如释重负,深深吸了几口气,缓缓呼出,脸上又有了些笑容。

    “还有一桩事,原也是思量许久的,索性今日一并提了。”他道,“四哥儿(三老爷之子)快到童子试了,小楠哥也就在这一两年了……”

    小楠哥要科举,必要有个出身,沈瑞只道沈洲终于想通了,要将小楠哥记在名下,忙点头。

    不想,却听沈洲道:“我想将玲哥儿这支记在大太爷名下,日后小楠哥兼祧大太爷二太爷两房。”

    见两人欲待说话,沈洲连连摆手,抢着道:“我不会过继嗣子。也不要瑞哥儿或是四哥儿兼祧。”

    他面露苦涩,“我是命犯煞星,老天罚我,才叫珞哥儿、珏哥儿、玲哥儿接连殇了,是我连累了他们。是我不孝不义在先,不配有子孙送终。我不能再害任何人了。”

    想起昔年旧事,三老爷心绪起伏,眼角也隐有泪光。

    这番话沈瑞当年在沈玲灵前就已听沈洲说过一次,他知道沈洲语出真心,这么许多年过去了,依然没改变想法,不由长长叹了口气。

    沈洲慢慢道:“我百年之后,我这点家俬,分四份,瑞哥儿、四哥儿、小楠哥各一份,还有一份,你们帮我捎回松江去,给珏哥儿过继的那孩子小樟哥吧。算是,堂祖父一点心意……”

    他凝视沈瑞,“瑞哥儿,这仇,真的揭过去吧。看我,便知世上有因果。张家为恶,必有恶报,自有天罚。沈家,只种自家善因。沈家,只做忠君之臣,只做造福大明、造福百姓之事!”

第六百九十八章 克绍箕裘(八)

    六月丙子,宁王朱宸濠反。

    是日,正是宁王寿辰,宴席上,他忽道:“昔孝庙为太监李广所误,抱养民间子,我祖宗不血食九年矣!今太后有密旨,命寡人发兵讨罪,共伸大义!”

    太后的诏书他当然拿不出来,但是他拿出了异色龙笺。

    这东西也足够唬人!

    先前朝廷虽颁旨将江西高层大换血,但因着千里迢迢,拟调来江西的官员也需先交接再启程,这一耽搁下来,如今江西仍是早先那套班子,许多人早已是投了宁王了。

    因此宁王一亮异色龙笺,这些人皆下拜高呼万岁。

    而挺身而出叱责宁王谋逆的巡抚江西右副都御史孙燧、南昌兵备副使许逵被斩祭旗。

    不曾归降的一应官员被投入大牢,参议黄宏、恰来江西出公差的户部主事马思聪在狱中绝食自尽。

    随后,宁王号称领兵十万,联舟千艘,浩浩汤汤向南京进发,妄图在朝廷没反应过来时占住南京登基。

    他自觉半壁江山唾手可得,却不知,他谋反的消息早已经由南赣巡抚蒋昇之手迅速送到京中蒋冕处。

    刚刚升任礼部尚书未久的蒋冕汇同次辅王华一起密报皇上。

    之后内阁极快的进行了布置,密令在豫南的蒋壑、高文虎两部合兵南下。

    而南京方面,王守仁早在接到沈瑞书信时就已开始布局,以浙西、闽北剿匪为由,调派了兵将,此时已在江西左近。

    蒋昇匆匆赶到赣南,以整顿军务为由,联络了几个卫所,拟断宁藩后路。

    天罗地网已是铺设开来……

    其实,即使没有提前预警,消息也是极快送进京的。

    经过沈瑞几年经营,北地消息传递网络已成规模,传递速度有了极大提升,六月十四发生在宁王府宴席上的事,没到七月初一就已经送达御前。

    彼时,京城刚刚收到边关捷报。

    六月中,鞑靼自大同、宁夏两处边镇入寇,却被守军杀退。

    宁夏总兵官潘浩、指挥使赵弘沛,大同总兵官杨英领兵奋勇杀敌,阻敌于边墙之外,此役合计斩首三百余,俘虏近百,夺获马匹器物若干。算是最近几年斩获较多的大胜仗。

    这也是帝党的一次大胜。

    杨英、潘浩皆戍边宿将,属于正常发挥,赵弘沛却是表现亮眼,成为一颗冉冉升起的将星。

    此战中,四夷馆的情报工作完成度极高,探得草原有异动,便即密报各处总兵做好筹备。这次入寇规模其实并不大,最初敌军虚张声势,也是四夷馆的密探冒死侦得敌军虚实,为各镇排兵布阵提供重要参考。

    山西武学的兵械研究院新改良的火炮更是在此战中大放异彩,虽是笨重,安在城墙上却是守城的利器。

    四夷馆一直是庞天青负责,主管山西武学的则是蔡诵,加上赵弘沛,都是小皇帝提拔起来的年轻人。

    此番军报中还提到了山西布政使司右参政沈珹协同守城,称其积极游说马市商贾筹备粮草,还亲自上城鼓舞士气云云。

    沈瑞看到军报时候忍不住心下腹诽,除了没负伤,几乎就是照着沈琇那武安县守城立功军报扒下来的一般。

    不过这场战役中,沈珹也确实当记一功,当初的密报沈珹不仅请沈瑞上达天听,还明智的交到了四夷馆一份。

    四夷馆也承情,报功时没落下沈珹的功劳,只是沈珹这消息的来路没法明说,便只能参照武安县的模式给他也报了个守城有功。

    当然,“守”城也不是撒谎,沈珹确实老老实实呆在大同没有逃走。

    无论如何,沈瑞总算是松了口气,蒋昇那边没有隐瞒是沈珺送出宁藩谋逆消息的事实,这边沈珹有送密报及抗击敌寇的功劳,至少小栋哥事发时宗房不至于被牵累太狠。

    寿哥对于此战中心腹们的表现大为满意,在召集重臣商议边关论功行赏以及马市等后续处置时,他连说话声都大了几分,底气极足,那话里话外的意思是,朕要是御驾亲征,那战果将更辉煌。

    张永也在一旁凑趣猛夸一通皇上识人之明,之后不吝赞美,从四夷馆夸到李阁老,从山西武学兵械司夸到杨阁老,从户部夸到王阁老……几位阁老让他夸了个遍。

    听得沈瑞张会憋笑不已。

    几位老大人也有些尴尬,但伸手不打笑脸人,原本都是想把张永踢去边关的,这会儿也不好再说什么了。

    赏功时几位老大人也没扫皇上的兴,由着皇上重赏帝党。

    但对于边关马市政策上,几位却有了分歧。

    李东阳、杨廷和认为当继续扩大马市交易,因这次入寇的规模远比这几年同期要小,四夷馆传回来的消息也是,有些部落因不愿意破坏好不容易开放的马市,而拒绝参战。

    尤其是那些战力不足但擅养牛羊的部落。

    他们往年跟着劫掠,因着不是嫡系,青壮也不多,能分得的战利品便少。

    而如今跟大明交易就完全不一样了。

    今年虽是大旱,死了不少牛羊,但对于他们来说,族人宰杀了牛羊吃肉,剥皮剃毛还能卖给大明呢,就算换不来粮铁,换布换盐也是划算的。

    尤其他们发现,有些东西真不是能抢来的。

    比如,大明传过来的专治牛犊腹泻的兽药,真是又便宜又好用。

    而这种药,在边关想抢也没有,听说连药草都是更南边儿才会有的。

    腹泻是牛犊的常见病,多发且死亡率高。对牧民来说,少折损一头牛犊那就是将来多了一头大牛。

    谁不想多从大明的马市多弄来点!

    尽管这些部落的态度虽并不能影响王庭的决定,但少一点敌人总归是好的。

    负责情报收集是四夷馆,主持兽药这桩事的是蓝田,李东阳自然是拒绝关停马市,并且希望马市交易扩大的。

    杨廷和就是冲着女婿也不会反对。

    梁储也承认马市的重要性,但表示,鞑靼既敢犯边,就必须要受到惩罚。

    依旧开着马市,会让鞑靼觉得抢不抢马市都在,抢了又有什么关系,长此以往助长敌寇气焰。

    他认为应该关停马市一段时间,让鞑靼知道厉害,挑拨求安稳的部落和喜劫掠的部落自己先斗起来。

    而王华赞同关闭马市,理由与梁储相似,却并非与梁储站到一处,而更多的是想打压总制三边的杨一清罢了。

    对王华,沈瑞也能理解,眼见王守仁将有一个平叛的大功到手,必能更进一步,王华是不会让同样有着平叛大功的杨一清再添马市功劳,挡了儿子路的。

    朝堂之上也各有站队,众说纷纭,民间也是议论纷纷。

    但大抵都是欢喜的,战胜鞑子总归是高兴之事。

    就在一片喜气洋洋中,宁藩公开造反的消息抵京。

    尽管朝中高层都知道了这个消息,但宁王竟会打着太后的旗号还是出乎大家意料,尤其,还真有异色龙笺!

    坊间本就流传当初是“异色龙笺,加金报赐”,但从皇上到内阁都否认了有异色龙笺存在。

    此时便有人犯起嘀咕,这异色龙笺是打哪儿来的?

    若不是太后有诏……怎会有异色龙笺?!

    如此,若不是“抱养民间子”,太后又怎么会下密诏来对付自己的儿子?

    就在这种时候,街面上突然开始传太后曾想收养宁藩小公子、赵王世子等宗室子弟在宫中,为皇上所拒,之后太后就被禁足宫中,而出自张家原本掌宫务德妃娘娘也被夺了权,打入冷宫。

    这话传得有鼻子有眼,一时当年郑旺妖言案的相关谣言也再次被翻了出来……

    雍肃殿里,皇上召集内阁诸臣及张永、张会、沈瑞等商量讨逆大事。

    “真有他的,跑之前还要出这么一招恶心朕。”寿哥冷冷道。

    众人都是低头不语。

    太后的口谕当时并没有在外头流传,内阁还道这事儿已经料理干净了。

    没想到,宁藩在这儿等着呢。

    “街面上臣已着人去查了,有嫌疑的,妄议的,统统抓捕……”张会硬着头皮道,“那边的人锦衣卫已去追捕……”

    自从宁藩小公子进京后,张会就一直派锦衣卫盯着呢,尤其是蒋昇的密报上来后,更是盯得严密。

    结果等到要抓人的时候,竟发现连带“病入膏肓”的小公子在内,宁藩在京的人不知什么时候跑得个无影无踪。

    张会简直要气炸了肺,将下头的几个档头一顿臭骂。

    那几人也觉得冤枉,真是不错眼的盯着,愣是不知道人什么时候跑的。进去宅子里也搜了,没发现暗道,也没发现可疑车辆,竟是找都不知道往哪儿找去。

    张会压力山大,硬着头皮来禀报。

    寿哥只冷哼一声,又问询沈瑞。

    沈瑞这次领的依旧是抄家的剧本,“沈抄家”这匪号怕是一辈子摘不掉了。

    上次抄的刘瑾,这不到一年,又来抄钱宁,都是鼎鼎有名的人物,都是巨额财富,沈瑞都忍不住自我打趣是不是要他集齐正德奸臣贪官录了。

    此外还有如臧贤一般有确凿证据的被宁藩收买的外官内官也在抄家之列。

    “臣粗略审过了,这些人只是收钱为逆藩发声,不是心腹,并不知道那边的计划。”沈瑞回禀道。这些人若是知道,早就跑了,哪会等着被抓。

    “但臣也找到了一丝线索,正打算……”沈瑞是从一些内官中想到了一个人。

    历史上,正德前期太监有“八虎”,后期则有“三张”。

    这三张里并不包括张永,乃是司礼监张雄、东厂张锐和御马监张忠。

    历史上的张忠也是收了宁王厚礼为其说话的,而在宁王造反后,张忠又撺掇武宗亲征,后又为争功与王守仁为难——那个让放了宁王由武宗再抓的馊主意就是这位出的。

    而今,这张忠尚未在明面上显出与宁藩关系来,不过沈瑞也始终密切关注着。

    沈瑞关注他还真不是因为宁藩,而是他在老家直隶文安有个拜把子兄弟——张茂。

    后人所书明史中言,张忠曾将江洋大盗张茂引入过豹房,同武宗皇帝踢了场蹴鞠。

    其实这位江洋大盗在历史上出名的并不是这场蹴鞠,而是他的手下:

    刘六、刘七、杨虎。

    没错,就是历史上正德年间赫赫有名、席卷数省的那场大起义中的刘六、刘七和杨虎。

    如今的正德六年并没有这场民变,这几位也还在文安做着豪强。沈瑞为了不打草惊蛇,也并没去剿灭他们。

    以目前状况来看,有能力将宁藩小公子等一应人偷偷弄出京城,并千里护送返回江西的,这些人嫌疑最大。

    这边正说话间,那边刘忠悄然进来附耳向小皇帝禀报了些什么。

    寿哥脸明显阴沉了下来,冷冷道:“朕又没招他们进宫,谁招他们的,他们找谁去,挑这个时候在朕这里跪着,跪给谁看呢?”

    他视线扫过诸位重臣,毫不避讳道,“寿宁侯建昌侯特特挑你们都在的时候跪到了殿外。”

    诸位阁老彼此对视,目光交流一番,不少人脸上都显出厌恶之色。

    也不怪大家反感,这一家子就没做过几件好事。

    而在场的,还有与之有嫌隙的。

    李阁老当年是有意将孙女嫁给沈瑾的,种种原因没成吧,但被张家弄去当女婿了,也让李阁老颇为膈应;

    杨阁老的亲闺女当年被张家女推河里,险些丢了命;这闺女如今是沈瑞的妻子了,而沈家,是实打实和张家有一条人命的仇。

    然而里头的人不搭理,外头的人却是不消停。

    只听得张鹤龄略显苍老哀戚的声音一声声传进殿内:“皇上,都是臣兄弟一时猪油蒙了心,被逆贼蒙骗……

    “原是一心为皇上着想的,却把事儿办拧了,臣认罪,但这些与太后无关……”

    “太后是皇上的亲生母亲,皇上不要为着外人伤了母子情分啊皇上……”

    他这样的身份,别说小内侍们,就是刘忠也不好过去拦着不让他喊话的。

    殿内,寿哥冷笑连连,向刘忠道:“去问问他,收养宗室子,怎么就为朕着想了?他是认定朕不会有亲骨肉吗?他做了什么才如此笃定?”

    这话却是诛心了。

    刘忠当时便跪下了,额头紧贴地面,哪里敢传这话。

    便是内阁诸臣也都忍不住道:“皇上言重了。”

    还是首辅李东阳站了出来,“皇上,寿宁侯或有大错,但有一句话是说对了,现下,不能伤了太后与皇上的母子情分!”

    宁王正在那边吵吵皇上是抱养来的孩子,这边皇上立刻就朝太后、国舅动手,那不是正给人家佐证呢么!

    现下,就是装也要装出个母慈子孝来!

    李东阳回过头来,却忽然问沈瑞道:“沈侍郎以为可对?”

    天家母子的事,河南巡抚说不上话,但礼部侍郎可以。

    李东阳点到沈瑞,当然不止因着他这职务,也是因着沈家与张家的仇。

    李东阳也不是不厌恶张家,但在他看来,非但张家现下不能倒,即使宁藩平了,也不当立刻清算张家,以免再冒出哪个藩王有样学样,拿这件事说嘴。

    当等上三五年,国泰民安,四海升平,这“抱养”的谣言彻底被人忘了,再慢慢料理不迟。

    因此他这话就是想要提醒沈瑞,为了大明天下太平,先把仇怨放一边儿,莫要落井下石。

    这话点得沈瑞相当不爽。自家大度不愿复仇,和被人道德绑架逼着先别复仇,完全是两回事。

    就算沈家将那仇怨翻篇儿了,也不会这会儿说出来给你义正辞严的李阁老抬轿子。

    因此他只冷淡道:“下官不敢妄议。孟子云,位卑而言高,罪也。”

    王华则立时护住徒孙,揽过话来,道:“老臣管着礼部,这话首辅当问老臣,或问礼部尚书蒋冕。”

    沈瑞心下一哂,面上还得绷着,只向师公投去感激的目光,王华面上柔和了些,略一颔首示意有他在莫怕。

    李东阳似乎丝毫未觉得受了冒犯,顺势就问王华:“王阁老以为可对?”

    王华他儿子正在南边儿准备迎战宁王呢,自也不希望此时节外生枝。

    他当下向寿哥行礼道:“天家之事臣下原不当置喙,但老臣仗着年纪多说两句,盼皇上三思,先以国事为重。”

    寿哥冷眼看着他们来回打机锋,闻言讥讽一笑,却问李东阳,“老先生有何加深母子情份的妙计可以教朕?”

    李东阳深吸了口气,道:“张鏊从逆,如今在逃,与建昌侯府的婚事必然作罢,臣请太后与陛下为建昌侯府另择佳婿赐婚。”

    收了宁藩贿赂这桩事好说,宁藩进京也没少向宗室勋戚送礼,身为国舅收点儿礼物是人之常情。

    只要为宁藩说话这件事坚决否认,再把那些收的银钱捐出来,作为讨伐宁藩的军饷,这事儿也就能粉饰过去了。

    但有一桩,建昌侯府大姑娘与张鏊订婚人尽皆知,宁藩造反的消息传来后,张鏊与宁藩的人一道消失了。

    随后,当初是张鏊盗印冒沈理之名上书请宁藩小公子太庙司香这事儿也被揭了出来。

    那张鏊这就是逆贼一党,证据确凿。

    建昌侯府当初可是大张旗鼓订的亲,好显示自家能耐,有探花郎作女婿,这会儿也就很难彻底洗脱这通逆藩的罪名了。

    但若皇上和太后为建昌侯府赐婚,就表示建昌侯府当初是受人蒙骗,皇家并没有因此责怪,也就不是什么通逆藩了。

    而皇上和太后一起为太后娘家侄女赐婚,也表示天家母子感情甚笃,力破谣言。

    沈瑞忍不住嘲讽一笑,主意是好主意,只是谁家要是摊上这桩婚事,真是倒了八辈子霉了,还是御赐的婚事,不能抗旨不遵。

    他不免想起沈瑾这个倒霉蛋儿来,那也是太后赐婚呐。

    想起张家对沈家的算计,忍不住心下怒气上涌,几乎想讥讽李东阳一句,真是刀没扎你身上你不知道疼啊?!出这种馊主意害人!

    不想,李东阳道:“老臣想替孔家外孙求娶建昌侯府幺女。”

    在场众人皆是一惊。

    李东阳的外孙?孔家?那是……衍圣公府啊!!

    外人看了真得说,这要不是亲甥舅,皇上也不会拿首辅、拿衍圣公这两尊大佛为张家作保,这还有谁会动张家!

    沈瑞先是暗道惭愧,幸而方才没真的讥讽出声。

    但随后就想起,李东阳那个嫁给现任衍圣公孔闻韶的女儿已经殁了,未有子嗣,哪儿来的外孙啊?!

    彼时沈瑞还在山东参政任上,因着是衍圣公府的白事情,没的又是阁老千金,地方上官员都给面子去吊唁了。

    沈瑞也是亲至祭奠,记得听人说了一句,因这对夫妇并无后嗣,连庶子庶女也无,又涉及到衍圣公爵位传承,因此灵前孝子的位置是宁可空着……

    这事儿在场几位也不是没人知道,想来当初都是有礼尚往来的。

    还是费宏问了一句,“不知是阁老的哪位外孙?”他曾是礼部尚书,因衍圣公府地位不同,李氏的白事礼部也派人去了。

    李东阳面不改色,淡然道:“孔家续弦所出,亦是老臣外孙,故此想为他做主定下建昌侯府幺女。”

    论理,李东阳在这种时候肯牺牲自家名声为建昌侯府作保,以稳定舆论、保证皇上龙椅稳固,可以说是难得一心为公、顾全大局的忠臣了。

    只是,因着到底不是嫡亲的骨肉,且,孔闻韶还没续弦呢,这外孙更无从谈起,而张家幺女说得也是含混,幺女幺女,只要建昌侯还能生,这“幺女”就指不定是哪个。

    所以,这婚约就是一句空话,更像是政客手段,骗骗看客罢了。

    这一刻,沈瑞只觉得腻烦极了。

    见众人各自思量盘算,寿哥则满脸嘲讽看戏一般,沈瑞略清了清嗓子,向前行礼道:“臣职位低微,不当听此议。先前臣在审人犯时得一线索,现请皇上许臣汇同锦衣卫出城追捕逆贼余党。”

    寿哥立时收了那表情,沉吟片刻,正色问沈瑞道:“你叔父现下做些什么呢?他原是南京国子监祭酒,如今翰林院这边也少一个经筵日讲官……”

    日讲官是所有翰林梦寐以求的差事,多少人打破脑袋来抢,哪里会“少一个”。

    而且,寿哥……可有年头没开过经筵了。

    沈瑞心知寿哥这是来安抚自己,不由一叹,当下郑重行礼后,肃然道:“蒙皇上厚爱,然,臣叔父未能培养长兄成为进士,深以为憾,故此立志教书育人。”

    “他言,想为大明培养更多可用之人,或是进士、举人,可牧守一方,或是巧手匠人、妙手医者,可造福一地百姓。”

    “叔父教诲臣言,沈家只作忠君之臣,只作造福大明、造福百姓之事。还请皇上成全叔父之志。”

    此言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寿哥面上彻底柔和下来,叹了口气,认真点头道:“沈家满门忠良,朕,尽知。”

    他顿了顿,忽抬高了些声音道:“沈瑞,准你汇同锦衣卫出城追捕逆贼。此外,遣你与赵弘泽,领府军前卫,为前哨,趋南京。张永、左都督朱晖领兵趋江西,捣逆藩巢穴。余者按诸卿先前所议。”

    他昂首而立,朗声宣布道:“朕亲统六师,奉天征讨!”

    “皇上!”寿哥这话音刚落,几位阁老又齐齐劝阻。

    这才打消去亲征北虏的念头,怎么又想起来亲征逆藩了?!

    寿哥登时沉了脸,“怎的,去边关诸卿说是凶险,不让朕去,如今往南边儿去,总不凶险了吧!”

    李东阳劝道:“虽已安排重兵,然宁藩探子极多,路上若有凶徒暴起伤人……”

    寿哥直接道:“有张会呢。”

    张会也只得道:“锦衣卫万死也要护陛下周全……”

    管着户部的王华又劝道:“千里亲征耗费多少国帑,地方上迎驾,不免劳民伤财……”

    寿哥嗤笑一声,点手叫刘忠:“去,你去问问外头跪着那俩朕的亲舅舅,就说他们亲外甥要御驾亲征,尚缺些军饷,问他们可愿贴补一二?”

    说罢掉转过头,冲众人一笑,露出一口白牙,眼中却闪着精光,近乎一字一顿道:“朕,要御驾亲征。”

    有了银子好办事。

    在抄了一应通藩附逆的人家,又端了一个为祸地方多年巨盗的老巢后,国库内库都再次丰盈起来。

    而外戚张家又财大气粗的表示支持亲外甥的讨逆,御驾亲征的一应开销寿宁侯府、建昌侯府包了。

    ——这也从另一个方向上证明抱养一说纯属胡说八道,张家也从未曾同逆藩勾结。

    因此这出征的粮草、军械及一应军需都置办得极快。

    寿哥却是极不耐烦,这也等不得,也不管礼部那边翻着旧历操持天子亲征一应繁琐礼节,便直接下旨,让“总督军务威武大将军总兵官后军都督府太师镇国公朱寿”——也就是他自己,统领各军,进剿逆藩。

    七月初六,发兵南下。

    而此时,作为前哨先锋官的沈瑞一行已然进入山东地界了。

    在霸州文安县剿灭张茂一伙时,沈瑞发现他们确实是宁藩埋下的一步暗棋。

    那主持宁藩在京城事务的小李先生原是打算着等宁王挥军北上时,这伙匪盗直接攻打京师造成混乱响应宁王,不想宁王身边谋士出招让宁王先就近去南京登基。

    北边这些人包括那位传说中最得宁王喜爱的小公子就统统成了弃子。

    小李先生哪会坐以待毙,因此启用了这响马。

    响马们以夹层送菜送米车辆将他们偷偷带出,准备护送去南京汇合宁王。

    因着张忠没有被捕暴露,因此张茂有恃无恐,以为根本查不到自己,只让手下刘六刘七等带护送人走了,自家并没跟去,这才落在沈瑞手里。

    刘六刘七却是跑了许久了,只怕已出北直隶地界。

    沈瑞一面往京中报信,让刘忠那边赶紧抓捕张忠一党,因其掌着御马监,莫要再出更大乱子。

    一面发急信给万东江和田顺,让他们发动一切黑白两道人脉关系,细查山东河南各处,务必要将这伙人逮住。

    因着大军乘船走运河,并不过济南府,尽管临清距济南府距离不远,尽管沈瑞已有近一年未见妻子,更是都不曾见过儿子,可有军令在身,也只好过家门而不入了。

    他已写信给杨恬,让她暂时不用进京去忙福姐儿的亲事。

    因有御驾亲征事,游驸马、游铉要随扈,这场婚事也只能再次推迟了。

    沈瑞同时告诉了杨恬沈洲对小楠哥的安排,让她转告何氏母子,等南边战事一平,他就会派人去接她们,一起回松江府,为孩子上族谱。

    杨恬回信说,何氏原只道沈洲不会过继小楠哥,眼见小楠哥一天天大了,距离童子试越来越近,何氏也不免心急。

    只是这话也不好同杨恬提,暗暗又觉得以徐氏杨恬婆媳待她的情义,必不会让她作难,总归能给个沈氏旁支的名分,不至于让孩子下不了场。

    没想到沈洲会有这样的安排。

    何氏惊喜交加,哭成个泪人一般,直带着小楠哥冲京城方向连连磕头。

    沈瑞看了信也是唏嘘不已。

    一路无话,很快就进了兖州府。

    知府丁焕志这门人当得极是合格,早早备好了劳军的物资在渡口等着沈瑞了。

    然沈瑞没等听丁焕志汇报南边儿军情、本地民生呢,先接着了顺风标行递来的急信。

    松江府沈氏族中,出事了!

第六百九十九章 克绍箕裘(九)

    松江府沈氏宗祠

    “我是宗房宗子,这族长,理应由我来当。”坐在主位的小栋哥大喇喇如是说。

    被绑匪绑走的小栋哥,如今全须全尾回来了,上来就说要这族长之位。众人头一个联想到的就是当年为匪寇带路的沈珠!

    小栋哥,是不是也扮演了这样的角色?!

    三房沈涌先不自在起来,反复去看他儿子琼哥儿。琼哥儿却跟没事人一样,笑嘻嘻的看热闹。

    沈琦和沈理对视片刻,彼此都是先稳住的意思。

    沈琦出门已经暗示过管家,相信应该很快能搬来救兵,再看沈理这神情,分明也是有布置的,心下略略安定。

    那边八房沈流已开口说话。

    八老太爷在那次“倭祸”受惊亡故,八房也被洗劫。沈流原就是恨极了那群匪寇,今日见着小栋哥如此这般,端是令人生厌。

    抬眼去看水字辈房长中,沈海闭着眼睛装聋,沈涌东张西望了两下只装哑巴,沈源则老老实实装死,沈流心下更气。

    他如今还监管族产,算是族长的副手,素来也有威望,当下便冷冷道:“小栋哥,你出门日久,不知道,家中早已分宗,你们房头的宗子,是你父亲沈珹。族长,也不是什么必出宗房,而是,有能者居之。”

    他特地将后面几个字咬得重重的,还看了一眼沈海。

    小栋哥不屑的嗤了一声,道:“分了宗了便不是沈家了?宗房就是宗房,族长就该出自宗房,嫡支血脉岂是庶孽能比的?!”

    沈家只有宗房、二房、四房是嫡支,其余都是旁支,“庶孽”二字一出扫了一片人。

    沈流登时面色铁青。

    不想那边琼哥儿却接口道:“自然、自然!”好像他三房不是庶支一样。

    听得他又道:“嫡出就是嫡出!为了个庶孽,什么体统都不要了,真是糊涂!”说着他就看向他父亲沈涌,“爹,你说是不是?”

    他咬牙切齿道:“你们为了沈玲那个庶孽,还将我娘关了起来,我才多大,就没了娘!”他一指沈琦,“这缺了德的旁支凭什么坐在族长位置上?”

    沈涌变了脸色,喝道:“孽障!浑说什么!”

    那边小榆哥忽然也道:“正是,没道理庶支享着荣华富贵,倒让我这嫡脉苦哈哈的,吃盏酒的二钱银子都没有。”说着眼神似有似无飘向沈理。

    众人目光在小栋哥、琼哥儿、小榆哥身上扫过,便都明白了这是内贼勾来了外鬼。

    小栋哥笑容可掬,双手向下压了压,朗声道:“有能者居之,这话倒也没错,这不,我既为族长,必是要给咱们族中带来一场大富贵的。”

    “这便是我说的第二桩事,”他掸了掸衣衫,“现今这昏君乃是先帝从民间抱养来的,窃据帝位多年,致使奸臣横行,民不聊生……”

    这话一出口,几位房长立时便坐不住了。

    做过两任教谕的沈流登时站起身来,指着小栋哥便骂道:“你这大逆不道的东西,满口胡言乱语,还妄想当族长?就你这几句混账话就能让沈家灭族!”

    却突然不知道哪里出来两个黑衣大汉,一把拽过沈流按在椅子上。

    这变故太快,沈流一时也没反应过来,待要再骂,只觉得肩上的大手如铁钳一般,捏得他骨头都要裂开似的。

    他头上豆大的汗珠滚落下来,咬紧牙关才没叫出声来。

    旁边人看了,也不敢说话了。

    沈琦想要起身,却被沈理用目光制止,只能强行按捺下来。

    只听得小栋哥继续道:“如今我家宁王爷奉太后密旨,发兵讨罪,拨乱反正。十万大军,不日便抵南京,这正是咱们沈氏一族报效的好机会,这从龙之功可不是什么人都有运气碰上的!”

    他看向祖父沈海,道:“我宗房愿带这个头,捐献家资以为军饷,助我家王爷马到功成!”

    沈海脸上的肉抽动着,却依旧紧闭双眼一言不发,像是默认了。

    那边又是琼哥儿先跳出来,道:“我三房虽不富裕,也愿意捐出一半儿家资来,尽一份心!”又道:“栋哥儿,我是头一个认你这族长的,你可要为咱们族人做些好事——将我娘放出来!”

    小栋哥哈哈大笑道:“琼五叔放心,不止涌二祖母要出来,还能凤冠霞帔享你这儿子给她带来的诰命呢!”

    这边是许官了,琼哥儿立刻眉开眼笑,连连赞小栋哥仁义。

    气得沈涌险些昏过去,大骂道:“你这逆子!逆子!你要害死一家子不成!”

    琼哥儿呵呵冷笑,道:“当年你也觉得沈玲那庶孽拖累了你,不是除族了?如今倒又嫌我也拖累你了,好啊,那你把我也除族了!以后我只给我娘讨诰命,不与你请封便是!”

    沈涌气得浑身打颤,指着琼哥儿“你”了半天也没说出下句来。

    那边小榆哥也接茬道:“小栋哥你是知道的,当年我那太爷恁的狠心,卷了银子和琳二叔走了,剩下我个没人管的,挣命过来,如今家里是真没什么银子了,但我也有一片忠心!”

    他睨了那边端坐的沈理一眼,“不过要说我们房头儿,有那财大气粗的,就是不知道他那心是忠是奸了……”

    小栋哥笑道:“原来你竟不知么,理六叔是因着上书举荐我家宁王四公子为皇嗣太庙司香,被昏君所拒,才愤而辞官的。”

    小榆哥讪笑道:“六叔到底是做大官的人,真有那个……那个……先见之明……”

    沈理坐得四平八稳,不理他们这一唱一和,只淡淡道:“那折子并非我所写,乃是受奸人所害,我已同皇上说明缘由,因有失察之过、失官印之罪,方才辞官。”

    他眼皮一抬,眼中精光四射,向小栋哥道:“你不是不知道,十年前那场所谓‘倭祸’便是宁藩手笔,宁藩养匪劫掠松江,杀害无辜,与我沈家、与松江百姓可以说是血海深仇!而今,你还要为虎作伥?!”

    当年只知匪祸不知事涉藩王的几个房长、族老不由惊讶出声,转而纷纷怒骂起来。

    那场**中哪房没有伤亡,哪房没被劫掠?!真真是血海深仇了。

    沈理指着小榆哥,喝道:“那年你也十五六了,别说什么不懂事的孩子,你该省事了——若非你父亲贪图银钱,被宁藩蛊惑,岂能犯下重罪,最终被流放三千里?!可怜你太爷放心不下,偌大年纪还拖着病体跟去照应你父亲了。到你嘴里成了什么?你这不忠不孝的东西!如今,你可要走你父亲的老路?!”

    小榆哥被说得涨红了脸,“我”了两声,强辩不得。

    沈理又指着琼哥儿,厉声道:“那年你也不是小娃娃。当年的事孰是孰非你应当明白!你母亲不在家庙,就当在官府大牢了!今日你父亲在这里,我不多说,我只告诫你,休要学珠哥儿行事,落得他那般下场!”

    琼哥儿缩了缩脖子,复又梗着脖子冷笑道:“我可比不得珠哥儿,那是三房的宝儿,我这没爹娘管的,什么不得靠自己!”

    沈涌气得起身便要一巴掌抡过来,不想同样被两个黑衣汉子捏着肩膀按到座位上。

    沈理沈琦等人身后,也一样出现了这般的黑衣人。

    小栋哥击了两下掌,皮笑肉不笑道:“到底是状元之才,这张嘴是真能说呐。”

    沈理打断他道:“你也不用兜圈子了,什么当族长,带着合族捐献家资,说到底,就是再次劫掠松江来了。你道沈家都是没骨头的,任由你搓圆捏扁!”

    图穷匕见,小栋哥也不做戏了,噌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说的不错!我就是来取银子的。不过,到底一笔写不出两个‘沈’字来,你们若肯老实听话,将来的富贵也是跑不了的。

    “如若不识相,哼,那我也只好自取了。这满城百姓死伤百八十个的,别怨旁人,就怨你们一个个蠢货不肯弃暗投明!

    “你们什么肚肠我都知道,经了上回的事儿,定是把银子都藏起来了,不怕我翻检。

    “哼,没关系,那我便找不到那几两银子也无妨,只不知道你们这舍命不舍财的,到了地下还能不能花用得了那藏起来的银子!

    “杀光了你们,我再重建一个沈家,一样是松江大族!”

    说话间又有一群黑衣人涌了出来,将众人团团围拢,气氛登时紧张起来。

    沈源已是怕得紧了,这会儿慌忙喊出来:“别,别,别,我舍财,舍财!只是我只身在祠堂里,我家银子都是你叔祖母收着,你去寻她,她定会给你银子!”

    又想起儿子来,便大喊道:“你们不是说奉了太后的旨意?我儿子是太后的侄女婿啊!你们,你们不能杀我!”

    众房长都瞪向沈源,嘴上不说,心里已是骂娘。

    小栋哥哈哈大笑:“好,好,好,识时务者为俊杰!”

    沈理却突然道:“素来小榆哥登门都是借银子的事儿,几时族中有事不是五房来找,倒是他来喊了?你当我没防备吗?我在湖广也是理过剿匪事宜的。”

    小栋哥的笑声戛然而止,目露凶光,恶狠狠盯着沈理:“你诓谁?我可不是今儿才回的松江府,各处驻军乃至各家护院我都摸透了!”

    “你个辞官归乡的,拢共也没带回来多少人,护院不过十来个。你可知我这次带了多少人来?不会比上回‘倭祸’时候人少。”

    沈理淡淡道:“我的人是不多,也没你手下这些亡命功夫好,只不过,点点泼了油的柴禾是足够用了。”

    小栋哥脸色一变,看向一旁黑衣人。

    那人迅速出去,又很快回来,脸色难看,向小栋哥微微点头。

    他已经爬墙头看了,外头不起眼的地方停着数辆装满柴草的大车,又几个长随带着几个车夫打扮的聚在一处树荫下,看似闲聊,但眼睛却一直盯着祠堂的。

    一旦里头有什么,那快马拉着柴车跑动起来,车上柴禾很快就能撒满祠堂四周,一把火点起来,就是翻了墙出去也难逃。

    他们是大意了,想着虽是大族但历来没出过武官,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家丁护院,又是祠堂这等地方,他们这边有内应有人质,应是极易拿捏的。

    谁知道这里真有狠角色,非但连命都敢不要,竟是连祠堂带族人都敢烧的。

    “刀架脖子上让你们带我们出去,我不信那些人敢放火!”小栋哥恶狠狠道。

    沈理却一脸淡漠:“那你试试。只是,我已是快知天命的年纪,死得起,不知道你死不死得起。”

    “现在走还来得及。”那黑人低声道。

    他对于拿下沈家并不执着,等他们出去了,再杀个回马枪就是了。他们外头那许多人,还能让这沈家跑了不成!跑得了人也跑不了金银不是!

    “他且舍不得同归于尽呢!”小栋哥恨声道,“不过是虚张声势吓唬人的!那咱们就看看,是谁狠!”

    小栋哥心里清楚得紧,王爷要是只想要银子,那根本不用派他回来,直接派兵来取就是了。

    王爷是要做皇帝的人,不光要江南大族的钱粮,更要收江南大族的人心。

    沈家在朝为官的也多,只要将沈氏一族攥在手里,不怕他们不听话!

    便是他们不听话,放出消息去,朝廷也必疑心,必不会用他们了,也是削弱了朝廷的力量。

    他沈栋呢,文不成武不就,在王爷门下他是根本排不上号的,他,也就只剩下一个沈氏宗子的身份了。

    沈家是他手里的最大筹码,他必须得紧紧攥在掌心,将来才能在王爷身边有一席之地。

    这么多年,他别的不知道,就只知道,王爷从来不养无用之人。

    小栋哥看向沈理的眼神就变得格外狠厉,“沈理,你好狠的心肠,你这是要让大家同归于尽吗?敢情你的妻儿都送去绍兴府了(谢迁老家),他呢……”

    他说着指向沈琦,“你要让他妻儿都烧死在这里吗?”

    他恶劣一笑,道:“五房原本家底儿就厚实,你两个兄弟当官,你当族长经营着族产,啧啧,看看福姐儿的嫁妆,就知道你这么多年卷了多少银子。”

    “听说当年你是舍得掏几万两银子赎人的,如今,别是银子都而给你妹子办嫁妆了,舍不得赎妻儿吧?”

    他指着六、八房:“你们外头没有妻儿?可甘心死在这儿?我告诉你们,今儿我要是死在这儿,我们的人必将血洗沈家!你们妻儿老小一个都别想活!”

    又向七房沈琴道:“你可刚刚中了举人,前程大好呢,还没瞧见儿子呢,死在这了你会甘心?”

    六房沈琪却嘲讽道:“我那妻子早在十年前就被你们害死了!”

    沈琴则凉凉道:“说得好像不点火你能放过我们似的。沈栋,从了你,沈氏一族才是从上到下真没活路了!安化逆藩多长时间被灭的,你不知道?你觉得你们造反能成?笑话!”

    沈琴先前是在青泽书院读书,有许多先生都是翰林出身,还有被刘瑾迫害丢官的,经常会与青年学子们剖析国事、针砭时弊。

    因此沈琴也养成了格外关注邸报关注时事的习惯,沈理回来后,他也常去请教,聊些政事。

    年初朝廷一系列动作,他料是要防范宁藩了,因此坚定认为宁藩不会成事。

    此时要说不怕死,那是假话,但要真从了小栋哥,只怕没多久也只剩下死路一条了。

    不如大义凛然做个忠良,便是没能挣命出来,也给父亲弟弟和将来的孩子争了个好名声!

    小栋哥被他们气个仰倒:“好,好,好,一个个都是硬骨头呢?”

    他狠推了一把身边一直闭目的沈海,“祖父,你同他们说,你是族长,沈理这厮要烧死你烧死大伙儿呢……”

    沈海长叹一声,道:“栋哥儿,我原就与你说了,这么多年家里一直在找你,你二叔他还……”

    小栋哥忽然暴躁起来,呸一口吐在地上,“什么找我?!沈珺这东西哪里是去找我的,分明是去做探子的!要不怎么见着我反倒跳船跑了?险些连累了我也被当成探子!”

    这还是众人头一次知道沈珺的切实消息,不由都倒吸了口冷气。

    跳船?可还有命在?!

    “什么这些年一直惦着我,这些年我受的苦你们谁知道?!哪个惦着我了?

    “沈珹这个老东西养了个庶孽在身边,一个庶孽!庶孽!没有我,他一样有儿子不是吗?!

    “沈?这庶孽从前跟条狗似的跪在我脚边,踹他都不敢吭声,如今也人五人六起来了,家里的产业都是他做主,呵,不是沈珹养的谁养的?!”

    他忽然似癫似狂,好像压抑了多年的苦痛瞬间都爆发了出来。

    “你也一样,老东西,你当我不知道呢?你把小樟哥养在身边做什么?!

    “当年你能为了富贵把亲儿子都过继出去,儿子死了又要回来,要回来做什么?

    “又把小樟哥过继给个死人,图什么?不过是盼着京里二房那群傻子再照拂照拂你们,继续捞点儿银子!”

    沈海不由老脸一红,也不知是羞恼还是气愤,“你胡说些什么!家里哪有对不起你的地方!”

    “你们都一样,都一样!”小栋哥一双眼睛猩红,“你们都对不起我!沈家就是我的!就是我的!你们一个两个抢了我的东西,还一副仁义道德的模样,呸!真让人恶心!”

    他忽的撕扯起衣衫来,夏日衣衫轻薄,很快一条袖子便掉落下来,露出满胳膊伤痕,刀伤鞭伤烫伤,新旧叠加,端是狰狞。

    他凑近沈海,给他看那些伤,“我身上,都是,都是,我这些年过的都不是人过的日子。你们真对得起我?对得起我?”

    沈海那刚刚涨红的脸瞬间苍白起来,便是在座诸人也是心下一紧。

    “栋哥儿,我的栋哥儿……”沈海一时受不住,老泪纵横,伸出手就去拉小栋哥。

    沈理也站起身来,厉声道:“栋哥儿!你也知道那是虎狼窝,怎的还不醒悟?如今回头是岸,我在这里同你保证,你若弃暗投明,我与你爹爹,你瑞二叔,必合力保下你性命!纵然有罪,哪怕是流放,也必会为你打点周详,也不会让你再受半点儿苦!”

    周围黑衣人见情势不好,一声唿哨,纷纷露出短刃来,室内寒光一片,让人心惊肉跳。

    小栋哥脸上的肉抽了抽,挤出个冷森森的笑容,“好啊,你要救我,那就把沈家给我,把银子掏出来!要不,就都死,都死!”

    沈理冷冷道:“你还执迷不悟?沈家,不会跪着求活!”

    沈海拉着孙子的手臂,低声哭道:“好孩子,你别拧着,你放手吧,他们逃不出去,不会对咱们下手的。只要你放手,你爹会护你……”

    小栋哥怒从心头起,忽然甩手推开沈海,“你还当你儿子多好呢?!我告诉你,我和沈珹说把鞑靼放进来,他要敢不听吩咐,我就让他丁忧,换个人儿来放。你猜怎么着?他为了富贵前程,那是亲爹都不要了。哈,你养的好儿子!”

    “一个宁可看着你死也得要官位,一个奔自己前程做探子去了十年都没养你,还有一个,啧啧,你自个儿给过继出去了,死了,死了,哈哈哈哈哈……”他忽然大笑起来,好像说了个绝世好笑话。

    沈海一辈子的老脸都被揭了,一口气上不来几乎要昏厥过去。

    不想小栋哥转身就擎了把匕首,在众人还没反应过来时,便猛的割向沈海颈项。

    沈海甚至都没发出一点声音,便已殒命,瞪圆的眼睛不敢置信的看着这个孙儿,死也未能瞑目。

    厅上立刻一片惊叫。

    沈涌沈源以及一些上了年纪的族老都吓得瘫软在椅中,厅堂里一阵骚臭,不知道哪位吓得失禁了。

    琼哥儿和小榆哥也哆哆嗦嗦,想把自己藏起来。不停叫着“我是自己人,自己人……”

    小栋哥一头一脸都是血,宛如厉鬼,情绪却是出奇的平复下来了,他看着沈理,冷冷道:“我和沈珹说了,不应就要丁忧,我这是,言而有信嘛。”

    沈理脸上也失了血色,手也有些抖,只吐出两个字来,“畜生!”

    小栋哥哼笑一声,道:“你以为我不敢杀人吗?那就杀给你看。”说着又冲那边一挥手,“小桦哥,把你娘你妹妹带上来吧。”

    他露出个古怪的笑容,“看看你爹,是不是和我爹一样?”

    “小桦哥?!”有关系亲近的,记性好的,知道这是沈琦当年丢的那个儿子的名字。

    方才小栋哥说沈琦老婆孩子的时候,大家心里虽疑惑,但这话很快就过去了,谁也不会在这种场合下追问。

    待真听到小桦哥名字时,才不由惊讶。

    那边一个粗使杂役打扮的男子摘了斗笠,露出一张和沈琦极为相似的脸来,沉默的冲堂上众人一拱手,算是见礼。

    随后,又有两个黑衣人扯着两个绑手堵嘴的女人拽进厅堂。

    其中一个头发已然花白,满面风霜,看向沈琦满眼是泪,却不是失踪多年的蒋氏是谁。

    而另一个则是个十来岁的年轻姑娘,满脸惊恐,那眉眼也是像极了沈琦,正是他们的小女儿杏姐儿。

    沈琦饶是有了心理准备,此时也不由下意识站起身来往那边去。但很快被黑衣人拦了。

    “弟妹这些年受苦了。”却是沈理先一步出声,也有提醒沈琦之意。“这些年,琦二弟一直不曾再娶,不断的撒银子撒人出去找你们。”

    “当年,他就是收着绑匪的信,想也没想就交了几万两银子出去,才落入圈套,被人冤枉入狱,虽捡了条命出来,到底还是废了一条胳膊……”

    那边蒋氏哭得更凶,一旁的杏姐儿好似也明白了什么,一时间也是泪流满面。

    小桦哥忽然轻笑一声,向小栋哥道:“看来,我运气比你好些。”

    小栋哥眼里都要喷出火来,口中却道:“哦?那就看你能不能拿下沈家了。你拿,咱们也是一样立功。”

    小桦哥垂下眼睫,手上挽了个刀花儿,利落的割下自己两边袖子来,露出一样满是狰狞疤痕的双臂。

    看着沈琦满眼心疼,他忽而一笑,“爹。”

    这一声叫得沈琦眼泪都下来了,喃喃道:“是爹对不起你……”

    小桦哥却摇了摇头,道:“这苦,我不受,就是娘和妹妹受。当年你就同我说,我这做大哥的要护着妹妹,你放心,我做到了,谁敢欺负她们,我就杀了谁。所以,除了头二年冷水洗洗衣裳娘的手冻伤了,旁的再没什么了,这几年,我挣出来了,这些零碎活儿也不用她们做了的。”

    小栋哥在一旁快意的笑道:“琦二叔,你说你们一家子,从我鸿叔祖父算起,个个都是老实人,偏就出了他这个狼崽子。

    “当年,有人要动二婶,这小子才多大,还赤手空拳呢,就敢扑上去,生生用牙咬断了人家脖子,当着那伙子人的面吃人肉喝人血,把那群水匪唬得够呛。

    “这狠劲儿,啧啧,这才叫个水匪头子相中了,收了他做个打手,教他杀人的功夫。这些年,他是真没少杀人呐……”

    他不断拿言语刺激着沈琦。

    沈琦原就爱妻爱子至深,哪里受得住,泪眼模糊,踉踉跄跄走向儿子。

    小桦哥却退了一步,道:“可是爹,我只能护着娘和妹妹到这儿了,今儿,余下的,就看爹你的了。”

    “我……”沈琦脚下一滞,陷入极为艰难的选择中。

    他看到妻子一直在向他摇头,示意不要听歹人的,那本就梳得潦草的头发散落下来,大片大片的银丝刺得人眼底生疼。

    此时便是机敏如沈理,也是说不出话来,只能长长低叹一声。

    他是知道朝廷计划,知道王守仁重兵在手,知道宁藩根本不可能成功的。

    今儿要是退一步,那是全族都要折进去,就算分宗了,包括远在京城的二房在内,哪一房都不可能幸免。

    但饶是他再咬牙再狠心,看到这样的沈琦一家,他的心肠也是硬不起来。

    沈理想着,还是要出言刺激刺激小栋哥,好打破现在的局面。

    沈琦素来机警,来之前必定也有安排,先前给他那眼神示意,显见是有救兵的,再拖上一时三刻,救兵到了,便都好了……

    要是真不行,那外头放火的都是他心腹,也不会手软,他是宁可沈家留下“一门忠烈”美名的!

    正盘算间,忽然听得那边沈琦开口了。

    “是我对不住你们。”沈琦拿袖子抹了一把脸,可眼泪还是止不住的流下来,“那日我要是陪着你们一道走,就不会有后来这么多事儿。是我害了你们。”

    蒋氏依旧拼命的摇头,杏姐儿睁着一双大眼睛,呆愣愣的看着父亲。

    “以后就好了。”他声音变得缓慢而温柔,“我陪着你们一道,咱们死也死在一块儿去,黄泉路上,有我在,再没什么会欺负你们。”

    蒋氏猛的顿住,大滴大滴的泪珠儿滚落下来,她狠狠的点着头,眼里一片温柔。

    小桦哥面无表情的看着他们,手中匕首在指间旋转,闪出一片寒光。

    小栋哥忽然放声大笑:“哈哈哈哈哈,还道你运气好,原来,和我也差不了多少。”

    小桦哥斜眼去看他,一言不发,又望向沈琦。

    沈琦转回身来,向小桦哥道:“是爹爹没用,这么多年也没能救你们下来,让你们受苦了。但今天的事儿,爹爹不能答应你。爹爹是沈氏一族族长,不能为了咱们一家,把整个一族推进虎狼窝里去。”

    “桦哥儿,这许多年爹爹也没能好好教导你。今天,爹爹就再教你一句,沈家,没有跪着求活的儿郎。”

    这一刻,他眼中已没有泪,一脸坦然,无惧生死。

    小桦哥一语不发,手中的匕首转得更快了。

    小栋哥却像闻到了血腥味的饿狼一般,满眼放光,狰狞笑道:“好,好,你们都是硬骨头,那我就看看,骨头够不够硬。今儿你们一个都别活了,放火啊,放火我就拿着你们的尸首垫路,也能冲出去。到时候,松江府,一个都别活!”

    说话间,黑衣人们手中的利刃统统架在沈家人脖子上。

    有的稍稍用力,就划破了皮肤。

    死亡逼近的一瞬间,人的心理防线就容易崩溃。

    饶是方才铁汉一样的沈流、沈琪,也忍不住颤抖起来,只是咬着牙不让自己失态。

    而那边沈源已是声嘶力竭的大喊起来,他怕极了,已是语无伦次:“我给银子啊,我给银子的!你们不能杀我!我都说了我给银子啊!我儿子,我儿子,太后的侄女婿!都听你的,都听你们的!不能杀我,不能杀我啊!”

    忽有利刃破空声起,不知道哪里飞来一支短箭,直直钉在沈源咽喉。

    他身后的黑衣人就是匪寇出身,可没那武林高手的功夫,听得声音意识到危险,再想躲避却已来不及了,骇得手猛烈一抖,匕首在沈源身上划开一道血痕。

    沈源却是再也不知道疼了,一口气含在嗓子眼里,已然毙命。

    那黑衣人慌忙去看,瞳孔猛的一缩,口中急呼:“是,是九头蛟!”

    “什么?!”众黑衣人都有些慌神,戒备的朝四下望去。

    他们是鄱阳湖水寇,虽很少同海上的大海盗们打交道,但到底吃的都是水边儿的饭,有些销赃的路子是彼此重合的,一些人物都听过,一些规矩也都懂。

    莫说那短箭上赫然是九头蛟的标识,就是这种短箭也是海上近几年新出的家伙,由臂弩射出来,比暗器射得更远、更快、也更霸道,接舷战时极是得用。

    因箭头是倭国那边铸的,因此一般也只九头蛟用得多。

    一直站在小栋哥身边的黑衣人快走几步到沈源旁边,仔细查看了那弩箭,而后向一旁人打了个手势,方转回身朗声用江湖黑话喊话,问是九头蛟哪位英雄,这边他们已盯许久了,银钱可以分一份出去,但江湖规矩不能乱,有什么出来明说云云。

    他身边那人已经是悄然出去,想向天上放个信号,却不想,又是一直短箭飞来,直中他面门。

    他仰面朝天倒地毙命。

    只见那边月洞门里走进一伙人来,领头的正是陆三郎。

    沈琦沈理登时便松了口气。

    小栋哥发觉不妙,立刻大喊道:“肉票!把肉票都抓起来!看他们敢不让咱们出去!”还特地叮嘱道:“别忘了那两个女人!那两个女人!”

    众黑衣人闻言纷纷抓起沈家人,匕首架在颈项间,与外头来人对峙起来。

    小栋哥看到有黑衣人揪起蒋氏母女,沈琦要扑过去,却被他亲儿子扭住胳膊架刀在脖子上,一步步往后拽着远离那对母女。

    小栋哥这才松了口气,他还真怕小桦哥这会儿反水。

    不过想想又觉得自己多虑了,他们手上都是有人命的,那些人还曾特地让他们杀过官员,小桦哥不光杀的人最多,还曾杀过一个知县呢!

    这就是投名状,他们就算回家了,也难逃律法制裁。

    只有宁王登基了,他们手上那些人命才会一笔勾销,非但无过还有功。

    那边还在僵持着,小栋哥已悄悄往后退了。

    宗祠他原就熟悉,这次布这个局还曾特地来看过,知道跑出去的路。

    外头,还有他们许多人,出了宗祠,他就什么都不怕了。

    趁着这些人纠缠在祠堂里,外头的人动起来,大掠松江!

    这次沈家是拿不下了,但至少还能抢上大笔金银,不能空手回去。

    沈家,他还会回来的……

    沈家,就是他的,就是他的!

    趁人不备,小栋哥转身就跑。

    然没跑两步,忽的背心一凉,巨大的疼痛袭来,他踉跄向前,想着逃出去,逃出去会好的,可到底是跌倒下来。

    他趴在地上,喘息艰难,只看见一双粗布鞋走到了他身边,又是一疼,那人当是拔下了插在他背后的利刃,又揪着头发将他翻转过来。

    他就眼睁睁看着那没着袖子、布满疤痕的胳膊伸过来,干净利落的切开他的喉管……

第七百章 克绍箕裘(十)

    松江府华亭县沈家坊

    因沈家宗房、三房、四房、九房都在办丧事,一眼望去,满目素白,即使坐在距离不算太近的鸿运客栈,也能遥遥听到那些僧道金铙铜钹苇管竹笙之声。

    沈瑞望着窗外,坊间虽有几处店铺宅子带着明显的火烧痕迹,亦有挂白的人家,但总体来说大多铺面都在开门经营,街上人来人往,与往昔并无太大不同。

    比起上次“倭祸”之后满目疮痍的情景,那真是好上太多了。

    说起来,都要感谢眼前这人,只是……

    沈瑞收回视线,叹了口气,道:“您急得什么?太冒险了。如今各地都在戒备着。”

    他这刚到松江没多久,就被陆三郎请来了这边,还是太引人注意了。

    若是等他这边事儿安排得差不多,往陆家道谢时再相见,就毫无痕迹了。

    对面坐着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满脸褶皱,身形佝偻,说是百岁都有人信。

    那人张口却是声音洪亮,丝毫没有老态:“没有急事也不会这会儿来找你,就是怕路上找你让人看出端倪,才拖到这会儿。”

    他顿了顿,忽正色道:“阿山可着性子,下手没个轻重,我已罚过他了,你多包涵。”

    此人正是九头蛟的大当家,沈瑞的亲生舅舅,孟聪。

    沈瑞忍不住揉起额头来,叹道:“这事儿从根子上论,真得谢谢康四当家。他那些行事,虽是……总归是为了沈家好的。”

    就是手段太血腥了些,把几位上了年纪的族老都吓病了,便是沈琴这样年轻的也连着做了多日噩梦,私下与沈瑞说,陆三郎做事是真利索,就是心太狠了,以后打起交道来还是要防备一二的。

    沈瑞却没法与他说,哪里是陆三郎想那般,那是穷凶极恶九头蛟的手段,只怕陆三郎也被吓个够呛。

    自山东开海后,九头蛟便暗地里同陆家合作,明面的海贸、暗地的走私统统都有。

    陆家山东的联系人是陆十六郎,松江这边便是陆三郎,而九头蛟方面则是孟聪的心腹四当家康阿山。

    陆家并不知道孟聪与沈瑞的关系,只知道在登州时沈瑞曾与九头蛟孟九当家达成协议,用朝廷水师战舰帮着他在内讧中占了上风,成为大龙头,独霸了大明往倭国的海路。

    之后大明往倭国去的船只都由九头蛟保护,抽一两成份子,水师对九头蛟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既是朝廷都能帮孟大龙头,又有沈瑞从中牵线搭桥,陆家自没有什么惧怕的。遂这么多年一直合作下来,也是赚了个盆满钵满。

    这次陆家商船回来松江,同样是康阿山带着船队混在其中,准备在松江采买一番。

    恰恰,就遇到了沈琦的管家来求援。

    都是海上挣命的汉子,下手狠辣自不必提,尤其康阿山最是知道朝廷对通匪刑罚有多重,更勿论还可能涉及从逆,便毫不留情的将喊出投降话语的沈源、勾结歹人的琼哥儿、小榆哥统统杀了,宗祠里那些鄱阳湖水寇更是一个不留。

    事后统统推到那些水寇身上,这仨沈家人就从同伙变成了受害人。

    沈家此次大张旗鼓办丧事,也是为了掩盖一二。

    只是小栋哥、小桦哥的事宁藩那边知道的人太多了,是不可能瞒的。

    好在小桦哥杀了小栋哥,还在歹人刀口下救下了沈理和沈流,后来又领着冒充陆家水手护卫的九头蛟协助官兵剿灭了外头劫掠松江的鄱阳湖水寇,算是戴罪立功。

    又有幼年被绑、母亲妹妹落入敌手被胁迫等因素,想来小桦哥的性命当是能保全,亦不会以从逆论罪牵累五房。

    而小栋哥虽罪无可恕,但沈珹沈珺都不曾从逆,反而揭发立了大功,宗房非但不会有罪,还能有个大义灭亲的名声。

    小栋哥的尸身已被仵作验过又记录在案,允许家人领走。宗房领了便在公共坟地埋了,并没有入沈家祖坟,这次办的也只是沈海丧事。

    小桦哥则被关在府衙大牢里。当然,有沈家在,他也不会受罪。

    “阿山与我说了,小桦哥这小子真是天生吃海上饭的啊,”孟聪眼里放光,笑道:“没事儿,要是朝廷判他死罪,我就用人将他替出来,往后跟着我,我看没几年就能给九头蛟作当家的了!哈哈哈哈。”

    他那边笑得开怀,沈瑞却黑了脸,“免谈免谈!我不会让他干这行,更不可能让他判死罪!”

    孟聪咂着嘴,摇头不已:“多好的苗子!可惜了,可惜了!”又问,“听说他手上是有人命案子的,还是杀官的,最少也是个流放吧?你就舍得他流放三千里?”

    沈瑞忍不住瞪他,“您老人家省省吧!”

    顿了顿才叹道:“我见过小桦哥了,也同琦二哥谈过了。小桦哥的意思是,流放便流放,他想去西北或者辽东,有战事,肯拼,便有立功脱罪的一日,将来,未必没有前程。”

    孟聪忍不住插口喝彩道:“是个有骨气的有血性的好儿郎!”如此就越发觉得可惜了,眼巴巴瞅着沈瑞。

    沈瑞道:“辽东沈家有产业也有一支族人在那边,且与登州海路相通,颇为便宜。西北有赵弘沛,有马市,也不是不能经营。琦二哥说,无论小桦哥去了哪儿,他都带着妻女一道去。”

    沈琦是坚定的表示一家人再不要分开。

    其实,也是怕蒋氏母女被掳多年,再回来松江不免有风言风语,他不介意,却也不想妻女受委屈。

    杏姐儿也大了,该到说人家的年纪,他固然乐意养闺女一辈子,可也盼着女儿能得良人有个好归宿。

    对小桦哥,他又是心疼又是愧疚,更希望自己这个父亲能为他做些什么。

    故此才有一家子跟着小桦哥走这个决定。

    孟聪点了点头,道:“琦哥儿也是有担当的好汉。”

    沈瑞长长叹了口气,这么多年,蒋氏母子三人受苦,沈琦何尝不是煎熬,这苦难的一家人,如今总算团聚了。

    那便由他们吧,辽东也好西北也罢,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他能做的,就是尽最大可能为他们提供个好环境。

    却听得孟聪忽然道:“流放还有个地方你可想过?琼州。”

    沈瑞一愣,琼州?海南岛!

    “图大娘这几年虽不往北边来了,却占着琉球,不时往南海去,迟早是个祸害。”

    孟聪道,“九头蛟已在万州、崖州都有经营,还有几处水寨。小桦哥这孩子,真个是天生该吃这碗饭,去了琼州,那就是蛟龙入海……”

    见沈瑞若有所思,他便又加了筹码,“你不是缺粮?南边儿那么多岛那么多国,弄不来粮?粮还是次要的,那宝石香料……你想想当年郑爷爷下南洋回来,多少好东西……”

    沈瑞还真动心了,大明缺粮啊!

    在登州时候他腾挪着,又是吃山又是吃海,还靠着辽东,他觉得还是能填饱百姓肚皮的,并没有粮食危机迫在眉睫之感。

    这次到了河南,是真觉得太缺粮了!

    他朝宗藩动手,很大程度上也是想从他们手里抠粮食出来。

    民以食为天,他有再多再多的想法,搜罗再多再多的能人,就“缺粮”这绊马索一横,大明也奔腾不起来。

    海南岛啊海南岛,一年三熟!又是育种的好地方!

    更勿论,还有南洋那片广阔天地!

    还有,更远的航线,更大的海贸市场……

    “你想想,你再想想……”孟聪口沫横飞的游说着。

    忽听沈瑞道:“好,我会仔细想想。”

    “呃,你答应了?”孟聪倒是有些不敢置信了,追问道:“你真应了?”

    “应什么!那是我说让他去他就去了的?!”沈瑞不由好气又好笑,道:“您老人家总得容我回去仔细思量思量,再和家里人商量商量吧?”

    他得回去和沈理、和幕僚们仔细商量清楚,也得问过沈琦以及小桦哥的意见。

    孟聪哈哈一笑,道:“容,怎么不容。好好商量,好好商量!”

    他一时高兴起来,又干了两盅酒,道:“这倒是意外之喜,本来是要同你说……”

    说着一拍大腿,懊丧道:“嘿,我真是老了,原是要说正事儿都忘了。”

    沈瑞也是纳闷,这是要说什么急事儿?

    孟聪神情郑重道:“康阿山这小子就是一根筋,不走脑子,他不该把沈源弄死。”

    沈瑞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大舅,这话可不像你老人家能说出来的!你那巴不得沈源早些死的心思可都写在脸上了!

    对于沈源,沈瑞是真没一丁点儿感情了。

    沈源死了,沈瑞什么什么伤心难过啊那都是不存在的,要说高兴呢,也谈不上。

    就像是听着不相干的人,道一句“哦,这人死了”,如此而已。

    尽管作为生身父亲,沈源这祸害做了什么还是有可能成为一些人攻讦沈瑞的理由。

    但沈瑞走到今天这步,是真不怕这些了。

    要说甩包袱,还是沈瑾会有甩包袱的感觉吧。

    虽然,这次沈源的死又坑了沈瑾一回。

    此番沈珹也丁忧,但好歹先前立了功,尽管封赏还没下来,可三年后起复,也不会是原地不动。

    而沈瑾,寿宁侯一直在给他谋通政司的位置来着,原本都打点得差不多了,却因为宁藩那造反口号,这事儿被迫搁浅了。

    后小皇帝借着“缓和母子关系”的由头,朝寿宁侯要了一大笔御驾亲征经费。

    银子到手了,小皇帝就赏了个甜枣,口头许了沈瑾的官儿,只说亲征回来就下旨——

    结果,沈瑾这就又丁忧了。

    寿宁侯简直气炸了肺,三年后谁知道皇上还认不认呢!而且,这都几回了!一给女婿谋官,他就丁忧!

    不管寿宁侯那边怎么跳脚骂,沈瑾总归是摆脱了沈源这个随时可能惹祸的定时炸弹了。

    孟聪既提了,沈瑞也没法就说康阿山如何或是沈源该不该死,只能摆摆手道:“您这么说,我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孟聪却不是要他回什么,而是道:“那人死不足惜,但他死了,就要和你娘合葬……”

    沈瑞唉了一声,甥舅俩,真是想一块去了,他也不乐意!

    但时下,他就是想出天大的理由来,也不可能让原配两夫妻不合葬。

    要是在现代,骨灰盒一包悄然换个地方也没人知道。

    可这是大明,孙氏下葬时是棺木,是尸身。

    昔年三太爷是决意与父亲与松江这边决裂,才能刨开生母的坟将尸骸焚作骨灰带走,而今沈瑞却是没有任何理由刨坟焚尸的。

    “这事儿容我琢磨琢磨,尽快想个法子……”沈瑞道。

    好在沈瑾还没回来,沈源且还要停上些时日,一时半会儿不会下葬,时间还是有的。

    孟聪露出个满意的笑容来:“你娘到底没白疼你一场!”

    “这就是我要与你说的急事。”他凑近了些,“舅舅不会叫你为难的,我已经把你娘带出来了。”

    “啊?!”沈瑞目瞪口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忍不住追问,“什么?你说什么?”

    “是趁着那天松江府大乱,我带人去将你娘换了个棺木带出来的。就是当时着急,没顾上扫尾。”

    “阴宅外头没大动,一打眼儿是看不出来的,只是怕那个庶出的小子回来筹备他爹入土的事,起坟并骨时再看破了,闹将起来,总归不好。”

    孟聪道,“所以先与你说说,这两日松江府安定下来,沈家又有白事,西山坟茔那边进进出出的人多了,我的人不好再进去布置,就得你安排人拾掇后续了。还有……”

    他看着这肖似妹妹的外甥,叹了口气,道:“我原想带她去海外的。但,到底是你娘,她怕也是舍不得你的,便叫她留在义父身边,也享一享儿子供奉的香火。我能把她带去京城,但在义父身边落葬,就得你来想法子了。”

    万没想到孟聪来了这么一手。

    沈瑞听得一愣一愣的,这下是真接不上话来了。

    好半晌才喃喃道:“如此……也好。”

    *

    七月二十,宁王朱宸濠被生擒。

    从六月十四杀朝廷命官造反始,到被生擒日止,不过短短三十六日。

    这场筹谋十余年,发动军、匪近十万,一开始就攻陷了九江、南康等数城,震动大江南北、声势浩大的谋反,就这么宣告破产了。

    却是志得意满的宁王在安庆遇上了王守仁亲率的南京水师,自是一场惨败。

    然后又惊闻南昌失守,乃是南赣巡抚蒋昇带领数位指挥使汇合浙西闽北剿匪大军,一举攻下内里空虚的南昌城。

    宁王不肯再听“国师”李真人劝阻,立刻要班师回救南昌,更想立时登基称帝,改元顺德,割据一方。

    王守仁岂肯让他就这么跑了,自是率大军紧追不舍。

    而宁藩军队又在回师路上兜头遇上蒋壑、高文虎部大军。

    蒋壑在湖广剿匪多年,亦是深谙水战,叛军再次惨败。

    随后王守仁追兵赶到,双方联合,叛军再无退路,最终宁藩被生擒,叛乱告终。

    然虽则宁王被擒,但他带来的乱子并没有立时就平息。

    与安化王夺边军不同,宁王是养了私兵又养匪寇,这么多年又靠着金钱收买了不少各地官员、镇守内官。

    这些人为朝廷带来了不少麻烦。

    如镇守浙江太监毕真,宁王出银子将他从江西活动去了浙江,这厮甫一到浙就大撒银钱,厚赏诸卫所官军,笼络人心。

    又以操练为由,打造盔甲,收买粮米,为宁藩筹备军资。

    宁王造反后,毕真积极响应,公然宣称宁王世子要取浙江了,又收拢了杭州城各门钥匙在手中,还下令浙江都司调发官兵,致使城中军民惊惧奔走,官员人人自危,三司拥兵自卫。

    南京城也同样有人造谣生事,喊什么迎接圣主,好在有武靖伯赵承庆守备南京,反应及时,没引起太大混乱。

    而沿江、沿海像松江这样富庶之地被劫掠的州县也不在少数。

    如先前沈珺所报,宁藩养了许多小栋哥这样的富家子弟,就是要将他们背后的家族当钱袋子。

    宁王在六月十五就封了闵廿四、凌十一、吴十三等等江洋大盗为指挥使,让他们带人四处攻打府县劫掠船只军需。

    这些人决定不了大局,但对于一地的破坏力是巨大的。

    尤其在听闻宁王失败后,这些匪寇溃散逃匿,继续为祸地方,后续的追捕也将是个大工程。

    松江这边,沈珹和沈瑾都回来奔丧了,离着最近的沈珺却是迟迟未归,便是因着他现下跟在蒋昇身边,凭借在江西多年的积累,协助清理逆藩余党、剿灭逃窜匪寇。

    叛乱平息、宁王被擒的消息是七月底送到寿哥手上的。

    彼时,寿哥已在南直隶境内徐州府了——他此番是真奔着亲征来的,盼着有仗打,一路根本不曾游玩,真真是催着赶着急行军。

    此番随驾的阁臣乃是杨廷和、梁储和费宏三位阁老。李东阳与王华两位上了年纪,不宜奔波,被留在京中主持大局。

    杨、梁、费三人听闻喜报皆劝寿哥回銮。

    寿哥这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又哪里肯回去!

    尤其这都到了南直隶了,南京就在眼前了,他是太祖的子孙,怎么能不去南京看看?

    这次没有什么人敢提什么让王守仁放了宁王好叫皇上自己捉一次了。

    寿哥也没有玩猫鼠游戏的意思,立刻就让昭告天下,亲征大捷,逆藩叛乱被平。

    而后令王守仁将宁王押至南京,他要戎装入南京城,接受献俘。

    杨廷和等一干大臣苦口婆心劝阻,皆道如今逆王虽被擒,但其所养匪寇仍有在逃,皇上还是早日回京才稳妥。

    又言如今秋高马肥,只恐鞑靼还会犯边。

    又言离京日久政务荒废云云。

    寿哥就一句句反驳,“难道又许朕亲征北虏了?不然鞑靼犯边让朕回京做什么?”

    “宁逆都覆灭了,刺客还来杀朕做什么?劫法场?那也该是在南京啊?”

    “原本不也就是阁老们主持政务吗?王岳也在京呢,司礼监一应照常,哪里荒废了?”

    无论大臣说什么,他总有歪理回怼。总之,什么都不能令他回銮。

    寿哥这一路走得甚急,看着两岸风光也是眼馋不已。

    原想着平了宁王返程时再好好游玩的,不想这么快就大事已了,正是夏秋之际,最适合游玩,繁华的扬州就在眼前,总要玩个尽兴。

    遂小皇帝高高兴兴宣布:南征改南巡了。

    这下可捅了马蜂窝了,你要说祭祖陵啊、南京受降啊,朝臣们虽不满却也只能捏鼻子认了。

    但你现在说要花民脂民膏出去玩!又是好几省报灾、鞑靼一直威胁边境的情况下,那就是昏君行径了!

    朝臣们就像被激怒的马蜂,开始围着皇帝攻击起来,一如回到了正德初年,发现这个小皇帝不爱学习一心贪玩的时候一样。

    身边人劝谏不止不提,就京城、南京御史言官送来的折子就能堆有一人高。

    寿哥呢,翻翻白眼,根本不理会。喜欢递折子就递吧,跟着来的阁老是干啥的,让他们慢慢看好了。

    张永这个司礼监掌印也跟出来了,有啥政事,三位阁老并张永一起商量着解决就行了。

    他该玩还玩他的。

    你们说御驾出行游玩随扈太多忒也奢靡?好,那就微服私访!就带那么几个人儿,不打仪仗,溜达着就出去了。

    你们说白龙鱼服市井混杂恐有危险?好,可以不去市井,就巡幸大臣家,有啥好吃的好玩的,叫他们备下!

    寿哥就这么一路纵情游山玩水,慢慢的南下。

    不止朝臣们不满,便是张会也有些吃不消。

    年少时他没少跟着寿哥这么满京城的游玩,彼时他就只负责玩,变着花样的寻乐子哄好寿哥就行,那是无比轻松惬意。

    而今,他要负责皇上的安危,每日里规划路线,安排暗中保护的人手,还得让寿哥尽兴,还得提着十二分的精神注意有没有危险。真是累死了。

    张会不止一次写信给沈瑞,喊他别在家躲清闲了,赶紧回来帮自己分担分担。

    沈瑞这又哪里是清闲了。

    他收着家书时南边战事未完,他虽然知道必然会赢,用不上自己这先锋官,但军令在身也不能就这么跑了。

    过继了还分了宗了,哪怕是生身父亲死了,也用不着他守孝丁忧。

    所以上书给寿哥时,沈瑞如实讲了松江府发生的事,表示怕叛军为祸地方,他既为先锋就当先去为陛下扫清障碍。

    想想当年宁藩制造松江府“倭乱”抢了多少金银去,寿哥当然也不愿意沿海这些富裕府县被宁藩摘了桃子去。

    便下旨让先锋官沈瑞分出一队人马来,往松江等各州府剿匪。又让沈瑞便宜行事,也算给他个假期让他料理族中白事了。

    沈瑞这是奉旨回松江公干。

    他之所以着急回来也是来干扫尾工作的,就怕九头蛟那边没藏好,让沈家这没“通藩”倒“通匪”了。

    松江这边安顿好,杭州府又出毕真搅乱人心的事,沈瑞便带兵往杭州府去了一趟,捉了毕真及其同党。

    之后嘉兴、湖州、镇江、常州也多有类似沈家这样的事发生,虽不是大面积劫掠,却也影响不小,同时又有本地的山贼水匪出来趁火打劫,沈瑞、赵弘泽分头行事,一一平了乱局。

    直到八月下旬,才将这一带的乱匪彻底肃清。

    所以接着张会的信,沈瑞也表示无奈,这边停灵未满,总要等着长辈下葬之后,安顿好后续才能回去,彼时,皇上当已在南京了。

    只能张大指挥使自己扛着了。

    张会这边倒好打发,大舅哥杨慎那边却是难敷衍的。

    杨慎此番并未随扈,是杨廷和得知沈家出事后,打发人回京去叫杨慎告假南下吊唁,顺带往山东接上杨恬,护送她母子回松江。

    虽沈瑞出继了,又分了宗,但沈源到底是生身父亲,作为姻亲杨家这礼数不能省。

    杨慎在路上听闻宁逆被擒,万分高兴,只道圣驾即将回銮,不想皇上竟改南征为南巡,一路游玩起来,这让素来端方的杨慎十分看不惯。

    他给父亲、给老师李东阳都写了书信,也上了数次折子规劝,直言“人君轻举妄动,非事而游,则必有意外之悔”。

    然而这些折子,是同其他同类内容的折子一样,被寿哥丢在一旁,理也不理了。

    杨慎与沈瑞说起,仍是气愤不已,又说他们这些人说话皇上不肯听,沈瑞为帝王近臣,又素为陛下智囊,劝诫肯定会有效果,让沈瑞也多多上书规劝。

    沈瑞心道,这逗留扬州游玩不走算得什么,历史上正德此次南巡玩了一年半呢!这才是个开头而已。

    可面对耿直的大舅哥,沈瑞又没法说什么,只能顺着他来,然后再引导他去思考别的,比如如何把皇上南巡的负面影响降到最低——虽是劳民伤财,但皇上吃过玩过的也必然受到追捧,如此扩大产业,也是能让一部分百姓糊口谋生。

    又拿了河南的规划来劳烦杨慎帮着参详。

    杨慎虽道:“此番皇上亲征给你的那些差事,怕不会再放你回河南了。”但到底还是应下,帮着谋划些好点子。

    沈瑞也摸不清寿哥到底想如何安排自己,于他本心,还是想回去河南好好经营的,既是避开朝中纷扰,也是确实是才在河南打开些局面,不想就此放弃。

    然而,计划永远是没有变化快的。

    杨慎在松江与沈理、沈瑾聊得投契,又对沈家族学大感兴趣,本是想多留些时日的。

    忽然扬州那边送来消息,却是杨廷和父亲杨春因病故去,杨廷和、杨慎父子皆要丁忧。

    杨慎便即启程往扬州汇合杨廷和回蜀中老家,而京中俞氏王研婆媳则会随杨廷和的弟弟杨廷仪一家子由京城返蜀。

    杨恬虽是出嫁女孝期短,但论理也当回去奔丧,却被杨慎拦下。

    言说路途太远,江西刚刚平定,这路上也未必太平如初。

    杨恬身子本就弱,生了孩子又有损伤,此一番从山东到松江一路也颇劳累,尚未缓过来,不宜再远行。

    又言便是山西杨悦那边,送信时也会告知不让她奔波回蜀了。

    杨恬这才作罢。

    杨慎启程时,沈瑞夫妇俩带着孩子在渡口相送。

    杨慎此时还不忘郑重叮嘱沈瑞道:“恒云,为人臣者,还当尽力劝谏才是。”

    “‘今皇天所付之中国在陛下,祖宗所传之位器在陛下,两宫之孝养在陛下,臣民之覆庇在陛下,奈之何其不重且慎也。’”他道,“我折子里这般写,心里也是这般想的,江山社稷,如何能不慎之重之。”

    “恒云,我见你为山东、河南所做,皆是为百姓谋福、为大明谋万万年,甚至不惧得罪宗藩权贵,毫不惜身。然我不知为何此次你不肯上书劝谏。”

    “难道不正当多多劝谏皇上,对这万千黎民、万年社稷慎重以待吗?”

    沈瑞一时无言以对,只能苦笑不已。

    杨慎并不逼着他承诺什么,转而又道:“父亲此番丁忧,内阁还不知怎样变化,王阁老他肚量……”却终还是隐去肚量太小这句。

    杨慎到底是李东阳的弟子,对于王华百般打压李东阳门人,打压功臣杨一清,他很是不平。

    只是提醒般道:“王阁老未必事事谋划皆为你好,父亲不在朝中,你在外任上,只怕也不如从前便宜。”

    沈瑞叹了口气,心里也是明白,就比如边关马市这事,师公并不会因为他沈瑞而放弃借马市打压杨一清。

    此一番杨廷和丁忧,内阁又空出个位置来,又有南征诸多功臣待封赏,又要削掉那些有通藩嫌疑之人,朝中还指不上怎么变化。

    杨慎似看出他的踌躇,拍了拍他肩膀,道:“若是皇上召你,你便回京吧。在皇上身边,皇上信你,你做事总会少些掣制。”

    “在皇上身边,还是要尽力劝谏才是……”他这般说着,便又把话绕回来了。

    沈瑞郑重作揖,表示必当将大兄重重告诫牢记心中。

    双方就此作别。

    沈瑞看着那船渐渐远去,杨慎立于船头,坚毅挺拔,如松如柏。

    回想着方才杨慎劝他的那些话,想起历史上那杨慎所经历的种种,一时感慨万千。

    江水滔滔,孤帆远影,沈瑞忍不住低吟起杨慎那首千古名篇。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

    是非成败转头空。

    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

    一壶浊酒喜相逢。

    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一旁杨恬美目含泪,本自伤感离别,忽闻此词,不由怔愣,她知丈夫文章颇好但诗文实在平平,不想今日竟能吟出如此佳作。

    她复述一遍,只觉得回味无穷,忍不住反复吟诵咀嚼。

    沈瑞却醒过神来,不由尴尬,连忙道:“非是我所作,乃是大兄……”

    呃,这首也不是他大舅哥先前写的,是历史上的杨慎因“大礼议”受廷杖,夺官谪戍云南后,才得此篇。

    望着妻子带着困惑的双眼,他一时竟不知道怎样解释才好。

    好在说话间,乳母已抱了小杰哥过来,还不会说话的孩子扎着双手啊啊的叫着,要父母来抱,一下子吸引了杨恬全部的注意力。

    “杰”是寿哥知道沈瑞得子后赐下的名字。

    虽族中早有七房旁支的哥儿占了此字,但皇上赐名,旁人也只能让道改名。虽先前沈琦沈琴已帮他办妥,此番回松江沈瑞还特地到那族人家中致歉。

    小杰哥被养得白胖壮实,相貌生得更像母亲一些,性子倒是半点不像,最是活泼好动。

    沈瑞怕杨恬抱他不住,连忙接过来。这小子咯咯的笑,一会儿揪揪他爹的头发,一会儿揪揪他爹的耳朵,就没一刻消停时候。

    而那个智计百出文武双全的沈传胪,在儿子面前,却变得只会傻傻的笑,笨拙的怎样也避不开那双捣乱的小胖手。

    一手抱着儿子,一手牵着妻子,方才一直恍惚于历史和现实间的沈瑞,这一刻,一颗心忽的彻底安宁了下来。

    *

    九月初一这日,沈家再开祠堂。

    各房房长、族老,部分族人齐聚宗祠,乌压压的一片。

    在外为官的,如沈瑛、沈溧、沈全、沈玳等都尽量告假回来,经商求学的,如沈涟、沈渔、沈玥、沈琛、沈宝、沈环、沈椿等亦赶了回来。

    虽则盛大郑重,但满堂皆是沈家人,并未邀请外人观礼。

    此次开祠堂有几宗事,主要是为了推选新族长——沈琦表示将阖家陪同小桦哥一起走,故此辞去族长之位。

    此外便是将小楠哥、小杰哥上族谱,将小栋哥开除族谱。

    又有,三房决定房内再次分宗。

    沈琦带领众人为祖宗供上三牲祭礼,上香叩拜,而后在公厅落座。

    作揖一圈,沈琦往中堂站定,循例先讲了沈氏家史,而后语带呜咽,讲了自家要陪儿子同走的决定。

    沈琦这些年作为族长秉公处事,族人皆信服,晓得他这一家子的不容易,因此也都表示理解并送上祝福。

    至于继任族长人选,族中不少人想过沈理,但随着逆藩覆灭,小公子并其手下谋士在河南落网,张鏊也在其中,那盗印一事也大白于天下,沈理未到半百,要说起复也并不难,只恐族长也当不长久。

    宗房沈珺此番立功,虽要守孝三年,但之后必有前程,也不会留在松江。

    故此族人私下已是商议过,此时一致推选先前在族中作为监管、处事严谨的八房沈流为族长。而记录账簿经管人,仍选六房沈琪。

    先前总管族产的是沈涟,如今三房要再度分宗,沈涟一房准备舍了松江田宅举家迁去山东,这总管便也要换人。

    这几年沈涟帮着沈瑞忙山东、河南事宜,族产这边本也是在沈渔之后做过粮长的宗房庶支沈淮帮忙打理,如今便全权交托给他。

    又有五房庶支沈珈,读书未成,做生意倒有些天分,便跟着沈淮做个帮手。

    之后便是请出族谱。

    开除小栋哥时,坐着的沈珹和站在他身后的沈㭎面上一点儿表情都无。

    一旁沈珺眼中含泪,似是对自己没能救回侄儿深怀歉疚,但到底真实是怎样,旁人是不得而知了。

    只厢房女眷那边发出一阵呜咽,乃是珹大奶奶。

    少一时,沈瑞出去厢房,抱了小杰哥进得公厅,身后跟着已是小小少年小楠哥。

    沈涌的目光一直黏在小楠哥身上,下意识的就唤了一声。

    自从那日沈涌亲眼见到琼哥儿被杀,便即病倒了,病榻之上每每想起旧事,不由追悔莫及。

    听闻何氏母子归来,他曾遣人去请,想见一见小楠哥,却被何氏拒绝了。

    因此小楠哥并不认得他,听闻有人喊自己名字,知这堂上坐的都是长辈,便十分知礼的一揖。

    沈涌登时便红了眼眶,再想说什么,却被身边沈涟一声轻咳止住了。

    想起过去种种,自家总想搞个平衡,让两个儿子都好,可到头来,哪个也没得了好去,都是凄惨殒命。

    这么知书达理的好孙儿,却是自己亲手推出去的……一时间不由老泪纵横。

    写罢族谱,便是三房分宗。

    三房湖大老爷夫妇人品低劣,原就为族人所厌恶,沈涌也因为沈玲的事为族人所不喜,房头又先有沈珠、后有沈琼,坑害族人不浅,对于他们分宗,族人皆道应该,莫拖累了三老爷沈浩、四老爷沈涟两个好人才是。

    如同上次分家一样,沈浩、沈涟两人皆表示只要能分宗,愿意舍了松江田宅一切产业。此番沈浩也是准备跟着四弟北上的。

    沈涌心下惭愧,哪里肯要弟弟们的东西,且他自己也有家业,这些年被湖大老爷拖累得不行,如今儿子也没了,他也不太想在松江呆了,当即便爽快应下分宗。

    湖大老爷这些年沉湎酒色,中风过一次,虽养回来了些,胳膊腿还是不大便利,说话也含混不清。

    这次被抬来宗祠,听到二弟竟拒绝了老三老四交出田宅产业,气得险些又中风过去,吹胡子瞪眼睛,却是口齿不灵怎么也说不出话来。

    那边厢房里湖大太太嗷的一嗓子就冲出来,站在厅门就破口大骂,句句都是老二老三老四对不起他家,合该所有的东西都给他家才是,弟弟们必须养着供着他们才行。

    不知怎么的还想起沈珠来,腆着脸说她那“有状元之才”的儿子如何如何优秀,硬说沈珠是被族里害了,族里也对不起他家。

    若非最初是沈珠露富引来宁藩匪寇的觊觎,沈家岂会接连遭这劫难!

    族人皆是愤怒之极,纷纷呵斥痛骂于她。

    湖大太太被这声浪所慑,这才有些怕了,讪讪闭了嘴。

    沈流辈分在那里,才不惯着他们夫妇,喝问湖大太太道:“小桦哥也流放三千里,琦哥儿一家子肯去陪着。你们同样做父母的,要是真疼孩子,不若送你去陪珠哥儿罢!”

    湖大太太当时就蔫了,又语无伦次找起借口来。

    沈流断喝道:“再要胡言乱语,牵累族中,便将你送去家庙好好修修口德!”说着叫众执事弟子将这泼妇叉出去,这边拍板决定三房分宗,从此几兄弟各不相干。

    诸事已了,沈理站起身来,向四周一揖,朗声道:“这十年来,沈家两场浩劫,皆因子孙不肖而起,教训惨痛。”

    在座不少人是经过这两场浩劫的,不免心有余悸,有了刚才湖大太太闹这一出,越发觉得此言在理,便齐齐点头称是。

    沈理又道:“昔《颜氏家训》有云,‘吾今所以复为此者,非敢轨物范世也,业以整齐门内,提撕子孙’。”

    “而今,我沈氏也当有这样一部家训,依颜氏诸条、依大明律法、我沈氏族规写就,以教导子孙后世,不求出人头地、闻达于天下,但求懂得礼义廉耻,谨守国法家规,能尽忠尽孝、尽仁尽义!”

    族人纷纷击掌应诺:“正当如此!”

    *

    这一日,停灵七七已满,沈家宗房四房出大殡。

    但见白幡素服连片,压地银山一般涌出沈家坊。

    这一路上松江府知府、通判、同知、推官都设了路祭棚,其他知县、县丞、经历、知事设路祭桌、茶桌不等。

    莫说松江官场上有名有姓的尽数到齐,就是镇江府、杭州府等地也有人赶来。

    沈家如今数位高官,平素是巴结都巴结不上的,难得都回了松江,哪个不想来结个善缘。

    此外,沈瑞带兵协助这几府清剿了逆藩余党,到底出殡的是沈瑞生身父亲,也有不少不知沈家父子关系内里详情的人是来表达感谢之意的。

    这两日京中又有消息传来,王华王阁老以老病为由致仕了。

    这是摆明了给他儿子让路。

    待宁逆被押解到南京献俘后,朝廷论功行赏,王守仁凭借平叛大功,又有王华如此铺垫,想来必能一举入阁。

    别看沈瑞岳丈杨阁老丁忧了,这眼看他师父王守仁又成阁老了,沈瑞后台始终不倒,同样又有剿灭逆藩余党的功劳,只怕还能再升一升。

    故此这一日,从沈家坊到县城西门,这四里来长的路上,官场中人的祭棚、祭桌接连不断,甚至沈家各房亲族与姻亲故旧的祭桌都摆不下了。

    数百人的送葬队伍浩浩汤汤,途经一座崭新的石桥,有人不由奇道:“不是入夏发水冲毁了么,几时多的新桥?”

    便立时有人得意道:“就是这两个月抢着修上的,是源大伯娘的织厂捐出今年的红利来建的!”

    因此次送的正是“四房源大老爷”,便有上了年纪的人讲古,说起源大太太昔年种种义举,以及朝廷都认可,还赠四品恭人,赐牌坊等等。

    众人纷纷称颂不已,又有个年轻后生喊道:“这桥当叫‘贤妇桥’才是,好叫后人都知道源伯祖母的善举,也让族中多出些这样的贤妇才是!”

    这话落在路祭桌边一书吏耳里,立时便记在心间,想着回头定要与知府老爷禀报。

    这知府刚升来松江府不久,正是要和本地大族好好相处的时候,立碑“贤妇桥”不正是个好机会!

    距离县城五里外的西山阳坡是沈氏一族坟茔地,宗房一脉的坟地在西山中麓,往下放射状是内三房、山脚下是外五房。

    早有请好的阴阳先生,在福地位置着人打好九尺深坑,吉时一到,阴阳先生便会指挥杠夫“登坑下葬”。

    沈海这边因海大太太贺氏尚在,因此是他先入土为安。沈源那边则是要将孙氏起坟,将夫妻两个并骨重埋。当然,并骨只是灵柩在一处,并不会开棺。

    沈瑞看着沈瑾等撒土举哀后,几十杠夫们轮流填土,两刻钟不到就已掩埋好起好坟头,谁也没发现什么异常。他这才暗自松了口气。

    一应仪式结束后,众人回程,便不聚在一处,三三两两各自回还,又有车马来接女眷们回去。

    沈瑞沈瑾等兄弟几人倒是并肩而行。

    沈瑾说起族学,他上次丁忧时便是接管了族学,此番准备照旧,更有了些新想法,一一说与沈瑞、沈理听。

    又有沈琴说起青泽书院、沈宝说起蓬莱书院种种,大家一起讨论起来。

    不一时又走到那石桥上。

    出殡时沈瑾这抗幡孝子是走在队伍前头的,又有锣鼓哀乐又有哭声,听不到后头那些窃窃私语。

    而这会儿安安静静的走来,便听到一些族人或是路人讲这“贤妇桥”,讲那沈门贤妇孙氏。

    今日看见孙氏棺椁时,沈瑾回忆起当年嫡母待他的种种好处来,那坟前痛哭,与其说是哭沈源,不如说是哭孙氏。

    这会儿再听这些人说来,心下五味陈杂。他知道这桥实际上是杨恬以孙氏名义修的。

    杨恬同族中表示,沈瑞继承的孙氏遗产织厂商铺,每年都会抽出部分红利来,以孙氏名义继续做善事造福乡里。

    而杨恬自己又同婆婆徐氏,连带何氏和琦二奶奶蒋氏,出银子修了华亭县几处路。

    松江府的积善堂,也是当年自山东登州府学来的,据说,就是杨恬所创。此番杨恬回来亦有大笔捐赠。

    而他妻子张玉娴呢,侯门千金,自命不凡,也开了织厂,却是想走贡品这条路捞钱,结果她大姐张玉婧那边冒贡品被查封,她才死了这条心。

    此次回来又听说陆家靠海贸发了家,便又想走海贸路子了,撺掇他也买商船。

    来来去去都是赚银子,从来也没想过捐银子积德行善。

    可他能说什么?

    说了,她一旦诘问他起复的银子从哪里出,他是根本答不出的。

    无论他想还是不想,岳家花了大笔银子为他谋官都是事实。

    扶着那桥栏石柱,沈瑾忽叹了口气,向沈瑞道:“是我无能,没给母亲一个更高的诰命。”

    当年孙氏就以“贤妇”被知府蒋昇请封为四品恭人了,而沈瑾这个儿子如今也只有五品,自是没有为嫡母请封低一等诰命的道理。

    沈瑞也是刚刚听到这“贤妇桥”的名字,不由大为震动。

    杨恬修桥铺路他是知道的,她在山东也是常做善事,回来松江要做些什么全凭她心意,沈瑞并没在意。

    不成想,眼前这,便是他先前一直寻找的“贤妇桥”。

    他也忍不住上去摸了摸那石柱,却已是想不起前世所见那桥是何模样了。

    那前世的种种,就像是水月镜花……

    正自恍惚,忽听得沈瑾这样一句。

    沈瑞看了看沈瑾,忽的一笑,道:“这是她自己赚来的诰封。没靠丈夫,没靠儿子,是她的善良,为自己,赚得诰封,光耀门楣,泽被子孙。这比什么都荣耀,不是吗?”

    他微昂着头,那语气里,带着无尽的骄傲。

    沈瑾一呆,他好像许久许久都没见过这样高昂着头、骄傲说话的二弟了。

    这些年,二弟始终是寡淡疏离,锋芒内敛……

    而那个倔强的二弟,那是多少年以前?

    是……嫡母还在的时候?

    便是背不好书,被先生训斥,也是不肯低头认错,即使委屈的扁着嘴,却也始终挺直腰背昂着头。

    那,骨子里的骄傲。

    恍惚间,他好像听见二弟说,“大哥你着相了。今日在娘墓前,想起许多旧事来。娘曾说,没有耕耘,勿谈收获。说大哥你能进学,也是经历十年寒暑,日日手不离卷,可敬不可嫉……”

    沈瑾呆呆看着二弟,又看了看石桥,目光透过桥上熙熙攘攘的人群,穿过嘈杂喧嚣的声浪,望向远远一片浓翠的西山。

    慢慢的,他也笑了,点头道:“是,自己赚来的,才荣耀。”

    正说话间,那边驰来几匹快马,行人纷纷惊呼避让。

    直到得这边,人群密集了,一众骑者才翻身下马,其中两人将缰绳丢给后面人,气喘吁吁过来这边。

    其中一个正是长寿,另一个,却是刘忠的干儿子,刘祥云。

    长寿脸色极差,显然对刘祥云等一干内官当街纵马的行径极为不满,但又没法拿他们怎样。

    刘祥云则离着老远就向沈瑞抱拳行礼,到了跟前满口致歉,张口闭口本是来祭奠送殡的,不想路上出了点岔子耽搁了,赶紧就弃舟登陆,一路疾驰,没想到还是晚了,实在是大罪过。

    这话说的叫人怎么怪罪?非但不能怪罪,还得领情!

    不知道他特地跑到这儿来,是不是专门要将这出“遗憾没赶上送殡”的戏做足。

    沈瑞常与他们这些内官打交道,真是个顶个的是舌灿莲花,唱念做打一应俱佳,他都习惯了。

    忙扶住刘祥云,郑重致谢,又将其介绍给身边几人。

    沈理、沈瑾刘祥云都认识,含笑行礼问好。而对着没品阶的沈家族人,刘祥云倒没摆什么架子,颇为客气。

    既跑到这儿来了,便是没有让众人回避的意思。

    当着沈家人的面,刘祥云便道:“小的也是来报信儿的。好叫大人知道,万岁爷不日便到南京,要招沈大人过去呢。干爹让小的过来告诉沈大人,‘家中事情了了便启程吧’。小的也不敢多呆,这传完话还得赶回去……”

    这也是给沈家人话听吧?沈瑞心下腹诽。还怕他赖着不回去怎地。

    不过刘忠不会无端特地派刘祥云来说,想必还是有事,他还真得早日启程。

    因并非皇上口谕,只是刘忠的“转述”,因此一众人也不必行礼,只拱手道谢。

    沈瑞这是出来送殡,身上可没什么打赏的东西,刘祥云这样的身份也不是一块玉佩随意打发的。当下便去看长寿。

    刘祥云却凑近了些,嬉笑道:“大人别着急赏呀,待小的说完,却是要给小的双份儿的赏呐!”

    虽是靠近,他的声音却并不太小,还有意无意瞧了沈瑾一眼。

    “恭喜沈大人,不日便是通政使了!圣旨都拟好了,只等沈大人到南京便颁旨。到时候怕是轮不上小的来传旨,故此小的今儿先来贺喜好讨个赏。”

    沈瑞一呆,这种事刘祥云敢这样大喇喇说出来,便是准的了。

    他如今兼着礼部侍郎,正三品,通政使亦是正三品,从品阶上说并没有晋升。

    但,通政使是何等重要,大九卿,远非一个礼部侍郎可比!

    从前寿哥也曾说过想把他调回通政司,但,他从没想过再回去时会是通政使。

    他第一反应便是朝中又有什么大事了吗?王华致仕,杨廷和丁忧,若是王守仁入阁,另一个是谁?需得调他回京平衡……?

    然,杨慎那日离别时的话语再次回响在他耳边,而前世的历史也在他心头萦绕不去。

    他心下长叹,无论如何,必尽所能,护好寿哥,守好今生的大明,无愧本心。

    忽听得那边沈理大喜道:“这下正是承了三太爷的衣钵了!”

    沈瑞醒过神来,忙又向刘祥云道谢。

    但心里却是有些恼了这厮跑这儿来耍心机。

    那寿宁侯府为女婿谋的是左右通政的位置,若他沈瑞做了通政使,沈瑾要避嫌,这官儿便又泡汤了。

    刘祥云这是分明是故意当着沈瑾面儿说的,不是挑拨也是存心刺激沈瑾。

    刘忠这一伙儿既是小皇帝心腹,那同太后、同张家十之八九是有龃龉的。

    这事儿,哼,待他回南京,会好好同刘忠说一说的。

    那边沈瑾却也是一脸欢喜,不带丝毫尴尬。

    在沈理落后沈瑞刘祥云几步,扭头看他时,沈瑾才小声笑道:“理六哥放心,我是真心为瑞弟高兴。”

    他手抚过那些石柱,似是解释,似是自语道:“自己赚来的,才踏实,才荣耀。我寒窗苦读那许多年,才有的今日,而瑞弟亦是一步步艰难走来,殊为不易。这是他应得的,他自己赚来的。他的荣耀。可敬不可嫉……”

    沈理欣慰一笑,拍了拍他,与他并肩而行。

    忽的那边有人大呼小叫,近了些才发现是沈家七房的人,那人是远远看见沈瑞这一行人,便焦急大喊:“二爷!琴二爷!二奶奶发动了!”

    被在后头慢悠悠跟着的沈琴登时变了脸色,“哎呦”了一声,喊着“不是说还有半月吗,怎的这就发动了?!”也顾不得与沈瑞沈理等人告罪,撒丫子便跑。

    沈琦在后面连忙喊道:“你急个什么!回去先把素服换了,燎火熏衣净手去了晦气再去孩子那院啊!别冲撞了!”

    沈琴遥遥应了一声,已是挤过人群,没影儿了。

    沈瑞笑着摇头,向刘祥云道:“失礼了,小刘大人勿怪。”

    刘祥云笑眯眯道:“哎,这是大喜事!沈大人客气了,沈家喜事连连,小的今日必得讨杯喜酒沾沾喜气呐。”

    说话间,众人也不自觉加快了脚步,下得石桥往回赶去。

    那“贤妇桥”静静立在秋日艳阳下,崭新的石料闪着温吞的光芒。

    不远处,沈氏宗祠,香烟袅袅不绝。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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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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