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六十章 向海而生(一)
论起处事圆滑老辣,王棍子当然比不过蛇信子出身的田顺,但他自带凶煞之气的面相和简单粗暴的手段,倒是意外的适合收拾流民中那些教唆领头的泼皮。www.uu234.netm.www.uu234.net
在靠双腿走来的流民抵达之前,王棍子已先遣人用马车运回来十几个人。
都是五花大绑堵着嘴,被松绑后都是老老实实问什么答什么,显见是被收拾得服服帖帖。
大于师爷的前几任雇主曾在鲁南城武县、东平州任上,他对鲁南情形较为了解,便由他主持讯问这些人。
问过一轮之后,大于师爷揣着厚厚一沓口供到了沈瑞面前。
“起头是有人许下银子,引流民往登州来,是何身份这些人并不知道,有两个机灵的,也只说来了登莱后,觉得当初那人口音不是这边的。”大于师爷回道。
这些并没有出乎沈瑞的预料。
那些同他结梁子、能鼓动起流民的人,不在德州就在济南,登州这几只小鱼小虾还没本事够到鲁南那么远的地方去。
大于师爷表情分外严肃,道:“初时被如此带出鲁南的只千余人,并没有如此多,却是路上有躲兵祸者,整村整村跟来了……”
沈瑞点头道:“曹州悍匪赵忠凶残。看近几次传来的消息,那边匪寇已是剿灭得差不多了,怕只怕将赵忠一伙打残,余者散作小伙流寇继续作乱,为祸一方。”
当初寿哥将高文虎放去曹州剿匪,就是摆明了要让他积攒功勋。
张会和沈瑞都晓得这点,又都与高文虎交情莫逆,因此山东的车马行、通讯网是与高文虎共享的。
从每隔数日传回来一次的消息来看,罗克敌高文虎这次的剿匪应该是相当顺利的。
高文虎至少一个千户当是稳稳的到手了,以寿哥的脾气,破格提拔也是极可能的。
沈瑞只道是那些溃散的匪寇打家劫舍逼得百姓出逃相避。
没想到大于师爷摇了摇头道:“匪来抢一番也就罢了,他们怕的是朝廷官兵过境,索要一番,又抓丁为役……”
沈瑞一呆,下意识道:“怎会军纪败坏至此?!”
大于师爷道:“想来东家不知,地方上剿匪,原也都是要劳军的,招民夫也无可厚非。只是这两年天灾,到处闹饥荒,军屯一样没甚收成,上头克扣粮饷又不管灾年丰年。再要剿匪,自然要伸手问地方上要银米,地方上……自又摊派到各村各户。”
沈瑞大感头疼。
如此行事,不起民乱才怪!
想来若非是小皇帝想要自己的军中势力派了京营、豹房勇士等人下来剿匪,单凭地方上这些卫所兵卒,还指不上剿成什么样、逼反了多少良民!
而前世史上,那场整整持续了三年、转战多省甚至一度直逼京师的刘六刘七起义正是正德五年十月爆发的。
之后的正德六年更是起义频发,南北直隶、河南、山东、山西、四川、江西、湖广,加上从来都不太平的九边,再加上裹乱的藩王……
大明将处处战火!
想到藩王,沈瑞不自觉算起来正德五年安化王叛乱之事来。
如今张永去了山陕,史上也是他收拾的乱局。
且宁藩之事极早就曝露在小皇帝面前,想来无论小皇帝还是内阁,对宗室会加倍小心的。
沈瑞倒是略略放心了些。
正想着藩王宗室,只听得大于师爷道:“东家,还有一拨人,另有隐情,却是涉及德王府。领头的几个学生已单独安排住处了,东家可随时招来问话。”
“德王府?”沈瑞不由皱起眉头。
登州并无藩王,唯一和皇家沾边儿的,是宪庙敬妃王氏的母族在文登。
这位王敬妃只诞育过一个皇子,还三个月便夭折了,连名字也不曾起,后来便一直无所出。
但她曾养育过德清长公主一段时间。
如今王敬妃尚在人世,只是在后宫没什么存在感,无论太皇太后还是太后都不太重视她。
倒是德清长公主念着当年情分对其十分亲近,会不时进宫探视。
在沈瑞外放登州时,德清长公主府那边还特地过来打过招呼。
那王家本就不是什么大族,且大约因为没有个皇家血脉的亲外孙,并不太嚣张。
沈瑞只等文登清丈田亩时,再细看这家如何。
至于山东地界的藩王们,最近的也在青州,因与登州没甚干系,沈瑞并没有十分认真研究过。
不过就算没深挖过,他也知道,德王乃是英庙的第二子,宸妃万氏所出。
万宸妃为英庙诞下四男二女,是英庙后妃中子女最多的一位,极得帝宠。
如今这四子二女中仍在世的,除了德王朱见、吉王朱见浚外,便是淳安大长公主。
是的,德王是淳安大长公主的同母亲兄长!
沈瑞眉头锁得更紧,德王此人的贪得无厌是出了名的。
当初宪庙对这位弟弟是十分好,赐田之多是诸藩王中头一份,据说待遇仅次于皇帝一等的。
但便是如此,德王也没满足,仍多次上书乞地。
正德元年七月,德王还上书小皇帝,乞少收税。
厚颜无耻的说从前他在兖州的庄田每亩只收子粒二斗,倒是清河的地自成化七年用了大理寺少卿宋之议后每亩纳五升,最近皇上下诏要每亩征银三分,那他就穷得过揭不开锅了,所以请皇上按照以前规矩只收二斗吧。
莫说当时户部不允,就是小皇帝也气乐了,直言:“王何患贫?!不许!”
以小皇帝的性格,对德王是非常非常不满的,早该动手收拾了,但是……
自小皇帝登基起,淳安大长公主就坚定的站在小皇帝这边,对抗张太后、对抗张家,又帮着小皇帝做了许多事。
小皇帝已经将淳安大长公主视为自己人,连豹房勇士都交给了淳安大长公主的嫡长孙蔡谅,可见信任程度。
便是看在淳安大长公主的面上,小皇帝也不会太过为难德王的。
不知道是不是淳安大长公主得了小皇帝暗示私下提醒了德王,这几年一直没听到过德王的动静。
没想到,这人始终不曾收敛,只是没闹大罢了。
“德王,是强占了民田吧?”沈瑞虽是问句,语气却颇为肯定,又有着深深的无奈。
淳安大长公主与他沈家、与杨家同样关系匪浅。
大于师爷点头道:“去岁,是德王六十整寿,不少人投献田地。其中有人说是投献,却,投的不是自家田地。而德王府更是根本不管的,直接强占了去。”
“许多农人上告无门,大多只能认了,做了王府的佃农。”他觑了觑沈瑞面色,又道,“然去岁兖州既有旱灾,又有匪祸,田亩减收,而王府佃租不减,一冬一春,逼债不止,春耕的子粒也不给留下……这才逼得农人逃了……”
事涉藩王,大于师爷也格外谨慎,人证口供整理得齐全。
大于师爷顿了顿,叹气道:“学生曾在兖州十余年,德王府着实……不得人心,又有水旱灾情频发,百姓甚苦。若只是流民,还则罢了,学生甚怕有人落草。”
沈瑞面色阴沉。
大明藩王里良善的少,作威作福的多。
就算藩王们没有被野心吞噬掉去觊觎皇位自己造反,这份贪婪也会逼得他们藩地的百姓造反的!
只是这桩到底是兖州事,兖州知府没动静,济南府布政司里恁多大员没动静,他沈瑞一个离着千里的登州知府却跳出来,委实是越权踩线了。
更勿论还有淳安大长公主这一层。
沈瑞揉了揉眉心,道:“先生且先将口供留下罢,此事因涉藩王,须得仔细斟酌斟酌。”又道:“过两日鲁南流民到时,还要辛苦先生操劳。”
大于师爷应声,行礼退去。
独留沈瑞一人在书房,反复翻看着那一摞口供,手中墨块在砚台里一圈圈转着,却迟迟没有落笔。
登州历来少有流民投奔,府衙县衙大小官员都没什么安抚流民的经验。
好在,新来的知府沈大人在行。
沈大人就是因着“擅长赈灾”、“屡立奇功”才被推荐外放山东的,这个名声也给登州府上下以信心。
安置流民的会议开了几场,应急方案也誊抄了十数份分发各处。
登州卫亦借出人手,全力配合。
府衙贴出告示来,直接捅破流民将至的事儿,从正面引导舆论,减少流言为百姓带来的恐慌。
一番动作下来,流民的到来并没有在登州引起多大的波澜。
只是,流民的人数还是出乎了大家预料。
先头被送来的那些领头的只记得自己带出了多少人来,并不会管这一路过来沿途有多少加入的、多少走散走失、多少伤亡的。
他们接到的任务只是将流民都撵来登州,没人会闲得整理流民人数。
因此在大于师爷问供时,他们也只能说个大概。
府衙按照这个数目,将城外魏家被罚没的两个庄子腾了出来,又加急搭了些棚子,不想竟仍没能装下。
相邻秦家、韩家、赵家的庄子上紧急腾出地方来。
且好在天气已大热了,简单搭个棚子总算能先应付下来。
赈灾的粮米当然也有缺口,但春夏之交海里河里渔获丰盛,山上野菜虽过了口感最佳的时间,倒也不是不能食用了。
唯原预备出来“以工代赈”的活计位置,是不可能按照计划来了。
官府招抚流民的通常做法是立官庄,鼓励流民开荒。
而登州府这边荒地也不少,兴修水利、拓宽官道、修筑港口,乃至船厂,到处都需要人手,需要“壮劳力”。
因此沈瑞一系原是盼着流民来的。
结果根据书吏差役们加急统计,这批流民总数竟有近五千人,然其中青壮劳力还不足一千五百,多半都是老幼妇孺!
体力活是根本指望不上!
饶是心里知道仇家不可能给他送壮劳力来,但添了这么多张嘴来想要吃死他,沈瑞依旧十分恼火。
登州多山地丘陵,人口并不多,整个登州府也不过十一万六千多丁口,蓬莱县因是附郭,人口相对多些,也不足两万。
这许多的老弱妇孺一个蓬莱县是消化不掉的,还要另寻出路。
黄县、福山县等州县清丈田亩、朱子社仓等还在推行中,尚未稳定,贸然将流民送过去很容易引起矛盾……
就在一片忙碌中,徐氏婆媳抵达了府城。
彼时沈瑞正在庄上视察流民安置情况,得了消息便与丁同知招呼一声,往官道上去相迎。
沈家一行十数辆大车浩浩荡荡而来。
长寿带人在最前头引路,老远见着沈瑞,忙驱马过来,翻身下来行礼。
沈瑞一把拉了他,笑着道了声辛苦,便快步赶过去那边大车前,躬身行礼问母亲安好。
官道上女眷不便下车露面,徐氏只撩了车帘,含笑应了声,又见沈瑞满身尘土一脑门子油汗,不由心疼,连声道:“苦了我儿。”
沈瑞笑道:“只这两日忙些,刚好叫母亲遇上了。”
因问母亲身体,徐氏答说尚好。
知子莫若母,徐氏晓得儿子心思,便又笑道:“你媳妇也无事,这边到底是比京中暖和,她的喘症不怎么犯了。”
杨恬就在徐氏车上,闻言不由脸上一红。
沈瑞旷得久了,想着媳妇就有些心热。
只听得母亲有些戏谑的语气,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忙又道:“原是车马行那边传讯来,说还要几日后才到的,怎的这样早便到了?天热,母亲何苦急着赶路!”
徐氏笑道:“你不用担心,车叫你改过,稳当得紧。也不瞒你,我们是路上听着有大批流民过来,设粥棚施粥总归要有人牵头来做,我们便想着早些到才好。”
沈瑞无奈道:“哪里用得母亲操劳……”
徐氏打断他,道:“你也莫当为娘是纸糊的,当初在山西任上,常有流民,这些我也都做过,只怕比你这擅赈灾的还熟些。”
说话间后面沈家族人里男丁纷纷过来与沈瑞招呼。
沈瑞一一见过,却见中有一个女子,含笑向他万福,竟是那青楼女子宝珠。
此女先前自称愿为沈瑞效劳分忧,自告奋勇去颜神镇寻琉璃作坊找寻沈瑞想要的“大块琉璃”,之后便再无音信,不想竟出现在沈家车队里。
这会儿的宝珠一身朴素衣衫,脸上妆容也进行了调整,丽色尽掩,看上去就像个普通干练的大丫鬟。
见沈瑞皱着眉头,她便笑道:“民女遵大人吩咐往颜神镇去了,幸不辱命,归来时恰遇上了老夫人与夫人,便来请安,得老夫人垂怜,一路赴蓬莱。”
竟是连声音、自称都改了,好一派良家模样。
在这官道上,当着众族人面,沈瑞也不好多说,只点头道了句“辛苦”,便也不再理她,这边招呼车队进城。
自西门迎恩门入城,不远便是府衙,只是沈瑞一个人儿住府衙后面的官宅绰绰有余,若要装连带沈氏族人在内的一大家子人却是住不开的。
陆家早就帮着在府衙附近置了两个相邻的大宅子,打通了修葺一番,又安排了人手日日打扫,此时直接住进去便可。
沈瑞才奉了母亲徐氏入府,前面已有不少拜帖送来,表示希望明日前来拜会太夫人、夫人。
沈瑞不由皱了眉,正吩咐下人母亲要歇几日再见客,徐氏已拍着他的手阻止道:“此非常时刻,她们来见,正好商议赈灾之事。我的身子骨我自己知道,你不必担心。”
沈瑞还待再劝,徐氏已坚定的摆摆手,又催他与杨恬去更衣歇息,表示晚饭后再来与她说话,有两桩要事须得一处商量。
沈瑞也只好应了,又吩咐管事去请大夫来为诸人诊平安脉。
出了正院,沈瑞便将杨恬的小手握住,亲自扶着她走。
杨恬脸上一红,轻轻挣了两下,未挣开,便也就由着他了。
沈瑞只觉得掌间柔荑温热,不似早先那边微凉,再看小娇妻气色红润,心下大定。
杨恬听他问及喘症,抿嘴笑道:“乍暖还寒时还是有些气闷难受的,入夏就全好了。”
“登州临海,气候宜人,好生养一养,许是病根都去了。”对此沈瑞也是充满希冀的。
两人说笑着相携回了东院,到卧房更衣。
打发了满屋子丫鬟仆妇,才去了满是尘土的外袍,沈瑞便禁不住将小娇妻拥了个满怀,香了又香。
杨恬半晌才挣开,气息不稳,一张脸红透了,又羞又恼,捶他一记,啐道:“还亮着天儿呢!叫人说嘴白日……”
白日宣淫这后两个字到底说不出口来。
沈瑞只不放手,笑在她耳边道:“娘子放心,为夫有分寸呢,只等天黑宣……”便又挨了一记粉拳。
直到他道“好恬儿,实是想你想得狠了”,她心下也酥了,一般是想他想得狠了,任由他拥着轻轻亲吻,满心甜蜜欢喜。
温存了半晌,外头已有几个管事媳妇前来回话,都被半夏麦冬拦下了。
杨恬已是合格的当家主母了,听了外面动静还是忍不住扬声问何事,又撇头瞪了一眼手上还在作怪的沈瑞。
沈瑞轻笑道:“却是我碍了夫人理事了。”
杨恬轻啐一口,听得外头回说“韩家送了新鲜虾蟹来,说是才回来的渔船上卸下来的,给太夫人夫人尝个鲜”,她一双妙目便望向沈瑞问询。
沈瑞一笑,道:“我却借了你和母亲的光了,这会儿蟹子倒是一般,却正是海虾肥的时候,什么都不放,只清水煮来吃都极美。”
杨恬在路上已尽知登州发生的事,晓得韩家立场,便点头扬声吩咐那管事媳妇收下虾蟹送去厨房,晚上就做出来,又叫拿上等的封儿赏了韩家下人。
沈瑞想了想,吩咐道是让韩家下人回去告知一声,他正有事要寻韩大老爷相商,请尽快往府衙一趟。
又着人去请秦家、陆家以及戚家父子。
管事媳妇应声而去。
沈瑞轻啄了娇妻一口,惋惜道:“可惜了还有事要赶紧办了,也只能天黑再回来服侍夫人。”
杨恬红着脸跺脚道:“你还不快去做正事,几时学得这样油嘴滑舌!”
沈瑞哈哈一笑,又抱了抱她,这才换了衣裳,到前头徐氏处招呼一声,往府衙去了。
知府大人相招说有要事相商,一时半刻人便到齐了。
沈瑞瞧着众人,缓缓将如今遇到的流民人数超出预想等问题一一说出。
秦二最是伶俐,只道知府大人还要捐银捐粮。
尽管先前秦家已是大出血了,他仍毫不犹豫道:“大人若有差遣,秦家必尽全力,愿将仓中子粒尽献与府衙。”
沈瑞摆手道:“口粮只是一时的,总不能长久养着这许多人,授之以鱼不如授之以渔,总要寻个长久的营生与他们才是。”
韩大老爷想着自己才送了虾蟹就被叫来,大人又这般说,不由试探着问道:“大人可是要他们……出海打渔?既是流民中老弱妇孺多些,小的这边也缺织网的,倒能安置些人。”
戚大郎也道:“下官这边也可安排些人来营里做些烧饭洒扫的简单活计。”
沈瑞摇头道:“不是你们想的这些。本府请诸位过来,是想探讨一下,长山岛、沙门岛、桑岛、乃至大小竹岛、隍城岛这些岛屿,可能安置些人口?”
众人皆是愕然。
第六百六十一章 向海而生(二)
史书上一直有登州府周边一些岛屿的记载,在唐时已有军事驻防,至宋时又作为流放之地,除了驻军外,也有了一些百姓居住。m.www.uu234.netm.www.uu234.net
元时不止在沙门岛上置巡检司,供海船转帆,更是设置了行政区,划为两社元时五十户为一社,可见岛上百姓已是不少。
只是到了明初,倭寇频扰,太祖、成祖移岛民入内陆,只有少量海防驻军。
再到英庙、宪庙时,驻军逐渐减少。
如今,基本上就是一座座空岛了。
听闻沈瑞要重新移民上岛,众人表情各异。
军人的反应永远是迅速而直接的,戚大郎直言道:“大人,虽近几年倭人少来祸害山东,但海上仍不太平,将百姓放到岛上,不是要给海匪送菜!”
戚宣觉得儿子这话说得太过生硬,恐削了沈瑞面子,但道理确实是这个道理,他虽圆场却也语气肯定的道:“大人勿怪,实是海匪狡诈,不得不防。且朝廷的意思……”
开海和允许百姓上岛居住是完全两码事啊。
成祖时可是有禁令的……虽然后来管得没那么严,但公然抗令,也够被参上一本的。
沈瑞并没有生气戚大郎的拆台,若是一个军人没有立刻想到保家卫国才是不合格。
何况他这个移民的想法其实也不是十分成熟,所以才想拿出来与众人商量的。
沈瑞清了清嗓子,点头道:“戚佥事、戚百户说得极是,这也是本官担心之事,在此也是作个探讨。”
“本官原看过些前人笔记,记得一本写过宋时曾置‘刀鱼巡检,水兵三百戍沙门岛,备御契丹’。”
彼时出海乘坐的船如刀鱼,故而得名“刀鱼巡检”。
沈瑞将案几上的茶盏挪了挪,道:“南京水师的人已到了,原有的、新造的大小海船一应具备,听闻这几日潘佥事那边也开始筛选兵勇了。戚佥事最熟海事,依你看,这登州水师操练可否加上一项,轮番往这些岛上去?”
戚宣微一沉吟,叹道:“大人不知海上情形,左近这些海岛,如沙门、长山倒是好说。大小竹岛,就有些难了,更勿论隍城岛。”
他顿了顿,语气更为缓和道:“大人想是没去过岛上,不知地方大小,其实就沙门长山这几处,养二三千流民不成问题。听先辈讲早年还有军屯的。”
又看向韩大老爷,似笑非笑道:“那边也是渔获丰盈。”
韩家虽主营酒楼生意,鱼获也占家族产业中极大的一块,养了二十多条大小渔船。
登州府每年的渔课土贡多赖韩家,故而虽有所谓“海禁”,衙门对韩家渔船往略远些的海域捕捞也是全然放任的。
韩家不像陆家这样的海商,没有大型海船也不会往太远地方去,最长光顾的也就是近海这些岛屿了。
实际上,不少渔户会偷偷出海往岛屿这边来的,这边海鱼资源是相当丰富的,每年春夏之交都会形成一个个渔场。
地方志上也有记载:“每年小满后鱼大至,渔舟聚集,六十日鱼去即止,俗名海秋,是年得鱼则曰收海。”
就现下这几日,韩家的渔船就当是已出海在岛屿附近开始捕捞了。
韩家是登州本地户里最早投靠了沈瑞的家族,通风报信的事儿没少做,如今又在和八仙车马行以及顺风镖行合作客栈,是彻底上了沈知府这条船,因此也不怕底细曝光。
韩大老爷毫不犹豫的承认道:“大人放心,如戚大人所说,那些岛上渔获极多,养活多少人小的不好估算,但小的敢应承,他们若要往外卖鱼,小的这边照市价全收!”
他这番表态立时赢得了沈瑞与戚宣赞赏的笑容。
韩大老爷便也笑得欢喜。
而沈瑞给了他更大的惊喜。
沈瑞道:“不光要捕,也要养海货,能更长远。不止是养鱼,本官记得有本农书上曾说,圈海若圈地,上层养藻,中层养贝,底层投石养海参养鳆鱼。”
鳆鱼就是鲍鱼,早在宋时登莱的鲍鱼就名闻天下,杨彦龄笔记中曾说“登州所出(鳆鱼),其味珍绝。”
做过五日登州太守的苏东坡还曾有一首《鳆鱼行》赞蓬莱鲍鱼美味。
鲍鱼不止味美,其壳也能入药,只是十分难捉难捕,它生在海水中乱石上,若要捕捉,须得持铁铲泅水,如前人笔记所言“铲骤触,鳆不及觉,则可得;一再触,则粘石上,虽星碎其壳,亦胶结不脱。”
正因其“难得”,所以价格才会一直居高不下。
要是能如同养鸡养鸭般养它……
韩大老爷闻言喜上眉梢,读书人真真不一样,果然书中自有黄金屋!
若书中果然有妙法,这养鳆鱼不就和养黄金差不多了!
因而他没口子的奉承读书人沈瑞英明,又问那农书细节。
沈瑞却是笑着表示日后单独再谈,总要先圈块海试试,才知书中法子是否奏效。
素来最会奉承的秦二如何肯落后,忙也殷勤道:“小的没去过岛上,不知道田土地力如何,小的这几日便请韩兄的船带着往岛上去看看,琢磨琢磨种些什么才好。
“岛上若有出息,总比府城这边运粮过去便宜。若是流民上岛安置,小的也叫些专家、耕地的好手跟去帮扶一二。”
沈瑞笑道:“如此甚好,便有劳你多费心。”
秦二也立时喜气洋洋起来,连连表示应该为府衙为大人分忧。
戚家父子对视一眼,放下心来,如果只是近海岛屿,日里往返,作为水师操练,还是挺不错的,有屯田有百姓,也有利于军队暂歇,就是驻军也可。
不想沈瑞却是不满足仅是开发近海岛屿。
“自然先由近海岛屿来,等慢慢的稳固了,再往北推。本官不知兵事,但想来,水师在数岛之间巡防,也是一种操练罢,总是要让兵士更熟悉海上情况的。”
“再往后,船往辽东去,这些沿途岛屿都停靠补给。”沈瑞说着就去看陆十六郎。
“那是妙极!”陆十六郎道,“现下的船队往辽东时,若遇风高浪急,也会往岛屿避险,只是因岛上无人又无泉眼,无可补给,仅避避风罢了。”
沈瑞含笑点头,道:“本官想着,便是岛上地力薄,不宜种谷粮,总可以种些牧草灌木,入秋后往辽东大量收购牛羊,可以分卸各个岛上先养起来。
“辽东冬日海上冰封,船只难行,总要抢个时间出来,卸了货船队返回继续购入,抢个时间。开春各县缺牲畜可再从岛上运回来。”
陆十六郎连连点头,戚大郎却是忧心忡忡道:“大人,这线未免抻得太长,有了牛羊补给,恐遭海匪觊觎。俺们人船都有限,总有一个照看不到的时候,那损失就大了。那起子亡命海上的最是凶残,货抢了,人直接杀了扔海里……”
沈瑞正色道:“想开海,就不能只走辽东这条相对安全的航线。辽东能吃下多少货去?南北通商都走海运,又是多大一个市场,还有朝鲜、倭国,南洋乃至海外诸国。
“这样大的海疆,总是要面对这些凶徒的,那就要看,我们的拳头够不够硬了。
“若有‘犯我强汉者,虽远必诛’之势,则群寇安敢张狂?!遥见大明旗帜便要逃窜了去!”
戚大郎虽豪迈,却已近不惑之年,早不是会被一两句豪言壮语蛊惑的热血少年。
他愁眉不展,还欲再辩驳,却被他父亲阻止。
戚宣接过话来,依旧叹道:“大人所说远景实是大利登州,乃至惠及整个大明,只是,如今,一年半载的,水师是练不到大人所想的能耐的。”
沈瑞一笑,道:“戚佥事最知海事,本官就不班门弄斧了。海疆也不是一朝一夕打下来的,先在近海练得好了,再往远海。
“只是,这个目标要先立好了,不能因着海匪一时强悍,自家便退缩了去,再不往那边去了,那岂非将整个海疆拱手让人了?!
“海匪可是不光会在海上横行,也会上岸劫掠的,其行径一如倭寇凶残,令人发指。”
沈瑞话音一落,他身后田顺便忍不住躬身向众人行礼,愤然道:“不知戚爷是否听过苏州府一带海上‘巨鲨帮’的名号,就是叫王守仁王大人杀破了胆、后来大当家二当家投了朝廷的那个水匪帮派。
“他们三当家施天泰带着一伙儿跑出去,依旧打着巨鲨帮的旗号,在苏州府烧杀抢掠无恶不作,非但连官兵都敢杀,还敢夺虏军船!”
沈瑞也叹道:“戚佥事、戚百户想是看过邸报,镇海卫指挥佥事姜瀚被夺职、松江府造船皆因此事起。”
便是商户不知江湖事,也是都看过朝廷邸报的,施家兄弟动静闹腾得可不小,韩大秦二的瞳孔都是一缩。
戚宣在登州卫便是再不管事儿,也是个指挥佥事,多年来又一直练兵备倭,他父子是十分关注海匪动向的,对这多次上了朝廷邸报的“巨鲨帮”是颇为了解的。
戚宣点点头,沉声道:“水师是一定要练的。某家担心的也是这巨鲨帮。
“如今王大人已将南直隶水师练成强军,巨鲨帮在苏州府立不住,听闻曾在扬州、淮安府露过面,犯了案。
“而今天暖风顺,若是他们起了心思,一路北上来祸害山东…………咱们不得不防啊。”
田顺闻言脸色微变,他从没断了与江湖上的联系,尤其施天泰灭他们师兄弟的心不死,他断不敢掉以轻心,是时时盯着水边儿动静的。
他是探听得施天泰同伙之一钮东山曾在扬州府上岸。
只是扬州这二年也是大旱,民间甚苦,钮东山没抢到什么,又被官兵围剿,仓皇逃下海,再也没冒过头。
巨鲨帮在淮安府露面,甚至往山东来,田顺却是没听到半点儿风声的。
不过确实,如今正是顺风北上的时候,保不齐巨鲨就兴许到山东来。
至于为什么不南下去更为富饶的闽浙,盖因那边几个名号响当当的大海主,巨鲨帮便是全盛时期也不敢招惹,更别提如今经过围剿、投降,施天泰带出来的人手船只只有当初三成实力。
他们也就只敢对着手无寸铁的百姓发狠罢。
沈瑞面色凝重,道:“巨鲨帮素来在近海活动,若要沿着海岸线北上,则要经青州莱州。本官这就修书一封,请青莱两府警戒。”
他顿了顿,又道:“我登州府也当戒备,也请戚佥事这边多费心,与潘佥事一道,同大嵩卫、靖海卫、成山卫配合,若能凭此机会痛揍海匪一场,既得军功,又将我登州水师的威望立起来了,海匪不敢来犯,北边海岛移民也就更为顺利了。”
戚宣面色凝重,拱手称是,戚大郎眼中则闪动着兴奋的光,一脸的跃跃欲试。
众人又商议一番,定下了移民的大体策略,便散了会。
至于移民的细节操作就要沈瑞与府衙、县衙诸官明日再行敲定了。
今日天色已是不早,沈瑞家眷刚到,正是要回去团圆的时候。
那边宅子里也为几位幕僚专门留了院子,如今沈瑞回去那边住了,几位幕僚就商量了一下,谋主陈师爷随着搬过去,以备东家随时咨询,余下几位则暂在府衙,帮着接应料理琐碎公务。
这边沈府下人帮着陈师爷搬家,那边沈瑞则带着田顺一行先行回去了。
一路上田顺都拉着一张脸,不知道在思量什么。
直进了沈府大门,两人一个往内院一个往外院,田顺这才向沈瑞请示,想亲自去趟文登,看一看文登的消息网出了什么问题,为什么没有巨鲨帮的动态消息。
文登在山东半岛最东端,三面环海,如陆家这样的大海商不多,零零碎碎的小海商却也不少。
更有许多不显山不露水的坐地户,专门收海上来的东西,不管是走私还是抢掠的赃物,都能通过各种渠道洗白出手,他们于海上的消息最是灵通。
蛇信子们惯常同这些人打交道,是以田顺在铺开山东通讯网时,就已在文登埋了线人下去。
“小的知道这会儿要移民岛上,长寿哥刚回来不熟情况,棍子又不在,大人只怕还有用小的的地方,只是……”
田顺眉头拧成个疙瘩,“施天泰此人心黑手狠,比他两个哥哥更恶,若他果然北上,抢一把就走,多处作案,山东卫所这起子兵爷怕是擒他不住。”
他深吸了口气,“大人心慈,赏我与师兄师弟一口饭吃,我们不能给大人找麻烦,若是叫他知道了我们托庇于大人,蓄意祸害登州府百姓,拖累了大人,我们就是万死也难赎罪!”
沈瑞拍了拍他肩头,道:“顺子,你想多了,我们当初就说好了的,既敢用你们就能护住你们。你们也帮我良多,如今登州靠你的地方也多,你莫再提这样的话。”
他目光沉凝,带着凉意,“施天泰作恶多端,血债累累,就算没有你师门这事,本官也要想法子拿下他!潘家玉的本事你也瞧过了,还有戚家父子,如今南京水师的人也到了,加上你与你道上的朋友,还敌不过一个残兵败将的施天泰?”
说着,又使劲儿拍了田顺一记,扬起手掌,示意田顺击掌为盟,朗声道:“顺子,敢不敢说,让那姓施的有去无回,让那什么巨鲨变成死鱼?!”
田顺虽心头仍有阴云,但想到南京水师,又见沈瑞此言刚硬,也不免振奋起来,点头道:“他灭我师门,也该是我报仇的时候了!!定让姓施的这狗贼有去无回!”
两人击掌三记,豪气顿生,彼此大笑。
沈瑞略一思量,忽然道:“你可还记得那个宝珠的二姐?”
当日途中被宝珠缠上,宝珠曾说她们姊妹认得海上走船“英雄”,长姐金大家是为了躲祸才进京,想藏身富贵人家后宅不被发现,直到那位“英雄”死了,她们才敢往山东来。
当时她说那位英雄是南边一个极大的帮派九头蛟的大龙头孟弘通,所谓的祸事却是些儿女情长,正室不容外室的狗血事。
田顺是一百二十个不信。
九头蛟可是东海上最大的帮派,据点在倭国,据说手下帮众上万,东南沿海往倭国贸易的船都要向它交买路钱的。
九头蛟之所以叫这个名字,是因为有九位当家。
而孟弘通的妻子图大娘也是当家之一。
那可是个继承了父亲船队、纵横海上、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
若金大家真是孟弘通的外室,惹了图大娘不痛快,那这三姐妹早就被剁成饺子馅填了鱼腹了,哪里还能京城济南的蹦。
不过宝珠的二姐玉珠如今确实在登州府,不在府城,而在文登,也确实是个花楼头牌。
至于所谓交了水上的相好,宝珠说得含混,田顺也没能查出是哪个,倒是查出来靖海卫的指挥使冯佑是玉珠的恩客之一。
田顺听得沈瑞提起宝珠,有些诧异道:“大人,是要用她去文登探听消息?”
有个指挥使恩客,那玉珠姑娘只怕少不得会做些销赃的买卖,便是没有什么海上相好,也会有很多消息渠道。
只是,看宝珠没有联络八仙车马行,倒是跟着太夫人夫人车驾回来,又那般打扮,田顺还道这位要从良入知府大人后宅呢。
没想到,知府大人还真是拿她当女管事用。
沈瑞淡然道:“明日招了她来,问问琉璃作坊、匠人的事,若她是个干实事的,便让她去文登。当然,你还得寻两个得用的人跟着。”
田顺笑道:“小的明白,晚些就去找长寿哥商量人选。”
他倒是个伶俐的,如今长寿来了登州府,他便自觉将自家位置放低一截,诸事以长寿为先。
言罢见沈瑞颔首,他知自己敬着长寿果然没错,便即行礼去了。
沈瑞这边则进了二门,先往徐氏那边去问了安,回房更衣,这才得空与杨恬好生说说话。
杨恬说起这一路见闻,笑语晏晏,倒是快活得紧。
沈瑞瞧着她这般,也不自觉微笑起来,又道:“待哪日风平浪静,我们乘舟往岛上去瞧瞧。”
杨恬还不曾坐过海船,不由一脸向往,连声应好。
因又笑道:“明日后日,等粥棚起了,陆家嫂子说要带我去城里逛逛呢,听说普照寺极是灵验的?”
沈瑞嗤笑道:“信则灵。登州人原还说龙王庙最是灵验,这二年大旱,大小祭了怕没上百回,到底也没龙王显灵不是。”
杨恬却忙捂了他的嘴,皱眉道:“你如今是一地父母,可不能说这样的话,若真有神灵听去了,岂不害了一方百姓。”
沈瑞笑揽了她,赔罪道:“是,是,是我失言,神灵莫怪。那善信杨恬儿,是要求个什么签?”
杨恬板起小脸,一本正经道:“自是求普降甘霖,五谷丰登,国泰民安。”
沈瑞登时哈哈大笑起来。
杨恬也撑不住笑了,捶了他两拳,嗔道:“原是真心诚意,倒叫你笑得假了。”
沈瑞便在嘴上一抿,做了个封口的姿势,却怎样也封不住眼里的笑意。
杨恬瞪了他一眼,又道:“也要求母亲与我娘家父母身体康健,哥哥与你仕途顺畅。”心下却是想着求个子嗣昌茂才好,只不好意思说出来。
沈瑞击掌笑道:“这才是正理。也当求我妻恬儿日日貌美,日日快活。”
杨恬佯恼,推他道:“不与你说了,没个正经。”
却被沈瑞揽住,囫囵香着粉颊,挣也挣不开,终是笑倒在他怀里。
两人笑闹了一番,那边来报陆家诸人到了,夫妻俩忙整理了衣衫往那边去了。
今日虽是家里团圆宴,但到底与陆家有层姻亲关系,且在登州府两家已是紧紧捆在一处了,所以徐氏便让请了陆家一家子来,热热闹闹吃了一场席。
沈瑞夫妇送客走后,到了徐氏这边。
徐氏打发了满屋子丫鬟仆妇,头一桩事,先说了沈瑛那边欲给沈全谋个淮安府外放。
此事在京中他们也曾商量过,原是想在北直隶选一县的。
“我途中收着了瑛哥儿的信笺,说是要往淮安府去,与海运也有益处。”徐氏道,“瑛哥儿说也禀你师公、你岳父,两位阁老都说可行。”
“至于北直隶那边,也是海运要塞,不能空着,调咱们家人去太扎眼,你师公寻了王鏊的一个门生放静海县了。”
她顿了顿,声音愈低了几分:“王鏊已上书两次乞休了,皇上没准,你师公也劝过两回。”
沈瑞会意,这边是明面上是王鏊的人,实质上已投了王华。
他笑道:“如此若是海运起来,竟是南北畅通直达京师了。”
徐氏含笑颔首,听着儿子展望了一番海运前景。
转而她又提起另一桩事。
听得是福姐儿的婚事,沈瑞不由吃惊,道:“福姐儿才多大,怎的就要说人家了?”
徐氏戳他道:“你这是过糊涂了,只知自己长岁数,不知妹子多大了,她今年十三了,可不是该相看人家了。”
沈瑞咂了咂嘴,摇头失笑,“总还觉得她没长大。”
因又问,“这也不肖急,总要明年秋闱之后再看,便是不等六年的春闱寻个进士,也要秋闱寻个举人吧。是哪家来提亲了?”
徐氏叹了口气,道:“淳安大长公主作媒,说的是游驸马家公子,与英国公世孙夫人一母同胞的……”
“游铉?!”沈瑞更惊讶了,“怎的,怎的会是他家?!”
弘治、正德两朝虽说不上文武泾渭分明,但勋贵人家一般都是彼此联姻的,少有文臣武将作了亲家。
而淳安大长公主做这冰人……
德王……
第六百六十二章 向海而生(三)
听了德王侵占民田的事,徐氏面笼寒霜,恨声道:“朝廷优容太过,纵得诸藩有恃无恐,肆意欺压百姓!”
说着又忍不住叹气,“你父在山西时,庆王府亦是这般,朝廷下旨申饬,便略收敛些。m.www.uu234.net顶 点 X 23 U S还是今上登基后,南海郡主事发,今上狠狠收拾了庆王府一番,这才消停了的。”
提到南海郡君,母子俩对视一眼,皆想起旧事,当初就是南海郡君仪宾包揽钱粮、强抢田亩,致使山西灾民离乡逃难至京师,还险些冲了微服私访的小皇帝圣驾。
那也是沈瑞第一次安抚流民。
“今上锐意进取,不会容下此等藩王霸着一方土地肆意妄为的。”沈瑞禁不住捏了捏拳头,沉声道,“德王此事,不在登州辖区,儿子上书弹劾不妥。儿子准备上密折与皇上。”
他顿了顿,有些头疼这次淳安大长公主的做媒,“再书信一封与蔡谅……”
“你理当上书。”徐氏道:“事涉藩王,又非你辖区,是要慎重。不过流民如此之多,已不是小事。山东丰腴之地有限,若再纵得他们如此下去,是要出乱子的。”
看着儿子不住点头,徐氏又道:“淳安大长公主与咱们家素来交好,确实不好不知会一声,况且蔡驸马掌着宗人府,宗室藩王总归是要他管的。我手书一封与大长公主,讲明始末。”
“不必劳烦母亲,儿子……”沈瑞忙道。
徐氏却摇了摇头,慈爱一笑,拍了拍儿子,道:“这番出京,我倒觉得身子轻省不少,你不必忧心我。
“蔡谅固然得圣宠,已是大长公主儿孙辈第一人了,但到底还是小辈,他也管不得舅公的事。淳安大长公主素来明事理,直与她说,无妨。”
话题又转回淳安大长公主保媒的这桩婚事。
单论这桩婚姻里的男女双方,皆同沈瑞极是亲近。
福姐儿原就是孙氏契女,沈瑞又与五房亲同一家,那是将福姐儿当亲妹妹看待。
游铉一直是跟着张会的,沈瑞与张会的合作他也掺了一脚。沈瑞也将他当作高文虎一般的小兄弟。
福姐儿品貌性格俱佳,游铉也是忠厚勇武少年,且入了寿哥法眼,必然前途无量。
单就个人情况而言,他们是相当合适的。
但婚姻是结两姓之好,不单单是两个人的事儿,在这大明,尤其是在游驸马这个阶层,婚姻更多的是政治势力之间的联姻。
虽然隆庆公主早逝,但驸马游泰却一直深得两代帝王信任,管着宫内宿卫,负责内宫安全,是真真正正的位高权重。
游泰子嗣众多,也就织就了一张庞大的姻亲关系网。
隆庆公主所出唯一的嫡女游莹,嫁了安远侯柳文。
老安远侯前年过世,柳文即刻就承了爵,已比绝大多数勋爵人家快上许多,更是被小皇帝夺情,直接接了父亲的差事,承袭总兵官镇守两广地方,可见圣眷。
余下庶女,也都是加入勋贵之家,丰润伯世子曹栋、新宁伯世子谭纶、腾骧右卫千户徐深。
尤其次女游芝,还被皇家允许记在公主名下,嫁给英国公世孙夫人那便是未来的英国公夫人。
游泰儿子虽多,但不少都早早夭折,游铉行五,在世的哥哥却只有两位。
便是高门嫁女、低门娶妇,这两位也都娶了世袭武官、锦衣千户家的女儿。
由此可见游家,或者说绝大多数勋贵人家的择偶标准。
当然也不是没有与文臣联姻的。
比如先成国公朱仪,就娶了礼部尚书忠安公胡的长女。
这两位所出的嫡幼女则嫁与了李东阳,作填房。
总归是“门当户对”四个字。
相较而言,沈家五房的门第可就要低上许多了。
福姐儿幼年丧父,大哥沈瑛区区五品,三哥沈全这七品的官儿都还在谋划中。
二哥沈琦倒是沈氏族长,沈氏如今不止在松江府地面上是一流望族,因着沈理沈瑾的状元、沈瑞的传胪,以及,他们的岳家,沈氏在整个大明也算是有名望的书香大族了。
只是,出仕的族人虽多,却鲜有高官。
最高阶的沈理也不过从三品,且因是谢迁的女婿,瞧着目前刘瑾的清算力度,其官位似乎岌岌可危。
沈瑞便是自恋也不会厚着脸皮觉得游家是是冲着自己来联姻的,况且他与游铉的交情,根本用不着再加上一层亲戚关系来保障。
“京里发生了什么事吗?”沈瑞皱眉道。
是什么样的事能让游驸马选择低就沈家?
徐氏摇头道:“没听到什么风声,且瑛哥儿素来机警,又在詹事府,若有什么他不会不知道,就是王家、杨家也不会坐视。”
沈瑞自失一笑,道:“是儿子想得左了……
联姻沈家也不是全没好处。
沈家自己现下是没有什么高官,可姻亲都是高官。
游家在武官这边的人脉网够大了,联姻了沈家,正是拓展了文官这边的人脉网。
倒也是好算计。
他摇头失笑道:“儿子是想起来,那刘瑾是有两个侄女儿的。”
当初刘瑾欲招戴大宾为侄婿的事还历历在目,且算着年纪,大的那个去岁成亲,小的那个怕也要开始寻摸婚事了吧。
听沈瑞提到刘瑾,徐氏有些厌恶的皱了皱眉头,语气里不免带了不屑,道:“却是你想得多了,刘瑾现下虽越发跋扈,但,只怕并不敢欺到游驸马头上。”
沈瑞点点头,小皇帝心中有数着呢,他亲近的人都会护着,刘瑾还没达到世上那个“立皇帝”的权势,不会轻易招惹皇帝近臣的。
“瑛大哥那边是什么意见?”沈瑞问道。
因提亲只是露了露口风,为双方的脸面,更为妹子的名节,沈瑛没有冒失的白纸黑字写到信上的,而是五房鸿大太太派了心腹陪房快马赶来传话的。
徐氏叹气道:“若说这亲事,也算得一门好亲。游驸马在朝野名声甚佳,游铉那孩子也来过咱们家几次,我瞧着也是个极好的。
“瑛哥儿犹豫的也是门第,姑姐、妯娌都是高门,又不知那位宫里出来的贵妾底细,怕福姐儿过去受委屈。”
面对这样一桩家世好、人才好、前程好的大好婚事,五房如何能不动心?
但五房就这么一个女孩儿,三个兄弟又年长许多,都是把最小的这个妹子当女儿一般看待的,极是疼爱,也怕怕妹子过得不舒心。
故而特地来与徐氏、杨恬婆媳打听些游家宅门内幕。
杨恬与赵彤极要好,又曾在游芝生产时援手,游芝的生母、那位驸马府的贵妾还曾亲自登门来谢过,她对游家了解最多。
见婆婆目光望过来,杨恬这才开口道:“我同母亲与婶娘遣来的人说了,依我们看来,那位高姨娘不难相处,她言谈颇为得体,举止也无出格之处。
“她掌驸马府多年,府外不曾传过多少闲话,宫中贵人也无微词,可见是个知礼的。且宫里能让游芝姐姐记在公主名下,既是给英国公府体面,也未尝不是给她体面。
“其实,就看游芝姐姐柔和良善,游铉兄弟也是憨厚实诚,能养出这样的儿女来,便知高姨娘心性了。”
徐氏笑眯眯听着,不时点头,然后方道:“你婶娘千难万险得了这个姑娘,自是当眼珠子一样疼的,她想问问你的意思听说游家大郎游铭荫封了千户后,得了外放,就在真定府。是不是游铉也能斟酌着谋个左近的外放?”
福姐儿年纪还小,先定下亲事,等能嫁过去的时候,游铉也当及冠了,足可谋个外放的缺。
也不远走,就在北直隶,最好就是顺天府、河间府,既离京中近,又顺理成章分出驸马府去。
等上几年,游铉便不能立功,攒年资许也能再升一升,福姐儿也有了孩子傍身,到时再回去,便是什么都不怕了。
可怜天下父母心。沈瑞甚是理解。
想起游铉来,他不由笑道:“游铉早就盼着能外放呢,这次文虎出来山东剿匪,把他眼馋得什么似的。这事儿准成。”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道:“皇上也是盼着他早日得用。”
徐氏婆媳皆舒心而笑,于这桩亲事算是放下心来。
沈瑞琢磨一番,向徐氏道:“母亲且回复婶娘,此事不急着谋划,也不必咱们家透这个消息过去。且缓上些时日,等海运起来的,我这边上密折与皇上,请将游铉调到天津卫去如此皇上也更放心。”
徐氏连连点头:“如此甚好。”又道:“你也要与你师公写信说说此事。”
毕竟王华也放了个人到静海县,就是为沈瑞这边海运谋划的。
“母亲放心,儿子理会得。”沈瑞笑应道。
知府大人的母亲和夫人到了登州府城!
一时间府城上下大小官员、乡绅大族,凡有些体面的人家,纷纷递了帖子求见。
令诸人惊讶的是,就连登州卫指挥使赵盛的夫人也登了沈府的门。
这位赵指挥使在登州素来是油盐不进、诸事不管的存在。
由着手下争权夺利,他根本眼皮都不翻一下,左右什么好处都少不了他的便是。
沈瑞初来时,赵盛也是淡淡的,完全没有想结交的意思。
至于练兵、造船,他也似乎全然不上心,甭管是戚宣还是潘家玉,谁爱练谁练去。
反正,登州府已经有几十年没来过倭寇了,况且宁海州还有个备倭指挥王璋呢。
这样的态度,也与他的家世背景不无关系。
这赵盛乃是忻城伯嫡系旁支。
原本算是离嫡长这支远了的,然第三代忻城伯赵溥无子而亡,赵盛的亲叔父赵槿入嗣嫡支承了爵。
赵盛父亲当初在家族继嗣之争时就没少为亲兄弟出力,赵槿承爵后自然要投桃报李提携侄子。
而那赵槿颇有些能耐,得了帝王信任,坐到五军营左掖右军都督府都督佥事的位置上,便为赵盛兄弟三个都谋了放缺儿。
在京中锦衣卫油水并不丰厚,且勋贵子弟甚多,如赵盛这等旁支子也难以出头,还是外放多捞些家资实在。
故此赵盛原就是下来“享清福捞银子”的,如何会对防务上心。
且有这样一个叔父作靠山,又是天高皇帝远,自然随便他怎样,也不会有人敢找他什么麻烦。
那指挥使夫人也是个不喜热闹的人,凡有筵宴的事,她十之**不会到场,自家更是懒怠摆宴。
不少人都背地里议论她小气,三节两寿的银子照收不误,却是寿宴也不摆一场,连些酒水银子也舍不得。
今日赵夫人出现在沈府,又是带了礼单来的,真是让众女眷眼珠子跌碎一地。
众人不免心里犯嘀咕,忍不住暗暗酸一句,到底是阁老千金面子大。
当然,大家的注意力很快还是转回到两位沈夫人身上,卖力巴结起来。
原都以为这对婆媳皆是阁老千金,翰林门第宰相家出来的大小姐,指不上怎样规矩大不好相处呢。
不想太夫人和蔼慈爱,知府夫人平易近人,言谈间让人如沐春风,众女眷惊讶之余,也不自觉就生了几分亲近之意。
所以当太夫人悲天悯人的讲了一番灾民的艰难,提出要积功德掏银子搭粥棚赈济灾民时,真心实意响应的女眷着实不少。
太夫人也不叫众人为难,只道:“此番是为百姓谋福,一斗米,一斛豆,勿论毫厘俱是善心,皆功德无量。”
又不叫当场认捐,而是与众人商量成立个巾帼慈善堂,与那积善堂相对,邀请本埠德高望重的女眷为理事,出面打理粥棚设置、钱财出入、米粮调度等诸般事,同时也要如积善堂一般账目公开云云。
一番热热闹闹商议下来,众人都是满意。
因是来说拜望,又不是来赴宴,眼见到了饭时,主人家倒是客气留饭,众女眷又如何好意思留下来,便纷纷起身告辞。
太夫人也不多留,知府夫人又表示当前安抚流民要紧,待端午佳节再设宴好生款待大家。
倒是那在讨论中一直没什么声响的赵夫人,在临告辞前,却与前来相送的两位沈夫人表态自家要捐银一千两。
周围几个太太听见,面色都难看起来。
大家固然是来巴结上官夫人的,乐意不乐意的这样慈善事也不能不捐银,赵夫人你夫君位高不来掺和大家也不说什么,可你伸手就把捐款门槛抬这么高,让别人怎么跟?!
亏得是这时说出,只寥寥几人听见,否则真疑心她到底是来交好的,还是来砸场子的了!
知府夫人显见是年轻没怎么经过事,脸上不自觉就带出了惊诧神情。
还是太夫人见多识广,不以为意,微微一笑,缓缓道:“赵夫人心系寒苦百姓,着实令人感动。那咱们就代巾帼慈善堂、代诸流民百姓谢过赵夫人了。”
赵夫人丝毫没觉得自己说错话,还含笑道句“理应尽力”,才告辞而去。
太夫人还向周围几位太太笑道:“赵夫人快人快语,实是一片赤诚。”
几位太太还能说什么,只得讪讪的虚应两句,也忙告辞去了。
这一日宾客委实不少,便是再怎么多倾听少说话,也免不得客套几句,何况还有动员赈灾事,待送走了所有客人,徐氏深觉疲倦,便让杨恬他们自回去用饭。
日暮时分,沈瑞自城外流民庄上回府,往主院去时,徐氏已是歇下了。
待到自己院中,杨恬早已将饭菜备好,见他回来便一一摆上了桌。
沈瑞探头一看,只见简简单单清粥小菜,以清拌凉菜为主,一点儿肉星也不见,唯一一道荤菜便是切开的两只流油的咸鸭蛋了。
沈瑞忍不住调侃道:“夫人这就准备省银子赈灾了?”
“府尊大人也当于民同甘苦嘛。”杨恬便也笑意盈盈打趣。
待沈瑞盥洗过后,换了家常衣裳坐到桌前,她才笑道:“晌午母亲留了陆家嫂子们吃饭,我尝着这几样极好,想着昨儿宴上多油腻,你今早都没什么胃口,便拣了这几样与你清清肠胃。”
因又指着那咸鸭蛋道:“他们说这是小于师爷拿来的咸蛋,极鲜的。你快尝尝,配粥极好。”
沈瑞不由想起那登州牌海鸭蛋的计划来,遂与杨恬讲了,又说海岛移民后若是适宜,多养些鸭子也好。
杨恬拍手叫好,道:“原只看书上说过鸭子吃蝗虫的,是个宝贝,但是没想到吃鱼虾的鸭子也是宝贝。”
沈瑞忙道:“我竟忘了鸭子吃蝗虫的事。如今大旱之后,唯恐有蝗灾,看来多养鸭子果然是对的。”
杨恬笑眯了眼,道:“而且这样鲜的鸭蛋我在京中可没吃过!虽五月节是赶不上了,但亲近人家送些土产,也不必非要逢年过节才送嘛。
“我再与你支个招,鸭蛋也是精细物,怕磕怕碰的,总要拿个什么来盛的,订那陶罐瓷坛倒是好看了,可比鸭蛋还金贵,不若拿那藤条柳条编个篓来,又轻便又实用,别有一番野趣。”
沈瑞呆了一呆,随即失笑道:“还得是你们女人,想这些细致东西。便全依你。你那画锦堂也不妨在这边开个分号,就你这些奇思妙想,我瞧也是要财源广进的。”
“这我可不好贪功。实不是凭空想出来的。”杨恬眨眨眼,又笑道:“我是看着了盛这鸭蛋的竹筐编得颇为精巧,遣人问过小于师爷,他应下明儿就去寻那送鸭蛋的人问问是谁编的。
“画锦堂自是要开的,涟四婶子还与我说了要设织厂呢。我倒是想着,不是说流民中老幼妇孺多么,这织布要手艺好要眼力好才行,但编筐编篓并不用那样精细!
“原本府里的丫鬟就有会拿草梗花枝编小花笼,若寻着了那送鸭蛋的人家有会编筐篓的,请了来,开个作坊,雇那些流民中不会织布的妇孺做工,岂不便宜!
“既是以工代赈,产出又有用处日后这边的土产勿论是咸鸭蛋,还是咸鱼干、海菜干,诸般干海货皆能装藤筐柳条篓里卖去,再在筐篓上编些个花样出来,渐渐不也成了登州特色?
沈瑞听得一愣一愣的,见她一双小脸闪着别样的光彩,禁不住笑道:“这生意经!我竟娶回个女陶朱公来。”
杨恬不好意思起来,掩口只道:“也是同涟四婶子一处呆的,听她口中总有百般营生是赚钱的,我这生意经是偷来的。”
说笑几句,杨恬又讲起了今日来访的女宾,顺口也说了赵夫人的事。
“我一时也摸不着头脑,不晓得她到底是个什么意思。”杨恬眉头微颦,不自觉撂下碗筷。
因道,“母亲只说瞧那人不是有城府的,想是性子不同,不必上心。但我想着,到底那是指挥使……无论开海,还是往岛上移民,总是要与卫所打交道的。”
沈瑞虚晃了晃筷子,道:“你且安心,我虽不知道这位赵夫人什么意思,但赵指挥使那边已找过我了,倒是聊得颇为投机,海岛移民、水师巡防乃至驻扎都谈到了,还敲定了近边的几个海岛上修港的事。”
他想了想,先将指挥使赵盛的家世讲与她听,又道:“这赵盛,原还在牟斌手下做过事……”
刘瑾撵了牟斌也清洗了一遍锦衣卫。
赵盛是离着京里远,又不是重要角色,且有忻城伯在,才无事。
但他不少交情不错的朋友都被整得极惨,有的直接断送了性命。
赵盛自是恨极了刘瑾,但他们的地位天差地别,他也知动不得那阉竖分毫,也只在心里将其一遍遍千刀万剐罢了。
这次张的弹劾一举掀翻了刘瑾、焦芳布在山东的几位高官,又在朝中引起弹劾刘瑾的风潮,赵盛是颇为解恨的。
德州卫那边因搅合进这件事里而大换血,山东各卫所自也听到些风声。
尤其潘家玉是从德州卫“死里逃生”到了登州卫,便也有人来向赵盛打听。
赵盛听了一耳朵各方消息,又与潘家玉聊了聊,想是从中猜出了是沈瑞遇袭引发的一系列事让刘瑾栽了这个跟头,又听说了从前御道匿名投书事件中沈瑞所为,本着敌人的敌人是朋友的原则,方与沈瑞亲近起来。
因怕杨恬担心,沈瑞并没有将那次遇袭说得十分严重,轻描淡写带过。
只让杨恬了解赵盛如今于他只会是助力,不会是阻碍。
杨恬在路上就知道了他当初遇袭的事,这会儿听他提及,仍心有余悸,不住念佛。
又听了赵盛种种,晓得赵家当是没有恶意,方宽慰了些。
“勋贵人家女眷里,这样性子的委实不多。”杨恬不免开始怀念起熟识的勋贵女眷来。
也越发想念起赵彤,她戳了戳咸蛋道,因问:“你何时送信上京?我想捎些个咸蛋、干海货与六姐姐。现在她府中还守着孝,吃食多有忌讳……”
张会赵彤两口子是除了孝的,但承重孙张仑以及其叔父辈仍都在英国公夫人的孝中。
德王这件事连着大长公主,沈瑞也是打算写信知会张会一声的,因笑道:“你便也问问张二奶奶,这边有大好的赚钱营生,她可要入上一股?”
翌日,沈瑞的密折、信笺与登州的土产一路快马加鞭送进了京城。
而此时京中正值风云变幻。
一直叨念着要乞骸骨的王鏊没有走。
倒是阁老焦芳,以老病致仕了。
他的靠山刘瑾非但没有阻拦,反倒是迅速换上了自己夹带中的另一人刘宇入内阁补缺。
而刘瑾的心腹张彩,也再次获得升迁,任了吏部尚书。
一年内三次升迁,张彩从一个小小郎中直升到了天官位置。
有这么一位在前,只怕再没有人说沈瑞升得快了。
而坊间都传,焦阁老之所以黯然致仕、刘太监迫不及待提拔旁人,皆因胡节索贿事起。
传说,是张彩向刘瑾进言‘公亦知贿入所自乎?非盗官帑,即剥小民。彼借公名自厚,入公者未十一,而怨悉归公,何以谢天下?’……
第六百六十三章 向海而生(四)
西苑,太素殿,豹房公廨
今年京城热得出奇,才过了端午几日啊,就已热浪滚滚了。UU小说UU小说这一路从皇城赶来西苑,无论是骑马的还是坐轿的,都是汗湿重衫。
便有大好山水也无心赏玩。
然一踏入太素殿,却是立时被凉气包裹,鼻端又萦绕着一股淡淡的冷香,让人浮躁的心为之一静,恍然到了另一个世界一般,怎一个舒爽了得。
不少人面上都露出惬意神情。
唯独户部尚书刘机的眉头却皱得更紧了些。
他眼睛不住的扫向大殿角落里形态各异的瑞兽驮着的冰盆冰山,看着那袅袅萦绕的香雾,忍不住计算着开销。
虽然清楚这些都是内库拨给。
虽然知道自从收拾了丘聚之后内帑丰盈。
虽然晓得皇上某种意义上是同先皇一样的仁君,肯大度的从内库里拨银自出来填补各处。
虽然他出身詹事府,心里是无比亲近皇上的。
但是……
他还是忍不住斤斤计较。
唉,真是应了那句“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的俗语。
从前也知国库紧张,然只有真正到了户部,才知道国库紧张到什么程度。
这二年处处闹灾荒,北边儿也不太平,这样的局面不由得他不精打细算,真是看着哪儿都像能省出银子来的样子。
前面响起低低的寒暄声。
刘机瞥了一眼,一个是面色沉凝的淳安驸马蔡震,另一个是趾高气昂的刘瑾,他心里就更不爽快了。
宗室藩王,阉竖权宦,强占民田的,强索贿赂的,吸尽民脂民膏,就是扒在国库上食肉饮血!
刘瑾瞧见了刘机,也皮笑肉不笑的招呼了一声。
他瞧着刘机同样不爽。
刘机是刚刚从礼部尚书转的户部尚书,原本,这个位置应该是另一个“刘机”户部侍郎刘玑的。
刘玑是刘瑾同乡,颇有才具,被刘瑾一手提拔起来。
将刘宇塞进内阁,曹元接了兵部尚书,张彩升了吏部尚书,工部尚书李原也是刘瑾的人,再让刘玑得了户部尚书,六部也就基本捏在他刘瑾手中了。
没想到皇上竟把个刘机调来了户部,又说什么尚书、侍郎名字太容易混,生把刘玑给调去刑部。
今年正月刑部尚书王鉴之刚以七十乞致仕获准,皇上提拔了洪钟任刑部尚书,刘玑这一过去,一时半会儿是不会有升职机会了。
刘瑾心底大恨,但也不由琢磨起皇上的意思来。
尤其是联系了张彩劝他的那番言辞,再想想皇上与他说的那些“当清理门户”“别叫些德不配位的东西连累了”的话,他已担心起皇上真是在疑心他、敲打他。
都怪丘猴子这狗东西,让皇上寒了心,开始疑起他们这些东宫老人来。
刘瑾暗道。
如今他就好生做些事出来,重罚那些贪得无厌的东西,为皇上多找些银子出来,方能解了皇上疑心,信重他如故。
刘瑾心里盘算着,眼角余光瞥着蔡驸马。
沈瑞上的是密折,并非公开弹劾德王,旁的朝臣是不知道的。
皇上只叫人誊抄了部分内容发与内阁及司礼监看。
今日既内阁、蔡驸马、户部都到了,想来便是要处置此桩了。
刘瑾嘴角一耷拉,心道如此甚好,德王可是正正撞上来,待会儿他就奏请让御史张过去查德王!
嘿嘿,李东阳不是指使张查了焦芳和他刘千岁的人?
看看查亲家李阁老怎么个查法!
(淳安大长公主的孙女蔡淼嫁给了成国公二公子,正是李东阳夫人的嫡亲侄子)
刘瑾眯缝起眼睛,看着走在诸人之前背脊挺得笔直的首辅李东阳,心下冷哼,勿论有没有放水,他都会找人奏上一本,让这老东西尝尝滋味。
寿哥好似刚从外头跑马回来,一身戎装还没换去,就径直接见了诸臣,身后跟着两个小内侍打扇还嫌不够,自家抓着把大蒲扇使劲儿摇着。
这副样子委实有些滑稽,有损皇上的英武形象。
旁人早已习惯了小皇帝这般随性,不以为怪,只头次来西苑的沈瑾暗暗纳罕。
他原就没见过小皇帝几面。
先前张家为他谋了日讲官,论理本当是能常常面君的。
结果当时小皇帝以天热为由停了经筵。
天没凉下来呢,便是天子大婚。
等婚仪过了,天又彻底冷了,经筵继续推迟。
再往后,西苑起来了,皇上又不时移驾西苑……
种种“逃课”的借口都叫小皇帝玩绝了。
这日讲官也就变成了个虚名。
沈瑾心下苦笑,好像张家替他谋划的位置,总是会有波折,如这日讲官,如先前詹事府右春坊右谕德……
还有这次。
这次他出孝回京,张家一心想推他入通政司。
其实,他更乐意重回翰林院。
他很想看看书,研究研究学问,有空的时候,还能去青泽书院讲讲学。
回乡守孝这些时日,他已将族学治理得极好,也极喜这样平静悠然的教书日子。
他还听说李阁老在整顿四夷馆,在对外招募教师,提出四夷馆教师必番字番语与汉字文义俱通方能称职,又让陕西云南镇巡等官访取精晓鞑靼、西番、高昌、西天、百夷言语文字兼通汉字文义之人。
沈瑾对此极感兴趣,但因先前有那么桩惨烈告吹的婚事,他心知肚明李阁老有多不待见他,便也不好往前凑。
寿宁侯为着女婿起复的事几次进宫,但皇上始终表示通政司满了,吏部也不成,礼部祠祭清吏司倒是有缺儿。
祠祭清吏司掌吉礼、掌祭祀、普后丧葬、大臣赠谥,并管理僧道、巫师及从事阴阳、卜筮、医药者,权力不大,责任不小,油水不多,破事儿不少。
张家连翰林院都不肯,如何肯让个状元女婿去这等衙门口!
恰逢刘瑾再次清洗“刘谢余党”,不少位置空了出来,而焦阁老致仕,朝中格局变化亦不小。
端午节赛龙舟皇上玩得不太尽兴,张家就立刻逢迎表示要进上一艘大龙舟,终于引得龙颜大悦。
节后,沈瑾就进了户部,成了河南清吏司郎中。
虽然不是张家所盼的吏部,但郎中到底正五品,算是升了一级沈瑾丁忧前刚刚升从五品。
明旨已发,张家也只有认了。好歹是升官,往后再谋更好的去处也相对容易些。
沈瑾刚刚起复没多久,这次被招来西苑面圣,全然不知道何事,不免忐忑。
他也不知皇上会问些什么,会不会问道自己,心里反复盘点着河南的那些事,浑浑噩噩跟着众人行礼。
只听得小皇帝声音欢快的叫免礼,又吩咐内侍给老大人们赐座,且一人上了一份冰碗子,好似心情很好的样子。
那边刘瑾已殷勤上前,轻斥跟着皇上的小内侍没服侍好万岁爷,因道:“万岁爷体恤咱们,不忍咱们久等,可到底龙体要紧,还是让奴婢先伺候皇上更衣吧?”
小皇帝笑嘻嘻道:“无妨无妨,他们还在校场上等朕,一会儿这边说完了朕立时就过去,来回更衣忒耽搁功夫。”
说着大马金刀往龙椅上一坐,也端过一碗冰碗子,囫囵就倒下肚,还颇为豪气的让诸大臣不要客气,还有的是。
老大人们脸上或多或少流露出些无奈来。
沈瑾则见小皇帝如此率性洒脱,想起瑞弟从前言语中对小皇帝的推崇,心下倒生出好感来。
他端起冰碗喝了一口,不由微愣,这个味道很是熟悉啊。
那碗中汁水颜色像是酸梅汤,味道却不同,比酸梅汤更甜些,就着冰珠子一同饮下,口感极好。
恰听小皇帝喊他:“小沈郎中,可曾喝过这个?”
沈瑾一呆,全然没想到皇上会头一个就与他讲话,他慌忙撂下碗,恭恭敬敬起身,回道:“……臣弟……臣族弟曾与臣捎来些土产干果,臣在家中只是泡茶喝了,与这味道相仿,却远不及……
小皇帝闻言大笑起来,拍着椅子扶手道:“就是沈瑞进的土产,那个叫什么红丁子的野果。”
“泡水哪里好喝!”他又是拍手又是跺脚,得意洋洋道:“这是朕与贤妃琢磨出来的,搁了雪花糖熬煮,比酸梅汤可好太多了,这加冰不加冰味道也差了许多……”
面对这样一个活泼的小皇帝,沈瑾有些哭笑不得,只好附和表示自己吃法不对是暴殄天物了。
在座的老臣神色各异,王华和杨廷和对沈瑞孝敬的土特产并不感兴趣,但看皇上话语中这份亲热劲儿,知道纵使沈瑞离着远了依旧简在帝心,还是颇为宽慰的。
而李东阳、刘机都是沉了脸,对于小皇帝镇日窝在西苑除了琢磨玩就是琢磨吃全然不务正业的行为非常不满。
然不等老学究们开口规劝,小皇帝已先一步提起正事,因问道:“姑祖父,可是将卷宗带来了?”
蔡驸马连忙应声。
众人闻言都知道这是正式开始问政了,便忙纷纷撂下冰碗,正襟危坐,等待皇帝问话。
那边蔡震已经展开札子念道:“成化四年,从德王请钦赐寿张、莘县田四千一百余顷,东昌、充州两府闲田以及直隶清河县地七百余顷……”
“成化十八年,德王又奏讨章丘县白云湖地五百余顷。”
“成化二十三年,宪庙增赐德王新城、博兴、高苑三县空闲地四百三顷三十亩”。
诸老臣脸色晦暗,刘机更是面黑如锅底,刘瑾则眼珠子转得飞快。
只寿哥,至始至终嘴角一直挂着笑容,手中扇子轻摇,似是满不在乎。
不过当蔡驸马读罢,将札子呈上去,寿哥抖了抖,闲闲接上一句:“二月里好似德府还上书说,‘原赐白云湖及新城等县芦荡田地共一千七百余顷,为小民占种,久负子粒鱼课,府县等官不与追徵……’”
说话间已转向户部尚书刘机,有询问之意。
彼时有户部覆议,虽那会儿刘机还礼部,但到了户部后这些卷宗他也都是读了的。
刘机沉声回禀确实如此,又说当时罚了从布政使、济南府同知、通判、到新城县知县等诸官员一百石到三百石米不等。
寿哥点点头,扬眉向蔡驸马道:“他却没提去年他做寿又新收了多少田。”
他手里摆弄精致的冰碗,嘴角依旧挂着笑:“如此下去,朕再想要吃这山东的野果子,怕也要向德府讨了。”
蔡驸马可笑不出来,头压得低低的,只垂头作惶恐状。
山东藩王不少,但旁人不过一千来顷,就属德王的田地最多!也就属德王最不消停。
对于这个大舅哥,蔡驸马极为厌恶,更不想因着他而影响自家子孙前程。
淳安大长公主也是拎得清的,接到徐氏的书信便知道事态严重,夫妇两人商议一番,便一同进宫请罪。
小皇帝并没有意外淳安大长公主的反应,倒温言笑劝姑祖母莫要生气,表示“德王为长,姑祖母哪里好管兄长的事?”
又道,“德府是德府、姑祖母是姑祖母,朕分得清,姑祖母不必担心。”
皇上这般一说,淳安大长公主便知这事儿必是要严惩了,心里也是将兄长骂了十八番。
当今可不是先帝,更不是宪庙!
这个掉进钱眼里的兄长怕是要吃苦头了。
不过也好,这时修理了,也免得他不知天高地厚,以后惹下更大祸端。
徐氏信中隐晦表明要防逼民造反,淳安也深以为然,若真是叫德王府给逼反百姓了,那必定是削藩除国了事。
淳安大长公主又果断表示,山东如今受灾,她也甚是挂念,愿捐出自家名下庄子百倾良田以为救灾之用。
不提替德王弥补一二,只说自家忠君爱国之心。
小皇帝闻言,笑容就真诚多了,也没说收还是不收,只叫蔡驸马回去翻一翻卷宗,将历年与德王的赐地整理一下。
遂有今日蔡驸马怀揣卷宗而来,准备诸事都配合皇上。
皇上这边开了金口,蔡驸马不敢接茬,刘瑾倒是迫不及待跳出来。
他一张大方脸板得平平,一本正经奏请道:“监察御史张正在山东查田亩事,合该去查一查德王府田亩纠纷,此人办事得力,想来会秉公办理,既不会苦了百姓,也不会冤枉了德王爷,正可为万岁爷分忧。”
李东阳也道:“老臣以为张可担此任。”
内阁诸人以及刘机都纷纷表示附议。
刘瑾斜眼去看李东阳,扯出抹冷笑来。
寿哥将札子一合,丢在一旁案几上,道:“就依诸卿,让张过去查查。”
众人忙齐声道皇上圣明。
寿哥再次转向蔡驸马,道:“最近多有宗室不法事,尤其庆王府,先前已多次下旨申饬,却屡教不改,仍纵容子弟,这次与庆王说,他若管教不了子弟,便将他们统统贬为庶人,彼此清净。”
“还有靖江王府、山阴王府的,那些个犯事的,该绞的绞,该流放的流放,统统重罚,以儆效尤。还有荣王过境扰民的事……”
蔡驸马一一应下,几位阁老也无异议。
一则庆王府近些年真是不消停,搞得民怨沸腾,可见是烂到根子里了;
再者,处置的也都不过是小鱼小虾罢了。
三来,也是借着这些事敲打敲打诸如德王这般的藩王。
未想寿哥两句话又转回到德王这边,因问:“往日不算不知道,今日一听,姑祖父,这诸藩中,属德府赐田最多了吧?”
蔡驸马低头称是。
“这许多年,未见德府有功于朝廷,又或是造福于地方。山东原就连年灾荒,田亩少有产出,流民成患,便削德府田亩三千顷安抚流民罢。”
寿哥语气轻松随意,好像在说冰碗子里要再加一勺糖一样。
这次没等蔡驸马说话,几位阁老先发声道:“陛下不可!”
寿哥扬了扬眉,先看李东阳。
李东阳沉重道:“事涉藩王,请皇上慎重。削减德府之地,又是如此之多,恐将引得诸藩恐慌。”
削地容易,但若让诸藩误以为朝廷是要削藩,可就麻烦大了。
自从靖难之后,朝廷一直对诸藩十分忌惮,既要防着,敲打着,也要安抚着。
当今小皇帝看不惯诸藩行事,众大臣也理解,他们更看不惯,但他们不能由着小皇帝性子把诸藩都逼反了。
寿哥的脸色难看起来,“那么,德府占了良田,百姓流离失所,老先生以为如何处置?”
李东阳心下暗叹,口中只道:“陛下,恕老臣直言,倘诸藩不稳,百姓只会更苦。
“元年时皇上已发明旨征各王府每亩税银三分了,此番便让御史清查田亩及税银,让德府补来,再下旨申饬便是。
“令当地州县好生安抚百姓,或令百姓佃田,或鼓励垦荒,辅以惠民之政……”
寿哥没好气的哼了一声,道:“百姓哪里还敢在兖州垦荒?不怕垦好了又被强占了去!如今倒是都跑登州讨饭去了。”
李东阳一时语塞。
“登州倒是有荒地。”寿哥声音放缓了些,但仍语气不善,用那市井痞气口气道,“可这边开了荒,那边再遣回原籍,白出一回力不知道便宜了谁去,谁还肯干?”
此言一出,几位阁老便都明白了小皇帝的意思,不动声色的觑着王华与杨廷和,心说这是要给沈瑞拉丁口了。
当然,刘宇是看向刘瑾的。
刘瑾现下是要挑得德王、淳安大长公主与李东阳的矛盾,德王的地没人种才好呢!
遂摆出坚决站在皇上一边的态度,刘瑾凛然道:“万岁爷说的是极!谁垦荒垦出来的地就是谁的百姓都只认这个理儿。若是这都不能保证,不是让天下小民都惶惶不安了?”
刘机原也是詹事府少詹事,与杨廷和同事多年,交情莫逆,如今杨廷和又兼掌着户部,因此他自然要为杨廷和的女婿说话。
对此他也早有腹案,登时便侃侃而谈:“正统四年,英庙就曾下令宥免各处逃户罪责,准许于所在地附籍。
“至于有愿回原籍复业着,免粮差二年,往年拖欠税粮全部予以豁免。”
“成化六年,宪庙也曾准奏,流民有愿回原籍者,沿途官府供给口粮,原籍配给草房、子粒乃至耕牛,仍给原田,优免粮差五年。”
刘机自见了誊抄的沈瑞密折,回去就将相关的卷宗都翻了个遍,此时说出来的皆有旨意、实录可查。
莫说没人辩驳,便是有人提出异议也是驳不倒的。
都说故土难离,其实百姓但凡有一条活路,谁也不愿意背井离乡。
既逃出来了,便是家乡没活路了,平白遣回原籍,谁也不乐意,因此先前朝廷为了招回流民,通常是会许下许多好处的。
如今也是一样。否则,就是要让流民留在所在地了。
寿哥闻言脸色由阴转晴,道:“如此,便依英庙正统朝先例,免兖州逃户罪责,准许于登州附籍开荒,新垦荒田免粮税三年。”
众人还能说什么,只得口称皇上圣明。
寿哥又吩咐道:“沈瑾,你为户部山东清吏司郎中,此事要尽快妥善办好。登州特殊,要特事特办。”
户部清吏司确实是掌管各分省户口、钱粮、盐课、钞关等事。
但问题是……沈瑾他是河南清吏司郎中啊!
沈瑾本还纳闷皇上点了自己来是何事呢,听了老半天都觉得和自己没关系,又想是不是因着……他与沈瑞的这层兄弟关系……
这会儿倒有些恍然,皇上刚赏了他的官儿,怕是没记住他是哪儿的。
沈瑾正尴尬着,刘机已替他说了话,说明沈瑾是管河南的,自家回去会让山东清吏司尽快处理妥当。
寿哥却大手一挥,道:“沈瑾,调任山东清吏司郎中。让山东那个管河南去。”
众人都是一惊。
那边刘宇已发声道:“陛下,沈瑾与山东沈瑞乃是兄弟,论理当避嫌才是,怎好让沈瑾管山东清吏司。”
寿哥嗤笑一声,指着杨廷和道:“那沈瑞这泰山还管着户部,是不是也要让杨阁老避嫌?”
刘宇被噎个窝脖,讪讪笑道:“自然不必杨阁老避嫌,皇上若如此说,臣也只好让犬子辞官回乡了。”
刘宇的儿子刘仁与沈瑞是同榜进士,被小皇帝点在前十之列,直接授官翰林检讨。
他这么一自我调侃,小皇帝便也不气恼了,哈哈一笑揭了过去。
沈瑾这差事调换便这样定下来。
刘宇垂了头,毕竟,先前还有个布政使司右参政沈理,更是直管沈瑞的,这都不曾避嫌,区区户部一个五品郎中,避嫌不避嫌也无所谓了。
不过想到沈理,刘宇又不自觉看了一眼刘瑾。
山东左右布政使都被撸下去了,这种时候,绝不能让沈理这个谢迁的女婿再进一步。
现在显然不是提这个的好时候,待回去可要慢慢商量。
众人原以为今日的事儿就算商讨完了,德王的赐田有人去查,登州的流民可就地附籍,小皇帝显见也要继续回校场玩儿去了。
不想寿哥却没有动的意思,反道:“借着这流民附籍,将另一桩附籍事也一并解决了吧。”
他挥挥手,让小内侍递上几本札子与众人,口中叨念道:“为‘招商引资’计,拟许外地商贾子弟附籍本地科举:
“侨居本地二十年及以上者;置有田产若干、商铺若干、雇佣本地劳力若干名以上,缴税满两年者;……”
寿哥这边才起了个头儿,那边老臣们已纷纷道:“陛下,万万不可!”
“这不是纵容商贾冒籍!”
“其心可诛!皇上当下旨严惩献计之人!”
所谓冒籍就是假冒籍贯,是科举考试的舞弊手段之一,虽然朝廷处罚相当严厉,但,一直屡禁不止。
最常见的就是冒京城籍、冒边远山区籍的。前者是因京师的解额最多,后者是因边远山区的教学水平不行,中式容易。
士子们避难就易,是人之常情,也是冒籍屡禁不止的直接原因。
而外地人附籍应试实际上挤占了本地人的学额和解额,自然也会遭到本地人的阻挠抵制。
如此在当地引起重大纠纷也是屡见不鲜。
因而提到冒籍,众臣皆是厌恶。
寿哥似早有意料,摆手道:“都说了先看看札子条陈!不是如冒籍那般。”
“要求附籍者在当地有田有铺、又要求雇佣若干当地劳力的,与当地有一定贡献的如修桥铺路。如此造福一方百姓,附籍如何不可?”
“捐监你们不也没说什么吗?那年国库缺银子,户部还上条陈‘生员愿入监者,廪膳百五十两,增广二百两,附学二百三十两’呢。”
“附籍者不享受廪膳待遇,相反要捐粟捐银,用以改善州府县学条件,资助贫寒学子。”
“中举可免劳役,但不免税赋,乃至中贡士、进士、为官,亦是如此。”
“肯花银子附籍之家,也不差银子。所谓招商引资,引得资助来造福地方,有甚不好?”
“至于强占地方解额,那就在地方额外加些解额好了。”
众臣直听得目瞪口呆。
而寿哥掸掸衣襟,正色道:“朕拟暂设‘商籍’,山东商籍学额进十二名,廪生二十名,增生二十名,二年一贡,属济南府学、登州府学兼管。”
山东,登州府城,沈府
“东家此举,只怕要惹来非议了。”早在沈瑞写札子时,谋主陈师爷就表示过不赞同。
“东家固然为沈氏子弟打算……”在陈师爷看来,沈瑞出的这条附籍之策,就是为了方便沈氏子弟,尤其是沈涟长子沈。
沈读书上还是有些天分的,但奈何南直隶是科举大省,总人口八百万人,生员有数万人,每科只有三千人有资格乡试,这竞争之激烈可见一斑。
若他在松江应试,真不知道何年才能考中。
但在山东就大不一样了。
也无怪陈师爷会作此想。
“但从长久上看,只怕未等沈家子们长成臂膀,东家背着这样名声,在仕途上已要步履维艰了。若有人一意诬陷……”他忧心忡忡道。
沈瑞摆手道:“我是从涟四叔家哥儿身上想到的,但还真不是为了官场里多几个沈家人。”
他笑了笑道,“招商引资是一部分。”
陈师爷则接口道:“只要开海,自有富商巨贾趋利而来,何须……”
沈瑞垂了眼睑,笑容渐渐淡去,“光有利也不够。别处有利他们也会往别处去。要把他们紧紧绑在登州上,才能带着登州发展起来。”
还有,他心道,还有,打着附籍特殊的幌子,让大家习惯了读书人也可以不免税赋,为官也可以不免税赋,就此撕开口子,从釜底抽掉“投献”这个薪……
第六百六十四章 向海而生(五)
正德四年七月,山东登州
论节气已是过了立秋,可这天儿是一点儿没凉快下来的意思。UU小说
又是许久没下雨了,日头干巴巴的挂在天上,一丝儿云也没有,燥热的风吹过,空气中隐隐透着股子焦糊味儿。
驿路边儿的杨树叶子打起蔫来,但田间地头却是一片繁忙景象,驿路上更是车马辚辚,好不热闹。
驿路旁一处两进小院前高杆上悬着“八仙车马行”的旗,门前却支了个棚子,另挑着个幡儿,写着大大的“茶”字。
桌边三三两两坐着几个乡民,喝着茶张望着远处,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
一辆青布马车停靠过来,一个小厮跳下来撂了脚踏,转身扶着一位年近半百文士打扮的老先生下来,张罗往一张空桌子去坐。
车夫则已大声呼喊店伙计,问茶水点心、问饮马之处。
角落里站起个七八岁的小童,一边儿朝里头喊“小刘哥来贵客了”,一边儿挎上个筐,乐颠颠的跑过来兜售。
“先生外乡来,想是不知道,这里不是茶馆子,是八仙车马行等车的站点,有茶没点心的,先生看看俺这果子,还有这馍馍,都是新做的……”
门帘一挑,店伙计一脑门汗匆匆赶来,问了客人好,见是读书人,便指着墙上水牌与他们看。
言辞也与小童一般,道是这里只是车站的站点,供大家伙候车的地方,只有茶水售卖,并不卖点心。
那店伙计转向墙边大瓮里打了三碗水送上来,笑道:“这是绿豆水,免费与大家解暑的,客人尽管用,不够了可自去添。”
待那文士点完了茶水,又引着车夫往后头去饮马喂马。
那文士向小童买了两碟果子,饶有兴致的打量起周遭。
只见瓮旁高几上木托里搁着几摞粗瓷碗,用粗布罩着,墙上钉了块绿漆牌子。
而一旁地上则摆着个方筐,内里横七竖八的也搁着些粗瓷碗,墙上却是块红漆牌子。
文人见了,不由捻须一笑,自语道:“有些个意思,倒是识字不识字的都能看得明白了。”
说话间店伙计已沏了热茶送上来。
那文士指着大瓮问道:“店家,如今天旱,绿豆也不易得,煮这绿豆水不知开销几何,就这般白白与路人喝了?”
又指着那些粗瓷碗道:“若是再被人顺走几个碗,你这店可要亏了……”
那店伙计笑道:“想来客人先前一路都是在驿站打尖歇脚的,不知道俺们这样车站的情形。”
见那文士点头,他又笑道:“这原是登州城里‘巾帼慈善堂’太太奶奶们的善心,不光俺们这里,沿途车站都有这免费的汤水供给,冬日里是热茶,夏日里是凉汤,就是为来往旅人行个方便的。”
“这绿豆是巾帼慈善堂拨来的,水是附近村里的乡亲们合力打的井,柴禾也是乡亲们不时送来的,来此等车的也多是左近乡亲,煮茶煮水也是便宜乡亲们,大家都很是帮扶。”
“这碗做得糙,原也不值几个钱,善人们说了,若果然是那家贫的,缺这么个碗盛粥,便舍与他又如何。刚开始确有人拿走,后来慢慢的也就没人拿了。”
“只有大车站有住宿的才雇厨子,俺们这样小站是不开伙的,运来点心也不方便,便只卖茶水,一应吃食都要往后面村子去买,也是叫村里能多少赚些散钱。”
文士听着不住微笑点头,连连称赞“巾帼慈善堂”善举。
看那碗中的绿豆水用料十足,没糊弄之意。
心知这一碗水值不得什么,却让人未到登州已对登州生了好感。
又有谁会不喜欢良善之地呢?
也难怪往登州来做买卖的人越来越多。
当然,商人肯来也和那商籍学额不无关系。
驿站里不时便有人进来,果如那伙计所说,都是自去取了绿豆水饮用,用过的粗瓷碗就搁在那红漆牌子筐里。
少一时,一个年轻的农夫进得茶棚来,熟稔的与众人打着招呼,又将手中篮子里的红蛋分发出去。
虽不认得那文士,却也没吝啬,一般给了他,笑称图个吉利,请先生莫嫌弃。
那文士知道生了娃娃的人家送喜蛋的习俗,却不想这农夫倒这样大方,登时对这些朴实的乡民更生好感。
听得周围乡民纷纷道喜:“小金哥,喜得贵子!”
那小金哥黝黑的面庞上都冒着红光,喜滋滋的笑着谢过众人。
有人问他:“小金哥这是要进城送喜蛋去?这两大篮子,可没少拿!”
小金哥应道:“是啊,送了喜蛋,也要上工了,想着给学徒们分分。”
又有人笑道:“恁这都是‘专家’了,怎的不自家赶了车去,还来坐驿车!”
小金哥笑道:“哪里就是专家了,只是助教。哥哥们莫取笑俺,家里多了口人,便多了嚼用,还是省着些吧。再者,家里的驴车还没装风扇,哪里有驿车坐得舒服。”
众人都点头,七嘴八舌夸起驿车来。
说话间正赶上一趟从府城驶来的驿车停靠过来,上车下车几个乡民,连带车夫在内有几个人进棚子喝水解渴。
那车夫拿了个褡裢,递给店伙计,道:“最新的邸报,才取来的。”
众人听了,连忙打听有什么大事发生,便是那探头去打量驿车的文士也被吸引了过来。
那车夫笑道:“俺又不识字,哪儿哪儿灾荒哪儿哪儿匪乱也说不上来,就听抄录馆的秀才老爷说是山东布政使有人了。”
众人都是精神一振,纷纷问道:“俺们沈大人的大兄可当上了?”
那文士则二话不说,掏钱买了一张来展开来细看。
听得那车夫撇嘴道:“没有!是那个和大沈大人一边儿大的袁大人升官当了。还有一个是河南来的。”
众人发出失望的嘘声,对邸报再没了兴趣,又三五成群闲聊起来。
很快车夫与乘客喝饱了水,赶着驿车走了。
只那文士反复看着誊抄的邸报,指尖无意识的摩挲着喜蛋光滑的表面,陷入自己的思绪里。
空悬了三个月之久的山东左右布政使终于到位了。
如绝大多数人所料一般,无门无派的左参政袁覃升了左布政使。右布政使是由河南布政司右参政升上来的马炳然。
而出人意料的是,沈理从右参政转为左参政。
先前刘瑾奏请追夺大学士刘健谢迁诰命并原赏玉带服色,再次清洗了刘谢旧人,众人皆道这次沈理便是不贬官,也定得不了好去。
就算政绩不错,也有的是明升实降的法子。
尤其他族弟沈瑞还在山东,轻松一个避嫌的借口就可以随时将他丢去偏远地方。
而今,沈理还好端端留在原地。
再看山东高层里,刘瑾、焦芳的人已一个不剩,新入阁的刘宇也又没能伸手进来,山东这块算是彻底从刘瑾手中剥除了。
实际上,山东也不在任何一位阁老手中,布政使司、按察使司要员多是如袁覃这般无门无派的。
这般局面不免让人思量。
上个月京中就有消息传来,说皇上亲将户部山东清吏司郎中换上了登州知府沈瑞的原生兄长小沈状元。
这小沈状元,也是外戚张家最拿得出手的女婿。
由此可知皇家对登州的态度了。
外面又喧嚷起来,却是另一辆开往府城方向的驿车到了。
这一趟车上人却是不少,要入府城的,大抵带着些货物,那小金哥拿着两大筐喜蛋,眼见没法安置,便不上车了,表示要坐下一趟,又实在不行就回家去赶驴车。
那驿车满载而去。
那文士瞧着小金哥忠厚老实的样子,笑了笑,招呼道:“小哥儿是要进城?不若与老朽同车而行?”
小金哥忙连连摆手道:“这如何使得,俺这,俺这,再弄脏了先生的车……”
那文士摆手道:“老朽自外乡来,正想向小哥儿打听打听本地风物。”说着叫车夫去赶了车来,邀了小金哥上车。
这一路上,小金哥打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讲起来。
“如今不止八仙一家车马行了,又起来了“通途”、“康庄”等好几家,俺们蓬莱县一般的村子都设了站点,驿车也多,车钱也便宜,按远近算钱,十几、二三十文这样。”
“比单雇车便宜得多呐,车上下都有架子,像俺这样带些货的,都不加钱。俺们出门都等驿车的!平时还给捎东西呢,也不贵,方便得紧。”
“驿车都改装过,加了厚垫子,宣软着呢。这路就是今年翻修的,和泥加了碎石子儿呢,不汪水泥泞,不起尘土,又平整,也不大颠簸了。”
“那个驿车的棚子是席子,遮阳还通风,俺还编过卖给车行了咧。”
“对,车头那个是风车,他们叫它风扇。车一行,风车转,便有凉风吹来,跟扇子似的,凉快!是那几位京里来的工部大人带着鲁班学堂的工匠琢磨的。”
“那些大人们真个厉害着呢,农具不说,还造了水车,还修了水渠!如今俺们就靠黑水河引来的水渠浇地呢!是,今年是旱,黑水河水也少了,俺们那边水渠也快断水了,不过打了深井,倒也还能顶一时。”
“嗯,这几年一直是旱的,地里收成都不好,年初时子粒都险些被吃干净了。好在沈大人来了,建了朱子社仓,贷了子粒、耕牛与大家,总算没误了春耕。”
“俺家啊,俺家有十五亩地了。嘿嘿,原是有六亩的,后来沈大人清丈了田亩,有个大户在俺们村有隐田,被清出来,低价发卖了,俺家也跟着买了几亩。嗯,是,好多人家都买了呢。”
“府衙说开荒免税三年,包山种果树、养山蚕也减免税赋,哎,好些个惠民的政策呢,大家伙儿耕种得更起劲儿了。俺家没有山地,俺家劳力少,俺出来做工,家里地都打理不上,也就没包山。”
“今年还是补种了些子,这东西好活,能救荒。沈大人说了,若是粮米有余,俺们不吃,子还能喂牲口,今年还是要从辽东买牲口的,明年俺们就有更多牲口耕地,更省人力!像俺家这样的也不怕了。”
“沈大人说古书上说‘麦豆轮作,既高产,又养地。’那些个‘专家’就教俺们‘正月种春麦,二月布谷及黍、稷、芝麻、,三月种火豆与禾,谷雨前种棉,收麦后种豆,黍后俟,秋社种麦,又有冬麦,俱来年五月初收耕,有春耕、秋耕,可两年收三茬。’”
“嗨,这些也只是试种,这不才头一年,沈大人说得先试试,若是果然好,再慢慢推广全县,又说各地水土不同,也未见得就都适宜,还得一点点试着来。”
“流民啊,流民来了俺们咋不怕呢!都说流民抢粮食呢。不过听说在招远县就叫沈大人派人给降服住了,这一路过来相安无事。府衙集中安置的,那叫什么,以工代赈?就是让他们替各社仓打深井、修水渠,搭桥修路什么的。”
“俺们水渠也他们修的。俺们赵家屯还差着,那边李家屯这天儿能有收成,全靠这些个流民了,所以原本不服他们落籍登州的也都不说话了。”
“落籍,怕啊,怕他们抢俺们社仓、抢积善堂的救济啊。对,就是善人们捐银捐粮的积善堂,专救济登州百姓的,在登州做了可多好事了,等到了城里您看就知道了,府城现今可干净齐整了。”
“流民全被赶上海岛了?没有,没有,您这听哪儿说的啊。是有些上海岛了,但还有好多本地人去了。府衙说上海岛开荒免税赋五年呢!房子也是府衙给建,还给发口粮子粒、赁耕牛。有好些个没有地的呢,谁不动心?好事儿且轮不上流民呢。”
“倭寇?登州都多少年没倭祸了,而且听说现在水师操练着呢,大家不怕的。再者,说句不中听的,先生您想,那些没地的人,也没什么家底,过去了房子地都是官府给的,真有倭寇来了,人躲起来就是了,没什么怕抢的。”
“是,岛上地力不足,也有盐碱地,不过也有好地的。再不济,还能养鱼呢。嘿,您别小瞧,今年渔获丰收呢!比往年强了好多!回头您往城里随便哪个馆子去,点鱼,您就吃去吧,又肥又鲜!”
“流民不上岛上哪儿?做工呀。府衙颁令,各处铺面作坊凡雇佣流民可免税若干。而且,如今府城又是修路、又是建厂子,哪儿哪儿都缺人呢,流民里青壮都不够用呢。老幼妇孺也有活计啊,俺这编筐篓就是老幼妇孺干的。”
“嘿嘿,俺这个助教,不怕您笑话,俺是教编筐编篓的。别看着物什小,不值几个钱,如今登州好些个土产都用得着它装。尤其今年渔获丰收,筐篓都供不过来。还有那咸鸭蛋,供走礼的,都要精巧的篓子……您瞧,俺这媳妇刚生了小子,俺这就得赶着回去忙了。”
“您也听过登州海鸭蛋?对!就是这个,如今八月节大人们往京中走礼都定的这个呢!都供不上!不瞒您说,这品牌还是俺媳妇娘家嫂子创下的。对,品牌,是沈大人给起的词儿,嘿嘿,就和匾啊,名头啊,百年老店啥的差不多。”
“俺嫂子养鸭子、腌咸蛋手艺才是一绝,已经是一等专家了,在府衙领俸也是头一份儿!如今他们两口子是啥也不用自个儿动手,就在岛上指点养鸭呢!往外县去还有贴补!您回乡时找俺,俺定想法子给您弄一篓子咸蛋来,您尝去吧,好吃!”
“是,专家、助教都有俸银,还额外有贴补的,也分等级。俺这算不得什么,俺这样的有好些咧,尤其鲁班学堂里的师父,都是手艺高的。俺先前的东家婶子,也是个专家,是种菜的专家!”
“您别笑,真个种菜也是了不得的。俺婶子可是会席秧子的。唔,这是土话,俺也不知道怎么讲,先生不知道农事,就是有的菜籽吧扔地里它长不出来,得先搁暖和、土肥的地方好生栽了秧子出来,再移地里,才好长呢。”
“她就是这一手本事,如今同旁的几个种地的专家,一道琢磨南边儿种子呢,沈大人可是说种出来有重赏呢。对,那边儿来的种子,听说是沈大人的同年自福建捎来的。哎呦,听说那位也是个文曲星呐,好像是探花郎,说是比沈大人考得还好些?”
“先生见笑了,俺啥也不懂,就知道你们读书人都是文曲星老爷。嗯,嗯,是,听说是海船上来的呢!有船来,有船来!唉,听说南边儿也受灾了,流寇乱匪多得紧,不大好走,福建也有海船,就打海上来了。那阵子市面上不少南边儿物什卖呢!”
“开海?俺不懂,只恍惚听谁这么说来着。往辽东去的船年年都有,不算什么吧?嗯,南边儿海商也买俺们东西,都是财大气粗的主儿,嘿嘿。可惜了,俺嫂子的咸蛋供不上那许多,还要紧着供京里的,没卖与他们。俺嫂子说了,这茬子鸭子养起来也就好了,明年哪儿的都能供上。”
小金哥拉拉杂杂说了这一路,那文士也没有半点儿不耐烦的意思,倒是越听越觉有趣,不时搭上几句。
因着聊天,路上的时间便过得极快,转眼到了府城之外,小金哥连忙跳下车去同小厮一道去寻门吏。
小金哥自做了助教,又管着编筐篓的作坊,常常进出入城门,与城门小吏都熟识了,这会儿又送了几个喜蛋出去,也就没排队便利落的办了手续入了城。
进了城门也到了分别的时候,小金哥向那文士道谢并告辞。
那文士却问他往那边去,表示可再送他一程。
小金哥连忙推辞,指着不远处八仙车马行的大旗道:“城里车多的是,俺坐公共驿车便好,已经打搅先生许久了……”
那文士笑道:“老朽入城也是闲逛,还请小哥儿与老朽说说这府城各处。”
小金哥推辞不过,便再次上了车,往城北吴记杂货铺去送喜蛋。
一路上穿街过巷,小金哥又与那文士介绍了一番。
那文士其实不止一次来过登州,不过上次来也已是数年前了,彼时登州府城十分萧条,甚至有些破败,比之鲁西几府差了许多。
而如今再看,登州已是大变样。
街面格外干净,且拓宽了许多,足可容四辆马车并行。
两旁铺面鳞次栉比,叫卖声声不绝,车来人往甚是繁华。
小金哥又列举种种便民、利民之策。
那文士禁不住抚须点头,“这登州着实治理得不错。”
又悄然喃喃自语道,“沈恒云果是个活络人,当今也算是知人善用。没准儿,真能再现登州府昔日盛况。”
到了吴记杂货铺,吴叔老两口却都不在家,只吴家大郎摆着把椅子坐在铺子前,逗弄着小儿玩球。
小金哥与吴家相熟多年,也是认得吴大郎的,双方打过招呼,吴大郎接了喜蛋,不由笑道:“二年不见,你小子都当爹了。”
小金哥笑道:“可是有日子没见着大哥了,大哥几时回来的?老吴叔出门了?”
吴大郎便一一道来,如今吴婶子成了种菜的专家,拿着丰厚的薪酬,吴嫂子也入了社里开的织厂,领一份工钱,家中登时宽裕起来。
而老吴叔因着搭上了衙门里的吏员,包揽了府衙扫帚等杂物的供应,又因那对婆媳有了进项多了本钱,这生意也日渐红火起来,有些忙不过来,便着人捎信给在外头跟行商跑买卖的儿子,让他辞了工回来管铺子。
“俺却是跟着跑过一年船的,回来铺子里也呆不住,听说过阵子陆家船队就要往辽东去了,俺也想跟着试试呢。”吴大郎道。
“只最近这几天,俺爹娘上山去了,家里没人照应,俺这一时也走不开,还得看看他们多暂回来。”
小金哥不免好奇,怎的还上山了,莫非要山上种菜?
吴大郎笑道:“不是,沈大人新琢磨的,在南山坡向阳地儿建了几个暖棚,听说是从颜神镇请的琉璃匠人特特打了大块的琉璃,镶在木框子里,整个暖棚都用这搭的。
“棚子里头又打了好些个带槽子的架子,好几层的,装了土,席秧子用。这不,专家们都过去席秧子去了,听说那边儿还开了是什么试验田,这都住山上了。俺爹跟过去帮俺娘忙活。”
小金哥听了啧啧称奇,道:“席秧子还用琉璃?这得多金贵!”
吴大郎道:“沈大人说的,没光不行,得透光,这才用的琉璃。这是天热,天冷里头还生地龙,你说多金贵!”
小金哥笑道:“这是养菜啊!俺瞧需得养些金贵花儿、养什么灵芝人参才值个儿!”
那文士跟着小金哥走了几处地方,末了,又跟着到了府衙。
“听说当初是沈夫人想的编筐篓装土产的法子,又是她倡议巾帼慈善堂出银子建了编织作坊。俺受了夫人恩惠,没甚好报答的,就这么一点儿穷心,送两个喜蛋图个吉利,等俺媳妇出了月子,再叫她来给夫人磕头。”
小金哥提到知府夫人时是格外恭敬。
那文士瞧着,知他是语出真心,再想想这一路听来的巾帼慈善堂所做善事,也不由暗暗点头,如此看来沈瑞夫妇已在当地已是深得民心了。
小金哥在府衙里送光了一整筐喜蛋,要拎着剩下的半筐上工去了。
那文士却是吩咐车夫将小金哥好好送去,自家则留在府衙里。
见小金哥面露惊诧和畏惧,那文士笑道:“老朽只是认得府衙里一位师爷,来看看旧友罢了。”
打发了车夫与小金哥去了,那文士整了整衣襟,让小厮送了拜帖进去。
少一时,陈师爷并大于师爷匆匆自里头迎了出来。
大于师爷先行了礼,口称蓝先生,又歉然道:“我们大人往水寨去了,有海防要事商量,只怕要晚些才能回来,学生已着人去请了。”又将陈师爷引荐给他。
两人将这蓝先生请入府衙后堂,奉茶上来,陈师爷斟酌着问道:“蓝先生此来登州,可是有什么事么?”
说起来,蓝氏一族最早还是起源自登州莱阳,不过早在南宋时便迁居至莱州即墨,之后长居即墨数百年而不衰,成为当地望族。
元代时蓝家曾以武起家,出过百户、管军等不少武官,到了明时,又改了耕读,也出了几个举人。
直到蓝先生这一代,出了位进士,并入朝为官,那便是这蓝先生的堂兄,蓝章。
蓝章乃是成化二十年的进士,先为县令、后为御史,一向颇有政绩,且为人刚直不阿。
因曾为大理寺少卿,与沈瑞姑父杨镇交情也不错。
蓝章长子蓝田也是个神童人物,七岁能诗,弘治五年十六岁即中了举人,被荐于京师太学,师从李东阳,经史子集、天文律历、琴棋书画无不精通,真真的才高八斗学富五车。
只可惜满腹经纶,却仕途多舛,几次参加会试却屡试不第。
后杨慎拜在李东阳门下,与蓝田师兄弟相称,两人都有诗才,经常诗词相和,关系也颇亲近。
至于沈瑞嘛,文章还好,写诗是着实不行,都是绕着那些诗会诗社走的,因此在京中时虽与蓝田有些往来,却谈不上有多少交情。
正德二年,蓝章升任都察院左佥都御史巡抚宁夏,然因着刚直脾性,在巡边时触动了刘瑾利益,被硬栽了个错处
当时已是十二月,风雪不断,且山路崎岖,一般都文官都是肩舆出入的,尤其蓝章年过半百,更是体力不济,需要肩舆的。
刘瑾却硬说蓝章“不恤军士,奉已自便”,将其贬为江西抚州府通判。
转过年来,正德三年的春闱,蓝田再次下场,不晓得是他依旧没受命运垂青,还是某些人在中间动了手脚,他连三甲的边儿也没摸到。之后便去了抚州府。
十月里,蓝章再次寻了错处,罚米输边,三百石米输大同。
蓝家大族,家底颇丰,区区三百石算不得什么,只是输边大同颇为麻烦,当时也是杨镇找的沈瑞,由顺风镖行代劳。
此次沈瑞来山东,只依着礼数给蓝家书信告知一声,考虑到蓝家正在蛰伏期,沈瑞也不准备找他们帮什么忙,便就没再联系。
因此蓝家的人现下找上门来,陈师爷第一反应便是蓝家有事相求沈瑞。
这位蓝先生名蓝,是蓝章三叔的长子,与蓝章关系也是极亲近的。
他虽是举人功名,却同样博学多才,曾在多处书院讲学,颇有才名。
大于先生在鲁西时还旁听过他的课,故此才会这般恭敬。
蓝听得陈师爷问话,也不绕圈子,直言道:“老朽欲在登州开一书院,想向沈知府讨个方便。”
当陈师爷派出去送信的小厮气喘吁吁赶往水寨时,沈瑞正在与登州卫指挥使赵盛、戚宣父子、潘家玉等诸人说着海上局势。
他们预想中的施天泰的巨鲨帮并没有在山东露面。
北上的福建海船却带来了另一个消息东海上最大的帮派九头蛟,在死了大龙头之后这几年,内讧得越发厉害。
从前九头蛟占据往倭国的贸易航线,向来往船只收买路钱,也维持海上秩序,自家不会随便抢劫,也不会让其他帮派打商船主意。
如今帮中乱了套,非但别的帮派一拥而上,九头蛟内部也冒出了许多不守规矩的小头目来,在海上杀人夺财,凶残之极。
福建海商已损失颇大,近期内是不会往倭国去了,这也是他们北上寻求财路的原因之一。
从福建到京师无论陆路还是运河,都太过遥远,莫说也不太平,就是太平时节层层关卡也够让他们成本涨上一翻的了。
海运虽然有翻船的凶险,但无论是从运输速度、还是关卡成本来看,都远胜走内陆。
京中贵人多,南边儿的茶叶、丝绸、瓷器,乃至海外舶来品,在京城都能卖出好价钱来。
是以福建海商听说登州要开海,立时便兴致勃勃要打通海运。
但对登州来说,虽然也不是没东西能卖到南边儿去,可是获利最丰的,当然还是朝鲜和倭国航线!
“海寇猖獗,当务之急还是要加紧练水师。”沈瑞叹道,“不知道海上会乱到什么时候去,明春可以使海军先发探路,先扫清了北边水域的海寇,才好将海贸推行下去。”
在座的都是在对倭贸易中捞足了好处呃,都是盼着贸易恢复,自然人人上心。
赵盛道:“我已同几个卫所打了招呼,只是六七月间风急浪高,操练不的,待**月风平浪静了再加紧练习不晚。”
戚宣则接口道:“虽巨鲨一直没露面,但某觉得南边海面乱成这样,越发没有他们立足之地,终是会北上的,咱们也不得不防。”
沈瑞瞧了一眼田顺。
田顺向众人一拱手,道:“如赵指挥使所说,这两个月海上风浪大,想那巨鲨也是在哪儿猫着避风。小的已将网撒了下去,一旦有动静,必及时来告之各位大人。”
末了他又悄声问沈瑞道:“这边海岛移民顺遂,您看,小的是不是往文登去一趟,免得那两个婆娘不勤快?”
第六百六十五章 向海而生(六)
山东登州,知府府邸
不管即墨蓝家的目的是什么,沈瑞本也是要在登州大兴文教,蓝肯来开书院,沈瑞是欢迎之至。www.uu234.ccwww.uu234.cc
更妙的是蓝其人与蓝田颇像,也是天文历法、牛经马谱、乃至奇门遁甲样样杂学都精通的人物,为人又不迂腐,言谈间对登州的鲁班学堂也颇认可。
沈瑞既把“技术学校”搭建起来了,自然希望能多推广科学技术。
往小里说,是当下致富需要,往大里说,便是想打响大明的技术革命了。
现下登州鲁班学堂里的只能算是技术工人,便是成手,也只是技艺精湛,离沈瑞所想要的“工程师”还是差得甚远。
想要得到工程师,一方面是从技术工人中筛选学识好的、有学习意识、创新意识的,进一步培养。
另一方面,就是从那些本就富有学识的读书人秀才、举人乃至进士中寻找喜爱技术、肯钻研所谓杂学的,为他们提供科研氛围与空间,进一步定向引导。
而无论培养,还是引导,这蓝都是不错的领路人。
历朝历代都不乏科学家,不提张衡、祖冲之、沈括、宋应星这等大家,就说沈瑞身边,那李、李延清父子,于水利工程、器械制造上便极有建树。
这样的技术应用型人才多起来,有舞台让他们大展拳脚,何愁大明未来!
这次登州几处修筑水渠、水车工程,都赖李指点,工部派下来的一位主事与几位大使、副使也都是了不得的技术人才,帮了沈瑞、帮了登州百姓大忙。
而李延清在兵械司也是大展身手,改良了不少兵械,尤其是改进了用于水战的碗口铳、“没奈何”等传统火器。
沈瑞对于火器的制造是不清楚的,也没办法提供更多有效帮助。
只能是把自己能想起来的内容写下来,托词记不得哪本讲奇门遁甲炼器炼丹的古籍所书,让李延清自行研究。
再让人送密信给远在福建的戴大宾,让他多多留意西洋人,弄些西洋火铳来。
张会那边将李延清所造兵械小范围试用后,便悄然运来了登州,如今已装备了潘家玉手下两个千户的兵马,正在进行进一步的实践演练检验。
沈瑞也叮嘱了潘家玉,将每次演习结果都找人详细记录下来,及时反馈给李延清,好让他能根据实际效果做进一步调整。
因德州卫上下栽在了胡节受贿案里,潘家玉已顺顺当当将自己的旧部下统统要了回来。
而今指挥使赵盛又向沈瑞示好,没少拨人拨银拨家什到潘家玉手上,他的日子越发顺心,操练也就越发用心。
尤其有了南京水师精英的帮衬,又有戚宣这样的老将坐镇,潘家练兵也不含糊,如今登州水师已是很有些模样了。
沈瑞直言将对人才培养的设想尽数告知蓝,蓝虽面上一派老气横秋,抚须道些“沈大人年轻有为”之类的废话,眼神却是异常明亮。
沈瑞看得出,蓝是动心的,不由十分满意,便也大开方便之门,对蓝还没影儿的书院抛出不少优惠待遇。
校址地段随他选,房舍随他设计,府衙除了帮忙盖房外,还可以提供一定的经费供给科研与学子奖学金等等。
蓝谢过之后,表示要在城南山地上择址建校而在非城中,道是城中日渐繁华,怕学子们无心读书。
沈瑞也笑着答应了。
虽蓝这话不免捎带上了在城内的府学县学,但历来出了名的书院多是依山而建的,读书也要有个优美安静的好环境嘛。
他也正好顺势在南山规划出一片大学城来。
谈妥书院大概后,蓝便告辞而去,由大于师爷送往沈府客院住下。
陈师爷方向沈瑞道:“瞧着蓝先生是个治学的大家,东家觉得怎样。”
沈瑞笑道:“我原见过蓝章大人与蓝田兄,这位蓝先生却是比那父子活络得多了。对他这书院,我是颇为期待呐。”
“蓝大人父子太过刚直了些。虽刚直是风骨,却也是过刚易折……”陈师爷叹了口气。
转而又笑道:“蓝先生在山东颇有盛名,他开书院,定不少学子前来求学,我登州亦是扬名。”
望了望书房墙上沈瑞着人绘制的蓬莱县地图,陈师爷笑眯眯道:“北边靠海港起来了,东西两面有驿路,如今南边再添书院也就起来了,四角俱全,兴盛指日可待。”
沈瑞哈哈大笑道:“治学像先生说的话,后面两句更像姜先生、小于先生说的。”
肯千里求学的人家,也不会是穷人家,学子们吃喝花销,教书先生们、教员们的家眷……一座大学城盘活一片区域经济的事儿早在沈瑞的开发计划表上了。
陈师爷笑道:“东家也莫觉得老朽迂腐了,如今跟着东家开拓这登州,自也要学着些‘经济’事。”
说笑两句,又自从那经济事上说到了如今登州所仗最大经济来源,海贸。
沈瑞说了与卫所那边商讨的结果,又道:“我待往文登去看看,那边也是良港,且与南边儿海面上的联系不少。既想开海,那边也不能锁起来不用何况防也是防不住的。”
陈师爷沉吟片刻,道:“东家所虑甚是。只是,若是此去,便要对上王家的事了。”
王家是宫里宪庙敬妃的母家,这位太妃虽膝下荒凉,如今在后宫无声无息,但因养过德清长公主,如今长公主很是关照于她,连带着,也关照王家。
沈瑞来登州之初,德清长公主府便打过招呼了。
初时沈瑞并没将这么个王家放在心上。
待到了各县清丈田亩时,王家到底还是端出外戚家的派头来了,不许官府来量地。
他家的地,文登县有,宁海州也有。
这两处父母官都没甚背景,不肯得罪这样的人家,便推诿拖拉起来。
其实说起来,王家也不过是在偏远山区的文登县逞逞威风吧,莫说搁在京里,便是搁在整个山东看,王家也是不入流的。
沈瑞当时正在处理海岛及流民事,便也没理会,尽了礼数往德清长公主府送了信,便丢开手,待回头收拾。
德清长公主远比不得之淳安大长公主权势,且德清夫妇都是饱读诗书,极是通情达理,回信间客客气气表示定会劝着敬太妃娘家云云。
还派了个管事往文登与去王家人说话。
可惜王家人倒属滚刀肉的,这事儿一拖二拖,就拖到了收秋也没解决。
而这两个月宗室这边也颇多故事。
先是小皇帝借着庆王府、靖江王府等几桩伤天害理的案子狠狠敲打了诸藩一番。
之后张在查德王府“强占民田”事时,丝毫没留情面。
又快又狠的将所谓投献田地之人揪了出来,将强占去的田亩查了清楚明白,罪证也做得干净漂亮,没有半点儿含糊。
从知县、知州、同知、知府、布政使至德王这一路弹劾上去。
对于王府,更是不肯给半分遮掩。
那边说什么德王爷年迈,被小人蒙蔽了。
张便冷笑着说便是先前不知情,现下总归知情了,就请把田亩还来吧,且王爷仁慈,还该给小民些许补偿安抚一二才是。
摆明了是要王府将到嘴的肉吐出来。
德王府耍起无赖来算得天下无敌,便跟着左一封折子右一封折子的递进大内,张口便嚷嚷着穷,竟连今年每亩应缴的税银都拒交了。
那边淳安大长公主是又气又恨,派了几波心腹去骂,然都无济于事。
小皇帝更是火冒三丈,唬得一干老臣忙摁着,生怕他冲动了下狠手把德王的地收了,引得诸藩动荡。
在这么个时候,京中杨廷和那边也给沈瑞来了书信,让他稳扎稳打,万不要冒进。
毕竟德王这件事是沈瑞捅上去的,上头一个处置不好,惹了篓子,皇上可不会“有错”,罪责便都是下边儿的,届时沈瑞被推出来顶罪也不是没有可能。
是以王家的事,几位师爷的意思也是先不要去管,待德王这事儿尘埃落定后,再行处置。
但不理会的前提是沈瑞得在府城呆着,可以说宁海州、文登县故意隐瞒,知府不知情所以没处理。
若是沈瑞下去文登县,直面这件事,便不好不理会了。
沈瑞却道:“顺子那边还得了些消息,王家,与海上,怕也有些勾连。”
文登也是个走私猖獗的地方,不少大户虽不置船下海,却收海上来的东西,坐地销赃。
“便是现在不是处置的时候,也总要看个明白。”
沈瑞又道,“我原就想一到任上,就先将下头几个州县都走遍了,对地方情况也作个简单了解,日后施政也好更有针对性。”
“只是诸事缠身,只最初打招远、黄县来,又去栖霞看了看,别处还未走过。
“这次若一路东行,看看福山、宁海州、文登,调头往西再到莱阳,也算是走全了。正能在大冷之前回蓬莱。”
陈师爷沉吟道:“这时节倒是恰好的,今年夏税、秋税也都免了,自留赈灾,秋收也能更从容些。”
又说起,“沈大人迁了左参政,想来,那些镇日琢磨生事的也能安分些。”
沈瑞点了点头。沈理能留在山东再好不过,而今的山东,也算得是清净。若要没那些藩王就更好了。
因接口道:“皇上这般看重山东,我也只有竭尽所能以报皇恩了。”
陈师爷想到先前皇上将沈瑾调去户部山东清吏司,日后肯定是要为登州大开方便之门的,便点头称是,也不再对沈瑞的出行提出异议。
“原没想到小沈状元能去了户部。”陈师爷感慨了一句,又摇头笑道:“也没想着大公子能去了四夷馆。”
他原是杨廷和身边幕僚,叫杨慎为大公子习惯了。
沈瑞也叹道:“我也没想到舅兄能去四夷馆。不过,舅兄做学问也是极好的。”
不止是他们俩,满朝文武谁也没想到杨慎去四夷馆。
虽说四夷馆是李东阳主持,杨慎乃是李东阳的弟子,称得上是“弟子服其劳”,但杨慎是杨廷和的长子,又是真材实料考出来的状元,合该是被重点培养,委以重任的。
目前的四夷馆,可不是为着同西洋做买卖设的,沈瑞自然也不会自恋的以为小皇帝把杨慎弄进去也是为了他好,为了开海。
李东阳既让陕西云南镇巡等官访取精晓鞑靼、西番、高昌、西天、百夷言语文字与汉字之人,自是意在蒙古了。
这几年山陕边关也不太平。
沈瑞暗自揣度着,是不是也有要培养遣派细作的缘故。
杨慎做学问是极好的,沈瑞也相信,他会是一个很好的语言大师,只是,四夷馆若不单单是“外国语学院”,那杨慎性格可同特工人员差得太多了。
相较之下,沈瑞倒觉得庞天青为人机敏,办事利落,比杨慎更适合做个特工人员培训师。
虽教细作,但只是在京做个教师,又不是去前线,安全得紧。这个位置又重要得紧,想来淳安大长公主府不会拦着。
而蔡家人又掌握着不少军事力量,大长公主又得皇帝信任,对于庞天青接管那些密探机构也是极大助益。
沈瑞起了念头,便打算回去修书一封给岳丈杨廷和,看看这事可行与否。
回了内宅,沈瑞向徐氏禀明了想往文登去,怕要两三个月方回来。
徐氏含笑应道:“你只管去便是,不用惦着家中。”
又指着杨恬道:“丛兰大人原是你上峰,既去文登不好不拜访丛家。丛家老大人、老夫人皆在,你将恬儿带上,让她去与老夫人请安,代我问候老夫人,尽了礼数。”
杨恬忙道:“我自是要在家里侍奉母亲的。”
徐氏笑道:“家里人多着,哪里还要特特留下你。你且去吧,这阵子也忙得紧,该松散松散。”
沈瑞揣度着,徐氏虽没有催促过他们子嗣的事,但不可能不关心,想来这也是不想让他们小夫妻才相聚又分离。他有心带杨恬四处走走,便也笑替杨恬应下。
徐氏又道要往京里送回信,让沈瑞走前安排下人。
“你理六嫂子,操心小林哥的婚事,想求京中各家亲戚帮着寻寻可有合适的人家。”徐氏道。
却是先前因碍着刘瑾,无人敢同谢氏打听沈林的婚事。
而这次在刘瑾打压刘谢旧人时,沈理还能屹立不倒,倒让不少人动了心思。如今便也有媒人上门了。
谢氏原就没打算在山东这边寻儿媳妇,这帮官家夫人的作态更让人齿冷。
因此她便紧着往登州来信,想央磨徐氏乃至杨恬继母杨夫人在京中为她儿子寻个得力的亲家,最好是趁着朝中看好沈理这档口,迅速将儿媳定下来。
沈瑞不由皱眉,瞧着屋里没人,低声道:“母亲,关起门来我说句不太妥当的话,理六嫂子这等人,就是给她找个公主,她还得嫌弃公主不能继承皇位!还是莫要管她儿子的事罢,别再闹枚姐儿婚事那一出。”
徐氏听了公主皇位等语唬了一跳,拍他道:“又浑说!”
末了听完,又叹气道:“谢阁老先是状元,后是阁老,她自小风光,又嫁了状元郎,难免带了些骄娇二气。如今,也已是改了许多了。便不冲她,也要冲理哥儿、冲小林哥不是。”
沈瑞也叹了口气,他自然也是盼着小林哥有得力妻族的,便也不好说什么了。
这边说妥了,沈瑞牵着杨恬出来回自家院子。
摩挲着她的小手,因低声叹道:“理六嫂子这事儿,也让你为难了。”
虽说俞氏与杨恬如今似亲母女般亲近,但,到底不是亲母女。
杨恬心下一暖,低声笑道:“不为难。母亲亲自写信呢。而且……”
她顿了顿,声音更低几分:“你也知六嫂子的性子,与其让她自家找亲事,还不若咱们帮着找了。”
沈瑞一愣,随即笑道:“正是这个道理,是我想左了。还是夫人聪颖。”
杨恬白了他一眼,啐道:“又取笑我。”便也打趣他道:“知府大人日理万机,哪里理会得些许后宅小事。”
说话间进了东院正房,沈瑞见一旁几上白絮琉璃盘子摆着几枚红蛋,红白相称倒是好看,不由多打量了一眼。
杨恬见了,道:“那个善编筐篓的工坊管事家得了个七斤的大胖小子,送了一篮子喜蛋去府衙,小于师爷打发人与我送来,恰赶上戚家嫂子等几位过来,都说讨个喜气,便分了她们去。”
她口中戚家嫂子便是戚景通妻子张氏。
戚景通与沈瑞一般,都是嗣子,又都是膝下无子。
过继嗣子便是为了香火,因此作为嗣子的妻子,张氏与杨恬的压力要远大于寻常人家无子妇人。
两人因境况相同,不免有些同病相怜,又都是恬静性子,因此关系处得颇近。
沈瑞见杨恬望着喜蛋的怅然神情,不由心下暗叹。
便揽着她开解道:“先前不都与你说开了么。不想那么多,都交给老天爷安排,老天爷赐我们个孩子,我们便欢喜接着;若终是无缘,日后还有四哥儿,还有小楠哥,总少不得咱们的供奉便是。”
杨恬低低应了一声,并没有言语。
沈瑞也知子嗣也始终是杨恬的心结,便是怎样开导,也不可能真正让她释怀。
也不指望一朝一夕就令她改变,便笑着打岔道:“这两日你可要忙了,打点咱们两个人的行李,现下是热,没准儿路上就入秋了,厚衣裳也带着些。”
杨恬便也跟着笑道:“我的知府大老爷,难道会叫你冻着!”
却又不免迟疑道:“我是当留下来侍奉母亲的。”
沈瑞道:“不过去两三月罢了,母亲都发话了,你便随我去吧。且丛家,我们确实是要好好拜会的。且我也想见一见沿海诸卫所的指挥使、指挥佥事,你们女眷走动,更妥当些。”
杨恬点头应下,又笑道:“你原还说带我游这儿玩那儿,这几个月了,就只坐了一回海船上海岛。”
沈瑞连连作揖道:“夫人恕罪,夫人恕罪,小生这趟就好生补偿夫人……”
山东登州府,文登县
文登县多温泉,县城东北处更有一镇在宋时就有温水镇之名,元时改为温泉镇至今。
因多泉眼,富贵人家多来建庄子,更设有巡检司,且离威海卫、成山卫都不远,遂成一处极繁华的所在。
自来这样繁华之地便少不了青楼楚馆。
这边的青楼东家又格外有头脑,也仿照富贵人家庄园样式将楼子盖在了泉眼边,更推出了些龙女戏水的节目,更受人追捧。
此处便渐渐形成特殊的脂粉区,甚至许多外地富贵闲人慕名前来,竟比文登县城更热闹几分。
这边最有名的青楼名唤醉香阁,新近调教出十二位姑娘来,皆是以花为名,春兰秋菊各有风情,排下来更好是一年十二个月,遂起个诨名唤作十二花仙,一时名声大噪,客似云来。
这一日,恰是十二位姑娘一起献舞,但见彩带翻飞,客人如痴如醉,打赏声不断。
一旁独属于醉香阁头牌姑娘金玉珠的小楼上,开着半扇窗,一个娇媚姑娘伏在窗框上,歪头看着那边的喧嚣,手里轻轻摇晃着扇子,像在驱赶蚊蝇,一副百无聊赖的模样。
但见她一张团团脸,薄施粉黛,额间朱红花钿,看着极是甜美娇憨,却并非是金玉珠,而是那金宝珠。
那正主玉珠姑娘正在那边竹榻上歪着,与对面几个草莽汉子说着话。
案几旁,三个小丫鬟铺开纸,运笔如飞,将他们提到的东西与价钱一一记录下来。
少一时这几位走了,那玉珠姑娘刚停下来喝了口茶润润嗓子,外面鸨母又探头探脑进来,堆笑道是某某爷来了。
玉珠姑娘翻了个白眼,话也懒得说,只招招手,那鸨母会意,知道又是一注赏钱到手了,便欢天喜地出去唤人了。
很快又进来三两位,都是熟面孔,没有寒暄,张口便是报东西报价。
最近这般情形时常出现,盖因南边儿海上立规矩的九头蛟分崩离析,规矩一坏,各路妖魔鬼怪便都跑出来打劫了。
初时还是闽浙一带,如今已是江苏乃至山东青州府南部都有大小海寇出没。
因海商多是走私买卖,便是在海上遇袭,也不敢回来报官报官了没准儿贼没被抓,自家先被问罪了。
况且报官也没用。
这些个海寇吸取了巨鲨帮的教训,通常只纵横海上打劫船只,基本不会上岸抢掠的。
沿海卫所多是守土,便是王守仁的水师,也不会远赴海上剿匪。
无人遏制,海寇越发猖獗。
然海寇劫掠容易,销赃却不容易,还是要调头来找坐地户的。
东西是卖到越远的地方越安全,青楼楚馆又是有钱人的聚集之地,故而玉珠姑娘这个中间人近来生意十分火爆。
好容易又送走两拨人,玉珠姑娘打发几个小丫鬟歇着去了,走到窗边的身边,推了一把宝珠道:“给我累成这样,你竟也不帮帮我。”
宝珠拿扇子掩口打了个哈欠,道:“我又不懂这些,若记乱了,你叫我赔银子可怎生是好。”
玉珠狠狠一戳她额角,啐道:“你不是要上岸?没些个本事,怎么上岸!”
宝珠一甩头,撇嘴道:“没本事我早被扔乱葬岗喂野狗了,还能被派到你这儿来。”
顿了顿,又道:“你也别抻着了,便你不想上岸,多一个后台也总是好的。你这一行,不就做的路子买卖么。
“大人都进了宁海州了,说话间顺子爷就该先到了。大人或许好说话,顺子爷可是个蛇信子,你再瞒他不过的。”
玉珠又啐她道:“糊涂!手里不捏着些东西,如何卖得好价钱?这会儿就全抖落开了,回头没得可卖了,还不被人一脚踢开?”
宝珠却去摸她的脸,嬉笑道:“姐姐就凭这张脸,这一支箫,便没人舍得将你丢开手呐。”
玉珠反掐她脸道:“你当我是好糊弄的?你这张脸、你这手琴又差到哪儿去了?还不是凭着挖空了琉璃作坊才站住脚?”
宝珠听罢,也不玩闹了,摊了摊手,叹了口气。
玉珠又是嗤了一声,道:“叹什么气,现下这样不是更好?”
她们这行当,通常是两条路。
要么在欢场沉浮一辈子,年老色衰时买几个小姑娘调教着,当个鸨母。
要么从良,寻个人嫁了
小门小户的她们瞧不上,也养她们不起,没准哪一日穷了再把她们卖了。
理想的就是寻个高门大户,或是富贵人家,正经做个妾室,从此终身有靠。
金胭脂一直是做着两手准备的,玉珠宝珠就是她从一个鸨母手上买来的,认作妹妹,却一直调教着迎来送往的诸事。
另一边她也在努力往第二条路上走,无论最开始靠上九头蛟的龙头孟弘通,还是后来想跟秦耀、如今跟了张,都是极力想从良。
玉珠从胭脂身边离开自立门户,本也是想效仿她走她的老路。
到了文登后,搭上了靖海卫的指挥使冯佑,金玉珠眼前的路就开阔了。
因跟着胭脂,她原也认识些海上的人,再通过冯佑的路子,给人牵线销赃拿好处,便也攒下不菲的身价。
冯家门她是进不得了,至多是个外室。
且冯佑虽此时是指挥使,但谁知道多暂能调走呢。
等她搭上了外戚王家,就踏实多了。
王家是不会走的,地方上也无人敢惹这样的外戚人家。
她想着背靠王家,便是不嫁,自开个青楼,当个省心省力的东家也是好的。
直到宝珠来到她面前,给她带来了一条全新的路。
“我有本事有手段,在大人手下当个女管事绰绰有余。大人仁义,从不亏待手下人,也许了我了,与我寻个得力的夫婿,正经做个太太奶奶去。
“他日便是我说是寡妇再嫁,坐产招夫,有大人做靠山,也是不怕的。总好过一辈子在这臭泥里陪酒卖笑。”
要说玉珠为此就动心了,也不尽然。
但玉珠最大的优点就是,识时务。
在人家手掌心里,她不应又岂会有好果子吃?
她所能做的,就是尽可能捏着些有用的消息,将自家卖个好价钱罢了。
两人沉默以对半晌,门外忽然传来鸨母焦急的叫嚷声。
“这位爷,这位爷!姑娘歇着呢,容我通传一声啊!哎哎,你再往里闯,我可不客气了,叫人打了你出去!”
屋内两人对视一眼,都皱了眉头。
这种硬闯的事在青楼里太常见了,鸨母若是处理得了,早就叫打手将人打出去了。
能这样大呼小叫的,便是根本惹不起的硬茬子,知会里头姑娘小心罢了。
宝珠立时机警的蹿到衣柜边,取了个家什在手中,藏在身后。
很快大门便被人踹开了,一个高壮的刀疤脸汉子闯了进来,回头冲鸨母大吼一声“滚”,声若洪钟,面目狰狞可怖,气势骇人。
玉珠却在听到这一声后松懈下来,挥手让鸨母退出去,又打发了小丫鬟看着外头,方慢悠悠坐下来,敲着桌上残席,问来人道:“怎的弄了这副鬼样子来,谁认得出!吃了吗?可要叫人换了酒菜来?”
那汉子摸了摸脸上粘着的狰狞刀疤,嘿然一笑,道:“就是让人认不出才好。”说着又警惕的看向宝珠。
听玉珠道是自己人不用疑心,那汉子方摆手继续道:“吃什么,哪儿有心思吃了。有个大买卖,俺只觉得不踏实,来与你说道说道,许能卖给冯指挥使,叫他立个功。”
玉珠翻了翻眼睛,讥讽道:“你还有能让冯指挥立功的事儿呢?不是要平了你对头的山寨吧!”
那汉子吐了口痰在地上,待要骂她两句,却又生生忍住,道:“前次俺与你说巨鲨想要些粮食和火油……”
“我也与你说了,做梦去吧!”玉珠不耐烦道。“朝廷是一心要剿了巨鲨帮的,他们的生意我不接。”
那汉子嘿了一声,道:“如今,可不用你了,有人肯出这粮食和火油,让巨鲨作寻常上岸劫掠,了结一个人性命,另外还有酬劳。”
玉珠奇道:“想杀人何必用巨鲨?这多麻烦!难道巨鲨是好打发的?没准儿出钱的也被一勺烩了呢。”
那汉子立刻嘲讽道:“你见天的说这个蠢那个笨,今儿也有你这聪明脑瓜猜不到?当然是……”
然而他的话戛然而止,又愤怒又惊恐的瞪着对面。
玉珠一呆,下意识回头一看,只见不知何时宝珠手中已持上一把小巧的短弩,正对着那汉子脑袋。
弩箭尖端在烛火下闪着幽兰的光,竟像是淬了毒的。
宝珠扯了扯嘴角,露出个甜美的笑来,轻启朱唇,道:“当然是要杀的人来头太大了,若寻常山贼杀了,地方上必要挖地三尺也要寻出凶手来,没准儿就把幕后人也牵扯出来了。故此才想做成个海寇上岸劫掠杀人的假象。”
“那位的师父就曾率军围剿过巨鲨帮,而那位身边,还有一个与巨鲨帮有仇的人,出了事推说是海寇寻仇也能圆上。”
“你想卖这个消息给冯佑,想让冯佑去搭救。因先前有人救过那位,已得了实实在在的好处,冯佑必会动心。
“何况巨鲨如今连粮食和火油都见底儿了,只怕也支撑不了多久,冯佑灭了巨鲨轻而易举,更能向朝廷邀功,他自然会去。”
那汉子像看怪物一样看着眼前千娇百媚的女子,强挤出个笑来,道:“姑奶奶……真是半仙儿……不,不,真是神仙,整个儿的神仙……掐算得半点儿不错。姑奶奶,您手可稳些……”
宝珠声音骤然转冷,道:“那就说吧,是谁敢在太岁头上动土?你老实全讲出来,姑奶奶的手自然就稳当。若有一句不实,嘿,这弩箭上的毒,姑奶奶可是没有解药的。”
第六百六十六章 向海而生(七)
“……且说那八月十五,正值中秋佳节,阖家团圆之日,谁家不是摆上桌酒,一家子和和美美吃上顿饭?
当时知府大人下来巡察,恰正在文登,行至赤山镇,巡检司老爷们自然要设宴相待。UU小说www.uu234.cc
就说这知府大人待文登的好,现下诸位都是见了的,其实早在大人来文登当日,可就指着各处了说如何改、如何添了。
如今再看,不论是修路搭桥、开山种田,还是设作坊立织厂、养鸡鸭养鱼虾,就没有一句不应验的!
这是将文登同府城一般看待了!瞧着文登兴旺起来,大家伙儿如何不感念知府大人?!
巡检司老爷们真心诚意的摆酒想请知府大人与夫人一处过节赏月,这县里上上下下的老爷们哪有不赶来作陪的?!
便是威海卫、成山卫、靖海卫的指挥使、指挥佥事、千户百户老爷们也都来了。
且说这端得是热闹,那温泉镇顶顶有名醉香阁的十二花仙齐齐来献舞,赤山镇的堂馆又岂心甘,玉如意、念奴娇、百媚娘、碧牡丹几位大家也是拿出看家的手艺来,一时群芳争艳……”
文登县县城最大的馆子聚福元里,一位说书先生正在台上口沫横飞,先还说得正经,歌功颂德,没两句就转到了百姓喜闻乐见的当红姑娘们争奇斗艳上。
一时还合着身后小徒弟的弦索,张口唱了两段香艳唱词。
没到春耕忙时,往这边来听书消磨时光的闲人颇多,一个子儿一碗粗茶,白听一天的书,再没比这更美的事儿了。
而市井乡民听得就是这个调调,立时就有人起哄有人怪叫,又有满撒手的丢出铜板来喊着打赏的,更加热闹几分。
说书先生这边谢了赏,又唱了一段艳词,转而说起宴席上的菜肴来。
“……每桌前冬春饼子四盒,夏秋果四碗,菜碟四个,大烩肉菜九碗,小烩肉菜五碗,面饭两道,米饭两道……那是胶汁冷凝水晶蹄、红糟烹制鹅胗掌、滋肾益气鸽子雏、味美鲜香螃蟹膏……”
菜名一溜的背下来,都不倒气儿的,好生利落的嘴皮子,登时又引起一片掌声喝彩,铜板作响打赏不断。
这楼子里一二楼是散台,三楼则是一排包间,皆是窗户冲着戏台开着,供里头人观赏说书等节目。
天字号那间最大的雅间里,一个黑面皮的汉子拉着脸,敲着桌子,不耐烦道:“好生嗦!忒也讨人厌!”
他身后立时就有两个劲装青年站起来就要往外走,似是要抓人的模样。
不过到底没出就被拦了回来。
那拦人的汉子生得膀大腰圆一副悍勇模样,然却是躬着身一脸讨好,陪笑道:“他们下九流的营生,卖的就是这副嘴皮子,全指着这花活儿赚两俩大子儿赏钱。几位爷多多海涵,海涵!”
那黑脸汉子冷哼一声,回头去瞧主位上的老翁。
那老翁须发皆白,满脸褶皱,双手拢在袖中,怀里还抱着根龙头拐,活脱个棺材瓤子。
此时双目微阖,像是因老迈而精神不济昏沉沉睡过去了一样。
那黑脸汉子盯了许久,见那老翁眼皮也没掀一下,终是哼了一声,摆了摆手让两个青年退回去,又耐下性子去听。
此时那说书人已将一场酒宴用的什么碗筷都统统形容了一遍。
听众也有人催促起来,这才口风一转,道:“这诸位大人聚在一处赴宴,各家也都关起门来热闹过节,却叫那贼子觑着了作恶的时机。”
“诸位道那是谁?便是那在苏州一带海面上赫赫有名的巨鲨帮!
那说书人便又洋洋洒洒介绍了一番这巨鲨帮,将知府大人的师父南京兵部侍郎王守仁王大人围剿巨鲨帮的前事讲了一回,倒也讲得生动有趣,将王大人讲得如诸葛武侯一般神机妙算,智计无双,听众也连连夸赞。
雅间里那黑面的汉子忍不住嗤笑一声,道:“真是捧知府臭脚,吹得没边儿了。”
那老翁依旧阖着眼,却忽然道:“蠢材。你当烧高香盼着别遇上王侍郎。”
他的声音干涸沙哑,好像从阴曹地府里冒出来的,听得人毛骨悚然。
对面的汉子听得后背发凉,脸上笑容维持得颇为艰难。
那黑面汉子倒是饶有兴致道:“当真这么厉害?难不成你交过手?”
“不曾。”那老翁幽幽道,“交过手的,不是在南京刑部大牢里,便是在阎王爷的牢里。”
那黑皮汉子登时闭了嘴垂了头。
听得那说书人道:“……那贼首施天泰早就存了报复之心,这打不过师父,就想着来欺负徒弟!一路北上来寻仇。
“却不知,这自古名师出高徒,强将手下无弱兵!
“知府大人经营登州,岂会不关注海上?早早就得了巨鲨帮北上的消息!
“原来那筵宴特特请了全文登的大小官老爷,留下卫所空城,正是知府大人的诱敌之计!
“这边喧喧闹闹请了恁多头牌姑娘造出声势来,全是为了将消息传到那海寇耳朵里去。
“那贼子果然上当,趁着二更天,宴上诸位老爷酩酊大醉之际,带着众匪寇潜上岸来,直奔宴席而去。
“一是要向知府大人寻仇,再也是想杀几位老爷,这边乱了阵脚,再挟持些大人物,他们劫掠一番后退走也更容易些。
“贼子到得楼下,正要亮家伙冲上去,忽然四下窗上、房顶上乱箭齐发,但听‘嗖嗖’声不绝,那群匪寇便有数十人中箭,是哇哇大叫抱头鼠窜。
“恰这时巷子里涌出兵卒无数,一时与匪寇战在一处……”
那说书人一抖手中扇子,掩住半张脸,另一只手隐在扇后,又演了一段口技来,只听得那箭矢破空声、伤者吃痛喊叫声、兵器相交声、人喊马嘶声乃至楼上众粉头受惊呼喊娇啼声,无不惟妙惟肖。
下面听众又是一片掌声与打赏。
连那黑面的汉子也忍不住笑了,道:“这还有些个意思,赏他五两银子。”
又笑向那老翁道:“我瞧着这厮嘴皮子不错,把他领回去给老奶奶解个闷儿吧,若能缠住老奶奶……”
那老翁骤然睁开眼睛,瞪视那黑面汉子,哪里有半分老眼昏花,竟是目光如电犀利异常。
那黑面汉子不自觉缩了缩脖子,慌忙垂下头去,半句也不敢言语。
门外忽然响起一串清脆笑声,一个娇滴滴女娘声音道:“康爷好眼力,这说书人可是花了重金请来的,本事是有的。只是这人今儿康爷却是带不走……”
对面那大汉显然松了口气,堆起笑来向众人一躬身,道:“让各位久等了,我们东家到了。”说话便拉开了雅间的门。
门外聘聘婷婷走进来个年轻妇人,粉面桃腮,容貌甚美。
她未语先笑,盈盈行个万福,口称“孟翁”、“康爷”,道是自家琐事缠身,未能及时赶来,还望两人见谅。
话说的客气,却也不卑不亢,纵使这屋里十几个劲装汉子皆是练家子打扮且面色不善,她依旧从容以对,倒是衬托的她身边的汉子紧张过度了。
那黑面康姓汉子上下打量了她一番,阴阳怪气道:“如今玉珠姑娘是了不得了,温泉镇、赤山镇、这文登县城里几十家产业都在你手里,也难怪忙了些。”
玉珠闻言笑弯了一双杏眼,玉指轻掩檀口,道:“若在旁人面前,我还敢夸耀夸耀富贵,在康爷您面前呀,这点子东西算得什么!您一条船就能换我这一条街的铺面呢。”
好似马屁拍在了马腿上,那康爷脸上更黑了分,冷冷道:“果然是不一样了,这话说得也不一样了。”
玉珠又掩口一笑,“康爷净打趣奴家。”
说着却遥遥一指楼下台上那仅凭一张口就将一场大战讲得活灵活现的说书人道:“康爷是个识货的,寻来这人可不容易,这本子写得也是极精的。这人,是知府大人看中的‘宣传大使’呢。”
康爷听得一愣,转而脸拉得更长,“奶奶的,当爷不识字就能唬爷?朝廷哪来这么个古怪官职?!”
口中这么说着,却不自觉又伸脖子去看了看。
玉珠笑道:“康爷且听下去就知道了。”
那边已经从陆战讲到了海战,却是那贼子中也不乏悍不畏死的,顶着箭雨护着贼首突出重围。
他们敢上岸,自然也是留足了后手的,海船都在浅海等着接应。
谁知道跑到海边儿的村子时,那些他们眼里如两脚羊一般任人劫掠的村民们,突然就变成了勇士,一个个拿着长棍鱼叉,呼喊着来抓贼。
众贼寇手忙脚乱的应付起来,又乱了一阵子。
那原本漆黑一片的海上忽然亮起火把来,但见火光点点,不知多少船只拦在海上,将贼船的去路给堵实了。
船上人当然不肯坐以待毙,也不是所有人都能讲义气到肯跟着贼首同生共死的,当时就有船调头往外跑。
船上也不是没个家什,什么火箭、火油罐子的纷纷往外招呼。
然那又如何能抵得上朝廷的水师装备精良!
这次简直就是李延清新式武器试练专场,几艘配备新式碗口铳、神机箭的船轮番过来演练,直到两艘最先闯过来的贼船被砸得千疮百孔,彻底沉入水中才作罢。
那边众贼船都看得胆寒,哪里还敢来试上一试,纷纷降帆投降。
岸上的人也就没了死战的心思,最终俘获施天泰在内的海寇三百余人,斩首近百人,缴获大小船只二十艘。
又由俘虏引着去了施天泰落脚的岛屿老巢,将整个巨鲨帮一举端了。
那说书人真好口齿,这一场大战讲得精彩之极,听众们也是听得入迷,听得巨鲨帮覆灭,台下掌声雷动。
雅间内黑面汉子一伙人神色各异,有人颇为不屑道:“巨鲨帮算个什么东西,赢了有甚好炫耀的……”
虽黑面汉子咳嗽了一声,像是制止他再说,但是那一伙人大抵也都是这样想的。
比起他们的势力来,什么巨鲨,不过是个小泥鳅罢了。
朝廷的新式火器虽也让他们忌惮,但大海上变数极多,也不是凭着两门碗口铳就能所向披靡了的。
听得那说书人继续道,之所以能如此顺利拿下匪寇,与军民一心也是分不开的。
那小渔村村民们拼命相助,不仅是帮了官府,也是帮了自己。
要知道这群海寇穷凶极恶,打家劫舍杀人不眨眼,若是败走而不甘心,就算不抢掠,放上几把火,也够百姓们苦恼的了。
村民们敢于站出来打跑匪寇,也是保护了自己家园。
又说知府大人知道了村民们勇敢抗击敌人,深感欣慰,把这个村子立为“模范村”,先建了朱子社仓,许多养鸭、养鱼、办作坊等好项目也都先在这边推行。
又将村中青壮组织起来,练些粗浅的功夫,配备了简单器械,没事就在沿海巡逻,以防再有海寇。
说话间小徒弟就拿上来个长柄木叉,前端只支出来两根丫杈。
说书人笑着向大家介绍了这东西,说是大人起的名字叫防爆叉,又让小徒弟拿着叉子与自己比划了两下。
台下众人瞧着说书人被小徒弟顶住,张牙舞爪怎样也够不着人,不由捧腹大笑。
那说书人却不只是为了逗乐,演完又夸了一番这防爆叉的种种好处来,又表示如今诸社都配了这东西,又有配合着用的长短棒,两人一组配合着用,这个顶住人那个就开打,便再也不怕匪盗再来,但凡社里人家,都可以去领上一根。
“平时就是拿来晾衣服也是好的,真来贼了,操起来就用!”那说书人比比划划的说,引得台下一阵哄笑声。
还有人凑趣调笑喊道:“领了领了,早领了,晾衣裳好用得紧。”
这话题刚过去,那说书人转眼又拿出一面锣来,笑道:“这可不是耍猴用的,在下技艺虽也会些个,独独这耍猴不在行。”
又是引起一阵笑声来。
那说书人又解释了来贼如何敲锣示警云云。
更鼓动起青壮报名“保卫队”,并不入军籍,平时该种地种地,该打渔打渔,农闲时集中训练一阵,管饭还发贴补,到又贼人来时,出力保卫自家村镇一亩三分地就行。
楼下热闹喧哗,说什么的都有。
楼上在那说书人拿木叉耍宝时,还有人禁不住被逗乐。
这会儿脸上却是都一点儿笑容也没有。
这一套,就是防着水匪上岸劫掠的。
虽然他们不做这种近海买卖,但是被带着看这种戏,自然不快。
那老翁忽然开腔道:“玉姑娘特特安排了我等看这出说书的戏,如今看过了,玉姑娘的戏也请摆出来吧。”
两个劲装汉子应声过去将靠戏台子那边的窗户关个严实。
玉珠身后的汉子虽面上还带着笑,但脚下已悄然踏好了方位,暗暗防备着。
玉珠却依旧巧笑嫣然,道:“也不怪孟翁急了,这眼见就入三月了,到了汛期,海上生意也该是起来的时候了。”
那孟翁实诚的点了点头,道:“玉姑娘说的不错。老夫正是为此事而来。姑娘既是收了登州这几条出货的线儿,便也只能找姑娘来搭线了。”
八月十五一役,对于百姓来说,是朝廷剿灭了一伙海寇,从此更太平了几分。对于卫所则意味着赏银与升迁。而对于文登地方豪强势力而言,却是一场大洗牌。
这伙海寇牵出了一直做销赃生意的王家,而这条线上还拴着山东的几家王府。
联系巨鲨帮的是王家,意欲借劫掠杀死沈瑞的命令则出自德王府。
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清丈田地确实触动了这些藩王、地方大族的利益,想下狠手杀了沈瑞倒也合情合理。
然追查下去,巨鲨帮却又和当初的太湖水寇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背后影影绰绰有着宁王的影子。
若王家只是一个寻常无子女太妃的娘家,随便也就料理了,但牵连着山东几乎所有藩王,这件事便不能轻易处置了。
于是,八月底,文登凡与海上有些联系的人家都被清理了一遍,以各种罪名抓走了不少子弟,罚没了不少银子。
这些人家却还要千恩万谢的若直接定罪为通匪,这匪又是妄图劫杀知府大人的,那不说株连九族,起码抄家是妥妥的。
如今保下了一家老小的性命,子弟也没流放,多半判的是当地“劳动改造”,半数家产也保住了,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这些人家懂事的更是早早的表示全力支持建朱子社仓、积善堂,清丈田亩更是全力配合。
唯独王家,没有人动。
不是因着他家外戚特殊,而是,官府表示,是王家检举揭发了当地许不法之事。
同是销赃的大户,无不咬牙切齿痛恨王家。
也不是没有那气不过的想报复,找几个泼皮无赖去王家闹一闹,奈何王家门外竟恁多卫所官兵护卫,等闲人都靠近不得,便只好作罢。
众大户还都道是王家告密后怕人报复,特地调了卫所官兵来保家小周全,都是跳脚骂着。
却没有人注意到过,王家上下没有人能再踏出府门一步。
九月天气转凉后,宫中多位太妃、妃嫔、宫娥染恙,京中患风寒的人家也不少,一时药材腾贵,而十月中,传来宪庙敬妃王氏薨逝的消息。
听闻太皇太后请皇上荫封敬妃的侄子一个百户的职衔,皇上自然准了。
且念在王家在剿匪一事上立功,还特别给了这个侄子一个实缺,让他往浙江某地去上任。
这就更坐实王家告密了。
至于王家变卖田产举家搬走的举动,被当地人解读为王家失了宫里的太妃,害怕其他人家报复,才特地搬走避难的。
至于王家走后音信全无,根本没有人关注过。
大约这个冬天太过寒冷,十一月底,德王的第三子,成化十七年封了济宁郡王的朱也是因风寒袭肺断送了性命。
这位济宁郡王曾先后有五子,奈何没一个站住的,尽皆夭折。
众人原以为以德王的性格,必然会上折子求皇上许他择一孙子入嗣济宁郡王一支好继承爵位。
结果德王府却没半点动静,眼睁睁看着济宁郡王因绝后而封除,御赐的产业田亩统统收回,郡王妃及内眷徙济南依附德王府过活。
皇上似为了抚慰德王的丧子之痛,召回了张,只处置了侵吞民田案里恶意投献之人,也不继续清丈下去了。
德王府也像回过神来一样,在年节时将所欠田亩税银统统缴了。
山东其他藩王也似乎皆以德王府马首是瞻,德王府不蹦了,他们也都纷纷蔫了下来。
绝大多数朝臣及百姓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还道德王这白发人送黑发人伤心之后顿悟了。
却不知,通匪若是上升成通倭,便是藩王也一样保不住封国。
至此,整个登州的海寇销赃线被彻底的斩断。
销赃是断了线,海上的消息并没有断,便是不销赃,亦有一些寻常的走私买卖在里头。毕竟还不曾全面开海。
王家低价变卖的铺子产业,被立了女户的金玉珠姑娘买去了,醉香阁等几家暗地里做销赃买卖的楼馆也都易了主,归在了她名下。
这次的事情玉珠也立了头功,田顺收拢来的本地蛇信子、江湖好手尽数划归给她调拨。
因此如今的玉珠姑娘再也不是那小小的青楼头牌,俨然是登州一带蛇信子的总头目了。
诸多消息汇集到她手上,再分门别类料理好,通过八仙的站点传递到沈瑞那边,沈瑞那边有专人处理。
故此今天这伙人才会找上玉珠。
玉珠如今底气足,又算准了甭管谁,只要想谋日后海上的生意,就不敢与她使强硬手段这边撕破脸,因此有恃无恐,才这般镇定从容。
听得那孟翁这般说,便笑道:“这般说却是抬举我了,这也要看孟翁想要做什么样的买卖了。我这肩膀窄的很,可不敢担重担,再耽误了孟翁的大事儿。”
那孟翁淡淡道:“不过是让玉姑娘牵个线,老夫想见见玉姑娘的东家,商量海上的生意。”
玉珠眉梢一挑,带出几分妩媚颜色,笑道:“才说孟翁抬举了我,这会儿又瞧我不起了,难道我这些年的缠头还盘不下两间铺面?孟翁忒也小看人!我便是这铺子的东家。”
口中这般说,心下却盘算着对方的身份。
对方是搭着以前蛇信子的线找上自己的,是海寇无疑。只如今海上乱得紧,自立门户的也多,这伙人胡编乱造个身份也没人当真。
海寇里敢直接说要找她背后靠山的还真没有过,不晓得他们到底是什么来路,又所谋何事。
那孟翁瞥了玉珠一眼,道:“玉姑娘委实是肩膀窄,担不了太重的担子,所以才要找大东家问上一问。”说话间挥了挥手。
那黑面汉子站了起来,走到玉珠身边,用身形挡住玉珠身后人的视线,掌心一翻,手中一块小小的黑漆木牌。
木牌虽小,其上所刻纹路却真真切切,乃是一团祥云之中露出九只狰狞蛟首。
玉珠登时变了脸色。
这图样她最是熟悉,早在她入蛇信子这一行之前,就熟悉了。
当时,她大姐金胭脂正同九头蛟的大龙头孟弘通纠缠不清。
她登时站了起来,想说请移步说话,却很快改变了主意,回头吩咐道:“二奎,外面守着,两边儿的雅间清了,今儿咱们店里请了。”
身后随从领命而去,待听得左右一阵子喧闹过后归于安静,门上又轻轻叩响三声。
玉珠放松了口气,脸上又堆起笑来,看向孟翁,道:“不知道是哪位龙头到了?是……哪位孟爷?九爷?小三爷?”
九头蛟里有两位姓孟的当家,一位是大当家孟弘通,一位是九当家孟聪。
九爷自然指的是孟聪,小三爷却是孟弘通的侄儿孟兆庆。
玉珠说话间再三仔细打量孟翁,想看透这位是否是易容那两位孟爷可都不是这岁数的。
若是随便打发个人来就直言想见她东家沈大人,未免太不知天高地厚了。
那孟翁苍老的声音竟无半分破绽,“你怎知就不是图大娘的人?”
玉珠苦笑道:“图大娘恨不得将我们姐妹千刀万剐了,如何还会来找我。”
“此一时彼一时。”那孟翁意味深长道。
却也并不自报家门,只道:“你们东家既想海上谋利,就绕不开九头蛟,他会有兴趣见老夫的。”
“让你们东家选地方,老夫只带一人前往。”他缓缓一指那黑面汉子,道,“老夫信他是聪明人,知道九头蛟不是巨鲨那种废物,不会做多余的布置。”
府城,沈府外书房
沈瑞摩挲着一份简陋的海图,听着田顺和玉珠汇报。
“孟弘通的两个儿子早就在先前的厮杀中亡故了,他侄子孟兆庆一直跟在他身边,大家伙儿小三爷小三爷的叫着,但并没有过继。”田顺说着,又看了眼玉珠。
当初宝珠年纪尚小,只知道长姊金胭脂为孟弘通外室,被正室所不容,这才匆忙逃走。
而略年长些的玉珠却是知道得更加清楚,一五一十讲了出来。
那图大娘只早年间得了两个儿子,后常年在海上厮杀,身子受损,已生不出孩子了。
两个儿子先后故去,图大娘就收了个年轻的帮众名唤余兴的作养子。
但孟弘通却并不想将偌大的家业交到没血缘的人手上,他一面将侄子带在身边,一面偷偷养了外室,准备再生儿子。
实际上,金胭脂只是他诸多外室中的一个罢了,也不是唯一一个有孕的。
图大娘也不傻,室算不得什么,但是若妾室的儿子接掌了孟弘通的势力,将来哪里还有她立锥之地。
遂在一个外室即将临盆时,她直接过去剖腹取子,说什么儿子还是她自己养的放心。
那外室自然横死,孩子也没活多少时日便夭折。
这样血淋淋的场面,这样的女魔头,哪个外室还敢不要命的留在孟弘通身边。
金胭脂这样的聪明人更是麻溜的卷包跑了。门子里还会缺了落胎药?金胭脂又是有孕也不久,顺利的将孩子打了。
后来孟弘通也确实派人找过金胭脂,只不过更在乎的是他的儿子。
金胭脂心知孩子没了便没了护身符,海寇一怒起来哪里还有她命在,方才要躲进大户人家内宅,想着海寇或许会与商贾有来往,但总不会摸到寻常读书人家后宅里来。
直到孟弘通死了,料想图大娘也不会闲得没事儿干找外室庶子来给自家添堵,她这才放心大胆的又出来做她的头牌,也好再钓个能托付终身的良人。
“如今孟弘通死了,孟兆庆早有了根基,想接掌孟弘通的势力,继续做这个大龙头。图大娘则是想扶养子上位。”田顺顿了顿,方道,“还有消息说,那余兴并不是图大娘的养子,而是图大娘的姘头。”
其实无论侄子还是养子要继承孟弘通的船队,都与其他当家不相干。
但他们还想当大龙头,那就惹着大家了。
孟弘通虽被众当家奉为大龙头,却没人会将他当帝王一样看待的,可没有什么父死子继太子爷登基那一套。
孟兆庆又不是那般枭雄人物,几个当家当然不服。
至于图大娘和她的所谓养子,大家就更不服了。
本身就不是铁板一块,寻常矛盾就不少,这会儿更是想法各异,有想灭了图大娘母子与孟兆庆自己当龙头的,亦有想要一拍两散,自家出去支起帮派来的。
图大娘原就是个极为强势霸道的性子,九头蛟雄霸海上又是金山银海滚滚而来,她说什么也不会放弃大龙头位置。
她亦心狠手辣,在众当家蠢蠢欲动时,突然出手,杀了势力最小的七当家。
原是想震慑诸人。
不想却是点着了炸药桶,引发了九头蛟内部大混战。
“打了这么久,他们自己损耗也是不小,各方都吊着一口气,看谁先咽气呢。”田顺道,“按理说海上消息是有延迟的,但小的琢磨着,只怕还没打出个结果来。此人来的时机……”
沈瑞敲着那舆图,漫不经心道:“那便会一会他,得选个光明正大的地方,免得有人攀咬说不清楚。”
田顺连忙应下,表示会去安排妥当。
未几,沈瑞便在云鹤楼顶楼最大的包房里见着了那位孟翁。
孟翁确实只带了那黑脸汉子康爷一人来的,沈瑞这边,也只他与长寿两个。
一进门,那康爷神色就有些怪异,不住的打量沈瑞与长寿两个。
沈瑞想他是见自己这方人少,觉得托大了,保不齐还在掂量长寿的功夫呢。
沈瑞当然不会以身涉险,不说他与长寿功夫都不错,他身上还备了连发弩,楼下更设有伏兵。
可惜了这时候未改良的火铳用起来十分不便,不然他揣上两把就更妥了。
当然,他也不会抓了这两人。
莫说不知道是不是只是小喽,就算是个当家,在这儿了结了两人对于登州也无甚直接好处,反倒是他日九头蛟报复起来劫掠登州沿海,倒霉的还是登州百姓和他沈瑞。
没有虚伪寒暄,彼此拱拱手算是见过,孟翁坐下第一句便是问:“这里说话可安全?”
沈瑞一哂,悠然道:“这一层和楼下一层都清了,梁上也找人敲过了,没人。”
孟翁点了点头,道:“请大人叫上两盆热水、一斤白醋来。”
声音虽也不年轻了,却远没有皮相表现出来的那样苍老。
沈瑞不由莞尔,道:“孟翁这是要与本府坦诚相见,准备真面目示人了?”
孟翁回答得却让人有些摸不到头脑:“原本不知道怎样让大人信了老夫,还想了许多旧事,如今却是简单了,只要卸了这劳什子便是。”
沈瑞虽莫名其妙,却仍叫长寿喊了小二送了东西上来。
那孟翁掏了几包粉末搅合进水里,又兑了醋,康爷在旁边递了帕子服侍,却又忍不住嘀咕道:“这胶废了可没得寻去,怎生回去呢?尤其……尤其……”
孟翁则打断他道:“回去行船总要半个月,足养得出一脸胡子了。”
那康爷只好悻悻闭嘴。
沈瑞坐在一旁饶有兴致的看着那孟翁卸妆,心里还想着前世看的那些书上人皮面具什么的东西,不过看着孟翁手里的可不像,更像是特效化妆。
待到洗净脸的孟翁面向沈瑞时,沈瑞终于理解了先前他说的只需要卸了这劳什子便行的话。
连一向稳重的长寿也惊讶的张大了嘴。
这孟翁,真实年纪当在五旬左右,而面相……这面相……
瞧着就像是年老版的沈瑞一般。
望着瞠目结舌的沈瑞,孟翁一笑,道:“这也是我没料到的你会如此肖似你娘,还在愁你娘身上也没甚个胎记可作证。”
沈瑞的眉头就紧紧拧到了一起。
天下之大,长相相似的人其实不在少数,前世看的那些所谓撞脸明星的事还少吗。
就听得那孟翁道:“我名孟聪,你母亲原叫孟敏。孟敏不是你那外祖孙梦生的亲闺女,却是我的亲妹子。”
自家身世根本不是什么机密,随便往松江一打听就会知道。
若这人今日发觉与自己肖像,就满口胡言相欺……
却不料那孟聪又道:“不过,孙梦生与你亲戚也不算远,从前是堂伯祖父,如今你过继到了他们这房,就是亲伯祖父了。”
沈瑞骤然瞪圆了眼,二房二太爷?!
第六百六十七章 向海图强(上)
“我爹和孟弘通他爹孟匡是一个村出来的,出了五服,但进一个祠堂拜一个祖宗。www.uu234.cc”
孟聪抿了一口茶水,慢慢讲起昔年旧事来。
“那时候真倭还比现在更多些,也更狠些。孟匡的船队还不大,他读过几天书,比旁人强些,做了头目,就带着大伙儿跟着倭寇后面捡漏子。
“倭人船破,一艘船大的也就百来人,小舢板十几人也敢漂洋过海,带不了多少粮食水,所以上岸就下狠手杀光了人,好安心填饱肚子再翻值钱东西。
“有时候人杀了,值钱东西找着了,却因着船上没地方带不走。
“那就便宜了像孟匡我爹他们这种人。他们也有个诨名,叫捡螺。
“我爹就是那时候捡着义父的。当时义父伤得不算重,就是顺河飘出去老远,在水里泡久了,几处伤口都有溃烂。
“捡螺的眼睛都贼着呢,义父那一身衣裳就不是寻常百姓能穿得起的,便都觉得是捡着个富贵人家公子哥儿的肉票,想着找着这户人家能弄出不少银子来,所以在医治义父时好歹也算尽心。
“结果义父愣是牙齿咬得死紧,一个字家里的事也不肯说,反倒因为这事儿受了刑。
“人是我爹救的,我爹见义父年纪不大却能扛着打,是条好汉,就保了义父下来,同孟匡说义父识字,能写会算,嘴巴又这么严,可以入伙算个账。
“孟匡自己识字,晓得这能写会算的好处,也就应了。
“还是多年之后,我才知道,义父当时扛着,就是怕这群人找上门去,再被有心人污蔑他家通匪甚至通倭,那样都不只是给一家子人招祸,甚至全族都会面临灭顶之灾。”
孟聪喟叹一声,看了看沈瑞肖似妹妹的面容,道:“这也是我不敢去找你娘的原因,我也只在她出嫁前见过她两面。之后我亦不敢派人去盯着松江诸事,生怕走路半点风声给她惹上麻烦。不想……”
他脸上腾起了怒容,但似乎是碍于沈瑞的面子,不好说沈源的不是。
终还是没忍住,骂了一句,“沈家四房真是一窝子的白眼狼。”
他深吸了口气,又掉回头去讲旧事。
孙太爷,或者说,二太爷是无奈上了贼船。
当时二太爷就算想回家也是回不去了的,当时倭寇为祸松江,大家恨之入骨。
二太爷在倭寇手里活了下来,又是匪盗所救,他说自己是清白的,哪里会有人信。他是生怕回去带累了全族的。
如同孟聪所说,二太爷也是在没站稳脚跟之前,连打听都不敢打听家中事的,生怕露出一星半点来。
二太爷出身书香沈家,虽没有功名在身,却也是饱读诗书,家中产业不少,耳目渲染之下,对于货殖之事也并不陌生。
这群捡螺人此时并不是干那杀人放火的事,只是发死人财罢了。
二太爷跟着他们也只负责倒买倒卖,不沾血腥,便没有心理上的坎儿要克服。
二太爷有学识,也有经营天赋,几年下来,为孟匡一伙儿积累了不少财富。
漂泊海上,他与孟聪之父孟元结为异姓兄弟,也曾娶过渔家女及帮众姑娘为妻,只是不知是不是身子受创的缘故,发妻与续弦始终未能替他添丁进口。
二太爷一直十分疼爱孟聪,作了孟聪的义父兼启蒙师父。
孟匡是个颇有野心的人,借着二太爷赚来的财富一点点扩大船队,扩张势力。
在一次与另一帮派火拼而引来官兵被追捕后,孟匡带着船队彻底下了海,开始做起海匪那套打劫过往船只的生意。
二太爷如何肯真个从贼,当时就与义兄孟元表明了不愿做伤天害理的营生。
他说孟元的救命之恩他定会报答,但是对于孟匡的“收留”,这些年自家为船队赚出来的银子也足够偿还作为“肉票”的赎金了。
孟元与二太爷素来投契,更认这一个头磕在地上的生死兄弟,便偷偷放他上岸,又赠了不少金银。
而二太爷多年经营,也不是没个心腹的,将得用的干将统统留给了孟元。
二太爷上了岸改头换面去了松江,打听家里事,才知道三弟与家中决裂,已起出母亲和大哥的骨灰,只身上京去了。
他哪里还顾得上报复邵氏,登时就快马追了过去。
三太爷当时确实是受了风寒被船家撵下船,只不过二太爷不是什么船上船工,而是从后赶上来的。
二太爷与三太爷相认,好生与他治病,又亲自送他进京赶考。
三太爷果然不负期望中了进士授了官,然远离族人,立足京城官场也殊为不易,多次被人为难,也一度被对手攻讦挤出京城。
二太爷想帮兄弟,也只有用钱砸出一条人脉来。
可钱也不那么好赚,京城这地界,没个靠山,生意也做不长远,二太爷的买卖铺面就几次被人挤兑的关门大吉。
此时孟匡那边已拉了新的势力入伙,帮派已有了九头蛟的雏形。
孟元这边也是被新人排挤,找上二太爷希望能得到他帮助,并许诺虽行打劫事,但绝不伤商船上人员性命,而且若是义商,就直接放了,只劫那些为富不仁者。
二太爷在京中受了一肚子鸟气,对那些富得流油又欺压良善的商贾也没好印象,且为了扶稳三弟,确实需要大量财富,登时就与小弟暂时作别,重回海上。
他将一口气都撒在海上,又是他最熟悉的倒买倒卖营生,孟元那边打劫来的货物,在他手中总能卖出比别人高出许多的银子来。
当时跑倭国航线的海商也不少,后来二太爷与孟元一商量,干脆带着打劫来的货物卖到倭国去。
这生意越做越顺手,就专门做起这两国倒卖的生意来,在两边儿也都设了不少产业,直赚了个盆满钵满。
二太爷也特地培养不少心腹,暗中里将自己所得一份带上岸,几经辗转多次洗白后,悄没声的送去三弟那边。
用银子开路,又在京中安插人手,帮着实心的三弟打听着些小道消息,终于一步步将三太爷扶上小九卿进而大九卿的位置。
再说海上,他们这样发财,当然会惹得旁人觊觎,而孟元因为并不十分服孟匡,孟匡不仅作壁上观,甚至还在背后煽风点火。
论做买卖没人比得上孟元与二太爷,但论武力,他们并不是最强悍的。
一次劫掠冲突中,孟元的船队冷不防被别的帮派偷袭,双方好一番苦战,孟元受了重伤,船队即将覆灭时,孟匡赶了过来,杀尽那帮派,救下了孟元一应兄弟,既卖了诸兄弟的好,又让孟元实力大损。
孟元心里明白,临终前将一双早年丧母的儿女托付给结义兄弟二太爷,留下遗言希望他们做个寻常百姓,不再吃刀尖舔血这碗饭。
又叫二太爷先不要得罪孟匡,暂且忍一时之气,等待东山再起。
故此在最后成立九头蛟时,二太爷终是低头成了其中一位当家。
二太爷表现出驯服来,施展手腕,将九头蛟的生意做得极大。
财帛动人心,二太爷也是藉此取得诸当家的信任,暗中积蓄力量,想着有报复孟匡那一日。
不成想孟匡却是一场疟疾自己病死了。
其濒死时冷热交替,水米不进却呕吐不止,周身抽搐,胡言乱语,双手兀自空抓,状若厉鬼,是受尽了折磨才咽的气。、
二太爷见了这番情景,只觉天理昭彰,报应不爽,心下的怨恨已解,也没了父债子偿的心思。
他本身就对海上生活厌倦已极,又知孟匡这大龙头一死,下头各个当家必然蠢蠢欲动,便起了归隐的心思。
尤其是孟敏一年年大了,女子又不比男子,总是要早些找婆家的,二太爷就想着把他们带走。
两个人的户籍都是一早落好了的,为了安全起见并不是落在一处,此时上岸没人会联想到一起去。
二太爷算好了一切,却没算到人心,孟聪并不想上岸。
“我大小跟着我爹走船,那一套我再熟不过,后来我爹没了,义父主要打理生意上的事,管理船队的是我爹的几个老兄弟,我就跟着他们厮混,那些本事也尽数学来了。”
孟聪苦涩一笑,道:“孟匡死的时候,我们的船队是有银子有人手,我只当这是我的大好机会,也私下里和几个叔父辈的商量过。义父此时想让我舍下船队上岸,我如何能甘心。”
“义父也动了真怒,但那时候我是个愣头青,也不肯听,他老人家最终无可奈何,只好将船队和生意都交给了我,人手也都留了个齐全,只带着我妹子和三两心腹上了岸。”
“我是一心奔着大龙头去的,不想孟弘通这厮,娶了图青萍这个夜叉!
“图青萍是个能在她爹死后越过一众老兄弟将船队抓在手里的活夜叉,又狠又绝,那会儿海上就已是无人敢惹。
“孟弘通有了她助力,众人也只能灰溜溜收起心思来。”
如今说起图大娘来,孟聪仍是咬牙切齿。
孟弘通和图大娘两口子联手,九头蛟的大龙头就毫无悬念的落在他们手中,也不是没有人生了另立门户的心思,却都被他们凌厉手段震慑住了。
孟弘通远比他爹脑子更灵活,在倭国圈了块地,一边儿自家做海贸买卖,一边儿向过往商船收过路费,如此九头蛟财富越聚越多,势力越来越大,最终雄霸东海。
另一方面,孟弘通而也在不动声色的削弱其他当家的实力,尤其是如孟聪这般,曾试图争夺龙头之位的。
孟聪一度被逼得几乎要反出九头蛟若是那般必将面临八位当家的合力绞杀。
还是二太爷在江南为他筹谋,拢了茶叶、绸缎、棉布、食材、药材、香料等等诸多极为走俏的货品在手里,让孟聪掌控了这大宗货品的来源,才帮他稳住了在九头蛟中的地位。
孟聪也不愧他的名字,是极聪明的,有了二太爷的鼎力支持,他也很快摆脱困境,将船队发展壮大起来,也在倭国圈了几个海岛作为落脚点。
过了几年,他觉得稳当了,算着该是妹妹出嫁的时候了,便赶了回来,带着极多的金银细软、海外特产,大手笔准备给妹子送嫁。
却是被二太爷好生训斥。
二太爷这才将当年的旧事一一讲给孟聪听,告诫孟聪,不出现在孟敏的生活中,才是对她最大的保护。
否则稍有不慎,便是将连带孟敏在内的整个沈家乃至沈家的姻亲家族统统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孟聪也只好留下金银,悄没声的回去了。
此后,他一则是谨守着当初的承诺,不去给妹子惹麻烦,另一则也是孟弘通明理暗里与他为难,他不得不时刻警惕,并不断巩固在倭国的海岛基地,也少有回大明的时候。
“义父信守承诺,好生教养了我与妹子,将我爹的船队打理得好好的交到我手上,又费尽心思给我妹子谋个好婚事、大笔嫁妆送出了门……”
孟聪有些黯然,道:“却是我对不住他们,妹子出嫁时我不在,义父过世、妹子过世时,我都不在……”
屋里一时陷入沉寂。
良久之后,孟聪才叹道:“海上消息总是要迟些,一年半载都不出奇,我的货又多是福建过来的,松江的边儿也不敢沾,我得知妹子扔下你撒手去了,还想着带你回海上,不受那起子人鸟气!待赶到松江,方得知你后来拜了王侍郎作师父,又过继到了京中沈家二房。”
“那是义父亲兄弟那一房,我是极放心的,我们兄妹没能报答义父养育之恩,如今能为义父这一房延续香火,也算是略减了些这愧疚。”
他看着沈瑞,满眼欣慰,“我原想着,往后十年二十年的,我就让人给我抄进士名录来,总能看到你名字的。没想到你小子真出息!没用十年,就让我瞧着了名字,还是个传胪!好小子!好!好!”
孟聪连说了几个好,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然见沈瑞仅仅是淡淡的毫无激动可言的笑容,他慢慢的又收拢了表情,皱眉道:“我说了这许多,你还觉得我是个假的?”
沈瑞摇了摇头,道:“没有。”
孟聪的身份已确认无疑,今日这些旧事中许多细节,都与当年沈沧对他所讲的孙太爷之事对得上。
那些事并不为人所知,更不可能为海匪探知并编出这样一套话来。
如他与父亲沈沧猜测的那样,孙太爷果然是二太爷啊……他一时如释重负,却又不免怅然。
再看着眼前与他容貌如出一辙的老人,“舅舅”两个字,却唤不出口。
更不知道这两个字会带来什么后果。
这舅舅,几十年不曾露面,说是为了母亲安全,说是远在倭国,但偏偏挑在这样的特殊时刻,以这样敏感的身份找上门来。
若说只是认亲,呵呵,谁信?
娘亲舅大,舅舅虽是至亲,但是,不靠谱的舅舅他也不是没见过沈源的舅舅,张老舅爷不就是个专坑外甥的货?
沈瑞脑子里不自觉想到了“招安”二字。
欲得官,杀人放火受招安这大约是古代山贼水匪的一贯思路了。
书中有水泊梁山宋公明,现实里,有嘉靖朝最大的海盗头子汪直。
然招安哪里是条好出路呢?梁山一百单八将最后得善终者寥寥。
汪直受招安后被杀,此后江浙沿海十年大乱。
卷入政治斗争中的招安几乎是条不归路。
如今的朝局。沈瑞心中暗叹,按照历史轨迹,正德五年,当是刘瑾下台的时候了。
如今算着日子,该到安化王叛乱的时候了。
沈瑞曾多次写信往山陕给张永、赵弘沛,只是事涉藩王,不得不写得隐晦。
又曾吩咐在山陕完善八仙车马行、顺风标行站点的田丰要多注意各方消息。
目前却是一点儿动静也没有。
而朝中,刘瑾依旧蹦得很欢实。
他好似转型成了忠臣一般,严格推行清丈田亩,地方上的弹劾也就罢了,还一度将庆阳伯夏儒侵夺宜兴大长公主、锦衣千户王敏赐田的事摆在了御前。
奏夏儒当初赐田三百六十余顷,可垦者实二千二百二十八顷,王敏所赐田亦在其中,宜兴大长公主所请初为一千八十顷今仅有六百三十一顷。
此时,夏皇后已入宫四年,却无所出,而后宫里一直没有诞育皇嗣,也成了皇后的不是。
朝臣对皇后不满者也不在少数。
刘瑾此举让不少人暗暗称快。
而最后皇帝的判决却是偏袒了夏儒,绝大部分田地落在了夏儒手中。
而夏儒亦立刻上了请罪折子,又主动献田出来,还落了皇上一句夸张。
如此一来,更显出刘瑾不畏权贵的姿态来。
更奇的是,他开始对于行贿者不假辞色,搭理查处贪渎行为。
江西左布政使以贪滥被查后削职为民,冠带闲住。
平江伯陈熊为漕运总兵时,同宗绍兴卫指挥陈俊督运,欲以湿润官米贸银输京,陈熊许之。此事为东厂所查,直接谪平江伯陈熊并家属戍海南。
更有许多此类事情,包括辽东在内,落马的大小官员不下二十人。
此番霹雳手段,果然震慑住不少贪官。
又有奏请通盐法四事,一请免征天下户口食盐银钞、二请令巡盐御史躬亲掣验、三请禁私贩夹带、四请禁空文虚引。由此得了皇上赞许。
刘瑾在朝中的风评竟有渐渐好转趋势。
沈瑞真不知这是张彩好本事帮了刘瑾使得历史将在此处转弯,还是正因为刘瑾这些种种举措让一部分人恨其入骨,最终导致千刀万剐的结局。
总之从目前看,刘瑾,还稳得很。
而刘瑾的头号军师,张彩,又不满足于吏部尚书的位置了,开始谋划入阁。
此时无论杨廷和还是王华,都需要事事谨慎,不能让人抓住半分。
沈瑞在地方上,自然也要行事更加慎重。
“不知道您这次来,所为何事?”沈瑞也不想兜圈子,直接便发问。
孟聪愣了一下,随即朗声笑道:“这就对了,是我孟家人的性子!一家人就该直来直去,哪里用那拐七拐八的!”
随即,他脸上郑重起来,先是道:“你放心,我都怕连累了你娘,如何还会连累你。此番来,我安排得周详,不会有差池。跟我来的,都是死士,忠心没有问题,除了康阿山,也没人知道你我关系,阿山么,同我亲子一般。”
一旁始终处于听得呆滞状态的黑面汉子康阿山这才像活过来了似的,动了一动,恭恭敬敬的给沈瑞行了一礼。
孟聪这才道:“我便直说了,我虽也知道你中了进士,但没料到你得了这么大的官儿,又在登州做出这么番事业来。还是去岁中秋,你灭了巨鲨帮,消息传到海上,我才知道。”
“登州要开海,对我们可不是什么好事,这独门的生意才好做呢。不过既你是这登州的主官么……”孟聪狡黠一笑,道:“咱们甥舅就可以谈一谈买卖了。”
第六百六十八章 向海图强(下)
孟聪口口声声说着甥舅,却是一副商人口吻。www.uu234.cc
沈瑞不禁莞尔,其实这样更好,他也没刻意去反驳甥舅这个词儿,只问:“是什么样的买卖?”
“目前海上乱成这个样子,你们的商船也上不了倭国的岸,肯定都是喂鱼的命。”孟聪大喇喇道。
又遥遥一指窗外万顷碧波,“我知道你们练水师呢,但你们的水师,哼,不是我瞧不起人,就是打巨鲨也是趁其不备罢了,真下了海,还指不上什么样。”
沈瑞依旧微笑听着。
孟聪便将身子前倾,声音也压低了些,“你的人要练兵,要试试新家伙,正好,来帮我收拾了姓图的娘们和孟兆庆小崽子,日后我保登州的商船平安来往倭国和大明。落地倭国我抽两成,运走的甭管是金银还是货我都不抽。”
沈瑞扬了扬眉,禁不住笑了:“您要朝廷养的兵卒给您当刀使?别说我做不了这个主,就是能做,我又如何能答应?”
孟聪向后一仰,“别提什么刀不刀的,互惠互利么。你这要练兵,不真打怎么练?
“巨鲨帮算个什么东西,你找个说书人说得天花乱坠,那也就是条死泥鳅,木头靶子似的一戳,由着你们扔上俩火油罐,你们水师就天下无敌了?哈哈哈哈。”
他大笑起来,好像说了个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一般。
沈瑞面色不变,心里却也叹气,山东海上承平已久,水师是缺乏战斗经验的,虽有南京水师的人来帮忙操练,但距离实战,仍有一定差距。
打巨鲨是次很好的练手机会,只是,巨鲨太弱了,确实就像个小泥鳅,水师一面倒的屠杀,固然士气高涨,却也不免会将对手都看得过于简单了,生了轻敌之心。
“就说你们出去拦巨鲨的官船,四百料、五百料的,大是大了,真到了海上,没等转个身呢,快哨船影儿都没了。
“五百料的船,不算军械配置一艘也要一千两银子。
尖哨船、十桨飞船、高把哨船一艘不过几十两银子,每船配上二十斤火药,就是点火放船去撞,朝廷可损失得起多少几百料大船?”
孟聪是个合格的商人,提起钱,就句句都在点子上。
现在的船只本身就不多,造船的周期也颇长,加上原料木料供应不足,朝廷是消耗不起多少船只的。
沈瑞垂了眼睑,道:“说的是啊,朝廷的水师既如此无用,又哪里敢拉出去深海对抗九头蛟的图大娘呢?”
孟聪一噎,倒是把自己装进去了。
他忍不住瞪了沈瑞一眼,心下骂了句臭小子,方道:“不用去太远,我将孟兆庆那小兔崽子的人逼到文登外海这边来,你的人上去真刀真枪打上两场么,也就练出来了。
“吃下孟兆庆,他的船,我一艘不要。若还不够补偿你这边损失的船只,加上兵卒抚恤,这些统统算我的。”
他颇为豪气的大手一挥,全然财主姿态,“你们包赚不赔,又有俘获,又有军功,难道不好?”
“图大娘那边,吃下去,就一般处置船,都是你们的。”孟聪眼中闪着狡黠的光,“你要建水师,船嘛总是多多益善。”
沈瑞深深吸了口气。
这是极大的诱惑。
船,登州水师太需要了。
他也想扫清海上。
但,不是现在。
登州水师刚刚成立,还缺乏经验,茫茫海上变数极多,风险极大,谁知道会不会一个失误就全军覆没!
那他沈瑞便是万死也难赎其罪了!
沈瑞脑子里翻了几回,紧盯着孟聪的眼睛,问道:“水师的斤两您尽知,又何必来找朝廷水师。水师能帮您什么?”
孟聪阖了阖眼,道:“我说了,不与你兜圈子,便直说了。我需要火药,需要火油,也需要你们的碗口铳,神机箭……
这些,你是不可能卖我的,因此,那就你们的人来用,我出银子买你们出征。”
“九头蛟现在的局面,拖下去,鹿死谁手真不好说。图大娘还是占些上峰的,若图大娘赢了,东海也不会是当初孟弘通在的稳当局面。
我说过,开海与我们不利,图大娘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会将朝廷所有出海的船都咬死,然后继续独占这门生意。这也不是朝廷想看到的。
朝廷与图大娘必有一战。现在与我合作,胜算颇大,若是等图大娘吃下孟兆庆吃下我一统九头蛟,朝廷便一点儿胜算都没有了。
孟聪望着沈瑞,道:“我同样也怕朝廷收拾了图大娘之后,掉回头来吃掉我。若是旁人在这个位置上,我也不会走这一趟。只因为是你,便是不帮我,也不会害我。”
“再者,王侍郎的水师也威名在外,且若能多方齐齐围剿,图大娘再是老奸巨猾也插翅难逃。”
孟聪说罢,又添上了最后一个砝码,“山东已旱了几年了,登州也不是水土好的地方。
“听说去年你从辽东弄了冻的干的牛羊回来,解了饥荒,结果还不是跑来登州逃难的越来越多,一张张嘴都等着吃饭。
“粮食,总是缺的。苏松湖三府水灾,苏州府兑了军粮二十五万石,又请了二十万石。想南直隶接济山东,怕是不成的。
“粮食,我有。”孟聪露出个大大的笑容,道:“倭国朝廷也乱着,百姓苦不堪言。我头几年就弄了倭人在自己地界开荒种粮。都是肥田,天暖,一年两熟,已囤下不少粮食。不说养你登州府一地百姓,救济解困是没问题的。”
沈瑞深吸了口气。
船。粮食。海贸航线。海外市场。
哪一个都是登州需要的。
但登州年轻的水师能够完美完成任务换来这些吗?
“您说的,太大,我也担不起。我得,上报天听。”沈瑞缓缓道。
孟聪伸出三根手指,道:“至多三个月。孟兆庆撑不了那么久。现在他没死,那是有人等着他去消耗图大娘。但他本身是不行的。再三个月,海上风浪大了,出海也是不易。”
他顿了顿,又认真向沈瑞道:“还有,此事了结之后,我可不受招安。也许你们走科举的走仕途的,都觉得招安为官是顶好的出路,但对于我们来说,进官场就是死路一条。”
沈瑞也松了口气,低叹一声,道:“我还担心您是想招安呢。既您如此通透,也不必我赘言了。”
孟聪哈哈一笑,击掌道:“好小子!不是那榆木脑袋的。”
顿了顿,却又道:“不过我也知道你是个实心的孩子,信忠君那一套。但听老人家一句,也别一味的愚忠了。不要告诉皇帝小儿你我关系,现在信了你忠君,将来一样会拿这个砍你脑袋。”
沈瑞沉默的点点头。
他当然不会愚忠。
他若是说出来有这样个舅舅,他从前是不知情,但三太爷呢?
三太爷什么都知道,却瞒而不报,还花用海寇亲兄的银钱在官场铺路,还是官居通政使这样高位,这就是欺君大罪。
这一条追究起来,沈家上上下下都有罪。
孟聪见沈瑞点头应下,目光更加柔和,又补充道:“你放心,义父在九头蛟时,叫孟邢。旁人都只猜他原姓邢,因受我爹救命之恩才改姓了孟。
“其实不是,邢,是他那故去的长兄的名字。
“他们三兄弟,是沈邢、沈邺、沈邦。
“孙梦生也是化名,亦没有人能与孟邢联系起来。
“义父已是洗得干净,半点也查不出来。
“至于这张脸……”
孟聪自嘲一笑,“你也不用担心,我自成年就是一脸络腮胡子,见过我少时长相的人基本死光了,是这次要易容才刮了胡子去的,除了阿山也没人见过。
“待回去海上,又是一脸大胡子,再添两道疤,谁还看得出什么。
“知道我有妹子的人不少,知道我妹子死了的却没有了,他日我接个妇人一家子来作我妹子妹夫外甥,养在倭国,便再没有会往旁处想了。”
他挺直了腰,又恢复了几分海主的霸气,道:“你便告诉那皇帝小儿,我想联手朝廷除了图大娘,不求招安,不要朝廷封赏,只求他轻飘飘一张圣旨。
“我在倭国有一块地,不过是自己抢来的,倭国既是大明藩属,就让大明皇帝降旨,命倭国封我个大名,嗯,就是将军,名正言顺把这块地划给我作封地。
“放心,我会起个倭国名字,不会让朝廷难做。”
他目光炯炯,道:“你告诉皇帝小儿,我若当了这将军,能尽量控制海上,不让倭寇滋扰大明沿海。
“朝廷要与倭国海贸交易,我也能从中出力,还可以暗地里为朝廷提供想要的粮食、倭刀乃至船只。
“而我想要的只是倭国的土地,倭国税赋,朝廷一厘银子也不用花。如何?”
这算不算另一种形式的海外殖民地。
沈瑞哑然失笑。
他想过日后大明水师强盛了,可以往东南亚去搞种植园,也不是没打过朝鲜的主意,但是确实真的没想过倭国。
“那您且先在府城住下?”沈瑞笑问道。
孟聪却摇头道:“我简单易容一下,准备去你的岛上看看,沿海走一圈。最迟一个月,我会再回府城。朝廷驿站说是八日内快马能达天下各处,想来你们消息一去一回,有一个月足够了。”
回到府中,沈瑞特特请了徐氏进了密室,才向她道出孟聪此来及昔年旧事。
听说孙太爷果是二太爷,徐氏不由的落下泪来,说起当年种种,果然对得严丝合缝,不由连连叹气,“是咱们家让你伯祖父受苦了。”
三老太太已作古,当初算计婚事的乔家也未落得好下场,沈洲起起落落,又几经丧子之痛,如今,也算不得过得多好。
往事便只能让它随风而去了。
“那孟聪说的对,这件事,你知我知,你媳妇那里先不要让她知道,她年纪小,没得担惊受怕。”徐氏叹道。
“待海上事安稳了,再缓缓说与她听,却也要她守着这秘密,便是她娘家那边也不要说。”
“母亲放心。”沈瑞点头应了,又道,“儿子准备密信禀明皇上,按照求作倭国大名来说,想来,皇上听说有海贸有粮食,又不费朝廷什么,十之**会应。就不知内阁诸位老大人对于兵事会不会阻止了。”
徐氏沉吟片刻,道:“你待怎样出兵?”
沈瑞道:“与海寇的协议,只能皇上一人知道,否则将来若有人扣我个通匪,我也是百口莫辩。
我就想以练兵、出海剿灭小伙海匪为由出兵。等着那边将孟兆庆赶过来,就是我们海上偶遇,全歼匪盗。
而后乘胜追击,灭了图大娘。九头蛟畏惧朝廷水师,蜗居倭国。
他们不惹朝廷,朝廷也没必要兴师动众跨海去剿匪。
至于朝廷要倭国封一个名为高桥聪太郎的倭人为将军,是赏其协助管控剿灭倭寇之功,与海匪无关。”
徐氏想了想,轻叹道:“我却是不懂这些,我觉得,你当让长寿跑一趟南京,与你老师说一说。朝廷诸公看的是天下大局,你老师才是看的战局。”
沈瑞连忙应下。
母子两又谈了一番往京中王华、杨廷和等各处去信的细节。
翌日,长寿便快马一路往南京而去,张成林则带着密信走海路赴天津港再进京。
正德五年三月下旬,先是锦衣卫新上任的都指挥使石文义奏报,近来强贼屡于各地劫掠,弹劾各巡捕官、各守备指挥使不能尽职。
小皇帝大怒,其折所弹劾诸官皆降职一级,戴罪立功。
又发明旨,敕令南京水师出崇明,一路北上,清扫南直隶沿海匪寇,令山东登州诸卫所水师南下配合南京水师。
兵械司大批军械随即运往山东,另由内帑拨银十万两为水师军饷。
同时又拨银十万两于陕西以备军饷。
不知道辽东是不是见陕西、山东都有了饷银,刚刚升了辽东总兵官的韩玺也伸手向朝廷要银子。
结果却是被驳回,似乎讨银子行为得罪了小皇帝,小皇帝寻了个屯田仓粮烂的由头,将靠着韩玺爬上分守辽东参将位置的孙棠降职、夺俸半年,作为敲打。
然后,小皇帝索性将升了指挥佥事的张会派去了辽东,进一步提拔为金州卫指挥使。
虽张会升官也未免快了些,但武将的升迁,文官是不管的。
而且张会身后站着的是英国公府和武靖伯府,其人又是从小伴着皇帝长大,且本身也是有本事的这次京卫武学兵械司改良火器就得了皇帝重赏。
因此倒也没什么人说风凉话。
更多的人是认为,皇上这还是为山东开海后登辽海道的顺畅做准备。
毕竟沈瑞与张会亲近,京中无人不知。
四月初,沈瑞前世历史上的安化王造反并没有发生。
不知道是宁夏清查屯田换人的缘故朝廷从延绥调了丛兰到宁夏,取代周东清查屯田,丛兰为人刚直,暂无贪腐事发生,还是那十万两军饷安抚了边军兵士的心。
不过沈瑞已无心多加研究,因为以潘家玉、戚景通为先锋的登州水师已经出发。
之后包括赵盛、王璋、冯佑等几位表现最为积极的指挥使也将率船队出海,协助南京水师,南北合力荡平南直隶沿海匪寇。
沈瑞坐镇后方,不断筹措粮米菜蔬、药材、乃至兵械火药,着命轻快船只往来补给。
同时还要操心着登州的方方面面大事小情,忙碌异常。
五月节,小皇帝吃了进上的登州海鸭蛋咸蛋,赞不绝口,又进给太皇太后、太后,定下其为贡品。
登州鸭蛋一举创下名声,登时风靡京城,进而行销天下。
便是闽浙北上的海商,也不惜腾出船上地方来存些咸蛋带回去,这东西能存许久不坏,实是佳品。
登州茧绸相比江南丝绸要粗糙上些,质地略厚,为南商所不喜,但其也因这份厚实而不褶不皱、坚固耐穿且离皮离汗,大受辽东女直、蒙古贵人欢迎。
一匹上等茧绸在辽东马市竟能换三五张貂皮,甚至一头耕牛。
还有登州棉布,比不了松江棉布质地,但因莱州盛产红花、蓝等染料,将棉布染得极为鲜艳绚丽,深受女直、蒙古百姓喜欢。
登州去岁起就在辽东大量收购牲畜家禽,价钱颇为公道,且有张永的干儿子、镇守辽东太监岑章帮忙,辽东各部落是很乐意与登州人做生意的。
尤其入冬前,登州人特地来买了他们手中欲宰杀的牲口为了保证越冬的草料,部落里常常会宰杀掉一批偏弱的牲畜。
往年杀了吃肉也是浪费了,今年登州人没故意压价,拿他们急需的铁锅、盐、棉靴棉衣等来交换,实在是大大的善人。
听说登州人会一直收牲畜,各部落不自觉的就扩大了养殖。
今年更是欢喜的拿这些牲畜家禽来换取茧绸、棉布等登州的好东西。
而登州府衙在南北隍城岛上建了牧场,能拉犁耕地的就送回府城,多余的牲畜便就地圈养。
另设有卤肉、酱肉、腊肉、熏肉等等肉制品作坊。
沈瑞找了高文虎,请他丈人以“配方”入股熏肉作坊,不单每年拿分红,这作坊也还叫李记,打出京城李记熏肉登州分号这样的招牌来,喜得李丈人直夸女婿交到了仁义的朋友。
却不知这招牌上打上京城两个字,在登州市面上不知道要好卖多少。
到了后来,竟有不少精明的商家跟风,搞得登州遍地都是京城铺子开的分号似的。
且不说这些个肉制品味道如何,单单是有肉,就让整个登州府年节时都洋溢着欢乐的气氛。
而在冬春交替缺粮时,这批肉也很好的平抑了市价,又往青州、莱州府换了粮米,为登州百姓带来了更多生机。
张会走马上任指挥使到了金州后,登辽海道果然更顺畅了不少,往来船只不断。
张会频频向沈瑞取经,将金州军屯也按照登州模式种植、养殖。
沈瑞对于辽东黑土地的产出是极为看好的,也特地派“专家”过去指导。
在一片忙碌中,五月过去了,海上传来第一个好消息,孟兆庆被杀,缴获的船只军械由登州、南京两家水师分了,俘虏、投降的帮众被孟聪吞下。
打败孟兆庆基本上是毫无悬念的。
本身孟兆庆实力就较弱,又是被孟聪引入包围圈,受朝廷水师三面夹击。
战斗持续了不到一日就结束了。
明军碗口铳、火筒等火器精良,远程攻击十分占优势,但是在接舷战中,登州水师的弱势也就显现出来。
无论戚景通还是潘家玉,都是比较传统的操练军阵,士卒多人一旦结阵便是犀利无比。
然在船上,匪寇可不讲究什么阵法,基本都是单兵作战,且手中家伙也并无章法,上来就是杀人的狠招,一下子就冲散了登州军的阵脚。
倒是南京水师与匪寇打交道更多,三五人一队,阵法更加灵活。
这次的伤亡也主要集中在登州水师,阵亡兵卒四十余,伤了百多人。
船只损失倒不大,盖因孟兆庆初时只道是孟聪一家,不免轻敌,所备火器火药十分有限。
经此一役,潘家玉、戚景通也受益良多,回去就研发出不少灵活作战的阵法来。
后来沈瑞听闻后,不免心下嘀咕,是不是戚继光的鸳鸯阵要先被他老爹戚景通发明出来了。
六七月间,海上风浪渐大,不便再剿实力强横、狡诈如狐的图大娘,两处水师便各自打道回府,约定再寻时机行事。
孟聪依照前诺除了让出孟兆庆的船只军械外,还对朝廷伤亡将士给予了抚恤补偿。
更有倭国运来的大批粮米交由南京水师带回,投入春夏水患严重的苏松常镇等地赈灾。
孟兆庆覆灭的消息传回九头蛟,听闻有朝廷水师参与绞杀,图大娘也不得不暂避风头,引着她一伙人隐匿至琉球一带。
孟聪便趁机控制了山东、南直隶至倭国的航线。
而戚景通、潘家玉回程时也顺带手的将朝鲜航线上的几伙小帮派给灭掉了。
至此山东周围海域算是扫清了障碍。
九月里,登州的商船满载货物,向朝鲜、倭国进发。
登州水师与孟聪船队各护航一半路程,一路平安。
待年节前归来时,金山银海滚滚而拉。
这一年里,越来越多的人口涌入登州,便不能落户,来做工也是好的。
越来越多的学子往登州来求学,已有多家书院落户蓬莱,府城外大学城初具规模。
登州的街道越来越宽,车马辚辚,村镇连成片,县城与乡村也没了鲜明界限。
鲁西的棉花不再售往南方,直接运去了登州,渐渐的,西三府也有织厂建了起来。
莱州的红花、蓝种植也一再扩大面积,染坊林立。
最美的正红色冠以莱州红之名,成了大明新嫁娘们追求的嫁衣新风尚。
山东的染料种植原就较为普遍,莱州出名后,老牌的染料种植地如兖州的茜草、靛青、历城的琉璃枝、济宁的胭脂,也都闯出自己的名气。
颜神镇手艺最好的琉璃作坊搬到登州后,没出什么华丽造型,倒是所出的平板琉璃越来越大块,越来越澄净。
登州用琉璃暖棚来育种,又有冬日用起来种菜蔬,而到了以牡丹芍药名扬天下的曹州,琉璃暖棚则成了育养名品花卉之所。
其名品牡丹,洛阳、江南皆不及也,极受士人追捧。
经济作物的大面积种植,当然会影响到粮食产出。
各地官府一方面严格限定五谷种植的最低面积,一面大力推行朱子社仓,向种植五谷超量的农户提供耕牛、农具等等。
登州府的种植专家们也开始频频“出公差”,受邀到各地去讲学指导,如豆子和棉花的间种套种法,春麦、豆、棉、芝麻、冬麦两年三熟的种法,还有那福建舶来经由登州试种成功的高产种子的推广……
这一年,四月,安化王没有造反。
十月,刘六刘七没有起义。
到了年底十二月,原本该被千刀万剐的刘瑾还好端端的坐在司礼监,依旧狠抓贪渎、清丈田亩。
沈瑞也不知道这样的改变会导致什么样的结果。
将刘瑾留在朝堂,会不会引起更大祸患。
然这一年,从登州府辐射到整个山东行省,却是一派欣欣向荣。
向海而生,向海图强!
第六百六十九 疾风劲草(一)
正德六年三月
今年老天爷格外赏脸,早早就落了几场春雨,天气渐暖,京城内外一片新绿,生机盎然,西苑更是景色如画,引得众多游人流连忘返。
如今的西苑已不是逢五开放了,几乎日日开放,却日日客流不断,逢年过节更是人山人海。
而现下会试已毕,尚未放榜,正是诸学子奔走结交的时,西苑因风景秀丽、酒楼茶肆林立,也成了文人交际首选之地,处处可闻高谈阔论、吟诗作赋之音,更添热闹。
西苑湖风楼因着观景位置绝佳,也是日日满座,雅间都是提前三五天便被抢订一空,真个是一间难求。
然这会儿湖风楼顶层最大的天字号雅间里,却是格外空荡。
偌大一张八仙桌上摆满了山珍海味,桌边却只坐了三个人。
上首的青年二十左右年纪,唇上已蓄起短须,不说不笑时显出几分成熟稳重,可只要这一开口,眉眼一弯,又是十足的少年气。
这会儿他嘴里大嚼特嚼,含混道:“唔,这鱼干真是不错!朕看合该把它也列为贡品!”
正是当今皇帝,寿哥。
他对面坐着的沈瑞闻言立刻就嚼不下去,苦笑一声,道:“这就是当特产拿来请皇上尝尝鲜的,吃个野趣罢了。”
“这种鱼并不是一年四季都有,就刚入冬时最为肥美,干制后才有这样鲜味,产量不大,您若真给定为贡品,他日供应不上,渔户都是死罪难逃了。”
寿哥瞪了瞪眼,埋怨道:“果子也供不上,鱼干也供不上,那还让朕吃到!委实可恶!”说着狠狠又嚼了两口,似是气鼓鼓的样子。
沈瑞忍着笑道:“却是臣孝敬错了,皇上恕罪!”
寿哥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得了,再说下去,这点子吃的也没有了。下次有好东西尽管拿来就是,不定贡品为难你。”
说着自己也笑了,又赞了一回这鱼干鲜美有嚼头,让沈瑞来年多多给他备下。
沈瑞也捧场的应和两声。
寿哥身边的庞天青含笑吃着,心下却是咂舌,早知道沈瑞简在帝心,却不想皇上对沈瑞能如朋友般随意,而瞧沈瑞也无半分紧张,真如寻常好友一般。
再看他们这些人,便是帝王亲信、掌管着豹房勇士的他大舅哥蔡谅,也是一般的恭敬拘谨,偶尔说笑两句,也是要拿捏着分寸。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即便皇上真对他们如朋友一般说话了,他们只怕也要多想,更加谨慎几分了。
沈瑞见着今日寿哥只带着庞天青来,便对今日会提到的事有几分明了。
李东阳整顿四夷馆时,选了杨慎入馆,沈瑞则向杨廷和推荐了庞天青,并在后来也与庞天青通过书信,沟通了一番。
淳安大长公主与驸马蔡震都是精明人,自然不会错过这个好机遇。
而庞天青也对隐藏在四夷馆这张皮下的军事情报机构万分感兴趣,欣然入职。
这个机构是永远不会摊在阳光下的,庞天青的许多功劳便有可能无法公之于众,但这并不意味着他的仕途会为此受限。
恰恰相反,有了这段经历,将来进兵部为侍郎、为尚书,都会极为顺利。甚至对于入阁也是极大助益。
而退一万步说,便是一直在这个位置上,不能升迁,庞天青又有旁人所没有的优势他媳妇是宗室。
将来不能明着赏其功,还可以给他媳妇一个郡君乃至郡主的封号,庞家子孙一样有爵在身,也是一种保障。
庞天青也确实做得极为不错。
他本就是个极为聪明的人,于人情世故上亦极是通透。
而淳安大长公主府能屹立四朝始终圣眷不衰,其中政治智慧也非寻常,有着大长公主与驸马点拨,庞天青自然更上一层楼。
杨廷和后来在信里还向沈瑞转述了李东阳对于庞天青的赞赏。
至于杨慎,就如杨廷和与沈瑞所料,还是做个单纯的学者更好,他镇日埋首于书卷之中,将翻译工作做得津津有味。
就着这道土特产鱼干起头,沈瑞讲起了这两年在经营山东的细节、海贸的详情以及对辽东马市上物资的收购。
他这次被召回京述职,在朝堂上奏报过一次山东种种民生政策,还在弘德殿里对皇上和内阁诸大人详谈过一次山东种种。
但这次,皇帝单独召见,又在这样的场合下,自然是要听些不同的。
实际上,许多事沈瑞都密折报给寿哥过,但连贯讲来,寿哥还是听得十分仔细。
庞天青更是边听边在心下暗记有用的信息,尤其是对辽东的动作。
相比与辽东马市的兴旺,自弘治十三年起,大明与蒙古的贸易就进入一个冰冻期,马市彻底中断,蒙古先期是不断犯边逼供,后期便是直接杀掠了。。
蒙古内部,是极度缺乏物资的。
漠北牧民不谙耕织,地无他产,食物尚能自给,布匹锅釜是真个无法了,全指着从大明获得,马市关闭,就只剩下劫掠一条路了。
“宣德九年时,大同上疏中就提到过‘北虏穷困,其所来投者,衣裳坏毙,肌体不掩,及有边境男妇旧被虏掠逸归者,亦皆无衣’。”
待沈瑞讲述告一段落,庞天青便道,“北边一些新报回来,也是说那边衣用全无,毡裘不奈夏热,缎布尤难得。
“听闻如今不少部落,争相向辽东部落买布。山东的茧绸在辽东马市已是高价,贩到蒙古各部,却又翻出数倍不止。
“原本兀良哈等处往辽东互市,经兵部定马匹上上等者,每马绢八匹、布十二匹;上等,每马绢四匹、布六匹;中等,每马绢三匹、布五匹;下等,每马绢二匹、布四匹;驹,绢一匹,布三匹。
“如今上等茧绸在辽东换一头牛,运到漠北,能换两匹上上等的马!”
茧绸要说成本,比之南边的绸、绢可是要低得多了。从山东运茧绸、运布自然也比从南方运来路费上节约许多。
沈瑞只觉得庞天青说此言时候眼睛都是放光的,不由失笑,道:“没想到茧绸在漠北有如此高价。当时为了登州耕种计,在辽东只大量换了耕牛。而且,总要让辽东这边觉得有赚头,才好将这‘好消息’传到草原传到漠北去。”
“恒云这颇有点千金买马骨的意思。”庞天青连连点头,又意味深长道:“大批收耕牛、牲畜、家禽也是一步妙棋。”
北地草场有限,大量养牛羊,便养不下多少马匹了,长此以往,蒙古也养不出动辄十万数十万的骑兵了。
这点沈瑞只向寿哥口述过,之后在与任何人的信件里都没提过。
但天下聪明人多得是,庞天青如今又专攻情报,如何会不知其中深意。
沈瑞一笑,道:“登州织厂如今于羊毛纺线上也有了些心得。”
一句话说得寿哥眼睛也亮了起来,“便是你当初设想过的羊毛织布裁衣?”
沈瑞前世只见过女性长辈双手翻飞织衣极快,也收到过女友亲手织的围巾,自己却是一窍不通的,只粗略了解个大概。
所以,与寿哥形容时,说的还是纺线织布的原理。
见沈瑞点头,庞天青则大力赞道:“羊毛这物什在蒙古诸部不值什么,不过做毡毯罢了,做一张费时费力,几年也用不坏,也没甚人看重。
“而羊毛轻,捆扎结实了一辆大车便能运回不少来,里外里这本钱实费不了多少。
“待羊毛织成布,想必是比棉布更暖的,漠北天寒,再卖回去,定能翻上数倍!”
寿哥闻言哈哈大笑,指着庞天青道:“我原还同姑祖母道你庞子阔于兵事上颇有见解,可往兵部去,如今看你这般会算,合该是去户部才对!”
便是玩笑也不好接话,到底是君上,又涉及到官位,庞天青心下叹气,实是不如沈瑞那般洒脱放得开,哪里真敢同君上说笑,也只得道一句:“臣惶恐。”
寿哥不以为意的摆摆手道:“惶恐甚?不必拘束!”
又正色向沈瑞问道:“那依你看,可否在延绥、宁夏、甘肃开马市,也如辽东这般贸易?”
正统三年至弘治十三年,马市一直是在大同的。(土木堡之变时关闭,天顺六年再次开启。)
虽然能通过马市贸易弄来不少马匹,但大同马市抚赏及当时瓦刺使臣朝贡往来接应所费甚多,又都由当地官府、军民负责筹措,这让地方上很是吃不消。
后来明蒙关系紧张,马市关闭,便再也没有人提过重启。
这次寿哥没打算在大同开启马市,而是想在延绥、宁夏开启,沈瑞也多少猜到些他的心思。
杨一清一直在宁夏边关做着茶马互市,沈瑞清楚的记得寿哥当年就曾与他提过,杨一清用劣茶换骡马,九百骡马省下银子千余两。
有这个基础,延绥、宁夏开马市也要容易些。
只是,绝贡后达延汗率部屡屡南下寇边,就在前年,正德四年闰九月,刚刚进犯延绥,围纵兵吴江于陇州城,同年十一月,又犯花马池,总制才宽战死。
在这里开马市,只怕朝臣阻力也不小。
当然,宣大更不安全……寿哥即位之初,达延汗就曾大掠宣府。明军死伤三千多人,损失惨重,时人更是认为此次乃是土木堡之后未曾有过之大灾。
不期然,沈瑞又想起安化王来。
虽然目前还没有安化王的而异动,但若是在宁夏开了马市呢?
虽然前世历史上那场谋反很快便事败了,但若是开了马市让他勾结上了外虏呢?
话在口中转了几番,也不曾说出来,沈瑞斟酌了许久,道:“臣对于边关具体情况不甚明了,实不敢妄下定论。这马市,也一般有利有弊……”
寿哥微微皱眉,道:“以辽东的情形看,马市只有利,不知弊在何处?”
沈瑞叹道:“眼下看了尽是利。蒙古要我们的布匹、我们的锅碗、一应生活所需他们皆不产,都要同我们换。这便是我们所能钳制他们的。
“那茧绸,养蚕才用几许时候,织布也不肖太多人力,而养大一匹牛马又需要几年光景?
“他们只有牛马羊能换,当牛马养不大时,当牛马换尽时……”
当蒙古对大明的贸易逆差累计到一定程度时,以蒙古的性子,必然是再次大举劫掠的。
但现下的大明兵力……
寿哥脸色沉凝起来,要说一边儿消耗蒙古,一边儿整军治军,也不是不行,但谁又能说得准呢。
土木堡之前,也无人觉得那会一败涂地。
倒是庞天青道:“万事皆有度。马市总是要开的,开上几处,控制额度,蒙古地界何等广阔,牛马无数,也不是一年两年就吃得净的。边军亦不是练不出的。”
沈瑞倒也认可,说这贸易逆差就是给寿哥提个醒,不要将敞开了边贸当是一本万利的法宝。
“确如庞兄所说。且此事,还要有懂边贸如杨一清杨大人那般的老大人坐镇才妥当。”沈瑞道。
杨一清曾因拒绝投靠刘瑾而被刘瑾诬陷。
在沈瑞前世的历史上这段时间他是致仕了的,直到安化王叛乱后被再次启用。
而这一世,杨一清虽被诬陷,却只是罚米三百石,乞骸骨的折子被寿哥驳回,如今还在右都御史任上,在才宽死后再次总制三镇军务。
寿哥对杨一清的印象一向极好,杨一清请旨修建边疆防御时,户部拨不出银子来,寿哥还动了内帑。
听得沈瑞之言,他满意的点头道:“不错,确是得杨一清坐镇才好。”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提到了杨一清,寿哥摸了摸下巴,忽然问沈瑞道:“杨一清最近上了折子,奏请商议重开‘开中法’,招徕陇右、关西民以屯边。朝中也有附议的。你在登州屯田做得也不错,听说也让张会在辽东屯田了,你如何看?”
所谓“开中法”就是让商人运粮到边关换取盐引。
盐引谁都想要,但长途运输耗费巨大,商人逐利,便想出一招来,在边关就地雇人垦地种粮,收获之后换取盐引,此种屯田被称为商屯。
但渐渐的,盐引越开越多,兼之宗室、外戚、权宦纷纷讨要盐引,商人们往往没法第一时间用盐引兑换到食盐,只好“侯支”。
这一侯不知道侯到什么时候去。
据说正统年间两淮度转运使司就曾奏,“有永乐中侯支,到今祖父子孙相代,尚不能得……”
而另一方面,商屯大兴,当地粮价自然下跌,如果仍按照原来比例兑换盐引,当地官府、军队也觉吃亏,十分不满。
到了弘治五年,户部尚书叶淇应两淮盐商所请,改革了“开中法”,盐商不必再屯粮于边关,而是向产盐地都转运使司缴纳高于边关粮价的银两,即可换盐引。
如此一来,商屯迅速瓦解,边军的粮饷再次成为问题。
今年二月里,杨一清的折子递上来时,瞬间就成了朝野议论的热门话题。
沈瑞回京后在杨廷和、王华处都听过此事。
而这两位阁老对此都持否定态度因为盐引泛滥更是大明之祸!
沈瑞是倾向于商屯的,只是先前不好多说,不单是师公、岳父的态度。
还因为,废除了开中法的是弘治皇帝,寿哥对弘治皇帝的感情他是再清楚不过。
他担心寿哥会“无改父道”。
而现下,寿哥既然提出来杨一清的奏折,这般直接来问沈瑞,甚至提了登州和辽东的屯田,想来也是认可了商屯的。
沈瑞捋了捋思路,便道:“臣对此事确有耳闻。老大人们都是担心盐引。臣先前也深以为然。”
他道,“不过刚才与皇上、与子阔兄一番深谈,倒是有了个别的想法。”
见寿哥点头示意他继续说,沈瑞便道:“盐引确实不可再用,却可用别的,比如,登州茧绸、松江棉布,是否可设一个延绥马市总代理?”
“还有海贸,是否能做一二准入证?又或者想售卖某种商品往倭国,必须在在边关缴粮多少石?又或者,边关缴粮可抵扣海贸税银若干。
“代理不是总也不变的,代理资格也要看缴粮多少来定。
“缴粮抵税也是随行就市,根据当年粮价来,当然,至少要比所缴税银低上一二成,商贾最是精明,赔本的买卖是没人做的。
“此外也可在山陕设商籍,同山东一般,只不过需要是在当地屯田多少、纳粮多少,才有资格让子弟落户参与科举。
“并且,”沈瑞目光灼灼,“无论何地,商籍子弟取得功名后,一概不免税赋。”
他说一条,寿哥便点一次头,直到末了,寿哥脸上绽出大大的笑容来,一击掌,道:“好!速速写了条陈来!”
说着又看庞天青,道:“你也同李阁老说一说,若这般推行下去,那边如何布局,也写个条陈上来。”
这便是说情报机构的布局了。庞天青忙应下。
沈瑞又轻声提醒道:“张公公与赵弘沛那边……”
寿哥摆了摆手,道:“朕晓得。李阁老也同他们有联系。”
沈瑞这就放下心来。
至于担心安化王的事儿,是不好当着寿哥面说的,倒是可以私下里与庞天青提一提。
有德王的事在前,蔡驸马这宗人令也会多多关注宗室藩王异动的。
谈罢了马市种种,寿哥偏头瞧着沈瑞,忽道:“你这在登州府也呆了三年了,做得着实不错。”
此言一出,沈瑞与庞天青齐齐望向寿哥。
这开场白,十足像是要给沈瑞挪个地方啊。
寿哥见他二人的神情,忽然哈哈一笑,倒是将两人都笑懵了。
沈瑞先是反应过来,无奈道:“陛下便莫拿臣开心了。”如今皇帝都是及冠的人了,却还是这般孩子气。
寿哥畅快笑了一回,才道:“朕原是想调你回京的,但内阁几位老先生却觉得你这番吏才,拘在通政司里可惜了,还当造福地方才好。”
这件事杨廷和也是同沈瑞谈过的。
此时朝中张彩异军突起,一直想往内阁里挤,其靠山刘瑾亦没有丝毫倒台迹象,战斗力尚强。
内阁中李东阳、王华有合作也有对立,杨廷和儿子是李东阳的弟子,女婿是王华的徒孙,自身是忠心的帝党分子,便也只能作个和事佬角色和稀泥。
王鏊快淡出舞台了,刘宇则是个没甚主见的,只作刘瑾、张彩手中枪。
这么个局势下,杨廷和是觉得女婿重回通政司也没甚好前程,只怕会一直被压着。
倒不如在外面再历练几年,尤其本身取得了如此耀眼的政绩,再熬上几年,年纪长了,资历也够了,再回京一举谋个高位。
届时,再没有什么人能压得了他了。
沈瑞也是不想现在回京这趟浑水。
正德五年已过,刘瑾居然还活蹦乱跳的,他的一些“先知”优势已丧失,实不知道刘瑾什么时候会倒下,又会带来多大的风波。
他还是在外面几年,等刘瑾死透了,阉党被一扫净,再回京才好。
沈瑞便起身郑重施礼道:“皇上隆恩厚爱,臣铭感五内!勿论皇上将臣放在何处,臣都会尽心竭力办差,不负君恩,无愧于百姓。”
寿哥踱过去扶了他一把,叹道:“你是什么人朕再清楚不过。岂会信你不过?那日在弘德殿朕并未问你,今日朕既在此处问你,就是想听听你有何打算。”
沈瑞却并未起身,而是道:“不瞒陛下,臣……是觉得三年时光太短,登州府许多项目初见成效……”
他毫不避讳寿哥的目光,坦诚道:“实话说,臣既舍不得就此撒手,更怕后来人误解,再让项目功亏一篑。”
寿哥再次抬了他一把,笑道:“是实话!不枉朕信你。起来说话。”
沈瑞方站起身来。
寿哥摸了摸唇上短须,笑眯眯道:“当初朕说要你为朕整治出一个繁华如苏松的登州府来,你果然做到了,听说便是莱州府也富裕起来了。”
“你这三年考绩上上,便升为山东布政使司右参政,理西三府民政、粮储、水利等诸事。”他笑道,“如今,朕想要个繁华如南直隶的山东,沈爱卿,你可做得到?”
沈瑞不由一呆,他是真没想到寿哥会有这一手。
庞天青也早已起身,见沈瑞愣神,忙过去笑着圆场道:“恒云怕是欢喜得傻了。”
说着暗暗推了他一把,让他赶紧清醒过来,这种时候怎好迟疑!
沈瑞回过神来,连忙又翻身拜倒谢恩,口称愿竭尽全力。
可还是不免忧心,他已经说得很明白了,登州如今局面正好,他可不希望来个二百五知府坏了他的好事,不知道为什么皇上还是将他从登州府调走了。
虽说是升官了,又多管了两个府,但即便他沈瑞是参政,也没可能按着下面知府的脑袋让他们做什么不做什么。
更何况,如今山东可没有刘瑾的人,若是此时刘瑾伸手进来,安排个知府,那沈瑞可是指使不动的!必然会坏事!!
沈瑞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可一时间又不知道怎样开口才好。
那边寿哥已再次开口,又是一个大恩典砸下来。
“既你升了参政,兄弟不好都在山东布政使司,沈理也是考绩上上,在山东任上多年,便让他往湖广去,为右布政使吧。”
寿哥说着又瞧了眼庞天青。
庞家便是湖广望族,庞天青忙笑道:“素来听闻沈状元勤政爱民,皇上这是赐了湖广百姓天大的福气!”
沈瑞又忙替沈理谢恩,心下不由五味杂陈,越发没法开口了。
不想寿哥却似看透了他,忽问道:“瞧你这样子,还是不放心登州吧。你还在山东,有甚不放心的?那依你看,谁能接手你那些项目,不出岔子?”
沈瑞再次一呆,寿哥……什么时候这么好说话了?
但无论如何,他也要搏一搏,将登州完全掌控在手里,便不假思索道:“请皇上恕臣僭越,臣以为,登州府同知丁焕志素有吏才,且在同知任上五年有余,可为登州知府。”
丁同知是最早投靠沈瑞的登州官员,之后也是不遗余力执行沈瑞的各项命令。
最关键的是,丁同知没有靠山,是一心靠着沈瑞的。
尤其是在沈瑞“扳倒”了张吉之后,更是对沈瑞死心塌地。
提完丁同知,见寿哥点头表示准奏,沈瑞略一沉吟,又咬牙开口道:“臣以为,前大理评事林富可为登州同知。”
这就将登州所有官缺都堵住了,坚决不让外人渗透。
寿哥有些茫然,疑惑道:“前大理评事林富?”
沈瑞忙道:“此人先前任大理寺评事,后辞了官,在青泽学堂任教。臣常听家叔和表弟何泰之赞林先生胸有沟壑,臣也曾与林先生书信往来,在民政上极有见解,臣也受益良多,觉得如此大才合该继续为国效力才是。”
庞天青则凑在寿哥身边,低声道是林富与探花郎戴大宾同乡,因招婿事惹得刘公公不喜。
庞天青当初也是为戴大宾出过头的,他这般说,寿哥便知林富辞官是怎么回事了。
“准奏。”寿哥点点头,半点没犹豫。
沈瑞大喜,忙又是一番谢恩。
因提起何泰之,寿哥忍不住笑道:“何小子到底还是长进了,这次榜上有名了。”
何泰之也算是与寿哥少年相识,这几年在京中求学,寿哥也多次招过他出来玩过。
虽然会试没放榜,但实际上名单寿哥已是看过的。
“他那性子,在翰林院怕是要憋闷坏了,还是到六部当差,办点儿实事吧。”寿哥说着,脸上不由浮起笑意,“朕看工部、兵部,都挺适合他。”
第六百七十章 疾风劲草(二)
仁寿坊沈府内书房密室
“当真?不会再生变故了吧?”何泰之紧张又兴奋,抓着沈瑞的胳膊不放,连声发问。
沈瑞不由失笑,擂了他一拳,道:“君无戏言,皇上说的还能有假?”
何泰之立时欢喜得什么似的,使劲儿握了握沈瑞的胳膊,而后大踏步在密室里转起圈子来,口中嘟嘟囔囔要写信给家里报喜,给哥哥姐姐报喜。
要说何泰之聪明是有的,也确实是读书种子,只是因性子跳脱,行文时常没准头,若遇上个四平八稳的考官,那卷子必然是要被黜落的。
在这点上,何泰之从前的老师、沈洲乃至书院里的几位先生都是反复提醒过他的。
奈何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文风也是一般,何泰之若当真处处小心斟酌下笔,那文章也同样没法看了。
之前考举人就是险之又险,这次依寿哥话里的意思,这次春闱也是堪堪挂个榜尾。
但那又怎样,到底是中了!
进士岂是那般容易得的,中了也是极幸运之事!
这里面有没有寿哥的助力,也不好说,但既寿哥提到了,那就是一份大恩典。
沈瑞等何泰之稳定下来情绪了,才道:“皇上看重你,你当心里有数。”
何泰之连忙点头,脱口而出道:“该当请他好好玩乐上一日!”
话一出口,看着沈瑞黑下来的脸色,他才觉得失言,连忙拱手作揖,道:“是我顺口胡说的,二哥看在我魂未归位的份上饶我这回……”
“你也是及冠的人了,如今眼见是进士了,对自己当做什么不当做什么,该是清楚的。”沈瑞依旧冷着脸,道:“关起门来托大说一声,是与天子从小玩到大的情分,但你这是准备将来一直作个玩伴?”
何泰之那点子高兴劲儿立时烟消云散,认认真真道歉道:“确是没走脑子。二哥放心,我不是那等糊涂人,对将来也有盘算。”
他望着沈瑞满眼是羡慕,轻声道:“我也想像二哥这般,做一番事业出来。”
这几年来听着山东传回来的消息,他真是心痒难耐,一度还想过往登州几个书院求学去。
还是沈洲明白他的心思,拦了他下来,道:“你若去了登州,怕是不能安心读书的,必要上手帮你二哥理事。你自己想想,到底是一个举人能帮衬你二哥得多,还是一个进士能帮衬得多。”
何泰之这才熄了心思,加倍努力读书起来。
如今,他终于是进士了,终于能向二哥道:“我也想跟着二哥做事,开拓海贸、推广农桑,造福一地百姓。”
沈瑞闻言神色缓和下来,拍了拍他道:“只要你有心,无论在哪里,都能做出一番事业。只要心里装着百姓,立在朝堂上更能造福百姓。”
见何泰之使劲点头,他才又道:“你也听到皇上的意思了,我也觉得你这性子在翰林院是坐不住的,工部或是兵部……”
没等他说完,何泰之已急急抢着道:“我自是选兵部的!”说着又露出个讨好的笑容来。
沈瑞又好气又好笑,杵了他一拳。
这也没出乎沈瑞预料,何泰之喜武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这要是能让去军营,只怕他得一蹦多高立时就撒欢儿地跑去。
“兵部也不是让你去打仗。”沈瑞叹道道,“你也别想得太好了。”
他顿了顿,道:“我是想着,约莫这一两日也就放榜了,之后带你往几处去拜会一下,或多或少也了解一下工部、兵部事宜,你再选也不迟。”
工部尚书李的长子李延清是沈瑞的连襟,算得实在亲戚了。
登州的许多工程也是沈瑞出面向工部借调的主事、郎中及一应工匠等技术人员。
工程办妥,不止酬劳丰厚,更是有政绩在身,因此工部上下都同沈瑞极是亲近。
而兵部更不用说了,何泰之可是王守仁的嫡亲小舅子,可是比沈瑞这王守仁弟子更近一层的关系,哪个会不卖面子。
何泰之点头应好,却仍是笑嘻嘻道:“看过也是要去兵部的!便是能干工部的活儿也不用去工部,李延清李大哥不正在兵械局!我去给他搭手也好。”
沈瑞拿他没办法,也绷不住严肃脸了,笑道:“罢了罢了,既你这般喜武事,殿试之后,为你寻个拳师,你也操练起来吧。”
何泰之喜笑颜开道:“妙极妙极。也不用另寻,我瞧四哥儿那个师傅邹峰就不错,如今家里孩子少了,他闲着也是闲着,不若让他教我罢。”
邹峰原是高文虎麾下一名锦衣校尉,被高文虎举荐来沈府作拳脚师傅。
名义上是教四哥儿、小楠哥等几个孩子习武强身健体的,但实际上沈瑞是想为天生神力的董大牛寻师傅的,只不好请个校尉来教下人,才托府中孩子之名。
邹峰功夫了得,因不善钻营而始终不得升迁,家中儿女又多,也需要一份俸禄外的私活儿来养家糊口。
因此他对沈家这份工是相当上心,不仅教几位沈家子弟教得认真,对董大牛也没半分轻视,一身功夫倾囊相授。
后沈瑞去了山东,族人纷纷相随,这些学武的孩子自然要跟着父母走。而董大牛已是练就一身横练功夫,也被沈瑞带了去。
如此一来,邹峰的学生就剩下四哥儿一个了。
沈家并没有少给束,要教的却只剩下一个孩子,且四哥儿体弱,又要读书,习武的时间十分有限,邹峰觉得是白占了沈家便宜,提出要辞工。
还是沈瑞再三挽留,直到隐隐透出自家去了山东不放心三叔一家,希望邹校尉这等高手能多多看顾的意思,邹峰才应下。
何泰之觉得邹峰无论功夫还是人品都极好,才想着同他学拳脚。
沈瑞自然不会反对。
因说到这一科春闱上,今岁沈氏族中这一辈只有沈还来应试,文章平和,心态也是极平和的,恐怕是没甚希望。
沈的好友祝允明也再次同儿子一起下场。沈瑞却是知道,祝允明之子祝续这次中了,而祝允明将再次落榜……
其余族人中有三个旁支子弟,文章也皆寻常,只怕希望不大。
沈理长子沈林这一科也下场了,沈瑞瞧着倒是大有希望的。
想着如今沈理升了布政使,若是沈林得中,那可是双喜临门了。
不,应该说三喜临门,沈理的女婿张鏊除了孝,今岁春闱也下场了。
张鏊与沈枚的婚事就定在了五月。
因着张鏊守孝,沈枚被拖着数年如今已十八了,女儿家青春耽搁不得,无论张鏊这科中不中,婚事都是要办的。
沈瑞这次进京后,张鏊曾以侄女婿身份来拜访过几次,会试之后也来与沈瑞论过试卷文章。
若单独从文章角度来看,沈瑞认为张鏊答得相当不错,不说一甲,起码也能名列前茅。
只是,今年的主考官是吏部尚书张彩、吏部右侍郎靳贵。
当初张元祯同焦芳争天官之位时可是斗得相当厉害,虽然现下一个故去多年,一个也已致仕,但张彩到底与焦芳曾为一党,捎顺手卡一下张元祯后人做这种顺水人情也不是不可能。
尤其张彩如今盯着内阁,自然不希望杨廷和一方多一份助力。
想到这些沈瑞也不由暗暗叹气,若是如前世历史上一般此时刘瑾、张彩坟头都长草了,没人作梗,张鏊必然是个好成绩。
然提到了张鏊,何泰之却是一拍脑袋,懊恼道:“我原想着回来就说的,却是这一高兴就忘了!可是大事!”
说着他神色郑重起来,道:“今日有人说张鏊拜了刘太监的山门。”
刘瑾?沈瑞不由皱了眉头,问道:“哪里来的消息?”
这种时候说出来,真假难辨,是诋毁或是挑拨都是说不准的事。
哪里那么巧这消息就落在有些亲戚关系的何泰之耳朵里?
“今日在浣溪沙会友碰上张鏊便寒暄几句,待分开后,陕西会馆的张江航与我说的。他说是在会馆里听说的,有人因是陕西籍而去拜见刘太监,遇着了张鏊。”
何泰之看了看沈瑞的脸色,道:“还说张鏊先拜了李阁老,不晓得是不是被李阁老所拒,调头就去拜了刘瑾。他们都说,到底是张元祯的孙子,一般的钻营做派。”
何泰之并没有模仿那些人不屑的语气,却是叹了口气。
当初张元祯在吏部侍郎位上,为了争尚书,确实四处钻营。
身为李东阳的人,却联姻谢迁,掉回头又去与外戚张家牵线,仗着座师身份让沈瑾娶了当时声名狼藉的张家女。
这种种行径让士人不齿,也同样惹恼了皇上,所以吏部尚书的官帽落在了焦芳头上,而随即皇上又升了王鏊作吏部左侍郎,结结实实的打了张元祯的脸。
张元祯也因此一病不起,最后一命呜呼。
但就因他病后也始终不肯引退,惹得一应御史弹劾,名声也就越发难听,便是病故了还被安上个他因争不得而气得呕血而亡的谣言。
虽此事过去数年了,但作为张元祯嫡长孙的张鏊,仍不免受这名声影响。
如今张鏊去拜见李东阳还说得过去,若果然从李东阳门出来就去拜刘瑾,这可真真是与其祖父如出一辙了。
“今年主考毕竟是张彩。”何泰之道。“他们的意思是,张鏊怕受焦芳一党报复,才去给刘瑾送礼。”
单纯看这一句,是合理的。但是……
沈瑞冷哼一声,“主考官还有靳贵呢!若照他们的说法,这讨好了刘瑾,张彩是不会找碴了,靳贵可是会大大的不喜,难道靳贵就不会卡他一卡?”
靳贵是弘治三年的探花郎,后选詹事府,是标准的帝党。
刘瑾一度想拉拢于他,他当然不肯,结果就被刘瑾寻了由头贬谪。
不过到底是东宫旧人,在皇上那边挂了号的,很快又被皇上放到了礼部。
去年九月靳贵又从礼部右侍郎转到了吏部右侍郎。
沈瑞也曾暗自揣度,寿哥虽然由着刘瑾提拔了张彩到吏部尚书位上,但又抬手楔了个与刘瑾有仇的帝党中坚靳贵到吏部侍郎的位置,这还是留了后手罢。
何泰之嘶嘶吸了口气,道:“这话说的也是。都说焦阁老是张彩拱下去的,张彩未见齐会对张元祯的孙子怎样。但要是真走了刘瑾的门路,靳贵可不会给留面子,听说这位脾气很是刚直呐。”
沈瑞冷着脸道:“这谣言,还指不上冲着谁来的。”
张鏊若只是张元祯的嫡孙这一层身份也就罢了,但是,他还是沈家的女婿!谢家的外孙女婿!
刘瑾在将谢家撵出京城后,又多次清算谢党旧人,更是连诰封都追讨了。这谢家与刘瑾说是不共戴天之仇也差不多了。
张鏊若被扣上为了能榜上有名而去给刘瑾送礼,这名声可就臭不可闻了。
偏偏他文章极好,是有极大可能上榜的!
凭空一盆污水泼下来,竟是躲都躲不掉,造谣之人用心何其歹毒!
此后张鏊这仕途之路不知要多上多少坎坷!
而此举更是一石多鸟。
一来污了张鏊名声,再来收了这样一个无耻女婿的沈家亦成了笑柄!
三来,靳贵虽没在哪个阁老门下,却与杨廷和同是帝党,如今又管着詹事府,是沈瑛的上官。若这谣言传到靳贵耳朵里,必然是要生嫌隙的……
沈瑞咬得后槽牙生疼,拍了拍何泰之,道:“这当真不是小事,我要去一趟杨阁老府。”
随后沈瑞又简单同何泰之说了自己之后的任命,以及登州的官员变动,让何泰之私下去寻林富透个话,让其有个心理准备。
何泰之应声去了。
今日辞了寿哥后,沈瑞就来了一趟岳家了。
挑拣着说了与寿哥的对话,以及寿哥对自己、对沈理的安排,与杨廷和分析了朝局走向,明确了近期自己要做的事儿,顺带接了回娘家的杨恬回家。
可这刚回去没过一个时辰呢,人又跑来,杨廷和也颇为诧异。
听沈瑞讲完关于张鏊的谣言,杨廷和眉头紧锁,道:“当真小人难缠。你且回去,我着人去查查这件事。”
又叹气道:“只是,放榜也就是这一两日了,便是查出来,恐也做不了什么。”
分明就是有人看准时机下套。
沈瑞道:“青篆本也是要印时文的,我让人加紧,早早刊出来,张鏊文章极好,这文章公之于众,多少会挽回些名声。日后远着刘瑾些,这……公道自在人心罢。”
只要远着刘瑾,也不怕刘瑾倒台后有人硬生咬上张鏊了。
他顿了顿,又问杨廷和道:“您看靳侍郎那边……是不是要私下招呼一声,莫要误会了才好。”
杨廷和道:“他是个聪明人,这等明显捕风捉影的事儿不会信的。”
话虽这样说,但仍是吩咐沈瑞:“招呼一下也好,显得亲近。你往毛学士府上去一趟,毛学士素与靳贵交好。”
这却说的是玉姐儿的夫家,毛迟的父亲毛澄。
沈瑞应下,表示明天会带着媳妇去探望玉姐儿。
然第二日,会试结果便张榜了。
张鏊排在第五。
沈林为第六十九名,祝允明之子祝续则在七十五名。
何泰之则是一百零九名,这个名次颇悬,殿试一个不留神怕就要到三甲同进士档了。
沈、祝允明再次名落孙山,沈家旁支子弟也未能上榜。
旁支子弟三人之前就已商量好了,若是不成,想留在京中青泽书院再读三年。
沈洲自然欢迎,还表示包下他们三人一应花销。
如今的青泽书院也不是当初的规模了,这几年因秀才出得多,已有了名气。
沈洲就颇有先见之明,早早往左右买了地新修了房舍,果然秋闱里中了六个举人,也是轰动一时,求学之人登时就多了一倍。
今科又得了个进士何泰之,更是扬了名,之后的学子只会越来越多。
以祝续的名次,殿试当也是二甲没问题的,祝续希望能考中庶吉士入翰林,再不济也是六部为官,并不想谋外放。
他既准备留京,沈洲便大力挽留祝允明与沈来青泽任教。
祝允明连续不第,不由心灰意冷,见儿子得中,好歹得以宽慰,既沈洲相邀,他便也应了。
沈这个浪漫画家却说画腻了西苑,想往登州看看蓬莱仙境如何入画。
沈瑞自然也是举双手欢迎的。
登州举子在这科也是取得了不错的战绩。
有明以来,山东出进士人数最多的自是济南府,其次便是兖州府,登莱始终是末尾。
从洪武到永乐,登州是一个进士也没有,宣德到天顺四朝,登州进士才八人。
成化朝八科十一人,弘治朝六科十四人。
正德朝么,嗯,这一科才开张。
不过这开张就中了四人,已是破天荒头一遭!足可以在沈瑞的政绩里划上金灿灿的一笔了!
登州的书院亦就此镀金了。
这进士人数有些出乎沈瑞预料,不过他才不分析那么多,已美滋滋的开始筹划登州大学城二期工程了。
沈府这边喜气洋洋的,沈理旧宅里更是欢乐热闹。
得了儿子女婿都中了的喜讯,谢氏登时亢奋起来,立时就打发人四处亲戚家送信,又叫快马送信去济南给沈理。
张鏊、沈林的排名都靠前,殿试若是没极特殊的情况,必然是都会是进士的。
这真真是双喜临门!
谢氏不知念了多少句佛,心里想着总算是苦尽甘来了,女婿高中,女儿出嫁便更体面,而儿子高中,也好寻更好的亲家!
谢氏真是迫不及待就想去拜访杨阁老夫人,请她牵线搭桥为儿子说亲。
没成想,乐极生悲,随着榜单传开的,还有张鏊送礼给刘瑾好让金榜得中的传言。
谢氏听闻,直气得病了,头重脚轻天旋地转只能卧床。
她自己既没法出门,便火急火燎打发沈林来寻沈瑞想办法。
而沈瑞,则心情十分复杂。
盖因杨廷和送来消息说,已派人查过,张鏊送礼给刘瑾,并非谣传,乃是事实。
且张鏊送礼之事做得一点儿也不隐秘,真是谁打听都能知道。不晓得他是被人算计了,还是……根本不在乎。
沈瑞不知道若是将真相说出后,谢氏会不会要求退亲。
谢家在谢氏心中一向是重逾千斤的。
而沈瑞其实也犹豫着,张鏊固然是个人才,但这样的德行,如何会是良配!
犹豫再三,他还是合盘托出,全都告诉了沈林,也说了已写信快马送往济南府沈理处,希望沈林在没收到沈理回复之前,好生照料安抚谢氏。
沈林也是愤怒不已,但事关妹子的终身,他也不敢妄动,只能听从沈瑞所说,先瞒着谢氏,好生安抚她,并焦急等待沈理的回信。
回信没个十天半个月的是回不来的,外面的闲言碎语不断,而殿试眼见就在眼前,沈林一时觉得身心俱疲,又开始害怕自己殿试会不会答不好……
结果殿试之前,突然又爆出春闱舞弊来。
这消息犹如晴天一声炸雷,登时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过来,什么给太监送礼啊,根本没人关注了。
沈林松一口气的同时,又开始担心会不会因舞弊案而导致春闱成绩作废。
他不知道他再考一次会不会有这样的好运气。
而沈瑞听闻,却是倒吸一口凉气,心下不住起疑。
十三道御史林近龙等劾奏:“掌詹事府事吏部右侍郎兼翰林院学士靳贵,主考会试而家僮通贿,宜罢。”
第六百七十一章 疾风劲草(三)
西苑豹房公廨
“朕这抡才大典,怎的回回都出事儿?”龙椅之上的年轻帝王斜歪着身子坐着,颇有些纨绔模样,语气也充满戏谑。
当今登基后拢共就开了这么两科,结果正德三年是春闱贡院失火,正德六年又曝出科场舞弊。
哪儿那么多巧合事儿都赶在正德朝的科举上了呢!
“钦天监都怎么算的日子?”寿哥敲了敲御案,扬声道,“叫钦天监的都来,上天梁观跟张真人学学,好生寻黄道吉日来。”
一应小内侍都溜着墙边站着,大气不敢喘,哪个也不敢上前应这“口谕”。
下面的诸臣呢,管科举的礼部尚书费宏登时便站不住了,噗通一声跪了下来,说了句“臣有罪……”却又不晓得该继续说什么了。
他是正德二年升的礼部侍郎,去年十月前礼部尚书白越过世,年底他升了尚书。
这正德三年、正德六年的春闱他都是经过的。
因此这会儿皇上一提这话,他除了麻溜跪下请罪,也实没有旁的选择了。
而此次考官、被告受贿鬻题的靳贵也是默默跪了下来,以额触地,却是一言不发。
本来被赐座的几位内阁大佬也都不好再坐着了,皆站起身来。
只刘瑾在内的司礼监几位大铛脸上云淡风轻,颇有点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意思。
寿哥却是谁也不看,头一个点了都察院的名,“王鼎,都察院是个什么意思。”
去岁湖广也遇旱灾,洞庭匪盗横行,刑部尚书兼都察院左都御史洪钟被任命总制湖广、陕西、河南、四川等处军务并总理武昌等府赈济事宜。
因此这会儿只都察院右都御史王鼎在京。
彼时弹劾的事情一出,王鼎便是暴跳如雷,将那上折的御史林近龙祖宗十八代骂了三千八百遍。
正常御史确实有权“风闻言事”,只负责监察抛出问题,并不负责核实,查证的事儿都是六部或者锦衣卫去做。
但,科场舞弊是这寻常事情吗?!
“鬻题”二字一出,天下震荡,乱纷纷查将起来,还不知要搅出多少乱子、耽搁多少时候,搞不好这一科就废了。
更重要的是,这事儿他事先不知啊!!
他这是叫人给坑了!
王鼎受张彩举荐,去年九月从顺天府尹升到都察院右都御史位置的,满朝皆知他是张彩的人。
而又有谁人不晓得靳贵与刘瑾那些个官司?
这靳贵刚坐上吏部侍郎没几个月,就有御史弹劾其科举舞弊这样严重的罪名,众人自然都以为是刘瑾、张彩授意他王鼎寻人做的,是准备将靳贵往死里整了。
可天地良心,真没人让他做过什么!
他自己这一亩三分地还没打理明白,哪有闲心撩猫逗狗的!
每个大佬手里都会捏着不少御史、给事中以为喉舌,王鼎刚接手都察院不久,还没摸透谁是谁门下。
更何况,有些人面上像是某位大佬的人,实际上却是为另一位大佬办事的,这种也极为常见。
天晓得这林近龙是得了谁的吩咐!
然不管真相如何,这事儿一出,都察院这口锅就得他王鼎来背,真真是要生生呕出口血来。
如今听皇上的言语,那是不满到极致了。
王鼎迅速跪倒叩首,硬着头皮也得道:“臣,实不知情,是臣失察之罪……”
“失察。嘿。失察。”寿哥轻蔑一笑。
王鼎听得皇上满满嘲讽的声音,心里越发沉了,头低得直扯得后脖筋生疼。
“林近龙这折子,连点儿旁的说辞都没有,就这一句‘家僮通贿’。”寿哥啧啧两声,话音儿轻飘飘的,但忽然就话锋一转,语气严厉起来。
“太祖曾言,设风宪之官乃为察善恶,激浊扬清,绳愆纠谬。然若徇私背公、矫直沽名、苛察琐细、妄兴大狱……便是从重论刑,比常人加三等。”
王鼎汗透重衫,重重磕着头,却除了“臣失察”之外再无其他言语。
几位阁老都交换了一下眼神,又都用眼角余光去扫靳贵。
皇上这么说,便摆明了是不信有舞弊之事了。
靳贵却依旧跪着一动不动,半点抬头的意思也没有。
寿哥也没接王鼎的话,却突然开口转向刘瑾道:“大伴,有人言说这件事是你的手笔。”
此言一出,在场诸人都是一呆,万没料到皇上能这样当众如此直白说出这话。
几个阁老又迅速而隐秘的打了眼色。
心中觉得小皇帝不会这就朝刘瑾发难的,但是,谁说的准呢,帝王之心难测呐,甭管如何,若是皇上这边开了个口子,大家只有上去使劲撕开的份。
就算不能撕碎了刘瑾,总要撕掉他一层皮下来。
谁叫这阉竖越来越猖狂了呢!
刘瑾原还斜着眼看热闹,万没料到万岁爷来了这么一句。
他登时变了脸色,想也没想就跪下磕头道:“万岁爷,奴婢冤枉,奴婢冤枉!当初靳贵纂修实录不尽心,奴婢弹劾只有公心,绝无私怨!”
脑子稍稍转过来一点,刘瑾便开始哭诉,“万岁信任奴婢,予奴婢以司礼监掌印,奴婢铭感五内惟鞠躬尽瘁以报天恩,日里不敢有半分懈怠,所思所谋皆利国利民之大事,如何会阻了朝廷抡才大典!”
“不管是清丈屯田、罚米输边还是惩治贪渎,奴婢都得罪了不少人,恐是有人造谣生事!诽谤奴婢是小,误了朝廷正事是大!请万岁爷明察,奴婢着实冤枉!”
刘瑾一时间声泪俱下,凄凄惨惨戚戚的,真跟要泣血了似的。
几位阁老这回也不打眼色了,一个个都垂了眼睑瞅地面青砖了。
这老阉货!真是最知道皇上的心思在哪里!
清丈田亩这话一出来,只怕皇上就轻易不会动他了。
虽那罚米输边啊惩治贪渎的,主要是为了打击报复异己,但也不是半点好处没有的,皇上亦不会不考虑一二的。
果然,寿哥摆摆手,道:“大伴想左了,朕没有疑你。”
刘瑾的哭号立时就咽回去了,一抹脸,便又变成感激涕零得老泪纵横,高呼“万岁爷圣明!”
表情自然,感情真挚,切换得毫无违和感。
寿哥嘴角微微抽了抽,却又问,“大伴也是与靳贵打过交道的,可信靳贵会受贿鬻题?”
刘瑾身子一僵,但还是叩首下去,道:“未经查证,奴婢不敢妄言。”
寿哥却似没听到他这回答一般,兀自问道:“多少银子能打动一个吏部侍郎鬻题?”
他扫了一眼板板一张脸的张彩,道:“靳贵已是侍郎,张彩若是入阁,他便是吏部尚书。吏部尚书呵。这鬻题能得几个银子,能让他自毁前程?”
这一句话才是真正的石破天惊。
谁也没管靳贵什么什么,注意力都在“张彩若是入阁”几个字上。
饶是几位阁老什么大风大浪都经过了,听了这话仍是控制不住表情,下意识愕然抬头。
张彩更是双眼锃亮的盯着皇上,也不管什么直视天颜是不是冒犯了!
他张彩为了入阁可不是努力一天两天了,可皇上就跟不知道似的,一直也没松口。
如今,可算是漏出一句半句了。
甚好甚好,只要有个缝儿,他张彩就能把这“若是”变成“定是”的!
至于靳贵想要吏部尚书,哼,那休想!
张彩脑子里十八般念头轮流转着。
刘瑾那边同样是又惊又喜,刘宇是不顶用的,若是张彩能入阁,那李东阳、王华这些老东西统统要靠边站!
刘瑾正美滋滋想着,上头万岁爷又点他了:“这桩事,就由大伴去查,朕信大伴定会为朕查个清楚明白。若果然有舞弊,定不轻饶,但若有人危言耸听,蓄意破坏朝廷抡才大典,也同样论罪处置。”
刘瑾腮边的肉抽了抽,还是满口应下。
他暗暗磨着后槽牙,万岁爷这一句句的,这是逼着自己保靳贵呢。
这次的事儿还真不是他做的,但事出之后他也不是没有让靳贵问罪的心,顺势而为嘛。
然这会儿万岁爷话说得这么明白,他傻了才会逆了圣意!
脱罪就脱罪吧,反正,张彩了入阁,他也有法子让靳贵做不了吏部尚书。
他刘千岁岂会让这么重要的吏部丢了?!
嘿嘿,想收拾靳贵,日后有的是机会。
寿哥是不管他一句话丢出来让多少人心里生了弯弯绕的,事儿说完了,就打发众臣退下了,却留下了靳贵。
众臣各怀心思出了大殿,走快的走慢的,自然而然分成几波。
刘瑾冲众阁老皮笑肉不笑的招呼一声,脚下生风的去了。刘宇、张彩至少也是做一下面子功夫,还闲话几句作别。
王鼎擦着额头的汗,他如今可是有点儿里外不是人了,又不敢明晃晃跟着刘瑾张彩,只得拖拖拉拉在最后,与费宏这难兄难弟的一道,相视苦笑。
几位阁老则都是四平八稳的步子,皇上心里明镜儿呢,这不说的是“若是”么,这“若是”便等同于“不是”了……
至始至终,靳贵都静静跪在那里,纹丝不动,一言不发。
满殿的小内侍都被打发了出去,只寿哥一人,在来回缓缓踱步。
足有盏茶功夫,寿哥才开口道:“靳贵,你奏乞放还田里的折子朕看了。”
靳贵伏得更低了些,似是喉头肿胀,发声艰难:“老臣有负皇恩,请皇上准老臣……”
寿哥干脆利落的打断他道:“不准。”
靳贵低低叹了一声,又归于沉默。
寿哥却随即道:“朕听钱宁言说,你曾言国本之事。”
这句惊得靳贵猛的抬起头来,虎目圆睁,大张开口,似是要说什么,可却终是一个字都没说出来。
寿哥两步走近靳贵,轻轻俯身直直盯着他的双眼,见他瞳孔微缩露出些许惊恐来,寿哥方牵了牵嘴角,冷冷一笑,直起腰来,道:“你如今掌着詹事府事,操心东宫也在情理之中。”
靳贵却并没有放松下来,反而重重叩首在地,磕得咚咚有声,声音哑得几乎听不清,似是用尽气力道:“老臣糊涂妄言,罪无可恕……”
正磕着头,忽然感觉到皇上的手搭上他肩头,靳贵不由一僵,不敢再动。
却是寿哥蹲下身,凑近他,平缓问道:“靳贵,当初朕与你说什么来着。有什么不能实情上奏?”
靳贵满口苦涩。
帝党有谁不操心皇上的子嗣?
虽说皇上如今刚刚及冠,但要论起成婚,那已是六年了,至今膝下犹空!
先帝子嗣不丰,既有自幼体弱的缘故,也是因着情之所钟后宫就皇后一人。
即便如此,张太后也是诞下了二子一女的,只不过,一子一女夭折,只当今长成了。
而当今呢,身体倍儿棒,骑射功夫了得,后宫又是一后二妃,听闻豹房里也有美人侍寝,却是至今仍没有动静。
别说皇子,就是公主也没有一个。
太子乃国本也。
詹事府上下如何不急,帝党如何会不操心。
靳贵自家也是只有两个孙女至今没孙子,前不久一次吃了同僚孙子满月酒归家后,不免与儿子多说了两句子嗣之事,说完自家又顺口说了点忧心皇嗣的话。
却是儿子交友不慎,被人套了话去。
之后突然就有人登门送了重礼来,请他这掌詹事府的人在朝堂上说一句话
“为皇嗣计,请择宗藩中亲近且贤惠之人,置之京师,用以安抚海内人心,待皇子降生,再让宗藩之亲复归藩王。”
若皇上是四十岁,仍无子嗣,这样的话倒还罢了,也算得谋国之言。
可皇上只有二十岁!这是安的什么心?!
况且请神容易送神难,只要选了这么个人出来,甭管以后有没有皇嗣,这人都将是个特殊的存在,这是多大的隐患!
这人自家滋生了野心,又或是被有心人利用了去,都将是大明又一场浩劫!
靳贵自然不会答应。
那边随着重礼来的,还有威胁。
对方说靳家长子在外谈论宫闱是非便是有罪,而谈及无嗣时自比皇上,更是有不臣之心。
靳贵又不是被吓大的,登时就冷着脸撵人。
对方走前便冷笑道,祸事就在眼前了。
此后几日朝中并没有什么动静,更没有人提出来什么皇嗣的话,靳贵忙于春闱,也没功夫再理会这边。
在他看来就算有人真敢提出来那句话,内阁也不会让其成真的。
怎料,就突然冒出来个御史弹劾他受贿鬻题。
麻烦的是,他那书童,真就是莫名其妙的失踪了。
在书童的住处搜出几张不同当铺的死契当票来,写的都是金银首饰玉佩之物,所当银两数额都是不小。
再叫人拿着当票去几家当铺问,店伙计都能说出这书童的形貌来,所当的东西也都能拿得出来,确是贵重之物。
这就是做好的局……
“老臣昏聩糊涂……”靳贵哑着嗓子道,“累及抡才大典,有负皇恩……”
寿哥却摸着下巴,自语道:“没说举荐哪家的……”
靳贵垂首道:“老臣曾旁敲侧击探过话,那人兜着弯子故意露出只言片语是德王府,臣以为并不可信。”
寿哥嗤笑一声,道:“与钱宁说话之人也称是德府的。”
钱宁如今是皇上身边的大红人,常伴豹房的,下头无论朝臣还是宗室,往钱宁那边送礼的无数。
但,真就不包括德王府。
或者说,德王打成化朝起,就只有伸手问皇帝要钱的,没有给皇帝身边小鬼儿撒钱的。
京中的事儿,还都是淳安大长公主的面子兜着。
对方这就是摆明告诉你们,自己不是德王府的,至于是哪家宗室呢
你猜。
挑得你把挨家藩王都疑心个遍,最好再疾言厉色的下旨申饬,把一个两个藩王都惹得怒火中烧……
呸。
寿哥露出个温和笑容来,又拍了拍靳贵道:“起来吧,还跪着什么,朕几时疑过你?朕这不是让刘瑾去查这案子了么,定还你个清白,这次会试成绩也不会作废。”
靳贵不由眼眶一热,重重叩首,方才起身。
双腿因着久跪都有些麻木了,颤巍巍站起来便一阵阵钻心的疼,亏得皇上赐座,否则真要御前失仪了。
寿哥又在殿内踱了两圈,忽然问道:“你也有相熟的御史吧?”
靳贵愣了一瞬,还是老实点头了。
他若是个不谙世事的木讷傻子,也走不到今天这地位。
寿哥一笑,道:“你安排人上折,就说……”他凑近两步,压低声音说了两句。
惊得靳贵从椅子上滚落下来,囫囵叩首,苦劝道:“陛下三思!虽是陛下妙计,然这与置宗藩于京更有不同!万万不可啊……陛下三思!”
寿哥眼神晦暗不明,只淡淡道:“不必忧心,朕让你做的,你照办便是……”
第六百七十二章 疾风劲草(四)
皇上让刘瑾去查科场舞弊案的消息当天就飞遍了京城。
稍晚些时候,上折子的几个御史家就被内行厂围了,说是办案,却是什么也不干,就是围着。
这几家人还愤怒的据理力争,又说要弹劾内行厂。
外头的人却眼皮都不撩一下,别说是奉了上谕查案的,就算没口谕,敢弹劾刘公公执掌的内行厂,那真是嫌死的不够快了。
一些当铺的掌柜伙计也被锦衣卫带走了,京城连带周边地界都贴起那靳家书童的画影图形海捕文书。
到了第二日,满大街的消息都是刘瑾刘公公秉公处理案件,不让宵小诬陷朝廷重臣。
又过了一日,几个御史家还被围着,那据说畏罪潜逃了的家童还没被抓回来,这边殿试的日期以及读卷官的名单已张榜公布了。
靳贵的名字赫然在读卷官名单上。
得到消息的贡士们都松了口气,这便是朝廷认为舞弊案为假,会试成绩不会作废了。
这读卷官除了内阁几位阁老、六部尚书外,另有翰林院侍读学士蒋冕和翰林院侍讲学士毛澄。
也巧,公布殿试读卷官这日,沈瑞两口子正在毛家做客,却是玉姐儿诊出身孕。
正德二年玉姐儿诞下男丁后一直不曾有妊,毛家几代单传,长辈们也都晓得自家情形,得了个男丁便足矣,也不曾抱着过多期望。
这次忽然有孕,毛家大喜过望,自然要赶紧通知玉姐儿娘家虽然母亲不在,但兄弟沈瑞这不刚好在京么,论礼数也当知会一声的。
沈瑞杨恬自也欢喜,又拉了几车吃穿用度到毛家。
玉姐儿忍不住嗔道:“莫说从前送回来的,只你们这次回来就给过一份了,这才几天,又拉了这许多来!”
杨恬怀里抱着玉姐儿的长子骁哥儿逗弄,口中笑道:“那如何一样,回来时东西是给你的,这一份却是给我小外甥的。”
骁哥儿已是到了听话似懂非懂的时候,听得舅母叫外甥,便张口脆生生的应了。
逗得杨恬笑得前仰后合,好一顿揉捏这粉团子似的小人儿,喜欢得舍不得撒手。
玉姐儿虽也跟着笑,但见杨恬如此喜欢小孩子,心里又不免为杨恬难过。
她到底忍不住向杨恬低声道:“也别心急,好好养着身子才是最要紧的。你瞧我,当初不也这样急那样急,这生了骁哥儿又是好几年没动静,我都以为就这一根独苗苗了,不想这悄没声的又来了。你养好了身子,缘分到了,自然孩子就来了。”
杨恬微微红了眼圈,点头道:“你放心,我都明白的。”
屋里正是气氛伤感时,外头就有仆妇喜气洋洋的进来通禀老爷被选为殿试读卷官了,一时间又热闹起来。
去年顺天府乡试毛澄就是主考官,这次又作了殿试读卷官,这便是要升官的前奏。
阖家又都悄悄说大奶奶肚子里这小哥儿是带着福气来的。
毛家虽是欢喜,却也不张扬,尤其是在先前闹出科场舞弊案的时候,更应该低调。
恰沈瑞两口子在这边做客,便以此为由头置了一桌好席面权作庆贺了。
沈瑞吃了一回酒,又陪着毛澄老爷子聊了好一阵子朝事,这才同杨恬告辞出来。
车刚进了仁寿坊,没等进府门,就遇上了沈林的车驾。
沈瑞不由笑道:“林哥儿可是看完皇榜来的?如今可是踏实了吧?好生准备殿试罢。”
沈林却是有些愁眉苦脸的样子,低声道:“二叔,张鏊到我家拜见了我母亲……”
沈瑞不由一愣,忙将人让进书房详谈。
却说张鏊也真沉得住气。
谣言满天飞的时候,他没有登丈人家门解释;沈理升官的圣旨下来时,他竟也没登门。
倒是在这贡士拿稳了、且按照他的成绩一个进士是跑不掉的时候,才去拜见岳母。
谢氏就是被那谣言气病的,虽然沈林极力掩盖真相,再三安抚母亲说就是造谣污蔑,就是故意陷害云云,但张鏊始终没登门,谢氏心里便有一笔账了。
日日按着心口窝嚷嚷要退亲,天天叨念济南府的回信怎的还不送到。
倒是沈理的任命下来后,她喜极而泣,不知是不是心下大定,倒是安静下来,不似之前那般吵闹了。
今日张鏊登门了,谢氏也没有喊打喊杀的,只冷冷表示,不见。
张鏊却是撩衣襟就要跪在大门口街面上。
沈林哪里敢让他这么跪着,一家子名声还要不要了尤其父亲刚升官,正是不少人盯着的时候,便只得让人进来了。
张鏊请沈林屏退了下仆,伸手就掏了沈枚的庚帖出来,双手捧到沈林面前。
唬了沈林一跳,心道怎的我家还没提退亲,你倒是要退亲了?
这个庚帖他接不得,便是接了也没得男方庚帖退还,张鏊的庚帖是在谢氏那边的。
张鏊道是想与岳母禀明一些事情,之后若岳母想退亲,他悉听安排。
沈林无法,只好去与谢氏说了,这才带张鏊进了上房。
打发了满屋子下人出去,张鏊往病榻前一跪,异常平静的承认他去巴结了刘瑾,又言说为的是避免被打击报复榜上无名。
“您心里的恨我深知,而若非焦芳投靠了刘瑾,我祖父亦不能被逼死,此亦是我心头大恨。然,若我被黜落,一辈子在乡间,便记着这仇恨又能怎样?”
张鏊一脸果决,“只要我迈入朝堂,终有一日会大仇得报。‘大丈夫能屈能伸’,今日我忍他一时,来日我想作甚么,他安能束得住我手脚?且有这功名,亦不辱没了吾家先祖。”
他将沈枚的庚帖,双手奉过头顶,道:“当初我祖父去了,我家惶惶然离京,是沈家高义,并未弃我,大姑娘亦空耗青春等我孝满,此恩我永记在心。”
“今日,是我之过错令您恼我恨我,若您要退亲,我不敢有半句怨言。”
他苦笑一声,“以如今外头传的那些,便是与我退亲,想也不会污了大姑娘名声的。不过您这边若需我做些什么,我定会竭尽全力,不让大姑娘名声有瑕……”
沈林偷眼看着谢氏,她并没有动怒也无动容,半晌才道了句,“如今殿试要紧,不要想旁的。”
退亲也不是这时候退的,在殿试之前退亲,影响了人家发挥,也会落下不好名声的。
沈理能再上一步是多不容易的事,谢氏就是再糊涂也不会这会儿拖沈理后腿。
张鏊应声去了,前脚出门,后脚就着人送了药材吃食过来既没退亲,便是还要做亲家走动,总要送东西来给岳母补养身子才不失礼数。
谢氏也没让退回去,算是默认收下了。
沈林这边来与沈瑞说了,也叹气道:“张鏊就那般直说要借刘瑾之力入朝堂,我竟无言以对了。”
沈瑞淡淡道:“既是‘借’力,便有‘还’的时候。他只道那些个银两就能买刘太监的‘力’了?
“他这会儿是意气风发,觉得将来鹏程万里,没人捆得住他手脚,等一脚踏进那泥淖,他就会发现,便是没有捆绑也一样寸步难行。
“张家,只先张侍郎是个懂官场的,彼时张鏊还年少,一心苦读,想来张侍郎也是没传授他多少为官之道的。张鏊要是这样的性子……”沈瑞摇了摇头,难说得紧。
张鏊现在口口声声是要报复,只是一时“屈”了,谁知道将来会不会又因为别的事继续“一时屈”?
屈得多了,屈得久了,可还能伸吗?
最后真成了刘瑾阵营的也不一定。
刘瑾到底还能蹦多少时日呢?
以杨廷和那边传话所说那日豹房里寿哥对刘瑾的态度来看,只要刘瑾还能为寿哥所用,寿哥只怕也不会动他。
那么张鏊是否会攀附刘瑾,攀上之后能走得多远,实不好说。
而这样性子的人,真站得高了,也未必是件幸事。
若依照他沈瑞的看法,当然是退亲的好。
但是,还有个更现实的问题摆着,沈枚年纪不小了。
“我也希望妹子找个良人。”沈林脸上更苦了几分。
“我母亲也是为难,枚姐儿今年十八了,这桩婚事若是不成,便是咱们占理退亲,也没有调头就找人定亲的道理,总要再拖个一年半载的才好重新说亲。到时候,二十的姑娘,还有什么好姻缘。”
沈理如今是湖广布政使,封疆大吏,其实给枚姐儿的选择余地反而更小了。
时人风俗,体面人家,找年长媳妇的极少,与沈理家门当户对的,少有年岁相当的。
给人当填房那是绝不可能的。
而若是不看门户找个潜力股,那就要好好考察一番了,奔着官位家世凑上来巴结的只怕不是良配。
沈瑞只得低声道:“恰毛学士先做了顺天府乡试考官,又为今科的读卷官,回头必有学子去拜座师,我去与他说说,请他代为留意一二。无论六哥怎样考量,多准备些总没有错。”
这一科进士同进士也有三百来人,总能找出几个未婚的。
沈林感激不已,连称谢过二叔。
不想这次没退亲,殿试之后,这亲事已是退不成了。
三月廿二,金殿传胪,张鏊竟中了探花郎。
杨廷和与沈瑞道是,张鏊确实才华横溢,堪配这名次,不过也当是下了大本钱在刘瑾身上的。
因为张彩居然为他说话,主动提起谢迁、沈理这对状元翁婿,道是不知道沈理、张鏊这对翁婿能出怎样佳话。
皇上便笑着点了个探花,道,张鏊亦是一表人才,可为探花,翁婿鼎甲亦是佳话。
这“一表人才”与说上一科探花戴大宾“姿容甚美”如出一辙,皇上这选探花郎的标准让人……无话可说。
而“翁婿鼎甲”这话从皇上口中说出,也就坐实了这翁婿。
沈家再是不能退亲的。
沈瑞也只有叹气的份,回家后悄没声的将沈理的回信取出,将写着退亲字眼的笺纸统统丢进火盆里烧了。
同时也提醒沈林烧了相关信笺,并管住家中上下的嘴,再不许提退亲半个字。
这一科,沈林、祝续都是稳稳中了进士不必提,他们都是要考庶吉士的。
何泰之殿试难得发挥出色,没落进同进士里去,便正好道是可不敢再考了,要在六部谋个差事,很快便如愿进了兵部。
那边沈瑞升迁的圣旨也下了。
因着要带林富过去登州交接,沈瑞是没法留下来等到五月沈枚成亲了。
好在还有沈瑛夫妇、沈瑾,鸿大太太郭氏也在京中,都能帮忙操持婚事,也无需沈瑞夫妇担心。
倒是谢氏正经送了些路上用得着的东西来,又软语拜托了杨恬回济南府时帮着料理料理他家迁往湖广事宜。
谢氏实是分身乏术,只能等嫁了女儿后,赶着儿子这新进士的探亲假再送她直接往湖广去了。
就在沈瑞夫妇收拾停当,准备启程往天津卫港走海路去登州时,刘忠突然递了消息约沈瑞一见。
沈瑞便假作与京中亲戚故旧告别,走了两户人家后,方到了刘忠私宅。
刘忠却不是私事找他,因问道:“你可还记得当初淳安大长公主向你府上借了个懂妇人科的嬷嬷?”
沈瑞奇道:“是有这回事。可是又有哪位同师叔您打听了?”
又道:“只是恬儿一直体弱,都是靠这位妈妈帮衬保养身子的,如今一直跟在她身边伺候,我们这就要回山东了,只怕没法让这妈妈过去帮忙了。”
刘忠却是叹气道:“我如何不知你家情形,只是……”
便是在密室中,他的声音还是压低了许多,“上次,并不是淳安大长公主借人,而是……宫中皇后娘娘有恙。”
见沈瑞大惊,刘忠拍了拍他臂膀以示安抚,口中却说着更吓人的话:“这几年,皇后娘娘成两度有妊,却是都不足三月便掉了。”
沈瑞变了脸色,蹭一下站起身来,“可是宫中有人居心叵测……?”
这会儿他脑中嗡嗡作响。
前世历史上武宗一直没有子嗣,史料上有各种猜测,都觉得是武宗身体有问题。
因为,武宗后宫嫔妃美人虽多,却从来没有一处资料显示过武宗的后宫曾有人有孕。
是皇家谨慎不足三月的胎儿流掉未免引起谣言便封锁了消息,致使史书上没有痕迹;还是……根本就是有人在后宫里动了手脚?!
是前世今生的不同,还是,所谓的历史根本就是错的?
刘忠拍着沈瑞的肩膀又将他按回椅中,道:“宫里早就过了几遍筛子了,可惜未能查出蛛丝马迹。”
他捏着沈瑞的肩头不自觉有些用力,“如今皇上想寻一个懂些医术、关键是可信的人放在皇后娘娘身边。上次你家那位妈妈伺候得极精心,所以这次……”
沈瑞回过神来,点头道:“好。我这就叫人带这妈妈一家子过来。”
刘忠摆摆手,道:“不必。皇上知道你的忠心,让我来找你,便是信任于你。明日,你们往淳安大长公主那庄子上去一趟,只将那妈妈留在那边便是。那妈妈的亲眷仍在你府上。”
沈瑞一愣,随即应道:“我会告诉那妈妈知道,她家人我会照管,她只管忠心侍奉皇后娘娘便是。”
刘忠脸上泛起笑意,道:“旁的也不必我吩咐你了。”
沈瑞便做了个封口的动作,“师叔放心。”
刘忠轻叹一声,又缓缓道:“还有一句,不是皇上吩咐的,是我这作长辈的私下叮嘱你一句。”
他顿了顿,直视沈瑞道:“山东的宗藩,你要为皇上看住了。”
沈瑞心下一凛,忙再次道:“瑞晓得轻重,师叔放心。”又低声补充道:“我见着理六哥,也会请他多上心。”
那就是说湖广的宗藩也会被看住。
刘忠满意的点了点头,又说了几句,便让沈瑞去了。
沈瑞回府便同杨恬提了,尽管杨恬调养身子仍是需要桂枝妈妈的,但皇家要人,也是不能不给的。
好在桂枝妈妈从不藏私,将一身本事尽数教给了杨恬身边的丫鬟谷芽,如今谷芽来照料杨恬也是一般。
两人商议之后,也不瞒着桂枝妈妈,诸事都提点一番。
毕竟是去伺候皇后,而且此番又与前次不同,还不知道要何年何月才能出宫,若糊里糊涂只怕要坏事。
桂枝妈妈也是精明人,这些年跟着沈家也算见得世面了。
虽听说是皇后娘娘,也吓得不轻,但想起先前被带去伺候那回,皇后娘娘的性子是相当宽和的,便又略略安心了些。
沈瑞又与她讲,皇上先前的保母等亲近伺候的人都得了诰封,又荫封了子孙。
桂枝妈妈倒是个不贪心的,实话实说表示,可不敢奢求那许多,她那傻儿子也不是能当官儿的材料,自家定会尽心竭力伺候好娘娘,但求一家子吃喝不愁平平安安便是福气。
这些年下来,沈瑞夫妇也是信得过桂枝妈妈人品的。
杨恬也极是不舍,又私下叮嘱了桂枝妈妈不少,还塞了些银票以及不打眼的小件银首饰、玉把件,以备宫中打点之用。
桂枝妈妈感动得热泪盈眶,好一番千恩万谢,又掏心窝子说了许多体己话,再三让杨恬放宽心,不要为子嗣烦忧。
翌日,沈瑞夫妇便将桂枝妈妈送到了淳安大长公主庄上,而后往天津卫海港去了。
如今京城周边车马行遍布,消息传递极快。
这边沈瑞夫妇尚未登船,就收到了八仙那边递来的消息。
十三道监察御史罗缙等上书言六事,第一事便是,“陛下春秋鼎盛,青宫尚虚,请择亲王亲而贤者一人司香,俟笃生圣子,遣还封国。”
此言一出,满朝皆静。
谁也不敢头一个跳出来说支持。
这司香说得简单,实际上意义非同一般。
沈瑞立刻写密信让人带回去给杨廷和,请杨廷和注意宁王。
他记得前世历史上宁王就曾想以图以己子入嗣明武宗夺取皇位。
然等船行至山东靠岸补给时,沈瑞收到的消息却是,满京城都传起来,当初先帝子嗣不丰,周太皇太后宫中养着汝王、泾王、荣王、申王等几位“小皇弟”,就是备万一之用……
第六百七十三章 疾风劲草(五)
众所周知,弘治朝后宫之中,太皇太后周氏是颇为不喜孙媳张皇后的,除必要的定省与年节,近乎是连看一眼都懒得看。
因皇后独霸后宫,蔚悼王夭折后就只东宫一根独苗,外间就有那“太皇太后养着‘小皇弟’以备万一”的说法。
后来随着这些皇弟渐渐长大,纷纷就藩,这个说法也就没甚人提起了。
如今既然有御史敢上书言择太庙司香之人,自然就有人把当初的说法捡起来了。
先帝还只是子嗣不丰,到了当今这儿,那是子嗣全无啊!
只是如今,汝王、泾王、荣王、申王四人当中:
申王早已故去多年。
汝王至今也无子息这位可是二十七了还没孩子,比当今还急呢。
泾王倒是有个儿子,只是这唯一的骨血也是个体弱多病的。
而荣王,如今已有两嫡三庶五个儿子了!
既说得好听是要为皇上引个子嗣来,待有了皇嗣,再“遣还封国”,那就要找个子嗣旺的人家吧。
这不,就把荣王显出来了。
因此朝中不免有人嘀咕,不知道这昔年小皇弟的风吹出来是不是荣王的手笔。
要说荣王,这两年没少被皇上申饬,倒是还老实了些,然当初没出京就藩的时候,可是没一时消停过。
求选好岳家、求禄米、求盐引、求草场、求封长子虽然一样也没成功吧,但一直没放弃,扑腾得挺欢。
所以要说这事儿有荣王的谋划,是大有人相信的,尤其,荣王与在京这些宗室公主还是很有些交情的。
比如仁和大长公主、永康大长公主,都为荣王说过话。
只是这两位大长公主都算不上皇上的亲近人,而皇上身边的红人呢……
“固然是‘亲’王,但到底还有一句亲且‘贤’呢。”
西苑太液池上,湖风阵阵,丝竹轻扬,寿哥惬意的倚在榻上,半眯着眼睛,手在空中虚划,合着节拍作抚琴姿态。
臧贤在一旁侍奉,说的却不是音律乐理,而是当下诸臣看来顶顶重要的国事。
寿哥手不曾有丝毫停顿,口中却笑嘻嘻调侃:“贤爱卿说贤,哈哈,哈哈。”
臧贤脸上挂着笑,却道:“小臣懂得什么呢,不过是听大人们这样说罢了。小臣只名字占了便宜,大人们才是真正的国之贤臣。”
寿哥鼻子轻哼一声,不置可否,只唤臧贤表字道:“良之又听着了什么,只管说来。”
“都是些旧闻罢了。”臧贤面上依旧是那轻浅笑容,口中声音柔和,却是道,“前年荣王爷就藩,在途时绑缚官吏需索财物、夹带私盐、沮滞客商,被御史弹劾扰民。
“最后查下来,王爷深居少出不能周知,乃是长史等恣肆无忌,贻累于王,末了皇上下旨申饬了荣王爷,发配了长史。”
“去岁,荣王爷乞湖广常德辰州府属县无粮田地一千五百九十五顷,皇上体恤百姓,未准。
“未出三月,倒是徐州知州上官崇为供应荣王之国责徵雇役至无辜百姓枉死,巡按御史逮问,上官崇赎徒为民,令谪戍戍云南澜沧卫。”
他这么轻声漫语说着所谓“旧闻”,但真不算太旧。
虽被判刑的都是旁人,但起因还都是荣王府,那无论如何荣王也称不上一个“贤”字了。
寿哥嗤笑一声,只乜斜着看臧贤,也不说话。
臧贤笑容不减,转而轻声道:“外头又说起了益王、衡王。”
宪庙一共十四子,如今在世的只剩半数。
除了汝王等几个小的,还有兴王、衡王、益王、寿王。
寿王也是至今无子。
不说益王衡王,寿哥扭回头看臧贤,道:“去年十一月,总制尚书洪钟还奏报,兴王以湖广连岁兴师讨贼,发白金千两助军饷,朝廷也降玺书褒谕之。兴王如此轻财尚义,堪称贤王了。”
臧贤有轻微的僵硬,但仍将笑容维持得很好,口中也应和赞道:“兴王爷深明大义!”
说着又带着些惋惜道:“可惜了兴府长公子早殇,唯一的小公子年方四岁。”
寿哥翻了翻眼睛,“益王两嫡一庶仨儿子。”
其实衡王儿子更多,口碑也还算凑合。
但先前登州海贸之事,虽德王府是出头的橼子,可实际上,山东宗藩有一个算一个都牵扯其中。
衡王自然也就出局了。
臧贤听提到了就藩江西建昌府的益王,脸上的笑容更深了几分,也赞道:“听闻益王爷极是俭约,那是巾服浣至再、一日一素食,爱民重士,实贤王也。”
果然,性喜奢华的小皇帝登时就撂下脸子来,淡淡的嗯了一声,只道:“确贤王也。”
臧贤不说其他,只顺着道:“江西物宝天华,人杰地灵,今科探花张鏊不正是江西人。”
寿哥便又扬起笑脸来,道:“不错。张鏊文章书法都是一流。”
说到江西,自要提一提皇上最喜欢的道门龙虎山。
臧贤也是一副好口齿,直哄得皇上眉开眼笑,方有意无意提了一句江西还有一位贤王宁王呢。
别看不是宪庙这一支的,但总归是要引子嗣罢了,亲不亲的不重要,重要的是“贤”嘛。
您看啊,这宁王的孝顺懂礼等美行是堪入孝庙实录的虽然皇上您没准。
但您不还曾赐书、赐乐工并赐了护卫与他么……
寿哥笑眯眯的,眯缝着一双眼睛只看着水面,手上依旧打着拍子,不知是在听曲子,还是在听臧贤说话。
那边一曲终了,余音袅袅,寿哥忽然重重一击掌,大声叫了个“好”,然后从外面喊了声“赏”,只听亭子外小内侍一路传着口谕咚咚咚跑走了。
而刘忠转进来换了一攒盒点心,又顺手将小几上半盏果子露斟满。
寿哥的注意力似只在那边水面上优雅游来的几只天鹅上,浑不在意般道了句:“叫沈瑞那边多进些红丁子来,他不是在琢磨什么果子‘保鲜’之法?”
刘忠手微微一顿,随即应了声。
好似因提起了沈瑞,寿哥这抱怨就多了起来,又说进上的颜神镇琉璃灯笼花样子少,又说今年曹州的牡丹没有去岁的好看,又说听闻鲍鱼海参三年可成,登州这养了也有三年了,怎的还不进上来……
他这么问着,刘忠那么应着。
臧贤则似是事不关己含笑听着,心里却已一一记下。
待寿哥偶一回身,指着湖上戏水天鹅向臧贤道:“良之,来一曲《海青拿天鹅》岂不应景儿?”
臧贤方收回思绪,起身笑应道:“小臣这就去取了琵琶来……”说着退出了亭子。
寿哥端看着那白瓷盏中红馥馥的浆汁,半晌听得那边琵琶铿锵声声急,方哼笑了一声,一饮而尽,转而阖目而卧。
山东济南府,沈府
与登州一样,济南府这官衙后宅也安置不下诸多官员家眷,遂一般官员都会在城里另置私宅。
沈理的宅子里布政使司不远,参政的规格,如今他既要往湖广去,正好将宅子留给沈瑞,东西也几乎不用动的。
沈瑞自接海船靠岸补给时接了信报,便赶着要与沈理商量,遂请林富仍跟船先往登州去,他带着杨恬下船改走陆路到济南府。
杨恬帮着打理沈理一家子南去湖广之事。
沈瑞则与沈理在书房密室中详谈近来朝中诸事。
如今京中闹着给皇上引子嗣,沈瑞将刘忠那句看好宗藩的话说与沈理听了。
至于后宫阴私,还未查证什么,自要守口如瓶。
山东藩王不多,而且有海贸那件事,德王府受挫,其他山东藩王也都缩起脖子来,倒还好说。
分封湖广的宗藩却着实不少,而如今刚刚就藩湖广常德府的荣王又正在风口浪尖上。
“不知道这位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呢。”沈瑞毫不客气的评价。早在荣王在京时,沈瑞就对其没甚好印象了。
荣王那是心明镜儿从太后到皇上就没个待见他的,偏还要闹出恁多幺蛾子来,然后又落申饬,最后灰溜溜的出京,在沈瑞看来就是一等一的蠢人。
而这蠢人这会儿跳出来,要是被人下套还则罢了,要是真打着浑水摸鱼的主意,那可真个是愚不可及了。
除了荣王,还有一个,是沈瑞不得不关注的。
“去年十一月,兴王出了一千余两银子资助朝廷官兵剿贼寇,皇上也大为褒奖。”
“这些年来,兴王也没少出银出粮赈济灾民,弘治十二年、十八年、正德三年都曾有赈灾之举,据说活人数万余。”
“兴王为绝水患,曾出资筑堤四十余里,又给佃户来岁麦种,安定地方。”
“兴王布医药、崇圣学。特命侍医周文采等选录医方,编纂医书,并“躬为校阅”,一一为之作序。暑日亦设药饵汤水于府城内外,以济往来百姓。”
“兴王常命长史焚香于文庙行礼,行礼后便集诸生于明伦堂,听讲《周易》,督导诸生学习……”
口中说着这样的善举,沈瑞的脸上却没有任何赞美的表情。
他前世史书上对兴献王多是溢美之词,他是不信的,史书都是胜利者书写的,经了大礼仪之争,谁还敢写嘉靖帝的父亲不好?
这个时空里,沈瑞在有能力之后是一直关注着史书上赫赫有名的几位藩王的情况,而这兴王还真是诸藩中少有的清流。
想来,历史上,杨廷和能选中兴献王这支,除了大众普遍认为的朱厚聪敏过人、小小年纪将王府打理得井井有条等等原因外,与兴献王积攒下的好口碑也是不无关系的。
但是想到嘉靖帝继位后对正德帝、张太后所做的那些事,想到嘉靖帝将个好好的大明一步步拖入万丈深渊,沈瑞就愤恨不已。
既让他来这一遭,他便绝不希望旧事重演!
沈瑞认真看着沈理,道:“然则,近日我与庞天青深谈过湖广地方一些事……
“弘治一朝,兴王府陆陆续续乞请赤马、野猪二湖湖淤地一千三百五十二顷,实际上,那边内有军民一千七百余家已住种多年……先帝善待宗室,到底也允了。
“兴府也没就此满足,倒是也不找寻常百姓之地了,将郢、梁二王香火田地四百四十九顷弄到手里,还与襄王府争田多年,最后也叫兴府赢了。
“如今说是诸藩中,德王田亩最多,实际上,兴王不声不响,名下田亩已逾六千顷。还有包庇私盐、夹带私盐等事……”
沈理听得直皱眉,叹道:“我原也只听说兴王贤名,不想……”
不过是花朝廷的银子买自家的好名声。
花的与占的相比,不过九牛一毛。
当然,这肯花钱买个善名的,到底也还是比只顾自己享乐祸害地方的强。
“湖广宗藩多,便有沃野千里,也架不住这样侵蚀。”沈瑞正色道,“这几年湖广又受天灾,百姓食不果腹方有匪祸横生。六哥在山东赈灾卓有成绩,此去只怕又要担起赈灾重担。
他盯着沈理的眼睛,语调渐轻“这次择太庙司香之事一出,也不乏有人有更进一步的心思……”
沈理缓缓点头,表示无论沈瑞的意思,还是皇上的意思,他都懂。“如今正好借着择太庙司香的东风,将宗藩动上一动。”
他道,“名声好的,便当为表率,做个更好的名声出来;名声不好的想要名声好起来,不是在皇上身边喊两嗓子就行的。”
沈瑞闻言不由笑了,“六哥这话妙极。”
说着又正色提起另一桩要紧事来。“这次因六哥往湖广去,蔡谅又为我引荐了一人,定西侯蒋壑。他虽袭爵了,但还未出孝,因此滞留在京。”
先定西侯蒋骥实是一员老将,先后镇守过蓟镇、辽东,弘治十八年佩平蛮将军印镇守湖广。
在大明普遍吃空饷的军方中,是位难得不喝兵血的好将军,非但不贪麾下将士的,反倒贴补了不少银两,乃至家无余赀。
那几年刘瑾上位揽权,猖狂无比,曾遣人往定西侯处索贿。
老侯爷别说没银子,便是有银子也不会给这么个货色。
双方不欢而散,索贿的人回头就告了刁状,刘瑾便气鼓鼓的命人构陷定西侯。
时逢湖广贼盗起,老侯爷剿灭了一伙悍匪立了功,那些弹劾折子自然而然被压下去了。
但老侯爷性如烈火,如何肯受这闲气,正巧立了功,便也上折子弹劾刘瑾索贿。
那正是刘瑾气焰最盛的那几年,刘瑾岂会容他,故意指使人拖欠了粮饷供给,让官兵吃了个不大不小的败仗,后再让人上折子弹劾定西侯贻误军机剿匪不利云云。
老侯爷是又气又怒,又痛心枉死的将士,急怒攻心引发旧疾,拖了半年多到底过世了。
饶是沈理这样的斯文人也忍不住恨恨骂了句:“阉竖该死!”
因又问沈瑞:“听闻现下是南和伯方寿祥镇守湖广,蒋壑找你,可是有心再去湖广?”
各地镇守总兵官没有父死子继这样的惯例,也就是安远侯柳文那样的皇帝亲信、且兼广西境况特殊才有这待遇。
不过南和伯方寿祥原一直在京营,派出去镇守贵州年余就被调去镇守湖广,大约是经验不足,不敢冒进,到任后虽无过,却也无功。
而如今湖广匪患连绵不绝,实是需要悍兵勇将尽快收拾干净的。
现任定西侯蒋壑少年时就跟着父亲在辽东,近些年又跟着在湖广剿过匪,熟知当地情形的,也是一员猛将,其实很适合湖广的情况。
沈理以为蒋壑来寻沈瑞是找门路的,毕竟沈瑞同勋贵这边也颇有交情,在皇上面前更是说得上话。
沈瑞却摇头道:“蒋壑寻我不是为的这个。而且,皇上让蒋壑与同是新承爵的襄城伯李全礼都进了京卫武学,想也是要大用的。”
张会去了辽东,京卫武学这边又交给了出孝的周贤。
能进京卫武学的也都是皇上信得过的人,当然,若非如此,也不会是蔡谅带蒋壑来找沈瑞了。
“蒋壑来与我说了湖广地方上一些人的背景,”沈瑞压低了些声音,“还有几个面上正直实是投靠了刘瑾的人。”
蒋壑与刘瑾是结了死仇了,又觉得沈理这谢迁的女婿自也是恨不得刘瑾死的,沈瑞也不是没被刘瑾下过绊子,这才会找过来。
能借着他们兄弟之手报仇最好,报不了仇,这递他们需要的消息也是份人情。
这样的一份名单是不好落在纸上的,沈瑞便轻声说了十几个名字,布政使司有、按察使司有,地方上州府的也不少。
沈理这状元郎的脑子岂会差了,心里默默记下了。
他自得了圣旨,也是打听了一番湖广之事,还曾写信往绍兴给岳丈谢迁,自家对湖广局势已是心中有数,却不想这次沈瑞带来的名单仍出乎他意料。
沈理也不由思量起来到任后的布局来。
沈瑞则道:“六哥莫忧,这二年,刘瑾是大张旗鼓的查贪渎、清丈田亩,又是惯爱‘替皇上分忧’的,六哥此去,既要借太庙司香的东风,那正好将这个‘头功’让给刘瑾去。”
这名单上的人正好可以一用。
沈理也禁不住笑了,道:“自要送一份大大的功劳给刘太监的……”
第六百七十四章 疾风劲草(六)
在宋元时代一直有“苏常熟,天下足”的说法,而到了明清时代,就变为了“湖广熟,天下足”。
在沈瑞现下这个时空里,其实在弘治朝湖广就开始对外输出粮米了,只是正德初年起大灾小灾不断,这供给天下粮米的潜力自然也就瞧不出来了。
初时听说沈理要往湖广去,沈瑞的第一反应是如此甚好。
等回过神来,又不免苦笑。
为什么内阁也好,刘瑾一党也罢,都没有人对“将谢迁的女婿升为封疆大吏”提出反对?
就是因为,湖广现在是个坑。
连年灾患,已让民心不稳,又有匪寇横行,这种时候落个火星子就能燎起一片揭竿起义的。
刘瑾怕是巴不得沈理这倒霉蛋被推进坑里去呢。
而既然刘瑾想坑沈理,沈理沈瑞便少不得要用刘瑾来填这个坑了。
“为什么只见匪寇,不见造反的?”因在密室里,沈瑞便也没有忌讳直言。
沈理还是不禁变了脸色,严厉的瞪了沈瑞一眼,方道:“湖广先是天灾,才是**。绝大多数百姓都是有一口吃的,便不会跟着造反的。”
如今这口吃的要往哪里寻去?
先前沈理还怕不太好动,想了不少举措,现下嘛,正好先向宗藩要去。
如沈瑞先前所说,有太庙司香这根胡萝卜,也有刘瑾清丈田亩这根大棒,这事儿十之**是能成的。
只是,这是解决一时之难,不是长久之计。
沈瑞却道:“固然是口吃的。也是因着,没人挑头。”
沈理面色凝重,直视沈瑞,“又出了什么事吗?”
沈瑞摇了摇头,“是我自己的一些想法。”
前世历史上,湖广最为严重的匪患源自刘六刘七起义,现今刘六刘七影子都没有,湖广却还是闹腾起来了。
要说是天灾苛政酷吏逼得百姓活不下去了,也极有可能,但是匪寇纵横剿之不尽却又不举反旗,不免让沈瑞生疑。
因为前世的历史上还有一段,是宁王畜养匪寇,杀逐幽禁地方官员、强夺官民田产、劫掠商贾,聚敛财富,密谋起兵。
今生又有前些年太湖水匪冒充倭寇洗劫松江的大案。
近几年江西地面上也不太平,宁王还曾以此为由屡次上书讨要护卫。
沈瑞也让田顺的拜把子兄弟回江西查了一回,确实有绿林人物投靠宁王府。
江西地面上的匪寇是宁王家养的,湖广的呢?
不举反旗,那就还是匪寇,于朝廷诸公而言是“癣疥之疾”,也不会被多重视。
而造反又当别论,朝廷是不会允许反贼存在的,必要集结重兵下大力气平叛。
湖广这般局面,是不是有人故意为之?
沈瑞不好说前世今生,便只拿太湖匪寇说话,将所思所想一一告知沈理。
沈理沉默良久,方道:“人心难测,实难说准。而剿匪之事,有镇守总兵,布政使司做不得什么,未粮草供给及时。”
他顿了顿,道:“待我到了湖广,先与洪尚书谈谈。”
刑部尚书洪钟目前总制湖广、陕西、河南、四川等处军务并总理武昌等府赈济事宜。
沈瑞点点头,转而又道:“洪尚书对兴王多有推崇,这从兴王府讨要百姓口粮的事,六哥不妨拜托与洪尚书。”
沈理无奈一笑,道:“也要人家肯应承才行。”
又叹,长久之计还是要兴修水利,发展农耕。
沈瑞如何不想!他太想尽快推动湖广变成大明粮仓了。
以目前的农耕水平,在海外大批进口粮食还是不现实的,还是要靠自身。
肥沃的江汉洞庭湖平原及鄂东沿江平原就摆在那里,宜农、宜渔,水上交通便利,贸易条件优越,实在是一块宝地!
没有白白放着浪费的道理!
抛开让人讨厌的政治不提,两人开始规划起湖广耕种事宜。
当初沈瑞没少从苏松、福建请有经验的老农来作耕种专家,可惜登州并不适宜种稻,推广没有收到很好的成效。
如今添些银两,请这些老农随沈理往湖广去,只怕都是肯的,毕竟从湖广回苏松福建也更便宜。
登州的农具生产也有一定规模了,湖广这边若起朱子社仓,官府再给予一定贴补,登州可以低价提供一批先进省力的农具。
辽东运来的耕牛等牲畜亦可以沿运河而下,走水路运到湖广。
沈理在山东这么多年一直主持赈灾工作,立官庄、招抚流民这套早已做得熟了,也早有腹案。
以工代赈、朱子社仓沈瑞又都趟出了经验来,这一套搬过去,再按照实际情况微调就可以。
唯一没法借鉴登州经验的就是渔业。
登州也有河流,只是不太多,而且这几年旱的,水位下降,鱼获也少,渔业主要还是出海捕捞。
湖广却是河流密布,淡水资源丰富,本身渔业课税也是官府财政收入的重要来源。
登州养海产的法子移植到湖广养河鲜是不顶用的,这却要到当地摸索了。
而沈瑞当年在登州没能推广成功的稻田养鱼虾养蟹,如今介绍给沈理,在湖广是十分可行的。
湖广也产棉,且产量可观,其实设作坊织布将获利极丰。
但现下却是要控制不能推广,盖因丝绵之利远胜于粟米,只怕一旦纺机林立,便是要棉稻争田了。
倒是山区地带种茶、种竹都是不错的选择,茶无论是往北边关贩卖还是往西南卖,都有不错的利润。
而竹林资源,便是不仿曹州走精品观赏竹路线,就单纯的实用无论食笋、作材还是造纸,大面积种植都很划算。
兄弟二人越商量越觉得大有可为,不由满怀希望,分别的伤感也被冲淡了。
送了沈理南下后,沈瑞也忙碌起来了。
沈理走前已带着他又将济南府各衙门口都走了一遍,都是熟人,三年前这些人还都是看着沈理的面子、沈瑞阁老岳父的背景,才对沈瑞客客气气的,而今,别说沈理沈瑞兄弟皆高升,就是沈瑞在登州谣言的政绩,就足以这些人态度亲热了。
登州这一崛起,带动着山东多地富裕起来,上下官员都有收益为什么大家都想往江南去为官,还不是富庶地方捞的油水多!
尤其还有海贸这块,大海商可都是机灵的各个衙门口都打点到了的。
谁和钱过不去呢,不说将沈瑞当财神爷一般供起来也差不多了。
衙门的手续走完,沈瑞又登门拜访了姑丈杨镇的同年的家族阮家,准备再讨一些人才。
大于小于师爷就是阮家推荐的,这两位如今已是沈瑞的左膀右臂了。
而沈瑞这次来却不是再多要些幕僚门客,而是想找些能管事能做事的阮家族人。
如今要经营的是三个府,首要问题就是缺人才。
就是沈家陆家族人再多,也不能统统拉来山东用,而且,就只用自家人也会引起地方势力反感,反倒不好办事。
地方大族的子弟也不是人人都能科举出仕的,有能为的就找个胥吏的差事,更多的只是帮着打理打理家族庶务,就如当年的沈涟。
而若跟着沈瑞,哪怕是管理工匠学堂这样的地方,那也是半官方的身份。
家族觉得有面子,当事人觉得有前途,沈瑞省心又省力,何乐而不为。
尤其工匠学堂是要大推广的,科技就是第一生产力嘛,有大族子弟管着学堂,地方士绅自然要竭力推荐。
如此才能让更多的人走进学堂,学一门手艺。
阮家家主自是高高兴兴应下了,并表示还会代为联络青州几个大族。
而如蓝家、丛家,沈瑞更是要用,还得亲自去上一趟的。
沈瑞这边济南府一应事办完,就往登州去交接那一大摊子,同时接母亲徐氏来济南府。
他也想借此机会走一走青州府和莱州府,当初虽有合作,知道个大概,但总要亲自看看当地风物民情,才好做下一步打算。
这些年几乎是登莱一体的。
倒是青州,先前的知府是焦芳门人荣节,在焦芳致仕之后,荣节也坐不稳这位置了,很快被人抓了把柄贬谪山西。
新到任的这位知府名徐文,是刑部主事外放的知府,跟朝中哪党都没甚交情,但刑名出身之人,头脑很是清楚,甫一上任便向沈瑞示好过,青州也仿照登莱推行起朱子社仓,还往登州聘请农业专家,改了两年三熟的作物。
这一年多倒也是政绩亮眼。
沈瑞路过青州时,与徐文交谈,听他言辞对青州各县土地人口特产了若指掌,可见是个做实事之人,便也不由高看了他一眼。
再往登莱去,就算是回了自己主场了,莱州知府李与他算是忘年交,也为他升迁高兴。
老人家已是年近六旬,在莱州府任上十二年,本都有心告老还乡的,这次知沈瑞高升要经营东三府,他便也不提致仕了,打算留下来再帮衬沈瑞几年。
于他本心,亦是希望登莱重现昔年辉煌的。
而登州,前同知现知府的丁焕志是做梦也没想到能有这么大块馅饼砸自家脑袋上,欢喜得都要疯了。
亲自跑去招远县登莱边界迎沈瑞,真是把沈瑞当恩公一般待,现在张口闭口都以沈瑞门人自居了。
这,算是,沈瑞官场中第一个门人,直让沈瑞哭笑不得。
走马上任同知的林富也是能吏,林家是福建大族,在泉州亦又产业,林富对海事更为热衷,海贸、海岛开发、海产养殖他格外关心,实地走上一圈,就有不少好建议提出。
海参鲍鱼的养殖周期约是三年,今年登州最早一批圈海养殖珍贵水产可以捕捞了,韩大老爷就受了林富不少指点。
虽然这些海珍都娇贵,不是轻易就能养得活养得好的,但仍是存活下来一批,也不乏上品。
想想这些海货的价格,就让人觉得大有希望了。
于是,等登州海参、鲍鱼干制出来,用上等匣子包装起来发往京城的时候,青、莱两州的沿海已有数十处海域下了深网开始大批量圈海养殖了。
京中那择太庙司香之人从年中热议到年尾,还没个结论。
皇帝不点头也不摇头,众人都说皇上不摇头便是许了的,毕竟,没有子嗣,难道皇上不急?
后宫嫔妃们的肚子始终没有动静。
而消息渐渐扩散开来,不少宗藩都有了动作。
比如,距离年节尚远呢,宁王就进了新样四时灯数百,穷极奇巧,听说皇上龙颜大悦。
兴王荣王都为湖广剿匪捐了饷,也为灾民捐了粮,皇上直称贤王。
就藩青州府的衡王,甚至开始配合起清丈田亩,该退的田地一点儿也不含糊。
又学兴王,把身边侍医派出来,为青州府济世堂讲学,还捐出田亩百倾,供给济世堂不时义诊散药之用。
这济世堂是沈瑞继推广工匠学堂之后推广的医学院性质的学堂,各地都有设立。
一方面招收学徒,另一方面也让各中小医馆坐堂大夫来进修。
凡济世堂毕业生出去开药店医馆的,政府都有贴补。
衡王如此举动,徐文都忍不住写信问沈瑞,是否要上折夸上两句。
沈瑞则回信笑称,大书特书,好让衡王再多多造福百姓。
这一年山东往辽东收购畜禽直翻了一番,不仅东三府各社仓需耕牛、普遍养气家禽,更有一批是运往湖广的。
湖广的匪寇始终没能被彻底剿灭,农业渔业倒是在沈理的强力推动下有了极大进展,秋日里虽然不能恢复对外输出米粮,但已无需朝廷拨付多少赈济粮了。
九月入冬前,延绥的马市开了。
很快就开始有大批商人赶来山东,大量收购棉布、茧绸。
东三府的山地也变得热门起来,大片大片的山地被承包出去,养山蚕,也养果树。
养山蚕为了茧绸这个不消说,养果树却不全是为了卖鲜果。
虽登州新研发了深洞窖藏山果,可以很好的保存鲜果,反季鲜果这行当比较赚钱。
但相比起酿酒来,利润还是差多了。
一些作坊收山果酿酒,这果子酒虽没有粮食酒劲道足,却别有一番味道,尤其在粮食匮乏的如今,官府是不许粮食酿酒的。果子酒就是成本更为低廉的替代品。
颜神镇的琉璃作坊出产了各种五彩琉璃坛、琉璃瓶,那上等的果子酒拿琉璃器这么一装,是好看又显得金贵。
如此卖到京中贵人府邸,一小坛就是几两十几两银子的利。
若卖出海外,那更是上百两都有的。
便是下等酒,皮囊一装,也能卖到西北或是辽东去鞑子嗜酒,是不挑什么的。
自然也不乏有人看中了这果子酒的商机,延绥马市那边开始推行“代理商”制度,棉布代理不好拿下,果子酒的代理总能抢上一份的。
有市场需求,这边山东自然就有更多人乐意包山种果树。
沈瑞又同林富“商量”出挖池取卤晒盐法,改良了从前的“溜井”取卤法。
大晒盐池一次可晒盐一二千斤,小盐池一次亦可得五六百斤,日头足时,一二日可得。
比之煎盐法成本低、省工时,且产量高得多,也就迅速在山东各盐场推广开来。
便是布引、酒引再多,也不及盐引吸引力大。
当产盐量逐步走高时,越来越多的商贾汇聚延绥,大量买田置地,雇人耕种,重启商屯,以图获就近用粮食得盐引。
朝廷并没有松口许诺盐引,但边关的粮饷已是不用发愁了。
延绥边关彻底的热闹起来,延绥马市入冬前最后一次交易量已远超辽东马市。
于是年底时,重提“开中法”并坐镇延绥马市的杨一清得了皇上褒奖和重赏。
张永也被皇上调去延绥暂领镇守太监一职。
这个年节,因着皇上高兴,京中上下都是欢欢喜喜的。
不料,正月十五上元灯节,宫中突然失火。
却是宁王所进花灯奇巧,附着柱璧,辉煌如昼,遂布置于乾清宫,是夜不知是否小内侍失手,引燃了宫室。
好在救火及时,只烧毁了皇上日常所在乾清宫东侧小殿弘德殿。
沈瑞收着信报之时,沈家上下正自欢喜杨恬终于被查出喜脉。
杨恬是喜极而泣,这几年来多少的惶恐多少委屈都化成泪珠儿滚滚而下。
徐氏也是红了眼眶,揽着杨恬轻声安慰,心中不住念佛,口中吩咐着阖府上下都赏三个月的月钱,更是让悄悄的往各处年节时设立的粥棚舍米,为孩儿积福。
沈瑞也觉惊喜来得太突然些,这嘴咧开了就怎样也合不拢,原是想着立马书信一封送进京给杨廷和报喜
这到了书房,却接着八仙递来的这么个消息。
得,喜报也别大张旗鼓的送了,这种情况下杨家就是再欢喜自家女儿有妊也不敢表现出来。
就是沈家,也得更低调一点了。
这是烧了乾清宫啊!
沈瑞又是诧异又是头痛,早在听说宁王进新奇花灯时,他就写信给刘忠了,希望他多加小心,怎么到头来,这灯还是挂在了乾清宫这么紧要的地方!
前世历史上乾清宫是整个被烧了的,现下只烧了弘德殿,应该是有所准备的吧,不然都是木质结构不会救火这样及时。
但哪怕不是全部,哪怕只是个偏殿,那也叫乾清宫!
其政治意义在那里摆着!
何况那弘德殿也不是无名小殿,是孝庙和当今两代帝王接见臣工的地方!
好在寿哥已是长住豹房,许久不回宫了,倒是没受伤。
但很快就有流言说,当日皇上在豹房,“省视回顾光焰烛天,戏谓左右曰是,好一棚大烟火”……
沈瑞恨得牙根痒痒,这话,还真是寿哥能说出来的话,但是传这句话出来的人绝对居心叵测!
而这场火灾,到底是不是有人故意为之?!
隔日,皇上服浅淡色服,御奉天门视朝,撤宝座不设,降敕谕群臣,言“敬天事神之礼有未能尽,祖宗列圣之法有未能守用……”
提及或刑赏未公,或者征税工役伤民,或抚剿失宜盗贼未息,又提及“谗谀”“贿赂”“奸贪弄法”等等方致此灾。
又言让文武“细心改过、痛加修省,及时政关失军民利病,宜直言无隐,以答上天仁爱谴告之意”。
得,很快就有耿直御史跳出来上折子批皇上:舍乾清宫而就豹房,忽储贰、疏儒臣、弃文德、忽朝政,信童竖而日事游,君臣暌隔、纪纲废弛,是以天心赫怒显示谴告。
您也别说让文武群臣改过的话,您先痛改前非吧!
之后折子就雪片一样飞来,都是大同小异,不是说皇上诸多错处,便是告状各地镇守太监贪婪鱼肉百姓,又或者忧心重修殿宇将耗费太过……
然后那“青宫尚虚,择太庙司香之人引圣子”的言论也再度大热。
朝上也出现了为某些藩王歌功颂德的声音。
就在朝堂内外都在探讨哪位宗藩更贤时,西北安化王发出一篇檄文
历数当今皇帝种种糊涂之举,控诉对宗室不仁对百姓不慈,罗列司礼监掌印太监刘瑾条条罪状,言“顺天命,举义兵,清君侧”。
安化王,起兵造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