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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雁九     大明望族txt下载     大明望族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六百四十五章 星河明淡(七)

    大雨瓢泼,街面上几无行人。

    一辆打着“八仙遨海”标记的马车在街上飞速驰过,车轮溅起一片片水花。

    自从西苑开放以后,车马行的生意一下子红火起来,这八仙车行就是其中最大的一家,京城的大街小巷几乎无处不见这“八仙遨海”的马车。

    眼前这辆车也是寻常青帷车厢,毫不起眼,但若是此时有个懂行的人仔细看了,就会发现拉车的竟是匹上好的辽东马,而那车夫在这样的暴雨中,坐在车辕上纹丝不动,车也驾得极为平稳,显见不是一般人。

    车子拐进仁寿坊,停在沈府侧门,那蓑衣斗笠的车夫前去叩门,门房应得倒是及时,见了斗笠下那张脸也格外客气,口中却歉然道:“我们二爷陪二奶奶往阁老府去了,一早去的,走时还没下雨,这会儿瞧这天儿,实不知道多暂能回来。”

    那车夫也没法子,回转过来隔着帘子冲车里回禀了,里头略沉默了片刻,似在踌躇,终叹了口气道:“咱们这身份,往阁老府去不合适。问问长寿跟没跟沈二爷去,若是没有,咱们就往后头寻他去。”

    很快马车拐进了沈府后街,沈府成家立户的仆从皆在此居住。

    车夫熟门熟路的找到长寿门上,少一时,长寿披着蓑衣趿着木屐举着伞,跟着那车夫到了马车跟前,挑帘子边上车边笑骂道:“大帮主这架子是越来越大了,怎的,不是府里都不肯下车了么。”

    但很快,他就笑不出来了,却见杜老八脚边,倒着个被五花大绑塞住嘴巴的人。

    见长寿愣在当场,杜老八苦笑道:“哪儿敢在长寿大哥这里摆架子,实是我这也下不去车。”他揪着那人头发,迫使他抬起头来,向长寿道:“你瞧这厮,眼熟不?”

    外面雨声急促,天光晦暗,长寿眯起眼来,一时也看不清晰,“八爷就别卖关子了。既这种天儿还带了人来找我们二爷,二爷不在又来找我,显然是要紧事。”

    杜老八正色道:“长寿大哥不会忘了,你们头次来我店里,要了酒肉菜蔬往城外庄上去热闹,路遇一波山西灾民。这人是当时那波里领头的一个。”

    长寿脸色立时凝重起来,又瞧了那汉子一眼,见他四十来岁年纪,面色黝黑,有着最寻常庄稼汉子的脸,没有丝毫特色,丢在人堆里便很难再找出。

    时隔太久,那人当初又是最早招认一切、无足轻重的小人物,长寿早已记不得了,但后来那波人的去向他却是知道的先是在沈家庄子上休养了一阵子,便去了西苑以工代赈,后来皇上下旨查处了南海郡君与仪宾案,将因此案而受灾的流民都遣回了。

    这人,无论如何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杜老八似是看出了他的思量,也不兜圈子,道:“这人是我手下在赵文才冒我东家之名的那个庄子上翻出来的。庄上,还有几个好手,操着南边儿口音,嘴巴倒是严实,不好撬开。我于南边儿绿林不太熟络,田丰兄弟又往山西去了,我此来一是想把这人交给二爷,再来也是想请顺子跟我回去认一认人。”

    这顺子大名田顺,是田丰的师弟,同田丰一样是当初田澎捡来的孤儿,随了田姓。

    田顺原是在赣南闽东一带绿林吃饭的,在施天泰灭了田澎满门又传话江湖后,他的日子也不太好过。

    田丰安稳下来后,要广招人手,自然不会不给几个在外自立门户的师兄弟送信。田顺是诸师兄弟中和田丰关系最近的一个,也是最早拖家带口跑来投靠的。

    田丰跟着赵弘沛去了山西后,田顺就接了田丰在京中这一摊子事。

    田顺和田丰的营生差不多,“蛇信子”的活儿没少干,人头颇熟,因此杜老八才有这找他认一认人的说法。

    长寿点头道:“田顺在府里,这就叫他随你去。二爷却是去阁老府了,一时回不来。八爷是把人搁我这儿,还是……”

    “把人先搁你这儿,回头二爷回来,还请往街口的八仙车行递个话,我晚些再过来。”杜老八当即道。

    两人商议妥当,长寿随车再次到了侧门,叫开了门,马车直入府内,驶到了外书房院外,才从车上抬了一鼓鼓囊囊的麻袋下来,送进书房内。

    这场雨直下到酉初才停歇下来,沈瑞夫妇已是在杨家吃罢了午饭和晚饭方回府。

    两人才进门不久,长寿就匆匆赶来,与沈瑞附耳说了几句。

    沈瑞皱了眉头,让他先往书房去,自己则照例与妻子到徐氏那边去请安。

    徐氏院里每到傍晚时分总是十分热闹,白晌孩子们要跟着先生读书,下了学后才会随母亲过来主院给徐氏请安。徐氏通常会留他们下来吃饭,由着他们在廊下追逐嬉戏,玩得不亦乐乎。

    沈瑞请了安就告罪先往书房去了,杨恬被徐氏拉在身边坐下,则低声转达了杨廷和与俞氏对徐氏的问候,又说了杨廷和与杨慎对于这次侵占民田欺隐地税风波捎上沈瑞之事的看法。

    “我爹爹说,这事儿本就与咱们家不相干,事情是皇上亲历的,恒云上札子也是皇上首肯,便是有人故意往恒云身上引也是没用的。”杨恬道,“母亲还请安心。”

    徐氏握着杨恬的手,闻言拍了拍她手背,温和笑了笑,道一句“烦劳亲家跟着悬心”,似是并不担心。转而又与何氏、张青柏等说起了今日这场雨,说起了谢氏返回山东后的来信。

    “入夏这也好几场雨了,北直隶怕不是要涝了……偏山东还旱……”

    “也只是济南府附近罢,别处倒也还好。”

    “朝廷去年就免了山东夏税秋税,今年定也是要免的,又有江苏大熟,赈灾也便宜些。”

    杨恬虽常听父兄讲些政事,也经历过宫里宫外两场陷害,但到底年纪还轻,且作为新嫁娘,夫家摊上事情,夫君牵扯其中,不免让她有些焦急上火。

    然沈家这轻松的氛围,徐氏这样的泰然自若,耳里听着众人闲聊絮絮之语,倒比杨家继母嫂子齐齐劝慰更能让她安稳下来。

    徐氏就像是沈府的定海神针,任是风浪再大,有她在,沈府便不会生乱。杨恬不由得越发敬服,也暗暗想着要学这番气度来。

    而那边,摊上事儿了的沈瑞却是没怎么着急。

    当初流民是寿哥和他一起碰上的,具体情形,寿哥最是清楚,之后他虽写了安抚札子,却也只寿哥知道。

    安置流民这件事,面上还是英国公府等勋贵出来上书,借出郊外庄子,以张会为首的诸多在小皇帝身边当差的贵戚少年来操持具体事务。

    当时朝中明眼人都晓得是小皇帝授意,内阁也很快通过了这项决议。之后事实也证明了,这法子是十分有效的,流民几乎没有因饥寒倒毙的,又为西苑工程解决了很大一部分人力问题。

    如今来翻旧账,论理怎样也翻不到他沈瑞头上来。

    尤其,知道那札子存在的人委实不多,十之**,出自内廷。

    如先前杨廷和与他分析的那样,“面上瞧着都是刘瑾的人,却也未必。”当种种线索都明着指向刘瑾时,反倒耐人寻味。

    “这时翻这事儿出来,若说当初处置不当,致使京郊流民聚集,威胁京畿,那也是内阁的事,无论如何也算不到你一个刚入朝堂的小小翰林身上。”今日杨廷和这般与沈瑞剖析道,“既你说札子之事出自内廷,那,便是奔着你这圣眷而来。”

    是的,这件事放在朝堂上,生拉硬拽挂上沈瑞是没有任何意义的。

    当时沈家庄虽参与流民安置,但在一众勋贵中毫不起眼,彼时沈瑞不过是个小小秀才,那时的杨廷和、王华也都未居高位,如今就算攀扯上沈瑞也伤不着这两人来。

    而若是内廷手段,目的就很明确了,就是想在小皇帝心中种下一颗怀疑的种子,让其猜忌沈瑞,疏远沈瑞。

    “积毁销骨。”杨廷和道。

    沈瑞也默然点头,一两件事当然不会动摇小皇帝对他的信任,但是若是事儿多了,又或是其中一件从质变引起量变,那就不好说了。

    内廷之中,以刘瑾如今的权势,委实没必要对付他沈瑞一个“小人物”。

    王华、杨廷和虽拒绝了刘瑾的招揽,却也是井水不犯河水,与李东阳不同,他们并没有强烈抨击刘瑾。

    张永如今还算与刘瑾站在一条船上。

    可以说,刘瑾与沈瑞素无嫌隙,并没有害他的理由。

    而那个有嫌隙、有理由、有能量出手的……也就只剩下丘聚了。

    丘聚刚刚把张永踢到山西去,只怕正是得意的时候,悍然出手也不为奇。

    因着最近会昌侯没争到府军前卫的事儿,丘聚陷害张会、陷害沈瑞,乃至给刘瑾下绊子树敌,都在情理之中。

    杨廷和自然也赞同沈瑞这个判断,但也告诫沈瑞道:“东厂非同小可,丘聚也颇得圣心,若想动他,当要格外谨慎。你不要轻举妄动,有什么打算,须得我同你师公与你把关。”

    “岳父放心,”沈瑞扯了扯嘴角,眼中尽是寒意,“他既也给刘瑾下了绊子,这里面,也就没小婿什么事儿了。自有刘公公料理他。”

    杨廷和沉默片刻,叹气摇了摇头,道:“刘瑾此人奸诈,你想借他这把刀也是不易。他虽跋扈,但若能动丘聚,早也动了。”

    沈瑞虽点头承认,心下却也盘算,只要时机成熟,刘瑾是不会容许丘聚这么上蹿下跳的。

    待杜老八匆匆赶来拜见时,沈瑞也是头一件事就吩咐:“这次害张二哥和我的事儿,只怕和丘聚脱不了干系,你们盯着丘聚盯着东厂那边再仔细些,有什么蛛丝马迹都报来。”

    杜老八咬牙切齿道:“果然是这没卵子的阉货!二爷放心,他就是鸡蛋没缝儿某也要撬一条出来!”

    他顿了顿,又恶狠狠道:“二爷你看,要不要让那几个南边儿口音的挂上丘聚这边?”

    谋反?沈瑞哑然失笑,摇了摇头道:“丘聚是东厂督主!掌着皇上的心腹密探,他若是谋反,天下只怕也没可信之人了,且他谋反又有什么好处?这摆明了就是诬陷,倒让他能趁机将别的罪也统统以诬陷洗脱了。”

    那几个南边儿的,倒也应了沈瑞的猜测,“那几个南边儿的,一定要留活口,但不用什么话都掏出来,有些话,不当咱们问。”

    杜老八也是个老江湖了,一楞之下,很快也明白过来,点头应是。

    “那几个人,悄没声的送去刘忠小刘公公的私宅。至于流民里那个领头的,”沈瑞瞧着杜老八道,“你既是给我送来了,想必是问出了什么。”

    杜老八有些愤然道:“张钦忒是阴险,让赵文才那狗东西冒了我东家的名去招揽了那老黑一伙人。他们都是受过我东家恩的,便死心塌地以为是在为我东家做事,便是被赵文才欺负了,日日里累得要死,也不曾疑心过。”

    “如此讯问起来,自然一口咬定是张二哥了。”沈瑞冷笑一声,“不过那老黑既能圈起一伙人来从山西千里迢迢逃难到京城,岂是任人宰割之辈?说什么因为受了些许恩惠就苦苦忍着被欺负,却让人如何相信?”

    杜老八嘿笑一声,道:“赵文才那几个庄子还搞得十分隐秘,只招他们这群流民去耕种,没有本地佃农,管得也严,生怕他们逃了似的。这群人呐,在这边尚有口吃的,回去了许是命都没了,便也只得忍耐了。”

    他顿了顿,又道:“某与兄弟们手艺糙了点儿,又不敢伤了人命,问得不尽不实,送来二爷这里,一是想请二爷作证,还我东家清白,再来也是,问出了他们种地倒是颇有一套,说是听赵文才酒醉说漏了嘴,说他们使的是皇亲庄子上流出的来新法子。某见识浅薄,只听闻二爷曾有一套耕种的法子给了夏皇亲……”

    如果只是试验田的耕种,也算不得什么大事。但能从夏皇亲那边弄出来这个,看来夏家的篱笆也不是那么扎实。

    沈瑞点了点头,道:“待会儿我会问他。张二哥这件事,我义不容辞。我已递了消息进宫,求见皇上,只等皇上的回信。张二哥一直在皇上身边当差,无论功劳苦劳都是良多,还有这么多年的情分,皇上不会不信张二哥的。”

    “不过,你也帮我带个话给张二哥,既然有人说那是他的庄子,想来房契地契也都是全的,但账目,没收就是没收,这个一定要摆清楚。却也不用否定那庄子所属,既然说是他名下,既然说是侵占了官田民田,他直接献出来就是。”

    见杜老八面露为难之色,沈瑞走近了一步,直视杜老八,好似直视他背后的张会甚至张仑一般,“让世孙出来带个头,请查自家名下田亩,如有侵占,一律双倍退还。他可敢站出来?”

    杜老八这才真正大惊失色,虎目圆瞪,“这……这……不是成了那个……那个什么箭靶子?”

    “众矢之的。”沈瑞垂了眼睑,深吸了口气,道:“你只问他,这件事牵扯他,牵扯了我,是姓丘的报复。牵扯了恁多宗室、勋贵,难道真的只是为了给刘瑾树敌?”

    杜老八张了半天嘴,终还是没发出声音。

    他是个京城地头蛇,又为国公府办事,京中权贵哪家能惹哪家要远远躲着走他最是知道,就算荣王不得宫里待见一直拖着没让就藩、就算永康大长公主远不如淳安大长公主那般权势,但这也不是寻常官员惹得起的。

    还有庆云侯周寿,周太皇太后去世后,周家是露出了颓势,但周家人的嚣张气焰却不曾收敛了,若有官员敢拿他家开刀,老侯爷也是敢抡拳头打破那官员脑袋的。

    宗室,外戚,勋贵,能将这样多的重要人物牵扯进去,就算权势熏天的刘瑾怕也不敢妄为。

    旁人想陷害刘瑾,怕也不敢弄出这样大阵仗来。这一个不留神,那都是要粉身碎骨的。

    谁敢?

    除了……天子,谁敢?

    这却是不能说,连想都不敢想的。

    尤其,不是他杜老八这样人该想的,他还是留着大好头颅多吃两年干饭吧。

    杜老八一拨浪他那猕猴桃似的毛茸茸大脑袋,嘴巴闭得严严实实,冲沈瑞行礼,表示一定将话带给东家。

    打发走了杜老八,沈瑞并没有叫长寿把那捆着的老黑带过来,而是一个人静坐在书房里,望着窗外几竿犹在滴水的翠竹愣怔出神。

    他最后问杜老八的那句话,实际上,也是杨廷和问他的。

    杜老八不敢想,他沈瑞却是不得不想的。

    这件事,裹挟了这许多人,小皇帝是要做什么?

    去岁,小皇帝先是裁减了冗官冗费,又抑制恩荫封赠,不止各地临时性官职、辅助性官职被砍,前朝中贵戚里亲属子弟的官职更是削去不少,文武子孙恩荫、妻母封赠诰命都受到了限制,连宗室也都被梳理了一番,把些不该承爵的、没到岁数就领饷银的统统清了去。

    “此一番下来,国库虽未见充盈,却也不再入不敷出了。”在杨府书房里,杨廷和这样与沈瑞盘点起小皇帝这一年多以来的施政,又叹道,“然则,这些仍远远不够,今年来各地的灾荒、九边的战事,处处要钱,一个小小的西苑能填多少?”

    不能光靠节流,还要开源。

    先有清丈边镇屯田,自辽东始。

    后有盘查各地粮仓草场,这未尝不是朝廷与地方争夺财政权的表现。

    用盘查与重罚敲打过了地方官员,下一步要做的……

    “查革侵占、隐田。”沈瑞脸上神情复杂。他有多希望自己与岳父猜错了。

    但是现在的局势明明白白就告诉了他们,小皇帝这就是要查侵占官田民田、欺隐地税,此次,自京中始。

    连宗室、外戚、勋贵都清查了一遍,地方上还有谁敢呲牙。这大约是小皇帝的想法。

    但地方上那些封疆大吏、那些豪族巨贾,真的会因畏惧皇权就吐出口中肥肉吗?

    可着史书翻去,哪朝哪代哪个人能真正顺利推行清查、真正遏制住土地兼并的?

    沈瑞脑子里装着前世的史书,深知土地兼并是封建经济发展的必然结果,却又能与谁说?

    他能婉转的告诉张会,把地吐出来(何况那本就不是张会的地),配合一下寿哥的行动,以赢得帝心,赢得在这场风波中全身而退。

    但他能告诉寿哥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灯花爆了几次,书房门被轻轻叩响,长寿在外低低回禀。

    沈瑞这才回过神来,喊了他进来,听得刘忠那边回信,皇上后日下晌在西苑见他。沈瑞长长舒了口气,心里又有些茫然起来。

    长寿低声问是否要提审那流民老黑。

    沈瑞摆了摆手,道:“先晾一晾他。人关在柴房就行,不必捆着了,给水给饭,但不要与他说话。我明日先去见过师公和姑丈,你看着他一日,待我回来再报与我。”

    仁寿宫偏殿

    荣王扑坐在太皇太后脚边,如小儿承欢膝下的姿态,一口一个母后叫得亲热然实际上,他是一直养在周太皇太后跟前的,同这位母后不曾有过半分交集。

    而此刻,他也不是来彩衣娱亲让母后享天伦之乐的,而是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诉苦,说生计艰难。

    荣王生于成化末年,是宪宗仍健在的子嗣中最小的一个,因为年纪小,躲过了万贵妃气焰最嚣张的时期,但他也没因此活得多好,他一岁半时,宪宗就过世了,此后他就跟着母妃,在周太皇太后宫中长大。

    弘治四年,年方六岁的他同其他兄弟一起被封了王。

    弘治十一年起,到十五年时,比他略年长些的哥哥们都陆续就藩了,只他这荣王是连婚事都没着落的。

    弘治十七、十八年,周太皇太后、弘治皇帝先后薨逝,荣王因着守孝,这婚事也就彻底耽搁下来。

    直到正德元年小皇帝大婚后,他才低调选妃成亲。

    虽在弘治十六年就被指了就藩之地常德府,但就藩之事却一直拖到现在也未成。

    说起就藩来,真是一把辛酸泪,恁早定下封国,却不让就藩,这藩地王府也修啊修总不见修好,正德二年又惨到渗漏坍塌。

    这房子得差到什么份儿上能渗漏坍塌?!

    这一修葺又是小一年,直到今年二月,皇上松口许了他往封地去,还命钦天监择了日子,又让兵部工部侍郎各一员整理之国事务。

    他本就没什么积蓄,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初时想在霸州要块草场,被说是武备之地,被御史批得不行,又被皇上申饬。

    而后也不奢求了,那就龙阳县要两块临河的地吧,却拢共也就给了百十来倾,这够做什么!

    就在五月,他上奏长子次子未受封,用度缺乏,乞赐颁给。

    皇上口口声声念着亲**从厚,却又说什么祖训禄米自有定制,岂敢有违。

    真是给荣王气个仰倒,这侄子真真从一开始就没让他顺当过。

    现在,临走临走,又闹出这么一出儿来。

    这丰润县的田庄,有当年孝庙所赐,也有他自己添置的,怎么就占了官田民田了?!

    荣王真是越哭越伤心,就差没呕出一两口血来给他的“母后”看一看了。

    太皇太后手里不住转着佛珠,面容悲悯,口中却道:“哀家也知你不容易,然你身为朱氏子孙,也要知朝廷不易。”

    嘿。荣王都要气乐了。

    夏皇亲家赐田多少?二千二百多倾!他刚赶上人家个零头!他还朱氏子孙呢!皇上的亲叔叔不如皇上的老丈人是吧?!是吧?!

    当然,他什么都不能说,只有嚎啕,继续说自己的不易。

    要不,您赶紧放我回封地去也行。

    看看先前那些哥哥们,哪个不是在封地上为所欲为的,只他在京中夹着尾巴做人,堂堂龙子凤孙的还要受外臣闲气。

    他哭起来就没完没了,足有一个来时辰了,太皇太后早显了倦意,然他这般,却也不好撵了他走。

    好在外头禀报,皇后、贤妃、德妃娘娘打西苑过来给太皇太后请安。

    荣王原是有心在仁寿宫留膳,吃饱了再好好唠唠的,如今再不情愿也不能呆着了,抹了眼泪再三叩拜,告退了。

    末了,太皇太后如那莲台之上的观世音菩萨般,慈爱和蔼悲悯众生地补上一句:“天下莫不是天家子民,天家子孙要多以百姓为念。”

    荣王哭肿来的眼皮跳了一跳,强挤出个笑容来应了句是。得,有这话压在最后,他也不用想着下次再来哭了。

    仁寿宫大太监齐松送了荣王出来。荣王错了错身,将个荷包递了过去,陪笑道:“大伴辛苦,一点子东西,大伴留着赏人顽吧。”

    齐松也不回绝,大大方方谢过收下,旁的却半个字也不露,一问三不知,直送了荣王出去上了小辇。

    荣王脸上笑容僵着,直到小辇出了仁寿宫的视线,这脸子才撂下来。

    这群阉货!他恶狠狠的将那涂了老姜的帕子塞进袖袋里,心中又将仁寿宫骂了十万八千次。这位真是从宪庙的后宫就开始装菩萨直装到了现在!就瞧她能不能装到死!

    骂罢仁寿宫,又暗暗骂了皇上几句。他想着刚才出来时看见门口停的凤辇,不免又冷笑起来精挑细选早娶亲,结果还不是一个儿子都生不出来。

    那小子,没准儿是随了他娘。

    想起旧事来,荣王也是心里恨得厉害。

    他是怎么到了这么不受待见的地步,还不是当初他年幼被养在宫里的缘故!

    弘治皇帝在时,多年来张皇后就一个儿子立住了,又霸着不许皇帝纳妃,周太皇太后那边已是十分不满,这对祖孙婆媳还闹了个水火不容。

    不知怎的就传出话来,说蔚悼王早夭,太子也不是个长寿的面相,养在太皇太后里的小皇弟就是为着万一之用。

    当时养在太皇太后周氏身边年幼皇弟有汝王、泾王、荣王、申王。

    泾王与申王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汝王更有益王、衡王两个已就藩的嫡亲兄弟。

    宫中便盛传,母妃亡故、孤身一个的荣王是最好的继嗣人选。

    如此张皇后母子岂能不恨荣王,便是弘治皇帝,瞧见他也颇为不快。因此才迟迟不肯与他选妃,指了封地又被扣着不许就藩。

    待张皇后母子登上九五之尊的宝座,对他是变本加厉的差。

    当初给小皇帝选妃时,还放出话去,要给荣王也选位淑女。荣王就怕是虚言诓骗他,还特地跑去了淳安大长公主的上巳宴,就想着用实际行动将这事儿坐实了。

    结果,还不是到底成空,什么良媛淑女,半个也没有他的份儿。

    等小皇帝大婚后,宫里才派了选妃使,随便给他选了两个白身之女,就作为正妃、侧妃迎进门了。

    荣王恨着,又有些得意着,就算成亲晚、就算随便选的人又怎么样?他有本事,现在已是一嫡一庶俩儿子了!小皇帝倒是精挑细选了女人,却到现在,别说儿子,连个女儿也生不出来!

    想到子嗣上,他恨不得大笑三声。

    只可惜如今钦天监已定了日子,他是必要出宫就藩去了,否则,他真有心忍上几年,等小皇帝随了张太后的根子一般子息单薄,甚至,断了血脉,那他这在宫中的王爷,倒是不吝于白送个儿子去承嗣呐。

    小辇穿梭在宫墙间,迎面又来了一队人,贴身内侍凑在辇边向荣王禀报,“是永康大长公主。”

    荣王便叫人往侧边让了让。

    永康大长公主进宫也有一会子了。

    她当然是按例先往仁寿宫请安的,不料荣王跟里头哭呢,夏天门窗俱开,这哭声大得院外也听得见。永康大长公主觉得不便进去打搅,就往熙寿宫张太后那边去了。

    原本,她也就是想来打个照面,她素来是和张太后走得近的,有事自然也是去求张太后。

    现下是要出宫了,到底也要来仁寿宫行了礼才合规矩。

    荣王见这姐姐眼睛也肿得跟个桃似的,咂咂嘴哂然一笑,这也不知道用了多少老姜浸的帕子,对自己可真是够狠心的。

    “阿瀚得了空带大郎往阿姊这里来呀。”永康大长公主也不似寻常那样唤荣王排行,而是亲亲热热叫起他尘封已久的乳名来,因为哭过,还带着些鼻音,就显得格外真诚,“大郎最是聪明伶俐,我欢喜得紧呀。”

    在宫里就发这样的邀请,多少耳目盯着,这是拉同盟还要给旁人看看。荣王心下冷笑,难为她从哪个角落里翻出他这被忘得差不多的乳名来。

    听说今儿英国公张懋和两个儿子上了请罪折子。

    而世孙张仑和张会两兄弟则上折自辩,又表示既有人恶意将庄子记在他们名下用以陷害,他们便将这庄子捐与朝廷,或为官田,或贴补百姓,为大明财政尽一份心。

    他们更是表示请查自家名下田亩,如有侵占,一律双倍退还。

    赵文才是英国公府的人,英国公府罪是跑不掉的,这般光棍的捐了地出来、又装腔作势请清查自己田亩,也在情理之中。

    但他们宗室凭什么把嘴里的肉吐出来?

    荣王同样顶着一双红肿的眼睛,却笑得格外得体:“阿姊不嫌他愚笨吵闹,改日就让倩娘带他去阿姊府上。”

    一派百姓人家姐弟的亲热劲儿,却只说让王妃带孩子去,根本不提自己,也没有任何暗示的意思。

    永康大长公主笑容依旧让人如沐春风,心里已是不住骂着狐狸崽子。这弟弟真是被磋磨的越发圆滑了。

    两人客气了几句,便错身而过。

    荣王心里明白得紧,他和她们这些公主姑姑、姐姐们都不一样,遇到事搅和在一块,好侄子必会拿他开刀儆猴,再宽宥众公主给宗室宽心。他才不会傻到过去替姐姐挨刀。

    宫门遥遥在望,他又掖了掖那姜汁帕子,好似怕它在临出宫门时露了馅一般。

    能出宫了自然有大自在,但若此番降罪于他,又推迟了不让他去封地,却也不坏……

    六月廿六午后,西苑豹房小校场

    沈瑞到时,小皇帝正一身劲装挽弓搭箭,射着百步外的靶子。

    寿哥于学武上确有天赋,这几箭已是颇有准头,虽没正中靶心,却也无一支脱靶。

    “不是叫你穿短打来?”小皇帝射光了一壶箭,扭头去看沈瑞,见他一身官服,不由不满道。

    沈瑞笑道:“臣岂敢不遵旨,只是也不敢君前失仪。臣是带着衣裳来的,皇上要考校臣的武艺,臣这就去更衣来。”

    寿哥这才高兴起来,挥手道:“快去快去!”

    昨日英国公府张懋及其子孙纷纷上了请罪折子,小皇帝表示张懋为国大臣却不能治其家,扰民生事,法当究问,但念其先世勋劳,特宥之。

    张懋随即就奏乞养疾,皇上许之。

    而晚上杜老八送来沈府的消息是,张懋决定分家了。

    在赏了张铭、张钦一顿家法板子后,老公爷表示要将几个儿子统统分出去,以后再不许他们打着英国公的幌子在外行走。若是再有扰民不法之事,老公爷会亲自捆了他们送到北镇抚司。

    沈瑞登时便踏实了许多,今日见小皇帝如此态度,不由又安心了几分。

    转而却又觉得杨廷和与自己的分析只怕是中了,不免又为未来朝局走向略感忧虑。

    少一时沈瑞换了一身短打过来,小皇帝身旁伺候的钱宁笑嘻嘻捧了几张弓过来,让沈瑞挑选。

    沈瑞扫了一眼,只选了张三石弓,却是九箭连发,整齐钉在靶心一圈。

    寿哥立时大声喝彩叫好。

    钱宁这还是头次看沈瑞出手,原以为不过是学过些六艺的书生,没想到箭术颇为了得。

    见小皇帝眉飞色舞的样子,钱宁忙上前一步,陪笑道:“臣也出出力,博皇上一笑。”

    他也同样选了三石弓,同样九支箭,却竟是左右手开弓,箭箭中靶。

    这般便稳压了沈瑞一头。

    寿哥同样不吝掌声。沈瑞却也不以为意,礼貌的笑着击掌赞道:“真好箭术。”

    钱宁是特地留心了沈瑞的表现,见他如此,扯了扯嘴角,笑着客气了两句。

    寿哥却忽然笑眯眯冲沈瑞道:“张会这守孝,京卫武学那边也空下来,沈瑞,你瞧着钱宁可顶得这差事?”

    钱宁闻言不由一呆,他当然眼热这个差事,没少往刘瑾那边送银子,也没少在皇帝面前争表现。不想这会儿皇上竟然会问沈瑞意见。

    他一时懊恼万分,刚才不该沉不住气露了一手试图压一压沈瑞。

    这群书生最是笑面虎,面上客气,背地里一肚子坏水,若是在皇上面前下蛆坏他好事可如何是好!

    因而他这目光不免有些急切起来。

    沈瑞却是根本没瞧钱宁一眼。他其实也惊讶极了,不知道小皇帝这是唱的哪一出。

    当下中规中矩回道:“京卫武学事关重大,理应皇上圣裁,臣安敢置喙。”说话间却是偷偷打量着寿哥的神色。

    刘忠那边早已是遣人知会沈瑞了,宁藩的人已同钱宁接上线,送了重金,钱宁也已在皇上面前有意无意为宁藩说了两次话,皇上应是心中有数的。

    与宁藩有涉,京卫武学当然不能落进钱宁这货手里!任凭谁提,小皇帝都可以根本不接这茬的。

    为何小皇帝会自己突然提起,又像十分随意问他的意思?

    是试探他?

    还是要……他找个理由回绝?

    这样当面回绝,让两个得圣宠的臣子结个梁子吗?

    帝王的平衡之术吗?

    “哎,不过是问问你的想法,你也与张会相熟,你的书坊又接了兵书刊印的差事,对京卫武学也算有些了解。”寿哥似乎有些漫不经心,又将目光落在钱宁身上。

    钱宁早已摆出又惊又喜感激涕零的脸来,目光与皇上一触,又似慌慌张张低下头去,不敢再瞧。

    寿哥这才又看向沈瑞。

    觑到寿哥幽暗的目光,沈瑞便又笑道:“既然是皇上垂询,臣便直言了。皇上恕罪。臣以为,钱大人这身功夫,尤其这左右开弓之技,教授京卫武学学子绰绰有余。

    “只是,管理京卫武学之事,需懂练兵之道,懂排兵布阵,懂兵械军器,懂火药铳炮……臣见识浅薄,能想到的也就这些,因与张会略熟络些,知他家学渊源,所学庞杂。臣却是与钱大人不太熟悉,不敢为钱大人打包票。”

    钱宁起初听得沈瑞夸自己武艺,还小小得意一下,联系之前沈瑞态度,以为他畏惧自己如今在皇上面前得脸,便巴结自己,做个顺水人情什么的。

    哪知听到后面那些,却不由变了脸色。

    张会是家学渊源,他钱宁是什么?他一个太监的养子,练武是有的,什么兵法军械他哪里学过?!

    他才不管沈瑞说的有理没理,再望向其的目光就如沁了毒一般。

    寿哥依旧是笑眯眯的,仍是那漫不经心的态度,只道:“嗯,也有几分道理,好啦,朕会斟酌的。”

    虽然大家脸上都还有笑模样,气氛到底是不同了。

    寿哥也不再喊着射箭,而是叫人换了靶子,笑向沈瑞道:“给你瞧个新鲜的。”

    说话间,那边上来一排彪形大汉,手中皆牵着蒙古细犬。

    这种细犬体型高大,线条流畅,四肢健壮,其狩猎时速度极快,近乎转瞬即至,专咬猎物脖颈,一击毙命,凶悍异常。

    相传辽时契丹贵族索此犬于“萌骨子之疆”(即契丹附属蒙古部落),一如索海东青于女真部落一般,不惜人力物力调教训练,可见其名贵。

    那边箭靶子也换成了高杆,其上用绳索悬吊铁钩,挂有血淋淋的鲜肉。

    细犬一进场,闻得血腥味,便有些焦躁不安,但仍可见训练有素,立于壮汉身边,不敢妄动。

    寿哥瞧了一眼身边小内侍,那小内侍忙上前一步,拿出一个竹哨,唏律律吹了两声。

    壮汉牵狗向前,齐齐松了手中绳索,呼哨两声,那些细犬便如离弦之箭般瞬间蹿了出去,眼见抵达高杆,忽的借助奔跑之力,一跃而起,如径直叼住鲜肉,然却并不吞食,而是如衔猎物一般,将那鲜肉带回壮汉脚边。

    沈瑞不由赞道:“果然训练有素。若是出去打猎带上它们,可是省力许多。”

    寿哥笑道:“朕前阵子得了这犬,翻了契丹史书,才知道还有‘雕窠生猎犬’的事儿,说雕生三卵,一为新雕,一为猎犬,一为蛇。”

    说着自己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又道,“想是杜撰。不过契丹人倒是常将鹰犬同养,狩猎时,放鹰出去,犬随鹰走,收获颇丰,改日咱们也试试。”

    沈瑞也捧场的笑了笑,鼓掌赞妙。

    听得寿哥又道:“不过,这细犬终只是犬罢了,比不得豹,你再瞧这个。”说着又示意小内侍吹哨。

    哨音一变,那边高杆上的铁钩又往上一尺,这次再放猎犬出去,却是罕有能够到鲜肉的,便是触碰得到,也衔不下来。

    转而又有两个身着皮甲的壮汉,牵了两头豹子来。

    但见一只金钱斑纹倒也寻常,另一只竟是通体漆黑,很是难得。两只豹子皆是皮毛光亮,凶目有神,行走之间便带了霸气。

    这却是小皇帝刚登基那年万寿圣节,建昌侯张延龄献上的。

    豹子甫登场,细犬们登时气势一变,方才悠闲的情态荡然无存,都略略伏低身形,口中呜呜成声,做出攻击姿态。

    沈瑞也有些紧张起来,立时站到了寿哥身前,有些严厉道:“皇上不当没有防护便放猎豹出来。那到底是畜生,再怎样驯化也是野性仍在,伤了圣体如何是好!”

    寿哥哈哈一笑,捅了捅沈瑞,道:“爱卿放心!”

    钱宁则顺势在旁边有些阴阳怪气道:“沈传胪多虑了,这些驯兽的都有准儿。我们也是同样忠心,如何敢让皇上涉险呐。”

    沈瑞却不瞧他,只正色向寿哥道:“从前臣也见过皇上赏豹,但多在铁笼之中。今臣知皇上喜猎豹勇猛彪悍,想见它无拘无束,但到底是凶物,不得不防。臣请皇上建一大铁笼屋,将高杆设于其中,再将豹子放入。又或者搭一高台,皇上在台上观赏,既看得清楚又可保安全。不过若是豹子逃脱,唯恐又伤宫人,还是设铁笼更稳妥些。”

    寿哥含笑看着沈瑞,点头道:“卿果然细心,诸般条陈都甚是妥当,今日先这样,日后让他们按卿说的再改。来来来,莫要如此,坏了看景儿的兴致。”

    沈瑞甚是无奈,只好谢恩坐下,眼睛却片刻不离那两只豹子,生怕它们暴起伤人。

    但见那边牵犬壮汉口中呼哨,将细犬牢牢牵在手中。而皮甲壮汉则抽出鞭子来,隔空甩了个鞭花,啪啪作响,豹子像得了信号,也做出捕猎姿态来。

    鞭子再一声响,豹子快如闪电,两个起落已到了杆前,纵身一跃,那些猎犬怎样努力也没能衔下的鲜肉已到了豹子口中。

    寿哥立时站起来叫好,钱宁也在一旁大声夸赞。

    只是那豹子却并不会如猎犬一般将肉送回,而是直接大快朵颐起来。

    皮甲壮汉忙冲了过去,又甩了鞭子,却也不敢生硬夺肉下来,忙不迭将豹子在手中牵好。

    沈瑞见豹子都被抓牢实了,才呼了口气,低声向寿哥道:“皇上你看,豹子到底还是野物,野性难驯呐。臣请皇上保重龙体。”

    寿哥斜了沈瑞一眼,撇嘴道:“好啦,朕知道了,你也快同老大人们一般了。你再这般无趣,下次打猎便不带你去了。”

    沈瑞听着这孩子话,一时哭笑不得。

    寿哥又眉飞色舞起来,手舞足蹈道:“你瞧,还是豹子厉害,挂那么高的肉也摘得下来。别说着细犬不行,朕试了,狼也是不行的!”

    沈瑞也只好捧场再赞一番,又观赏了一回豹子花样够肉。

    这边玩得热闹,那边忽然连滚带爬的冲进来一个小内侍,被侍卫们拦下时,他情急之下高声喊起“万岁”来。

    寿哥虽被打断了嬉乐,却并没生气,挥挥手放了人进来。

    沈瑞打量了两眼,见并不认识那内侍,今日刘忠没在,也不知去哪里当差了,不晓得这是不是刘忠的人。

    钱宁却因这些时日一直在西苑厮混,于人头颇熟,知道这是陈宽的干孙儿,便悄悄往前一步,在寿哥耳边说了。

    沈瑞因离得近,也听着了点儿音,心下一动,不由紧张起来,该不会,是他想的那件事发生了吧?

    那小内侍一身尘土,满头是汗,可见是骑快马赶来的,他气没喘匀就跪下砰砰磕头,带着哭音道:“万岁爷,今儿午后御道上有人遗下奏折一本,侍班御史送进了司礼监,少一时刘瑾刘公公大怒,说这匿名折子里都是狂悖之言,他说他奉万岁爷口谕,让百官跪奉天门下,刘公公立门左诘责。这会儿天热得紧,有老大人几欲昏厥,李荣李公公送了冰瓜出来,也让刘公公骂了回去……陈宽陈公公正往西苑赶来,让奴婢腿脚灵便的先来报信……”

    沈瑞一颗心跳得厉害果然就是在今日。这就是前世史上有名的御道匿名投书事件,他只隐约记得是六月,具体日子却是不知道的。

    前世史书上说,那本匿名奏书列了刘瑾诸多罪状,因而惹得刘瑾大怒,竟矫诏叫百官跪于奉天门,诘问要揪出投书之人,日暮时仍没人招供,五品以下三百余官员尽数收入锦衣卫狱。次日李东阳进行了营救,正德皇帝准许放人,刘瑾也听说了那匿名书是内官所为,放才松手,然而已有三名文官因暴晒干渴殒命。

    史书上,这是刘瑾擅权、威慑百官的典型事件之一。

    沈瑞曾设想过多次若是自己也跪在阶下,将如何应对抗声,却没料到这一日来临时,自己会是在西苑,在小皇帝面前。

    他立时跪倒在地,诚恳向寿哥道:“皇上明鉴,既是匿名投书,显见是行诡计,欲藏匿在人群之中,此时询问百官也未必有结果。既是匿名,又是如此手段,可见投书之人持心不正,其言也未必为真,不予理会便是。皇上仁德,今日天时炎热,老大人们若有中暑,岂不是因一二诡计小人便使朝廷失了栋梁!请皇上宽宥众臣一二,之后再令细细查访,严惩小人!”

    说话间,那边陈宽也到了。

    他年岁已大,一路快马过来,浑身散了架子一般,此时双腿发软,是被两个健壮的内侍架着过来的。

    陈宽跪到小皇帝面前,老泪纵横道:“皇上,奴婢过来时,已有老大人受不住了。黄伟在旁边训众人,‘若书所言皆为国为民事,挺身自承,虽死不失为好男子,奈何枉累他人。’却仍无人出来相认。刘瑾这气头上,任内阁老先生们怎么讲也不听,怕是真要出人命了!万岁爷!!”

    钱宁瞧了一眼跪在地上的三人,心里记了一笔,想着回头可得到刘公公那边好好说道说道,尤其这个沈瑞,坏他好事也就罢了,还敢坏刘公公的大事!这下可叫他好看!

    钱宁又悄悄觑着小皇帝脸色,暗暗盘算自己要不要再为刘公公添上几句。

    皇上在西苑自己一直陪在身边,刘公公可是并没让人来请旨的……

    哎,那这假传圣旨,也是个杀头的大罪了,就看……刘公公圣眷深不深,皇上肯不肯给其圆这个场了。

    遂钱宁终还是决定,缓一缓开口吧,且看皇上态度再说。

    小皇帝却没给钱宁这个机会,而是打发他并一干闲杂人等,包括跪着的小内侍都下去了。偌大校场,只余他与沈瑞、陈宽三人。

    钱宁不免有些嫉妒,到底还是顺从退下了,只在心底酝酿着向刘瑾告状。

    小皇帝半分不着急,往椅中一坐,慢条斯理的问陈宽道:“那折子上写的什么?”

    陈宽也是司礼监的一员,他磕了个头,回道:“皇上恕罪,奴婢并未见到奏折……折子是直接交到刘瑾手中,他看了两眼便道皆是叛逆狂悖之言,投书者当千刀万剐、诛灭九族,也不与我们旁人再看,又说遣人来问万岁爷……”

    他顿了顿,头越发低了,声音也低了下去,“但刘瑾似乎……并未遣人出来。然后便说遇到这样的事,皇上必定是让将人揪出来,岂能留逆贼在朝中,便出去传……传了旨。”

    刘瑾矫诏,板上钉钉。

    但小皇帝似乎并没有动怒,甚至根本没接这茬,反倒问:“李荣去送了冰瓜?黄伟去帮了腔?依旧无人招供?你瞧着,可有可疑之人?”

    陈宽一噎,没想到小皇帝似要轻飘飘将刘瑾放过,一时也是脑中思绪繁杂。

    他原是出了名的老好人,不站队也不得罪人。无论上头是萧敬、王岳还是刘瑾,他都是埋头干他自己的。

    今日若非情况特殊,若非,李东阳给了他暗示,他也不会贸贸然跳出来。

    他谨慎道:“李阁老言,‘匿名文字出于一人,其阴谋诡计,正欲于稠人广众之中,掩其行踪,而遂其诈术也。各官仓卒拜起,岂能知见。’其余几位老大人也如是说,奴婢……奴婢也以为是。只刘瑾不听,又说若没结果,便要拘众人下北镇抚司狱。”

    小皇帝嗯了一声,便道:“你先下去歇着,待会儿朕再唤你。”

    陈宽下意识看了一眼沈瑞,到底谢了恩,勉强站起身,几乎摇摇欲坠,可惜左右并无内侍没人能扶他一把,他只好强挺着,自己一步步走得远了。

    沈瑞心下狐疑,不知道小皇帝留他下来要做什么。

    听得寿哥道:“起来吧。你方才说的,倒是与李阁老说得甚像。”

    沈瑞谢了恩,起身叹道:“皇上方才只是在气头上,我们是旁观者清,大抵都能得出这样结论来。英明如您,想来所见也是略同的。”

    寿哥轻笑一声,点头道:“是有道理。”

    却突然问沈瑞道:“松江沈家,有多少良田,你可知道?”

    沈瑞心下一跳,这是……要清查田亩的开场白吗?!他谨慎答道:“弘治十八年时,因着倭祸之事,臣族中分宗,祭田有百二十倾,九宗族人私产加在一处,约能有近三百倾罢。后贺家获罪,良田发卖,听族兄说,族中也买了不到百倾充作族产,供子弟读书。臣所在二房在松江已无产业,而臣生母留与臣的田亩不多,织厂也是蒙圣恩赐还。”

    寿哥点头道:“江南田少,有这些田亩已是大族了。”

    沈瑞低头称是。

    寿哥忽感慨道:“沈瑞,你名下田产不多,你说,朕的田产又有多少。”见沈瑞要开口,他又打断,凉凉道:“别说什么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也清楚,这王土,究竟有多少还在朕手里,给朕纳粮纳税!”

    沈瑞又沉默下来。

    “自太祖迄先帝,百四十年,天下额田已减强半,非拨给于王府贵戚,则欺隐于猾民。”寿哥冷冷道,“天顺、成化、弘治各朝,一再明令禁止奏讨、强占官民田地,可你瞧瞧,先是辽东,又是丰润县,就有多少田亩被他们占去。国库焉能不空!”

    “是你给张仑张会两兄弟支的招吧,可见,你是猜到了朕的用意。”寿哥狠狠的挥出手去,“朕要下旨,丈量天下官田,若有隐匿田数、侵占官民田之人,严惩不贷。”

    沈瑞深吸了口气,道:“皇上,这是善政,然则,所行之人……”

    寿哥打断他道:“我知你要说什么,监察御史、巡按御史之外,朕还要派西厂去查。或者,”他脸上露出个冷笑,“刘瑾奏请立一内行厂。朕便准了,他这立厂头一桩差事,不如就是这个吧。”

    沈瑞大惊,怕就怕这个!他忙道:“皇上万万不可,臣正是心执行之人若是一味蛮干,恐怕要坏了皇上本意,引得地方骚动……”

    寿哥却忽然嗤笑一声,转身去看那兀自伫立在远处的高杆。

    沈瑞目光追随而去,瞳孔骤然缩了一下。

    寿哥言下之意,细犬终究是犬,它够不着的肉,还得豹子来。

    御史又如何能与如狼似虎的西厂、内行厂相比。

    甚至今日的事,到底是不是刘瑾真的矫诏,还是……是小皇帝要磨尖刘瑾这头豹子的爪牙,放他出去撕咬那些地方上的恶犬?!

    “皇上!”沈瑞忍不住抬高了些声音,道:“细犬知衔肉归来,可那豹子却是野性难驯,皇上亲见,那是立时就生啖那肉啊。”

    寿哥一愣,摸了摸下巴,又陷入沉思。

    沈瑞忙趁热打铁,苦劝道:“皇上恕罪,臣说句不吉利的,此事只怕还要徐徐图之,西厂手段皇上也知,臣唯恐重压之下,逼得地方太过,有那狼子野心之人……酿成大祸啊皇上!我大好兵士男儿,当驱鞑虏、卫疆土,不当一腔血泼在乱民身上啊,皇上明鉴!”

    寿哥又是半晌沉默,终是低叹一声,道:“张永,张大伴,也说过这样的话。”他自嘲一笑,“英雄所见略同吗?”

    沈瑞低下头去,虔诚道:“臣不敢自比英雄,却敢说,臣与张公公,皆是一颗为大明好的忠心,一颗为皇上好的忠心!”

    寿哥凝视沈瑞良久,忽而一笑,温声道:“朕知道。朕信你们。”

    “朕原想……”他顿了顿,又摇了摇头,道,“罢了,一会儿,你与陈宽回去,传朕的旨意,让百官散了罢,再与刘瑾说,让他的内行厂细查此事。”

    沈瑞应了声,又问道:“皇上可要赐百官冰瓜以示皇恩?”

    寿哥嗤了一声,却到底还是道:“赐吧,赐瓜,再赐冰,再让太医去给老先生们瞧瞧,赐药……”

    沈瑞忙道:“皇上圣明!皇恩浩荡!”

    寿哥摆了摆手,道:“先前贡院失火,你的书坊抄本保全了试卷,你功不可没,在新科进士里也有了威望。此番你救百官于烈阳之下……”

    他似乎觉得这话酸得像话本子里写的了,忍不住哈哈一乐,接着道:“在百官间也有了威望……”

    沈瑞却是半分也笑不出来的,怕就怕这“邀买人心”四字,他叩首道:“臣惶恐!前次是皇上爱惜人才,不忍将考卷被毁的贡士黜落,今次更是皇上爱护百官,明君圣主爱民恤下,臣不过为皇上跑腿分忧,岂敢贪天之功!”

    寿哥背着手踱了过去,拍了拍沈瑞肩膀,道:“你也谨慎太过了。是你的功劳,朕记得。你族兄沈瑛既进了詹事府,你便进通政使司为经历吧,修书刊书的事儿,你也先兼着。”

    沈瑞一呆,随即忙叩首谢恩。

    寿哥却只笑着摆摆手,又抬高声音喊了远远候着的小内侍来,传下口谕,让沈瑞与陈宽回宫里“解救”百官。

    奉天门前

    与沈瑞预料的不太一样,百官也不是老老实实跪着听刘瑾唾沫横飞训斥的。

    前世史上此时内阁李东阳一人非阉党,不免独木难支。如今的内阁,多了王华、杨廷和,又岂容阉党嚣张。

    沈瑞到时,阁老李东阳、王华、杨廷和、王鏊,吏部尚书梁储、礼部尚书刘机都在据理力争。

    刘瑾已是怒极,虽有焦芳、刘宇等暗暗帮腔,却如何比得过这群大儒。

    只是刘瑾咬死了奉皇上口谕,就不松口,百官也只得这么跪着,哪个也不敢真个起来转身就走问个抗旨不尊之罪可不是闹着玩的。

    当小内侍一路喊着皇上口谕跑了进来,刘瑾脸色登时就黑了。

    待见到随后跟来的陈宽和沈瑞,他不由眯了眯眼睛。

    沈瑞先向刘瑾一礼,道:“下官恰在西苑,皇上便让下官与陈宽陈大人捎了口谕过来。”

    他却不肯站在百官对面,受百官这一跪拜,而是侧了身子,拱手请陈宽来宣口谕。

    陈宽原就是做的传旨太监,轻车熟路,也不理会刘瑾,站在阶上便朗声宣了皇上口谕,让百官退朝,又赐下冰瓜等物,又招太医来看。

    百官被折腾了这许久,听得此番话,忙不迭谢恩,更有人热泪盈眶口称皇上圣明。

    刘瑾脸色越发黑如锅底,瞪着沈瑞,压低声音冷冷问道:“当真是皇上口谕?!到底是哪一个撺掇的皇上?”

    沈瑞面上肃然,站得笔直,一副传旨副使的架势,却是嘴唇微动,答道:“刘大人,下官这样的小人物安敢矫诏。”

    矫诏二字,让刘瑾腮边绷紧的肌肉颤了颤,他强压怒火,哼了一声。

    却听沈瑞道:“皇上还说了,这次的事儿,还得刘大人的内行厂一查到底。”

    刘瑾心下登时一喜,这么说,皇上是准了设内行厂了!

    沈瑞见他面上松动,便慢悠悠的又补了一句,道:“刘大人,下官是外行,只是,听着这事儿,颇有些蹊跷啊,再想想最近这些个事儿,大人可曾想过,会不会,是内廷之人所为呐……”

    刘瑾闻言脸色更黑了几分,眼神闪烁,目光,已不知落在何方。

第六百四十六章 星河明淡(八)

    通政司的官员们品阶并不高,在高官云集勋贵满地的京畿是显不出来的。但通政司的权柄却极重,它掌出纳帝命、通达下情、勘合关防公文、奏报四方臣、民实封建言、陈情申诉及军情、灾异等事。

    通政司疏通上下通道,上通下达,使皇帝耳聪目明,用沈瑞前世学者话说,便是由皇帝直接掌握的国家最高新闻传播机构和中央信访部门。

    通政司下辖经历司,经历官居正七品,负责收发文移及衙司用鉴用印。

    先有青篆全贡士被毁卷纸之事,后有御道匿名书事中解百官跪罚之危,这沈瑞从翰林检讨从七品升到通政司经历正七品,不过一阶,自然无人有异议。

    只是明眼人也都晓得,沈瑞这是要被重用了。

    小皇帝登基以来,通政司的人员变化极大,卢亨为南京太常寺卿、张纶为都察院右佥都御史,黄宝为应天府府尹,熊伟一路从右参议升到左参议、右通政,就在不久之前,刚刚升为都察院左佥都御史巡抚大同地方赞理军务。

    正德二年除了本部李浩、丛兰按部就班升迁外,更升吏科都给事中任良弼、户部员外郎李瓒俱左参议,礼部员外郎罗钦忠、刑部主事刘达、大理寺右寺正魏讷俱右参议。

    这也是沈瑛丁忧后起复,难以复原职进通政司、最终只回了詹事府的缘由。

    通政司这“兵家必争之地”,几个阁老都是盯得紧,且这里面,还有刘达、魏讷两个刘瑾的人。

    刘瑾的动作要更大一些,不止安插进去了自己人,还在进一步排挤外人,就在正德三年六七月间,才入通政司一年的李瓒、任良弼俱都被贬了!

    李瓒是因着在户部的旧事被贬文贵以修边为由向户部讨太仓银,户部尚书顾佐表示盐价银子都没补齐,没钱给。刘瑾那边不满,自然要撺掇皇上下旨查究,经管官吏皆有判罚。李瓒是以举奏迟误之罪,降饶州通判。

    而任良弼则更是冤枉,他素来刚正不阿,弹劾不避权贵,能七品给事中升为五品的参议,连升四级,也可见其能力与圣眷。

    这样的人自然不会买刘瑾的账,又因一些弹劾刘瑾的奏章是否上递的问题与刘瑾的人发生冲突,被刘瑾记恨,最终以封奏不谨,降为江西建昌府通判。

    沈瑞此次进入通政司,虽然只是个小小的经历,上头一干人压着呢,却也仍被王华、杨廷和、杨镇等亲人一一叫过去再三叮嘱。

    尤其是,这次御道匿名书事件里,沈瑞到底是和刘瑾起了冲突的。

    刘瑾矫诏让百官跪于奉天门,自然引起百官不满,只是因陈宽、沈瑞及时到场,早早叫停,除了几位老大人身体不适外,没有出现如沈瑞前世一般有人晒死渴死的恶劣后果,百官的怒火也就并没有全面爆发。

    而且,“矫诏”到底是内廷里传出来的流言,没有真凭实据,也没有人敢贸贸然弹劾。

    尤其,小皇帝也没认,没追责,相反,赐瓜赐冰,倒像是在善后。

    之后,小皇帝又批准了内行厂的建立,由刘瑾亲自掌管,且权力远在锦衣卫及东西厂之上。

    众臣也就对小皇帝对刘瑾的宠信有了新的认识,刘瑾也似乎仗着这宠信而开始无法无天。

    丰润县田庄的事还在追查中,因涉及了太多宗室、外戚而掰扯不清,倒是有一条庄上出现了当初该遣回原籍的流民是确准的,刘瑾就拿了这收留流民做了文章,忽而颁了整顿京师的法令:悉逐京师客佣,令寡妇尽嫁,丧不葬者焚之。

    内行厂行事比之东西二厂尤为酷烈,清逐京城中市井游食无业之人如酒保、磨工、鬻水等,闹得满城哄乱,鸡犬不宁,一日间驱逐千余人。

    京城客佣又何止万人!四九城一时动荡不安。

    那些被驱逐之人又如何甘心,不少人聚集于东郊,扬言要刺死刘瑾。又有人胆大包天,在官道上打劫,又或抢掠京郊村庄,秩序大坏。

    而那令寡妇尽嫁更是触及了礼教底线,更有不少朝臣家有寡母、寡嫂,这般行事立时让群臣纷纷上书弹劾刘瑾。

    刘瑾没怕过弹劾,但大约是怕了行刺果然有一伙儿市井小民怀利刃伏击于他,虽然他被随扈护着跑了,但也着实被吓得不轻,随后就惶惶然请旨,废除了这三条政令。

    先前闹起来的大抵是京中中下层,而在这纷纷乱乱中,丰润县土地案有了新的进展,却是震动了京师上层圈子,四九城里一片哗然。

    太皇太后圣旦一过,便命荣王就藩。荣王在丰润县近五百倾庄田尽数收归朝廷,改赐常德府香炉洲等处庄田七处共六百三十余顷与荣王,又赐长芦盐三百盐引。

    湖广常德府土地作价几何?如何与京城周边相比!三百盐引又抵得什么,更何况,说是赐下,却是兑现也难。

    荣王这番就藩出京毫无体面可言。

    虽然小皇帝登基以来不停的敲打宗室,尤其是对荣王从不手软,但这次也委实太不给荣王面子了。

    朝臣不无担忧着宗藩的反应,怎料很快以淳安大长公主为首的众公主就齐齐上奏,自请清查名下庄田,以防家奴中小人背主作祟,生事扰民,带累皇家声名;又自愿捐部分土地出来,安置失土百姓,为天子分忧。

    淳安大长公主如此做也不出乎众人意料,她本也一直站在小皇帝这边,又曾挑过外戚张家,这次太皇太后圣旦,听闻她进宫朝贺后留在太皇太后宫中良久,之后又与德清大长公主一道挨家拜访诸公主府,最终才有这番结果。

    倒是永康大长公主,先前本还频频入宫找张太后哭诉,又暗中串联几家“涉案”人家,寻了些御史写奏本为他们开脱,就是死咬着到嘴的肉不肯放。

    但当在淳安大长公主找上门来之后,尤其是荣王颇有些狼狈的出京之后,她忽然转了性,爽快的将丰润县侵占的土地吐了出来,还学英国公府,是双倍的偿还,又补齐了积年欠税。

    她都这般,其余公主更是麻利从了。

    淳安大长公主在宗室中辈分高,驸马蔡震又掌宗人府,她家带头表态,诸公主跟进,如此其他皇子到底是早早就藩的,京郊土地没有多少,不涉及到个人利益,又有谁会为个失势的荣王张目,面上都是风平浪静的,至于内里有无不满便不得而知了。

    众公主们前脚才上奏,外戚周家后脚也有了反应,同样是如永康长公主、如英国公府一般处置。

    但他家的庄田又有不同。

    他家在丰润县有庄田八百七十顷,其中有一处是与建昌侯张延龄土地相连的,弘治朝时,两家曾因近百倾的相邻田地所属问题将官司打到了金銮殿上。

    说来周家张家因为抢田的事儿打起来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周寿的弟弟长宁侯周也曾因抢占田庄与张鹤龄对上,彼时两家家奴持械互殴,闹得极大。

    弘治皇帝大多数时候会各打四十大板,但是于心里,其实还是更偏心小舅子的,当然,从制衡角度上说,也是要用张家压一压宪宗朝横行多年的周家。周寿这次争地就是争得输了,最终地亩大半划归张家,小半归周家。

    然而,张周争的这块地,实际上,原拟要赐给雍王的。

    彼时雍王就藩衡州,弘治皇帝在衡州附近赐田,这事儿就不了了之了。

    如今雍王已于正德二年正月染疾而薨,因无子嗣而国绝,其妃及宫眷徙居京。雍王妃归京后,就上书请赐丰润县田亩。当时小皇帝并没有让张家周家将地还出来,而是另以定兴、满城二县田赐雍王妃。

    这次周家退了田,雍王妃又上书,却没有提出要丰润县庄田,反倒是表示自家府中皆守寡妇人,又无后嗣要抚养,无需许多土地,愿效仿诸公主,还田于民,为朝廷尽绵薄之力。

    本朝新国丈夏儒素来谨小慎微,与前朝周、张两家都大为不同,得了千倾赐田原就有些惶然,丰润县事出时,夏家也想献田的,但又怕周、张没有动作,他家贸贸然出头,会被那两家联手收拾了。

    此时见周家先站出来了,宫里又递了个让人心惊肉跳的消息,夏家便忙不迭的也站出来了。

    他家身后,自然而然的跟着另两家皇亲,沈家吴家。

    哪朝哪代不是皇亲国戚抢着求封赏,到了本朝竟是抢着要献田出来,一时百官错愕,而百姓则欢天喜地,都说当今圣明。

    小皇帝自然龙颜大悦,诸公主、外戚子女都有一定程度封赏,无子的雍王妃也涨了养赡禄米每岁多予千石。

    而在这风雨喧嚣之中,外戚张家却是静静悄悄。

    沈瑞自进了通政司,才算是真正窥见了大明帝国的全貌。

    每天都有来自全国各地的、数量庞大的的军政折子涌入通政司,涉及到了大明帝国的方方面面。沈瑞也不免苦笑,难怪皇帝们都不爱看折子,若要一个人看完这些折子并回复,那真是一天天吃饭睡觉的时间都没有了。

    不过沈瑞也必须承认,这些折子也让他迅速成长起来。

    他当年曾随王守仁游历四方,又曾深入了解过松江到京城沿途普通百姓生活,自认为对大明的现实生活有所掌握,然而他所见所知,与折子里所反映出来的东西相比,仍有不小的差距。

    他所了解的那些,到底还是大明较为富庶地区的情况,而这个疆域广大的帝国,有着复杂多样的民情。

    因此他十分庆幸自己还算理智,没有头脑一热就向寿哥强行兜售自己由前世种种而得来的“变法主张”。

    在通政司的工作是忙碌又充实的,而大约是因为太忙了吧,通政司里虽有各派人吗,但人际关系却没有他想象得那样糟糕。

    在调入通政司之前,沈瑛曾带着沈瑞去拜会过他的老相识。虽然三年前与沈瑛共事的熟人许多都调走了,但也有不少升到了高层,比如,当初与沈瑛同为参议的老臣丛兰,如今已是右通政。

    这也是位能臣,同任良弼一般,他是弘治十四年从兵科给事中连跳四级升为通政司参议的。

    因着近来两桩事,丛兰对沈瑞的印象极好,而听闻沈瑞的青篆书坊已奉旨刊印完毕了今科的殿试录和会试时文,现在正在刊印京卫武学的操典和兵书,丛兰也是极感兴趣,他曾任过户科、兵科给事中,对许多事知之甚详,与沈瑞谈得十分投机。

    除了殿试录、时文、操典、兵书等奉旨刊印的书籍外,青篆也将杨慎与戴大宾的诗集刊印好了,两人都是诗才绝佳,这两本集子一经面世就引起京中士林热议追捧。

    也就有不少文人墨客心痒,来找青篆欲出书稿,其中也不乏通政司的同僚,倒让沈瑞在衙里更受欢迎了些。

    却说这一日,蔡谅下了帖子,说借了大长公主一处园子,请沈瑞夫妇小聚,又有庞天青作陪。

    沈瑞自然欣然赴约,闲话笑与杨恬道:“没准儿是老庞眼热大兄和宾仲的集子,也想出一本,却不好意思同我说呢,要让他大舅哥做这东道。”

    杨恬掩口笑道:“庞检讨亦是大才,出本集子有何难,如何会被你拿捏。你呀,还是好生做个东家,去求人家墨宝的正经。”

    沈瑞戏谑道:“孺人如今这东家也做得头头是道了。”

    沈瑞得了官职便即为妻子请封了诰命,很快就批复下来,杨恬如今已是正经的孺人。

    而赵彤因着守孝,且有孕身子越发沉重,她俩合股的画锦堂如今都是杨恬一个人打理。

    杨恬便作男子礼,拱手佯作粗声道:“不敢当,不敢当,到底不如沈经历浣溪沙茶楼东家做得好。”

    两人四目相对,瞪了片刻,都忍不住笑作一团。

    因着之前上巳宴旧事,蔡谅怕沈瑞夫妇心里忌讳,宴席并没有设在泽园,却大长公主在城内的一处宅子,虽不甚大,却是景色精致,处处彰显匠心。

    沈瑞在门前下马,早有蔡谅兄弟及庞天青迎了出来,笑称:“家祖母也过来了,她说来与年轻人凑凑热闹,松乏松乏。”

    淳安大长公主却不是那爱凑热闹的性子,沈瑞面上虽是恭敬表示这就随蔡谅去给大长公主请安,心下却是思量起蔡谅这次宴请的用意。

    杨恬的马车到了二门上停下,蔡谅妻子方氏、蔡诵妻子邓氏和蔡洛姑嫂出来相迎,一般是亲亲热热引了她去见大长公主。

    后院花厅里设了屏风,杨恬等女眷入内,沈瑞等男宾则是在屏风外行礼。

    大长公主笑着让众人免礼,也只是称自己来凑个热闹,并无他话,便让沈瑞等人自去玩乐,她则留了杨恬下来说说话,再放人去赏园。

    沈瑞一时对大长公主的用意更加困惑了。

    直到他随蔡谅穿过大半个花园,踏上湖中栈道,遥遥望见水榭之中的不速之客。

    水榭里酒席设妥,又有几个怀抱琵琶的歌姬俏生生立在席间,红裙映碧水,本是格外醒目,然沈瑞的目光却没有落在她们身上,而是看向桌边站起身来,朝他们一行招呼的那人。

    虽然只见过一面,但是因是“仇家”,沈瑞对这个人记得实在是太牢了。

    那人,正是周贤,周太皇太后唯一的亲外孙,重庆大长公主唯一的血脉。

    也就是他的庶弟害死了沈珞,他又很快让庶弟“落水而亡”赔了命。

    但这账,却不是一命抵一命这么算的。

    当初周贤若不是站在张家那边,雷霆手段料理了庶弟周贸,为张家收尾,沈家也不会多年不知道沈珞死亡真相,也无法向张家讨个公道。

    而这真相爆出得又恁是巧,就在沈洲被贬回京,沈家叔侄就从不同人口中得知了真凶是张延龄和乔永德。

    待沈家和乔家闹翻了之后,乔家兄弟争产的事成了市井闹剧,街面上就传起乔氏因思念早亡的儿子成疾而发疯来,顺势将这儿子沈珞的真正死因抖落出来,矛头直指张延龄。

    彼时,也是皇上初初露出对张家不满的时候。

    要说这里头没有周贤的手段,沈瑞是怎么也不会信的。

    现在,蔡谅却牵线让周贤与沈瑞把酒言欢,还有大长公主掠阵。

    沈瑞脸上一贯温和的笑容也消失了,扯了扯嘴角,眼睛盯着那边的周贤,口中轻声问蔡谅:“莫非五哥这是要摆鸿门宴?”

    蔡谅一脸无奈,回身将弟弟和妹夫以及长随都撵远了,就站在这湖中心的栈道上,看着茫茫水面,叹了口气,低声道:“恒云,咱们也不是认识一天两天了,我看你和亲兄弟一样,岂会害你?实话与你说,我得了准信儿,皇上要把京卫武学交到周贤手里。

    他一边儿说着一边儿觑着沈瑞的脸色,道:“他那庶弟虽是黑了良心,到底人也已经抵还了一命,周家对沈家也并无不恭。那年冬天,想你也听说过街面上传得了,真凶却是……”

    他很轻很快的说了“建昌”二字,然后又道:“他要管京卫武学最少一年光景,你这边书坊还印着操典兵书呢,日后你难道真不与他打交道了?往后他也是为皇上办事,算得自己人了,他是聪明的,又同样与那人有仇,将来,未必不能与你一道,将仇给报了……”

    最后这几个字声音慢慢低下去,最终几乎细不可闻。

    大长公主府虽与寿宁、建昌侯府不和,有些话,却也是不能随便说的。

    沈瑞侧头去看蔡谅,只淡淡问道:“是因着周家退了庄田,皇上要赏周家?”

    这个结果,虽出乎意料之外,却也在情理之中。

    蔡谅犹豫了一下,最终一狠心,直言道:“当着明人不说暗话,你也是皇上身边亲近人,当也知道皇上是要做什么的。这丰润县,只是头一步。如今,诸宗室、周家、夏家及沈吴,渐成合围之势,就是想把张家拖进来。

    “其实,丰润县地虽好,但那点子地实是小事,真正图的是等了诸宗室、外戚、勋贵都肯自请清查了,皇上也就有能顺势向天下推清丈田亩了,这才是大事。可有张家横在前面,地方上的人不免都要观望不肯动,故此势必要把张家挪开才行。”

    沈瑞不动声色的听着,心下却是一叹,寿哥到底没放弃清丈天下的想法。如今也只能盼着推进得略温和些。

    听得蔡谅道:“如今周家牵头,这份头功,皇上如何能不赏?赏个荫封的锦衣卫,又怎么比得上赏实职差事更显荣宠?这不也是为外戚人家作个表率?周家哪里还有提得起的子弟?周贤这周家外甥,又是皇家外甥,皇上既要用他,你难道还要视他仇人一般,拒绝同他共事吗?”

    一口气说了这许多,蔡谅见沈瑞仍是冷淡,不由有些沮丧,拍了拍他臂膀,用十分诚恳的、推心置腹的语气道:“二弟,听哥一句,哥今儿请你过来,不是真想做个和事佬,这事儿,也不是哥空口白牙一句话抹平的,哥也没那么大脸说这话。

    沈瑞这才似真正听进去了一样,不错眼的盯着蔡谅。

    蔡谅自嘲的一笑,道:“哥就想着,你今儿把这顿酒喝了,咱们面儿上过得去行不行?也好让皇上知道你的忠心。咱们都是皇上的人,皇上要用谁,咱们得帮衬着,对不对?日后,大不了桥归桥,路归路,也不必如帮张小二那样帮他,不使绊子坏皇上的事儿便好。有什么,也等皇上不用他再说。如何?”

    沈瑞垂了眼睑,目光扫过水面上一片荷田,此时已过鼎盛花期,许多花盏已有开败之相。

    盛极而衰,一如周家。

    没了周太皇太后的周家,就是被拔了牙的老虎,有威无危,皇上尽可随意用来。

    皇上要用周贤,除了此人确有干才外,也是吊了根胡萝卜在诸外戚勋贵这些驴子跟前。

    沈瑞当然理解皇上的选择。

    但皇上的选择就应该是沈家的选择吗?以此来体现忠君吗?

    政治是一门妥协的艺术。沈瑞突然就想起前世这句话来。

    他忽而一笑,遥遥朝向他拱手的周贤抬手还了一礼,利落转身,向蔡谅道:“瑞的忠心,皇上尽知,五哥也尽知。若皇上有命,瑞自当配合,不敢丝毫轻忽。此乃公事,瑞断不会因私废公。至于私交,五哥恕罪,沈家不愿虚以委蛇。”

    沈家,可以选择不妥协。

    内院里,杨恬还不曾去游园,才和大长公主闲聊了片刻,前面就有下人送信来,沈经历请孺人一同归家,却也未提“家有急事”云云。

    杨恬不由诧异,却也不好问,只面带歉意的向淳安大长公主告辞。

    大长公主面无异色,只含笑邀她改日再来。

    方氏邓氏笑容则多少有些勉强。

    只蔡洛一个是不明其中缘故的,还嘟着小嘴,小声嘀咕着还没来得及玩。

    蔡洛的亲事定在十月十六,如今蔡家已依照俗礼拘着她不让出门了,故此难得有这样玩乐的机会,偏未玩成,她不免失望,这一路送杨恬出去时,她不由拉着杨恬的手,非让其应下下次再来。

    杨恬被她缠得无法,只好笑应改日再来看她,又许下要带西苑出了名的几家吃食铺子的点心来,这才被放过。

    出了二门上了马车,见沈瑞并未骑马,也坐在车里,面沉似水,似有不快,杨恬心中百般困惑,轻声问道:“出了什么事儿?”

    沈瑞摆了摆手,待车驶出蔡家甚远,方道:“重庆大长公主之子周贤也在席上,我便直接折返了。”

    杨恬对这段恩怨知之甚详,不由变了脸色,脱口而出道:“大长公主府这是什么意思?”

    沈瑞攥了她的手拉进怀中,安抚的拍了拍她,道:“是朝堂上的事儿,你不用太担心。”

    他素来不瞒杨恬,就简单将事情说了,又道:“便真是圣意,聪明如今上,是断不会明着提咱们家与周家、张家这段公案的,我便装糊涂就是。左不过不耽误差事,皇上也不会怪罪。况且,也未必是皇上的意思。”

    杨恬皱了半晌眉头,终长长叹了口气,道:“咱们还在祥安庄时,你记不记得,有一次,蔡七姐姐带了还未进宫的吴娘娘来庄上。”

    沈瑞当然记得,那次也恰好寿哥也过来了,一时兴起远远见了吴氏女。

    不过沈瑞对这位听说是人间绝色、城府也极深的吴娘娘没有丝毫兴趣,他记得的是那次寿哥敲定了辽东事。

    想起辽东,想起清查军屯,自然不免就和这次清丈田亩联系起来。

    这大明帝国,蛀虫不要太多。沈瑞心下腹诽。

    听得杨恬幽幽道:“当时六姐姐就同我说了,叫我别怪七娘,说这些宗室贵戚,与文武又有不同,宗室,难免要顾及宫里的意思……”

    沈瑞一怔,转而意识到小娇妻这是在变相的劝解自己。

    他不由一哂,又紧了紧手臂,轻轻香了她的额角,道:“大长公主对你的关照我也记着,且今日蔡五设宴,勿论是皇上暗示,抑或他自家想迎合上意,能话敞亮说到这个份儿上,他这个朋友,我依旧是认的。”

    杨恬横了他一眼,“我岂是内外不分?”又叹道:“没想到他们竟是为的这个。大长公主一直问我那日游家姐姐生产的事,还叫了桂枝妈妈来,问了她些许医术上的事儿,问得恁是详细,又放了赏。我原还揣度着,是不是蔡家七姐姐有了身子,大长公主疼惜孙女,才叫我过来多问几句的。”

    英国公府世孙夫人游氏因着生产艰难,产后坐了双月子,杨恬便一直让桂枝妈妈在那边帮衬。

    虽中间又有英国公府被弹劾、牵扯上世子的事,让游氏有些上火,但到底最终有惊无险的过来了,又有分家分府这意外之喜,游氏这月子里倒也调养得不错。

    如今出了月子,游氏母子俱安,桂枝妈妈也就自请回府,跟在杨恬身边,一心一意为她打理身体,只盼她早日有孕。

    英国公府自然备下厚礼相酬,又样送了礼到杨府、沈府。

    杨恬这边也有重赏,这次带桂枝妈妈过来,也是给她个出来玩乐的机会。没想到桂枝妈妈会被大长公主叫去问话,又赏下东西来。

    沈瑞并不关注这些后宅琐事,不过随口应一句:“蔡七姑娘远嫁南直隶,想是大长公主这做祖母的惦念。”便撂开了这话题。

    却未料,后来大长公主登门相借桂枝妈妈,却不是为了蔡淼……

    且说沈瑞夫妇回了沈府,向徐氏请了安,沈瑞屏退众人,将今日之事向徐氏说了。

    徐氏点头道:“便当如此。”顿了顿,又道:“你如今是在通政司,却又不比翰林院,与些紧要衙门,不结交得倒好。”

    沈瑞连连点头,京卫武学也是要紧之地,他与张会是年少的交情,还不显得什么,若是他真同周贤摒弃前嫌交好起来,也保不齐寿哥又怎么想。

    身在通政司的他,如今也该考虑避嫌的问题了。

    徐氏又缓缓叹道:“这事儿……还是当告之你二叔。”

    沈瑞也叹了口气,应了声是,又道:“二叔前两日一直在城外书院,上次儿子与母亲提的那些学院的事,还不曾与二叔商量,如今与二叔说,只怕正好。”

    徐氏苦笑道:“也未必正好。你二叔,虽不是你三叔那闲云野鹤的性子,却也是不爱操持琐务的。罢了,你且问问吧,若他有心,到底是一桩利国利民的善事。”

    沈瑞想和沈洲谈的,正是农事学堂、商事学堂、匠人学堂的设立。

    如他之前与寿哥报备的,他想在沈洲的书院那片建立这些学堂,那里地方宽裕,风景又好,又有庄田可为试验田,做个他前世那样的大学城委实不错,也方便统一管理。

    前几日他刚好看到份折子,淮安府山阳县雨雹如鸡卵,狂风暴雨交作,毁伤秋禾二百余顷,坏船一百余艘。天灾难防,但可补救,至少,修船就缺好的船匠。

    这正是推广农事学堂、匠人学堂的时候。

    皇上若是要推天下清丈田亩,各地就当缺精通术算之人了,商事学堂也可以立起来。

    他暂时不想把这些学堂与书院捏起来作一个综合性大学,盖因现在世间仍被“万物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论调主宰,商贾、匠人又是被读书人瞧不起的,真捏在一起,只怕会冲突不断。

    各个学堂也有各自的特殊性,分立单独管理也更妥当。不过仍需要一个人抓总来管,沈瑞当然将沈洲列为首选。

    沈瑞到了沈洲书房时,却见一屋子小萝卜头儿排排站写大字,却是沈洲正在考较家中几个小孩子的课业。

    这些时日书院新建,千头万绪,沈洲便索性住到了城外一一料理,省去了往返的功夫,也就无暇兼顾几个小孩子了。

    见沈洲握着小楠哥的手教他运笔,又圈出了四哥儿、陆滔滔等几个写得过得去的字,面容慈爱平和,沈瑞心下却忽觉难过。

    直到孩子们写好了一篇大字,沈洲这才放了他们去。

    然沈洲的目光却一直跟着孩子们,见他们规规矩矩行礼后鱼贯而出,到了院里就一个个故态复萌,说笑打闹着撒欢儿去了,他不由摇头失笑:“这群皮猴儿。”

    直到孩子们的笑声渐渐远去,他才收回视线,笑问沈瑞道:“瑞哥儿可是有事?”

    沈瑞一时竟觉喉头哽咽,有些说不出话来。他稳了稳情绪,才缓缓的将今日的事情提了。

    沈洲脸上的笑容寸寸褪去,如木雕泥塑一般,没有任何反应,面色又一点点灰败下来,再无方才的光彩。

    半晌,他才艰涩的开口道:“瑞哥儿……旧事已矣,下黑手之人也已赔命,你大哥……你大哥……也算瞑目了。至于心思歹毒之辈,”他又沉默了片刻,方道,“乔永德该死,乔家,我却也没赶尽杀绝。也不必为了一个周家,耽误了你自己的仕途。”

    他绝口不提张家,可见恨意。只是张家是什么人家,他想报仇是难如登天,他也不会把这沉重的负担放到侄子身上。

    尤其,是这个,他觉得愧对的侄子。

    他不是不想计较亲生儿子的死,那是他唯一的骨肉啊,又是少年举人,那样出色的孩子,但是如今,他更希望侄子仕途顺遂。

    侄子得了皇帝赏识,又入通政司得重用,沈洲是真心高兴,也是真心不希望已故儿子的事影响了侄子圣眷。

    沈瑞叹道:“二叔无需考量侄儿的事,侄儿有分寸的,二叔放心。珞大哥的事,是沈家的事,也是侄儿的事。”

    沈洲不再说话,只是不住的摇头,不知是不想提,还是不必如此。

    沈瑞沉默了良久,有心提一句小楠哥。看得出沈洲是真心疼爱小楠哥的,小楠哥也是个机灵可人疼的孩子,何氏亦是知恩图报之人,打理沈家十分尽心。

    虽说他们母子如今有三十万两抚恤银子傍身,又可依附沈家过活,但小楠哥总是要走科举之路的,科举要查祖上三代,沈玲虽含冤而亡也被平反,但当时何氏硬气,拒绝回族谱,小楠哥的身份到底尴尬。

    若是能记在沈洲名下为嗣孙,仍是极好的解决办法。

    只是,当日在沈玲葬礼上,沈洲被何氏逼出心底实话,是他自己心魔,认定自己因不孝不义命犯煞星,不配有子嗣送终,这才害了沈珞,害了沈珏,又害了沈玲,因此生怕过继了小楠哥为嗣孙再害了他性命,甚至说出不要沈瑞兼祧的话来,怕连沈瑞一并连累了。

    心病还须心药医,此时沈瑞也不好说得太多,便只如岔开话题一般,道:“方才见四哥儿的字已有些样子了,到底是随了三叔,是个书法大家的苗子。难得小楠哥儿也写得不错。”

    沈洲呆滞了片刻,好似堕入梦境,脸上神情变换,呓语一般道:“小楠哥啊……”

    最终却是梦醒,依旧摇头不语。

    沈瑞见状,知他心结难解,也不再提了,而是彻底转移话题,说起那几个学院。

    沈洲早也听过他这些想法,只是如今要落实了罢了。到底是管过国子监的人,又在南城书院任教多时,沈洲算得经验丰富,不仅同意做这山长,还给了沈瑞不少建议。

    末了,他忽道:“瑞哥儿,你只管放开手去做便是。书院这边,明日我便去拜访些翰林老友,请他们出山授课。”

    沈瑞一怔,随即一笑,道:“侄儿也去多请些今科同年,闲暇时来谈一谈应试经验。”

    翌日起,沈洲果然开始出门拜会起当初同僚、同年来。

    只是,他从前便人缘平平,而从国子监任上因内帷不修黯然离场,回京时正值沈贺两家角力最凶之时,又有乔家在里头裹乱,这人缘……更是不必提了。

    如今虽沈家攀上王阁老、杨阁老两座大山,但不买沈洲账的仍大有人在。

    所以,沈洲的延揽计划进行得颇为艰难。

    尤其,田家见他没有回去任教,又要自立山头之后,也是极其不满,也没少下绊子截胡沈洲想请的人。

    田家曾找自家姑爷三老爷沈润过去说话,三老爷本来就因青篆出事时田家作缩头乌龟而不满,双方没谈上几句就不欢而散。

    只三太太田氏夹在娘家和丈夫中间左右为难,不时哭上一场。

    沈瑞这边还相对轻松一些,毕竟有青篆书坊的人情在,而且新科进士们也要比那些官场老油条们更热血义气一些,不少人答应休沐时过来客串授课。

    只不过,他们从名气到教学经验,到教学时间都无法和老翰林相比较。

    好在现在生源不多,目前还勉强应付得过来。

    谁也没想到,最后帮他们解决教授问题的,竟是刘瑾的一项新政。

    周贤接了京卫武学确实给了不少人震撼。

    随着丰润县田地的进一步清查,最终建昌侯先松了口,将当初与周家相争的近百倾庄田吐出来一半儿。随后寿宁侯也圆滑的上书,愿意捐田出来为朝廷尽力。

    小皇帝似乎也就只要张家一个态度,并没追究吐出来的田地到底有多少。在宫里,太后皇帝母子似乎越发的母慈子孝,小皇帝还奉太后往西苑赏景。

    而后很快,清丈田亩的人就被放了出去。

    不知道是不是听进去了沈瑞的劝,寿哥并没有选择让西厂或者内行厂插手,而是派遣了常规的巡按御史、户部郎中等官员,也没有贸贸然将天下田亩查个清楚,而是依旧从军屯下手,捎带,部分藩王以及公侯伯爵、指挥使等人的庄田。

    如着巡按直隶御史赵斌查大同、宣府;监察御史李璞查甘川十二卫;巡抚山东监察御史周熊查辽东;司礼监右监丞高金、户部员外郎冯查山东泾王所奏请的庄田,更将户部左侍郎胡汝砺改兵部左侍郎查直隶、宣府内外勋爵、指挥使、武官庄田。

    刘瑾没能在这场清查里发挥余热,未免不甘心,他与他的智囊团焦芳、张彩等人,绞尽脑汁,终于想出个利国利民(自以为)又十分温和(相比于重枷)的新刑罚。

    以“富国”为名,罚米输边。

    说是新政,其实也是老瓶装新酒,这罚米之法太祖时就有,成祖时乃成定例,只不过大抵是死罪之下,增罚赎罪米,多半就近缴纳,也未次次输边。

    而到了刘瑾这里,指定的收米地点均是九边,由被罚官员需自行想法子将粮米运送过去。

    罚米数量从二三百到二三千不等,而且并没有非常明确的标准什么罪罚多少,因为本身,罪名就是五花八门,甚至是欲加之罪。

    得说,这罚米输边的策略,一定程度上确实缓解了边关运粮难的问题,尤其是边关如今盘查下来,粮仓情况非常不乐观。

    但究其本质,还是刘瑾要打击朝臣他挑了不少政敌下黑手,从正二品的尚书、都御史到正七品的监察御史,不论高官小吏,一律罚之。

    对于一些清廉的官员来说,罚米本身也没比重枷轻多少。

    此时京仓粟米六钱银子、小麦七钱、粳米一两、糯米则要一两二钱一石。

    两三百两在高官眼里算不得什么,却也足够普通京官一家子活上一二年,更勿论千两,在一些穷京官眼里,一千两已是天文数字。

    比起“罚米”,更麻烦的是“输边”。

    本身九边运粮便不易,盐引就是为了用巨大利润吸引商贾运粮到边关。商贾有组织的运粮都不易,更别说寻常人家了。

    运去边关所花的路费脚钱,比米价高出数倍也不离奇。而且,还得烧香拜佛别被劫道的抢了。

    被罚米的官员大抵叫苦不迭,不少人为了缴纳罚米,几乎到了倾家荡产的地步。已致仕了的户部尚书韩文就是如此。

    刘瑾这“温和”的招数,打击力度却是不小。

    谢迁的幼子谢丕同样被冠以“遗失文策”的罪名,与韩文一般先是罚米一千石,输大同,后来干脆直接寻个由头黜落官职为民。

    刘瑾又趁机清算了当初没彻底扫除干净的刘谢门人,以及为谢丕等喊冤的翰林、御史。

    不少拒绝依附刘瑾、曾弹劾谴责过刘瑾的人也均在被罚之列。

    穷翰林,穷翰林,翰林院是数一数二的清水衙门,许多都是勉强维持在京生活,如何受得了这罚米,不少人不得不举债。

    这时,沈洲的青泽书院因高薪聘任授课先生而进入了这些翰林眼帘。

    沈瑞又适时推出了预支讲课费的政策,又可按次、按日、按月等多种方式灵活结算银钱,帮被罚翰林缓解经济压力,因此很快青泽书院就不再缺先生了。

    甚至有人肯为了更高一些的收入,“折节”去教授商事学堂、匠人学堂的生员基础课、术算课。

    沈家与谢家到底有姻亲关系在,且谢迪是沈瑛、王守仁同年,谢丕也与三老爷有过同门之谊,谢丕被黜落后,沈家曾力邀他留在青泽书院,沈瑞甚至半明半暗点出留在京师可随时等待起复。

    谢丕却是一贯心高气傲,便是遭此重击,也未意志消沉,拒绝了留下,执意要回乡奉养尊长。

    沈家也无法,备足了礼相送他南下。

    当日何泰之也跟着沈瑞去送了谢丕,回来后私下里同沈瑞抱怨道:“当初非把理六哥弄去山东,现在好吧,谢家的门人也被一锅端了,你瞧瞧,还有几个人来送他,那些人还不如留给理六哥。”

    沈瑞戳他一记,道:“你这嘴上也该加个把门的。”见他做鬼脸,便严肃道:“里头的事儿多着,你不过听了一鳞半爪,别瞎琢磨。好好跟着先生读书,近来这几位先生可都是大才,可要力争三年后取中进士。”

    何泰之忙点点头,又笑道:“那位宾仲的同乡林先生,确实大才,听他讲课就是通透!文章言简意赅,却精彩至极!还有那个林福余也有趣。莆田真是人才辈出。”

    他早就得了父亲准许在京读书,如今与戴大宾的表兄林福余一起在青泽就读,他口中那位林先生,就是戴大宾的同乡、前大理评事林富。

    林富与戴大宾算得世交,当初戴大宾林福余等在西苑浣溪沙口舌惹事时,就是林富出面带着他们挨家赔礼。后来对戴大宾也多方维护。

    至刘瑾欲招婿戴大宾的闲话传出来时,林富也是为戴大宾多方辩解,言辞之中不免有对刘瑾的讽刺,又因其他公事上逆了刘瑾的意思,险些被廷杖三十后下狱,还是戴大宾沈瑞相营救,最终落个贬谪罚米。

    林富心中有气,并不肯接那偏远地方的小官,索性辞官,直接来了青泽书院教书。

    像林富这样的官员来青泽的还有不少,遂青泽书院一时在京名声大噪,不少书生慕名而来求学。

    同时也因着恁大名气,传遍了市井,许多人家供不起子弟读书,想找份工的,都听说了青泽之外,还开有个青翼学堂,分商事、匠人学堂,可以进去学手艺。

    这青泽寓意润物无声,寻常百姓不懂,青翼寓意如虎添翼,却是百姓们喜闻乐见的。

    听说与在柜上白做三年工不同,这学堂包学生食宿,做工“实习”之后,还有少量的月银拿,若学的快的,一年就能成为成手,“转正”后一如那些大伙计一般的月银。

    百姓人家就是为省口嚼用也想送孩子来的,更何况还能拿银子回去贴补家用,不由喜出望外,纷纷送孩子过来。

    因而青翼学堂的商事、匠人学堂竟出乎预料的火爆,非但生源不愁了,沈瑞还得愁是不是要扩建学校,又或者建个分校,更细致的分类匠人,如木工铁匠。

    罚米新政出来后,不光是青泽、青翼得了发展良机,沈瑞还趁机发展了另一桩事业标行。

    田丰本就按照沈瑞的设想,借了开封镖局分号的名头,与杜老八一道将“顺风标行”组建起来。

    年初田丰才跑了趟山东,将那边的路线铺好,不少“站点”还在建设中,他就被抽调,跟着赵弘沛去了山西。

    这一路同样是去打通江湖关系,招募一些好手,为将来顺风标行的山西线做准备。

    现在有了罚米事,又不少官员都是被罚输米大同这边,沈瑞就提早启动了标行的山西线田丰打头阵料理好了沿途关系,杜老八这边掌控京中顺风标行接受粮米的镖。

    只收取他们自家送粮三分之一的费用,却有专门镖师一路送到大同仓,保证一应手续办理齐全,而若是失了镖,标行还负责赔偿。

    这样的条件算得优渥。

    一时顺风标行也在京里大受欢迎,而通往山西的交通网也初步建立起来了。

    沈瑞还私下里同寿哥建议过,罚米虽然可以缓解九边缺粮,但单纯的罚米也容易造成一地米价哄抬,尤其是罚那些致使边关粮草亏折烂的官员。

    罚他们米粮输本地,他们自然不会选择从江南买粮过来,只会在当地筹粮。当地本就缺粮,再因他们筹粮致使粮价飞涨,苦的还是百姓,便失了皇上仁善本意。

    不若改让他们做“善事”来赎罪,比如,修桥铺路,又比如山陕多旱,可让他们打井。

    这些人若非中饱私囊、不作为,也不会致使仓储受损,那就从他们身上割了那些民脂民膏下来,造福于民,也是应有之义。

    还有之前户部兵部曾提过为了充盈国库,让边将罚银赎罪、以及纳银升迁,也可以同样让他们铺桥修路。

    先户部兵部要卖官鬻爵时,前沈瑞就曾建议过寿哥,可以以修桥铺路的慈善之名,再捐纳一定的银两,赐商贾富户祖上五到七品的“荣誉官职”。

    此条已在江南几处富庶之地试着推行,当地乡绅本就有造福乡里的觉悟,常有善举,如今善举还能换来个“簪缨之家”的效果,更有不少豪商肯为此掏银子。

    而这道路也不是胡乱修的,不能开个山间小路就抵账,更不能乱修一气。这还是要由朝廷统一规划,从哪段到哪段,明确标出,修到什么程度,要验收后方可作准。

    捐银多少也隐隐含在修路工程款里,方不显得卖官鬻爵,官阶、授官授诰命人数与款项数都有成例。

    江南基地试运行,反馈回来的财政情况、基础建设情况都十分喜人。

    只是那到底是江南豪商巨贾,有闲钱有闲情才会考虑门第问题,才肯为个“虚名”花这份银子。

    在边关,生存问题始终摆在众人面前,是没有人会考虑那些虚的。

    那么,山西的路,就请那些想纳银赎罪、想纳银升官的武将来修吧。

    如此在山西大面积修路,同样也有很重要的战略考虑一旦有战事,内地粮草、兵械运输速度将有极大提升。

    寿哥听了之前涨粮价还有些不以为然,在他看来,还是先将边关仓储填满是当务之急,要让边兵饿肚子,那关隘也甭想守住了。

    待听到后面战略考虑,这才重视起来,收了沈瑞的札子,表示要与内阁及兵部商议再定。

    因本身修路就有先例,沈瑞这次的札子也是同样是问过杨廷和、王华意见的,又同李延清讨论了山西修路、打井的可能性和一些技术问题,写得详尽扎实,沈瑞是不担心内阁通过率的。

    此外,针对兵部再次提出乞开生员入监,及僧道给度牒纳银事例,沈瑞给出的建议是,参照西苑“景区”征税法令,对香火鼎盛的寺庙、道观本身开启僧道官缺纳银,而对重点景区周围商家,商税也按实际情况翻倍收取。

    寿哥对此倒无异议。

    自从上次与沈瑞聊过后,他还真在西苑给天梁子立了个名号天梁观,图的就是这香火银子。

    在南斗六星中天梁宫为延寿星君,因这好兆头,不少人到了西苑都会去天梁宫拜拜,为家中老人祈福。

    天梁子也还是改不了他爱给人送药的毛病,就是被捧成了神仙观主,也没矜持起来。好在他的药就算吃不好也吃不坏,偶尔吃好了几个,更添了他神仙之名。

    京中老夫人们求长寿的更是大把的捐香油银子。

    爱赚钱的寿哥为此乐开了花。

    刘瑾轰轰烈烈开展他的变法,当然也没放过当初算计他的人。

    他先是招了陕西解元邵晋夫为侄女婿。

    这邵晋夫也是个眉目清秀的少年神童,比戴大宾还小上两岁,如今年方十七,去岁乡试一举夺了陕西解元,也是轰动一时。

    只是今年春闱落榜,未得进士,这才没进入刘瑾视线。

    待李经事出,刘瑾知不能再招戴大宾,便命手下幕僚去北榜各省会馆,了解一下新科进士们的情况,给侄女儿觅个良人。

    这才得知邵晋夫此人。

    因着他年少,头次下场未中实算不得什么,他自己心态也很好,没甚沮丧,会试落榜后游玩了几天,就收拾了行囊返乡苦读去了。

    刘瑾派人往府县传话,又遣媒人上门,威逼之下,邵晋夫到底还是乖乖回京来娶刘瑾侄女了。

    那边刚一谈妥换了庚帖,邵晋夫都没启程呢,这边京城里刘瑾就已让人放出话去,说他侄女要嫁与陕西解元、少年英才。

    婚事定在年底,喜帖倒是早早发了,满朝文武都收着了,甭管乐意不乐意,大抵是要捏着鼻子办份礼上门的。

    先有戴大宾诗集大火,后有这场人尽皆知的婚礼消息,一时传当初刘瑾要逼戴大宾为婿的话也就被冲得淡了,李经不明不白死在北镇抚司狱里的事儿更是没人提了。

    但刘瑾岂会不查,尤其是内行厂建立之后,有了自己班底,忠心可靠,刘瑾便命内行厂去查李经死因,以及那日御道匿名书事件。

    最终结论,李经这事儿前前后后都透着丘聚的影子,至于御道匿名书,丘聚也脱不了干系。

    此时,刘瑾对丘聚已是起了杀心。

    而御道匿名书里跳出来的其他人,如出来与百官喊话的黄伟,给百官送冰瓜邀买人心的李荣,还有那个该死的跑去了御前告状的陈宽,他刘祖宗一个都不会放过。

    黄伟根基最浅,刘瑾寻了个错儿就把人打发去南京与王岳作伴了。

    陈宽个老滑头,寻常老实得出奇,不想竟然是蔫坏,只是也因为他平日里老实,做事本分,竟一时抓不到错儿。

    李荣是司礼监的老人,对付他可要费些心力。

    然没等刘瑾出手,李荣倒是先发制人,上奏,内府甲子库收贮阔白三梭布,原是专供赏内官内使用,如今却被充文武官折俸包儿,以致库藏空虚,供赏缺乏,乞遣官查究。

    这也是在清查的当口上,皇上便遣司礼监左少监张淮、给事中张云、御史王注、户部郎中董锐查盘计折俸己支者。

    此一番查下来,却是布八万六千六百余疋,亏欠者又万有九千五百余疋。内外官当究问者,凡一百七十三人。

    期间捎带上不少刘瑾的人,半数撤职查办、下镇抚司狱。

    更是连工部尚书李也牵扯其中只是他获罪较轻,只被夺俸,罚米百石。

    这事儿因着牵连颇广,刘瑾也是护不住所有人了,到底被折了人手,刘瑾发脾气也没用。

    倒是幕僚为他出了个招儿,叫他借力打力,将这事儿也挂上了丘聚。

    丘聚在外面经营买卖的事儿算不得秘密,论起来,哪个大太监名下没点儿产业!

    丘聚将罗祥塞进御马监,又把张永拱去了山西,那眼睛还不是盯在皇庄皇店上。

    刘瑾的内行厂一面打压着东厂,一面调查着丘聚,先是借着李荣这起子三梭布的事儿将丘聚名下的绸缎庄拖下水,却不止在布庄仓库里查出三梭布,竟还有江南织造的上等文绮,且还不是一批两批。

    这样品相的东西,分明就是从贡品里抠出来,分明是办外差的加大了额度索要贡品,截留下来的中饱私囊。

    而顺着这批文绮往南查,丘聚曾帮着内官监少监崔杲摆平了盐引的事、收了崔杲以贡品为贿赂的事儿,也就被刘瑾捏在手里了。

    其实当时崔杲是刘瑾的人,崔杲的干儿子谭良也是头一个来求的刘瑾。

    但当时朝堂都盯着这事儿,工部尚书曾鉴、户部尚书韩文连带着六科给事中、十三道御史,没一个不上折子弹劾的,连内阁三位阁老都发了话。

    刘瑾正是被刘健谢迁逼得夹着尾巴做人的时候,哪里会管崔杲的死活。

    倒没想到谭良求到丘聚那边,丘聚能用谭良去套了王岳侄儿王锐的话,最终扳倒王岳。

    扳倒刘健、谢迁、王岳一干人等的时候,丘聚是他刘瑾的盟友,他不会理会丘聚用了什么手段。而如今么,却是要思量,丘聚这爪子这么长,当时就伸到自己夹带里挖人了!

    既然你敢伸贼爪,就不要怪你祖宗剁下来!刘瑾心里发着狠,调头就上书,就从盐引往下撕掳。

    刘瑾先是找人踢爆了崔杲讨盐引,实际拿到的比所需更多,进而爆出崔杲用那些盐引兑银置办的贡品织金匹、文绮都比宫中所定额度要多,多的那部分,却是“不翼而飞”。

    这不就在丘聚名下的绸缎庄里找到了,绸缎庄里丘聚的两个心腹干儿子当场被捕,下了北镇抚司狱。

    不过,没等刘瑾拿到那两人的口供,这两人便在狱中上吊自尽了。

    防守恁是严密还能让他们死了,可见北镇抚司里有丘聚的人无疑。

    那么先前李经的死,显见也是丘聚所为了。

    刘瑾怒火中烧,很快上奏,言说访得扬州两淮运司商人杜成等各名下革支盐引一百一十六万引堆放在库,若不早处置,日久弊生,乞差遣官查盘,见数变卖银两解京送库。

    随后宫中传旨,商人支取的引盐,三个月上仍然不见有买卖交易者,问罪。延迟半年上不交易者,盐引没官。

    一时清丈土地刚刚开始推行,清查盐引又箭在弦上。

    这扬州商人杜成,是闫家倒台后新崛起的盐商。

    当初闫家的案子是东厂办的,丘聚的人抄的闫家。这杜成自然就是丘聚扶起来的。

    他原也是跑盐的出身,在盐引剪角上投机钻营反复支盐、夹带私盐、囤积私卖,又有哪一桩是他没做过的。

    而这些多得来的银子,除了造就另一位扬州首富外,自然也都流向了京师,丘聚的口袋。

    “找人,把派去的人半路做了。”丘聚一双眼睛寒光逼人。

    他对面跪着的心腹急声道:“干爹,那……那是朝廷的给事中和御史……”

    若是宫中遣人过去,杀了一埋就拉倒,还能空出位子来给干儿孙留着。

    可若劫杀朝廷命官,那可另当别论。

    “若是朝廷追究下来……”那心腹额角已是隐隐见汗。

    又不是在狱里,说弄死就弄死了,官道上凭白死两个官员,又是身负皇命的,朝廷岂能不追究?那可真是要千刀万剐了。

    珍姨娘却在旁边道:“那就把杜成做了,扬州盐商多得很,再立一个就是。”

    她的声音甜美如昔,然听在人耳里却激起一阵冰寒战栗。

    丘聚扫了一眼,心知她巴不得借机将取代了她闫家的杜家做掉,但口中却仍道:“也不失为个办法。把首尾收拾利落了。”

    那心腹明显松了口气,做掉一个盐商,哪怕是灭门,也总比做掉两个朝廷命官容易,且风险更小。“那儿子去找……”

    “杜家买卖做得大,总会引来一二匪类觊觎的,打劫灭门都是匪寇惯行手段。”珍姨娘又慢悠悠道:“做完了,就找个不相干的人,投书给松江小沈状元,就说,他父亲孝中与丫鬟私通产子,那丫鬟和孩子都在我们手上,让他去扬州把杜家灭门的案子抹平了。”

    那心腹听得目瞪口呆,不住的去看丘聚。

    丘聚连眉梢都没动一下。

    “他是太后的亲侄女婿,背后岳丈老泰山在京里都是横着走的,他一个状元出身,总有些关系吧。”听得珍姨娘像有些不耐烦般,道:“哎呀,用什么法子是他的事儿。他要说做不到呢,那好,那这丫鬟和孩子的事儿,便就算在他头上。他以后,便也什么都不用做了。”

    那心腹觑着丘聚脸色,见他在珍姨娘说完后,微微颔首,便扯出个笑来,陪笑赞道:“姨奶奶好手段。儿子这就去办。”

    打发走了心腹,珍姨娘一边儿帮丘聚捶背顺着气,一边儿低声叹道:“可惜了小山折在了牢头,不然,松江的事儿原是他经手的,能办得更利落些。”

    丘聚想起折在北镇抚司里的人手就一阵肉疼,先有李经的事儿,让刘瑾和杨玉挖出来他埋的钉子,而这次,损了明线又折了暗线,他手下能用的人已是不多了。

    刘瑾这个忘八羔子,内行厂压得东厂喘不过气来,现在又来挖他的私产,毁他的人,这是要赶尽杀绝了?

    李经这个废物!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还有,沈、瑞!

    丘聚咬着后槽牙,沈瑞真是他的克星,哪儿哪儿都有他呢?李经的事儿,若不是沈瑞坏事,李经怕就得手了,刘瑾也早被御史追着弹劾了!皇上岂会还信他!

    还有匿名书的事儿!要不是沈瑞和陈宽半路上跑出来搅合,若是当天死上一两个老大人,那刘瑾的脑袋干脆就保不住了!

    再往前数,沈瑞和张永联手的那些事儿,一桩桩一件件,无一不让丘聚火大。

    沈瑞,沈瑞,这个祸害必须得除了。

    沈瑞,沈瑞,流民的事儿碾不死你是吧?那就换个别的事儿!

    丘聚眯了眯眼睛,叫门外人将他另一个心腹唤来,吩咐道:“你亲自去给裴元河送个信儿,当初贺家通倭那事儿,让他查了那个姓孙的,不是查出点儿问题?让他继续给老子挖……”

    五六十年前,哼,那就往那桩事上撞,老子就不信,这还弄不死你……

第六百四十七章 星河明淡(九)

    仁寿宫小佛堂

    时已入秋,虫鸣尽绝,只有笃笃木鱼之声回荡在小小院落中,伴随着溢散而出的幽幽檀香,显得格外静谧安详。

    檐下蒲团上,却是跪伏着个宫装少妇,兀自嘤嘤哭泣,口中喃喃。

    太皇太后喜静,素来少叫人伺候,尤其是礼佛时,只会留一二贴心宫人在身侧,余者都远远打发了去。这少妇也是孤身在此,身边再无旁人。

    不知过了多久,木鱼声终于停了下来,小佛堂的门开了,两个宫人扶着太皇太后走了出来。

    那少妇慌忙惶惶然跪好,抬起头来,哀哀唤了一声:“老娘娘。”泪水就如断了线的珠子,滚滚而下。却正是沈贤妃。

    她一改往日鲜亮活泼的妆扮,只着一身淡色衣裳,未施粉黛,环佩一概皆无,一张素净的小脸泪痕纵横,显得分外怜人。

    一贯对沈贤妃的巧嘴颇为喜爱的太皇太后,此时见了这样的她却没有丝毫怜惜表情,只淡淡吩咐左右道:“带她过来。”

    一个宫人应了一声,过去搀起沈贤妃。

    沈贤妃素来娇生惯养,几时跪过这样长的时候,此刻腿脚俱都麻了,真是钻心的麻痒难受,却也不敢有丝毫表露,强忍着在宫人搀扶下一瘸一拐跟着太皇太后进了偏殿。

    待这两个宫人也都被打发了下去,沈贤妃立刻再次跪下,膝行到太皇太后跟前,抱住她的双腿,哭道:“老娘娘,您是知道臣妾的,就是给臣妾一万个胆子也断不敢有那样歹心啊……”

    “臣妾是贪那口腹之欲,但也就是看皇上也喜欢,就往皇上那边进了两回,皇后娘娘和德妃那边,臣妾都是怕徒增口舌,不敢送的啊……”

    “皇上重嫡长,臣妾又哪里不知!臣妾正是盼着皇后娘娘赶紧有皇子,臣妾才能早日有自己的孩儿,又岂会去害皇后娘娘……”

    “害了皇后娘娘,于臣妾又有什么好处!臣妾还没有自己的孩儿,家世又差,难道还能指着自己扶正不成……”

    “要害人也不是能轻易害了去的,臣妾入宫才多少时日,娘家又一个出息人都没有,这等事儿臣妾怎么做得来?”

    “谋害皇嗣何等大罪,臣妾娘家有多少脑袋够砍的?如今还一点儿好处的影子都见不着,臣妾娘家又岂会帮了臣妾……”

    见太皇太后始终默不作声转着佛珠,沈贤妃心中越发着急,想好的说辞说没了,就越发口不择言起来,当说的不当说的,但凡想到了就立刻脱口而出,竟是脑子也跟着跪得麻木了,半分弯儿也转不过来。

    半晌,太皇太后才缓缓开口,却只问:“是谁告诉你,皇后有了身孕又没了的?”

    沈贤妃的哭声戛然而止,一时愕然,猛然扬起头,愣怔的看着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只平静的凝视着她,双目如深潭,让她望不到一丁点儿的光,“是谁告诉你,是你的吃食害了皇后的?”

    沈贤妃不自觉的哆嗦起来,颤抖着双唇,道:“是……是……”

    她瘫软伏倒在太皇太后脚下,额头触地,声音已支离破碎,“是臣妾愚昧……是,是皇上身边小刘公公带人来,将替臣妾采办宫外吃食的内侍宫人统统带了去,一直不曾放回,这几日宫里也管得严,臣妾惶恐不安……就……就……”

    她恐惧到了极点,忽而崩溃,放声大哭,“是臣妾一时糊涂,就拿了银子打听去了,知道那日坤宁宫请了太医,又有医婆,又说有血水,又说悄没声的处置了宫人……”

    都说内宫严密,不许消息传递云云,实际上,上至嫔妃,下至普通小宫人,哪个不是勤快的打听着消息,讨主子欢心、避免触霉头的。

    沈贤妃比不得皇后有正位,也比不得吴德妃背后有张家有太后,她所倚不过“伶俐”二字,也是靠着这两个字得了皇上的喜欢,也就越发要把这两个字发扬光大去了。

    皇上喜欢什么,皇上厌恶什么,皇上今儿高兴不高兴,她都是要打听着的。

    因着她素来手面儿大,打赏爽快,也有许多消息不用她打听就会送到她跟前来。

    这一次,她打听着这样惊天动地的消息,实在是吓得傻了。她身边儿又没有能商量事儿的人,皇上不来,她也没那个胆量跑去皇上乾清宫哭,她也只有往太皇太后这边来一条路可以选了。

    而且,她一直觉得,太皇太后就算不是真心喜欢她的,可太皇太后性子好,求上一求,总归是能听她辩解的……

    然现下……

    她甚至不敢抬头,从骨子里往外透着寒意。

    好像过了一万年那么久,太皇太后才道:“你看着伶俐,却是个糊涂人。自己都知道罢?”

    沈贤妃如蒙大赦,忙哭道:“是臣妾糊涂,是臣妾糊涂……臣妾再不敢胡乱打听了……臣妾再不敢叫宫外的吃食了……可臣妾真没有那歹心,老娘娘明鉴……”

    太皇太后叹了口气,只道:“你去罢。”

    沈贤妃也知在太皇太后这里是得不到一句准话的,她此来,也是想剖白剖白,也没真的指望太皇太后能金口玉言说她无罪,因此又哭了片刻,还是磕了头去了。

    太皇太后也没叫人进来伺候,自己缓缓起身,慢慢踱步到庭院中。

    秋风卷过,黄叶纷落,早上打扫得干干净净的院落里,就诵经礼佛的这一个来时辰的功夫,便又铺了一层金色。

    太皇太后往置在树下供她歇脚的太师椅上坐了,日头落在身上,倒也暖和,她惬意的长舒了口气。

    沈贤妃一直就像个娇养在闺阁中的小女儿,爱说爱笑爱玩闹,挑食贪嘴儿,喜欢精巧鲜丽的衣裳物什,日子过得无忧无虑的,什么都不思不想,那种天真的快活从她眼角眉梢透出来,让人看着就欢喜。

    这样鲜活娇俏的姑娘,哪个会不喜欢呢。

    太皇太后转着手中的佛珠,望着一碧如洗的晴空,她的孙儿也是个爱玩爱吃的少年呢,合该有这样一个姑娘陪着他,让他忘忧开怀。

    但这宫里,这世道,容得下这样的无忧无虑么。

    夏皇后初被诊出有孕时,月份尚浅,坤宁宫也没有声张。皇上也知道轻重,未动声色,只是毕竟是他期盼已久的嫡长子,如何能不欢喜。也不知道是不是这份欢喜落在了别人眼里。

    然不多久,夏皇后忽然开始下红、腰腹酸痛,太医只说是坐胎不稳,开了保胎的方子,又叫她卧床休息。

    夏皇后不敢轻慢,老老实实躺着,几乎一动不敢动了,却到底也没保住那个孩子。

    虽然太医没有诊出中毒迹象,夏皇后在吃食、用香上也一向仔细,不曾用过外来的东西,皇上仍是大为震怒,封锁了消息后让刘忠带人彻查。

    沈贤妃这边爱吃爱玩是出了名的,沈家常常有新鲜玩意儿进上来,虽然沈贤妃识趣,这样来路的东西从不往皇后那边孝敬,但却是每每总和皇上分享的。

    皇上本身也爱往宫外跑,几乎吃遍了北京城的,她的东西也对他胃口。

    若是这点被人利用了去,通过皇上害皇后,也不无可能。因此谨慎如刘忠,把沈贤妃长安宫里采买上的人都拘了去。

    沈贤妃到底年轻,沉不住气,打听着只言片语,前后一联想,也就坐不住了,急急来太皇太后这边跪求剖白。

    太皇太后叹了口气,冷眼瞧着,沈贤妃确是没歹心的,但她那边,也确实是个漏洞,容易让人钻空子的。

    沈贤妃看着没心没肺,却是有脑子,打这儿出去,想是会更谨慎。

    不晓得,那些爱吃爱玩的,她会不会统统都丢掉。

    慢慢变成,和这深宫里其他女子一般,娴静的,木讷的,失了生机的模样……

    佛珠转了一圈,又一圈,好像没有尽头。

    乾清宫西侧小殿雍肃殿

    寿哥最近心情委实欠佳。

    夏皇后有孕他是万般重视的,除了本身对夏皇后的感情外,嫡长子三个字对他、对整个大明而言,意义都是不同的。

    太子者,国本也。

    可他的嫡长子,竟然无声无息的就没了。

    他岂会不震怒!

    正当他恶狠狠的想将内宫用篦子篦过一遍,外朝又是坏消息不断。

    继山东大旱之后,河南、湖广、苏松、杭州、南京及庐凤淮扬……各地纷纷报旱灾,一时米价腾贵。

    既有灾,必生匪盗。山东曹州等处,贼首赵实等劫掠乡镇,欲与归德已擒妖贼赵忠为乱。而苏松通泰沿海地方盗匪又起。

    好像前阵子收庄田、推新政的好运气都用光了一般。

    “京卫武学这也整顿一年了,该拉出来看看到底如何了。”寿哥手里擎着一把剑,在虚空中缓缓比划着剑招,向刘忠道吩咐着拟定山东剿匪的人选。“武举上来的,也挑些好的放过去。”

    单纯匪盗不足为惧,可恨其中有妖言惑众者,又裹挟灾民,一时有蔓延之势,朝廷诏命山东镇巡三司扑捕之外,也让河南两直隶邻境集兵防守。

    寿哥这边也想派些人过去,一则是昭示朝廷重视,让地方莫懈怠;再者匪盗到底比鞑子容易打些,他也想趁机练练兵。

    刘忠垂首应是,“万岁英明,也当让他们历练一二。”

    寿哥嗯了一声,抬手错步又是两招,又吩咐道:“叫蔡谅从豹房勇士里也挑人出来,嗯,还有,让罗克敌带着虎头也去。”

    刘忠嘴角含笑应了,让高文虎他们过去,则是要给他们军功升迁的机会了。

    罗克敌是高文虎刚入锦衣卫时认的师父,只是世袭锦衣卫,非是勋贵,因拳脚上有些真本事,又为人圆滑通透,当初对高文虎很是照顾,便也入了寿哥的眼,如今也选入豹房勇士之列。

    有他带着护着高文虎,高文虎此去不会有什么凶险,这军功几乎是稳稳到手了。

    刘忠状似无意又问道:“万岁既要用豹房的人,那钱百户……?”

    寿哥剑招一滞,转而凌厉了几分,冷冷道:“他就不必了。就让他在豹房那边伺候吧。”

    刘忠再次恭敬应是。

    此时外头来报,淳安大长公主过来了。

    刘忠奉命迎了大长公主进门,便悄然退下,去找蔡谅安排皇上方才的诸多吩咐了。

    淳安大长公主却是刚刚从坤宁宫探望了夏皇后过来,“……娘娘嘴上自是说想得开,但难免心里难过,嗓子燎泡都起来了,还是有火,太医的药也是吃不下的。或者……还是试试那针灸艾灸的法子。”

    夏皇后一直苦盼孩儿,好容易来了,却又这般没了,一时整个人都崩溃了。

    宫里暂时封锁着消息,寿哥也未传夏家人进宫,只请当初就知夏皇后有孕的太皇太后和淳安大长公主来劝慰于她。

    大长公主原就帮夏皇后打听着好的医婆,本是想保胎用的,没想到倒是要用在小月子里调养上。

    寿哥点了点头,道:“劳姑祖母费心。朕这就让人给沈瑞捎个话,招杨师妹身边那个婆子进宫……”

    大长公主忙道:“陛下不可。”

    寿哥一愣,奇道:“姑祖母是要举荐旁人?”

    大长公主摇头道:“不是要举荐旁人。是便就用她,事涉内宫之事,也不好下口谕到沈家的。”她顿了顿,道:“虽皇后娘娘现下不宜挪动,但总在坤宁宫,日日对着旧景,不免想起伤心事来,徒增烦恼。不若挪去西苑小住,再悄没声的把那个医婆送过去,不叫知道是来了什么地方,也不说是给贵人看诊,以防她多嘴。”

    寿哥沉默片刻,叹了口气,道:“也好。医婆那边……”

    大长公主道:“陛下放心,我会安排妥当。”

    寿哥点点头,瞧了两眼大长公主,忽道:“其实,沈瑞夫妇都是谨慎人,行事又分寸,这件事便是知道了,他们也会守口如瓶。想是先前周贤的事儿,沈瑞让姑祖母不喜了。”

    大长公主一愣,随即淡淡一笑,道:“陛下说笑了,那日他要是能不动声色坐下来与周贤畅饮,我倒要与陛下说防着他些了。那日小五同我说了他后来那番话,我也知他是个恩义分明的孩子了。”

    寿哥闻言也笑了,点头道:“他素来就是那个性子,看似圆融,实则倔强得很。姑祖母勿恼。”

    淳安大长公主笑道:“陛下慧眼,知人善用。当日未听那番话时也不曾疑他,实是胸襟宽广,也无怪有恁多少年英才肯为陛下效死。”

    寿哥听得心下舒畅,笑容也更深了些。

    却听大长公主又叹道:“贤哥儿也是个好孩子。如今陛下肯用他,他也是感恩戴德,忠心做事的。要说才干,他也是读书多年,不输那些举子的。”

    寿哥笑容见敛,转而问道:“姑祖母可去看了长宁伯?”

    长宁伯周早前中风过一次,只是相对较轻,这次再度中风,便是颇重了,如今已卧病许久了,听闻不太好。

    而其兄长庆云侯周寿身体也大不如前,到底是将七十的人,若是周一去,不知道他老人家能不能挺得住。

    周家之所以百般配合,也是周寿知自己兄弟命不久矣,为子孙谋划,才全面向寿哥投诚,由着寿哥指哪儿打哪儿。

    听寿哥问起长宁伯,大长公主面上浮现愁容,道:“伯爷这人向来是不听劝的,任太医说什么都没用,若早能饮食清淡些,许就好了呢,偏他酒肉不离口,到了如今这样,喝碗苦药也是要骂的,日里只嚷口中没味道,非要把那肉炖得烂烂的与他吃才肯罢休。太医也是没法子,只拖着日子罢,到底也拖过一夏了,没准儿能拖过这个年呢。”

    淳安大长公主当初在周太皇太后跟前也是十分得宠的,又与长宁伯夫人交好,两家多有走动。

    寿哥摇了摇头,低声道:“人生得意须尽欢,若是连酒肉都不让吃得,活着也没甚滋味了。”

    大长公主瞪了他一眼,毫不客气道:“陛下不可学那糊涂人的心思,还是要保重龙体才是。”

    寿哥失笑摇头道:“是。朕并不敢糟蹋自己身子,姑祖母放心。只是有感而发罢了。”

    顿了顿,他方道:“朕方才还在琢磨山东剿匪的人选,那便,让周、周时也一同去吧。”

    这两个都是宫里当过差的,家中受宠又不承爵的子弟。

    当时想往豹房挤的勋贵子弟不少,落选后又往京卫武学里去了,都是抱着在皇帝面前露个脸好谋个前程念头的纨绔,后见武学里规矩甚严,皇上又不常驾临,一个两个吃不了苦又都退了。周周时两个算是难得能咬牙坚持下来的。

    大长公主闻言忙替周家谢恩。

    周寿周两兄弟去后,外戚周家将再无如今权势,甚至要想撑住门户不倒,都要有格外出息的子弟才成。而实际上,最关键的是,要看皇家还想不想让你出头。

    有寿哥今日这话,不管周、周时将来能不能在军伍中混出头,寿哥总是乐意于给周家机会的。

    敲定了往西苑去的事宜,大长公主告退出宫,寿哥静坐了片刻,起身往坤宁宫去了。

    这几日皇上不时便来坤宁宫一趟,早已吩咐了,不许皇后下榻相迎,生怕她再折腾染了风寒。寿哥进得内殿时,夏皇后虽听命仍在榻上,却也披衣坐了起来。

    这些时日的折腾,她圆团团的脸也明显小了一圈,面容甚是憔悴,眼睛微微红肿,显见刚哭过不久。

    寿哥过去把她塞回被子里,也不劝什么莫要伤心的话,却是说起自己的烦心事,“山东这群妖贼恁是猖狂,就是趁火打劫,今年年景不好,若放在往年,早也就收拾了他们。”

    夏皇后在家是标准闺阁女子,只读些女戒女则,她父亲又是个白身,这些朝政上的事是一概不懂的。入了后宫,她也只学着太皇太后,于前朝并不关注。

    偶尔听皇上说上两句,也只出个耳朵罢了。

    这会儿同样如此,她就静静在一旁听着,不期然就听到了自家的事儿。

    “今年虽是年景不好,处处闹旱,庆阳伯的庄子上金秋的收成倒是比去岁还好了些,沈瑞弄那几本农书和那些懂农事的人还挺得用的。”

    夏皇后的脸上透出些光彩来,“能为皇上分忧一二也是夏家的福分。”她顿了顿,又怯生生的问:“是不是又要赈灾?可是要夏家献地捐粮?臣妾是不懂这些的,皇上别嫌臣妾鲁钝不懂主动请缨,若有用夏家的地方,夏家无不从命。”

    寿哥就是要引得她去想旁的事儿,便笑道:“你的贤惠,夏家的忠心,朕尽知的。还没到时候,夫妻一体,朕要用你的东西,自会问你要的。”

    夏皇后明显的松了口气,听得夫妻一体,忽然眼眶一热,又要落泪,可嘴角却是噙着笑的,让人见了不由怜惜。

    寿哥心下叹气,将他的傻媳妇揽进怀里。

    孩儿和咱们没缘分啊,咱们还年轻往后七子八婿的多着呢,诸如此类的话寿哥说了也有一箩筐了,奈何这女人笨笨的认死理,总转不过这个劲儿来。他也就不想在说这些了。

    “最近四处都报旱灾,朕心烦的紧,想往水边儿住去,咱们去西苑住些时日吧。就咱们俩去。早点儿生地龙,比在宫里还暖和。”寿哥把玩着她小手,似是漫不经心道。

    夏皇后本想说她小月子中,原不该挪动;她还想说虽然最近她病着,但是宫务并未交出去,若她出宫了,这宫务是不是要交到其他妃子手里。

    但是听着“就咱们俩”,想着“夫妻一体”,她终是什么话都没说,柔顺的应了一声。

    淳安大长公主出了宫就遣人送了帖子到仁寿坊沈府,表示要登门拜访徐氏。

    徐氏颇感意外,毕竟淳安大长公主身为皇姑祖身份贵重,就算先前为周贤作中人的事大长公主府不占理,也没到让她老人家纡尊降贵亲来沈家的份儿。

    况且这事儿也过了多日了,不知公主此来是何意。

    但无论如何,公主要来,总归是天大的脸面。

    沈府中门大开,相迎大长公主,大长公主也并未摆谱,公主仪仗一概未带,几辆车驾倒是拉的各色礼物。

    沈家叔侄不是在衙门就是在书院,还不曾归家。家中一应女眷都随着徐氏来迎大长公主。

    大长公主亲亲热热的与众人见过,到了正厅坐下,寒暄了盏茶功夫,三太太、杨恬、何氏等怕大长公主此来有要事与徐氏商量,自家在这边不免碍事,便纷纷起身告罪退下。

    徐氏也以为大长公主是要说周家的事,不想大长公主只字未提周家如何,倒是将沈瑞、杨恬都狠夸了一番,又明着说皇上也当着她的面赞了沈瑞,可见沈经历简在帝心,就好似先前从不曾有半分误会。

    徐氏心下也明了,这就是先前事儿皆翻过去了,便也不提那些,谢过皇上、大长公主厚爱,同样盛赞蔡谅等少年英才,又表示听闻了庞天青才名,与蔡九姑娘再相配不过云云。

    大长公主脸上笑容越发真挚,两人竟如寻常老妇人一般,说起儿女家事。

    说着说着,便说到了大长公主最疼爱的孙女蔡淼,这都嫁去南京年余了,赵彤那边眼见就要生了,她却还没个身孕,家里也有些急了。

    徐氏便笑道儿女都是缘分,急不得,缘分到了孩子自然就来了。

    大长公主便叹道,“谁说不是,我家有个侄孙女儿,便是与头生的孩儿没缘分了,不足三月,没保住,哭得什么似的。咱们女人知道,这哪里是身上掉下来的肉,那就是从心头剜肉一般,怎能不疼啊。”

    “那日里在英国公府上听得一句,贵府有位妈妈,倒是精通妇人科的……”大长公主含笑道,“那孩子素来与我亲近,现在又落下些症候,不知……”

    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徐氏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没有带着亲戚去别人家府上看病的道理,这是要借桂枝妈妈一用。

    蔡驸马家那边人丁兴旺,蔡谅是大长公主嫡长孙,却在族中行五,蔡淼更是在姊妹中行七,可见族中子弟众多。徐氏听是侄孙女,只道是蔡家哪位出阁的姑娘,并没在意。

    她想的却是周家那桩事,公主府不好直接表示歉意,便婉转找了这么个法子,就着借人的事儿登门备厚礼,将先前的事情圆过去。否则单若借个仆妇又哪里值得这大阵仗。

    徐氏唤来杨恬交代了两句桂枝妈妈到底是以杨恬陪嫁妈妈身份过来的,总要知会杨恬一声,这方叫桂枝妈妈来嘱咐了几句。

    桂枝妈妈虽知道是去大长公主府,但到底英国公府也去过了,又是见过大长公主的,知道是位慈和的主儿,心下也不惧怕。

    大长公主又坐了片刻,方带了桂枝妈妈一道回去了。

    晚上沈瑞回来听闻此事,也同徐氏一般想法,并没在意。

    杨恬还道先前蔡谅宴请时,大长公主就曾叫了桂枝妈妈过去问了孕产的事宜,想是确实有这样一位有身孕的蔡氏女吧,如今也是顺水推舟了,听闻是要桂枝妈妈在大长公主别苑里住几日再回来的。

    沈瑞也没空理会这些内宅琐事,他日里公务繁忙,最近各地报灾报匪的折子尤多,而万卷阁那边的工程业已收尾,该是书坊这边刊印的新书往那边送的时候了。

    万卷阁因合了朝中文臣的口味,又有内库拨银,修建得极为迅速,本是想抢工在万寿圣节时进献皇上以为寿礼的,然而今年因是灾年,皇上免了万寿圣节一应例,连赐宴百官也免了,以节钱钞。

    宫宴这部分开支直接作赈灾用,倒是让百官无话可说,唯有称颂皇上圣明,心系百姓。

    万卷阁便就没“落成”,拟等正旦时博个头彩,届时就不能只是一栋楼了,内部各种设置,包括起码半数的书籍该当到位了。

    万卷阁的设计沈瑞本也参与了,又将后世图书馆一些设置和规章制度拿来借鉴,书卷分类摆放,如何安置阅读区、借书区也都颇有讲究,沈瑞近来也少不得常往西苑那边万卷阁跑。

    青篆书坊这边也扩了几倍的店面,城里城外都建了分部,沈瑞还将刊印流程拆分,作流水线生产,又从青翼商事学堂、匠人学堂里拉来一批学徒“实习”帮手,以提高印刷速度。另一方面沈瑞也在书坊内设重金,鼓励匠人们改进印刷技术。

    而自从在通政司看到了苏松、杭州等地皆有旱情的奏报,沈瑞就开始盼着沈琦从松江递消息来,想知道那边情形如何了。

    北边在自家庄田和夏皇亲家庄田推广的种植术收到了还不错的效果,但那也是因为北直隶今年并不太缺雨水,南边如果因旱而减产,对进一步推广科学种田可能会产生不利影响。

    这种等消息的时候,他又开始郁闷标行和车马行怎的没有立时就在松江府到京沿途铺设好。

    如今也只北直隶到山东登州这一线的算是有些雏形,自从田丰往山西去了,山东这边也就搁置了。

    不过田丰这趟山西也是不白去的,边寨民风彪悍,倒是叫他收了不少好手。只可惜生意上的事儿始终没甚进展。

    天顺到弘治年间,明蒙的贸易多为朝贡贸易,且时断时续。而大明朝堂始终对蒙古心存警惕,一味加设诸多限制,导致了明蒙贸易中断。

    虽然没了官面上的互市,但私市却是异常活跃,可以说不少边将都指着这进项活着呢,既是人家唯一的生财之道,赵弘沛个外来户又如何挤得进去。

    这边又不比辽东,还不曾被“清理”过,各种关系错综复杂,好多都直接牵扯到宫中大档,刘瑾的人更是乌压压的一片。饶是张永举着大棒查着粮仓草场,赵弘沛跟在后头捧着胡萝卜,也没哪头蠢驴撞上来。

    倒是其中在山西布政使司任参议的沈给了赵弘沛些方便,却让沈瑞和沈瑛不曾料到的。

    自通倭案发,与贺家决裂,分宗后宗房消沉,沈与其他房头就只剩下面子情。不说逢年过节,便是沈瑾、沈瑞成亲他也只是礼送到,亲眷一概不曾出现。如今倒是肯伸这个手了,不知道是有心回归宗族,还是看着边关有利可图,想着插上一脚。

    沈瑞和沈瑛对宗房以及沈先前种种作为已是十分不满,现下也只静观其变,且看他日后待如何。

    过了几日,被派剿匪的人员名单明旨发了下来,沈瑞见高文虎也在列,便知小皇帝这是着意培养能领兵的人手了。心下又不免为张会惋惜了一回,若是张会此时不守孝,想来也会有机会历练一二。

    张会想也是对这事儿颇为上心的,且高文虎与大家交情莫逆,又明晃晃是寿哥看重的人,张会便找了沈瑞商量,将山东布的车马行、通讯网说与高文虎,只盼他能早立军功。

    沈瑞自然应下,两人带了杜老八并田顺等人到高家,私下与高文虎说了种种布置,放才又邀游铉等当初与高文虎交好的朋友高文虎饯行。

    游铉对高文虎能真刀真枪的剿匪去无比艳羡,只是他个子虽高可实打实的年纪尚小,别说游驸马不会放了他出去,就是皇上也会因他小而暂不会用他。

    众人又是好像又是宽慰他一番,鼓励他在京卫武学好生学本事,二三年后自有他的用武之地。

    送走了高文虎,沈瑞一直苦等的松江消息也来了,只是,和他所等的内容全然不同。

    扬州首富杜成被一伙儿不知名的匪盗灭了满门。这桩事还不曾有消息到通政司,却出现在松江家书之中,一路快马送到了沈瑞手上。

    沈瑞与沈瑛看着手中的书信,脸色一时变换。

    信是沈瑾和沈琦分别写来的,说的是同一桩事。

    扬州首富被灭门的消息没到松江呢,就有人雇了个乞儿投书给沈瑾,叫他动用张家的关系将这桩事抹干净,否则,就要把当初沈源孝中与丫头行房有孕的事儿翻出来,甚至赖到他头上。

    当初这桩事大家还曾坐在一起商讨过,那孩子本不是孝中有的,若真被诬,也是百口莫辩。当时沈瑞也曾联想到张会舅父的事,说过可能被人赖到沈瑾头上的可能。

    这种事,从来都不是一个人的事儿,整个沈氏一族都将沦为笑柄,日后此条也会成为官场上政敌攻讦沈家兄弟的话头。沈家兄弟岂会不重视。

    没想到如今真被人利用了去。

    这两封家书是小心再小心,夹杂在普通家信里,用醋写就,需火烤方现字,又是心腹长随贴身藏了,一路换马不换人,跑死数匹马才用最快的速度送进京的。

    因此书信中,沈瑾毫无忌讳,直接写明,当初那侍女春华早已被一碗堕胎药灌下去,母子俱亡,人也埋了,这次又特特遣人去看了,尸身还在,千真万确死得透透的。

    春华家十年前就将闺女三斗米卖断了,再没往来过,亦不知道后来种种,小贺氏也派人去查了,他家还在安分种地,并无异样。

    可见那投书之人所说捏着春华母子,纯属胡说八道。

    而这事儿虽是私密家丑,沈家这边掩得干净,但当初郑老安人没时,小贺氏正在京城,家中无人主持,沈源迁怒处置了几个下仆,便有小厮长随趁乱卷了东西跑了的。

    对于沈源的身体状况,小贺氏再清楚不过,一度就曾怀疑跑了的人中有与春华有了首尾,这才怕事逃了。只是春华抵死不认,跑了的人也抓不回来,这事儿只好作罢。

    由此看来,投书之人极有可能是手里有那个与春华有私情的下人,才会知道此中孝中有孕之事,却不知春华母子俱亡。

    此番,就是使诈来诳沈瑾,指望着他心虚惧怕,为他们做事。

    “若是匪寇,只怕直接上门敲诈更容易些。”沈瑛冷笑道,“哪里还会搞得这样弯弯绕绕。谁不知我沈家家资,况且瑾哥儿媳妇又是侯府千金身份,嫁资可观,瑾哥儿身价比不得盐商,敲得一笔却也足够那些匪类花用了。”

    沈瑞点点头,道:“刘瑾那边是实名奏报了杜成囤盐,这边查盐引的人刚派出去,只怕还没到扬州,杜成就被灭门了。摆明了杀人灭口。匪类又偏让瑾大哥出面,瑾大哥出面,可不单是代表着咱们沈家,怕是代表着张家更多些。这是那所谓匪类背后之人想让张家出来,把这潭水搅浑。”

    “贼咬一口入骨三分,”沈瑛道,“就算他们手里没有实据,只消传扬出去,沈家这污名也不好洗净,此番也是向我沈家示威,想沈家低头。”

    杜成身后的人是谁?

    刘瑾最近动作太多了,清丈田亩,清查盐引,清算刘健、谢迁、韩文其党,是拿杜成作个引子,还是为了精准打击杜成身后的人,沈瑛沈瑞一时也不得而知。

    而盐引本身,触动了太多人的利益了,也包括外戚张家在内。

    沈瑞收起了信笺,道:“我往小刘公公那边去一趟。”

    沈瑛提醒道:“通政司这边没有折子也是常态,若是灭门大案,地方是断不敢瞒的,却也不会贸贸然报上去,总要想个能将自己摘出去的法子。本来现下南边儿也有旱情,各府都是焦头烂额,又出这样大案,又在京察之年,扬州知府要先考虑他的乌纱了。但通政司没消息,锦衣卫却一定有消息密报京中的。”

    沈瑛所料不差,锦衣卫本身就是侦缉天下事,及时向皇上报消息的,何况如今锦衣卫指挥使杨玉又是刘瑾门下,刘瑾既弹劾了杜成,锦衣卫自然是盯着杜家的,有个风吹草动都会立时送消息进京。

    “这事儿万岁前儿就知道了。”密室之中,刘忠意味深长道,“万岁要派东厂去查。”

    见沈瑞眉头紧锁,刘忠嗤笑了一声,道:“万岁心里明镜儿,他吩咐丘聚时,说,盗匪既为求财灭门一户人家,必是要上下搜刮统统运出去的,大富之家,总不会是一两个包袱就拿完的,扬州府都是酒囊饭袋吗,让匪徒堂而皇之将几车几十车的东西带出城?”

    沈瑞忍不住扶额,寿哥这关注点总能放在钱上,他也无语了。

    听得刘忠凉凉道:“刘瑾这阵子本就是奔着丘聚去的,查了丘聚名下铺子,搜出贡品来,偏叫铺子里那两个管事的干儿子死在了北镇抚司狱里,丘聚便跑来御前喊冤,说是有人故意做出这死无对证的局面,要害他让他撕掳不清。

    “那边又查出了保定伯并几个勋贵家里开的布庄也有卖贡品棉布。”刘忠看了沈瑞一眼,道,“号称是松江沈家布。”

    沈瑞奇道:“这是几时的事?我竟不知!”

    刘忠摆摆手道:“原也不是什么大事,沈家贡品布都有标记的,这几家也说了,进的寻常松江布,冒沈家之名卖罢了。”

    他脸上浮现讥诮之意,“保定伯府二奶奶是寿宁侯府大姑娘,听闻她曾想借着她妹妹小沈状元娘子回松江时,在松江立个织厂,这边卖的布也就名正言顺了。只是,想是小沈状元治家颇严,此事未成,他们便贩了些松江布,因着张大姑娘这层亲戚关系,冒贡品布卖呢。”

    沈瑞也不知作何表情好了,半晌才道:“怪道那边人想要我瑾族兄出面,想也是有张家这卖布缘故,更容易拖张家下水,打这个马虎眼吧。”

    刘忠虚指着沈瑞道:“如此,你也猜着了杜成背后是丘聚罢。”

    沈瑞黑着脸道:“丘聚和我沈家也不是一次两次的过节了。”

    说起扬州盐商,太容易就想起闫家,当初闫家抄家是东厂动的手。沈瑞还记得当时得了消息,贺东盛投靠丘聚,大抵是想从被押上京的闫家人口中得到沈家的把柄。

    闫家抄家,贺家抄家,都是巨富之家,金山银海,小皇帝内库也由此而满。

    而今,小皇帝让东厂查杜成灭门案,所问也是……

    “皇上这是让丘聚将银子吐出来么……”沈瑞轻声问道。

    银子吐出来后呢?丘聚去查案,只怕更会将案子收拾得干干净净。皇上是拿了银子就饶过丘聚吗?像那些边关的赎罪银一般?

    可这是灭门,这样的心黑手狠,皇上真会放过吗?

    若是丘聚指使人投书给沈瑾的,是先前没料到皇上会让他出赎罪银吧。但若沈瑾牵扯其中,丘聚会不会顺势就把这案子丢到张家头上,再牵连上沈家?如此,也是自保。

    刘忠垂下眼睑,并未回答,只道:“万岁圣明天纵,你我如何窥得圣意。”

    沈瑞脑中已是翻过种种想法,样样谋算,忽而道:“皇上既让东厂去查,可指派了负责之人?”

    刘忠一怔,摇头道:“还不曾。许是还在敲打丘聚,扬州镇守太监卢宁是丘聚的人,上次闫家的案子是他办的,这次杜家的事儿交给他也是顺理成章。当然,也要看刘瑾那边想不想插手。”

    “师叔。”沈瑞直视刘忠道:“请王岳出山,查此案如何?”

    刘忠目瞪口呆,“你怎的想起他来。”又频频摇头,“他倒是能克了丘聚,但刘瑾恨他也不比丘聚少呢,他不死刘瑾已是恨得牙痒痒的,如何会让他再出头。”

    沈瑞低头淡淡一笑,道:“若是皇上想用他,任谁又能怎样。刘瑾丘聚总不能派人再杀他一次罢。”

    刘忠只垂头思量。

    沈瑞也不言语,只留心着刘忠的面色。

    他也明白,刘忠当初要救王岳,既是想得到王岳在宫中的暗线,也是想让个活的王岳戳在那儿始终牵制着刘瑾丘聚,却绝非是为了让王岳再回宫中。刘忠想要出头,也是要搬走王岳等一干老人儿的。

    “师叔知道的,皇上当初贬谪王岳是为着什么,如今便是王岳再有千般好,也断不会让王岳再回司礼监的。”便是在密室中,他的声音也压低到几不可闻。

    刘忠顿了顿,缓缓抬头看了沈瑞一眼,终是“嗯”了一声。

    沈瑞松了口气,报以一笑。

    待沈瑞回到家中,请了沈瑛过来仔细说了一番,末了道:“小刘公公也提到了苏松旱灾。先前清丈田亩之前,皇上也曾问我沈家在松江的庄田。”

    沈瑛面上肌肉一跳,因着去岁山东大旱,沈理写信来,提了许多防旱抗旱的法子,松江这边沈家庄田本就是试验推广种植法,打得井便多,春夏见雨水渐少便早早防范起来,因而松江虽也受旱,但沈家庄田并无太大损失。

    而在荒年背景下,沈家这批新粮,加上作为松江大户往年的屯粮,这也将是一笔巨大的财富。

    刘忠是皇上的心腹,这是敲打沈家?

    沈瑛紧盯着沈瑞,等他下文。

    果听沈瑞缓缓道:“沈家素来修桥铺路造福乡梓,此等大灾之前,沈家帮扶乡里也是义不容辞。”

    沈瑛不由一叹,道:“瑞哥儿,你自是一片善心,只是到底年少不经事,你道这粮米是好捐的?沈家不是惜这粮米,是做不得这出头鸟。大户人家荒年囤积居奇高价谋利的事屡见不鲜,沈家出这个头,别说是得罪本地大族,就是连其他受灾府县大族一并得罪了去。”

    他顿了顿,语气更重了几分:“何况,灾年就是民间设个粥棚,都可能被扣上收买人心的帽子,沈家若是大举献粮,这是摆明了给政敌送把柄呐。甚至,牵连到杨阁老、王阁老也未可知。”

    沈瑞一叹,道:“瑛大哥,你放心,我理会得。”

    这到底不是前世,前世要捐款捐物做慈善,只会得到从政府到媒体再到全体百姓的一致好评。

    这一世,却要防“收买人心”四个字。

    早在青篆事时,王华就提点过他。

    要破解,也无非,“恩自上出”四字真言。

    沈瑞深吸了口气,缓缓道:“若皇上下旨,许府县向当地富户和买粮米,沈家带头响应,以往年均价卖粮米,再派发动子弟乡民襄助赈灾呢?”

    沈瑛想了想,终缓缓道:“倒可。若此事为沈家赢得朝廷信任和民间声望,便是有一二无凭无据的污糟事被人恶意传扬,也不会有人轻信了。”

    沈瑞点头道:“我也这般想的。他们既要抹黑沈家,沈家偏要让他们抹不黑。”

    正德三年的秋冬,大明各地均有不同程度的旱情,报灾的折子堆满了小皇帝的案头。

    内阁请受灾地秋税自留以赈灾,小皇帝准奏。

    又因先前各地查粮仓时发现仓储烂短缺,赈灾粮米匮乏,小皇帝下旨,由受灾地及周边府县官府向当地富户和买粮米。

    虽旨意颁下,但从内阁到司礼监都并不太看好,皆认为为富不仁者多,只是不好向小皇帝陈说罢了,还在谋划其他救灾之法。

    司礼监这边,刘瑾更是趁机将李荣丢到凤阳去理赈灾事。

    满心打算着李荣这赈灾是赈不好的,正好就呆在凤阳守皇陵不必回来了。

    他这阵子收拾了丘聚,这又撵走了李荣,正是顺风顺水的时候,好不得意,不想却听到了风声,说皇上要用王岳去查盐商杜家灭门案。

    杜家上下七十余口一夜之间被屠戮殆尽,家产又消失得无影无踪,这等大案扬州府哪里掩得下去。扬州知府拖着没上报,也就是在活动关系保自家乌纱罢了。

    消息一传开,天下震动。

    听说过匪徒拦路抢劫的,也听说过飞贼盯上大户人家偷了许多东西出来的,但这样匪徒在城内直接灭门夺财的委实少之又少。

    据说连绿林中几个瓢把子也在找干这一票的是何方神圣。

    刘瑾也对丘聚这份狠劲儿也是服气的,他刘祖宗也不过是重枷枷死几个官儿罢了,丘猴子这老小子竟能一口气灭门!

    然,这是他的对手,这对手是个杀人不眨眼的,任是谁也不得不警惕了。一时他想弄死丘聚的心更盛。

    可是他同样也深恨王岳,王岳当初可是要置他于死地的!

    他派人去杀王岳,可惜没能得手,那阵子他有诸般事要忙,也就留着王岳在南京苟延残喘了。不想这会儿王岳又跳出来了。

    他早让锦衣卫的人透风声给皇上,让皇上知道杜成是丘聚的人。而皇上却偏偏让王岳去查丘聚这桩灭门的案子。

    只是要弄死丘聚吗?

    弄死丘聚之后,皇上会不会趁势让曾掌过东厂的王岳再回来掌东厂?

    刘瑾一时烦躁不堪,抓着幕僚、心腹们开会,要研究应对王岳的对策来。

    他的幕僚们则认为,别说皇上未必会再用王岳,就是让王岳回来,也比现在丘聚这样个祸害掌东厂要强。

    毕竟,王岳一直以来都是刚直不阿,而丘聚的心狠手辣,大家已经有了新的认识。

    所以就在丘聚听着风声后却不好妄动,只等着刘瑾头一个跳出来反对王岳出山,自己敲敲边鼓时,刘瑾竟站出来推动了这事儿一把,使得皇上下旨斥责了扬州府上下以及当地镇守太监、锦衣卫等,然后让东厂派人调查此案,再度启用南京的王岳负责此事。

    丘聚气得七窍生烟,回头将珍姨娘打个半死,嫌她出了馊主意,又抓紧派人去补救,甚至想过要不要再杀王岳一次,一时手忙脚乱。

    时近腊月,王岳在经历过数次暗杀后,终于全须全尾抵达了扬州,接掌了京中派来的东厂番子和当地锦衣卫的调度之权。

    他悄悄遣人回京,拜谢了刘忠和沈瑞,若非顺风标行的镖师相护,他只怕再次死在丘聚的刀下了。他表示让两人放心,他这次,定要皆审案钉死丘聚,让他万劫不复。

    王岳的人紧赶慢赶,总算在前年抵京,而同样赶着年前进京的,还有松江府知府董齐河的折子。

    折中仔细禀明赈灾详情,大赞以沈家、陆家为首的松江府望族乡绅深明大义,积极响应官府和买政策,以平价卖粮,又带头组织当地积善之家捐布匹、衣被等物到府衙,由府衙统一分派到各县,帮灾民过冬。

    松江府奉旨以工代赈,开门接纳流民,让其为工,在未上冻之前将松江府诸官道一一修整,又修河堤、海堤,修防倭工事等。

    既未让流民有饿死冻死者,又将当地基础设施修缮一新。

    此外又在做工中,将其中一些心灵手巧肯干活之人送往当地商事学堂、匠人学堂,拟学成后由织厂、船厂招收为正式工匠。

    此次上折除了禀明赈灾事宜外,主要也是想请示一下,一般灾情过后总是要遣返流民的,而松江府希望这些成手流民能够在本地落籍。这些人虽有手艺,却也是民户,并非匠户,不服匠户之役。

    时逢年节,松江府的折子在一片惨淡赈灾、求朝廷多拨粮米的折子中格外耀眼。

    小皇帝大喜,褒奖松江府,赐沈氏、陆氏等族“积善之家”匾额,又赐赈灾中舍粮米多的几户人家祖上从六品虚衔。

    原本,新推行的法令里,这样的虚衔是要不少银子才买得来的,还得切切实实修条路搭座桥出来才行,如今只是舍些粮米就得了这样彩头,一时江南不少人家心动,也不再在和买中耍花样,少卖甚至不卖粮了,大大方方的把些陈年旧米拿出来与官府,也想换个“祖上荣光”。

    也有些府县效仿松江,也开始以工代赈修些工程,算是造福地方。

    如此赈灾效果倒是比先前好了许多。

    正德四年正旦那日,万卷阁正式落成,孝庙实录也恰在此时完成。

    一时百官称颂,龙颜大悦。

    参与万卷阁建设及书籍刊印,参与永乐大典摘抄,参与纂修孝庙实录的诸官员皆有赏赐。

    监修实录总裁张懋、李东阳、焦芳、杨廷和,副总裁梁储,及参修翰林等赏金银、丝罗等物,倒是今科三鼎甲及二甲三甲传胪各有升迁,三鼎甲各升一级,胡瓒宗则升了两级,成了翰林修撰。

    最大的彩头落在了沈瑞身上。

    去年腊月,通政司右通政丛兰升了左通政,未几奉旨与大理寺左少卿周东、尚宝司卿吴世忠分别往延绥、宁夏、蓟州等处各清理屯田。

    遂升左参议罗钦忠为右通政,右参议刘达、魏讷为左参议。右参议的位置倒空了出来。

    沈瑞此次便以主管万卷阁书籍刊印、参与永乐大典摘抄刊印,以及,最重要的献策以工代赈、约束族中配合赈灾有功,升了右参议。

    从正七品位置直接升到通政司正五品参议的位置上,沈瑞也不是头一个,任良弼、丛兰,都曾是这样。

    朝中虽有议论,但通政司这三年来荐拔的人多了,这次沈瑞也算内部升迁。

    而要论功劳,那些嘴上说说酸话的人,心里也不得不承认,旁的不论,就说适逢灾年,自家便是族长也是没法子说动族中配合官府大批量和买粮米的。此功确实无人能比。

    这个官职对于沈瑞来说也极为意外。

    倒不是没想过升品阶,在董齐河折子报上来时,寿哥就曾见了沈瑞,褒奖一番,又暗示要给他升官。

    沈瑞当时还曾与杨廷和父子及沈瑛议过,沈瑛、沈瑾(丁忧)都在詹事府,皇上是不可能再放一个沈家人在詹事府了。

    而其他地方,从六品委实没有好缺,还不若呆在通政司正七品的位置上。

    而若是正六品,在六部做个主事,倒可谋划谋划,从官职上说,当然首选吏部,但吏部在焦芳手里,只怕于前程有碍;其次便是户部,而沈瑞自己对工部颇感兴趣。

    正六品之后再三两年,若是有机会,上了从五品,由从五品职上转正五品通政司参议便水到渠成了。

    他们再怎么谋划,也都想的是跳了两级便是顶天了。

    却不想小皇帝这样大手笔,直接给了正五品的右参议。

    便是杨廷和,也不能免俗,感慨着圣眷隆重,直说了好些好生做事以报圣恩的话。

    徐氏这边则是约束沈府诸人更加低调行事,并与沈瑞道:“皇上既信重,你便更当谨慎行事才是。”

    沈瑞自然是遵母命,他也知道自己这官儿升的,不知道多少人眼热,自要加倍小心。

    不过朝堂上下最近都忙着赈灾事,清丈田亩和清查屯田也牵扯到多方角力,便也没人有闲心来动他这个眼见极得帝心的人。

    沈瑞自己,则更家关注山西那边反馈来的消息,张永一走半年,却是寸功未立,赵弘沛过年都不曾回来,只送消息回来,表示局面不好打开。

    沈瑞也不由反思,大约是当初辽东的贸易推进得太过顺利,让他盲目乐观了,只觉得贸易获利甚丰,西线也当容易推进,不想正是因着获利过丰,才让西线将门结成坚硬的外壳,不许外人稍碰。

    好在寿哥并没有对此进度表示出不耐烦,赵弘沛的压力也不算大,尚可慢慢谋划。

    倒是山西的交通网,因为不断有官员被罚米输边需标行护送,建设得倒是颇快。

    刘瑾的罚米法还在继续,本来内阁提出除了输边外,罚米还可以往灾区运一下,但凤阳灾区有李荣在,扬州有王岳,苏松有沈瑞,刘瑾是不想让粮米帮上其中任何一方,又不能只输湖广,便坚决不同意运往灾区。

    因有先前御道投书事,沈瑞唱了反调,又有钱宁吹风,对于沈瑞的升职,刘瑾是不太高兴的,但到底他的人也升了左参议,压了沈瑞一头,且张永到现在也未在山陕触动他的利益,他对张永还是比较满意的,便也没有动一动沈瑞这个张永的人的想法。

    他现在想立刻收拾了的,还是丘聚。

    王岳这头凶兽果然不错,死死咬住了丘聚不放。不知道王岳是不是怕他随时会被丘聚暗杀掉,查出来点儿蛛丝马迹就立刻将证据、供状之类快马送回京。

    以至于皇上这边隔三差五就能收到一份丘聚的“罪证”,都有些不胜其烦了。

    刘瑾一边儿觉得快意,一边儿又忍不住暗骂王岳蠢笨迂腐,皇上现在摆明了是要先把杜家被丘聚吞掉的银子挖出来,主要这笔银子出来了,有没有罪证皇上只怕都不会留着丘聚了。

    可王岳就是这么个一根筋的人,渐渐的,不止在刨这次杜家灭门的事,连带着,又刨起当年闫家的事。

    自王岳第一份罪证放到皇上案头时,皇上就暂时停了丘聚的职,美其名曰让他避嫌,暂由魏彬领着东厂。

    丘聚这边一失了东厂,沈瑞那边立时联系杜老八,加紧对丘聚私宅的盯梢,又请刘忠多多关注。

    丘聚这样心黑手狠的人,只怕不会束手待毙。

    虽然现在东厂不在丘聚手里了,但他掌了东厂几年,也养了不少人,还有些徒子徒孙是跟他捆绑太深没法转换门庭的,眼下仍受他差遣。

    丘聚这么多年宫里也不是白混的,王岳查他的进度,他也多少知道一二。他一边儿开始着手清理一些痕迹,一边儿加紧催裴元河那边的调查结果。

    现在,这份调查结果不单单是为了干掉沈瑞了,更是要做出一桩大事来,以转移视线,要让皇上知道他的忠心和能干,进而放他一马。

    上元节刚过,杜老八这边盯梢的人就发现丘聚府上大夫频频进出,皆是擅儿科的,杜老八的人假意去套话,都说是给丘府的小少爷看病。

    那宅子里又好像刻意散出消息来,说老爷的养子上元夜看灯着了凉染了风寒,病势凶险。

    没几日风雪大作,偏丘府养着那小儿的姨奶奶冒着风雪往山寺去为孩子祈福,以示心诚,末了却是因路滑,连车带人翻进了崖下。

    虽报了顺天府,但雪大山陡,捕快并丘聚的手下也没法下去搜寻,想着一夜过去,就算没摔死也冻死了。

    丘府便直接办起那姨娘的丧仪。

    还没出头七,小少爷也夭折了,让人唏嘘不已。

    如今丘聚被皇上撸了职,且死的不过是个姨娘和不知道哪里抱来的野种养子,这丧仪办得就颇为低调。

    而朝中有点儿能耐的都知道了现在刘公公也是要收拾丘聚,想来丘聚也蹦不了几天了,死者又这样身份,因此前来吊唁送礼的也不多。

    丘府斜对面马车行外,停着一辆寻常租赁马车,毫不起眼,也没人注意到,车帘被打起一缝。

    车内一个女子头上层层叠叠缠着白纱,裹着厚厚棉被靠在车厢上,透过那条缝隙看着丘府门上的白灯笼,满眼恨意。

    “如此,他就让我姐弟合情合理的消失了。”她声音沙哑,说得格外迟缓,格外吃力。

    她身旁一个竹竿子一样瘦削汉子阴恻恻道:“亏得他是想要这合情合理,只照你后脑勺来了一下,这要是他一刀剁了你,我们便是寻着你,也只是尸首了。”

    那女子恨恨道:“见过我的人多,他要合情合理的弄死我,我便也认了,可我小弟还那样小,没什么人见过的,他竟也不放过!”

    那男子心道留个教坊女算得什么,私放个流放罪臣、还充作养子养着,这罪过才大呢,焉能留着那小的?!

    想归想,他却并不说出来,只冷冷道:“那你便赶紧好了,好往公堂上去,为你兄弟报仇。”

    那女子咬牙切齿道:“就是抬我上公堂上去,只要我还能开口,咬也要要下那畜生的皮来!”

    只是,未等那女子病情稳定,可以抬上公堂时,那边丘聚已拿到了裴元河快马送来的物证,匆忙进宫求见皇上。

    乾清宫东暖阁

    “那孙梦生之女,户籍上写景泰六年生,然孙梦生天顺二年才到乐清,落籍时并无子女妻室,天顺三年抱来一女婴,却以银钱贿赂书吏,落籍为景泰六年生。天顺七年才又添其母李氏。”

    “孙梦生发家也十分可疑,初时就有巨资开设多处商铺,置田庄,养庄客,后又买下海船为海商。他的生意从没有赔本的时候,但到底有多少家产,却也无人得知。然在乐清,他却并不引人注意,南直隶有名的商贾都不曾听过他的名号。”

    “梦生,拆了便是子系梦生。黄粱一梦中那书生姓卢。孙梦生之女名孙敏。正是景帝时司礼监中官中有一卢敏,颇受重用,天顺元年宫中乱了一阵,不少宫人中官失踪。这卢敏就是那时下落不明。”

    这说的就是夺门之变。

    景泰八年初,景泰帝病危,本被囚禁的英宗由徐有贞、石亨、曹吉祥迎奉复辟登基,改元天顺。后景泰帝暴毙,被英宗以亲王礼下葬,直到宪宗登基后才下诏恢复其皇帝之位,谥号仅五个字“恭仁康定景”,且并无庙号。

    朝堂风云变幻,英宗登基后就逮捕景泰帝重臣于谦、王文,以谋逆罪杀二人并抄家。宫里更是一番血雨腥风,景帝身边伺候的宫人尽数被屠戮,十二监更是大换血。

    当然,当时宫里一片纷乱,也不是没有宫人内官趁机逃了。

    “这卢敏携了宫中金银珍宝逃出宫去,在外隐姓埋名,又假以妻女掩盖身份,暗中赚下偌大产业,又有船只,又有庄客,且于通政使沈钧交好,所谋者何?”

    “那沈钧对外称是孙梦生救了他,却纵容儿子退婚恩人之女,又将恩人之女嫁到族中失怙败落人家,岂是报恩之道?”

    “孙梦生对沈钧这番恩将仇报竟能毫不在意,容他肆意发嫁唯一亲女,末了还能留产业于他,岂不有悖常理!”

    丘聚的额头贴在地上,口中声音却极大,“桩桩件件透着蹊跷,那卢敏既受景帝信重,如何离宫弃主?在外广积银钱粮草,又养武人,又特特与通政司之人交好,其不臣之心昭然!”

    “沈钧必然已知卢敏身份,如此有恃无恐,必是同犯!”

    寿哥一言不发,默默听着丘聚说完,随意翻了翻他递上来的证物,淡淡道:“你仍只是推断。而这些,也不足为证。”

    丘聚并没有因这句话而泄气,反倒抬高了些声音,道:“皇上仁善,然,疑点重重,不由得不小心。”

    只要种下怀疑……他顿了顿,抑扬顿挫道,“谋逆大罪,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第六百四十八章 星河明淡(十)

    自从西苑起了一座天梁观,便是香火鼎盛,连带着观主天梁子也成了众人口中神仙一般的人物,他的丸药也都成了神仙秘方。

    举凡仙方,大抵是千金难求,偏这位观主大慈悲,最喜给人散药,无论是公侯豪门,还是贫苦百姓,只消他瞧得顺眼,便就号脉赠药,还分文不取。

    天梁子虽是观主,却是个甩手掌柜,只守着他的丹炉做药,什么俗务都不管的,遂观里另配了俩打理俗务的道人。

    这两人初时还担心这般散药会将道观亏个底儿掉毕竟当初宫里大人可是交代了这道观是要赚银子的。

    但天梁子到底是观主,又是皇上跟前的红人,常常被接进宫里讲道的,两人也只能干看着,任由他作为。

    因着分文不取,也就没人会不要,通常也不会有人对白来的东西说三道四,不灵验那是正常白来的嘛,相反若是灵验了,那就是神仙保佑,掉过头来加倍捐香油银子供奉延寿星君。

    虽然不灵验的时候多,但好歹也没有吃坏了人。而灵验的时候,观中是既得了实惠又扬了名,最终竟是渐渐名气大涨,是两人再想不到的,此后也就事事由着观主大人了。

    天梁子的药也不单单是散给香客吃,他自己也吃,还同样做给家人吃。尤其是亲闺女亲外孙,他常会做些健脾开胃的、润肺止咳的、清热解毒的等等各色丸药。

    凡到换季时节,小道童总会多跑几趟陆家送药。

    这一日,如从前许多次一样,常来送药的小道童到了陆家,张青柏接了药问了父亲安好,给了赏钱便就打发了小药童去。

    少一时,她就往厨下亲手做了两道点心,装了食盒提到沈家。

    往常,张青柏也会这般做些吃食孝敬徐氏,只是今日,见了徐氏,她的脸色格外凝重,悄声请徐氏单独一叙。

    徐氏心下诧异,屏退了左右,张青柏才从食盒里拿出个小木匣来。

    清漆的匣子,其上雕着竹纹,有签子写着“清心丸”三字,内里则是两排蜡封的药丸子,又有一张符篆,黄纸朱砂鬼画符一般不知画的什么。

    却难为张青柏看得懂,当着徐氏的面,依照那符指示,熟练的挑出三颗丸药来,一一剥开,取出其中三张纸笺。

    这次便是正常文字了。

    徐氏看着她的动作,面上也逐渐凝重起来,待末了看到纸上的内容,她一时脸色大变。

    张青柏刚要解释,徐氏却抬手止了。

    她深吸了口气,才握住张青柏的手,压低声音道:“真人大恩,沈家铭记。只如此太过凶险。若有机会,还转告真人,千万多多保重,莫再……”

    张青柏也是一直紧张着,平素她口舌灵巧,这时竟也说不出客气话来,半晌才呐呐道:“俺爹……俺爹想也是着急了。若没大事,也是断断不敢的……”却又说不下去了。

    徐氏紧紧攥着张青柏的手,道:“还是小心为上。今日之事……”

    张青柏像是找回了自己的舌头,忙道:“俺就是过来接俺大妞妞下学,顺道带了些家常点心孝敬大娘。”

    两人俱都是松了口气般,相视一笑,只是这笑容里不免泛着苦涩。

    张青柏也不多留,说了两句闲话,便起身告辞,可巧这会儿外头又有仆妇急报,庆云侯周寿殁了。

    张青柏忙顺势大声道:“大娘您先忙着,俺晚些再来接大妞妞罢。”转过头又郑重低声道:“大娘这边凡有用得上俺们的地方,千万喊俺一声。”

    徐氏含笑点头,又攥了攥她的手,方叫陪房周妈妈送了她出去。转回头来吩咐仆妇们下去打点奠仪,又遣人去知会九如居的杨恬更衣,同自己一道去吊唁。

    这已是周家第二场丧事了。

    腊月里,一直病了许久的长宁伯周到底没能熬到过年。

    而庆云侯周寿原就比周年长不少,又在弟弟的葬礼上哀损过度,归来后便卧床不起,堪堪熬过正月,人也跟着去了。

    与沈家有仇的是重庆驸马府周家,虽庆云侯、长宁伯是重庆大长公主舅父,但到底是两家人,沈家婆媳去吊唁也算是尽了礼数。沈瑞下了衙也匆匆回府换了素服,往庆云侯府上了柱香。

    待沈瑞回了家,便被徐氏叫去,母子俩进了密室细谈。

    天梁子在药丸中所藏,便是丘聚在御前告密的大致内容,也不知他从何得知。

    沈瑞并不怀疑此事真伪,天梁子也是常在御前讲道的,想必也有自己的渠道。

    只是他下意识去想刘忠,转而又不免自嘲一笑,此事干系重大,刘忠怕也是不敢传话给自己的。

    皇上深知刘忠与他的关系,他这边若得到点儿什么风声有了动作,皇上头一个就会怀疑刘忠。此时尚不知帝心,刘忠又岂敢妄动。

    沈瑞仔细看了那番说辞,简直要被气乐了,亏这阉竖想得出来这样的故事,“丘聚这分明是穿凿附会!这谎话都没编圆!简直漏洞百出,拙劣之极!”

    徐氏却阖了阖眼,低叹道:“贼咬一口,入骨三分呐。你是不知,当初那场动荡……”她似乎陷入久远的回忆中,声音渐渐低沉下去,几不可闻。

    沈瑞身子一僵,丘聚生编硬造强行碰瓷的那场夺门之变中,徐氏的父亲徐有贞才是其间风云人物。

    而这“贼咬一口入骨三分”,也充分体现在了徐有贞身上。

    明代名臣、后被明史赞为“忠心义烈,与日月争光”、后世誉为民族英雄的于谦,就死在徐有贞一句“不杀于谦,复辟之事师出无名”之下。

    而没过多少时日,徐有贞自己,又被石亨、曹吉祥虚言构陷,不过“怨望”二字,便连遭贬徙,终其一生再也没能回到朝堂。

    贼咬一口入骨三分,“言”也能杀人。

    只看,听“言”之人,是什么态度。

    沈瑞忽觉背后发寒,他自诩处处为寿哥考量,为大明谋利,做了多少实事。想来寿哥也知道他的功劳、看重的他的能力,这不,寿哥也在不断的给他机会,给他好处。

    然,他这些功绩,在天家面前,比之徐有贞那解救英宗出囚禁之境、一举将英宗重新推上皇位的拥立之功,可是要差出十万八千里去了。

    可那有着天底下头一份的拥立之功又如何?

    在帝王的猜忌面前,天大的功劳也是无用的。

    孙太爷不会是什么内官,积累财富蓄意谋反更是无稽之谈,丘聚的故事编得乱七八糟漏洞百出,但这些都不是问题,问题是,皇上怎么想,皇上怎么认为。

    一如当初的徐有贞。

    而寿哥也不是头一次对孙太爷生疑了,早在当初贺家的官司里,寿哥还曾亲自问过沈瑞孙太爷是否做过海商生意的事。想来,当初贺家必定是往海匪方向吹过风。

    “丘聚,当是贺家投靠他那时候查的孙太爷的事情。”思及当初,沈瑞下意识道。

    他也是那时派了长寿回去松江查的孙太爷与二房二太爷的关系,只是因时日太久,已是找不出什么痕迹了。

    徐氏微微皱眉:“会是那时?这也有几年了,丘聚那时查了,却一直捂着这许多年?这,不合常理。或是又有什么人要对付……”

    若钉死了孙太爷是中官在外攒钱屯兵,就差没举旗造反了,这谋逆大罪,可是株连九族的。

    对付一个沈家,下这样重的手?

    沈瑞虽然官儿升得快了些,人又年轻,看起来前程可期,确实是碍了一些人的眼,但毕竟也不过是五品罢了。

    京中五品官车载斗量,又算得什么。

    这样狠的出手,要说是想借由沈家来打击沈家背后的两位阁老,倒是可能性更大些。

    徐氏又喃喃道:“当初你魏表哥……”

    当初徐氏的亲外甥魏校科举时,便是有人拿着他外祖是徐有贞说事,明明二甲第九的成绩,却生生落榜庶吉士。亏得他本人豁达,且并不想留京,只想往南去近便孝敬父母,沈家便为他谋了个南京六部的差事。

    徐氏也不无疑心这件事既要往夺门之变上引,怕也少不得要拿徐有贞说事的。

    沈瑞心下也是五味陈杂,他这亲外祖,被指是废帝内宦欲谋反,他这嗣外祖,又是夺门之变里谗害忠良自己也没落好下场的权奸。

    这真是奔着他身后两个阁老来的吗?

    还是奔着他来的吧……

    沈瑞沉思了片刻,细细想了他所知道的丘聚此人种种,想了丘聚与张永、与刘瑾的争斗。

    想到刘瑾,他心念一动,向徐氏道:“母亲不知,近日来,翰林院那边又开始传起刘瑾要强招戴大宾为侄女婿那桩事,话里话外还影射了庞天青,更有人影影绰绰说起李经在北镇抚司狱中死的不明不白。言道李经虽不是什么好人,但到底也是新科进士,如何敢就这样让一个进士枉死狱中……”

    徐氏眉头皱得更紧,攀扯庞天青怕是心胸狭隘的小人因妒恶意中伤了,戴大宾则更是无辜。

    那刘瑾的侄女去岁年底嫁的陕西解元公,刘瑾是广撒帖子,朝中文武少有不去捧场的,便是沈家,也不得不送了份礼去。虽说场面奢华,是年下谈资,但当时可没人说戴大宾什么,怎的过了一个月反倒扯上了戴大宾了?

    李经的事儿更是久远了,而且,当初刘瑾势大,便是有人说闲话,也一样以迅雷之势给李经定了罪抹平了案子。

    现在翻出这些,摆明了是要给刘瑾找事儿了。

    “你是说,丘聚也在这中间搅合了?”徐氏问道,丘聚与刘瑾不和,她也是深知的。

    但丘聚要对付刘瑾,和对付沈家,也没甚关系。

    沈瑞抿了抿嘴,“丘聚这边空口白牙诬陷沈家,那边又搅合舆论对付刘瑾,这种种行径,分明故意混淆视听。王岳如今在扬州查得正紧,他丘聚欲脱身可没那么容易。现下弄些骇人听闻的谣言,拉一些人下水,把这京城的水搅浑,没准能有他一线生机。”

    沈瑞在前世,却是惯见此等手段,想要抹平一个新闻不容易,那么,就找一个更大更轰动的新闻出来。

    只消公众视线被转移,先前的新闻立时没人关注,抹平不抹平都无关紧要了。

    而在小皇帝那边,他咬沈瑞,咬刘瑾,都是小皇帝信重的身边人,说一个有谋逆之嫌,一个敢妄杀进士,相比之下,他那点子罪也算不得什么了。

    沈瑞心中冷笑,若丘聚打的这个主意,哼哼,这转移视线的把戏,难道他沈瑞不会玩?他还有一份“大礼”要送给丘聚呢。

    “他想声东击西四下搅合,我们便直取中心。只要丘聚垮了,他所说的谎言也就没人信了。”沈瑞忍不住握了握拳头。

    这种时候,既不能让寿哥知道他已晓得此事,便就什么都不能做了。越是表现出自家能干不可或缺,越是让人生疑。

    而真什么都不做,等着丘聚把谎编圆了,甚至再炮制些所谓证物出来,那就同等死一样。

    现下主动出击,先扳倒丘聚。一旦树立丘聚杀人夺产的品行卑劣形象,人都能杀,谎话自然能说,那他说的即便是真的也没人会信了。

    徐氏阖了阖眼,丘聚的姨娘落在张会、沈瑞手中的事,沈瑞并没有瞒徐氏。想了想,她低叹道:“若要用那娘子,还是要做得再妥当些。她既是能为丘聚打理产业的,只怕不好相与。”

    “母亲放心,儿子理会得。”沈瑞道,“一直不曾让那人知道到底是谁救了她,也不曾指使她做什么。她告发丘聚原就是自己想报仇。”

    本来他想着等那个自称闫氏旁支女的姨娘养得能走路了,便丢她出来让她自己往通政司来告状。

    通政司本身就有受理申诉冤滞、或告不法等的权限,一如沈瑞前世的信访局,且如今又在沈瑞所辖。只要那闫姨娘告到通政司来,沈瑞自有法子上达天听。

    而现在,形势紧迫,已等不得那女人养好到能自行走着去了。

    沈瑞谋算着,还是要与张会和杜老八一处聊聊,怎样能不着痕迹的让此女出现在通政司衙门口。

    不知道是不是京城百姓这个年节过得太无趣了些,恁多的话题都没见他们八卦,偏偏将个早已过去许久的“刘瑾强招戴大宾为婿”的旧闻扒了出来,又热热闹闹的传起闲话来。

    坊间传闻着实让刘瑾恼火不已。

    尤其是在他侄女侄女婿并不和美的情况下。

    其实也不能说是不和美,和,但不美,就是和气得太过,相敬如宾,举案齐眉只不过,把案举过眉的是邵晋夫。

    刘瑾的侄女谈金娘,因女生肖父,更有几分像了刘瑾,而极得刘瑾欢心。她少时生长在乡间,进京不过二三年时光,虽被刘瑾千娇百宠着,却并没有养成颐指气使的大小姐性子,尤其相比其妹,她算得是好脾气。

    她脾气好,邵晋夫比她脾气更好,简直就是,没脾气。

    让他往东他便往东,让往西便往西,让他抚琴让他作诗他都一声不吭就执行,就是同桌吃饭,她说一句“鱼好,夫君多用些”,邵晋夫就能旁的菜一筷子不动,整顿饭只吃鱼。

    而只要同他谈天,他就变成闷葫芦一个,而问他什么,他能说一个字的绝不说俩,偏偏态度好的出奇,能全程微笑着听谈金娘唧唧喳喳,末了说一句“娘子说的是。”

    真真相敬如宾,待谈金娘就如上宾,处处有礼,却殊无亲近之意,恁是突出一个“敬”字。不像对娘子,倒像对后娘。

    去岁新科进士西苑跨马游街时,谈金娘在临街酒楼雅间中看热闹,一眼就相中了姿容绝美的探花郎。

    虽然后来又生波折,到底没能如愿嫁给探花郎,但是许婚邵晋夫之前,她也是隔着花廊瞧见过这位解元公的,见他生得也颇俊美,父母又说有叔父在三年之后他必是状元公的,她便没有什么不满意的。

    却没想到邵晋夫是这样个死气沉沉的人。

    一来二去,谈金娘又不免回想起那日瞧见的,锦袍白马帽簪金花的探花郎来,那样意气风发,那样潇洒鲜活,若是当初嫁他,是不是日子也会过得洒脱快活?

    两个月的光景,小两口就迅速从相敬如宾变成了相敬如“冰”。

    邵家上下大半是刘瑾的人,小两口的情况刘瑾又怎会不知,叫了邵晋夫来骂,邵晋夫就好态度的听着,说什么应什么,你要说他心存不满,可一桩桩一件件事做得……让人抓不到一点错处!

    刘瑾只觉得一拳打在棉花上,便更恼火了些。

    当初是看中了邵晋夫的才华才许下侄女,还准备三年后扶他为状元,把他培养成自己的左膀右臂,成为自己朝中助力。

    可看邵晋夫现在这死样子,便是幕僚们纷纷劝慰说到底少年人不太懂事,刘瑾依旧觉得这厮是指望不上了。

    现下外头又把招戴大宾为婿的事儿翻出来嚼舌根,想着戴大宾如今出了诗集文集,誉满天下,在士林中已颇有声望,刘瑾就是一股子邪火。

    又有人说邵谈小两口的闲话,不说邵晋夫软骨头,只说谈氏女仗着权阉叔父嚣张跋扈,连刘瑾当初改姓种种又被翻出来再嚼一遍。刘瑾简直要七窍生烟。

    而当牵扯上李经那桩事,那已不单单是说闲话了,是真要与他刘瑾作对了!

    刘瑾立时警醒起来,这帮翰林,是要做什么?!

    年下翰林院因着修实录、修万卷阁藏书得了皇上的褒奖,大约是抖起来了,觉得有和他刘祖宗作对的资本?

    去年他已经借着京察处置了一批翰林,包括谢迁那个出继的幼子谢丕在内,都被打发走了,他本还十分满意的。如今看来,只怕刘健谢迁的余党还是没清理干净,才有人借机生事。

    没关系,京察还没完呢!

    这次,他刘祖宗可不会那般手软,看看谁还敢来挑衅!

    寿宁侯府外书房

    寿宁侯张鹤龄最近过得倒是颇为惬意。

    因为,这个年前年后,他的宿敌周家两兄弟相继死了。

    虽然周太皇太后薨了之后周家已是大不如前,但是周家两个老匹夫仍是上蹿下跳的不消停,没少与张家作对。就在他们俩咽气前,还坑了张家一把,让张家吐出恁多庄田来!

    想到这些张鹤龄就恨得牙根痒痒。

    不过到底这俩人是咽了气了,周家儿孙都不成器,一个周贤,也不过是因有一半儿皇家血脉,才能得陛下青眼吧,不足为惧。

    尤其是,周贤也有三个月的孝,而那边张会很快也就出孝了,这京卫武学只怕周贤还没捂热乎就会又飞回到张会手里。

    而说到守孝,他的二女婿已是除服了,只是女儿娇气,不肯坐车赶路,想要等三月运河开冻再启程北上。

    今日张鹤龄就是与幕僚商量着,给起复的二女婿沈瑾安排个什么肥缺才好。

    说人家周家子弟不成器,其实张家也是一样,张鹤龄的儿子们多是混日子的脾性,挂个虚职也不好好当差,而张延龄自己就是个大纨绔,还能养出什么好儿子来。

    张鹤龄的大女婿也没好到哪儿去,大女儿……真是不提还罢了,提起来就是一肚子火气。

    张玉婧这次带着保定伯府妯娌并几个勋贵人家的奶奶做生意,什么生意不好,偏要做那松江棉布,还敢冒贡布的名头。

    这次宫里查下来,统统都栽了进去,还牵连了寿宁侯府、建昌侯府的布庄,折了寿宁侯夫人一笔银子。

    被这样的子弟一反衬,这状元公二女婿真是金光闪闪、熠熠生辉!

    张鹤龄自然要把这宝贝金疙瘩女婿供起来。

    而且这几年二女婿也像是开窍了,当初为他谋进詹事府时,费了多少力气,到头来他倒百般不情愿的样子,银子一钱未出不说,还和媳妇闹别扭。

    丁忧被闲置了这许久,想是也知道做官的好了,这次就在年节时,年礼之外,倒知道早早把起复活动官缺的银子送来了。嗯,看来这丁忧回乡,二女婿也没少赚银子。

    正好去岁京察,朝里没少撸人,不少缺儿都空出来了,能随他挑肥拣瘦。。有银子有缺,容易得紧。

    周家倒了,二女婿再起来了,张鹤龄真是越想越美,满脸笑容的喊来幕僚,就等着听分析好缺儿的消息。

    然而……

    “可惜了状元公的族兄沈瑛去岁入了詹事府为右春坊右庶子,只怕状元公起复不大好进詹事府了。”幕僚丁举人道。

    “状元公的族弟沈瑞如今在通政司为右参议,只怕,通政司的位置也不好谋。”幕僚姚举人道。

    张鹤龄的脸就沉了下来。

    这两个是离天子最近的衙门口,也是升迁最快的地方,在他心中原是首选。

    “不过是族兄,又不是亲兄弟。”张鹤龄不满的开口道,刚说完就想起沈瑞来,还真是亲兄弟。再想到沈瑞这样快的升迁,便又是重重一哼。

    “……翰林院最近倒是颇多位置……”丁举人觑着张鹤龄的脸色,小心翼翼道:“虽则状元公是从翰林院出来的,但到底翰林清贵,他日入阁,有这段翰林经历也得美誉。现下刚好卢阔被刘瑾弄下去了,这侍讲学士的位置可不正是为状元公腾出来的么……”

    张鹤龄冷冷道:“卢阔是李阁老看重的人,就这么被刘瑾弄下去,李阁老还火大呢,没看连着上乞骸骨的折子吗?这就是逼着皇上让卢阔回去。这会儿咱们倒去抢这个位置,让卢阔没了回头路,李阁老会不恨咱们入骨?怀瑾在翰林也会受他压制。”

    丁举人心下腹诽,李阁老那分明就是因京察自陈奏疏,乞骸骨都是虚言,又哪里是什么逼迫皇上了。

    明代京察,五品以下中低级官员由吏部和都察院共同考察,而四品以上高级官员则通过自陈的方式来完成考察。

    这自陈就相当于自查报告,只不过张口都是自家缺点,违心认罪,口口声声乞休。

    能熬到京中四品的,谁不是辛苦爬上来,又怎会真写自家短处等黜落呢,不过是找些无关痛痒的小毛病,或者干脆就是正话反说,明贬实褒,自我表扬。

    这是极为务虚的一件事。

    当然,要看遇到什么样的皇上。

    遇到先帝,那就是温言宽慰,不允作辞。而遇到当今这种,就很可能因着看你不顺眼,就着你的自陈奏疏直接大笔一挥准奏了比如当初对马文升等。

    所以其实这件事还是有风险的,但因规矩如此,众臣也不得不捏着鼻子写了,因而别说李东阳上书“请辞”,内阁里所有阁老、京中所有四品以上人人皆写的,亦包括焦芳、刘宇等辈。

    “李阁老为首辅,两度自陈请辞也依警察规矩而行。”丁举人只好委婉的说。

    “最近刘公公是弄下去不少人……李阁老的人居多,想来,阁老就是不满,也不能让所有人都官复原职吧。”姚举人陪笑道。

    倒是一个曲姓幕僚不以为然,道,“翰林是清贵,但孝庙实录也修完了,万卷阁也立起来了,已是没了巧宗。”他道,“要谋不若吏部,也为侯府子弟日后打算。”

    丁举人姚举人齐齐在心里骂了声呸,侯府沾亲带故的子弟都是锦衣卫的差事,哪里用得上吏部!吏部现在稳稳攥在刘瑾焦芳手里,向往上走也不易,去做个五品员外郎又能有多少权柄。

    “李阁老现在正在整顿四夷馆,不也是个巧宗?”丁举人声音略低了些,“眼下这局势,皇上,必是要开海的。到时候状元公最懂其中事,岂会不受重用?”

    张鹤龄不由看向他,似有心动,却又摆摆手。

    丁姚对视一眼,姚举人刚问:“不知侯爷所虑为何……”

    此时外头就有心腹管家来回事。那人却不说何事,而是走到张鹤龄身边,附耳低声几句。

    张鹤脸上露出厌烦神色,根本不在乎是不是机密,就直言道:“姓丘的自身难保,还腆着脸来说为本侯解忧?去告诉他,本侯无忧,不劳他费心!”

    那管家看了一眼周围幕僚,脸上颇为尴尬。

    幕僚们听了这话,都是了然。

    就在今日早上,突然有一受伤妇人被两个闲汉抬到通政司门前,说是要告状,还没等小吏受理,那妇人当街就喊,丘聚杀了扬州闫商杜成,夺其家产,又有种种不法。

    她自称乃丘聚侍妾,深知丘聚事,丘聚如今要杀她灭口,她请满街百姓为证,若她活不过今日,就是丘聚所为。

    丘聚虽不是东厂督主了,却依旧是皇上身边有名号的大太监,又是这样惊天动地的大事,小吏听得腿都软了,一时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两个闲汉也吓坏了,丢下珠钗金环,连连称他俩只是这妇人雇来的,不过贪图她首饰,妇人要告什么他们都不知情,与他们也不相干,说罢撒腿就跑。

    围观看热闹的百姓议论纷纷,人也越聚越多,就有人说丘聚府上前几日是死了个姨娘,称是雪天路滑马车落崖死的,莫非真是杀人灭口未遂。

    小吏见百姓七嘴八舌乱纷纷,生怕出什么事自己摊上责任,忙使人将那妇人抬了进去。

    事情闹得这样大,消息立时就传遍了京城。

    寿宁侯府自然也知道了。

    那杜家被血洗,手段何其凶残,如今又是王岳在查案子,这女子又挑了能直达天听的通政司告状,大家都猜丘聚是完了。

    丁举人作揖道:“侯爷,中官多心胸狭隘,虽是他如今要倒了,侯爷也莫太过轻慢于他,以防他垂死挣扎时攀咬侯爷,侯爷虽不惧他,为这么个人伤了与皇上的甥舅情分也是不值。”

    说到小皇帝,张鹤龄眼神闪了闪,这甥舅情分还剩下多少,也就只有他自己心里知道了。他到底嗯了一声,吩咐那管家,“不用说那许多,好生送走吧。”

    那管家便行礼退下了。

    然没有片刻功夫,管家用就比刚才更快的速度跑了回来,脸色也比方才难看了许多,依旧是到张鹤龄身边附耳低语。

    张鹤龄本是十分不耐烦的表情,但听完这句话,脸上也变了颜色。

    众幕僚虽都是面上不动声色,却掩不住好奇的目光,俱都盯着张鹤龄。

    张鹤龄看了他们一眼,却什么都没说就打发了众人,然后让管家将门外之人悄悄带进外书房的密室。

    一行皆着黑衣黑氅、兜帽遮面的人随着侯府管家进了外书房,外书房早早清了场,再无外人。

    其中一人随管家进了内室,余人站在院中各处护卫。

    那人到了密室,除去兜帽,皮笑肉不笑的向主位上的寿宁侯行了礼,“丘聚见过侯爷。”

    张鹤龄也是一般假笑,“丘公公是稀客呐,快请上座。”

    丘聚也不客气,在管家服侍下去了大氅,往张鹤龄下首一坐,端起桌上茶盏来,咕咚咚直喝了半盏。

    管家蹑手蹑脚的退了出去,张鹤龄立时就沉下脸来,道:“丘聚,那话是什么意思?”

    丘聚茶盏一撂,往后一靠,凉凉道:“就是侯爷听到的意思。那个女人,就是小沈状元退婚的闫氏女。”

    张鹤龄脸又黑了几分,“那又怎样,与我侯府有什么干系!”

    丘聚慢悠悠道:“那侯爷何必让咱家进来?”

    张鹤龄咬了半天牙,方问道:“你待怎样?”

    丘聚似是没听到一般,细长的眼睛一眯,打量起室内华美的宫灯,口中兀自道:“抄闫家时,此女险些入教坊。是咱家义子见此女容貌不俗,又懂货殖,才将她弄了出来。

    “此女曾与咱家言道,沈源在扬州为官时贪渎枉法,是想求闫家帮着填窟窿才上门求娶。不想沈家小儿一朝攀上阁老府,就忘恩负义悔婚,彼时此女被流言逼得悬梁,堪堪被家人救下。

    “后来松江倭乱,闫家子弟闫宝文陷害沈家三子固然有罪,然他本人却并非通倭,沈家翻案后,就把通倭的罪名扣到整个闫家头上,致使闫家抄家灭门。

    “先有悔婚之辱,后有灭门之恨。”丘聚眼睛一扫,斜睨着张鹤龄道,“侯爷,你说,这闫氏女口中可会有小沈状元的好话?”

    张鹤龄冷着脸道:“这都是多少年陈芝麻烂谷子的破事。那个沈源,也早就不做官了,又是犯了族规,被关宗祠,也算有个交代了。且一个被退婚的女娘,心怀恶意,攀诬他人,又有谁会信。”

    丘聚忽然呵呵乐了起来,直笑得张鹤龄要恼怒了,方道:“想来,张二姑娘是没有写信给侯爷吧,这沈源,在孝中还偷了母亲的丫鬟,致使丫鬟有孕。若闫氏女嚷出此事来,再说这丫鬟怀的是状元公的种,侯爷,你猜世人会不会信?不孝之人何以为官?退一步说,就算是说沈源的种,状元公这名声不也,啧啧……”

    张鹤龄是真不知道这事,盖因当初沈瑾早在张玉娴到松江前就已将事情处理干净了。张玉娴也是不晓得的。

    张鹤龄一时惊疑不定,不知丘聚所说是真是假。

    “侯爷或许不信。不过,侯爷猜,那闫氏女怎么会知道松江沈家后院里的这些秘辛的?”丘聚小小的眼睛冒出精光来,盯着张鹤龄,忽然咧嘴一笑,道:“侯爷觉得是我东厂广布耳目?嘿,侯爷猜错了。一个状元才几品官,我东厂还没这许多人手千里迢迢往松江去布耳目盯个小官儿。

    “此女心狠手辣,咱家都远远不及。她早在沈家布下了人,沈家老太太,就是她让人贴加官送走的。咱家猜,她大抵是想用这白事阻了沈瑾的婚事,拖得几年又不知什么变数。只不成想沈源竟为了攀上侯府,推迟了送消息进京。她就索性又压了时日,等着侯府为这东床快婿谋好了高位,方让他一日未坐就得回乡丁忧。”

    看着张鹤龄目瞪口呆的样子,丘聚的笑容真诚多了,“侯爷没料到吧?侯爷猜,原本她还待怎样?她是想着,守完老太太的孝,就弄死沈瑾的继母,让他继续丁忧。他父沈源守妻丧也不过一年,还可以再娶嘛。而后再过二年,再杀这继室,再娶再杀,沈瑾这孝也就要一直守下去了。末了沈源不娶也无妨,大不了再杀了沈源就是了。”

    “三年,再三年,又三年,拖到朝堂无人再记得还曾有个状元公名沈瑾,拖到张二姑娘人老珠黄生不出子嗣。她闫家上下因沈瑾而亡,她就是想要沈瑾六亲丧尽无后嗣,满怀抱负难为官,还要让沈瑾活着,好好活着,让他生受……”

    张鹤龄一时惊得说不出话来,半晌才喃喃道:“疯子。”

    丘聚此时方施施然端起茶盏,浅啜一口,缓缓道:“沈家后宅龌蹉事,闫氏女尽知;松江那些人手,闫氏女都差遣得动。侯爷觉得,此女可留得?”

    张鹤龄好似才回过神来,面色复杂的看着丘聚,那些人手闫氏女能动,丘聚就更能动了。丘聚也一样捏着沈瑾的命脉。他轻咳一声,再次问道:“你待怎样?”

    丘聚道:“那就看侯爷手段了。”

    “本侯会想法子让她闭上嘴。”张鹤龄道,“但她今日在通政司前喊的那嗓子,以及如今进了通政司这许久,这就不是本侯能抹平的了。”

    提起这件事丘聚就恨得牙根痒痒,他万没料到这女人还能活着。必然是有人盯着他私宅许久了。而最糟糕的,这女人竟能去通政司。

    沈瑞那小兔崽子就在通政司!他不信沈瑞会不落井下石。他必须得快些动手。

    丘聚面露狠色:“那女人死了,只要不是咱家动都手,就俱都可以说是仇家污蔑。咱家倒是要看看,还有谁想对咱家不利。”

    那边张鹤龄唔了一声,心里已盘算开了,当然不能让女人再来祸害他宝贝女婿的仕途,但是,要等等,必须等那女人把丘聚的事儿都交代出来再去死。

    丘聚也一样疯了,能灭门杜家,能说杀沈家人就杀,他可不想让这样的人再有机会跑到他面前来,说捏着沈家的人命他女婿的丁忧,迫他做这做那。

    丘聚,必须死。

    忽听得丘聚又道:“还有一桩事,侯爷可能不知。”

    于是,张鹤龄就又听到一个更疯狂更离奇的事儿。

    “孙梦生是景帝身边内官?!逃出宫积累财富欲行谋反事?”张鹤龄这次反应快多了,立时气急败坏喝道:“丘聚,你是什么意思?”

    刚说了沈瑾父族的不是,这又找他母族的碴!这是一意要毁了他的宝贝女婿吗?!

    张鹤龄是不会认沈瑾庶出身份的,他的女婿就是孙氏嫡长子,唯一嫡子。孙梦生就是沈瑾外祖。

    相反,倒是已经出继的沈瑞,礼法上讲,孙梦生是真正与其没关系了。

    张鹤龄也没想过丘聚要对付一个小小的沈瑞。

    丘聚初时没明白张鹤龄急的什么,但是很快他也想通了,不由嗤笑一声,道:“侯爷,状元公的外祖是清清白白的秀才人家,其舅父也是进士及第,如今也是六品官身。那孙家背后的事,如何会告诉给状元公知道?咱家说这个,可不是为了给侯爷添堵的。”

    张鹤龄还是黑着一张脸,恶狠狠道:“什么孙梦生旧事,纯属一派胡言。”

    丘聚咂咂嘴道:“侯爷,咱家提孙梦生为卢敏事,不是为了让沈家抄家灭族的。万岁也不会让沈家抄家灭族就是了。

    “侯爷不要自欺欺人了,您当知,有沈瑞在,状元公的正嫡身份就名不正言不顺。如今您也在为状元公起复谋算呢吧,有沈瑞在,状元公如今想进通政司也别指望了。万岁是不会将两兄弟放到一个衙门口去。”

    “侯爷可能不知,去岁周贤接手京卫武学时,请了淳安大长公主为中人,欲与沈瑞修好。结果沈瑞拂袖而去。周贤与沈家是什么恩怨,再没比侯爷清楚的人了。沈瑞连周贤都不肯放过,会不记恨建昌侯?

    “建昌侯府大姑娘和侯爷的二姑娘,两位千金,可是差点儿将那沈瑞的妻子溺死,侯爷觉得,沈瑞会不记恨侯府?”

    张鹤龄的眼皮不自觉一跳。

    当初沈珞那桩事,一则是到底是周贸亲手所为,张家大可推个干净;再则,当时张家圣眷正隆,沈家不过是个户部侍郎,张家也没放在眼里。

    果然周贤出面,沈家不就忍下了,哪怕沈家老大当了尚书也没怎样。

    待这个尚书没了,沈家更不在他眼里了,一个失德黜落的南京国子监祭酒,一个病歪歪的小小中书舍人,一个黄口小儿罢了。

    没想到这个黄口小儿现在成了皇上近臣。

    皇上用了周贤,沈瑞拒绝与周贤和解,却依旧能得皇上信任依旧能升官,升迁速度又这样快。

    这才是最让人惊心的。

    周家现在是倒了,夏家还不成气候,外戚里张家独一份,但,皇上素来不亲近张家,登基后又几翻敲打。皇上与太后的关系又……

    此消彼长。

    那边丘聚的话充满了蛊惑的意味,“孙梦生这件事,无需皇上信个十成十,无需皇上下旨处置沈家,只消皇上不信沈瑞,打发他出京就行。”

    只消沈瑞不在皇上身边。张鹤龄下意识喃喃道:“打发他出京?”

    丘聚笑道:“他空出来的位置,不正好腾与小沈状元?”

    张鹤龄却不接这茬,继续问道:“打发他出京?”

    丘聚收敛起笑容来,近乎严肃道:“他不是擅长赈灾?如今山东连续二年受灾,正好派了他去,皇上也会乐意的。”

    张鹤龄皱眉道:“沈家在经营山东辽东,你会不知?”岂不是让他做大?!

    “皇上也知,所以皇上才会同意他去山东。”丘聚板着一张面孔,凑近了张鹤龄,声音里透出十二分的诚恳来,“只要侯爷能让他出京。咱家,愿为侯爷解忧。”

    一瞬间,他眼中尽是利芒,“山东,不光闹灾,也在闹匪。”

    张鹤龄舒展开眉头,却只盯着丘聚,并不言语。

    杀人容易,但要杀得干净利落,不落痕迹,让人,或者说让皇上,查不到自己头上来,才行。

    丘聚又靠回椅背上,再次端起茶盏,却并不饮茶,他道:“咱家听闻,戴大宾要丁内艰,侯爷若是动作快些,以沈瑞同戴大宾的交情,两人必能同行一段路。刘瑾因招婿的事儿恨戴大宾也是许久了,现下流言满天,刘瑾又下狠手收拾了翰林院……”

    “到时候,”他施施然手一松,茶盏直直落下,碰在青石地上,四分五裂,茶水迸溅。他的声音一如裂瓷般尖利,“他和戴大宾死在一处,统统推到刘瑾身上去,岂不顺理成章。”

    你们都来算计你丘爷爷,那就看看谁先死!

    乾清宫东侧小殿,弘德殿

    案上摊着一份供状,寿哥背着手来回踱步两圈,又直走到沈瑞身旁,问他道:“你觉得丘聚此人如何?”

    通政司左右参议负责辅佐通政使,受理四方章奏。有妇人状告丘聚被抬进来后,没等沈瑞动手呢,左参议魏讷头一个跳出来受理案件了,随后刘达也是一般的兴奋,撒着欢儿的跑去跟着问口供了。

    沈瑞不由哑然失笑,这两个都是刘瑾的人,刘瑾现在想收拾丘聚,这些人便争先恐后忙着表现呢。

    这两位一个从刑部出来,一个从大理寺出来,都以审案见长,又善写卷宗,想来能有一篇妙笔生花的供状递上去。

    正好,省了沈瑞的事了,他便在一旁静观其变。

    很快就有一份成型的口供出来了。

    很快,内阁、宫中就都知道了。

    内阁除了刘瑾的人外,其他人属于瞧所有权宦都不顺眼的,于是大家心非常齐的去找皇上,一致表示丘聚这样目无王法绝不可轻饶。

    只是小皇帝虽也显得很是愤怒,但却并没有当场下令抓起丘聚来,只让锦衣卫暂时封了丘聚外面的私宅,言说,不能光听一面之词,命西厂去查,又说要等扬州王岳那边的结果。

    而回了内宫,寿哥却将沈瑞招了进来。

    寿哥仔细问了沈瑞那个闫氏女来告状时的情形,沈瑞就非常客观的阐述了一遍。

    却不想,寿哥会突然问他丘聚。

    沈瑞斟酌了一下,方认真道:“丘聚能得皇上重用执掌东厂这些年,当是有能力有才干的。他也未必不忠君。只是,由此事上看,他未免私心太重。人固有私心,然若私心过重,不免有损公肥私之举。”

    寿哥又看了他片刻,才点了点头,道:“说得倒也中允。”

    因又问:“你也见了那妇人,也见了口供案宗,依你看,杜家灭门案,可是丘聚所为?”

    偷个教坊女出来,偷个流放犯出来,都算不得什么,哪怕是偷个死囚出来,只要不是因谋逆而判死刑的那种,寿哥都不会皱皱眉头。

    他现在,更关心盐商杜家的案子。

    他现在,最想挖出来的,不是什么真相,而是,杜家的银子。

    缺钱。他现在非常缺钱。国库,内库,都缺钱。

    他为什么那么想赚钱?因为需要花钱的地方太多了。

    他自己喜享乐放在一边不提,他再享乐能花几个钱,还是国事上花钱如流水呐。

    边关像个无底洞一样,他丢了张永下去探底,张永已是极能干的了,可去了这许久,都没能摸到那洞底!岁尾年初,这洞口又大张着要银子往里填。他既愤怒又心寒,却又不能不给。

    灾荒,一年比一年重,一年比一年地方多,好像一下子全国都在闹灾荒一样。赈灾的银子拨下去,可有银子也要有粮食才行!各地常平仓频频出事,处处少粮,眼见着粮食一天一个价,银子一动不动就在缩水。

    一时间,寿哥恨极了这些硕鼠。

    这些该死的东西,地方上贪,边关上贪,京中六部九卿贪,连他身边的内官也在贪。

    私心太重。没错,就是私心太重!就是损公肥私!一个两个的,都拼命的从他这皇帝身上撕扯好处往自己口袋里装!

    沈瑞这次没有片刻斟酌犹豫,直言道:“皇上也说了,不能听片面之词,此事也不当臣置喙,当看王岳王公公查得的结果。”

    寿哥轻笑了两声,再次在殿内踱步兜起圈子来。

    他想,沈瑞是不知道丘聚告状的事儿,要是知道丘聚把个谋逆的大帽子扣孙梦生头上了,沈瑞怕早就恨不得咬死丘聚了,断不会什么不敢置喙了吧。

    方才,母后找他过去了,却忽然问起了孙梦生那事。

    寿哥登时就沉了脸,直问:“母后从何得知?”此事已是下了封口令了的,看来他再三清理过的乾清宫中依旧有太后的人。

    张太后却不回答,而是反问:“皇上欲如何处置?”

    寿哥没好气道:“都是些没影儿的事儿,母后还要当真?”

    “皇上要慎重。”张太后声音无比沉重道。

    寿哥忍不住翻了翻眼睛,而后也无比认真回道:“母后,那沈家满门忠烈,沈瑞父祖都是得皇祖父、皇父器重的良臣,一辈子兢兢业业,忠心耿耿。便是沈瑞他这才入仕不久的,也多次为国事献计献策,屡立奇功。这次苏松赈灾,沈氏一族更是尽心尽力……

    他意味深长道:“母后,这样的话万不能传出去,沈家这样的世代忠良都要受皇家猜忌,其他臣工还有何人敢为皇家忠心效命?母后三思,莫要让忠臣寒心呐。”

    张太后垂眸不语,听得他说完,才道:“哀家也是怕有万一。沈家固有贡献,然这沈家既与疑是景帝内宦卢敏的孙家交好,又聘徐有贞之女为妇,如此心性……”

    寿哥有些不耐烦起来,语气已带了几分严厉道:“母后又哪里听的闲话?沈家与徐家早在景泰年间便订了亲事,又不是在天顺年徐有贞得势时巴结上的,倒是徐有贞失了势,沈家也未弃婚,依旧娶了徐氏女。听闻沈沧对徐氏女也颇为敬重,足可见沈家人心性。”

    他顿了顿,缓和了语气,又道:“莫说那孙梦生不是什么卢敏,即便是,景帝一系已无后嗣,他也早已作古,还能谋什么乱?若他真是卢敏,他一个内侍,匆忙逃出宫,能带多少值钱物什?几十年间他能攒下百万家产,其货殖手段又是何等高明!

    “沈瑞生身母亲孙氏也一样擅货殖,他那一房原本都快过不下去了,孙氏经营下来,已经是族中最富,还有闲钱去修桥铺路帮扶乡里。若是沈瑞能得他外祖、母亲三分真传,朕更当重用于他他将为朕带来多少财富!”

    张太后被噎得半晌说不出话来,她稳了稳心神,抛出了杀手锏:“皇上,不要忘了,皇后皇嗣被害之事还没查出结果来呢,宫里如何能不谨慎些?”

    见小皇帝脸色大变,张太后又缓缓道:“哀家还听说,淳安带了那沈家的一个仆妇去给皇后看诊?简直胡闹。沈家身份存疑,此事若传到宫外……”

    寿哥心下翻江倒海,他原觉得西苑是他的新宅,都是他的人,却不想仍有太后的耳目。接沈家仆妇的事已是办得隐秘了,却依然能落进太后耳中。是他小看了太后,太后,到底是掌了后宫十几年的。

    寿哥不待她说完,便打断道:“母后,姑祖母并没有让沈家或是那仆妇知道是为谁看诊。而且,那婆子原是坊间接生婆,见过的生产妇人不计其数,要比宫中那些没见过几回妇人生产的医婆高明得多。”

    宫中医婆缘何没见过几回妇人生产?还不是因为弘治帝的后宫被张太后把持着,除了她一人儿生产过两儿一女,再无旁的皇嗣降生!

    张太后脸色也难看起来,却隐忍不发,只道:“那沈瑞外家身份不明,却又得皇上这般信重,留在身边,事事授予,哀家却不放心。”

    寿哥实不知道张太后这次是什么意思,好端端的怎的针对其沈瑞来。他才不信她是出于关心,有见提起那仆妇,他觉得八成还是冲着杨师妹来的。

    想想就让人着恼,明明是张家欺负了杨师妹,害得杨师妹险些丢了性命,他们竟还把杨师妹当作眼中钉肉中刺起来。

    寿哥凉凉道:“那母后的意思是……”

    张太后理了理袖口,道:“听闻这沈瑞曾上过赈灾札子?如今几处地方都有灾荒,也正需要他这样的人才去安抚地方,安置流民。苏松是他家乡,避嫌不好派他去,不若,就让他去湖广吧。”

    “母后不知政事,”寿哥冷冷道,“此安排不妥。”

    张太后叹了口气,像对稚童般的口气道:“皇儿,母后知你最重情谊,这是你自幼的玩伴,你舍不得他远行也是常理。那,便山东吧。他是赈灾的能手,听说,沈家在山东也有些营生?如此他去了山东,岂非事半功倍?皇上,你不能总拘着玩伴在身边,他有这能力,就当为皇上尽忠,皇上也要为你的子民想上一想。”

    这倒是戳中了寿哥的点。

    山东啊……

    张太后又说了许多话,但寿哥已陷入自己的思绪里,左耳朵听右耳朵冒。

    在熙寿宫里,他没有应下张太后什么,而此时,乾清宫弘德殿里,在沈瑞面前,那些念头又再次在他脑海里打转。

    寿哥踱了两圈,不再问沈瑞丘聚的事,转而问起了沈瑞办的青翼学堂,问起了新的种植法春耕时准备多少地方推广,问起山东苏松造船的进度。

    沈瑞虽不知寿哥是何意,但是不问丘聚总归是好事,他也不想纠缠太多再被问漏了刺探宫闱这罪他可背不起。

    寿哥问的这些问题,沈瑞不说烂熟于胸也差不多了,便侃侃而谈,说得头头是道。

    说得口干舌燥时,寿哥还赏了一盏茶。

    沈瑞谢了赏,端起来正喝着,忽听寿哥问道:“沈瑞,朕想派你往山东去……”

    沈瑞便一口水呛在嗓子里,也顾不上君前失仪,以袖子掩面呛咳起来。

    守外面的小内侍听得内里如此之大的咳嗽声,还道是万岁在咳,慌不迭探头进来,准备着伺候。

    寿哥一眼瞧见,就把人喊了进来,叫他给沈瑞拍打拍打顺顺气。

    沈瑞缓过这口气来,等寿哥把小内侍打发下去,他也想清楚了说辞。皇上让他上山东当然不会是剿匪,那就是,去赈灾了。

    山东已经连续两年受灾,局势不太乐观,但也不是完全不能作为。

    “臣谨遵皇上圣谕。”沈瑞道,“不知皇上是要臣往哪一州府……”

    他还想着,若讨得个钦差的名头,腾挪的空间就更大些。

    寿哥见他答应得痛快,脸上便有了笑意,口中道:“沈瑞,朕就知道你忠心为主。朕要你去,登州。”

    “……登州?”沈瑞一愣,头一反应便是,登州不曾报受灾啊。

    “对,登州。”寿哥的笑容渐渐扩大,眸光清凉,语气也越发坚定,“朕想你去登州,去推广你新的耕种法子,去好生造一造海船,去经营你说的那些海运河运……”

    沈瑞脑子有一瞬间的混沌,但随着寿哥的描述,又渐渐清明。

    “皇上是要臣……”好似有一张巨大的前景图在他面前徐徐展开,沈瑞竟觉得内心有些激动起来。

    “沈瑞,张永、赵弘沛在北边没能打开局面,那朕就要你去东边,朕要你为朕整治出一个繁华如苏松的登州府来,你可能做到?”

第六百四十九章 层云漫涌(一)

    正德三年的旱灾一直蔓延到了四年年初,这个冬天,北方多地少有降雪,天气却又格外寒冷。

    入了二月,依旧春寒料峭,北直隶段的运河没有丝毫化冻的迹象。

    往山东去赴任的沈瑞和南归奔丧的戴大宾、林福余都是赶时间的,便等不得行船,只好骑马坐车赶路。

    沈瑞此去登州,乃是任登州府知府。

    原本京官升迁外放都是要升一级的,山东东三府的知府多是六部属官外放,其中最多的就是正五品的郎中,而从五品员外郎乃至正六品的主事也有过不止一人。

    因此沈瑞以正五品官身外放四品知府,在官阶上,完全属于正常升迁。

    不正常的,只是升迁速度,他可才得了这正五品还没俩月……

    但这事儿偏偏没什么御史给事中的跳出来说话挑刺。

    傻子都知道,就算正五品那也是通政司啊,千金不换的位置,从这样紧要的衙门口外放到地方,别说给四品,就是给三品也是吃亏居多。

    除非封疆大吏,旁处哪里比得上跟在天子身边呢。

    而且外放这个地方,山东,如今是又有灾、又有匪,委实是个烂摊子。真是给二品都不爱去的地方。

    不少人都因此揣测是不是沈瑞失宠了,又或者内阁中形势有变,毕竟沈瑞身后可站着两位阁老。

    当然也有人嗅觉灵敏,这登州靠海,头二年还许了修船往辽东运军需,沈瑞是出了名的生财有道,保不齐皇上这是要开海了,让沈瑞做个先行官。

    只不过嘛,这探路的,风险也是极大,不容易有好下场呐。

    言官们集体沉默,也是因着内阁里那些能指使他们的大佬们,对这件事的默认。

    那日寿哥与沈瑞谈了许久,一点点勾勒出登州乃至整个山东的前景来,沈瑞虽深知纸上谈兵易,践行落实难,但有心中仍是燃着一簇小小的火焰,让他渴望去尝试,去开创一片新天地。

    自宫中出来后,沈瑞自然要往岳丈、师公以及姑丈处禀明此事,也同样表明自己心意。

    杨廷和得了消息心情颇为复杂。

    他对这个女婿也是寄予厚望的,甚至于比对儿子还看好女婿。

    所以他对沈瑞的职业规划与内阁诸多阁老一般,翰林院通政司、詹事府六部中一处侍郎九卿内阁。

    弘治、正德朝的阁老们,刘健、谢迁、李东阳、王华、王鏊,还有他自己,无一不是走这路线的。

    这也是文臣登顶的最正常路线、最稳妥的路线。

    尤其如今沈瑞在通政司做得甚好,又得帝心,刚刚升迁,前程一片大好,这样突然就调出京师,他不免被闪了一下。

    丘聚诬告的事儿,沈瑞是一个字儿都没往外漏的,到底得来消息的渠道不正,刺探宫闱这样的事,即便是对岳丈也不能说。

    因此杨廷和根本没想过小皇帝是否是疑心沈瑞的问题,他只当小皇帝是过分信任沈瑞,在国库内库空虚、派赵弘沛出去捞钱无果的情况下,又把一向有主意的沈瑞丢去山东试试运气。

    “皇上是要历练你。这原也是皇上信重之意,这两年皇上越发有威仪,身边得用之人也都放在要紧的衙门历练。”杨廷和感慨道。

    所谓越发有威仪,还不是感慨小皇帝心眼越发多了,要紧的地方都放上了自己人。外人都说小皇帝贪玩不理政事,杨廷和这样近臣重臣才知道,小皇帝心中有数着呢,是谁也糊弄不了的。

    登州港口着实要紧,但山东眼下……

    杨廷和一叹:“只山东这境况委实麻烦,你此去,只怕要费上许多心思了。自己也要多加小心。”

    沈瑞点头道:“小婿省得。小婿观各地奏报,登州未见有灾,登州靠海,总有许多法子可想。此外陆家在登州多年,小婿此去,也算捡了个现成的便宜。”

    杨廷和叹道:“你到底年轻,想得简单了。不过,有当地大族拥戴,倒是便宜许多。只是你做事,要格外慎重才行。”

    想了想又道:“先通政司左通政丛兰,正是登州府人士,虽他现在往延绥去了,回头调令下来,你也当往他府上拜会一趟。山东丛氏历代簪缨,与陆家又有不同。”

    沈瑞忙应下,又说了一些暂时想到在山东的打算。

    杨廷和一边儿给他指点,一边儿心里惋惜,虽说在外三年锻炼庶务开阔眼界,日后大局观会更好,一朝执政也更能懂得民间疾苦,但,说一千道一万,到底不比在京中更接近权力中心。

    且如今内阁之中,李东阳与王华虽不和,却都是老派人物,朝中根基深;焦芳靠着刘瑾,嚣张一时;王鏊现在颇有些想退隐的意思,只观望,哪边都不想沾;这等情况下,杨廷和就显出几分劣势来。

    他的状元儿子如今在翰林院,还用不上,倒是这个女婿,既在要职,又有圣眷,委实是他的好帮手。

    但无论怎样,小皇帝既有这个意思,这就是定局,他知道以小皇帝的性格,他再想把女婿留下也无用。

    而且他们本来就是帝党,正当听从小皇帝的指令才是。

    杨廷和也只有接受这个结果了,一边儿帮着女婿谋划,一边儿也在幕僚中为女婿寻找师爷。

    而王华那边,因着自己儿子王守仁就是出去建功立业的,倒不认为留京才是第一位的。

    听罢沈瑞所言,王华只捻须微笑道:“你呀,这不肯图清闲的性子,倒是同你老师一般了。”

    沈瑞笑道:“不敢与恩师相比,孙儿却也想效好男儿立一番事业。”

    王华虽是称赞,却也凝视他,目光饱含深意,“看过你殿试策问,你的抱负老夫已尽知,只盼你记住老夫当日与你说过的话,在外也要慎言慎行,且不可以为大权在握便即冒进。须知事缓则圆。”

    沈瑞想起殿试后王华与他的长谈,便深深一揖,道:“师公放心,孙儿不会贪功冒进,力求做事稳妥圆满。”

    王华宽慰的点头,又道:“登州临海,境内也有数河,你回头与你老师写信,叫他遣些会水的人手与你。”

    “师公真是将孙儿猜得透透的,孙儿便是这样打算的。”沈瑞笑嘻嘻道。

    当初长寿等人也是王守仁所赠,可以说沈瑞身边护卫原就是这些人打的底儿。

    王守仁在太湖指挥过水战,如今又在南京练水师,手下自然也会养有懂水战的护卫,沈瑞吃过这样的甜头,又怎会不讨人去,他还准备多讨些人来呢。

    王华笑骂一声机灵鬼儿,又表示他也会写信与王守仁,与公文一并走驿路,还能快些到南京。

    王华只遗憾他山东并无故旧。至于幕僚,有杨廷和这个岳丈在,也无需旁人插手,毕竟幕僚师爷也是主官的亲近人,杨廷和与他算不得一伙,因此王华也就自觉不赠幕僚以免惹人误会,日后有个万一,幕僚之间被人挑拨,非但不美,更是给沈瑞添麻烦了。

    姑丈杨镇早年也是曾外放过的,因此对于沈瑞外放也给予最多鼓励。

    两人谈了许久,他传授了不少在外为官的窍门给沈瑞。

    能在外任上风光升迁回京,又能坐上大理寺卿的,杨镇也不是寻常人,沈瑞自然一一记下。

    而且,杨镇还有个交情不错的同年是山东望族出身,其人虽在外地为官,家族却是在济南府的,族中也不止一人入仕,在当地颇有影响力。

    杨镇道是这就写信过去,旁的不说,为沈瑞寻两个深谙山东本地官场的幕僚才是要紧。

    这般打过招呼后,当小皇帝要让沈瑞去登州的口谕下到内阁时,王华和杨廷和都保持了沉默,全然不表态。

    倒是焦芳头一个站出来叫好,表示皇上英明,沈瑞青年才俊,又屡在赈灾中立功,正是派往山东的不二人选。

    一时内阁中诸人侧目。

    焦芳因着儿子焦黄中没能入三鼎甲,是瞧着戊辰科所有排在焦黄中前头的进士都不顺眼的。

    而焦黄中虽直接得赐了官职,但在这次修实录、修万卷阁藏书两项工程中,被提拔受重用的不是李东阳的人就是杨廷和的人,焦黄中连边儿也没摸着。回头再一看,与焦黄中同期授官的,几乎都比他官阶高了,他还在翰林院做个从七品的闲散人。

    焦芳简直要跳脚骂了,借着刘瑾找翰林院碴的机会,他也没少下黑手,给李东阳、杨廷和添晦气。

    因此,他焦芳一跳出来大声为杨廷和的女婿喊好,那准保不是好事儿。

    焦芳不止为了拔掉杨廷和一个得力的人,其实也是刘瑾授意。

    旁的大佬不知道小皇帝见了沈瑞,刘瑾却是知道的。小皇帝要外放沈瑞原也不会瞒司礼监。

    刘瑾对沈瑞是没甚好感,但看在张永份上、看在沈家也给他送过礼的份上,也不算太厌恶。其实他最近在收拾翰林院那边,以及压平外面那些强行招婿戴大宾的流言,是没闲心理会沈瑞的。

    但架不住他身边有人有心。

    钱宁此人最善钻营,在小皇帝身边久了,摸清了皇上的喜恶,便一门心思专讨小皇上欢喜,果然成为皇上身边红人。

    但他红是红了,来给他送礼求他办事儿的人也不少,甚至藩王都会大手笔给他送礼,这让他颇为得意。可,他终只是个弄臣样的人物,没有半点儿实权。

    他虽是太监养子,却到底不是太监,不能一辈子靠着逗小皇帝开心过活,尤其小皇帝日渐大了,终有一天会对那些小孩子的玩意儿失去兴趣的。

    钱宁现在当务之急就是趁着还有圣眷,赶紧弄点儿实权的差事来。

    他也是奇了怪了,按理说皇上对他是宠信有加,许多时候商量事儿都不背着他,可要派差事时候,不是便宜了蔡谅就是给了周贤,没一件好差事落他头上的。

    那俩人家世摆在那里,他不甘也只能认了,但这次山东剿匪,摆明是派人出去抢功劳的,却用了个寻常世袭锦衣卫破落户罗克敌,又用了个百姓人家出身的高文虎,仍没用他,他便十分不平了。

    钱宁由此疑心有人在皇上面前给他下蛆那沈瑞上次可是当着皇上面揭他短说什么用人需懂练兵之道的。

    这次从刘瑾私宅议事时听说了皇上有意将沈瑞外放,钱宁简直大喜过望,巴不得赶紧将这个人从皇上身边踢走,便不遗余力的向刘瑾吹风。

    刘瑾也觉得万岁身边的人太多了,不利于钱宁挤进去。钱宁若能独占万岁的宠信,不断为他说好话,那他刘千岁也会站得更稳当,什么翰林院,哪怕内阁,他也不必放在眼里。

    因此刘瑾这边一指令,焦芳当然乐不得照办,全力踢走沈瑞。

    焦芳在内阁这一嗓子,李东阳立刻站出来反对。

    李东阳固然也不愿这样一个冉冉升起的政治新星在王华、杨廷和阵营里,但是,比起让焦芳得逞,他还是选择让这沈瑞留在京城。

    尤其皇上还是能听进去沈瑞的话的,在御道投书事中,沈瑞的表现也完全符合一个正直文官的标准,有这样的人在皇上身边,总要比那些只会阿谀奉承、哄皇上嬉玩的奸佞宦官、鲁莽武勋要好。

    王华与杨廷和为了避嫌不出声,他李东阳却不能不出声。

    李东阳坚持表示,沈瑞虽有才华,也写过赈灾札子,但到底年轻经验浅,当初他不过安置千把灾民,而如今的山东多府受灾,灾民只怕不下十万,当寻老成持重的老臣前往,才能压得住阵脚。

    焦芳则表示,老成持重的倒是懂赈灾了,赈灾之后呢?今冬少雪且寒,眼看春天播种要耽搁,这一年收成如何是很不好说的,此时不光是要赈灾,还需要迅速重新补种粮食,否则赈灾就是个无底洞,年年需得赈灾!

    不说朝廷受得起受不起这样的花销,就说三年过后土地抛荒,就是想种也种不出东西了。

    沈瑞虽是年轻,却能从书中找出耕种之法来,朝廷赈济终究有限,还要靠灾民自救才是,沈瑞年轻有干劲儿,又懂行,正适合去做这个鼓励耕种之事。

    两人据理力争,吵了十八个回合,也没吵出结果来。

    结果第二天,小皇帝那边先是过问了刘瑾查侍讲学士卢阔之事,卢阔很快就被判了个罚米百石输边,然后官复原职。

    未几,李东阳门下庶吉士景,未散馆就直接进了通政司为经历。

    景也是去岁新科进士,且会试成绩颇好,李东阳也十分看好他。

    可惜内阁角力,今年前十又被杨慎、沈瑞、刘仁、焦黄中、庞天青等有背景的占去一半儿,每位阁老能力保的人数着实有限。

    景虽学识人品都上佳,殿试策问答得也极好,但变通上却比不得吕楠、胡瓒宗,李东阳只得舍弃他,力保吕、胡两人。

    景没能进入二甲前七,不曾得到授官,之后倒是顺利考取了庶吉士,如今正在翰林院庶常馆学习。李东阳原也是准备等他散馆之后,再为他安排好去处的。

    小皇帝这一番动作,李东阳哪里还有不明白的道理,便也闭口不提沈瑞的事了。

    沈瑞的任命顺利下达。

    众同年好友不明其中深意,也同言官们一般,都是觉得哪里都不如在京中好,什么官位都不如在皇上身边好。

    因此无论是来沈家贺沈瑞升迁的,还是之后为他所办的饯行宴上,大家在祝福之余,都不免带出惋惜语气来。

    沈瑞也不会故作洒脱姿态,只是温文含笑,对于自己去山东这件事不发表任何意见。

    因着戴大宾不曾出现在这饯行宴上,席间便有人窃窃私语,说宾仲莫不是被刘瑾搞得不敢出来了,又说亏沈瑞还替他出过头呢,这种时候不来相送实是不该。

    还是杨慎亲自替戴大宾辟谣,说戴大宾刚刚接到家中丧讯,其母过世,如今重孝在身,不好登门更不便赴宴,众人这才释然。

    有关系不错的暗暗记下,想着回头要补一份奠仪与戴大宾。

    更有为戴大宾惋惜的,借着修实录、修万卷阁藏书的东风,戴大宾本是升了一级,前程正好,此番丁忧,三年后又不知会怎样。

    又有人悄悄提前当初也是刚升迁就丁忧的前状元沈瑾,如今掐指一算,可是要回来了。

    然沈瑾又怎会一样,他还有寿宁侯府为其谋算呢,戴大宾这要是从了刘瑾,三年后也必不愁了,现在么……

    只是到底沈瑾是沈瑞族兄,如今在送沈瑞的宴席上,大家也不好议论沈瑾的闲话,嘀咕几句也就过去了。

    戴大宾母亲年不过半百,并非老迈,此番却是殒于心疾。

    她早年间也有心疾,只是并不严重,上了岁数后也常吃汤药调理着。

    原本往年年节诸事都有她长媳代劳,也累不到她,偏今年戴大宾得中探花,刚进腊月当地有头有脸的人家就都纷纷来戴家巴结送年礼。

    人家送了重礼来见太宜人,尤其还有一些官员女眷,却不是一个举人娘子戴大嫂能代为招待的了,戴母只好强打精神一一应酬。

    这一日午间小憩起身后,戴母忽然就直挺挺倒下了,瞬间没了气息,唬得丫鬟婆子们魂儿都飞了,哭喊着四处叫人。

    戴大嫂赶来后拘了所有伺候的人,生怕婆婆被人下毒害了。

    待大夫来看了,说是劳累过度引发心疾,戴家上下大恸。

    这厢办起丧事来,那厢又忙派人往京中送信。

    福建距京中路途遥远,又路过几个灾区,因此消息迟了这许久才送到戴大宾手中。

    沈瑞与杨慎、庞天青等好友相约往戴大宾的宅子来给他道恼,几日不见,戴大宾已是憔悴得不成样子。

    他虽入仕为官了,可到底也还是个未及冠的少年,骤然丧母,心中充满了悲痛与恐惧。

    林福余同样要回去为姨母奔丧,便向青泽书院里告了长假,这会儿正在替戴大宾收拾行李。

    林福余孝期短,两年后还要进京赶考的;三年后戴大宾也要起复回来做官,两人一商议,这京中的房舍便不打算卖了。正好杨慎等来了,他们便将此事托付给了杨慎与庞天青。

    沈瑞又问起戴大宾丁忧的手续可办理完了,又问他如何走。

    戴大宾道手续还在办,而对于归程,他也自茫然着,盖因听家人说路过的几处灾区情况不太妙。

    沈瑞便邀他结伴同行,“如今运河未开,不若与我同行,走陆路到了山东境内也该是孟春时节,再怎样冷运河也该化冻了,到时候再从山东登船南下。走水路,多备些食水,多给船工些银两,路过灾区时不停船靠岸,日夜兼程驶过,也就无事了。”

    沈瑞心里不免叹息,此时海运还不成,不然从山东乘海船到福建更加便宜。

    他又表示会帮他们联系镖局镖师一路护送,戴大宾林福余连连道谢不迭。

    如此沈瑞才与戴大宾兄弟结伴同行。

    而此去山东,沈瑞乃是只身先行,因徐氏年迈、杨恬体弱、张青柏与何氏的孩子尚幼,便都要等天暖运河开化后,再由几位在京帮衬的族人护送着乘船到鲁。

    尤其此时山东西三府的匪盗还未肃清,呼啦啦带着女眷拉着许多行李上路也多有不便。

    之所以这许多人都去山东,也是有因有的。

    那日沈瑞得了要去山东的消息,回家便开了小型家庭会议。

    杨恬自是要跟着去的。

    徐氏这边,虽然身子还算康健但到底年岁大了,大病没有小病不断。

    沈瑞本是有些纠结的,一方面担心着母亲的身体,怕车马劳顿累着她;另一方面却希望她能出去走走转转,像他前世身边那些老人一样,旅旅游看看风景也好,尤其登州临海,气候宜人,也是宜居之处,没准儿换个温暖湿润的环境她身体能更好些。

    徐氏却是没有半点儿犹豫的,就表示要跟着儿子赴任。倒不是她不相信杨恬的理家能力,杨恬嫁来这小一年里,已是将家中理得井井有条,让徐氏颇为满意了。

    实是徐氏早年随沈沧放过外任,最是知道地方上无论官员还是小吏,乃至士绅乡老,都不是好相与的。

    儿子年轻轻放了外任,又是一地大员,不知要面对多少算计;杨恬新妇面嫩,只怕许多事也不好拉下脸来推拒,徐氏委实放心不下,便决意要跟着去。

    她到底是二品诰命,又有这太夫人的长辈身份,许多场合都能镇得住。

    可是没两天沈瑞就知道了戴大宾母亲心疾猝死的消息,又害怕起来,生怕累倒了徐氏,便变着法的委婉劝徐氏留下。

    徐氏自然也知道了戴母的事儿,见儿子这般孝顺,不由心下熨帖,但仍坚持说自己没事,之后坐船也不会如何累,让沈瑞不必为她挂心。

    沈瑞虽忧心忡忡,但怎样也劝不住她,后来她都立起眼睛来作生气之态,沈瑞也只好作罢。

    好在,后来准备跟着沈瑞同行的人越来越多,何氏、张青柏都能照顾徐氏,他这才略放下心。

    陆二十七郎的媳妇张青柏留在京中,一是照看陆家京中一些生意,再也是为了和沈家打好关系。

    调令一下,她一听说沈家小长房整个都去山东,是乐不得的跟着回山东老家去。

    陆二十七郎原就常年在外跑买卖,家中有事儿都是她自己一人儿就做主了,现下也没往山西送信,她就已开始安排京中铺子诸事,准备包袱一拎就回家。

    至于她爹天梁子嘛……她爹如今也是仙人了,除非她往观里上香去,寻常也见不着,且她爹历来也用不着她照应。

    张青柏去观里告知一声,天梁子就拿了几匣子常用的开胃啊止泻管头疼脑热之类的药丸子给她,别的二话没有。

    至于何氏,她拿了抚恤金后也在京中置了宅子产业等,只是当时杨恬还没进门,她以义女身份帮着沈家理家,孩子又小,因此一直住在沈家。

    后杨恬过门,徐氏也没放他们母子走,毕竟年轻妇人孤身带着幼童、又有偌大家产,在京城这权贵如云、龙蛇混杂之地,总归不那么让人放心。

    何氏有感于徐氏的真心相待,且小楠哥也已开蒙跟着沈洲读书,便就继续住下了。

    她母子被安置在西路独立小院里,房舍宽敞,又有独立厨房,且有直通府外的独立角门,也是非常便利的。

    而今徐氏要随子南下,何氏这个义女再呆在沈府就有些身份尴尬了。

    且她还是曾经管过家的。

    现下沈府小长房往鲁地,小二房无女主人,就剩下小三房了。

    二老爷沈洲这行李一裹就往书院住去了。本来青泽书院、青翼学堂就蓬勃发展,他也是极忙碌,十天半个月不回一次府。

    三太太面团儿一样的性子,这么多年说是管家,其实也就打打下手,什么主意都没拿过。

    何氏搬出去则担心失了依仗,且当初买宅子,仁寿坊这片根本没空屋出售,她买的位置离沈府还颇远,若有什么事儿,也是照应不及的。

    若留下来,则这边是三太太管不好家,她帮手不帮手都落不着好。

    且她也心知三太太不是徐氏,虽是好人,却耳根子太软,其娘家又因沈洲事与沈府生隙,若有人挑拨,反倒让她日后更艰难。

    所以思来想去,何氏也决定跟着徐氏走了。

    在京的族人原就是奔着沈瑞过来的,三老爷一个闲散的中书舍人也用不着人帮衬,于是沈瑛那边留了两户,其余的都表示要跟沈瑞走了。

    这些北上的族人多是族中不宽裕的,他们早也听说沈家在山东也有营生,过去的族人都是发达了的,如今沈瑞往山东去为官,自都是欢天喜地的跟着一并去。

    如此一来,往鲁地去的便是大队伍了。

    徐氏晚几个月去,也是想教一教三太太理家且要布置一番关键位置上的仆从,再请沈瑛的妻子不时过来关照一二,可保无虞。

    本来沈家小长房走了,沈洲又去了书院,剩下一个三老爷不过是个小小的中书舍人,也没甚可值得旁人算计图谋的。

    沈家只要没有那黑心下仆作乱,也不会生什么事。

    且说沈瑞戴大宾一起出行,都是几辆大车拉着行李杂物,再配上十来个仆从护卫,属于世家公子出门的标准配置,十分寻常,并不起眼。

    沈瑞这边并未带女仆,只有小厮长随,此外便是杨廷和给的师爷。护卫之中,他将长寿留下来打点家中诸事,而带上了田顺。

    田顺也是蛇信子出身,与他师兄一样的能说会道,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沿路打点,比长寿调教出来的张成林等要妥当的多。

    戴大宾与林福余这一去经年,便将在京买的仆从都发卖了,只带了从福建带来的三五仆从回去,然后从顺风标行雇了两位镖师并他们手下十个趟子手。

    一行人这般出了京师,直出了顺天府地界,到了河间府,才又有十几骑护卫过来汇合。为首的正是杜老八的亲表弟王棍子。

    他此前曾代表杜老八这边参与了拯救王岳计划,因此来过山东,对山东东三府地形还算了解。又曾与沈瑞一路接触,相对熟悉,所以被杜老八打发来护卫沈瑞。

    在京城人多眼杂不好放太多人随扈,杜老八得到沈瑞要去山东的消息,就早早把弟兄们撒了出去。

    还不止王棍子这一处,前面还有其他兄弟,或命或暗相护,沿途一些绿林人物也是打好招呼了的。

    道上的本就不敢劫官员,杜老八这也是再上一层保险,且当地地头蛇总是消息灵通的,山东境内流寇太多,有什么风吹草动也指望着地头蛇们来报信。

    沈瑞也总算享受到了八仙车行设的各地站点驿店的好处了,在驿站之外,这些站点补充干粮饮水,乃至修车换马,都十分便宜。

    北直隶境内到底是京师所在,要太平许多,也少见流民,一路无话。

    将出北直隶时,天气终于转暖,来往行人也带来了消息,运河开化,安德水驿往南的船只已是通了。

    山东济南府德州乃是通往北京水陆要冲,因有九省进京的水路旱路皆要经过德州,素有“九达天衢”“神京门户”之称,下设安德县,有安德水驿、安德马驿,可通水陆。

    沈瑞和戴大宾就将在此处分道,沈瑞要走陆路往东,而戴大宾改水路往南。

    一行人便在北直隶与山东交界处良店驿歇脚,将东西先一步分装好,人手也要进行重新分派。

    戴大宾出京时从顺风标行里带出来的都是寻常趟子手,如今沈瑞给他换了些武艺更好之人。

    其中一个还是田顺的副手,原是同田顺一起在赣南闽东绿林吃饭的,此次请缨护送戴大宾回闽,准备在闽地多拉些人手来,往山东投沈瑞。

    一番分派好了,众人早早歇下。

    王棍子却往沈瑞这边来,又派了人在门外守着,才压低声音向沈瑞道:“二爷,丁大冲传消息来,咱们只怕是叫人盯上了。我方才瞧着,也是有些不对。刚才前院吃饭的人里,有人招子只往咱们这边飘。”

    沈瑞不由皱了眉,什么情况?

    他们一路住驿站时,都是亮明了身份的,绿林道上又都打好了招呼,他们此行人多车马行李却少,也不是富得流油的样子……

    那就不是来劫财的。

    是来寻仇的。

    “可做得准?”沈瑞沉着脸问道。

    王棍子毫不犹豫道:“十之**。但就算不是,咱们也要多加小心。”

    不期然,沈瑞就想到了刘瑾追杀王岳。

    他自诩和刘瑾没这么深的仇怨,且刘瑾内廷耳目众多,也不会不知道小皇帝此番派他去山东为的什么。

    要在此时杀他,不仅要承受王华、杨廷和两位阁老的报复,更要直面小皇帝的怒火。刘瑾应该还不会干这样的蠢事。

    而后,他就想到了,刘瑾如今因着招婿戴大宾的流言而大怒收拾翰林院。

    这是,刘瑾要对戴大宾下手?

    前世的历史上里,刘瑾可不止杀了王岳,还曾追杀过王守仁!据说王守仁跳河诈死才逃脱。

    对于不喜欢的人,就直接杀掉。通常,政治不是这么玩的。但刘瑾本身也不是什么玩政治的人。

    他的手段就是这么猖狂和直白,比如,用重枷。

    “你和顺子先去想法子摸摸底,看有多少人盯着咱们。”沈瑞直视王棍子的眼睛道,“再在兄弟里找懂水性的,都换到戴公子身边去。”

    这些人之前不曾动手,这种时候缀上来,只怕是想等他们分开了,再单独朝戴大宾下手。戴大宾既乘船,最简单的方法也就是在河里将船凿沉。

    王棍子对于盯梢反盯梢已是练得炉火纯青,救王岳时就成功反制了盯梢的人,因此拍着胸脯保证能把那些盯梢的都揪出来。

    他还颇为可惜道:“若是在荒郊野地还好,后面那些尾巴都能悄没声的处置了。这一道儿挨着运河,都是繁华村镇,不好动手。”

    沈瑞忽问道:“咱们不好动手,他们也不好动手。他们,不至于烧驿站吧?”

    王棍子口中虽道:“烧驿站?!那可是重罪,而且朝廷追查下来岂不更是麻烦。”

    但到底不敢掉以轻心,下了楼去叫上田顺、张成林,去看了风向,又四下检查了一圈,看了马厩草料、厨下油罐,以防有人堆薪泼油放火。

    末了又将护卫分成几队轮值。

    沈瑞也是睡得极轻,稍有动静就会醒来。

    然而这一夜并无事。

    翌日便是进入山东境内,不到一日功夫就可抵达安德驿。

    沈瑞命昨日值夜的护卫到车上去睡上一会儿,其余众人全部戒严,注意周围动静。

    戴大宾和林福余原都是会骑马的,平素偶尔也会出来骑马活动活动筋骨,今日沈瑞让他们俩都进车里,没到安德不要出来。

    沈瑞并没有同戴大宾解释什么,这种事也是他个人推测罢了。便只告诉他们山东境内有匪,还是小心为上。

    戴大宾也未有异议,老老实实和表兄进了车里。

    一个上午没有任何异常,晌午众人停下来吃干粮歇脚时,一个跑过几次这条道的镖师还道:“南边到底是闹灾荒了,这条道上的行商也少了。前年我打这儿过时候,道上都是人都是拉货的车,道边还有不少附近村子担水来卖的婆娘。”

    一众标行的汉子都是底层粗人,说话便是荤腔:“怎的是婆娘来卖水?是卖水还是卖人呐?”“这你便不懂了,婆娘的水格外甜些……”

    那镖师啐了众人一口,“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那是这边临近码头,码头上给人装卸扛活儿要比土里刨食赚得多,男人便都往码头上去了,村里剩下的婆娘见来往行人多,也就起了这卖水买吃食的主意。”

    众人又去打趣那边闷头吃饼的董大牛,“倒是大牛的同行呢。”“大牛,回头去码头上让他们瞧瞧,大力士是怎的扛活儿的。”

    董大牛原就力大,在沈瑞身边这二年跟着长寿、邹峰又学了一身横练功夫,沈瑞此次出来就带上了他。

    倒没想着真作护卫用,他虽功夫霸道,人却仍是那心智未开的模样,实不能指着他临场变通。

    沈瑞是想着他这大力,没准儿在登州用得上,比若举个石狮子什么的震慑一些油滑鼠辈。

    因桂枝妈妈在杨恬身边越发得脸,沈瑞也是看重董大牛,专门请锦衣校尉来教其习武,沈家下仆里都是高看董大牛一眼,对他颇为关照。平素里也无人拿他取笑,反倒多有维护。

    镖局这边人没甚顾及的打趣,沈家护卫里就有人出来替董大牛解围了。

    董大牛浑然未觉,只吃自己的饼,有人递水给他,他才裂开嘴傻乐一下。

    此时沈瑞身边的长随齐胜撩开车帘子,喊了王棍子过来。

    王棍子知道沈瑞重视董大牛,以为沈瑞是因见董大牛被打趣而不满,遂恶狠狠的瞪了那些乱说话的镖师们一眼,这才两步上了车。

    不料沈瑞却是道:“外面的弟兄可有传信给你,周遭有什么异动吗?”

    王棍子一愣,摇头道:“没有。怎的,二爷瞧着不对?”

    沈瑞道:“不是,方才听外面几位对话,这附近村落虽多,却几乎没有男丁。便是出了什么事,妇孺也不敢出来看的。如今正在良店驿和安德驿之间,前后不着,道上又没有多少人,却是个下手的好地方。”

    刚刚吃饱了午饭,又被暖洋洋的太阳晒着,只怕要犯困。这,也是下手的最好时机。

    没等沈瑞说完下话,王棍子已是坐不住了,立时道:“公子稍安,我去看看。”说罢便飞快的跳下马车,和田顺招呼了一声,径自点上两个人,骑上马往远处跑去。

    沈瑞也下得车来,眯起眼睛看了看四周。

    此时日已中天,阳光灼目,站久了只觉得眼前白晃晃的,似是要看不清人了一样。

    一马平川,连个凸起的小山包都没有,一眼望过去村落好像在天边一样。

    沈瑞不由哑然失笑,自己会不会是神经过敏了,这样的地形,还想先设伏击,是不是太儿戏了。

    那边镖师们都吃饱喝足了,见沈瑞出来,纷纷过来见礼招呼,然后又过去整理马匹,准备上路。

    沈瑞走过去,见董大牛还在和一张饼较劲,使大力气嚼着,便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刚想说“喝口水再吃”,就听得那边尖利的哨鸣,是王棍子示警的暗号。

    周围镖师立时警觉起来,纷纷上马,很快就有经验的摆好了阵型,将几辆车赶在一处,圈成保护圈。

    沈瑞喊了一声“大牛上马”,自己也飞快的骑上马,又到戴大宾兄弟及师爷车旁,叫他们躲在车里不要出来。

    戴大宾兄弟一时惊恐不已,直问沈瑞:“可是有流寇?”

    沈瑞无暇多解释,只道:“未必,不要惊慌,咱们好手多。”

    戴大宾很想撩开车帘子看一看,林福余却是死死拉着他不让他动,口中宽慰道:“莫给恒云添乱了。流寇都是乌合之众,不怕,不怕的……”

    话虽这样说,可他声音都是抖的,语不成调,可见还是怕极了。

    戴大宾更是担心,流寇虽武艺不成,但,万一人数众多……

    可此时他手无缚鸡之力,干着急也是没办法,不由心下发誓,若是此次平安回家,这三年里,便同恒云兄一般,练起武艺来才是。

    沈瑞自此勒马朝呼哨传来方向望去,先是见着王棍子等三骑飞快奔来,很快,后面乌压压跟来一批人。

    没有雨雪,春日路上尘土干燥,马蹄踏过,扬起极大烟尘,也就分不清到底来了多少人。但听着蹄音,并不少。

    沈瑞心下就是一沉。

    这不光是要杀戴大宾了,恐怕是想将自己也留下。

    他心里猛的涌上来一股子狠意,老子来大明一遭,不是为着给你们垫背的,老子还想在山东做一番事业,岂容尔等伤我!

    他将一直藏在车上的长刀握在手里,这把刀是陆十六郎送他的,本是观赏意义更重一些,刀把护手之上镶金嵌宝,但因是倭刀的打造技巧,其锋利无比,重量适宜,沈瑞用着又十分趁手,便找人改了改,将刀把裹了皮子,改得朴实无华又更易于持握,每每练刀时便用它。

    此次出来带在身边,也是备用防身。没想到真能用上,还是在这里用上。

    他之前设想过直面杀戮时自己会什么样,杀野兽和杀人怎么会一样,动刑杀人和直接砍人又怎么会一样。他一直不知道自己会用什么心态面对。

    他以为那会是在登州,面对海盗,却不想会是在这里,面对不知道是谁的鹰犬。

    而临到头时,他居然什么心态都没有。

    只有闲暇时候才会想那些无用的东西,什么情绪啊,什么心态啊。

    到了生死关头,他眼睛就只盯着鸣哨的方向,好像那里有一项任务,他马上就要完成。

    一项你死我活的任务。你死。我活。

    有一个高个儿目力好的汉子站在车上,手搭凉棚远眺,不停的给大家播报敌情,“不太多,三四十个吧,没咱们人多!”

    “叫棍子爷他们仨落下老远了,他们这马也不行啊,回头咱们剁了他们那些没用的马下酒!”

    他这样一说,下头哄笑一片,士气大振。

    然没多久,那汉子却忽然尖叫道:“不对,他们有弓箭!胡大头身上带着箭呢!”

    众人皆惊,沈瑞脸色也是一变,厉声喝道:“把车围在外头!大牛!把板车立起来,不用管行李!”

    进村是来不及的,那就就地做个掩体。

    众人纷纷领命,董大牛脑子不灵光,不懂思考,却已被训练得对命令反应极快,指哪儿打哪儿。

    他立时把后面几辆平板大车直接掀起来,也不管行李散落一地,三两下就将一排大车立好,带车厢的也被拉在两旁作为阻挡。

    标行的汉子们擅骑马,却也不曾经过马战,这年头街头混子学些拳脚就罢了,不上战场谁要学马战。

    “若他们纵马冲来,咱们就下马,拿刀砍马腿!”一个镖师喝道。众人哄然应诺。

    一众汉子很快明确了分工,哪些人躲在大车后等箭雨过去再杀出去,哪些人骑马游击。

    懂行的都知道,一个人臂力有限,能连续射出的箭支并不多。而且听说一般也就先射一轮,基本上就要冲杀上来了。

    马上射箭准头好的精兵更是稀缺,自己这边只要马跑得快,箭矢未必能射中,还能有冲乱对方阵型的机会。

    镖师们将戴大宾和师爷的车拉到稍远的地方,分出人手护住。

    那站在车上眺望的汉子仍在报信,“他们也瞧着咱们这边立车了,有几个人拿箭射棍子爷他们了,他娘的,忘八羔子,刚才没射肯定是藏着箭要对付咱们呢。”

    沈瑞则冷静分析道:“会弓箭的人不会太多。他们也不会有太多支箭。”

    这里是德州,不是边镇,哪里来的那么多精骑射的骑兵!

    上次他们杀王岳都没有动用弓箭。

    民间不许有弓箭,真的要用箭伤人,就不能留活口,而且必须挨个挖出箭头,就算尸体一把火烧了看不出伤口,箭头也是烧不掉的,留下箭头就等于曝露了自己。

    这次用了箭,就表明,是要杀光这里所有人,一个不留。

    沈瑞冷笑,既然有人恨他到这样地步,那便,不死不休!

    王棍子的马跑得最快,远远摆脱了那些人,冲过来时离着老远就喊:“他娘的忘八羔子躲在村里放冷箭。我发了讯号,一会儿后面的弟兄就围上来,大家伙儿包圆儿了这群忘八羔子。”

    听得已经放了讯号,援兵即刻就到,众人更是精神大振。

    当下田顺、张成林便各自领着他们的游击小分队分头出击,接应王棍子三人。

    对方又开始射箭,果然不出沈瑞所料,望的汉子大喊只有不到十人有弓,其余是拿刀拿长枪的,也没背着箭囊。

    那田顺、张成林也是颇有经验,发现了这点后,就叫人故意欺近引人放箭然后立刻远远遁走,消耗对方本就不多的箭支。

    箭矢渐尽时,后面这队被分派躲在大车后的便纷纷上马,由刘壮领着冲过去接战。

    然双方混战在一处,可笑的一幕发生了,两队人马中不少人只是会骑马,根本不懂如何马战,索性干脆跳下来挥刀。

    于是马完全变成了运输工具,把人载过去就算完成使命。

    沈瑞纵马冲进战团,看到这样情况,便也不理会站在地上的人,直取那些仍在马上的。

    尤其是那些背着箭囊的。

    混战状况下弓箭早已没了用处,那些人也都弃弓握刀,但箭囊不便解下,就成了明晃晃的标志。

    宝刀锋利无比,很快就饱饮鲜血,沈瑞一路砍翻了几个骑者,齐胜、王棍子紧紧跟在他身后,将他护得严密。

    不过百人之战,场上就已混乱无比,鲜血飞溅,喊杀声痛呼声交织在一起,让人脑子昏胀,根本没了什么理智,只剩下机械的杀戮。

    纷乱中,沈瑞忽听得那边一人尖声高喊,“别缠斗,快去先把车里的小白脸子都弄死!”沈瑞想也不想举刀直冲过去。

    那人忽见有人骑马杀到了近前,一惊之下双手举枪相迎,电光火石之间,那人下意识惊呼:“沈瑞?!”

    沈瑞没有片刻迟疑,已翻手使出几招来,那人右臂中刀,长枪脱手,却死命扯脖子大喊:“沈瑞没在车上!你们他娘的快过来!”

    沈瑞心下一惊,竟不是冲着戴大宾去的,而是冲这自己来的吗?他也不及多想,一刀结果了这个人,转身迎战因那人呼喊而引来的敌人。

    齐胜和王棍子也杀得格外卖力,然这群骑者的功夫显见要比那些下马的人高明许多,两人不免也挂了彩。

    好像过了很久,他们都不知砍了几个人了,又好像只是一瞬,刚刚开始缠斗没有多久,那边忽然就马蹄声大作,又有人高喊“杀流寇”“保护二爷”,却是杜老八之前安排暗中保护沈瑞的丁大冲等人已赶到。

    双方夹击,这伙人立时乱了阵脚。

    不知道是不是领头的那一个被沈瑞砍死了,这伙人再没能凝聚起来,倒也有人想率众逃走,却都没能突破包围。

    这边齐胜、王棍子已经护着沈瑞退出战圈,在马车这边观战。

    马车旁也有几具尸体,是被护卫戴大宾的镖师撂倒的。大约是因那边喊了沈瑞不在车里,这边就再没人过来了。

    见沈瑞等回来,戴大宾和林福余也壮着胆子下车来,沈瑞宽慰他们两句,又让他们回车上不要下来。

    王棍子那边咕咚咚喝空了一个水袋,抹了一把脸,大喊一声痛快,然后扭头问凝视战场的沈瑞道:“二爷可要留活口?”

    沈瑞一样满脸血污,让人看不出表情来,只听得他声音冰冷:“无所谓,有降的就先留下,没有也不用刻意抓活的。以不伤咱们人为要。”

    王棍子应了声好,向齐胜道:“护好二爷,我去替换顺子和老张。”说罢再次驱马冲了过去。

    少一时,长随张成林、刘壮跑了过来,翻身下马,问沈瑞道:“二爷可好?”

    沈瑞点了点头,道:“无事。”又看向刘壮被血染得通红的袖子,道:“伤得怎样?”

    刘壮道:“二爷放心,无大碍。”

    张成林仍仔仔细细将沈瑞端详了一遍,确认他没受伤,才松了口气,道:“不成想会出这样的事儿。我们还是短了经验,若是长寿哥在,必不会让二爷受惊。”

    刘壮则咬牙道:“哪里来的杀才,回头都将他们剁碎了喂狗!”

    沈瑞拍了拍他们肩头,道:“你们做得已是很好了。这事儿也是难料。”

    说话间,那边王棍子和田顺、丁大冲已以压倒性优势迅速结束了战斗。

    清点一番,对方四十三人中只余五个活口,而沈瑞这边护卫、镖师中死了七人,重伤四人,轻伤十余人。

    这里正是官道,原不是什么僻静之处,总有来往行商要经过,但大约是看到这边打斗,行商在外只求安全,也没有人敢凑过来,还有人跑回安德县去报官。

    这边田顺也派人往村里去买水,往安德去请大夫、买伤药。

    沈瑞简单用水擦了手脸头发,回车里换掉脏污的衣裳,出来时,王棍子面色有些古怪来见他。

    “二爷,那五个里有个称是内行厂的,是刘瑾派他们来杀戴爷的,说是戴爷不识抬举惹恼了刘瑾。”王棍子声音低了些,“兄弟们看了,那人,还有几个背着箭囊的死人,都是没卵子的。那人说旁的人都是他雇来的流寇,想杀了人就推在流寇身上。”

    田顺在一旁接腔道:“先头高爷(高文虎)不是过来山东剿匪么,杜八爷让这边八仙的驿店都帮衬着,我这一路过来也上驿店里问过了,高爷他们是在濮州曹州那边剿匪,这边没匪。”

    王棍子点头道:“正是,我也想说这句,且这道上的兄弟也说,这一带没什么流寇,若有这些人,他们不可能没听到动静。”

    沈瑞点点头,道:“去继续问话,就说我知道他们是奔着我来的。不说实话也没关系,我原也没打算留着他们找谁上公堂对质,直接都料理了就是。”

    王棍子嘿嘿一笑,道了声好。

    片刻之后,王棍子脸上难看至极回来了,低声道:“倒是个能抗得住刑的,敲断了十根脚指头才说是东厂的。但,丘聚不是已经下狱了么?我又敲了他腿骨,他也没改口,只说是丘聚派来杀二爷你的。”

    沈瑞他们出发五天之后,京里就快马送来消息,说那个状告丘聚的妇人所说的证词和王岳送回来的证据合上了,而丘聚丧心病狂,让人到狱中将那个妇人杀害。皇上震怒,丘聚和他一应心腹都被下了北镇抚司大狱,丘聚几处私宅、铺面、庄田都被查抄干净,据说金银有近千万两之巨。

    王棍子啧啧称奇,说这不是金山银海了。

    田顺也道是见过大海匪藏在岛上的宝库的,大抵也就这样了。

    沈瑞却知道这些权宦的内囊之丰让人咂舌,记得前世曾看过资料,抄没刘瑾家产时金银上亿,珍宝无数。而再往前看,正统朝大太监王振被抄家时,是“金银六十余库,玉盘百,珊瑚高六七尺者二十余株,他珍玩无算”。

    由此可见天下财富到底到了何人手中。

    王棍子认为既然丘聚一伙儿被一锅端了,便不可能再派人出来了,那这人供述一定就是撒谎。

    沈瑞却摇了摇头,道:“机警如你,这一路也没察觉有人尾随盯梢。只怕人是先被派出来的,就算准了在这儿等着我呢。”

    还有戴大宾。

    既然能栽赃刘瑾要杀戴大宾,想来,丘聚也是算好了的。

    沈瑞回想了一番,丘聚散布流言挑拨刘瑾,这边密告皇上孙太爷之事,只怕早就在布这一局。

    他冷笑一声,吩咐王棍子道:“在官兵来之前,把沿途落下的箭支都收拢了,还有这些人身上,都搜一遍,弓、箭囊、箭支、还有一些能证明他们身份的腰牌之类,统统收好。分作两份,一份递回京,给刘瑾。”

    不过,也许没等他的“证物”送到刘瑾手上,丘聚就会死在北镇抚司牢里了。

    没这一桩栽赃,刘瑾也一样忍不得丘聚,欲杀之后快。

    王棍子不由愣了一下,沈瑞看了他一眼,继续吩咐道:“告诉咱们的人,他们就是流寇。”

    王棍子这才应了一声。

    沈瑞转头向田顺道:“顺子辛苦跑一趟左近的德州卫,说动卫所长官,送份剿匪的大功劳给他们。要快,看时辰,今日安德县的人天黑之前赶不过来,那他们只会明日再派人。明日晌午之前,要把卫所的兵带来。这些人,不能是咱们杀的。”

第六百五十章 层云漫涌(二)

    夜凉如水,月朗星稀。

    良店驿和安德驿之间的官道旁,几堆篝火熊熊燃烧,两口铁锅吊在火上,煮得浓稠的粥咕嘟嘟冒着泡,另有一群大汉美滋滋的在火上烤着肥鸡肥鹅,一时香飘十里。

    虽无酒,却有歌,有汉子扯着破锣一般的嗓子,嚎得比狼叫好听不了多少,却仍赢得了一众人热烈的掌声。

    如此景象,看上去就像是众好友郊游露营一般如果不是离他们十几步远的地方整整齐齐堆着几十具尸体的话。

    戴大宾虽然没像林福余那样将胃里吐个干净又躲在车中瑟瑟发抖,但看到这样的情景也是一阵阵胆寒。

    瞧瞧那边坐在人群中潇洒与众人同乐的沈瑞,再看看旁边车上两位师爷同样泰然自若的喝着热汤,戴大宾心下五味陈杂。

    初时遇盗,他又怕又忧,但看沈瑞都能抽刀出去迎敌,心里却也隐隐升起敬佩和向往。当匪寇赶到车前来行凶,被护卫杀退,听着护卫声若洪钟道“料理好了,公子别怕”时,他也曾热血沸腾,暗下决心要习武。

    然而这些念头只在他没亲眼看到血淋淋的尸首之前。

    全歼匪寇后,沈瑞叫人收拾了战场。自己人的尸身统一进行了火化,有家人的便送回骨灰并抚恤,无家人的便带着骨灰坛走,到登州寻风水宝地安葬。而匪寇的尸体,虽是做好了打算要移交给德州卫,但也不能就这样横在官道上。

    戴大宾和林福余原是听得战斗结束,下车来感谢沈瑞和众护卫镖师救他们性命的,可下了车没说上几句,就看到那边护卫抬着匪寇尸体往一处堆,血腥之气扑面而来,两人被吓得不轻,勉强客气几句不使失礼,便逃也似的回到了车上。

    文弱书生,又是大家公子,平素深宅里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杀鸡杀鱼都没见过,哪里受得住这杀人的场景。

    “我也知当千恩万谢,没得他们我们早也是那一堆尸首了,可……就是禁不住怕。”林福余苦胆都要吐出来了,倚在车壁上,有气无力的说。

    本来就声音不大,又是用的闽语,生怕被沈瑞的人听到了怪罪他一般。

    戴大宾叹了口气,却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那边忽欢呼着喊饭好了,而后他就看到沈瑞亲自往旁边马车,去请了两位师爷过去用饭。这两位是杨廷和给的师爷,都是曾随从前的主家在外任上做过多年的,刑名钱粮都有经验,沈瑞一向待他们极为客气。

    戴大宾正想着表哥这样子怕宁可饿死也不敢下车了,仆从瞧着也都一副惧怕沈家护卫的模样,他还是亲自下车带着人去取饭食过来的好。刚被小厮扶着跳下车,就见沈瑞朝这边走来。

    而后,就有淡淡的饭香飘来,车里林福余的肚子立时应景的跟着响了起来。

    他尴尬的撩起帘子,也下车向沈瑞行礼,只是根本不敢看沈瑞的眼睛。

    即使沈瑞早已更换了衣裳,微笑的模样又是那个温润公子了,全然看不出也曾为跨马持刀的煞神。但想起那堆尸体,他就禁不住脚下发软。

    沈瑞不以为意,笑着让小厮送上食盒,向两人道:“乡野地方,也没甚好菜,委屈宾仲和福余兄了。”

    两人连声道谢,沈瑞也不多言,告辞往那边去与众人一道用餐。

    戴大宾目送他远去,那边饥肠辘辘的林福余已急急返回车上打开食盒。

    出行在外,都是木质餐具,食盒里是四只木碗,两只大碗中是有豆有粟混着煮出来的杂粮粥,两只小碗是寻常腌菜。

    两人因着守孝,是不能食肉的,若住在驿站,总有素菜可吃,今日这样情形,自然不能求有什么好吃的了,能有这样一份粥菜已是不易。

    沈瑞一行一路走来都有各处驿站、八仙站点供给饮食住宿,干粮也都是备着晌午一顿的而已。

    今日境况,是只能夜宿在此了。他们也不肯宿在村中,以防有余孽一把火将他们一锅端了驿站他们不敢放火,民宅还有什么不敢的。便只派人进村买水买吃食。

    临近的不少村民都瞧见了那场厮杀,又多是老幼妇孺在家,唬得根本不敢开门,王棍子的人上来那股子浑劲儿,也不作敲门的良民了,寻了房舍最好的人家,翻墙进去,丢下银子,搬了粮袋子就走。

    那家原以为遇强人抢劫,哭得如丧考妣,忽见还有银子,一抹眼泪,又欢喜起来,听说要买菜肉,这时节鲜菜是没有的,便又把家里的鸡鸭鹅卖了,还白饶上两坛子酱菜。

    饿得久了,林福余丝毫不觉饭食简陋,端起来开吃,一口热粥下肚,胃里那火烧火燎的难受劲儿登时被压了下去。

    他惬意的长长的呼出口气,嘟囔道:“恒云是好人,知我这会儿只能吃粥,若是干饭可是咽不下去了……”

    饶是戴大宾满腹愁意,瞧他那模样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们用罢了饭,仆从过去把在火边烘得暖和的被褥抱了回来,将车厢内铺好,又递上个小瓷瓶,禀报道是沈瑞那边送来的安神丸药,让他们吃上两丸。

    戴大宾叫林福余吃了就早些安歇,自己却下了车来,往沈瑞那边去。

    镖师护卫们还在吃着肉唱着歌,沈瑞已用罢了饭,在另一堆篝火旁和两个师爷并王棍子、丁大冲、张成林等几个心腹交代着什么事。

    少一时他们散了,戴大宾才走过去,与沈瑞互相见了礼,便拿出瓷瓶道:“今日本就已给二哥添了许多麻烦,这药还请二哥收回,给那些受了伤的壮士用,也能缓解一二伤痛。”

    他今天虽一直窝在马车上,却也听说了沈瑞派人快马往安德县城里请大夫买伤药,结果人却空手而归。

    那人说安德县城城门紧闭,不许进出。彼时还没到日落关城门的时候,听守城的兵丁道是防止匪寇入城为乱。

    想来只怕是路上有行商发现这场厮杀,赶回去报信,才让县城紧闭城门严阵以待。

    如此一来,沈瑞这边的伤员便不太好处理了。轻伤的还罢了,都是刀头舔血的汉子,处理外伤还是有经验的,随身也带着伤药,捆扎好了便能吃能喝什么都不耽误了。

    四个重伤的委实不太妙,他们伤口也被简单处理过了,灌下去了培元固本的丸药,被挪到了火堆旁最温暖的地方,能做的都做了,余下也只能看命了,尽人事听天命。

    沈瑞摆了摆手,叹了口气,道:“这边还有,不用担心,他们都吃过药了。今日你们也受惊不小,还是服上一丸,也好好好歇一晚。今夜安排了人轮值,你们且安心歇息。”

    不知道是不是火光映衬的,戴大宾脸上有些涨红,呐呐道:“是我们,不中用……”

    沈瑞打断他,安慰道:“宾仲不当这样想,今日之事,生平罕遇,生死面前,又如何不忧惧。莫说学子书生,便是沙场老将,若无涉家国信念,又有几人能视死如归,泰然处之?”

    夜风袭过,火舌烈烈跳动,身后微凉,身前却是一片暖意,戴大宾瞧了沈瑞半晌,忽然轻声问道:“二哥,当时,你,怕不怕?”

    沈瑞微微一怔,瞧着他仍显稚嫩的面庞,深吸了口气,认真道:“如我方才所说,生死攸关,如何不怕?当然也是怕的,只是,恨、怒、愤,更多于怕。”

    “你,当也听过我身世。往事多提无益,只我九岁方随恩师启蒙,是十分珍视这难得读书机会的。彼时恩师就喜游历,也曾带我走过几处,我所见有繁华,有凋敝,不说立什么盼解我大明百姓疾苦那般宏愿,却也希望有朝一日能立于朝堂,为百姓们真真切切做些实事。”

    “十年寒窗苦读,又历种种磨难,方能晋身此阶,如今更是有难得机会,能为临民之官,能一展胸中抱负,我自珍而重之。然则却有歹人,要将我近在眼前的希望打碎,我如何会不恨、不怒?!眼前不止是生死而已,没有退路,怕又如何?唯有向前,杀出一条血路来。”

    戴大宾耳中回荡着这番话,不知是不是盯着火光太久,只觉眼眶微酸,他垂下眼睑,掩去泪意,苦笑道:“我枉然自负才学,胸襟不及二哥多矣。”

    他又望向沈瑞,诚恳道:“二哥心系百姓,必能造福一方。”

    沈瑞轻笑着摇摇头,道:“不敢说造福,尽我所能,做我能为之事罢了。”

    戴大宾手持长树枝捅了捅篝火,叹道:“这一路来,也与二哥说了些打算,原是有些茫然的,想着修书立传,又想着在族学中当个先生,多教养些戴家子弟出仕……”

    他扭过头来凝视沈瑞,道:“而今听二哥一席话,只觉得先前实是狭隘了。为了读书而读书,也就成了读死书的书呆子了。我想效仿二哥,推广耕种学堂,我族中也有族田百倾,可圈出专门的‘试验田’来,试种不同作物,请有经验的老农来,精选良种,闽地温暖,一年两熟,往复筛选,三年必能有小成。”

    沈瑞击掌而笑,道:“不想宾仲也会思农事,如此却是为我省事了,宾仲若得了良种,可要送与我些,若也能在北地丰收,岂非更美!”

    戴大宾笑道:“我还想着二哥送我些良种技艺呢,二哥倒先与我要了。”

    两人皆笑。

    随后戴大宾又提起当地海商。

    闽地海商也是一股不小的势力,就是朝廷禁海的时期,海商们也没少了做海外的买卖,沿海也有许多私设的船坞,熟手船工有大量缺口。

    戴家在莆田并非一流大族,与沈家在松江地位不能同日而语,但如今戴家出了戴大宾这探花郎,又在半年内升到从六品官身,隐隐靠上了杨阁老,戴家在当地也就越发有了话语权。

    戴大宾的第二个目标就是推广匠人学堂,虽然海商自然也缺懂算账的伙计,但在正统读书人这里,还是会对商事存有偏见,戴大宾也不想碰这个线。匠人学堂也主要是有针对性传授造船手艺。

    这除了在当地挖一批人外,也需要在登州和松江借些人。

    沈瑞表示借人好说,但是匠人学堂和耕种学堂又不一样,耕种学堂在自家地上就可以做了,匠人学堂是需要有生源来处有就业去处的,戴大宾仅仅一个丁忧的翰林修撰说话还是不够分量,知县知州或许会买账,知府很可能就懒怠理会他了,此事还要慢慢图之。

    两人商量着还是先从海商这边下手,海商有意愿,自有海商去疏通门路,戴大宾就做自己擅长的择选良师、组织教学,以及,充当一下吉祥物探花郎的名头在民间还是十分好用的。

    两人又谈到了让海商将从南到北的海路整理出来,不见得直接就到北地,到松江周转,再北上登州,这样没准儿会更好。

    闽地有茶,松江有布,几番倒卖,获利更丰,更容易刺激海商寻求新海路。

    此外还有外洋海商,沈瑞叮嘱戴大宾如有卖海外奇花异草、机括巧物的,一定要多多留心。那些有异于中土的东西,尽可买来,送来登州他细细研究。

    现在登州还不知什么情况,也不晓得物产如何,还没有十足把握说服海外洋商北上,沈瑞便想着,此次正好田顺手下自请护送戴大宾往闽以揽旧兄弟,不如就让其在闽地建个顺风又或八仙的分点,专收这些外洋物品。

    他记得前世明朝中叶就有一些高产的种子流入国内了,只是具体年份实在记不清了。他不无恶趣味的想,旁的不论,穿越人士最爱的玉米和番薯总要赶紧弄到手吧。

    两人谈得兴起,直到小厮们把被褥腾热了两回,才各自回马车去睡。

    次日破晓,早饭还在锅里翻滚时,就听得远处马蹄声起。

    众护卫立时紧张起来,匆匆备战,然那负责登高远眺的汉子却喊道:“别慌,是顺爷回来了!”

    却是田顺将德州卫所兵丁引来了。

    却说这德州卫分为德州正卫与德州左卫两卫,正卫建于洪武年间,下辖七个千户所,有兵三千三百余人;左卫建于永乐年间,下辖六个千户所,有兵三千七百余人,两卫都各有五百余属运军,负责漕运之事。

    两卫分城而治,同护一河。而每卫之下,又有若干屯,正卫五十六屯,左卫五十五屯,散布在德州各县。

    田顺所去的这处是德州左卫前所李官屯千户所。

    虽是千户所,却并没有一千名兵士那般多,因为整个德州左卫拢共有兵三千七,却有正千户十一员、副千户十七员,实授百户三十六员、试百户四员。

    此处的千户是世袭军职,名为潘家玉,其人倒也如其名,面如冠玉,相貌清秀,小四十岁的人了,却仍像二十五六,这驻颜有术不知道要慕煞多少贵妇。

    看他面相,怎么看也不大像武人,可偏却是十足的武人暴脾气,一手功夫也实打实的俊。祖传的鸳鸯刀法,附近绿林好汉都是敬服,送他个诨号叫双刀玉郎君。

    大约也是因着功夫好,脾气爆,遂在逢迎上司、交好同僚等环节上就难免欠缺了些,所以被打发来这个地方,虽离安德县近,可却是管着安德县以北这一片。

    安德驿运河口段另有一位牛千户管辖,姓牛的贪婪无度,是半点儿油水也落不到潘千户手里。

    潘千户手下连个副千户也没有,只有两个百户,二百来兵,主要还是负责军屯。不过潘千户自己喜武,倒是操练得手下一众兵卒比寻常屯田兵强上许多。

    田顺这蛇信子也不是白干的,一路快马过去,听丁大冲简单介绍了从地头蛇口中得来的情报,立时下了判断,舍弃了最贪财的牛千户,直奔这不得志的潘千户而来。

    不过,潘千户不喜欢官场上的弯弯绕,却不代表他是个傻子。

    任凭田顺口若悬河说得天花乱坠,潘千户眼皮都没撩一下,是半分都不信的。

    这二年山东境内确实一直有流寇,但都是在与河南交界一带,实是从那边跑过来的。山东本地的绿林匪帮谁不知运河边的几个卫所都屯有重兵,跑来这边不是寻死么。

    且他潘某人在江湖上也是响当当的人物,手里的双刀也不是摆着好看的,有人敢在他地盘上撒野?!

    但很快,就有亲信送来消息,说安德县城城门关闭了。

    潘千户往院里一站,瞅了瞅好端端挂在天上的太阳,就信了田顺无它,安德县姓牛的功夫烂得不行,带兵也稀松得紧,那狗鼻子却是最灵的,但凡他做了缩头忘八,那就一定是有危险了。

    潘千户回了屋,就客客气气叫上茶,没到饭时也吩咐着摆席。

    方才田顺口沫横飞说了半天也没能得口粗茶喝,这会儿就被当贵宾对待了,好酒好菜招待着。

    推杯换盏间,两人商议妥当。

    后半夜,当周遭村镇都陷入梦乡,潘千户带着心腹手下李百户,点了六十兵卒,悄没声赶往事发地。

    沈瑞有早起打拳的习惯,便是在旅途中也不曾懈怠,潘千户赶来时,他尚是一身短打扮,也不及回车更衣,只得迎上来与潘千户见礼。

    潘千户昨日和田顺密谈,田顺只说是他们这些护卫及镖师忠心护主,丝毫没提主人会武。此刻潘千户这练家子的眼,迅速扫了一番沈瑞打扮举止,心下就有了判断。

    本身读书人目睹厮杀没有被吓坏,还能伴着一堆尸首在野地里睡上一宿的,这胆量就够让人称道了。

    再看这沈知府竟还是个会武的,只怕不是凡人,不晓得当时动手了没。潘千户想着想着,便有些技痒,琢磨着切磋两手了,昨日他是把自称护卫的田顺和自称镖师的丁大冲都打服了的。

    沈瑞官阶本就高于千户,此时大明又已是开始讲究文贵武贱了,潘千户平素其实十分不耐烦文官,因此行礼时也不太讲究,但见沈瑞和那个探花郎年纪轻轻就在高位,却都是客客气气的,全然不似地方上那些颐指气使的得志小人那般嘴脸,便更添几分好感。

    潘千户本就不爱寒暄,沈瑞等人是没空寒暄,见过礼便直奔主题,沈瑞不提送潘千户大功云云,先问潘千户,可带了卫所医士来,可有上好金创药,还请先医治他受伤的手下。

    带兵之人当惜兵,潘千户暗暗点头,忙吩咐人叫医士过去医治伤员。

    沈瑞亲自过去,听医士说昨日处置还算得当,只一人刀伤在腹侧,恐伤了脏器,这会儿又发了高热,只怕要费心好好调治一番,此外三人都能养回来,沈瑞这才放下心来。

    那边潘千户已同李百户一起去验看“流寇”尸首了。

    田顺在沈瑞耳边轻声将与潘千户密谈诸事一一道来,沈瑞心下有了计较,回车更衣后便往那边寻潘千户去。

    德州算得上是军事城镇,卫所在此地权力空间极大,德州正左两卫还有兼理民政、参与吏治,维护本地治安、协同周边地区捕盗等职能。此处在潘千户的辖区,他出兵剿匪也是顺理成章。

    潘千户看过尸首,见沈瑞过来,便是拱了拱手,笑道:“好俊的身手。沈知府,强将手下无弱兵。”

    沈瑞还礼,肃然道:“幸而本官所雇镖师忠勇非常、拼死相护,得以撑到援军到来,也亏得潘千户你这边尽忠职守,日日巡逻,发现异常立时来救,本官等才能侥幸逃生。”

    潘千户心下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心道文官都是十八根肠子,话说得这般好听。

    他面上哈哈假笑两声,却也不绕弯子,直接就道:“当着明人不说暗话,这边都是我心腹亲信,沈大人便直说了吧,让了这么大一份功劳给我们,不知道要求点儿什么东西?”

    闻言沈瑞也绷不住严肃面皮了,扯了扯嘴角,道:“想来昨日我府中护卫首领田顺已与潘大人说过了。”他一指身上刚换上的儒衫,道,“在下是个文官呐。要军功何用。不若送与千户,还能交个朋友。”

    潘千户越发直接道:“沈大人是个文官,又是要往登州去,结交我个小小县城的小小武官有什么用。”

    沈瑞挑了挑眉,“莫非潘大人还疑我?”

    虽然田顺同他说了这位的秉性,他却也没想到这直肠子可以直到这个地步。

    “我却也没害潘大人一个‘小小县城小小武官’的必要吧?”沈瑞往那边打了个手势,张成林便将身边大车上盖着的漆布揭起一角,露出半张弓。

    沈瑞指着大车道:“这些也一并送与潘大人了。潘大人只消将这些并一份口供送往后军都督府谈都督处,想来不日就能有好消息。”

    德州卫较为特殊,虽地处山东行省,却并不归山东都司管辖,而是直属后军都督府。而刘瑾的父亲谈荣如今就挂着后军都督府都督同知的衔。

    潘千户扫了一眼那军中制式的弓,撇了撇嘴,抬了抬手,道:“沈知府,请借一步说话。”

    两人往背静处走了走,潘千户便道:“我不疑沈大人,沈大人,嗯,那田顺说你是考了天下第四的,你这样的人,想算计我,我是跑不掉的。我也就懒得想这些算计,我就是个粗人,不爱那些弯弯绕,我便直说了。”

    这天下第四听得沈瑞哭笑不得。

    只听潘千户道:“车上这东西就算送进京里,讨了刘公公的好,于我也不是什么好事儿。万一刘公公以为我忠心耿耿,再把我调到河上去怎么办?我可学不来牛杰那油锅里捞花的本事。”

    牛杰便是牛千户。虽然运河山东段钞关在临清,但是德州地处咽喉要道,总是会有些人私下做些小动作捞些好处的。

    见沈瑞面露惊讶,潘千户大手一摊,“我是图这剿匪军功。真图。这鸟不拉屎的地方要立功,这辈子是别想了。剿匪斩首四十八,嗯,不说大功,也是不错的了,赶上这阵子山东剿匪,皇上能多多封赏,若我能往上再走一步,将来儿孙也有个高点儿的位置,省得像他老子这样受那些鸟气。”

    正常卫所是指挥佥事当是四人编制,但许多卫所都没严格按照编制来的,如德州左卫,这指挥佥事就足有八人,也就不差多他潘家玉一个名额,大抵也是虚挂个名头。

    沈瑞微有愣怔,随即再也板不住脸上笑容,笑道:“我听闻潘大人功夫了得,方才瞧这行军也是极有章法,想来当是想立一番事业的,如何说此颓废之语?”

    潘千户挥了挥手,有些不耐烦道:“沈大人别与我掉书袋,我是粗人,听不懂你这些大道理。就实打实说一句,左不过这砍了区区四十来匪寇的功劳,也不能真调我到曹州继续剿匪去。在德州这地方,也就这样了。”

    沈瑞忽问道:“潘大人可会水?”

    潘千户一愣,随即嗤笑一声,道:“沈大人说笑吗?我们挨着这运河,在水边儿长大的,你说我可会水?”

    沈瑞笑眯眯道:“是我冒犯了,潘大人勿怪,是这样,我这些护卫里会水的不多,我想拜托潘千户寻几个会水的兵士,护卫探花郎戴大人往福建去,你这边的兵卒又会水又会武,想来更为妥当。”

    潘千户一时转不过弯来,也不知道怎的就从军功说到了护送探花郎上去了,果然读书人这脑子转的就是快,他这就跟不上了。

    不过他既是要从沈瑞手里接了个军功过来,自然不会不答应这种简单要求,当下就道:“我的儿郎各个会水,就是也都是粗人,大人们莫嫌弃。待我回头挑几个懂事出来,护卫戴大人。”

    沈瑞拱手谢过,也不再与他提军械之事。

    潘千户只道沈瑞了解了他的意愿,便也不多言,回去吩咐了李百户,叫兵卒将尸首统统斩首,尸身就地焚化掩埋,首级则是用特地带来的石灰炮制起来,等着交上去算军功。

    这边早饭做好,又是有鸡又鹅,更有腊肉腌鱼等等。

    这次有穿着卫所官兵服色的兵卒带着沈家护卫再去村里买东西,村里人见有官家人又有银子,便也不再怕了,卖了更多东西给他们。于是顿早饭也就丰盛异常。

    跟来的兵士各个笑逐颜开,饱餐一顿之后,已与沈家护卫、镖师道是称兄道弟攀起交情来。

    匆匆用过早饭,众人便即启程往安德县去。

    潘千户自然带兵一路护送。

    路程不甚远,两个来时辰,一众人便到了城下。

    城上守兵远远瞧见大队人马过来,还有些紧张,但到了近处,见是卫所兵卒,便放松下来。

    只是即便沈瑞亮出身份,潘千户亮出脸(熟面孔,刷脸),那些守兵依然不肯开门,只客客气气表示小的实不能做主,已着人禀报知县大人去了,还请两位大人稍待。

    安德县衙后堂

    安德知县周洪辉如热锅上蚂蚁一般,不停在堂上走来走去。

    而旁边牛千户则一口一口抿着小酒,不时夹一口肉,吃得满嘴流油,摇头晃脑的哼着不知什么调子,竟是格外惬意的样子。

    牛千户的饮食规矩是一天三顿酒,昨儿下晌周知县派人去寻他时,他是酒醉睡下了,怎样也唤不醒。

    周知县无法,只能先关闭城门以防万一。

    今儿早上这位又是睡到日上三竿,来了县衙却又腆着脸说空着肚子赶来的,张口只要酒喝。

    周知县气得七窍生烟,但要到用他时,却也只能忍气吞声上了酒菜,不想这会儿见这厮竟是美滋滋享用上了,半点儿也不提出兵的事儿,周知县更是恨极。

    要不是县尉手里也没多少人,根本打不了流寇,他何必要请这活爹过来!

    周知县真想过去掀了桌子,可终究还是不敢,只敢重重一拳捶在案几上,厉声道:“牛杰!我可和你说,这库里的东西可是半点差错不能出的!若是叫匪寇进城抢了去,别说一日三顿酒了,你我下一顿酒就是明年清明三杯清酒洒土里了!”

    牛千户果然被扫了兴致,肥厚的眼皮一抬,瞪圆一双水泡眼,满口喷着酒气,不满道:“书生就是没胆子!你都把城门关起来了,还怕个屁!莫说那毛贼不知道你库里装的尽是银子,便是知道了,他还真敢攻城不成?!青天白日的,流寇都在曹州呢,哪儿有那么多流寇来攻你个破县城!”

    “说的正是!好端端的,怎么就冒出来流寇了!?”周知县冷冷道,“监察御史到了济南府开始盘查,这边就突然出来流寇了,你说,有没有这样个巧法?你最好是出去看看,若真是毛贼,就赶紧打走。若是有什么……咱们也好赶紧报萧大人要紧。”

    萧大人指的是济南府知府萧柯。

    牛杰却是耷拉下眼皮,继续喝酒,只道:“怕什么,只管关着城门,若是毛贼,见没便宜捡自会散了。若是有心,这安德城墙也不是土堆的,叫他一阵风给吹散了。”

    “城门能关到几时?!今日开不开?明日开不开?运河已是开冻了的,耽误了通驿,耽误了漕运,你来担我来担?!”周知县几乎咆哮起来。

    牛杰这个忘八羔子,素日里好处没少拿,到了关键时刻就缩脖!

    他也不会再给这猪狗留面子了,这次不光要告到萧大人那边,车布政使、张布政使他都要投书告,总归,无事还罢,出了事儿他绝不能背着!

    两人正在堂上僵持着,忽然一个小吏飞快跑进来,禀报道是登州知府还有那千户潘家玉在城门外,一行得有百人,守城的不敢做主,请大老爷示下开不开门。

    堂上两人都是一愣。

    “登州知府?沈传胪?”周知县奇道,“他怎的在城外。”他低头算了算日子,口中嘀咕道:“也是,该到了。走得够快的。”

    山东这边圣旨收得也挺快的,因现任登州知府房升了河南按察司副使,把位置给这位沈传胪腾出来了,只是还不曾去上任,山东这边特别照会他要等沈知府来了交接后再走。

    房是正德二年任的登州知府,如今其实三年任期都未满。

    不过掉回头去看,登州府自从弘治十四年以来,八年间已是换过五任知府了,年头上任年尾调任的也有,因此房这任期不满也算不得什么。

    何况房是升了官的,没准儿还得感谢沈传胪呢。

    关于沈传胪,山东官场也如京中一样困惑,不知道这位到底还有没有圣眷。

    不过勿论还有没有圣眷,他身后都一样立着两位阁老。这两位阁老目前在山东都没有什么势力,沈传胪此来,兴许是两位阁老想要谋划山东也未可知嘛。

    牛千户是不会理会文官的,只大声嚷嚷道:“姓潘的怎的来了?”

    周知县这才反应过来,还有个潘千户。他皱起眉头来,也问那小吏:“潘千户要做什么?”

    那小吏小心翼翼道:“潘千户不曾说。不过,他带兵来的,瞧着有五六十号,像是护送沈知府的。”

    “巴结京里的倒是巴结的殷勤。”牛千户呸了一口,“还带兵!亏他想得出来。”

    周知县却急声问道:“他,带兵?在城外?”

    牛千户翻着眼睛,讥讽道:“书生胆子就这样小?掉个叶子都怕砸了脑袋!姓潘的是什么货色你还不知道?又才五六十人。有什么好怕的。”

    周知县面色变换,并不理会牛千户。

    牛千户冷哼一声,斜睨着他道:“怎的,你还敢不放一个知府进城来?”忽的,他以拳捶掌,爆发出一阵大笑,道,“妙,城外可不是正是该老潘管的,老潘又刚好带着兵,你便让他去看看是什么毛贼撒野便是。”

    周知县心里恶狠狠问候了牛千户祖宗十八代,有活儿一推二五六,末了还要让他当恶人。但也知没旁的法子,若能说动潘千户去剿匪也好。

    当下他便叫人大开城门,然后自己整了衣冠,亲自去迎沈知府。

    周知县是个举人出身,花银子托了几层关系才挪动出这个官职来,面对科举正途进士出身的官员总不自觉就矮上一截,尤其是面前的一位探花郎,一位传胪公,那都是读书人里万里挑一的顶尖人物,他就显得尤为殷勤。

    不过殷勤的笑容很快就随着攀谈僵在了脸上,沈知府告诉他,他们在在他的辖区内半路遇上了匪寇,还有护卫死伤,幸而被巡防的潘千户所救。

    周知县的脸一阵青一阵红,这脸色格外精彩。

    潘千户又适时表示匪盗四十八人全部斩首,问周知县是否需要枭首示众、震慑城外宵小。若是不用,他就直接提了人头去卫所指挥使大人那边记功领赏;若是需要,则要周知县出一纸公文,为他佐证。

    周知县闻言既是暗暗庆幸匪寇被全歼,不必担心他那库里的宝贝,又是发愁他所辖之地匪徒胆大包天敢劫朝廷命官,来年他的考绩怕是要难看了。更害怕沈知府就此恨上了他,再写信回去告上一状……

    他这心里七上八下的,偏潘千户还追问他匪盗头颅的处置,他不免焦头烂额,真不知如何是好了。

    他口中是连连向沈瑞、戴大宾致歉,张口闭口要设宴为两人洗尘压惊,又紧着吩咐人请城内名医为伤者看病,想着自掏腰包出点儿抚恤银子(重要的是给沈大人送礼让其消气。)

    沈瑞应了请大夫为伤者看病,甚至提出来,希望能聘请一位大夫跟着他们一路同行。但却拒绝了周知县的宴请,表示刚刚受惊,无心宴饮,戴大人又是有孝在身,不便饮宴,他们只想好生歇息,便赶紧往济南府去。

    他做出一副“虽极力表现镇定、但仍心有余悸唯恐再遇流寇”的样子,周知县也是无法,只好将人送到驿站安顿下来,又亲自去安排戴大宾南下的船只和沈瑞往济南府去的车马。

    牛千户本人没有到场,却派了亲卫跟在周知县的队伍里,去探看潘千户此来为何。

    待听说潘千户剿匪四十八救了一位知府和一位翰林,亲卫们大吃一惊,彼此打个眼神,其中一人便慌忙悄悄退出人群,跑回去报信。

    听到消息牛千户一蹦多高,酒也醒了,厉声喝道:“你说什么?怎么回事儿?!”

    反复听了亲卫复述了几遍事情前后,牛千户也如方才周知县一般在屋内转起圈子来,直到又有另一亲卫跑来告诉他,沈知府没有同周知县吃酒去,而是去了驿站安置,潘千户要往德州城左卫卫所去向指挥使大人报功。

    牛千户这才顿住脚,脸上一片狰狞:“青天白日的,哪里来的流寇?还一来就小五十人!姓潘的莫不是杀了什么百姓凑数?”

    两个亲卫听了变了颜色,其中一人凑近他小声道:“大人,咱们这儿,也是没流民的,这若说杀百姓,周边村子一问就知道杀的不是百姓……”

    牛千户咬着后槽牙,腮边横肉颤了几颤,“那边是过路的行商。吞了货物杀了人。哼,姓潘的又几时巡防过?!怎的就能恰好救了个知府这样的人物?”

    他盯住一个亲卫,道:“老子不信,他姓潘的笨嘴拙舌,能把这谎撒圆了!你快马往德州去,务必抢在他头里,报给梁大人,就说姓潘的十分可疑,只怕是故意设计劫那知府,再出面相救,以谋军功。”

    说罢又掉转头,揪住另一个亲卫,道:“你,去驿站!那知府手下不也死了人?你就透消息给那些下人,就说姓潘的阴险,设下毒计,让他们折损……”

    交代完,牛千户却并没有放手,相反那手越攥越紧,收缩的衣襟勒得亲卫都有些呼吸不畅,正待求大人放时,牛千户忽然森然一笑,压低声音道:“你去说,姓潘的此举,也是为了顺理成章带兵进城,劫走县里库银。那库里,有一笔额外的银子,便是劫了,周大人也不敢声张,只能吃哑巴亏……”

    那亲卫面露惊恐,结结巴巴道:“这……这……大人……这可说不得的!”

    是他们负责押运了那几笔银子到此地的,深知关系重大,牵连着多位大人物,此时已唬得面无人色。

    牛千户骤然松手,那亲卫站立不稳,噔噔噔退后几步,一个屁墩儿坐在地上,摔得龇牙咧嘴,却也顾不得疼,连滚带爬过去抱住牛千户的腿,苦劝道:“大人……使不得呐……这事儿没几个人知道,万一坏了大人们的事儿,若那边查下来是谁走露了风声……咱们……咱们可是要……”

    怕是要死无葬身之地了。

    “走露什么风声?”牛千户阴寒的目光在两个亲信脸上游动,“你们想法子,给老子把姓潘的兵留在城里。咱们去搬了库银,正好栽在他们头上。”

    两个亲卫瞪圆了眼睛,已如痴捏呆傻一般,动也动不得了。

    “放心,我说了,这银子,姓周的不敢声张的,”牛千户嘿嘿冷笑着,“何况还有那个什么知府的在这里,让他听到一星半点儿的,姓周的只会更怕,更只能吃闷亏自个儿麻溜补上。姓周的在这里刮地皮这些年,这点子银子还是补得起的……”

第六百五十一章 层云漫涌(三)

    安德水驿既已开,戴大宾便不想多耽搁,打算早早启程回乡。

    沈瑞赴任也有时限,又要先到济南办些手续,再见一见沈理的。

    只是四个重伤的护卫实在不宜再挪动颠簸,上路不得。

    安德县虽是小城,好在挨着运河关隘,又有水路驿站,且离德州不远,也算得繁华,好大夫好药物倒是有的。

    沈瑞便留下两个伶俐的护卫,在县里赁个小院,雇几个下人,将四个伤员安置在此,让他们养好了伤再往登州来。

    潘千户此次得了大功,又在平素和姓牛的穿一条裤子的周知县面前出了口恶气,实是高兴。

    加之他瞧着那些“流寇”留下的未受伤、受轻伤的马匹不下二三十,着实眼热,顺口叨念了两句,不想沈瑞竟大方相赠。除了替换了自家护卫损伤的马匹,沈瑞只多带走了五匹顶尖儿的,余下伤的好的马匹统统给潘千户留下了。

    潘千户不由大喜过望,别看河北河南都是养马的地方,如今又有大量辽东马涌入中原,但这仍不是易得之物,主要是,潘千户这地位,这马匹等闲也落不到他手里。

    他就是有买马的银子,也是舍不得买的有那银子还不若实实在在好好养兵呢。更勿论,他也是没有买那许多马匹的银子的。

    得赠马匹的潘千户看着沈瑞真是越看越顺眼,若是沈瑞年长他年少,他一准儿能厚着脸皮攀交情叫一声大哥,可沈瑞比他小了十几岁呢,他再是皮糙肉厚也不好意思去叫人家兄弟占人家便宜的。当下也就只有更用心完成沈瑞交代的事儿迅速寻会水又懂规矩知进退的兵卒,护送戴大宾回乡。

    因着沈瑞这次也折损了人手,重伤的不提,轻伤的虽行走无碍却也一时难再动武,自然起不到护卫的作用了。潘千户手下也有两百号人,平素除了屯田也没什么任务,拨十个给戴大宾再拨二三十给沈瑞,完全不算个事儿。

    经这一战,两位师爷虽见多识广,没有像林福余那般吓成那样,但也不敢有丝毫大意让东家涉险了。

    因此虽然沈瑞觉得和戴大宾分开了,丘聚使不成杀他嫁祸刘瑾这一箭双雕之计,便是埋下更多人也不会轻易动手了,但两位师爷仍是力劝沈瑞趁着潘千户好说话,多多留一些人手在身边护卫。

    “东家年轻,不知道流民的厉害,这饿着肚子的流民若是多起来,比流寇还要凶悍些。”陈师爷是帮过前前任东家安抚过流民的,深有感触。

    沈瑞见过的流民确实不甚多,但他前世也不是没看过影视文学作品,知道荒年流民的可怜可怖,便也不坚持,同潘千户商量着借些人手。

    潘千户一口答应下来,巴不得沈瑞多提点儿这样“简单”的要求,好让他还掉些人情。

    他挑了功夫略好些,人也机灵些的兵卒交给沈瑞。这厢叫李百户快马回千户所开个派差的凭证,由沈瑞这边姜师爷拿了拜帖往周知县那边开路引。

    戴大宾只休整了半日,翌日一早便挥别沈瑞乘船南下了。

    潘千户急着往德州左卫报功去,也与沈瑞别过,快马加鞭往德州去了。

    沈瑞则在安德县停了一日,安顿好了伤员,方启程上路。此番是要沿官道过桃源驿、刘普驿、晏城驿,再到济南府。

    前一日戴大宾南下时,周知县还特地来相送,又备了程仪,好生客气的模样。可等沈瑞走时,周知县却并未亲致。

    县丞和主簿倒是都到了,却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口中连声致歉,说是周大人昨夜突发疾病,上吐下泻,今日起不得身,实在无法过来,还请沈大人见谅云云。

    沈瑞原也没有想同这位知县结交的意思,自然也不会介意,虽收下程仪,却也叫长随备了一份薄礼,算是慰问病号的。

    县丞和主簿显然都没想到还能见到“回头钱”,两人是对了半天眼神,才呐呐收下谢过沈瑞。

    这边看着沈瑞大队人马出了城奔着济南府去了,县丞脸上皱成一团,低声道:“真个叫他走了?”

    主簿脸也和苦瓜差不多少,有气无力道:“要不能怎样?大人是自个儿不敢来,推了咱们两个替死鬼。难不成你还真敢问他一问?”

    县丞缩了缩脖子,道:“他要是不知道,问了让他知道了,岂不更糟,到时候上头能活剥了咱们。又如何敢问。”

    一个知县算得什么,他也不是伺候了一任知县了,上头的那些大人才是真个要命的。他下意识摸着自己的脖子,还是颇为珍惜自己这颗项上人头的。

    主簿一摊手,道:“可不就是。咱们俩还是对对词儿,回去怎么回大人吧。”

    县里的二把手三把手头碰头在一处商量对词儿。上有政策下有对策,知县推他们出来送死,他们也不会白白就做了冤大头。

    天塌下来有高个儿的顶着,这种时候,知县就是缩脖子也比他们个儿高,他们,只需要蹲下身也就够了。

    那个被人视作高个儿要顶天的周知县,这会儿根本立都立不起来了,躺在榻上,额头上搭块热巾子,哼哼着,真是一副病入膏肓随时能咽气的样子。

    他妻子带着两房小妾在他脚边儿嘤嘤的哭,好不应景。

    牛千户进来就瞧见这么一副模样,肚子里都要笑炸了,脸上还要做出慌张的样子来,急急道:“周大人如何了?”

    周妻慌忙带着妾室们避了出去,隔着门帘子还要哭一句:“我家老爷病得厉害,同僚一场,还请牛大人多多帮衬。”

    牛千户哼哼唧唧也不应诺,再见周知县伸出一只手来虚空抓了两下,牛千户心知肚明,依旧不肯上前,仍站着离八百丈远抻脖子嘘寒问暖。

    周知县心里暗恨,口中却只能道:“牛大人,可查出来了?我这一条命,都在牛大人身上了。”

    牛千户只道因着先前关了城门,已是聚集了不少欲北上的商家,之后城门大开又说匪盗被全歼,商户们就忙不迭出城去了,这人来人往的,有无匪寇混迹期间实难查出。

    周知县听他一推二五六,已是怒从心头起,只脸上还装出病弱的样子来,几乎带着呜咽道:“这可如何是好!也不光牵扯济南府几位大人的事儿,便是吕指挥使也抛不开干系!”

    却是**裸敲打牛千户了。

    牛千户叹了口气,道:“自是不能耽误大人们的事儿。这件事儿虽和我没甚干系,但是到底是同僚一场,见周大人你病成这样,我也不能半分不帮衬,我这边还有兄弟们今年的饷银尚未发下去,周大人若需应应急,只管拿去。”

    周知县再也躺不住了,蹭的一下坐起身来,那热巾子从额上掉到被上,被他抓起来狠狠掷在地上,道:“牛杰!这不是小事,这种时候你若是站干岸,回头咱们有一个算一个,都是万劫不复!什么应应急!这是千八百两银子的吗?!你赶紧去把那匪寇给本官抓回来!”

    牛千户往墙边官帽椅上一坐,二郎腿一翘,袍子一撂,冷冷道:“凭什么叫我万劫不复?吕指挥使只让我们卫所将东西运来,进了周大人你的库,就是你的人守着,同我的人可是半分干系都没有。昨日也是大人你下令开城门迎了那什么知府进来的,混进贼子,与我又有什么干系。”

    周知县咬着牙,怒道:“你别想这么一推二五六推个一干二净,德州是军镇,你们原就要维护本地治安、协同捕盗的!如今出了江洋大盗,你难辞其咎!先前城外有匪寇你就推三阻四,不肯剿匪,如今让匪寇进城做下这等大案,你……”

    “周大人。”牛千户生硬的打断了周知县的话,道,“我们卫所不过是帮着布政使司各位大人个忙罢了。与我们什么相干,我们又不是山东都司的人。”

    周知县一噎,刚待说话,忽又听牛千户加重语气道:“周大人,我听说你今儿没去送那个什么知府,还叫县丞主簿去探了话?大人,你这可是步臭棋,要是让那什么知府知道了……嗯?所以,大人,听人劝吃饱饭,还是赶紧想法子堵漏子吧。”

    周知县又气又恼,一掌拍在床沿上,震得掌心发疼,发狠道:“拿什么堵漏子!你还不知道?那是三五百两能堵上的事儿吗?!把我这身老骨头扔锅里榨干了能有多少油!那是五万两,五万两啊!库是我的人管的,他们把我的人打晕了劫了银子走!五万两是一人两人能背走的?五万两,要几辆车?!这么大阵仗在城里过,你这管街面的人没瞧见?!”

    牛千户忽然双手一拍,哈了一声,“周大人说的是,如今这安德城里,还有哪个能这么大阵仗搬走这么些银子?”

    周知县一时惊疑不定,盯着牛千户也不再言语了。

    牛千户厚眼皮一抬,目光也有几分森寒,“周大人不也是疑心,青天白日的,哪里来的流寇,又刚刚好劫了个知府?”

    周知县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来。他自然是疑心的,不然怎的会让县丞和主簿去探沈知府的话,只是……

    “姓潘的先前待那知府那般殷勤,‘救’下那知府又一路送进城,又拨了人去护送,可那知府也是要过德州的,怎的他潘家玉这又不亲自护送了,非要先一步去德州呢?”牛千户慢条斯理道,“姓潘的到底有多少个兵借给了那知府和翰林,周大人你可一一核实了吗?

    周知县越听越是心惊,脸上也显出惨白颜色来,倒真像个病人了。

    沈知府但有所求他哪敢拒绝,照单子开路引,又哪里会真个上船验证到底几个人!若是潘家玉那厮真用了这障眼法,假作人都随沈知府、戴翰林去了,却悄悄潜在城中,伺机抢了那笔银子走……

    听得牛千户道:“我叫人去看了那个知府那些车辙,并无负重……”周知县才松了口气。

    牛千户瞧他这般,不由嗤笑一声,道:“那个知府也不是傻的,哪里会替姓潘的窝赃呢。姓潘的要是把这笔银子藏在外头,避避风声再拿出来,反正他这会儿不在城里,任什么事儿都找不到他头上去。”

    周知县沉默半晌,忽盯着牛千户道:“潘千户一向在城外,怎知库里有这笔银子?定是运银子时露了行迹。”

    牛千户冷哼一声道:“我这边帮周大人想着法子,周大人倒要把这罪生拉硬套扣我头上。那好,咱们就一拍两散,你只管去告,看是我运银子的人泄了密,还是你看库的人嘴没把门儿的!”

    说罢便当真起身,头也不回就往外走。

    周知县忙不迭跳下床榻,鞋也顾不得穿,急急喊住牛千户。

    他其实心里明镜儿的,无论这银子怎么丢的,如今这事儿都不能他一个人担着,必须要把姓牛的拖下水,让他也出主意。

    牛千户斜睨着周知县,道:“周大人,我一向不喜欢你们书生那些拐弯抹角的,我就指条明道儿,这银子丢了,周大人你可敢往州衙府衙报信去?”

    见周知县下意识瑟缩了下,他越发轻蔑,“这事儿漏出来,比丢银子还麻烦。不若把事儿兜住了,悄没声的把银子填上。”

    周知县立时跳脚:“方才不就说了,我哪来的银子堵这偌大的窟窿……”

    牛千户不耐烦摆摆手,“得啦,大人,水边儿上的孝敬咱俩谁也别瞒谁。这茬弄好了,你这没准儿还能再连三年的职,现下勒一勒裤腰带,来年还有多少弄不来的?赈灾的银子可也快下来了,再俩月还有漕粮北上……”

    周知县本就是因着家里富裕才有银子捐官,当官这几年也没少往口袋里搂银子,现下又在这水陆驿道的肥缺上,这笔银子还真不是拿不出,但到底不是小数目,他仍觉得十万分肉痛,关键这分明是飞来横祸……他也不免纠结。

    牛千户悄悄觑着他的神情,见火候差不多了,才道:“这事儿,说白了,也是姓潘的算准这点来害我们。要不你说哪儿来的流寇呢?若是周大人你果然觉得拿银子费劲……”

    他一颗大脑袋凑近了周知县耳边,“你就写个信给吕指挥使,说疑心姓潘的假冒匪徒打劫行商,调过头又杀良冒功,故意施恩于登州知府,进城后手下兵卒又祸害地方……”

    周知县瞪圆了眼睛,“这……这……”

    牛千户冰冷冷道:“你不是不舍得拿银子?姓潘的在本地可比你日子久多了,夹袋里银子也是鼓鼓的。你略透一透话给吕指挥使,说姓潘的知道了那桩银子,吕指挥使见他又有这许多罪状,必不会饶他,等他下了狱问罪,咱们这边带人抄家,没准儿他的人吃不住吓,就能把那银子吐出来呢。便是他们死摁着不撒手,他姓潘的可是坐地户,老几辈子攒的家底儿想也能抵那笔银子了。”

    周知县因没穿鞋,一双薄棉袜站在青石地上,只觉得一股股寒意从脚底板升起来,偏双腿灌铅了一样,挪动不回床榻上去。

    他脸色青白变换,半晌,才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这桩事……可做得准?万一……”

    牛千户轻蔑一笑,道:“我不过是划个道儿,走不走的,嘿,原是你周大人自个儿的事儿……”

    天气晴好,又不寒冷,沈瑞便骑马而行,行路倒是顺畅,并没有遇到预想中的流民。

    听那些卫所兵卒道是这边挨着运河,这边百姓生活尚可。

    “其实这二年的灾荒还行吧,也没见有灾民往咱们这边跑的。”一个兵卒道,“也是咱们这片儿都挨着水边儿,山地上旱也是没法子的事儿,平地总还强些。”

    初时这些兵卒是不太敢说话的,虽在入安德前同沈家人同行,但到底只同护卫们唠过罢了。现在是沈大人亲自来问话呐,别看人年轻,那可是知府老爷,是他们生平见过最大的官儿了,如何不战战兢兢。

    沈瑞也不以为意,笑眯眯同他们唠家常,也不问他们卫所的事儿,就打听打听屯田种些什么,大家家里种些什么,靠什么营生,日常吃些什么,集市上卖东西什么价种种。

    一如邻家大兄弟一般。

    再看那些沈家护卫也是一般与沈大人说笑,偶尔说两句浑话沈大人也不着恼,众卫所兵卒这才放下心来,也不那般拘束了。大家都觉得沈大人特别和气,全然不似他们县里那些官儿不大派头却不小的官老爷。

    潘千户素来不喜那些花花肠子多能说会道的家伙,因此挑出来得用的兵也都是他这风格,直爽不嗦的。

    遂沈瑞这边但凡问点儿什么,这些兵卒都抢着回答,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虽然这些兵卒都是德州人士,没去过太远的地方,亲朋故旧也都在此,但德州却是个交通要塞,南来北往的客商总会带来许多消息,这些兵卒便也不是那些小地方没见识的。

    只不过,这运河带来的消息自然也是运河沿岸的,登州这等远离运河的地方,他们便也不知了。

    说起这荒年流民,一个兵卒道:“俺听说是各处州府都不让流民跑出来,越跑地越没人种了,或多或少总有些赈灾粮下来,不是活不下去也就不跑了。”

    “跑的也都是曹州那边,听说那边流寇厉害,抓了百姓,不从贼的都要杀掉。可若是从贼了,官府抓了,也一样要掉脑袋,他们那边跑的多。”又有兵卒道。

    “还有就是河南跑过来的。不过河南也多往北直隶跑,俺们这边也旱,又有流寇,他们也是知道的。”

    众人七嘴八舌议论纷纷,又从这次灾情说到从前经历过的大灾。好像山东这个地方一直不甚太平,旱、涝、蝗灾、疫病,隔三差五的就会来祸害山东一场。

    “那也没饿死俺们不是!”一个兵卒憨憨笑道,“地里种下去种子,咋的也能长出东西来。”

    沈瑞也不由感慨起来,有着这股子韧劲儿,人就不会被打倒。

    说起他们都只听说过却不太熟的登州,大家都抱着美好的憧憬。

    “没听说登州旱呢。登州也有河啊。”

    “登州不能有饥民,这靠河边儿的都有鱼吃呢,海边儿的不是鱼更多?”

    连姜师爷也道:“登州府算得靠海吃海了,其蛤粉、昆布、海螵蛸都在渔课缴纳之列,前朝还有数种珍奇鱼种列为土贡呢。”

    沈瑞笑道:“倒是到了当地要好生研究研究这海中宝藏了。”

    这一路说说笑笑行得倒也快,日头转西时,便到了八仙一处站点。

    此站处于德州、陵县、平原县交界处,是最早设立的站点之一,发展的也颇快,如今已是一个枢纽站了,置下一处不小的客栈,供来往的客商歇脚。

    站点掌柜的也是青狼帮的老人儿,名唤伍壮。

    他们这一行队伍行进时,丁大冲照例带人打头站,便是早早到了此处打了招呼,伍壮就清了场,腾出整个客栈来,又置办许多鸡鸭鱼肉,来招待弟兄。

    众青狼帮护卫镖师大多与伍壮相熟,远远瞧着他就是一阵大呼小叫,到了近前纷纷前问好,好不亲热,伍壮也是许久不见众人,笑得合不拢嘴。

    沈瑞也不扫兴,朗声表示,既到了“家”,今夜便解了那禁酒令,畅快痛饮一番,给大家歇歇乏。一时掌声雷动,众人大笑怪叫不止。

    却不想,此番是白高兴了,这边刚杀鸡宰羊的准备佳肴,那边忽有一骑疾驰而来。

    因有先前遇袭之事,虽是八仙的地盘,田顺依旧设了暗哨在周遭巡防。暗哨将人拦下,才发现来人是个熟面孔,也是那日潘千户带到官道上之人。

    那人见到这些护卫非但不慌,反而大喜过望,如见救星一般,滚下马来急急自报家门,表示是跟着潘千户的,要求见沈大人。

    沈大人也不是相见就能见的,尤其刚有遇刺情况,护卫虽瞧他面熟,却也不敢掉以轻心,缴了兵械,带了人往客栈里来先见田顺、王棍子。

    才到客栈门口,倒是有两个帮忙劈柴的兵卒瞧见了那人,忙丢下斧头跑过来,诧异问道:“李猛,你怎的跑来了?”

    来人乃是李百户的奶兄弟李猛,因是家仆,也就没担什么军职,一直是跟着李百户办事,是李百户的亲信。两个兵卒之所以纳闷,正是因为李猛这样的家仆通常是不遣外差的。

    李猛见着他们,如见亲人,堂堂七尺汉子,被问起却是眼泪都要下来了,也顾不得场合,便道:“俺是来求沈大人救咱们千户大人的。”

    两个兵卒一听就急了,直催他快说。周围还有一些帮着抬水打下手的卫所兵卒闻声往这边聚拢过来。

    李猛讲得颇为激动:“……在吕指挥使堂上说话还好好的,吕指挥使还赞了咱千户大人,人头也都收下记数了。咱们千户大人原说让兄弟们松松乏,住一宿起早就走的,结果下晌也不知怎的,他们突然就跑来客栈发难,说大人杀良冒功,要拿下大人。

    “我家百户去理论,也被这群人围着给捆了。咱们的人都不服,乱纷纷要去打。千户大人身边的刘二和我说让我赶紧跑,我不在籍,跑了他们也查不着我,叫我追沈大人来,他说只有沈大人能帮千户大人证明清白。我就趁乱跑出来了。”

    众人一听就炸了,都是潘千户的亲信,如何受得住这消息,登时便喊自己兄弟们回去救潘千户。还是带队的刘总旗抢出来喝住众人,高喊听沈大人意思行事。

    田顺和王棍子也一早到了,正听了这李猛的话,两人彼此对视了一眼,心下都有了计较。

    田顺是擅长问口供的人,便仔仔细细问了李猛所有细节,还用沈瑞先前教过他的法子,有意识的就个别并不突出的细节问题反复问了李猛,以确认李猛并无撒谎,确实是潘千户被抓。

    王棍子那边则先让那刘总旗约束兵卒,再和和气气叫人与那李猛打水来喝,又让备下饭食,好让其歇息。见众兵卒缓和了情绪,才有意无意的同人套话,问这李猛情况。

    众人都说这李猛是李百户的心腹,一直跟着李百户忠心耿耿。

    两人问罢,方往沈瑞这边来,禀报事情始末。

    即便潘千户之事属实,两人却都是一般看法,生怕这是有人做局,引沈瑞回去。

    沈瑞这边早请了两位师爷过来,众人一道商量。

    听了田顺两人的话,两位师爷也是看法一致,都觉得是全套的可能性很大。

    陈师爷道:“如今皇上看重山东剿匪,这些卫所都是知道的。麾下出了个剿匪的能手,那指挥使便是不升官,也能获些嘉奖。相反,若是麾下出了个杀良冒功的,指挥使也一样灰头土脸,若是惹得皇上不快,降罪也说不一定。”

    “真有杀良冒功的事儿,都是藏着掖着的,悄没声抹平了。若是小旗总旗,哪怕是个百户,地方上自行处置或还掩得住,这千户却不是地方上说处置就能处置了的,报到京中,事情可就闹大了。”姜师爷也道。

    伍壮因是坐地户,也被叫了来,他简单介绍了那位德州左卫吕指挥使的情况。确实是简单介绍,因为这位吕指挥使实在无甚特别之处,与寻常这职位的人一样,吃喝嫖赌样样俱全,因能在这样地方的都是花了银子得的肥缺,相应的刮地皮也不手软。

    “每年都是大手笔往京里送银子的。先前是哪位的门下实查不出来了,自刘瑾公公捏住了后军都督府,德州两个卫所都是往刘公公那边送礼的。”伍壮说着,又不免为自己的情报简单而有些歉意。

    沈瑞刚刚放了外任,又是放在登州,他们底下这些人也是才得了消息不久,多是打听登州的官场事情,像伍壮这种沿途的,是根本想不到还可能与他们有干系的。

    “是刘瑾的人也未必和丘聚没半点关系。”陈师爷立时道。“去是万万不能去的。”

    沈瑞皱眉道:“咱们既说是潘千户剿匪救下咱们,如今潘千户因误会被抓,咱们若不回去相救,直接就背上个忘恩负义的名声。”

    顺不用人提便主动请缨道:“二爷行程也不宜耽搁,就让小的拿二爷的名帖过去与那指挥使分说明白吧。”

    王棍子也道:“先前就是顺子兄弟请来的潘千户,也最知道内里门道,顺子兄弟走这一趟也便宜。”

    沈瑞摇了摇头,道:“那边毕竟是指挥使,这事儿闹得也大,咱们这样拿个拜帖就过去说事儿,未免简慢了,万一那是个挑剔人,只怕适得其反。”

    “此计也是两头堵,若是咱们这边置若罔闻,他们怕就要变本加厉的造谣污蔑咱们忘恩负义了。”陈师爷叹道:“但东家是万不能去的。不若老夫同田顺一并去吧。老夫去了若是不成,大人再去,也是一样。”

    陈师爷如今是沈瑞的首席幕僚,又是出身杨阁老府,身份上倒也不算失礼。

    且他出面也算是官场寻常规矩,他就相当于去试探,便是事儿办不成,也不损双方面子。上头的大人也更容易判断进退。

    沈瑞摆手道:“车马劳顿,倒叫先生辛苦。还是我骑马去,往返也快。我原不想惊动地方,如今既是这样情况,先生们也不必担心,我先往寻德州衙门送个帖子,再往德州左卫去,行踪既明,任他们什么阴谋算计,也不能让我‘凭空消失’吧?”

    沈瑞倒不是傻大胆,一则是觉得丘聚仍设伏兵的可能性不大,再则也是因着实不知道这个指挥使唱的哪一出,他亲自过去,才好把控底线。免得陈师爷这样稳重人太过保守,救不下潘千户来。

    等陈师爷办不成他再赶过去,这一来一回拖得太久,夜长梦多,若有个屈打成招什么的,也容易让他们陷入被动。

    莫说他对潘千户颇有好感,便就冲着自家名声,他既用了人家,就不能在这样情况下弃如敝履。

    但陈师爷仍说不妥,执意表示他去。

    姜师爷因是钱粮师爷,不及陈师爷这刑名师爷对律法熟悉,怕强辩起来说不过那指挥使,便也不自荐,只劝沈瑞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云云。

    沈瑞再三思量,终是松口让陈师爷代劳一趟,而后,让陈师爷带上那有标识的弓与箭,再誊抄一份口供一并带去。

    “先生就说,这东西已给京里刘公公那边送了一份。”沈瑞道。

    陈师爷捻须颔首,“那指挥使既是刘瑾的人,就当知此事干系重大,断然不敢胡乱给潘千户安罪名了。”

    众人商定对策,田顺这边一出去同李猛道陈先生与自己拿名帖快马回去为潘千户分说明白。

    李猛与刘总旗登时带着一干兵卒跪下磕头,感激涕零谢过沈大人救命。

    杀良冒功不是寻常罪过,尤其,他们缴的人头可是小五十人,若被咬死是杀良,那只有死罪了。潘千户跑不了,难道他们这些底下人能跑得了!

    田顺冷眼看着这群人激动的情形,心道人是不能留在这里了,便悄与王棍子商量后,禀明沈瑞,要将这些兵卒都带回去,“万一潘千户那边有个短长,这些个糊涂的再迁怒,对咱们不利。”

    沈瑞只叹了口气,向田顺道:“无论如何,尽力保住潘千户。”

    这会儿他还真希望是个骗他回去的圈套,总好过那个吕指挥使发什么失心疯,再寻个莫名其妙的军法给潘千户就地处决了。

    田顺满口应下,因着救人要紧,众人匆匆吃了一口饭便连夜赶路,陈师爷在车里休息倒好说,田顺与刘总旗、李猛是带着一干兵卒骑马夜行回返的。

    他们这顿饭没吃好,沈家护卫也因着潘千户的事儿,酒肉也吃喝不下了,尤其这批兵卒走了,护卫沈瑞的任务也更重了,众人更不敢饮酒。

    伍壮怕沈瑞这边人手不足,想着将店面交给手下暂时打理,自己带着店里的几个好手护送沈瑞一程,据他说因是济南府,相对比山东旁处繁华些,八仙的站点相对较多,下一处在禹城县,他送到这里也就踏实了。

    沈瑞实却不过他的好意,见王棍子等也都坚持,便就由他了。

    翌日启程,众人也是缓缓行进,既是为了防范可能偷袭,也是尽量等田顺那边的消息。

    这一路上倒是风平浪静,直到了禹城县刘普驿,后面报信的才追上来,说陈师爷与田顺带着潘千户过来了。

    沈瑞不由惊异,怎的还把潘千户带来了?!若是案子解释清楚了,不是应该放潘千户回去辖区,怎的会跟着他们过来?而且……潘千户又不是小卒,可以擅离职守吗?!

    因报信的就只捎了信息来,更详细的也不知道了,只道,“潘千户受了伤。”

    沈瑞不由眸光一寒,好端端怎会受伤?只怕是受刑。到底是为着什么事,一定要打潘千户个杀良冒功的罪名来?

    沈瑞便叫众人在刘普驿暂时休整,等待陈师爷、田顺、潘千户一行。

    三日后,田顺等才赶到刘普驿。

    沈瑞亲自出去相迎,但见陈师爷面又倦色,到底年纪大了,旅途疲惫有些吃不消,他只拱手为礼,叹了口气,并不多解释。

    沈瑞也是准备两人单独聊聊,此时是先看潘千户要紧。却见潘千户、李百户均在马车上,潘千户尚能倚着车厢坐着,李百户却是躺在那边似陷入了昏迷。

    潘千户见着沈瑞勉强扯了扯嘴角,道:“不能给沈大人行礼了,先谢过沈大人搭救。”

    沈瑞虽有心理准备,却也没想到两人能伤得这样重,面上便带出愧意来,“是我对不住千户,让指挥使误会了千户……”

    潘千户却打断了沈瑞的话,咬牙切齿道:“不是什么误会,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入内再与沈大人细说。”

    沈瑞侧头瞥了一眼陈师爷,见他也是一脸沉重点了点头,便吩咐人抬了潘千户、李百户下车好生安置。

    陈师爷与田顺盥洗更衣后便匆匆来见沈瑞,将那日事情一一道来。

    却是那日两人赶到了德州左卫,那吕指挥使先是让下人推说不在,并不肯见二人。

    陈师爷一时也不好判断是不是其意图设局害沈瑞,见沈瑞没来,便不见他们。

    不过他也是差事办老了的,当下这边拜帖往州衙里递,那边买通了吕指挥使心腹佥事身边人,只递了一句话给吕指挥使有一件与刘公公相关的证物,若是吕指挥使没兴趣,那便递到州衙了。

    吕指挥使想是权衡了利弊,才见了陈师爷。

    陈师爷开场也不说那些文官寒暄的套话,直接将带来的证据摆了出来。

    这件事显见是出乎吕指挥使意料的,只见他脸色数变,最终却是咬着后槽牙不松口说潘千户无罪,而是扭头又给潘千户套上个其他罪状。

    他说此次抓潘千户是因其先前有杀害行商之嫌,这才疑其伪作流寇,拦下朝廷命官再假意救人,顺势将先前所害行商充数冒领军功。

    如今虽救下知府大人是真,但却与先前害行商是两码事,并洗脱不掉先前的嫌疑。

    “而且,他言说,抓了潘千户之后,曾命安德县牛千户去搜了潘千户家宅营所,果起出贼赃的。”陈师爷面有怒色道。

    “潘千户并不在家,那姓牛的听说是个贪酷性子,还不是由着他们借着搜查之便故意栽赃陷害!”沈瑞恨声道。

    陈师爷道:“老夫也料是如此。便与他分说,光是赃物也不能定案,赃物又不能开口,需要人证物证口供俱全,既说是行商受害身亡,也要仵作验过尸身……”

    亏得派了个刑名师爷过去,沈瑞也不由庆幸,因问陈师爷道:“想来他们是被先生说得哑口无言了。”

    陈师爷面上闪过些许自得之色,那吕指挥使也不是善茬,身边也有一二能言善辩之人,但是对上陈师爷这样的老刑名,实是不够看的。陈师爷驳得他们说不出话来。

    “不过,老夫听这些人话里话外的意思,想来是吃下去一笔银子了,不肯吐出来。”陈师爷摇了摇头,道:“若是说潘千户有功无过,那就是他们的罪过了,非但要将他们抄走的东西还回来,还要有奖赏潘千户,还要为其上折请功,更还要治他们冤枉潘千户的罪他们如何肯认。”

    沈瑞一拳捶在案几上,神色冷硬,“证据确凿他们都敢这样罔顾事实、贪赃枉法、构陷良将!我这就写折子……”

    “东家!”陈师爷毫不客气的打断他道,“东家心存正义是好的,但是此时、此地却不宜如此行事。这里,到底是济南府,不是登州府,何况又是卫所,大人管得太多,反要让上头不喜甚至起疑了。”

    “难道……”沈瑞虽知陈师爷既将潘千户带了出来,想来也是有解决之道的,起码肯定是保住了潘千户一命,但想起来仍是愤怒,也到底是他坑了潘千户原是想送个人情送个大功劳,却不想成了送个催命符了。

    “东家!稍安。”陈师爷道,“老夫已与那吕指挥使分说大人您已送信回京,刘公公那边知潘千户为他解决了一桩麻烦,必会有所表示。而在流寇手中救下朝廷命官之事也将由大人的‘长辈’上达天听,陛下最喜勇武人物,没准儿会有封赏。”

    数座大山压下来,吕指挥使也是吃不消的,终是说会重查行商案,看是否有误会之处,不过救下朝廷命官总是大功一件,纵使先前误伤行商,也可功过相抵。

    潘千户在狱中受了些刑,总是要养伤的,便先停职养伤,他的职司和人手都交由牛千户暂代。

    陈师爷如何敢让潘千户留在德州养伤,再被他们弄出个“伤重不治”来,也不用复查案子了。

    他便表示正好知府大人护卫折损,需要潘千户的人协助保护,左不过潘大人现在也是停职,不若请潘大人走这一趟,也好管束手下,顺带往济南府寻名医诊治一二。

    两人又是好一顿唇枪舌剑,陈师爷搬了英国公府、丰城侯府、武靖伯府乃至淳安大长公主府、游驸马府等数座大山来,如此闪亮硬气的武将后台,终是将吕指挥使死死压住。

    吕指挥使捏着鼻子认了陈师爷的说法,让陈师爷将人带走了。

    陈师爷也不耽搁,接了人就来赶沈瑞的队伍。

    田顺则分派了人手,往潘千户李百户家中去看一看,将他们的家人以及放在安德城里养伤的四位重伤兄弟都挪到八仙的站点去,以确保安全。

    “潘千户和李百户受的都是皮外伤,潘千户底子更好一些,李百户倒是反复发热,一直吃着药。”田顺回禀道,“他们家中都被抄个干净,一定是那个姓牛的忘八羔子,真个是油锅里敢捞一把的,一钱银子都不放过,但好在没动家眷。小的已将人安顿好了,也埋了线在安德县里,有什么动静会立时报到八仙驿去。”

    沈瑞这边听两人说完情况,那边潘千户与李百户已由人服侍着更衣换药、用过汤饭了,着人来请沈瑞过去叙话。

    沈瑞过去时,李百户也已清醒了些,服了退烧药,人也略有了些精神,一见沈瑞,他便道:“恕下官有伤在身不能给大人磕头,大人救命大恩……”

    沈瑞忙忙摆手,打断他的话,安抚道:“李百户如此说实折煞我了,若非是我……”

    然他的话也没说完,又被潘千户打断,潘千户脸色铁青,道:“沈大人原是送我一场富贵大功的,是我倒霉,遇到恶狼,与大人无干。”

    “姓牛的素来与我不对付,见不得我好,知我立了大功,便污蔑我杀良冒功,这也寻常。只是这次非赖我们是杀了行商,拷问时不问行商尸身,却问行商银两,显见的是奔着我们身家银子去的。

    他顿了顿,道:“便是无大人这事儿,没准儿他们也会想法子害我。倒是因着有大人这事儿,我们才保下一条命来,我与李炎(李百户)都不会忘了沈大人大恩。”

    沈瑞正色道:“若无我这桩事在先,他们也未必能轻易构陷得了潘兄,今日虽不能立时追讨,但我敢与潘兄承诺,他日必叫这起子小人伏法。”

    李百户已经目露感激,潘千户却是沉默片刻,苦笑一声,道:“沈大人已对我们恩重,不必再许此诺。”

    沈瑞道:“两位且先好好养伤,这件事我会派人盯着,敢算计同僚家产,依军法也是饶不了他们的。我原是想潘兄这军功要着落在卫所里,如今这般,我便写道折子,必不会让潘兄错过这大功。”

    潘千户还欲说些什么,沈瑞已是摆手制止,潘千户原是个爽快人,便也不再多客套,拱手再次道谢,又忍不住苦笑道:“我便得寸进尺一回,还请沈大人高高手,若能调我往旁处去是最好,便是升我个佥事,在吕指挥使手下,也没我的好果子吃。”

    沈瑞点头道:“此事潘兄放心。”他也是一早就盘算好了的。

    此后一路再无话,无伏兵来袭,也未遇流民骚扰。

    德州城传回来的话是,牛千户的人倒是运了两批银子进城,放置在县里戒备森严的银库中。

    情报太少,沈瑞与两位师爷也分析不出什么来,便只叫人继续盯着。

    没几日便到了济南府。

    沈理竟亲自出城来迎。

    自从正德元年冬沈理离了京城后,兄弟两人便再没见过,一时都有些激动。

    虽则短短两年多时间,却发生了许多事情,沈瑞已是脱去了少年模样,越发沉稳持重。而沈理,却从风度翩翩中年雅士状元公,到现在双鬓已生华发,面庞消瘦,大抵常常皱眉而在额间形成川字纹路,显出几分老态来。

    “六哥……六哥清减了。”沈瑞只觉得喉头哽咽,终只强笑着说了这样一句。

    山东屡屡受灾,沈理在布政使司正是管得赈灾诸事,这般状态显见是公务繁忙劳累所致。

    沈理却是笑声依旧清朗,拍了拍沈瑞臂膀,笑道:“好小子,你却是个好样的!信里写得语焉不详,如今可要与我好好讲讲你这丰功伟绩。”

    沈瑞那点子伤感也尽数被他打散了,因笑道:“便是我脸皮厚,也吃不住六哥这样夸!”

    二人说笑两句,一旁沈理的长子沈林、次子沈枫过来见礼。

    沈林随母亲谢氏进京参加过沈瑞婚礼的,与沈瑞才见过不多久,再往前也是相处颇多十分融洽,此时见面,虽是叔侄,但年纪相仿,谈笑无忌。

    沈枫先前年纪小,如今却也到了蹿个子的年纪,个头儿却已是不矮,沈瑞仍当他是小孩子,去拍他脑袋,他却是挺了挺胸膛,笑道:“二叔过两年可就摸不着我头顶了。”

    引得众人一阵大笑。

    沈瑞又将潘千户、两位师爷等引荐与沈理,因一早先送信到沈理这边,沈理对他们也不陌生,大家寒暄两句,一并入城。

    沈瑞与沈理并辔而行,看着济南府的街景,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闲话,沈理因叹道:“我初来济南府时,繁华也不下京畿,这二年灾荒连连,到底是伤了元气……”

    正说话间,那边过来一行车马,见着沈理沈瑞,便停住,打车上下来一便服打扮文士。

    沈理忙招呼沈瑞下马,低声与他道:“监察御史张。”

    沈瑞知这位现正在山东盘查钱粮诸事,这会儿是在济南府,没几日也要到登州府的,官位不高,权柄却重,因此也不敢怠慢,上前相互见礼。

    张相貌清癯,言语之间颇为客气,问了沈瑞旅程辛苦,话锋一转,忽道可巧明日家中设宴,款待济南府同僚,便邀沈瑞也来一聚。

    沈瑞悄然看了沈理一眼,见他微微点头,知道他也是去的,便笑着应下,连称叨扰。

    双方寒暄几句,彼此别过,各自上车上马各奔东西。

    待走得远了,沈理才低声向沈瑞道:“这张是弘治十五年二甲,庶吉士散馆元年三月任的兵部给事中,是先刘阁老的人,后投了李阁老,倒是一直平稳。

    “此次来山东,不知是不是上面授意,倒是步步紧逼,查山东各处的漏子毫不手软,让不少人头疼着。巡按御史胡节也还没走呢,俩人对上,可热闹着。这次也是宴无好宴。然你初来山东,他既相邀,你也不宜驳他面子,左不过没上任你什么都不知道,想他也不会问你什么。且他宴上济南府各级官员大抵会来,你也正好认认人。”

    “你在德州遇袭的事儿,想来也有消息传到张耳朵里。”沈理顿了顿,眼神往后扫了扫,道:“甭管谁问,潘千户歼灭流寇救下你的事儿,你照实说便是。”

    沈瑞笑着点头道:“我必实话实说的。”

第六百五十二章 层云漫涌(四)

    原本大明的巡按御史便为“代天子巡狩”,权柄极重。在弘治之前,巡按御史以揭贴的形式参与朝勤考察,而自弘治六年后,巡按御史则改为直接参与朝觐考察。地方布政使、按察使在赴京考察之前,必须接受巡按御史的考察。这也使得巡按御史权势日大。

    “大事奏裁,小事立断”“政事得失,军民利病,皆得直言无避”,巡按御史虽为七品的小小芝麻官,却可使封疆大吏俯首。

    不过巡按御史权柄虽重,可也有一条凡御史犯罪,加三等,有赃从重论。

    胡节原是江西道御史,也是去岁才调巡按山东。山东因受灾,连续两年的夏秋税皆以留赈灾,朝廷又拨赈灾粮米发放,可是齐鲁各地粮仓仍处处报烂短缺匮乏,然胡节这边却上报不出个所以然来。

    因此朝中阁臣不满,便又派监察御史张重点查粮米事。

    胡节走的是刘瑾的门路,张则是李东阳麾下,无论两人差事的天然立场还是个人的政治站队都是对立的,因此在山东一地斗成乌眼鸡一样便也就不奇怪了。

    而山东的各路官员对这两位神仙都是惹不起的,也生怕神仙打架小鬼儿遭殃,也是竭力安抚,任哪位都是捧着供着。

    巡按御史派遣外差通常不会只在一府巡察,一般各府都会设巡按御史的衙署,称察院。

    只是如今的济南府,略有些尴尬,前一位巡按御史胡节住在察院还未走,后面于是张就来了,且双方不对付,又不肯屈就一处。

    最终还是有那“懂事”的大户献出一处别苑来,安置了张。

    说是闲置别苑,既敢献出来,自然不是窄浅庭院,比不得官衙威风,却是别样气派,不至让监察御史不喜。

    “这也不是张头一次设宴了。”沈理向沈瑞科普山东官场百态时道,“先时胡节也爱筵席,且喜奢靡,凡有他在的席上必然山珍海味美酒佳肴,又要以歌舞相佐。所以张的第一次宴请,豪商就按照胡节那套摆得满桌珍馐。”

    他笑道:“不想张却是黑了脸,径直质问左右布政使车玺、张吉,可知道济南府百姓吃的什么,可知灾民吃的什么。”

    沈瑞闻言不由击掌喝了声彩,“问得好。”

    沈理笑着摇了摇头,“站在百姓这边自然是解气,但满院赴宴的都是济南府各级官员,又在赈灾要紧时候,这便是重重一耳光扇在脸上了,哪个会不恼?且这也分明是针对胡节先前的奢靡之宴,可想胡节那脸色……”

    沈瑞却笑道:“若讲官场圆融,便当不得御史了。监察、巡按,要的不就是这般冷硬么。”又追问道:“后来呢?可上了灾民吃的吃食?草根树皮?”

    沈理指着沈瑞笑骂道:“多大的人了,还这般促狭!”

    沈瑞只笑嘻嘻的静候下文。

    沈理叹道:“上什么草根树皮啊,便真上了灾民的口粮,那出身富户又在京里养尊处优的张如何能咽的下去!末了不过是将那些鸡舌鹅掌的挪下桌了,吃些寻常清淡菜蔬罢了。”

    沈瑞食指抿了抿下巴,咂咂嘴道:“这招儿倒是还不错,待我到登州,也可这般设一回宴。”

    沈理却正色道:“他是御史,外差一二年便即回京,职责所在,便是对地方上严厉些,也只会有人赞其风骨。你为知府,为一方父母,若也如此,不免落下刻薄名声,更易惹人记恨。”

    沈瑞忙肃容应下:“六哥放心,我不会轻狂。”

    如此沈瑞对于这场宴会倒是提起些兴趣,想看看那张的朴素宴席到底什么样。

    结果却是出乎沈家兄弟的预料。

    非但桌上满满当当菜肴,还请了乐伎吹拉弹唱。

    沈瑞忍不住笑着去看沈理。

    原则上筵宴是按照品级分的坐席,大约是考虑到二人族兄弟的关系,官阶也相差不大,沈瑞又是阁老女婿算得新贵,故此将沈瑞的位次提了一提,与沈理坐到了一处。

    沈理瞪了他一眼,却也忍不住自失一笑。

    虽说桌上没什么如鸡舌羹般铺张靡费的菜式,但也不乏鸡鸭鱼肉,离他昨日和沈瑞所说的“清淡菜蔬”相去甚远。

    也不知道张这次怎的变了风格,不过这般宴席倒是与这宅子风格颇为一致。

    自从弘治以来,天下承平,民间风气也渐转奢靡,江南太平庶民之家开始巧营曲房,栏循台砌,竞争华侈。至此南北造园林之风日盛,北地也多仿江南引水搭桥,叠石移木,弄出一派氤氲旖旎风光来。

    张暂住的这处宅子便是亭台楼阁巧设景观,摆宴这一处园子还特特在郁郁葱葱花木间设小台,琴箫琵琶皆在此处演奏,影影绰绰见娉婷人影,虚虚实实闻清雅乐音,别有一番意趣。

    “……那边那个与张吉说话的便是胡节。”沈理低声向沈瑞介绍道。

    今日白晌沈理已带着沈瑞办了相关手续,认了一圈儿人,远有两位阁老的金字招牌,近有沈理这个布政使司四把手在,各处自然都行了方便,方才在席上再见,彼此也都客客气气说了些场面话。

    只如巡按御史胡节这般不在布政使司官衙办公的,便不曾见。

    沈瑞见那胡节相貌平平,毫不起眼,但与右布政使张吉说话时,神色颇显倨傲,果不是好相与之辈。

    倒是瞧那张同人交谈时似一派和风细雨,与胡节截然不同,全然看不出是能板起脸来斥封疆大吏铺张的样子。

    “与张说话的是济南府知府萧柯。弘治六年的进士,先前在兵部。”沈理道。

    沈瑞应了一声,虽是先前在兵部,想是与他老师王守仁没甚交情的,不然师公老师不会不提。而沈理先前没提,肯定也不是谢迁的人。那么能与张相谈甚欢,应该是李阁老的人吧。

    沈瑞脑里念头转着,不想却听沈理淡淡道,“……是先前刘阁老门下。如今,”他忍不住露出讥讽之意,“怕是投了刘瑾了。”

    刘健多次阻王华入阁,这人与老师没交情实数正常。而若是投了刘瑾……

    沈瑞的目光在张和萧柯身上转了又转,这俩人虚与委蛇的功夫呀,啧啧。心下又不免郁闷,刘瑾如今势大,这些地方上的人也纷纷投靠,正德五年后各地乱起,未尝不是这个缘由,可以他如今这点子力量,想扳倒刘瑾也是痴人说梦。

    宴开一时,大人物次第离席更衣,席上便略松快了些,开始有官员起身四处敬酒。

    沈瑞也随沈理并左参议袁覃往布政使、按察使等诸长官那边敬了回酒,刚落座,那边萧柯便持杯过来了。

    沈瑞连忙起身相迎。

    沈理与袁覃是长官,可以受得萧柯这下官敬酒,同级则是要按资排辈了,萧柯弘治六年的进士,知府也当了多年,自然是老前辈,沈瑞依礼只有恭敬的份儿。

    萧柯先敬了沈理袁覃,才露出苦笑向沈瑞道:“我却是来赔罪的,让小沈大人受惊了,改日我设宴为小沈大人压惊。”

    在济南府地界出了劫官的事儿,若苦主沈瑞执意追究,萧柯这个牧守地方的知府自然也要担责。

    沈瑞心下冷哼,莫说这桩事中内情不能明言,就是真是萧柯治下不严出了匪盗,在今天这样场合下,他萧柯做前辈的举杯先致歉,后辈沈瑞也不好没颜色的不依不饶。而今日放过,他日再寻这由头发难,他名声也不好听。真是好算计。

    沈瑞便佯作少年人遇匪后心有余悸又着力装老成的样子,强笑着客客气气道:“如何敢当!原是那两省交界之地,商户往来众多,有歹人起了谋财的心思罢了。瑞此番一路走来少见流民,可见萧大人治下还是百姓富足地方安宁的。”

    萧柯便适时作出一副又是愧疚又是慈爱的长辈笑容来。

    沈瑞却是一转脸就双眼冒光,开始对潘千户赞不绝口,连连说潘千户责任心强啊,能不时派人巡逻、护卫地方安危,这才能及时发现自己一行遇险,又赞潘千户真真身手矫健,手下兵卒训练有素、勇猛直前啊,才能将匪徒一举全歼。

    总之那好话不要钱的泼洒而下,一对比,便可知先前夸萧知府的话有多勉强。

    萧柯仔细观察了沈瑞的神色,见他这般夸奖潘千户绝非作伪,心道果是个毛头小子,不过靠着老丈人讨了巧,又见沈瑞说起来没完没了,终是面上渐有些维持不住,便见缝插针,在他停歇档口,状似无意道:“听闻那德州左卫千户潘家玉现随在小沈大人身边?”

    沈瑞脸上绽出个真心实意的笑容来,道:“是德州左卫指挥使吕大人细心,恐路上再有不测,特意让潘千户送瑞一程。”

    萧柯嘴角微垂,道:“……小沈大人想来不知,那潘家玉还牵扯上一桩行商的案子?”

    沈瑞心里转了几转,昨儿沈理就同他说过,若是张来问他获救的事儿,当是要找济南府这些人的碴。可今儿却是萧柯来问潘家玉先前扯上的案子。

    德州左卫那边诬陷潘千户是他们武将之间的倾轧,本身德州左卫也不归山东管,更同济南知府这文官扯不上半分关系,萧柯如何有此一问?

    沈瑞维持先前的姿态,作出诧异模样,道:“是吕指挥使误会了的,已是说清楚了,不然吕指挥使又怎会让潘千户走?”

    “这么说小沈大人是知道那桩案子了?”萧柯犹问道。

    沈瑞一笑道:“称不上案子,瑞已说了,是场误会。萧大人是不是误听了什么消息?”

    萧柯却正色道:“是府衙收着一份状纸,少不得要请潘家玉过堂问话。”

    他顿了顿,脸上挂出点儿关切神情,如关心后辈一般,道,“小沈大人到底年轻,还是小心为上。”说着还有意无意看了一眼沈理。

    沈瑞佯作震惊,刚待说话,沈理却已开口道:“到底是德州左卫的人,萧大人要调人问话,怕是要先行文德州吧。恒云到任有时限,那边登州房知府也等着交接,不便在府城久留,萧大人不妨先走着公文手续,待行文回来,潘千户想也当从登州回转了,再来应话不迟。”

    萧柯眼神晦暗,没有公文在手到底说不出可以扣下潘千户的话,便只好笑笑,道一句参政大人想得周全,又寒暄了两句,便退下去了。

    一旁袁覃冷眼旁观,待萧柯走了,瞥了沈理一眼,又向沈瑞笑道:“恒云年少,还要多听多看才是。”

    这位在京中并无后台,全靠实干走到今日,与沈理共事这几年,对沈理这样同为实干家的人是颇为欣赏的,两人虽说不上多深的交情,平素关系也还不错。

    沈瑞便笑着应下这句提点,又举杯向袁覃敬酒。

    推杯换盏一晌,袁覃起身更衣,沈理才向沈瑞低声道:“不必理会萧柯,等他拿来公文,京中的消息也该到了。”

    沈瑞皱着眉道:“这事儿只怕有蹊跷,根本没什么行商,哪儿来的状纸。而且论理原轮不到萧柯管的。”

    沈理哼了一声道:“谁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左不过你这一两日便往登州去了……”

    还没等说完,就只见张过来了。

    两人交换了个眼神,忙起身笑着相迎。

    张只客套了两句,便开门见山问起沈瑞遇匪之事。

    这本在意料之中,沈瑞自然如先前同沈理商量好的“实话实说”。

    出乎意料之外的是,张竟然也道:“听闻潘千户与一桩行商案子有涉?”

    沈瑞看了看沈理,后者也眉头紧锁,微微摇了摇头。

    沈瑞并没有摆出对付萧柯的装傻那套,而是道:“不瞒张大人,德州左卫想是谨慎起见,怕有人杀良冒功,瑞已遣人分说明白了,潘千户所斩杀者皆是那日欲行打劫事的匪徒。至于行商,瑞先前可不曾听过,只怕,子虚乌有,恐是小人因妒恶意中伤。”

    张眯了眯眼,道:“听闻,德州左卫有人在潘千户家起了贼赃呢。”

    沈瑞正色道:“贼都子虚乌有,更何来贼赃。瑞只怕有倾轧残害同僚之事发生,还请张大人明察。”

    张也收起表情,肃然道:“若是如此,本官必要好好问询一番。”他顿了顿,道,“不好耽搁沈知府行程,今日刚巧有闲,沈知府可否请潘千户过来一趟?”

    今日设宴,宅子里人来人往,多一个人少一个人都不起眼。

    沈瑞原也做过准备,只不过没想到这么快,但也道:“只是潘千户因着身上有伤空不能久立……”

    张摆手道:“无妨,内里厢房现成的。本官就问几句,他躺着便是。”

    沈瑞应下,叫随行的张成林快马回去,套车悄然将潘千户接来。

    这边刚好洞箫一曲终了,转而铮铮两声琵琶,张面上表情柔和下来,也不离去,阖上眼,和着曲调而微微点头。

    袁覃更衣回来,见张坐了他的位置,那边沈瑞起身相让,他却摆了摆手,叫下人再挪一张椅子来,也坐下静听。

    曲乐终了,他方击掌笑道:“金大家的琵琶真为一绝,想来莫说济南府,南北直隶也难有出其右者吧?”

    张面带笑容,道:“她琵琶确是极好的,放在京师也是一等一的。”

    太祖时禁狎妓饮酒,大明律更有相应法条士人不得嫖娼召妓,违律除功名。不过妓与伎又有不同,宣德时如“三杨”这样的阁老大臣都会在筵席上用侍伎伺候。

    而成化、弘治之后,风气越发奢靡,甚至一度盛行妓鞋行酒的龌蹉之举,还美其名曰“金莲杯”,更有文人追捧写诗词颂为风雅。但此等事民不举官不究,朝廷对于一些狂狷书生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而在官场上大抵还是要脸的,乐伎、家伎弹唱助兴献艺不少见,公然狎妓是不会的。

    沈瑞虽没去过花街柳巷,对音乐也无甚深刻研究,但出门应酬得多了,也听得出曲乐好坏,这手琵琶一露,他也知是大家。

    听得袁覃、张这番对话,再看张由衷而发的笑容,这弹琵琶的只怕是个入了监察御史大人眼的头牌人物。

    那张仍在与袁覃谈论道:“……听闻她原是姊妹三个,琴箫琵琶应和绝妙,可惜未能听得洞箫,甚是遗憾。如今只剩双姝,幺妹年幼,指力还欠火候……”

    沈瑞偷眼看了下沈理,两人对视间,沈理脸上也带出些许无奈。

    沈瑞心下暗叹,这位监察御史本当是来山东找碴的,但若真迷上了个乐伎,哪怕只是伎不是妓,怕也会被政敌作为把柄扳倒吧?李阁老也是白白布置了。

    正感叹间,却听袁覃笑道:“张大人欲听洞箫又有何难,听闻那玉娘子在登州蓬莱自立门户了,小沈大人可留意一二,日后张大人往登州去,小沈大人做回东道,何等妙音听不得。”

    沈瑞一愣,若非场合不对,袁覃又与沈理关系还不错,他几乎要撂脸子了,什么意思,这样**裸让他拉皮条不成!讨好监察御史也不是这样讨好的,嫌自己站的太稳,没人参劾吗?!

    沈理淡笑圆场道:“两位大人都知我这族弟家中境况,长辈拘得他丝毫不懂丝竹之乐,往登州只怕要寻错了曲子,贻笑大方。”

    沈瑞便借坡下驴,装那腼腆少年模样。

    袁覃可并没考虑沈家家教严格什么的,却是想起沈瑞妻子是阁老千金来着,只怕沈瑞就是有这个心也没这个胆儿,自觉失言,连声道:“是我想当然了,诸位大人莫怪,莫怪。”

    张却只扯了扯嘴角,听得之后虽是古琴,却不是那金大家幼妹的曲子,摇了摇头道了声“可惜”,却又向沈瑞道:“待会儿咱们往那边水榭去,命金家姊妹来合奏一曲,临水音色更佳,也让小沈大人体察体察这丝竹之乐。”

    往水榭去怕是要问潘千户话。沈瑞心知肚明,却为打这么个幌子而郁闷,又不好说什么,只能捏着鼻子认下,朗声谢过。

    袁覃不知其中深意,待张起身走了,还向沈瑞歉意道是自己失言了。

    沈瑞沈理都是心下苦笑,面上还得圆过去,又说些旁的话岔开话题。

    果不其然,少一时就有下人悄然来请沈理、沈瑞兄弟往后面水榭过去,袁覃见了,越发愧疚,只当着张的下人不能明言,眼神里满是歉意。

    沈理面上作出无奈神情,悄然向袁覃摆摆手,而后带着貌似惶恐的沈瑞去了。

    袁覃心道果然阁老的女婿不好当,行事总要担心传到岳丈耳里,但因沈瑞这场“祸”是从自己口中出去的,他自然闭紧了嘴,绝不会对外提此事一丝半毫。

    这处院子既是仿江南风格,便是周遭没有活水可引,也生生挖出处小湖来,搭得回廊水榭,韵味十足。

    沈瑞兄弟被先领到一处幽静小院,在厢房里见着了被带来的潘千户。

    潘千户常年习武身子强健,且当时受刑对方也不敢真往死里打,如今伤已是好了许多,不过依照沈瑞的吩咐,他还是倚躺在榻上。

    自街上遇到张被其邀请后,沈理就与沈瑞分析了种种情况,又与潘千户和李百户通了气的。

    沈瑞这边当着张下人面严肃向潘千户道是御史张大人问话,还请潘兄据实以告,潘千户心里有数,自然口称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片刻后张到来,沈瑞和沈理便被请到外面水榭听曲。

    下仆在前头引路,沈瑞慢下几步,悄向沈理耳语道:“难道不要问我?我才是苦主吧?!”怎的倒还把他请出来了,难道要一个一个单独问?

    沈理摆摆手道:“他是聪明人,若想寻些由头找那些人麻烦,如何会拖上你,万一惹京中不快岂不前功尽弃。听曲去吧。”

    沈瑞耸耸肩,往水榭里去了。

    水榭被一架薄纱屏风分为两处,待客这边桌上摆着点心瓜果,下仆请沈理兄弟坐了,又奉上香茗。

    那屏风纱质清透,虽绣有牡丹彩蝶,对面景物仍一眼可见,屏风摆着不过是点缀罢了。

    但见那边设有琴架圈椅,高几上一个海棠红釉香炉,青烟袅袅。四个女子侍立在侧,见客人进来,便一起福身下拜问好。

    其中两个是青衣小婢,另外二女一高一矮,并没有如寻常青楼女子那般着华服,而是衣着清淡素雅,倒配今日场合。

    待沈理两人落座,那边乐伎才起身就位,年长者坐在椅中,抱过琵琶,年少者则坐在琴架前,轻轻调试两声,二人便合奏了一曲《海青拿天鹅》。

    若是她们弹奏的是别的,沈瑞便是听得出好坏来,却也说不出所以然,恰他们谈的这曲是臧贤的拿手之作,又素为寿哥所喜,沈瑞在寿哥身旁听过两次,更听过寿哥对此的点评。

    臧贤虽被外界斥为弄臣、奸佞小人,为士林所不齿,据传他想重金为父亲求一篇墓志铭,求到不少颇有名气的文士府上,却被一再拒绝,沦为坊间笑柄。

    但若论乐理技艺,确实是乐官里无人能及。

    对比今日济南府红透半边天的这位琵琶精绝金大家,那臧贤真可称为神技了。

    沈瑞原觉得寿哥不过是少年心性喜吃喝玩乐,今日对应着点评听此曲,再有沈理在一旁偶尔指点一两句,他方觉小皇帝在音乐上是有颇高悟性的。

    他忍不住将那日寿哥所说的复述了一二,也博了沈理好一番赞赏。

    沈瑞有些不好意思的表明那些原是出自寿哥之口,沈理不由一怔,面上又是欢喜又有些纠结。

    沈理是传统的士大夫,又是谢迁的女婿,自然受谢迁影响,不自觉担心小皇帝玩物丧志。

    今听得小皇帝在音乐上有这份造诣,可见是极聪明的,忠君的心自然是欢喜的,可只是,爱国的心不免又纠结小皇帝这聪明未免用的不是地方了些。

    他到底还是喟叹一声,低声与沈瑞道:“你是天子近臣,也当劝着皇上,于政务上多上心才是。”

    沈瑞苦笑一声,道:“我如今还哪里‘近’了。”不过随即也道:“六哥放心,皇上是极聪慧的,政事上也不是全然不上心不然又怎会派我下来。”

    沈瑞如何会过来的、以及要在山东做些什么,这些事情是半分没有瞒着沈理的。

    沈理闻言一叹,抚了抚须,才道:“但愿是我多虑了。”

    那边一曲弹罢了,那年长的乐伎金大家忽起身,再次行礼,朱唇轻启,道:“二位大人,请恕奴冒昧,方才奴隐隐听得两位大人指点,只不能分神细听,并不真切,恳请二位大人……”

    沈理两人原就都是不喜欢烟花之地的,便是赴宴时有歌姬舞姬陪侍,也常常不予理会。今次见立有屏风,又心知此双姝入了张的眼,自更不会留意她们,入得水榭便侧坐不去瞧那边,只品茶听曲。

    此时听那金大家突兀发问,两人便都正过身来,齐齐望去。

    纱屏甚也遮不住,但见那金大家瞧上去应是过了双十,虽发髻挽得齐整,首饰极简,妆容浅淡,一派良家打扮,但这相貌着实出彩,瓜子脸儿尖尖,柳叶眉儿弯弯,樱桃口儿一点点,尤其那一双眸子水光盈盈,便是正经说话也不自觉带出几分媚态来,怎么瞧怎么是风月场里的红人。

    见两人转过身来瞧向她,金大家有片刻停顿,方又道:“奴冒昧想请二位大人……”

    却忽被身边儿那年少些的女子掩口低低一声惊呼打断。

    金大家皱了皱眉,嗔怪的看了妹妹一眼,却见妹妹只愣怔的瞧着屏风外的两人,口中喃喃,似在说些什么。

    因这一声惊呼,沈瑞两人目光自然也挪到那年少女子身上。

    那女子不过碧玉年华,因一张圆团团的娃娃脸而显得格外稚嫩,美貌不及乃姐,倒是一双大眼睛分外灵动,又因更丰盈些,身段也是玲珑有致,便是良家的衣裙,也带出些风尘诱惑来。

    金大家连忙向两人致歉,表示自家学艺不精,知两位大人听出谬误之处,想请两位大人指点赐教云云。

    沈理两人相视一眼,都摆手表示两人不过是闲聊,姑娘琴技高超,并无可教之处。

    那金大家语气诚挚,再三恳求,又请两人再点一曲,她弹来,若有不妥之处请两位郢斧。

    两人又如何肯同张看上的人纠缠,一再谦辞,甚至起疑,担心有人设局,也不太想坐在这边了,便即起身告辞。

    水榭外不远处便有仆从侍立,见两人出来,忙迎过来问可是伎人服侍不周,惹恼了两位沈大人。

    两人只摆手表示坐久疲乏,想在湖边转转。

    那仆从忙在一旁随侍。

    这边说着,那边忽听得一阵哒哒哒清脆的脚步声,却是那个年少女子急急走了出来,脚下当是踩着一双木底弓鞋,敲得青石地面作响。

    “两位大人请留步。”她声音比面相更为稚嫩,如若莺啼,分外悦耳,又带着小女儿特有的羞怯,让人不忍抬足离去。

    足音恁大声响,沈理沈瑞也不好装没听见,便齐顿住脚,先看一眼那仆从,却见那人也是面上不解的望向那乐伎。

    那年少女子出了水榭,盈盈一拜,起身问道:“恕奴冒昧,两位大人,姓沈?”

    沈理两人又互视一眼,都皱起了眉,今日赴宴人众多,自不会告诉个乐伎来宾都是谁,但若是单独叫来水榭听曲,张下人理当会嘱咐乐伎一声吧?

    说话间那金大家也已赶了出来,一手拉住妹子,一面陪笑向沈理两人赔罪:“舍妹年少无知,两位大人恕罪……”

    那年少女子却挣了挣,道:“沈大人,可是,可是……先刑部尚书沈大人公子?”

    金大家一怔,拉着妹妹的手也渐渐松开了,仔细打量起沈瑞来,脸上也渐渐染上惊讶之色。

    沈瑞微微眯起眼来,他乡遇故人这样的戏码是仙人跳惯用伎俩。

    见沈瑞并没有出声表示认错人了,那年少女子灿然一笑,眼角却洇出一片泪痕,声音也有些异样,她再次一拜,道:“果然是沈公子……沈大人,奴瞧着您面善,方才听管事大哥说了您姓氏,方斗胆一问。奴姊妹,曾在京中秦耀秦公子宅中,与沈公子……沈大人,有过一面之缘。”

    秦耀?沈瑞不由一怔。

    秦耀乃是他府学同窗,论起来还有些亲戚关系,秦耀的母亲是三太太的隔房表姐,两人也可称一句表兄弟。

    秦耀因是田家外甥,初时是在南山书院就读,后在府学因也习《周易》而与沈瑞一同上课,渐渐熟识交好起来。

    只是其后来乡试两次落榜,不免有些灰心,被家人遣出去游学了,头些年还有书信联系,渐渐的彼此事情都是不少,加之沈家与田家生隙,两人联系便也少了。

    沈瑞赴的宴席多了,又素来不注意席上歌姬舞姬如云美女的,乍然出来两个说有一面之缘的,沈瑞还真想不起来。但说到秦耀,又有张曾说本姐妹三人,他便想起那一年,在秦耀私宅为同窗郑高饯行,因秦耀外室弹唱而引起的一场风波。

    彼时有个落魄同窗王鼎醉酒街头,被秦耀好心救下,其酒醒后恰听到这边宴饮弹唱,王鼎因求娶田家女儿不成而心生怨恨,遂将田家外甥秦耀及沈瑞等富家子弟也一并恨上了,硬诬他们狎妓。

    后来王鼎又因缘巧合攀附了那个所谓“郑皇亲”,就此嚣张起来,没少对沈瑞等使绊子说风凉话,也行了许多猖狂之事,甚至丧心病狂到回乡殴打亲长,终是被革除了功名。

    沈瑞端详了一下眼前二女,那一日,秦耀在席间引外室出来相见时,那个外室确实带了两个少女,秦耀还想作冰人,让郑高和沈瑞一人收一个。沈瑞是当场回绝了,郑高却是颇为动心,只是后来出了王鼎闹场,这事儿便不了了之了。

    沈瑞对王鼎、对郑皇亲事印象深刻,对那一日的女子长什么样子叫什么名字,着实没什么印象了。

    但犹记得,当初自己曾怀疑那外室是要使仙人跳手段的不然好端端的才貌双全的头牌红倌人怎的要委身给个寻常乡绅之子秦耀,又说带出来两个妹妹要许给大家公子为奴为婢。

    如今此二女出现在济南府,重入勾栏行当,只怕当初他猜测没错。

    那边自称宝珠的年少女子已泪盈于睫,一副久别重逢的样子,而金大家也盈盈下拜,道:“奴当年便觉沈大人才学过人俊逸不凡,如今果成大器,风采更盛往昔……”

    一旁张仆从则是目光复杂的看着沈瑞,勉强挤出个笑容来,“原来,是小沈大人的故旧。”

    沈瑞简直想翻个白眼,故旧个头!

    可当着张的人又不能说你家主人看上的这女人曾给别人当过外室。

    他便只沉着脸含糊道:“想是在宴上见过,本官却是不大记得了。”

    那宝珠见沈瑞不认,似有些急了,刚待说话,却被那金大家一把攥住手。

    金大家笑道,“沈大人贵人多忘事也是有的。当初我们姊妹三人多承沈大人……的朋友秦公子照拂,如今见了沈大人,不免心情激荡。还请沈大人往水榭小坐,让奴姐妹以茶代酒,敬上一杯,奴等也很想知道秦公子如今消息。”

    沈理不知其中事,并不替沈瑞作答。

    沈瑞可不相信当初只有一面之缘的小姑娘会对自己念念不忘,这种从小被调教一直在风尘中打滚的女子,所谓一见钟情大约是对她每个客人讲的笑话。

    既是如此黏上来,必有所图,如今济南府因着巡按御史和监察御史斗起来,形势也有些复杂,不晓得这两个女人背后站着谁,葫芦里又卖的什么药。

    沈瑞沉着脸道:“金大家客气了,既说只有一面之缘,便也谈不上关照与道谢。秦耀这几年一直在浙东苍书院就读备考,亦无甚可聊。本官还有他事,两位姑娘留步,告辞了。”

    金大家丝毫不觉尴尬,眸光闪闪,笑意盈盈,却是道:“两位大人是来与御史大人谈事的?”秋水剪瞳似别有深意。

    沈瑞不免厌烦起来,这样的女子,仗着与张的关系来威胁?可惜打错算盘了,他们又不是犯了错怕张查的。沈瑞都懒怠回答,只道:“告辞。”便与沈理一同离开了。

    那张家仆从忙在前笑脸引路,偶一回头去看金大家姊妹,只见二女仍站在原地,宝珠满脸沮丧,金大家却是面色晦暗不明。

    沈瑞沈理并没有绕着湖漫步,到底是张的宅子,再撞上什么人尤其是女眷总归不好,便只在湖边一处站下。

    见那下仆远远侍立,沈瑞方将当初在秦耀家见到二女的情况简单说了。

    沈理皱眉道:“听着确是像仙人跳。不过此二女来济南却是有些时日了,我刚来济南府时,那金氏已是暖晴阁的台柱子了。她一手琵琶着实精妙,官衙但凡有宴饮要请乐伎必然有她一个。”

    官衙有宴都是请她?沈瑞眯了眯眼,“那边是官场上有后台了。这次还指不上是不是有人给张设的美人计呢。”

    沈理嗤笑一声,道:“张若是这点子美人关都过不了,李阁老也不会派他来山东了。”

    沈瑞也笑了笑,摆手将此二女问题抛在脑后,左不过他没两日就要离开济南府往登州去。

    不一时,那边又来人请两位沈大人过去,却是张已与潘千户聊完,沈理沈瑞便也不多留,便即告辞而去。

    两人原是骑马来赴宴的,现下饮了酒坐车回去也是常态,如此便将潘千户悄没声的带了回去。

    到了家中,进了密室,潘千户方将张所问合盘托出,又道:“我是粗人,不懂那些弯弯绕绕,便有什么说什么,这张大人是一直绕着银子问来问去,我思量着,莫不是这银子有什么问题?”

    联系先前德州的消息牛千户的人运了两批银子进城入安德县银库,沈理冷笑一声,道:“指不上是谁抹不平帐,狗急跳墙,想赖在行商头上,再捏造潘千户杀良冒功,末了来个死无对证。”

    沈瑞也冷冷道:“这次便是他们踢到铁板了。”

    潘千户忽然咧嘴笑道:“可不是么,打谁的主意不好,打到小沈大人头上来。”

    沈瑞没好气的翻了翻眼睛,“潘兄就别打趣小弟了。”

    潘千户摆手笑道:“今儿我可半句没提小沈大人,而那个御史竟也愣是一个字儿没问,这可不是惹不得小沈大人吗。”

    沈瑞又好气又好笑,道:“潘兄高看我了,不过是这事儿我是苦主,我占着理罢了。”他顿了顿,正色道,“潘兄再委屈两日,算着日子,京里的回信没几日便该到了。”

    潘千户也收起笑容来,拱手道:“全赖小沈大人帮我洗脱污名,若非这次遇上的是您,我这样的粗人,被他们这一环套一环的,非给绕死了不可,只怕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沈瑞拍了他一记,道:“潘兄这一路上谢过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回了,再这样客气,我都说不出新鲜词儿回你来了。”

    沈理抚须微笑道:“潘千户也当知我这兄弟的脾性,莫要再客气了。”

    两人安抚潘千户一回,着人送了他回去休息,两人才又开始商量这事。

    “赈灾的事宜都是我与袁覃两个负责,往来银子账目明晰,作假不得。若说别处能大批调银子,一是河道,”沈理道,“山东这二年来都是旱,不曾有涝,汛期修河堤的银子被偷偷截留下,不大容易被察觉,只是这银子总归要补,谁知道哪一年旱哪一年涝,若真溃堤,可是要出大事的。再就是,修宗圣庙的银子。”

    宗圣庙是祭祀孔子高足曾参的专庙,座落在兖州府嘉祥县南武山,原名“忠孝祠”,始建于周朝,明正统九年重建后改称“宗圣庙”。

    “宗圣庙是弘治十八年请旨扩建的。彼时,孔府、李阁老,都有发声。”沈理道。

    沈瑞点了点头。

    现下的衍圣公孔闻韶乃是李东阳的女婿,弘治十八年又是皇权交替之时,修曾子庙便不单单是祭祀圣人这般简单,无疑带上了许多政治色彩。

    “只是当时国库空虚,”沈理叹了口气,“银子拨的时断时续。因上奏时说的是先前庙制简陋,扩建时便规划得极是阔朗,银子也就要得极多。末了便只能银子断了便就停工,银子到了再开工,断断续续到现在也不曾彻底修好。这二年天灾,更是有银子要先紧着赈灾,再后来兖州匪盗蜂起,运银子越发慎重,应是许久不曾动工了。”

    沈瑞听着沈理讲述,指尖滑过简单舆图上曾子庙的大致所在:“运河……就自嘉祥县过。”

    “……银子从此处北运也便宜。”沈理道,“我便是因此才提这宗银子。这宗银子说多不多,说少也并不少,挪上万八千两都是寻常。”

    自来工程款油水最多。沈瑞指尖从运河上滑过,“德州两卫都是有漕运兵的。”

    沈理道:“潘千户手下兵卒虽会水,却是屯田兵。漕运兵在那个叫牛杰的千户手里。”

    “牛杰素来贪酷,又与潘千户不和,这次又是他带人抄了潘千户的家,起出所谓贼赃……”沈瑞屈指在安德县敲了敲。

    沈理却一把将手掌扣在舆图上,正色道:“瑞哥儿,明日去拜访了杨姑丈的同年阮家,你便即启程吧。这件事,把线头丢给张去琢磨吧,咱们,不需要弄得清楚分明。”

    沈瑞盯了舆图片刻,方一笑,道:“是我想得左了。此事原就与咱们不相干。”

    他本是想着,既适逢其会,不若拿些把柄在手里,他日若是在山东推行什么一切顺利还则罢了,若是有人想丢双小鞋过来,沈理这样的端方君子不好解决,他自己也拿那些把柄回旋,乃至,把这小鞋撑个粉碎。

    但沈理既这么说了,他便收手不去查了。毕竟沈理来山东几年了,深谙山东诸大人秉性。

    沈理仔细看了沈瑞表情,见他是真放下了,方松了口气,拍了拍沈瑞臂膀,也不言语。

    两人转而又说起杨镇的同年阮家种种。

    阮家也是济南望族,如今族中为官者七人,其中五个都是进士出身,但官职最高的也不过是四品南京太仆寺少卿,杨镇的那位同年是广西布政使司从四品的参议。

    因此沈瑞的来访得到了阮家上下的隆重接待。

    别看阮家人官职不高,但世代居于济南府,本埠各处人脉广得很,在地方上也是颇说得上话的。

    沈瑞既是经姑父介绍前来交好的,自然不会端什么架子。而沈瑞的示好也得到了阮家的积极回应,除了阮家族长的承诺支持外,阮家还为他准备了两位熟知山东各处情形的师爷。

    这两位原是堂兄弟,都姓于,沈瑞这边便称他们为大于先生小于先生。为这名字,他忍不住摇头偷笑过一回。

    既是一切齐备,沈瑞也不多留,拜别了沈理,上任去了。

    虽是兄弟俩都在山东了,但离着一点儿不近,送别时不免仍有伤感。

    看着沈理已是花白的头发,沈瑞叹气道:“六哥还是要多多保重,我既来了山东,好歹能给六哥帮帮手,六哥不要一味把担子都挑自己肩上!”

    沈理望着沈瑞的眼神里满是吾家麒麟儿的骄傲,笑道:“只等着你好消息传来,届时为兄与你帮手!”

    兄弟别过,沈瑞一行继续往登州进发。

    才行了两日,这日在八仙驿站落脚时,沈瑞得了沈理送来的消息,张果然启程往德州去了。

    看着信笺被跳动的烛火缓缓吞噬,沈瑞脸上也慢慢绽出笑容来,还下令休息半日,明早再上路。

    不想这一迟,就来了一块膏药。

    这日一更天时,八仙客栈外忽来了一行人,七八个扈从护着两辆蓝帷马车,车上打着八仙车行的标记,扈从中也有四个出自顺风镖行。

    虽说这边客栈已是清了场,专供沈瑞一行居住,但到底来人雇的是自家车马镖师,天色已晚,听那镖头说是对老夫妇带着女儿,这车上有女眷,更不好催人家赶夜路,此处客栈掌柜便往沈瑞这边请示了。

    沈瑞听得是顺风和八仙的人押车,切口也对上了,是自己人无疑,田顺等也探查过了,确有老妇幼女,便也就许他们住下了。

    只是田顺等还是严密监视着他们,怕有异动。

    一夜无话,翌日沈瑞照常早起晨练,在与田顺、王棍子拆招到激烈时,忽闻婉转箫声,三人各自收招去看,却见一个翠衣少女倚在树下,手中擎箫,正自吹奏。一个老妇带着两个小丫鬟远远站着,像是仆从模样。

    见三人望来,那少女也停下动作,欣然一笑,那水汪汪的大眼睛弯成月牙儿,一口贝齿莹莹生光,她向前两步敛衽一礼,道:“宝珠见过小沈大人。”

    沈瑞登时便黑了脸,一言不发,只盯着这济南府的红姐儿。

    那宝珠本起身笑盈盈的走过来,还想再说几句亲近话,但见沈瑞这般样子,不由被唬住,也不敢再往近处走了,站在那里,两只白嫩的小手只摆弄着洞箫,显得尤为无措。

    她有些小心翼翼道:“奴……奴的箫吹得……吹得是不太好……小沈大人原谅则个……待奴到了登州,向玉珠姊姊学来……”

    王棍子别瞧人不够英俊潇洒,却是欢场老手,见这么个玲珑袅娜活色生香的小美人在跟前,忍不住上上下下狠狠看了几眼过够了眼瘾,听得这小美人竟如此说,像是个十足迷糊的,配上那张嫩得掐得出水来的小脸儿、这凹凸有致的身子和裙下若隐若现的小小鞋尖儿,越发显得诱惑,他更忍不住冲田顺挤眉弄眼,再去偷偷瞧沈瑞的反应。

    田顺虽也是在楼子里养姘头的主儿,但在京中跟沈瑞的时间不短,也知道杨阁老府是何等势力,知道公子爷必会处置了的,见王棍子笑得猥琐,便警告似的狠狠瞪了他一眼。

    沈瑞见宝珠装糊涂,更觉其虚伪狡诈,冷着脸问道:“宝珠姑娘如何在这里?”

    “啊……”宝珠呆了一呆,而后仍是小心翼翼,吞吞吐吐道,“奴的大姊姊随……嗯,张御史往德州去了……姊姊怕奴一个人留在济南府……嗯,那个,被人,被人害了去,便叫奴往登州去寻二姊玉珠。”

    说到后来,她方大起胆子来,带出几分兴奋道:“没想到能遇到小沈大人,真是太巧了,真是,真是老天保佑。”

    沈瑞冷冷道:“你雇了八仙车马行的车,有顺风镖行的人护着,沿官道而行,如何能遇不上我?”

    那宝珠又呆了一呆,似没听懂他的话,黛眉微颦,朱唇轻咬,便是愁容也透着几分甜美可爱。

    沈瑞却是不为所动,只丢下一句:“姑娘自去吧,那些盘算尽收了吧。莫要再跟着本官。”说罢转身就走。

    王棍子跟在后头,忍不住回头瞅了几眼,咂着嘴向沈瑞嘀咕道:“二爷,这瞧着是个雏儿呵,这模样,倒是真个有些意趣……”

    田顺真恨不得过去踹他一脚,踹歪了他那狗嘴,省得胡咧咧。

    沈瑞冷冷瞥了他一眼,道:“你们常在街面上,素来识人,还不懂这些人?风尘里出来的,哪有好相与的?”

    王棍子嘿嘿干笑两声,见田顺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恨不得掐死他的样子,便也不再说了。

    田顺趁机拽了他去,一道喊一众兄弟起床,整装待发。

    待他们上路时,就只见那宝珠那两辆车一行人仍缀在他们队伍后头不远不近处跟着。

    沈瑞自然不喜,田顺也是机灵人,哪里还用沈瑞开口,自己便找了王棍子说了两句。

    王棍子又不是嗜女色如命的人,后面的也不是什么难得的绝色,田顺一提,他便拍着胸脯表示要帮忙分忧,遂喊了后头那行为首的镖头过来。

    那镖头自然认得大名鼎鼎的棍子爷,昨儿晚上原本碰上他们一行还颇为高兴,想着在东家面前好生表现表现,镖头也是分三六九等的,头等的镖头也不是单靠着武艺好上去的。

    没成想接到的竟是个祸头子,不懂规矩惹得棍子爷和大人物厌恶,连带他也吃挂落。

    那镖头愁眉苦脸道:“棍子爷,这个这个,府衙书吏来签的契,没法半路上甩下她。”

    说起来,这镖行立契还是沈瑞提出来的。

    从前做这行当不多,更没有很严格的规矩,大抵说好了酬金写个收条就接镖,真遇到劫道的,人没事儿,那镖局子就按价赔吧自然也有赔个倾家荡产跑路的。

    若是人都没了,那……就啥也不用唠了……

    如今顺风镖行这契书却是立得格外清楚,双方权利义务一条条列出来,各种费用和相应赔偿也标得明白,末了还往官府备案。若是将来出事起了纠纷,也可凭契书断案的。

    沈瑞一直叫这个为“合同”,只是大家一时还叫不惯,仍叫契书罢了。

    王棍子初时不以为意,觉得麻烦,后来不得不承认,立了“合同”之后,确实接了一些大商贾的单子。

    从前那些商贾可都是信不过旁人的,自有了官府备案的“合同”,他们镖行也就变得可信任多了。

    然今天,这“合同”,也束缚了他们。顺风镖行自来以“信”立足,既立了契,就不能半路甩掉那个小娘。

    王棍子本就长的脸更拉下三尺来,眼珠子转了转,又张口骂道:“蠢蛋,不甩了,还不会绕道走?!别在爷跟前碍眼!”

    那镖头脸也更苦了几分,山东这几年受灾,处处都缺银子,便道失修,若不走官道,好些道是没法走的,而且也忒绕远。但他也想不跟着东家后添腻歪,末了到底还是喏喏应了。

    王棍子一脸晦气回去禀了沈瑞,说是立了契的,不能毁约,但已让那镖头带路往别处走了。

    沈瑞正在同四位师爷说着一路风物,闻言也只点了点头。

    不想少一时,那边竟吵闹起来,那宝珠姑娘口口声声有要事,执意要来见沈瑞。

    护卫们本是拦着,结果她竟喊出事关御史,潘千户在那边听了,担心真有大事,只得让她过来了。

    四位师爷便都“回避”了。

    那宝珠姑娘拎着个食盒,好似方才根本不曾有过争执,见了礼就将手中食盒递过来,笑道:“奴怕路上干粮粗粝,特地亲手做了些点心,请小沈大人赏个脸面尝……”

    沈瑞面无表情的看着她,“这就是你的‘要事’?”

    宝珠脸上僵了僵,转而忽闪着大眼睛,陪笑道:“大人吃得好了,于奴就是天大的事儿了。”

    “够了。”沈瑞挥挥手道,“若是五六年前,你扮这番年少无知的姿态或还有人信你。如今么……”

    宝珠姑娘甜美可爱的小脸上再也挤不出半分笑容来。

    “本府没有功夫同你兜圈子,你们姐妹只怕早就将本府的事打听清楚了,不必再演这久别重逢的戏码,有什么直说了吧。”

    宝珠垂下长长眼睫,终是抬起手来,用袖子遮了脸,声若蚊蚋道:“奴姊妹就如浮萍……委实辛苦。玉珠姊姊如今在登州也站住脚了,听闻沈大人放了登州知府,奴姊妹喜不自胜,想……嗯……嗯……奴等愿为沈大人驱使。”

    沈瑞冷冷道:“你既知本府的事,就当知,本府从不屑用那些鬼蜮伎俩,何况此去登州,本府也不是要去同谁勾心斗角的,没有用你姊妹的地方。你还是另谋高就吧。若再跟着本府,便是敌非友,莫怪本府不容情。”

    登州地处偏远,没什庞大的家族势力,又有陆家帮衬,以沈瑞的背景足以横扫整个登州,根本用不着那些阴谋诡计安插眼线收集情报的。

    再者,便是需要用些鸡鸣狗盗之辈,这种半路投诚的,谁知道是哪一位的伏笔呢,谁敢放心用?沈瑞可没闲心去查两个妓子的底细。

    宝珠有些急了,袖子一撂,便道:“大人都不听听奴姊妹会做些什么吗奴长姊在济南府也是一等一的红牌,裙下之臣不知多少,人脉关系……”

    “够了。”沈瑞厌恶的挥手道,“姑娘请自便吧。”

    宝珠咬咬牙又凑近了些,道:“沈大人,奴长姊说……朝廷快开海了,奴姊妹,或能尽绵薄之力。”

    沈瑞扬了扬眉,认真看了宝珠两眼,见她一张小脸板得严肃,不似作伪。

    他哦了一声,漫不经心道:“莫说朝廷还没这个意向,便是有,你们是会掌舵撑船,还是会织锦卖去海外……”

    宝珠咬了咬唇,瞪着一双大眼睛,深吸一口气,道:“……奴姊妹……认得海上走船的英雄。”

    沈瑞心下一动,面上仍不动声色,似有不屑的样子。

    宝珠脸上显出几分纠结来,好像在犹豫要不要把底牌都亮出来,终还是怕沈瑞将她丢下,跺了跺脚,道,“长姊当年带着我们入京,就是,就是要躲一个惹不得的……嗯,英雄。后来……秦公子家里这边容不下长姊,我们又听闻那人死了,海上乱得紧,顾不上我们的,这才一路往济南来。头年我二姊往登州去,交了一个水上的相好……”

    宝珠断断续续讲了她们姊妹的事情,沈瑞套了几句话,心里也有数了,方道:“你跟着本府车队多有不便,还是自去登州吧。到了登州,着人往八仙车马行送个消息,本府会派人联络你。”

    宝珠脸上终于绽出光彩来,一笑间,那个天真无邪的小少女又回来了,她双手捧起食盒来,甜甜笑道:“奴的手艺还是可以的,望大人赏脸尝尝。”

    说着又将盒盖打开,给沈瑞看那些摆放精致的点心,俏皮眨眼道:“大人点一块,奴为大人试吃,没毒的呦。”

    沈瑞翻了翻眼睛,本不想理会,但忽然注意到正中放点心的盘子有些不同,他伸出手去将点心倒出来,仔细看来,那竟是大块的琉璃,且颇为纯净。

    虽然玻璃是穿越人士最常选择的“发明”之一,但实际上,明朝并非没有玻璃。

    其实玻璃的生产可以追溯到西周时期,在西汉时就有琉璃称谓出现,并作为装饰材料。晋代称玻璃为“药王”,唐宋称“玻黎”,元代称“药玉”,而到了明代,除了“药玉”、“罐子玉”外,还有“硝子”、“假水晶”、“料”等称谓。

    沈瑞此一世发现了许多琉璃制品,只不过并没有太大的器型,多是烧成各色珠子串作帘子。而便是略大些的,作帐子钩等,也带了色彩,不知是不是某些矿石没有除净的缘故。

    沈瑞还是头次见到这样的琉璃盘碟,心中一时翻涌起许多玻璃能做的事,不由问道:“这东西何处得来?”

    宝珠本见他去取点心,心里还高兴呢,结果这位不解风情的,竟是将点心都倒了,她一张小脸垮了下来,以为要挨训的,不想这位竟是看上了那盘子。

    她眼珠儿一转,登时就精神起来,笑眯眯道:“颜神镇的琉璃作坊,奴的长姊去订制的!奴知道往哪里去寻,哪家做的好……奴,愿为大人分忧!”

第六百五十三章 田月桑时(一)

    山东登州府,陆家,待客花厅

    陆家在登州府实称不上望族二字,盖因其来登州也不过两代人罢了,算上最大刚换乳牙的第三代,加一起姓陆的拢共也不超过一打儿之数,在科举上又毫无建树,别说举人,秀才也没一个,子弟全在经商,也就多说算个富贾。

    虽只是商户,登州府却没什么人敢瞧不起他们,一则好歹背靠着松江陆氏本家,再者,其家主陆七老爷忒会做人,官府上下打点得清爽,不知怎的还勾上了几处卫所,揽下了些海上营生,财源滚滚,隐隐就成了登州商贾之首了。

    尤其近几年,听闻他们攀上了京中豪门,生意越做越大不说,竟能把造海船的事儿给办下来了,如以此来便是地方官府也不敢小觑于他。

    待陆家的外甥沈理沈状元成了山东布政使司右参政,登州府上下待陆家也就越发客气了。(沈理的母亲为陆家旁支女,虽不是陆七老爷这支,也没出五服)

    而今,一向和陆家交好的京中衙内沈瑞沈传胪外放登州府知府,登州上下立时就将陆家供了起来。

    有道是县官不如现管,这会儿陆家这待客花厅里,附郭的蓬莱县有头有脸的富贾乡绅都来了,全冲着陆七老爷龇牙咧嘴努力露笑脸秀亲善。

    今日的议题只有一个沈大人上任,大家都是喜不自胜,想孝敬一二,不知道送点儿什么合适、多少合适……

    各家商铺的花红暗股都是老规矩了,必然要给的,谁家都有,各地都有,也就意味着不会在新知府面前卖什么好。还是要靠点儿特别的礼物才能给知府大人留个好印象。

    都说“前世不修,知县附郭”,其实这附郭府城的县里商贾也是一般,既图府城繁华,那就要伺候两层“婆婆”知县、知府,哪一层也不能得罪。

    这不,便都来陆七老爷这边来探探口风取取经。

    陆七老爷年过半百,须发皆白,却是精神奕奕,精壮的身板、古铜色的皮肤已看不出多少江南人的样子,只是一张口,难免还带出几分乡音。

    他原是松江陆家庶支的庶支,但陆家相对于松江其他大族,人丁过于单薄,故而子弟还是颇为抱团的,陆七老爷少年时并没受什么磋磨,他经商,也是全凭自己爱好。

    陆家祖上德衡公是行商贾事攒下万贯家财后始读书的,因此是子孙士农工商皆不禁的,陆七老爷的父亲就是行商,帮兄长经营家中产业的。

    陆七老爷自启蒙起就不喜读书,倒是常溜去铺子里,三字经背不下来,那铺子里各色货品售价倒背个滚瓜烂熟,一手字写得七扭八歪,算盘却是打得飞快,如此一来,其父大乐,便培养其经商了。

    后机缘巧合,陆七老爷跟同乡在漕河上跑船,到了山东,结识了些有野路子的朋友,摸到条发财的门路,便索性不走了,留在山东生儿育女,生意也越做越大。

    陆七老爷原就与族中关系不错,落户山东后也晓得没有家族庇护的不易,便联系松江族中合伙买卖。

    松江陆家也未短视,痛快的入了股。

    尤其是那海贸的生意,松江因屡有倭乱,海疆管控极严,朝廷也重视,松江陆家的生丝、棉布等紧俏货品都是悄没声运来山东,由陆七老爷这边发卖谋取高利润的。

    这些年下来,山东陆家与松江陆家关系一直是极亲近的。

    陆七老爷笑眯眯的,摸着花白的胡须,操着一口不那么地道的山东话道:“老朽这把年纪了,如何知道得少年人的心意呐,又是京里的衙内,传胪公,什么好的没见过呢……”

    众人心里骂老狐狸,嘴上还要说:“说的不就是么,俺这穷乡僻壤的地方,也不知道孝敬个什么,这才来求您老人家给掌掌眼、支个招儿。”

    陆七老爷又口头谦虚一回,方一指身侧坐着一直微笑装木偶人的陆三郎,道:“三倌儿,你说!你和小沈大人有些交情,你给诸位你叔叔伯伯兄长们讲讲小沈大人的喜好。”

    众人心知这老东西是炫耀家里同新知府大人交情不浅呢,不过大家也都知道这陆三郎在松江陆家也是数得上的人物,又多次跑过京里,山东陆家同京中的线儿就是他牵上的。

    这新知府上任的消息才传出来几天啊,这位就从松江快马加鞭赶上来了,还能为着什么?!

    故而如今谁也不想错过这机会,都陪着笑脸支棱着耳朵听着。

    陆三郎拱手团团为礼,语气客气,一口南音官话听着格外悦耳,可说的却是:“去岁松江府也遭了灾,诸位前辈都知道的吧?”

    都是生意场上打滚儿的老妖精,闻弦音知雅意。

    去岁苏松那边闹饥荒,以沈家陆家为首的世家大族积极配合朝廷和买,平价卖粮,又带头组织富户捐布匹、衣被等物到府衙,由府衙统一分派到各县,帮灾民过冬等等。

    如今新知府下来,面对的就是山东处处是灾荒的光景,登州虽没报灾,却并非没受灾,不过不如济南府那般严重罢了,且多少还是有一些那边的灾民逃来。

    新知府上任,首要仍是赈灾,新知府就是松江人,如何会不用松江这招。

    陆三郎这话,也就是点拨众人,想讨好新知府,就麻溜帮着新知府把安抚灾民的事儿给办好了。

    众人彼此对个眼神,便有两位年长的咳嗽一声,唉声叹气道:“这二年到处天灾,老天爷不成全人,奈何奈何。俺山东不也是苦不堪言。”

    然话锋一转,又道:“俺山东不比恁苏松。苏松产粮产布的好地方,山东……唉,这闹起饥荒来,是真个没辙呀……”

    山东确实没苏松那般富裕,受灾情况也更严重,各家手里那点子存粮不为囤货居奇还为自己过河保命呢,如何会轻易舍出去。

    给个知府大人送礼能送多少?千八百两到头了,粮食在这样的年景,却是无价。谁不会算这笔账呢!

    谁也没有前后眼,谁知道灾荒能闹几年,谁又知道这位知府大人能呆几年呢登州这七八年间已经换了五位知府了!

    陆三郎如何不知道这些人的心思。在松江府也不是所有大族富户都乖乖配合官府和买,谁不知道粮食的价值!还是沈家、陆家牵头,沈涟和陆三郎挨家去说和,加之先前章家贺家被抄家到底吓到了松江大族,这才使得和买顺利。

    陆三郎便也不接茬说粮食,转而淡笑道:“得皇上隆恩,松江有惊无险过了这次荒年,小子也得幸为家祖、太祖谋了六品官职。”

    果然有人眼神变得不同。

    当时松江府那边知府折子递上去,得了皇上好一顿赞赏,听说不少人家得了皇上赐的“积善之家”的匾额,祖上获赠六七品官的不在少数。

    不过仍有人阴阳怪气道:“恭喜恭喜,果是光耀门楣。只俺却是没这样福气的。”

    又有人道:“陆家书香之家,这样锦上添花实是美事一桩。但俺家祖祖辈辈土里刨食的,十里八乡的都知道,硬求这福气,既求不来,也惹乡亲笑话。”

    山东这边虽也讲究门第,婚配上论个门当户对,但比之苏松是要差上许多了,尤其登州这边,原也没有几家称得上官宦人家的,给祖上捐个官职不过是脸面上好看些罢了,说起来都是虚的。

    登州这些富户,都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儿,除非有实打实的利益摆在眼前,才会让他们出手,拿些虚名来是没有用的。

    陆三郎便又不动声色的换了话题,道:“如今北边海疆太平,山东这面已是几十年风平浪静了,实是山东大幸。”

    海贸!这一下子,满屋子人都精神起来,这才是兔子!是只大肥兔子!

    大家是眼瞅着陆家因着海贸而财富膨胀起来的,多少人眼红这生财之道,没少想坏招儿欲取而代之,只是自正德元年之后,登州的船厂、往辽东去的海路都紧紧攥在陆家手里,人家又是朝中、布政使司里都有人,众富贾便是眼红也是无可奈何的。

    如今陆家提出这句来,显然是有松松手的意思,怎能不让人心动!

    这会儿一个两个的也都不端着架子绕着弯子了,撕开那层面皮,纷纷直言问道:“不知道沈大人欲如何经营海疆?”

    “如今的船厂可是要扩建?”

    “往辽东行船时间总归有限,这许多船只,若不利用起来,岂不浪费。”

    “正是!海运还是便利的,当建议沈大人多开几条航线才是……”

    陆三郎听着众人七嘴八舌自说自话,终于露出个灿烂的笑容来。

    他待众人声音告一段落,方慢悠悠道:“当初,也是沈大人一力主张开海路,这才有登州的船厂。”

    众人只知道陆家是走了京中关系,却不知道还与这新知府有关,不由都是面露喜色。

    “沈大人原就说过,百姓衣食住行,哪一样离得了商贾呢。全赖商贾将百姓种的粮食、果蔬,织的丝绵布匹卖出去,让百姓手里有了银子,养得活一家老小,有了余钱,日子才有奔头……”

    陆三郎话音一落,众人就纷纷附和沈大人英明云云。

    士农工商,在读书人眼里,商贾就是最低贱那等,如今能碰上一位瞧得起商贾的官老爷实属万幸。

    陆三郎环视周遭喜形于色的众人一眼,方微笑道:“诸位前辈都比小子更懂货殖之道,商路通了当然是头等的大好事,但若是没有货,嘿,诸位说,可卖个什么呢?”

    他渐渐敛了笑容,“如今百姓温饱尚是问题,又哪里来的奔头去耕种织布?诸位,有了船,开了路,是要将自家仓里的粮谷布匹运出去卖,还是要卖些现成的做那人口买卖呢?”

    一时室内落针可闻。

    卖什么?还能等着登州的百姓现种出来织出来啊?!

    当然是从别处贩来再卖去海外获取多几倍几十倍的利润啊。

    你陆家难道卖的是本地土布?还不一样是从松江倒来松江棉布才卖的!

    可这话,却没有人敢说出口。

    现在海路只在陆家手里,海贸还没有成文的规矩。

    现在,知府的话,也许就是海贸的规矩。

    知府要是说外地来的某某货不能上船,那巴巴运来的东西就全白搭了,就干等着货烂在库里吧。

    这种事儿,便是在有成例规矩的运河上也是屡见不鲜,让不让你过就是各处关卡所在地的官老爷们一句话的事儿。

    众人只沉默着,彼此用眼神交流,虽然坐在这边的大抵是一族之长、一家之主,但如今粮食金贵、海路难得,都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下决断的。

    陆七老爷见好就收,也不逼迫太过,笑着圆场表示坐在这里干巴巴聊得没无趣,家里已设下宴席,不如边吃边聊。

    众人本就想着从陆家多探听些消息,现下又想彼此一处商量海贸,因此纷纷口称叨扰,留下来宴饮。

    席间推杯换盏,看上去宾主尽欢,却不过是各怀鬼胎。

    散席后,本是以年迈不胜酒力为由下桌的陆七老爷好端端的坐在书房里,小几上一壶烧酒,四碟小菜,他老人家端着个小小的酒盅,“滋溜”、“滋溜”美滋滋的慢慢抿着。

    见陆三郎进来行礼,他还笑眯眯的向一边儿的长随道:“添双筷子来。”

    陆三郎忙笑着摆手道:“七叔好兴致,侄儿实喝不下了。”便接了长随手中的茶盏,举了举致敬。

    仆从尽退了下去,爷俩碰了个杯,陆七老爷叹道:“三倌儿,这地方不比松江,也比不得济南府,又多得是土财主,看不长远,得下慢功夫敲打。你不要心急。”

    陆三郎摇摇头,道:“席间却是听得只言片语,他们说沈大人这般背景,不过下来熬些资历,山东又不是什么好地方,他日别处出了缺也就走了,如今拖上一拖,也就到夏秋了,转过年他惦记着走,也就不会死盯着不放了。”

    陆七老爷听了,眼睛一瞪,呸了一声,酒盅一撂,道:“这都是什么话!一群蠢货。”

    陆三郎叹道:“却是也有道‘新官上任怎么着也有三把火,这三把火就能把俺烧着了’的,道‘既是来攒资历的,焉能不做点儿政绩出来!’云云”

    陆七老爷筷尖狠狠拨拉着小菜,道:“要不是沈大人这次的盘子太大,咱们一家接不下来,哪里还会让这群东西跟着掺和。原还想着看看哪个是懂事儿的,值得拉拔一把,结果一个两个都是榆木脑袋,不堪大用,不堪大用……”

    “……看看,这一两日,有没有反应快的过来寻您吧。”陆三郎端了茶盏啜饮一口,茶已微凉,带出些苦味来。

    他心下叹了口气,原想着给沈大人打个前站,早早把和买的事儿安排好了,到时候沈大人一呼百应,彼此脸上都有光彩,奈何这群人就是油盐不进,都想着轻轻松松占便宜。

    哪里有那样的好事儿?!也不想想,便真有那样的好事儿,京中早就伸手过来了,又哪里轮得上他们呐!

    “算着日子,十六快回来了吧。”陆三郎轻声道。

    因陆七老爷与松江本家走得近,子嗣也都巴巴的写了生辰送回松江本家去按照族中排序并取名,陆家子嗣单薄,男娃女娃一起排行一起取名。陆十六郎实是陆七老爷嫡长子。

    去岁参加完沈瑞的婚礼,陆二十七郎随赵弘沛往山西去了,陆十六郎则去了辽东,本也是拟今春渤海开冻后,走海路运些特产回登州的。

    沈瑞这边得了信要来山东后,就派人快马传递消息到辽东去寻陆十六郎,让他额外买些东西的。陆十六因而推迟了归程,按照沈瑞的吩咐在辽东各地采买所需。

    山东这边在收到了沈瑞要外放登州的消息同时,也得知了陆十六郎为沈瑞采买将延期归家的信儿。

    如今,陆三郎就只盼着陆十六郎带回的东西能迅速扭转当前局面了。

    这日议事后,只有寥寥三四家中小家族再度来拜访陆家,表示愿为陆家马首是瞻,配合和买。

    登州原有些名望、有些官场背景的家族则都持观望态度,导致一些摇摆不定的富户也站在了他们那边。

    陆十六郎,却在沈瑞都抵达登州后,仍未归来,陆家也不由忧心起来。

    沈瑞自济南府出来,要穿过青州府和莱州府。他此行本身就十分低调,自然不想惊动地方。

    青州府知府荣节是焦芳的门下,见沈瑞安安静静的,也就乐不得权当不知道这位过境。

    莱州府知府李则是早早让人关注了沈瑞的行程,到了掖县境内,便有人报与他知,他就下帖子相邀沈瑞。

    李之所以如此,除了莱州与登州相邻,两府总有需要相互照应的事情,还因莱州府同样海岸线漫长,都传沈瑞带来开海的消息,对莱州来说也是可以分一杯羹的好消息。

    此外,还有一点,李曾任松江府上海县知县。与松江府人沈理、沈瑞算有一脉香火情。

    李是成化十四年的三甲同进士,由教谕为知县,勤政爱民,官声极好,在上海县知县任上因以丁忧去职时,当地百姓还为他立生祠祭祀。他起复后擢光禄寺少卿,外放青州同知,后升莱州知府。

    因李有在南直隶任职的经历,弘治十八年政权迭代时,谢迁门下曾有人拉拢过他,彼时他刚好知府三年任满,考绩上上,是可以升迁的。可惜他素来不喜钻营,厌恶结党,进而婉拒了。

    于是,他就在莱州知府位置上一呆八年,不曾挪动。这在山东诸府里是颇为少见的。

    当然,许是因他没有入谢党而躲过了刘瑾事后的清算,也未可知。

    不过到底与谢党有这层嫌隙,因此在沈理来山东后,李与之始终是不远不近的关系。

    沈理也在同沈瑞讲山东各府情形时提过这位,对其评价还是颇高的,“能干、务实,”彼时沈理道,“只是年纪大了,颇为固执。”

    沈瑞收到帖子当然要给面子,便在路过莱州府府城时候特地去拜访了李。

    莱州府衙后知府宅邸布置得极是清雅,没有什么名贵的山石花木,却别具匠心,摆设简约而并不寒酸。

    李虽有清廉爱民的名声,但到底不是海瑞那样的人。

    他宴请沈瑞的这一席,亦是虽以清淡为主,却也随了山东尚四为尊的规矩,四碟小菜、四碟按酒、四碟清炒、四碟油果,另有四碟手剥干果,面食两道、米饭两道,颇为丰盛。

    李年近花甲,面容清癯,深深的法令纹显得十分严肃,但实际上交谈起来他还是颇为慈和的。

    他直言看过沈瑞青篆书坊刊印的农书,也通过同年故旧听说过沈瑞的赈灾札子部分内容,因此特邀来一见。

    沈瑞原以为李会谈海贸,却不曾想他谈的却是耕种。

    好在沈瑞这一路上同两位于师爷聊山东种种,因灾荒特别问过耕种问题,想想莱州的情况,也就不奇怪李所问了。

    山东中部、东部多丘陵,倒是中间青州府、莱州府有部分土地为平原,地力要好上许多。莱州耕地面积只有青州一半,每顷征粮额却和青州相差无几,可见土地相对肥沃。

    登州就差得多了,丘陵占了绝大多数,耕地面积在山东诸府中为最少,此时只有五万余顷,比之莱州少了一万五千顷,更只有青州耕地面积的三分之一多些。

    沈瑞那青篆书坊绝大部分农书里的耕种技术,理论上说,在登州这丘陵薄田上没什么施展空间,却是比较适合莱州。

    李既是守旧务实派,自然要从土里寻生机。

    沈瑞本就欲推广农耕技术,见李有兴趣、莱州有条件,自然不会藏着掖着,他也希望莱州大熟,这样也能减轻登州的粮食压力,便仔仔细细将所知统统讲述出来。

    李越听越喜,越谈越投机,原就在京中好友书信中得知御道投书事中沈瑞作为,对他印象颇好,如今几乎是以忘年交论了。

    沈瑞也是一边儿聊一边儿暗暗点头,这位李知府确实是位做实事的官员,也难怪其在上海县知县任上能得百姓爱戴,自发为他建生祠。能与这样的知府毗邻,日后许多事都是可以合作共赢的。

    这场交谈中,沈瑞也同样受益良多,李基层官员出身,又有多年知府经历,在行政上的经验也非几位师爷可比,他视沈瑞如子侄辈般谆谆教导,让沈瑞也窥得了不少为地方官的窍门。

    一席宴是真正的宾主尽欢,沈瑞辞别莱州府时,李亲自相送,并相约彼此书信往来,共商治理地方之事。

    出了掖县入招远县便是登州府境内。

    新知府来了,登州各县自然热情巴结。

    招远县知县早早就派人在登莱交界驿道上守候新知府大驾了,沈瑞一行刚刚踏上登州地界,招远知县就带着县丞、主簿、教谕以及一干乡绅耆老到了驿站相迎。

    大约是觉得沈瑞少年新贵,应是喜热闹好脸面,故此一番搞得场面颇大,就差没清水泼街黄土垫道了。

    这是欢迎,要是欢送,准保得祭出万民伞啊遗爱靴的戏码。如此形式主义,这马屁也就结结实实拍在马腿上。

    沈瑞沉了脸,冷冷同陈师爷道:“我原不想学张那套质问,但看来这世上脑子拎不清的人实在太多。”

    陈师爷笑道:“东家也不必生气,巴结上峰也是人之常情。东家不喜他们务虚这套,点拨一二也就是了。也不必如御史那般苛责。”

    小于师爷三十来岁年纪,比所有师爷都年轻,与沈瑞同辈相处,这些天也摸清了沈瑞的脾气,知道他随和,便凑过去笑着道:“招远虽也是山多地少,但田亩还是不错的,东家不若问其耕种,看他待怎答。”

    沈瑞也忍不住一笑,故作一本正经道:“多谢小于先生教我。”

    小于师爷嘿嘿笑了两声,道:“学生一会儿也去敲边鼓问问那边幕友。”

    此地因在登莱边界,常有商贾路过,驿站倒是不小,这一群人还能容纳得下,只是讲究的椅子便没那么多了。驿吏费尽心力才张罗了些体面凳子给诸位大老爷坐。

    沈瑞打见到他们便沉着脸,招远知县不明所以,自然小心伺候着,待到驿站大堂按位次做好,招远知县刚想说两句场面话,却听得沈瑞先开口了。

    “诸位特地而来,想是有好消息要告诉本府。”

    招远知县差点儿没从椅子上滑下去。哪儿来的好消息!!

    下头主簿同知县是一条心,见大老爷脸上发僵,忙出来圆场,无耻继续拍马道:“大人来了,就是最好的消息……”

    沈瑞淡淡瞥了他一眼,又道:“诸位消息灵通,想也知道,京中特遣两位御史胡大人、张大人到山东。这两位还不曾来过登州,本府在济南府有幸见着了两位大人,张大人曾言不日便要往登州来……”

    众人也都知道京里派御史下来了,是查粮仓赈灾什么的事儿,登州虽偏远,但卫所多军屯也多,且因要往辽东运物资,各处物资汇集登州,在附郭的蓬莱县设有多处仓储,巡按御史是必要来查的。

    因此便纷纷应声,表示知道此事,又表示已做好了迎接御史大人的准备。

    沈瑞脸上方缓和了一二,点点头,道:“既诸位知道,本府也就放心了,想来你们此来也是将各处情况都盘点个明白了,那便将写了文书,连带写一写如今招远各处春耕情况、水利情况、民生情况、有否灾民等诸事,烦劳知县带去府衙,届时本府也会让各县报来,本府与各县知县共商治民大事,今日便暂且不听诸位亲口汇报了。”

    招远知县是真坐不住了,众人也都苦了脸,原是想来露个脸,若能同知府吃席,那回去也有得吹嘘,怎知道这小沈知府竟上来就发任务,还要将诸多情况写下来!知县大老爷是不可能自己动笔写的,那得他们下头人层层上报了。

    招远知县其实对地方上真是不很了解,因登州多山地,运输不便,驿路不多,而通往登州府城的驿路更只有过招远的这唯一一条,商贾也好,物资也好,都要从这里过。

    招远知县每天坐在县衙里,就有孝敬银子从驿路上流进他的腰包,他如何还会去认真关心百姓疾苦,自然都乐不得都丢给下头人以及师爷,不出疫情、不出流民、不出民变那就万事大吉。

    他原想着给新知府做做脸,私下里再送点儿银子,他就还能过太平日子。他上任之后对之前两位知府,也都是这么做的。不想这个年纪轻轻的小知府不按套路出牌。

    招远知县有心起来说两句,却见小知府冲众人点点头,便就走了,改由两个中年幕僚打扮的人出来招呼众人,他狠心咬咬牙,强挤出来个笑容,帮着打发了众人。

    转回身来,他就带着两个富户往沈瑞这边送礼来了。

    沈瑞却是根本没见,礼也没收,陈师爷出面接待,似笑非笑的表示,沈大人素来关注民生。话不多说,点到即止。

    而小于师爷也在收了招远知县师爷的大红包之后,才笑眯眯的表示,沈大人是要来做一番事业的,以沈大人的身家背景,还差你们那点子银子吗?沈大人眼里不揉沙子,听从府衙吩咐、把交代事情办好,便是一好百好。要是只会糊弄事儿,那就怨不着大人心硬了。

    那师爷擦着冷汗去了。

    于是招远知县也火急火燎的发动起所有手下开始撰写报告。

    沈瑞一行稍作休整便即启程。

    招远知县这场笑话以及新知府的要求闪电般传往登州各州县。

    出招远到黄县,黄县知县早早听了风声、吸取了教训,自不会犯招远知县的错误,来拜见沈瑞时没搞那么大阵仗,见面寒暄两句就简单说了黄县春耕概况。

    而且黄县虽耕地不多,但还海滨有煤矿、南部有金矿,黄县知县将这些情况也都一一告知。

    沈瑞也满意这样的工作态度,两人倒是相谈甚欢。

    消息再传开去,各州县官员便知该怎么做了。

    三月下旬,沈瑞一行抵达了终点站,登州府城。

    登州最早设于唐武德初年,唐宋时乃是中朝、中日交流重要门户。

    明初登州属莱州府管辖,洪武九年升府,仍置于蓬莱县,领州一县七,乃宁海州、蓬莱县、黄县、福山县、栖霞县、招远县、莱阳县、文登县。

    登州府城位于蓬莱县北,黑水河入海口处。洪武十年在原元朝城址上拓建新城,引黑水河为护城河,现有城门四,大水门三,小水门一。城北刀鱼水寨也是同期拓筑的水城。

    昔年南京为国都时,登州是朝鲜入贡必经之地,然自从国都北移,朝鲜便开始经辽东过山海关直接入京朝贡,登州的入贡线路彻底废弃。

    此为登州第一个衰落期,不过因辽东军需大抵要从登州运往辽东,登州囤积大量物资,仍为北方海运枢纽。

    只是这样的好景也不长久,因海运风险大,弘治以来,少发船只,登州才渐渐衰落下来。

    直到陆家打通了京中关节,重启登州海运,登州府城再次焕发生机。

    沈瑞自从府城西门迎恩门入城,房带蓬莱县一应人城门相迎。

    房是聪明人,也清楚的知道自己这次升职是怎么来的,因此虽然官职已比沈瑞高了,年纪也比沈瑞大许多,又是官场老前辈,却对沈瑞格外亲切热情。

    沈瑞自然也会做人,对房也是客气热情。

    入城后没走多久便是府衙,两位知府前堂寒暄,一一见过府衙属官以及附郭的蓬莱县一应官吏,陈师爷则带着沈瑞的幕僚团队,与房的幕僚团队就一些具体庶务进行交接。

    之后府衙在登州城最大的酒家云鹤楼设宴。

    原本应该开宴两次,房为沈瑞接风,沈瑞再回请为房饯行。

    但因前有张在济南府斥山东官员奢靡不恤百姓,后有沈瑞在招远县给了招远上下没脸,且房又赶着去上任,这宴席便合二为一了,总体也不铺张。

    当然,便是再简单,这府衙、登州卫、蓬莱县衙上下,乃至陆家这样的豪贾富户也全都到场了。

    云鹤楼东家、蓬莱望族韩家也在席间,又极是识趣,这一日云鹤楼不接待外客,不是包楼胜似包楼,又向府衙卖好,也不说不收银子孝敬大人们的话,却收得极少,不过象征性收些许银两。

    上的菜都是虽不名贵却格外精细,不显奢华又不落俗套的,显得府衙节俭。

    席上不谈公事,只论风花雪月。

    房却是在散席后,于府衙密室中,同沈瑞细细讲了登州种种,卖了个大人情给沈瑞。

    翌日沈瑞走马上任,房也没多留,兴冲冲往河南去了。

    而此时有两份旨意翩然抵达了登州府,竟没比沈瑞晚到几天。

    一份是给沈瑞的,皇上知道了沈瑞遇袭之事,震怒非常,下旨让济南府、德州卫彻查此事。又安抚沈瑞,按照常规赐银两绢布外,竟赐了一把短剑。

    小皇帝一本正经的表示这是给沈瑞防身的。

    但沈瑞心里知道,这恐怕是小皇帝玩心大起,搞个缩小版的尚方宝剑,不由哭笑不得。

    皇上不明说,没赐予该剑代天子斩佞臣的权力,沈瑞自然就不能拿来当尚方宝剑用。

    但有这么个东西在,接旨时众人都见了,又见来传旨的小公公和锦衣卫与沈瑞都十分熟稔的模样,知沈瑞仍简在帝心,也是一种震慑。

    另一份旨意则是给千户潘家玉的,表示他护卫朝廷命官、全歼匪盗有功,擢升为指挥佥事,因他水性极好,特调至登州卫,负责操练水兵备倭。

    潘家玉接旨后简直喜出望外。

    先前他最好的打算不过是凭着剿匪的人头攒点功劳,升个指挥佥事,不在安德县受牛千户等一众小人鸟气。

    在被德州左卫指挥使拿下大狱后,这个念头也就破灭了。

    虽然沈瑞救他出来后对他说过已写信回京,但他始终觉得那是一种安慰罢了,不成想沈瑞真的为他谋了这样好的前程,不由得感激涕零。

    他不仅升了官,还远离了那群小人,更难得的是能真正操练一支队伍,一展抱负!

    “沈大人……”潘家玉一个硬汉,受刑时都咬着牙一声不吭的,此时竟有些湿了眼眶,却又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大恩……”

    沈瑞笑眯眯的接过话茬来,拍了拍他,道:“潘兄如今可是上了我的贼船了。”

    饶是潘家玉正感动中,也忍不住笑了,随即又板住脸,认真道:“自大人将我救出,我便已在大人船上了。大人大恩我永不敢忘,有何差遣大人尽管吩咐。”

    沈瑞正色道:“潘兄是自己人,我便直说了,潘兄可知皇上为何要将你放在登州这位置上,又许你操练水兵?”

    潘家玉正要说话,沈瑞摆摆手道:“莫说什么万岁圣恩的场面话,我不妨实话告诉你,你想也听说了开海的种种传闻,将你放在这里,正是皇上对开海一事的重视!”

    “你有能力带好水师,我是知道的,你的水师不只是备倭,也是要为开海保驾护航。海上不只有倭寇,开海之后巨大的海贸利润会引来无数海上强人觊觎。咱们不能打无准备之战。”

    “我早在出京时就写信往南京去,向我的老师、南京兵部侍郎王守仁王大人借了一些懂水战的能人……”沈瑞说到此时,果见潘家玉眼睛都亮了,不由莞尔一笑,继续道,“登州本就有船厂,这几日我就会安排人带你去看。兵士这边,登州卫不会为难你,我也写信回去往后军都督府活动关系了,你在德州左卫的心腹列个名单出来,我尽量帮你争取要过来。”

    潘家玉闻言更是震动,认真一礼,道:“大人日后若有驱使,潘某万死不辞!”

    沈瑞摆手道:“潘兄言重了!你我皆有一番抱负,都望能在登州施展!都是自己人,潘兄如今也是正四品官身了,便不要一口一个大人的论了。”

    潘家玉便拱手道:“我虚长几岁,便不客气叫一声沈贤弟了。”

    潘家玉升任登州卫指挥佥事的事情在登州府引起了不小的震荡。无它,众人皆认定这是要开海的信号。

    于是近日登陆家门的人又多了些。

    然而先前火急火燎想圈拢众人配合和买粮谷的陆家,这会儿却又无声无息了。

    陆七老爷开门迎客,却是笑面弥勒,有用的一句不说,和买一句不提。

    陆三郎也不再待客了,他同陆七老爷的两个女婿刘广南、褚徵以及陆家远房几个侄儿分别带着小沈知府的管事下人满府城、乃至满蓬莱县的转悠。

    听闻福山县人褚徵还带着府衙一位师爷往福山登宁盐场去了一趟。

    这一下更把一众人胃口吊得高高的。

    海贸、盐引,哪一桩不是暴利!

    莫说登州府蓬莱县的望族富户们抻脖子瞅着,连周边如黄县、栖霞、福山的人也纷纷想往这边凑。

    有人悄没声的就把谷粮备好了,就等着官家提和买就全力配合,好套取海贸、盐引的巨大红利。

    也有人乍着胆子往府衙送了礼。

    没想到,在招远县、黄县一点儿礼物都没收下的小沈知府现下居然对礼物来者不拒。

    众人越发觉得这事儿有门,收礼不就是为开方便之门么,这一时间送礼的便踏破了府衙门槛。

    只是知府大人的金面也不是好见的,甭管是送真金白银的,还是珍玩古董的,都是小沈知府的首席幕僚陈师爷出面收下的。

    这位倒没摆京里人那谱儿,挺客气的,就是口风太严了,说话滴水不漏,一丝一毫的消息也别想联想到。

    越是这样,众人越是疑心。

    几家的族长老爷子嘴上说着这是故布疑阵、欲擒故众,各种不屑的样子,互相打气,但谁心里都犯嘀咕。

    当然也不乏有心人暗暗记下那些送礼之人,想捏新知府一个把柄在手里,日后若是新知府摆威风不合作,嘿嘿,这证据往巡按御史前面一递,他一个贪墨受贿的罪责是跑不掉的。

    在这乱纷纷时,各种县知州知县全部抵达了登州城。

    本身新知府上任就会召见各州县开会议事,就是这次有几位来的慢了些故意放慢脚程好补报告文书出来。

    先前招远县那一出,知州知县们知是杀鸡儆猴,谁也不会和新来的上峰对着干,尤其这位还有显赫背景。

    因此近边儿没上路的就做好了功课再来,路远的如文登、莱阳,知县已在路上了,不能调头回去,便放慢了脚步,加紧让仆从回去麻溜补报告送过来。

    到底也是有早到晚到的,只是先到者沈瑞却也并未单独接见,就只收了报告,直到人到齐了,方下令府衙正厅开会。

    众知州知县进府城后就听到了种种传闻,这次开会便都盼着知府大人说说开海,又或者盐引。

    不想,沈瑞提出的,却是耕种事。

    小沈知府上任第一项政令,便是在各乡县推广“朱子社仓”。

    这是一种民间农贷仓储,补官方预备仓之不足。因是南宋朱熹所创,故此冠以“朱子”之名,对后世影响也极大。

    农贷最早可追溯到周朝,周礼里就有相关描写。此后历代朝廷都会有向贫农或灾民提供粮食、牛、种子等生活、生产资料的低息借贷,以保障他们的生存,推动农业生产相对平稳持续发展。

    北宋王安石最为著名的青苗法,也是一种农贷“先贷以钱,俟谷熟还之官,号青苗钱”。

    大明王朝自然也有农贷,洪武三年起广设预备仓,后定《借米则例》,又有监察、考满等监督机制,都是确保农贷顺利运行的。

    在太祖成祖至仁庙宣庙时,预备仓尚运转顺畅。

    然渐渐弊端丛生,一方面是官司蠹吏怠政贪墨,一方面是天灾等原因导致贫农借贷后也无法偿还,仓储日渐空虚。

    就如当今,仓储空虚到赈灾已不是动用国库,而是需用到小皇帝内帑的地步。

    民间农贷的社仓也不是这几年发展起来的,而是早在英庙正统年间,地方上就增设了社仓。

    而山东地区在成化年间,也盛行过“朱子社仓”编定上中下三等人户,丰年时候人户按等级出米粮若干,收贮于仓,遇到荒年时,先发粮于下等户,而后中、上,用以自救。

    离今最近的弘治十三年,也曾有监察御史奏请行过“朱子社仓法”。

    沈瑞此举,也不是一拍脑袋想出来就立时决定推广的,亦曾向小皇帝奏请过,得到明确批复,来山东后又与沈理、李、房以及大小于师爷等反复推敲过的。

    “京中遣巡按御史来鲁查仓储,诸位勤政,都在各州府自查了一番,本府看了诸位文书,极是详尽,可见用心。”沈瑞一本正经道,好像不是他吩咐的写自查报告一样,“依诸位的文书来看,此时当行朱子社仓法最佳。”

    他说着让人将誊写好的实施方案发到了各知州知县手上。

    基本上也是依照前法,核实丁口、确认人户等级,限令各等级农户最低捐粟额,确认籴本。每年春耕时贷民种子口粮,秋收时收回,若年景不好歉收,小歉则蠲其息之半,大歉尽蠲之。若遭灾荒,则作赈灾,先给下、中户,后给上户,对下中户免费发放,上户则要低息偿还。

    此行纯属民间自救仓储,或百户,或者二三百户为一社,推举德高望重者为社长,处事公正者为社正,懂术算者为副手,凡给贷,悉听于民,出谷备仓,自掌收放。

    官府只负责造册登记,备有司稽考,并不介入社仓运营。

    而官方的预备仓、义仓仍照常运营。百姓是入社还是向官府借贷,皆听凭己愿。

    众人看完后虽都低着头,却是眼珠子乱转,彼此之间看来看去,拿眼神交流。

    沈瑞在上见了,便笑道:“本府既是叫诸位来议事,自然要诸位畅所欲言,也好为此法查缺补漏。”

    栖霞县知县左右看了看,还是最先开口。

    他栖霞县境内山地占了三成,丘陵占了五成,耕地不足二成,实是产粮最少之地。这二年山东大旱,栖霞便是有河,山地也不好灌溉,是实实在在受了灾的。

    栖霞知县说得很直白:“大人,栖霞受灾,贫户实无粮可入社,富户恐不肯拿粮来入社。”

    他此言一出,其他人也都纷纷应和。

    沈瑞点头道:“这个自然,既是荒年,总要有启动粮才是。朝廷有和买先例,去岁已在南方苏松等地推行,效果颇好。”

    众人心道,果然来了。

    苏松沈氏去岁在和买上大出风头,自从听说沈瑞要来登州,各州县也都是盘算过这事的,也不单单只一个蓬莱县有陆家牵头透口风探底。只是各地富户也是普遍反应冷淡。

    “朝廷不吝给冠带以荣终身,于本里立坊旌之。添纳三百石以上,授从九品服章,每三百石升一级,至正六品,荣耀乡里。不支俸管事。”沈瑞道。

    这点也是松江推行的,众人也知。

    栖霞知县再次苦笑道:“下官只怕,愚民更重实利。”

    沈瑞淡淡一笑:“那就看诸位怎么引导百姓了。”

    他说着挥挥手,身后姜师爷又为诸人发了张纸,确切说,是一张清单,上面密密麻麻写着人名和金额。

    沈瑞表示,这是蓬莱县富户所捐,他们都是不求冠带的,府衙便决定择址盖一“积善堂”,立一功德碑,将这些善人善款凿刻上去。

    旁人看的一愣一愣的,皆心道到底是知府眼皮子底下,这些富户也不敢偷奸耍滑,都乖乖捐款了。便又不免羡慕蓬莱知县,这就算完成任务了吧?!

    只有蓬莱知县,看着名单不住苦笑上头一些人他太了解了,怎么可能是捐善款!

    这十之**是来给沈大人送礼的,结果沈大人面上是收了,回头算他们捐的,又弄出这个功德碑来。

    名字刻上去了,谁也不会自己拆穿了说我不是捐款是贿赂大人。

    名字刻上去了,这善人的名声就定了,跟石头一样硬!若是官府再行和买粮谷,这群人,除非真有石碑那样厚的脸皮,才能硬挺着不拿粮食出来。

    众人皆为名单上着实不少银子咂舌,便又有文登知县叹道:“现下,只有银子也没处买粮米去。”

    文登县在山东最东,三面环海,本身境内也是山地丘陵多,平原不足四分之一,本身缺粮,而外界运来也颇不便利。

    沈瑞也不恼,道:“正是,这二年年景不好,本地产粮有限,各仓除了折损的,大半赈灾之用了。”

    见众人纷纷点头,他又道:“此事本府也想过对策,也与莱州知府李大人商量过,向莱州仓购粮一部分,本地和买一部分,向卫所军屯和买一部分。此外本府也向皇上请旨,动一部分辽东饷仓,折银兑换,年内补齐。”

    众人不由目瞪口呆,这位大人还真是有能耐,历来只有军屯侵荒地民田的,他竟然能把主意打到卫所头上!

    辽东饷仓是各地运来准备输辽东的军需,往年因海运船少,过量囤积,许多都发霉放坏了,朝廷倒也许可地方上应急取用,事后补齐。但这二年海运起来了,辽东军饷已是按时运送,这半路截胡……

    沈瑞似没注意到众人脸色,继续道:“这笔银钱里,还要再拿出一部分来,购买耕牛和农具,也低息贷给农户。”

    宁海知州忍不住插嘴道:“……大人……粮或可取。这耕牛……下官等实是无法啊……”

    众人立时又纷纷响应,只有蓬莱知县默不作声,他已想到了陆家刚刚从辽东归来的船队……

    果不其然,沈瑞笑道:“诸位不用担心,蓬莱陆家已经从辽东购了大批牲畜来。耕牛也不在少数。”

    众人面面相觑,再也说不出话来。

    沈瑞环视一周,缓缓道:“本府在京中,曾奉旨刊印过一些农书,其中有些农具甚是得用。”他朝京城方向拱了拱手,道:“天子爱民,特命夏皇亲在庄上试造诸般农具,又试验农书中所授耕种之法,这一二年也有小成。此次本府来登州,也是带着皇上殷切期望而来,这些图纸皇上命本府好生打造,授于百姓,以利其器。”

    下面登时一片颂圣之声。

    沈瑞示意了一下姜师爷,姜师爷便站了出来,与众人讲陆家这批带来牛羊多少、马匹多少。各县先立朱子社仓者可优先选耕牛羔羊、选种子,并享受官府预备仓的额外贴补。越早立社仓,贴补越多。

    因登州多山地,养羊倒也便宜,不比草原一养上百头,就养上三五头,赶上山去吃草便是,并不用十分操心草料。

    与此时饱受诟病的马政不同,沈瑞此次低息租借牛羊,并不要求孳生数量,相反若精心照料牛羊产崽,这崽子是归借贷人自己所有的,如此一来那点子租牛羊的利息根本就算不得什么了。

    “朱子社仓这是一桩。农具、农书都要下发乡里,这又是一桩。”沈瑞道,“另有一桩,本府欲张榜,寻乡间善耕种、有经验的老农,组成队伍,往各县去宣讲,教百姓耕种。讲授得好、所教片区秋收取得一定成果者,将授予‘专家’称号,挂职在府衙户房,每年在府衙领一定饷银。此外还招收识字、勤快、懂耕种又善与乡民交道者,辅助这些专家讲学,授以‘助教’称号,同样挂职户房,也有饷银。”

    寻积年老农往乡间教授耕种是许多地方惯用之法,毕竟农耕也是一项重要考绩,于众人也是极有好处的。

    新知府倒是出些古怪名字,还发饷银,不过到底银子是府衙支给,不是各州县,不干众人事,众人也就乐不得不拿银子只拿政绩,便称知府大人英明云云。

    沈瑞见众人面上愁苦之色褪去,便笑道:“我登州多山地,少平原,耕种原就要比几府差得多,因此农耕一事,还要诸位多多上心,咱们底子薄就要先行动,就要多想主意。朱子社仓也好,推广农书农具、耕种方法也罢,日后还将兴修水利、开垦荒地,种种皆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愿与诸君共勉,共筑五谷丰登繁华登州!”

    众人忙起身,齐齐躬身回道:“吾等必当用心竭力,不负皇上厚望,不负知府大人重托!”

    沈瑞起身拱手为礼,又请众人归座,方才道:“朝廷这阵子清查各地仓储,巡按御史不日将来登州。本府拟立个制度,日后每个月,各州县都要将辖区内农耕、水利等诸般公事推进情况形成文书报上来,不必长篇大论,就写取得的成绩和遇到的困难,若有经验则更好。

    “每季度,各州县要清查一次辖区内官仓、预备仓、义仓社仓等仓储情况,同样形成文书,不必长篇大论,一切用数字说话。一式两份,一份送来府城,一份留底备查。

    那愁苦之色便又再次回到了众人脸上。

    沈瑞权当没看见,接着道:“本府不喜看骈四俪六富丽堂皇的文章,诸位也不用写得那样麻烦,简单扼要说明情况即可。如此两个月下来就形成规律了,之后便容易理清了。到时候勿论是布政使司派人来查,还是京中巡按御史到来,都有据可查,不会慌乱无措了。”

    他看着众人,露出温文的笑容:“待本府看罢诸位这次送上来的全部报告文书,便将下到各州县去走走,实地看看我登州风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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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五十四章 田月桑时(二)

    云鹤楼是登州府最大的酒家,往上数一数,也快能称为百年老店了,经过韩家三代人的苦心经营,已从当年的小酒馆变成了四层楼,放在济南府可能算不得什么,但放在登州,实是头一份。

    尤其是顶楼最大的雅间,推开窗便可远眺大海,凭海临风,不免心旷神怡,一直倍受登州官吏豪商青眼。

    这会儿这云鹤楼顶楼雅间里就是窗户大敞,一个年约五旬富态员外耷拉着厚厚的眼皮,眯缝着眼睛似被窗外碧波折射的光线所灼,却向左右问道:“陆家卸到丙字仓里的货,可是粮米?”

    桌上尽是山珍海味,席间人也皆衣着富贵。

    其实论起来,这些人还有一个共同特点他们名字都出现在府衙新建的“积善堂”中功德碑上,却都拒绝官府和买粮米。

    这功德碑,号称所刻是蓬莱县深明大义、为赈灾捐款买粮的富户名姓。

    当日府衙议事结束后,城北城隍庙旁一宅子立时被腾了出来,挂上知府大人亲笔所书“积善堂”的匾额,内里立起这块功德碑。

    鞭炮一响,众知州知县老爷们连带着蓬莱县名望人家都被邀前来参观,更是大门一敞,满城百姓随时可来瞻仰。

    屋舍是现成的这倒好说,这碑现刻哪里来得及?

    可众人进去参观时,那碑上早已经凿刻好了名姓捐款额,还涂了金漆,煞是美观,可见早就备下了。

    众位“善人”在官老爷称许声、围观百姓赞美声中笑得脸都僵了,心下什么感受只有个人知道了。

    而那横卧作卷云书简状的石碑,另空着一半儿的地方。

    蓬莱知县钟大人也是僵着一张笑脸宣布,这处是给以后捐赠者留着的。

    又表示这一块碑刻不下,没关系,碑可再增,房舍不够可再扩建。日后但凡有为百姓做善事者,积善堂都留其名姓,以供百姓乃至后世子孙瞻仰拜谢,善人功绩也将写入县志,流芳千古。

    话毕下面百姓掌声雷动,众商贾富户脸色各异。

    如此一来,名字没在石碑上的富贵人家,若是要脸的,都要琢磨着或多或少捐些了。不图什么虚无缥缈的流芳千古,只别让左邻右舍亲戚朋友戳着脊梁骨说为富不仁才好。

    还有一些日子宽裕的寻常人家,想博个好名声的,便也有些意动就如建庙捐功德一样,无论银钱多少都会留有名姓的,他日也好向人夸口,亦是心到佛知,种些善因以求善果。

    当场就有人去咨询县衙的师爷、小吏乃至衙役们了。

    众知州知县见状也都服了。

    各地都会有一些大户人家,或逢年过节,或者喜事办寿的,施舍点儿喜钱米面给百姓,官府是不会有什么表示的。

    而那更高一等的人家,修桥铺路造福乡梓,官府当然是大大欢迎,但也不过是给个褒奖,立个牌坊。

    这些人家勿论是真心积德行善,又或为夸富或博口碑,都是个人行为,彼此之间较劲攀比的是极少数就算彼此有仇,可跟钱又没仇。

    小沈大人,这,这,这是硬把人凑到一起去了,想不比都不行百姓的眼睛是雪亮的。

    众知州知县不管心里是不是真个愿意,回去也少不得照猫画虎建上这一个积善堂,所谓上行下效,知府大人都打出样儿来了,如何能不照着走,只怕这项也在考察范围内呢。

    当日宣布了积善堂第一批善款将用于买谷米平抑粮价,登州城里各粮铺立时便没了前些时日排长队抢限量粮的火爆景象。

    因又有大批耕牛羔羊自辽东来,虽摆明了说是要下发农家供朱子社仓启动用,并没有流向市场,但市面上的肉价仍是应声落了三成,连带着菜蔬粮米的价格也有回落。

    而府衙也果然开始了和买米粮,以陆家为首的一批商贾,尤其是功德碑上名列前茅者都有所响应本来嘛,给知府大人送重礼不就是为了巴结,又哪里会在和买事情上和大人对着干。

    如此一来,那些家里开着粮铺又或者囤积居奇的,不免难受起来。

    又有些人,觉得礼都送了,知府又来要求和买粮食,摆明了要再挖一大块肉下来,未免得寸进尺贪得无厌,便想及时止损不再填这无底洞了。

    亦有那自恃上头有关系的,自恃自家有手段的,便想着争上一争。

    新官上任三把火,官老爷要先归置归置地方,地方上豪强又如何不想给官老爷个下马威,总要让彼此知道相处的规矩才是。

    要知道乡绅耆老掌控地方的能力极强,真辖制起官府来,让政令下不得乡,也不是什么奇事。

    “辽东还指着登州的粮食,陆家小子再大的本事,也从辽东弄不来粮食吧?”听着那员外问起,一个三角眼忙道。

    陆家老早就打通了登州卫的关系,在辽东饷仓旁边修了一排仓房,因在登州卫的保护范围内,守卫森严,装卸货用的又都是陆家自己人,安全性保密性都不错。

    雅间中这些人也只从登州卫所小卒那边得了丁点消息,说陆家除了赶到庄上的牛羊牲畜、送往陆家各铺子货仓的皮料山货,另有些东西由陆家自己人卸到了饷仓旁的丙字号货仓。

    “是粮又怎样?”一个满脸阴鸷的汉子冷冷道,“一共就那么几艘船,他能有多少粮?供得了蓬莱一县,供得了登州一府?只要粮价日高,他敢平价出粮,便是俺不收,百姓也慌不得抢着买,他有多少粮早晚有卖完的一天。再两个月,青黄不接,他没粮了他尚没站稳,御史又在山东,嘿嘿,保叫他晓得,不是耍小聪明就能成事儿的。”

    那富态员外郎安抚性的压了压手,道:“秦三爷莫恼,这事儿还得从长计议,若真是粮米,他冲咱们一冲,咱们怕也要折损些个。还是要将事情做得万全才好。”

    那三角眼嚷嚷道:“魏爷!甭提那从长计议了,难道等他上门来搜粮不成?!”

    那阴鸷汉子秦三爷鼻翼连带着上唇抽了抽,狰狞道:“爷爷就是没粮给他们和买!看他敢来查爷爷家地窖不成?!御史可还在呢!”

    众人却在心里呸了一声,这会儿装起爷爷来了,给知府大人送礼时候不一样装孙子装得殷勤!那礼可是半点儿不轻!

    有人小声道:“御史不就是来查粮食的?”

    一个长着和气生财圆团脸的胖子嗤笑一声,道:“你也忒胆小了些!御史那是来查官仓的,与咱们何干?如秦三爷所说,大老爷总不能来翻咱们家的地窖吧。”

    说罢自顾自的哈哈笑了起来。

    席间也响起了捧场的笑声,有些人窒了一窒,也赶忙跟着挤出笑来,管他是假笑还是皮笑肉不笑呢。

    那领头的魏员外起身摆手示意大家安静,便道:“话是这样说,该查也是要查一查的,齐五爷你还是往登州卫下下功夫,那一位推了个千户到登州佥事位置上,这卫所里原本的佥事还没落着实权呢,他倒来分一杯羹,如何能平?这便是个口子。你去找戚爷、萧爷那几位喝喝酒。”

    下头一人应了。

    那魏员外又吩咐道:“那一位昨儿起出了城,往乡下去了,到谁的庄上,都警醒着些,来报个信儿大家知道……”

    正说话间,外头有不知谁家的仆从叩门禀道:“东家,韩东家来了。”

    席上人皆起身相迎,云鹤楼的东家韩大老爷满脸堆笑走了进来,伸手从身后伙计端着的托盘上取下酒壶酒盏,向众人敬酒,连称“来迟了”。

    众人饮过一盏,魏员外向韩大老爷道:“宣盛你来的正好,正是商量到要紧处,你这边……”

    韩大老爷却是露出一脸苦笑来,道:“魏兄却是为难兄弟了,这不是要砸了兄弟的招牌么,便是兄弟应了,我家老爷子也是不肯应的。今儿这顿,算在兄弟身上,给各位陪个不是……”

    莫说魏员外,席上诸人都变了脸色,那三角眼头一个不满喝道:“韩大,你这是什么意思?这种时候你要退出去?”

    那阴鸷汉子秦三爷更是捶着桌子,叫嚣道:“韩家这是做的好细作,探了话儿,现下又要不认,这是要卖与那边知道?想得美!爷爷看你这招牌也别保了!”

    韩大老爷沉下脸来,冷冷道:“秦三,怎么着,今儿来砸店的?好啊,砸,我就在这儿看看,你怎么个让我招牌不保!”

    那秦三抬手就将酒盏掼在地上,一脚踹翻个凳子,一连串土话骂将出来,真有要动手的意思。

    一旁的人慌忙将他拉住,急急劝解。

    魏员外死死盯着韩大老爷,道:“你道他收了粮就完事儿了?韩宣盛,你他娘的别想得太美了,俺告诉你,他在京中也有茶楼酒肆,山东驿路这一道,八仙车马行旁的客栈都有他的份子。他如今来了登州,你道他那合伙儿的不会来登州开酒家?哼,姓韩的,云鹤楼靠的是什么你他娘的心里没数?这会儿不立下规矩,将来云鹤楼就等着关门吧!”

    韩大老爷面无表情的听着,可听得八仙车马行时,腮肉仍是不自觉颤了颤。

    那圆脸的胖子依旧和气生财笑眯眯的样子,道:“韩大,你糊涂呀,你说,便是你把田庄都献出去了,能顶得几日?你这酒家便不要粮米采菽瓜果鲜肉不开张了吗?咱们老兄弟,总能保你家一份米粮。”

    韩大老爷却似劝他一般,道:“我自顶不了几时,可你们又能顶几时?我是现下明说了不参与,”他目光绕着室内转了一圈,道:“只不知,顶不住时,你们里又有多少暗暗投向那边的。”

    说着目光就死盯住那圆脸胖子。

    那胖子翻了翻肿眼泡,皮笑肉不笑道:“那就不劳韩兄你费心了。忠告一句,你便是去那边儿告密也没用,没、粮,天皇老子也没、辙。”他特特咬了重音。

    韩大老爷哼笑了一声,环视一周,这里坐着的人都是手里握着大量肥沃土地,囤有粮米无数的。

    陆家到底只是个外来户,又多专注商铺,田庄不多,包括现在站到知府那边的,也大抵是这般的人。

    而眼前的,才是真真正正的粮米大户,掌控着登州近七成的粮食。

    韩大老爷相信,他们的最终目的不是要把新来的小知府逼走,笑话,这几个算什么货色,哪有那本事逼走一个阁老女婿。

    从前那么多没后台的知府,哪一个又是他们能弄走的,不过是对不同的官儿用不同手段摆不同规矩相处罢了。

    现下的小知府上来就动粮米,荒年里,最为宝贵的米粮,这些人唯一的依仗、命根子一样,也不怪这些人急了。

    韩大老爷盯着魏员外,魏员外之所以来找他,是因为只他们两人是有布政司里关系的。

    姓魏的有个一表三千里的表妹作了右布政使张吉的如夫人,头年还诞下了麟儿,便自觉能拿些亲戚的谱儿了。

    哼,难道不给银子人家会白白给你办事儿?

    到底是看在亲戚面上,还是看在银子面上?

    姓魏的不过是扯这旗来吓唬登州人罢了。

    他韩家可不趟这滩浑水。

    话不投机半句多,韩大老爷也懒得再说,拱拱手告辞。

    望着韩大老爷离开的背影,众人脸上都难看至极。半晌才有人打破沉默,道:“这蠢货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比韩老爷子差得远了。”

    说到当初那个脾气爆手腕强的韩老爷子,众人都频频点头,不过却也都想,亏得韩老爷子伤了腿回家养老了,否则这会儿若是韩老爷子在,他们也只有绕着走的份。

    “不必琢磨他了。”那圆脸的胖子冷冷道,“自商量我们的。有魏爷在这里呢,布政使司那边还用韩家个八竿子打不着的族叔做什么!”

    “正是,正是,不过是连宗罢了,韩家算得什么。”众人忙纷纷举杯相敬魏员外。

    魏员外客气回敬一番,只是脸上始终没有笑模样。

    那边韩大老爷从雅间里出来,云鹤楼的大掌柜便跟了过来,觑着东家的脸色,欲言又止。

    韩大老爷没理会他,只黑着一张脸,兀自下楼,吩咐道:“鱼不必给他们上了。一会儿人也就走了。”

    得,大掌柜知道这是谈崩了,那客人自然不会留下,可惜了鱼已经上锅了,他咂了咂嘴,小心问道:“那账……”

    韩大老爷斜睨着他,哼了一声,道:“当然是挂在魏大账上。那鱼,做了没?甭管做没做都记上,记上,都给姓魏的记上。”

    大掌柜笑眯了眼,爽快的又应了一声,一边儿下楼一边儿道:“可巧卢三太爷来了,他正好这口儿,这鱼刚好给他上去……”

    韩大老爷不耐烦这些琐事,丢下一句你看着处置,便疾步走下楼。

    登上自家马车,他才吩咐长随,道:“往陆家去送个信儿。”

    顿了顿,又道:“我去找秦二。你回去问问太爷,要不要,咱们家也派个人,跟上那一位?没到打渔的时候,我看老三老四闲着也是闲着……”

    因为连年少雨,黑水河水位已下降了许多。河谷旁的土道上,车轮碾过,带起一阵阵烟尘。

    “开海便是良方,却也不是包治百病。”马车上,沈瑞向陆十六郎道。

    自辽东归来的陆十六郎肤色又黑了几分,一笑一口明晃晃的大白牙就显得格外耀眼,原就不甚地道的山东话里又夹杂了些许辽东腔:“这些人恁也心急,大人莫怪。其实,就俺们,也是盼着有个日程,也好心理有数,谋算谋算船呐货呐人手的。”

    沈瑞叹了口气道:“我也一样心急,便是皇上,也是希望尽快听到好消息的。但眼下……”他目光转向车窗外。

    裸露的河滩上,已有农户在忙碌耕种了。

    陆十六郎常年跑买卖走关系,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见沈瑞视线落处,便道:“这地方是险了些,从前也有涨水的时候……”

    汛期降雨带来的河水暴涨,莫说河滩,两岸都尽没,那必然是颗粒无收,前期耕种投入的种子和时间便白搭了。

    “这不这二年都是旱,一直也未涨水,总有人心存侥幸。”陆十六郎摇了摇头,道,“都是开荒的地,也没有税,村人都想着能收点儿是点儿吧。到底还是离水边儿近,浇地容易些。”

    沈瑞清楚的知道,何止是怕淹庄稼这点儿小事,在河滩耕种很容易造成水土流失,泥土被河水夹裹而下,下游水流平缓时淤积下来,导致河床抬高,一旦发水,便是冲堤毁坝,灭顶之灾!

    “在河滩耕种不是办法。”沈瑞皱着眉头,他尽量用白话解释了水土流失。

    陆十六郎听是听明白了,但也只能苦笑。

    灾年里,农户没有更多的选择。

    沈瑞视线不自觉往高低起伏的远山瞟去,其实,开荒也不是没有地,但连续的大旱让人心理绷起一条线,无限渴望靠近水,山上,如何灌溉……

    登州本身地理条件就不好,全境丘陵山地占了七八成,土地也并不肥沃。

    当然,相对而言,登州府的人口数也没那么多,所以,丰年时,自给自足不算是极为困难的事情。

    但到了荒年,这种地理上的劣势就完全凸显出来了。

    水利是个大问题是,沈瑞努力回想着自己所有的水利知识,水库,水渠,水车……

    然后,就算不能水力发电,总能用水力做点儿什么吧?冶铁,舂稻,碾磨……

    专业问题还是得问专业人士,沈瑞已是打定主意,粗略考察一遍地形以后,就回去写信给李延清,毕竟李治水营造都是一把好手,若是可能,从工部请两个行家来实地看看只道一下就更好了。

    这边他还是得组织人手加紧收集刻录农书,他隐约记得一些汉唐时期就开始利用水力的机械,只是不记得细节,翻翻前朝农书杂记,总会有些所得。

    沈瑞掏出随身带着的本子,一支炭笔麻利记录。

    这原就是准备随时看到、想到问题就记录下来的,晚上统一归类整理,以免错过灵光一现的点子。

    陆十六郎早见过他如此,也学来了这招,此时便闭上嘴给他个安静空间。

    片刻后见他记录完成,陆十六郎才道:“大人其实不必太过忧心,辽东如今形势大好,若是如这次这般,大批从辽东买入粮食……”

    沈瑞微微摇头。

    商人们是真的认为海贸就能解决一切问题产粮不产粮都没关系,可以对外购买,在商人眼里,天下没有钱买不来的东西。

    曾经的登州因是日、朝入贡的必经之路,在唐宋也是繁华的通商口岸,商品汇集,南北通货,便是土地贫瘠又如何,登州所需要的一切都会有南来北往的客商带来。

    如今登州没了昔日地位,他们也就越发盼着恢复往日繁华。

    “辽东重镇,便是如今,也不时有虏寇犯境劫掠的消息,不那么太平,还指着从登州运粮饷过去。即便屯田有粮,又如何会许大批流出?”沈瑞肃然道。

    粮食从来都不是单纯的商业问题,无论是不是边关,其背后都始终牵扯着一系列军事、政治问题。

    “你这次买耕牛买农具,那都是先打了招呼的,特事特批。且这些耕牛如今在辽东也是消化不掉的,才许你买入。”沈瑞瞥了他一眼,“十六哥,莫要图一时便宜误了大事。”

    陆十六郎表示受教,然目光闪烁,便是在马车上,也将声音压得极低,“还有朝鲜呢。地方是穷,但总有些能耕种的肥田吧,若是雇人在那边开些个庄子,专供咱们……”

    海外种植园。沈瑞哑然失笑,随即郑重道:“在别人家地上,你种时候千好万好,等到快收获时,焉知他们不会下黑手,夺了你的收成去?朝鲜朝廷虽弱,却也不是傻的,断不会由着你从他们地头弄走恁多粮食的。”

    “且你又能种多少粮?够一个蓬莱县?够一个登州府?山东近些年旱涝灾荒频出,登州府有粮别处便不会来讨?一个朝鲜国能供得上我大明多少州府粮食?此事,不是区区一斗谷一石米的小事!”

    见陆十六郎垂下头,沈瑞叹道:“十六哥是一片好心,只,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对咱们、对他们,都是如此。一旦起了冲突,便是两国之事,便是皇上也不好为咱们说话。”

    陆十六郎垂首拜道:“是我想得浅了。”

    沈瑞摆了摆手,缓了一缓,方道:“登州府如今也不止米粮问题。当然,米粮是根基,根基不稳,其他也勿论。此外各种基础条件也不具备,海港、道路都是要修的,现在的船坞造船修船也达不到全面开海所需要求,此外,人手也是极大问题,为什么让你带耕牛、工具回来,就是想最大程度上把这些壮劳力从繁重的耕种中抢出来。”

    他见陆十六郎似欲言又止,便笑着拍了拍他道:“慢慢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前面的铺垫都做好了,后面也就快起来了。你若有什么想法,不妨也简单写下来,咱们也同诸州县一般,隔旬日便碰个头……”

    两人这厢商量着,后面忽有马蹄声起,跟车的护卫立刻调转马头迎过去问了一番,片刻带来个陆家长随。

    那人气喘吁吁上了车,跪下便道:“大人,大爷,韩家送了信儿过来……”说着将韩家来人所告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

    陆十六郎面无表情的打发了长随下去,向沈瑞拱手道:“果然大人神机妙算。我原以为……这群小人不至于这般不识时务。”

    这群人哄抬物价的伎俩早在沈瑞意料之中,也与陆家父子叔侄商量了应对之策。

    只是当时陆十六郎是真不相信的,以沈瑞这样的背景,小小商贾敢一抚虎须?

    没想到,还真就有胆大不怕死的。

    沈瑞只一笑,摊了摊手,“到底是动了他们的利益。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原也寻常。”

    陆十六郎道:“那我这便回去。只丙字仓里……”

    “饷仓里的粮食还有大用,不是来与他们打擂台的。”沈瑞摆手道:“你也不用忙,等他们动起来的。他们不动,还不好查他们。咱们在府城里,他们有顾及,放不开手脚,咱们只管把这趟走完了,待回去,该跳出来的都跳出来了,咱们再去抓他个现行。”

    陆十六郎笑道:“正是,一网打尽。”

    马车继续吱吱呀呀向前行进,陆十六郎也与沈瑞讲了韩家所递口信中几家的状况,尤其是领头的魏员外。

    “他家原也寻常,只出了这么位布政使如夫人,立时便是‘气象’不同,在城郊圈了不少地,府衙县衙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陆十六郎语带不屑,“自那如夫人诞下小公子,姓魏的还在家中摆了席,可笑之至!偏登州官场上诸位大人都赏了他这个脸,让他越发张狂了。若非如此,只怕他也不敢起这个刺头儿!”

    沈瑞在济南府只见过右布政使张吉数面,没怎么接触过,只沈理说他是唯焦芳马首是瞻,所以走了刘瑾门路的巡按御史胡节敢在其面前摆谱。

    至于这个姓魏的,沈理是根本没提过的,以沈理的性格,是不会关注谁家内院污糟事的,更大的可能是这魏家表妹在布政使后院里根本翻不起浪花来,并不被人注意,魏家不过是在登州扯大旗作虎皮罢了。

    听了陆十六郎所言,沈瑞摇头道:“一些小人罢了,攀上些裙带关系,便当自家是‘外戚’了,止增笑耳。”

    不过既然姓魏的同张吉扯上了关系,张吉又是焦芳的人,沈瑞还是决定要谨慎些,以免张吉借题发挥了去。同时也要写信回去岳丈杨廷和那边,简单告知一下。

    陆十六郎叹道:“只可惜走正道的少,总有那想些歪门邪道,图个捷径的。”他心里原也不无感慨,其实,他家亲戚里也不是没有人打过这样的主意。

    那动心思的不是旁人,却是他亲舅舅,而打的正是沈瑞的主意。

    他舅舅都没叫浑家来,自就去与陆七太太说话,看准了知府大人新来上任,夫人尚未跟来,想塞嫡幼女进府衙后院,美其名曰:“府衙仆妇粗笨不堪用,你那侄女心细手巧,照顾大人起居岂不便宜,也可为夫人分忧,更显得陆沈两家亲近。”

    其实他舅家也是一等富户,那嫡幼女品貌俱佳,又有丰厚嫁妆,不说嫁个读书的秀才郎,便找门当户对的商户人家做个掌家的奶奶是稳稳的。偏有魏家起了这么个坏头儿,让一众人总抱着投机取巧的心思。

    陆七太太不是糊涂人,更是听陆二十七郎讲过沈瑞对夫人情深意重,便兜头将兄弟啐了回去,骂道:“少做那青天白日梦!也不看看自家什么身份,配不配往那边站!你自姓李,与陆家什么相干,休提陆沈两家的话,羞也羞死俺了!”

    李舅爷虽怕长姐,却也不服气,忍不住嘀咕道:“好似你不姓李一样!陆家怎就比李家高贵了!”

    陆七太太只一句“别过两天好日子便不知道自己是谁了”,便将李舅爷摁得没脾气了。

    当初陆七老爷是与李家太爷有些生意往来,一来二去娶了李家长女。陆七老爷再是陆家旁支庶出,那也是望族子弟,李家在登州府根本排不上,实算是李家高攀了的。

    待李家太爷过世,陆七老爷也没少帮扶李家,李家有今日的地位,也确实全赖陆家提携。

    见兄弟老实了,陆七太太方好言好语劝道:“你当妾是好当的?你不心疼闺女,俺还心疼侄女呢。况且妾的家人算不得亲戚,俺们本是同知府大人平常论交,真夹了个姑娘为妾,见面岂不尴尬?怎么论呢?倒不好交往了。”

    李舅爷撇撇嘴道:“要得甚与知府大人交往,知府面前伏低做小岂不应当的。怎不看出去外头,谁不与三分薄面!你瞧魏家那风光……”

    陆七太太自是又揪着李舅爷的耳朵将他骂了一顿,叫他勿学小人行径。

    然她到底回头同丈夫儿子叹息,道是都怪魏家作妖。

    陆十六郎不好同沈瑞提这话,却仍悄悄的同沈瑞身边张成林点了点。

    经此一番上任路上种种历练,张成林不止护卫能耐,跟着几位师爷日久,这接人待物行事越发周全,已隐隐成了长寿那般大管事了。

    听了陆十六郎的话张成林便笑称一切包在他身上,断不会让主子爷在知府后宅里住着不舒心的。

    前面河水穿山而出,两侧河滩狭窄,已行不了车马,府衙里一个岳姓的老捕快是此行的向导,到此在问过沈瑞意见后,带着众人往山上去。

    陆十六郎这些地方也都是走遍的,便向沈瑞解释道,这山原是被一雷姓富户开荒包了山头的,所以才会花大力气修整了山路,使得车马同行。

    “这山?”沈瑞东张西望,不免好奇,“他种些什么?”

    他想过包山开果园,但“拿来主义”照搬前世的经验却是不可取的,如今不是那储藏保鲜发达的时代,运输速度极慢,水果的保质期都不长,原产地附近卖不上价钱,运到远处就等着烂光了赔本吧。

    若说深加工,除了做蜜饯、酿酒,现有条件也做不得旁的。

    蜜饯需要大量的糖,这也是这时代的稀缺资源,也只有果酒果醋尚可考虑一二,但发酵本身就有很多不确定性,这需要技术和反复尝试。

    别说一时半会儿出不了成品,就是果树种下去,也少有当年就结果的,这将是个长期的工程,并不符合当下登州的民情。

    “老雷家啊,什么都种点儿。开出来地力肥点儿的地方,就能种点儿黍米豆子,孬地就种些子。赶上适合的地方,也种棉花、种红花、种蓝(染料)。”陆十六一边儿说一边儿指着远近的山地道。

    棉花喜光喜沙土,耐旱程度高,尤其在采摘时期,需要光照充足,降雨量小。

    山东的地质气候都适宜棉花生长,棉花又对旱涝灾害都有一定程度的抵抗能力,加之大明朝廷对于棉花种植也有政策上的扶持,比如允许以花、布代替粮米折征赋税,将棉花、布作为边防军需及官员的俸禄发放等,因而在明清山东一直是产棉大省。

    虽然山东各府皆有棉花种植,但当然还是西三府平原地带种植面积大,从缴税上便可看出,兖州府、东昌府、济南府所征花绒皆是登州府的二十倍有余,便是莱州,也是登州的两倍。

    登州府虽有木棉,只是一直没形成规模,且多以赋税及自用为主,没形成商品化。

    倒是西三府棉花贸易颇为兴盛,不过大抵是借助运河便利往南运输便是松江棉布,也采用了大量的“北花”织就。

    可以说此时的山东仍仅属于原料产地,其棉纺织业并未发展起来,市面上的布匹仍是“南布北运”为主。

    出原料的总归没有出技术的赚得利润大,作为缴“贡布”的松江沈家织厂所有者,既来了山东登州府主政,沈瑞自然是早早就将棉纺织业促进登州经济发展列入了计划。

    实际上,松江府的一批金牌织娘、造纺车能手匠人已在沈琦组织下在北上的路上了。

    听得雷家种有棉花和红蓝染料,沈瑞也来了兴趣,棉纺自然利润丰厚,若是染布能发展得好,利润更是翻着倍来。

    只是听陆十六郎介绍,红花、蓝在登州的种植依旧很少,倒是莱州府的染料种植在各府中居首,尤其是潍县的红蓝,已是颇有名气。当然,染料依旧是卖原料,印染业也同样不发达。

    这边陆十六郎讲着,那边沈瑞已掏出小本儿写写画画记录下来,想着回去与几位师爷并陆家人一起商量商量。

    山路虽经过休整,到底不比平地,车行仍是颠簸,忽而平稳下来,陆十六郎就笑称是只怕快到雷家的庄子了。

    雷家修路到底只是为了自己方便,不是什么服务大众,因此在大部分山路上都不太尽心,倒是将自家庄子左近这片儿修得齐整。

    正说笑着,车子忽然停了下来,车外仆从立时来报,称是前头有车驾坏在路上,对方家仆过来求助。

    陆十六郎有些诧异,告了声罪,下了车往前头去看,这地界离雷家委实不远,怎的不去庄上求救,倒来拦路?这道寻常时候少有人来……

    他这边下车来,后面车上小于师爷、沈瑞的长随刘胜和陆家长随陆东也都跟着下了车。

    这次其他师爷以及张成林被沈瑞留在府衙接手庶务,整理整顿,小于师爷、齐胜跟着沈瑞出来的,田顺作为护卫首领带人相护。

    几人汇合一处,同往前头去了。

    车队前站着个三十出头的仆妇,相貌寻常,打扮得却也干净利落,未语先笑,说话条理分明,显见是个积年的管事媳妇子。

    陆十六郎一行到时,那仆妇正在同田顺央磨,求这边搭把手,又或者借他们一辆车,必有重谢云云。

    田顺已颇不耐烦,沈瑞微服出行,说是想看看蓬莱县乡间情况,因此田顺不好亮出身份来,面对个妇人,也不好动粗。偏这妇人难缠,怎样都驱不走,只好遣人往后头去请师爷过来震喝她两句。

    陆十六郎见着人,脸就沉了下来,重重咳嗽一声。

    那仆妇原本笑盈盈望过来,见是陆十六郎,笑容便是一僵,但很快恢复了常态,快步过来见礼,口称不知是陆爷的车队,说话间目光闪闪,直往周围人身上瞧。

    陆十六郎一个主子爷,自不会自降身份与个仆妇理论,他身后的长随陆东立时上前一步,一指着那边马上的岳捕快,道:“雷斧家的,你不认得这几位,还不认得岳老哥?”

    这仆妇便是雷家二管事雷斧的浑家,原是跟着雷太太做事的,因嘴皮子了得,往相熟的商户家下帖子送礼等事都是遣她去的,自也来给陆七太太陆大奶奶磕过头,故此陆十六郎及其身边人都认得她。

    雷家这样没什么后台背景的商贾,通常是要与府衙县衙里的底层官吏、捕快都好好结交的,雷斧也是外头的管事,不可能没与岳捕快打过交道。

    雷斧家的自不好当面撒谎说不认得,她讪笑道:“认得,认得,如何敢不认得,是老奴心急了,一时不曾留意……”

    陆东便冷冷道:“既认得岳老哥,还敢在这里纠缠?快快去吧。”

    雷斧家的苦笑一声,居然也不纠缠了,冲陆十六郎福了福身,解释了一句道:“不瞒陆爷……老奴是跟着我家姑娘出来的,实在是,车轴突然坏了,险些摔着姑娘,到底崴了脚,恰遇着陆爷您这车队打那边儿过来,没法子了,才过来求救的……”便即告退去了。

    田顺自见陆十六郎过来就已跳下马来,看那仆妇走了,便凑过来竖了竖大拇指,笑道:“还得是陆爷您呐。”

    陆十六郎没好气道:“老田,别取笑我了。”

    陆东也上来笑道:“田哥这是不屑理会个婆娘,要不还不是两句便打发了她。”

    “嘿,你小子这是夸我还是骂我?”田顺笑骂一声,转过脸,却斜着眼睛上下瞧着岳捕快,凉凉道:“老岳,怎的是熟人也不招呼一声,过来帮个忙?”

    那岳捕快面相憨厚,是个老实人模样,只尴尬笑了笑,讷讷不敢接话。

    陆十六郎拍了拍田顺,田顺见他那样,也不挑毛病了,却到底忍不住,似笑非笑向岳捕快道:“老岳你既与他们相熟,又是咱们的领路,就请你走一趟,同他们说说,那坏车往边儿上挪挪,把道让出来罢?”

    岳捕快越发尴尬了,双手慢慢搓着衣襟擦着手心的汗,站在那儿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

    陆东是个机灵人,也惯常同捕快小吏相处,便忙上前来解围,表示他去跑腿儿,又忍不住嘀咕道:“离着雷家庄子也没多远嘛,俺打发他们回去搬救兵就得了。”

    他这厢快步去了,那边田顺听了这句,却眯起眼睛来,他这样的老江湖,各种伎俩见的多了。原打眼看着那边坏车旁边围着几个个仆妇小丫鬟子,只一个赶车的老苍头是男丁,又是老弱得不成样子,便并未对他们的求助起疑。

    这会目光刀子一样刮在岳捕快身上,阴森森杀气腾腾,直看得岳捕快额角冒汗,腿肚子转筋,只觉得手心的汗怎么也擦不净了。

    陆十六郎脸锅底一样黑,却不好此时发作。

    小于师爷脸色也凝重起来,他虽没经过那场刺杀袭击,却也听护卫们说过那日的惨烈,见过那些伤员和那些骨灰坛子。若是有人将知府大人的行踪泄露出去,便非是要谋那行刺之事,也是极大的安全隐患。

    那边忽传来陆东的大嗓门,“哎呀呀,雷大姑娘……”

    众人齐齐往那边望去,却间两个小姑娘打着伞在前面遮挡,后面两个仆妇竟是架得个戴帷帽的娇小姑娘几乎双脚离地,快步往这边走来。

    田顺重重冷哼一声,陆十六郎心里已经开始骂娘,小于师爷倒是放松了些神情,满眼讥讽的看着那边人到得近前。

    那姑娘脚刚沾地便口中发出嘶的一声,好似痛极,随后口称“十六哥”向十六郎问好,表示恕自家有伤在身,不便行礼。

    小女儿家的声音娇怯柔美,因着带伤忍痛,更多了几分楚楚之意。

    可惜了在场没一个惜花之人,陆十六郎冷冷道:“雷大姑娘不在车上等仆从回庄上去叫帮手,往这边来作什么?”

    那雷姑娘却道:“方才是家中仆妇失礼了,听闻十六哥在此,又有岳捕快,想是我们冲撞了哪位大人,故此特来赔罪。”

    田顺便拿出粗人的架势,恶声恶气道:“兀那小娘子,既知冲撞了大人,还不赶紧把你那碍事的破车挪开去,往这边来作甚!论起赔罪,叫你家长辈往衙门里去赔罪,你这算得什么!”

    那雷姑娘似受了羞辱,身子有些颤抖,越发显得娇怯可怜,偏却十分倔强的表示,既是她的人失礼,她必要见一见大人,当面赔罪。

    她根本不理田顺,只向陆十六郎说话。

    陆十六郎已是恼怒非常,雷家这不要做得太明显!要真往知府身边送女人,还轮得上个外八路的雷家?就是他舅舅李家也比雷家强上百倍!还在这边使这样的下作手段。

    他不好与个小姑娘撂狠话,只道:“你既有伤,便回去吧。回头我去找雷老爷说话。”

    田顺却不管那个,嘴上越发恶毒,冷冷道:“笑话,你自称伤了脚,连礼都行不得,怎么向大人磕头赔罪?明儿叫你爹来赔罪,你个小娘子,留些面皮吧。”

    那雷姑娘身形晃了晃,像是被难听的话刺激得要晕厥了一般。

    旁边那仆妇雷斧家的忍不住回口道:“这位爷怎生说话儿呢?我家姑娘依礼过来赔罪,倒叫你们奚落,没这个道理!”

    一旁打伞的小丫鬟气得伞都打歪了,更是瞪起一双杏眼,伶牙俐齿道:“都说宰相门前七品官,大人他日是要成宰相罢,这位大爷倒是现在就摆七品官的官威了?!嘿,嘿,好大的架子,恁的失礼,可是给大人抹黑了!”

    那雷姑娘慌忙喝止小丫鬟,骂道:“不许浑说!”又向陆十六郎歉然道:“是小妹管教无方。”

    这话却又是刺陆十六郎等人田顺恶言恶语,不也是主人家管教无方。

    陆十六郎脸色铁青,刚待说话,不想那雷姑娘竟是铁了心了,前一句还柔柔弱弱的扮知礼的大家闺秀,下一句便是耍起了无赖,抬高了声音,带着哭腔,冲后面喊道:“是民女冲撞了大人,理当当面向大人赔罪,大人这是怪罪于民女,不肯受民女赔礼吗?那民女只好在这里长跪谢罪,恳请大人恕罪了。”

    说得好似受了多大的委屈一样。

    而什么“长跪不起”,也不过是嘴上说说,人家可半点儿要跪的意思也没有,兀自嚷嚷的欢。

    前头这么热闹,沈瑞又不是聋子。

    只这件事,对方虽手段拙劣,却是委实不好对付,一个商户女拦在路上哭哭啼啼叫叫喊喊,无论是生硬的赶走对方,还是自家调头走了,又或者出去相见,传出去了都不是什么好名声。

    堂堂知府大人叫个商户女逼迫得如何如何空给坊间添得谈资笑柄!

    沈瑞冷冷吩咐跟车的小厮长喜,去问小于师爷在做什么。

    这已是对小于师爷极为不满的表现了,作为师爷就当为主家分忧,主家是花钱请你站在那里看热闹的?

    只是长喜还没走到前头,那边小于师爷已是开口发挥作用了。

    小于师爷咳嗽一声,向那雷姑娘道:“姑娘的意思,咱们都明白。甭管是姑娘自个儿的意思,还是雷家的意思,某劝姑娘一句,休在这里胡搅蛮缠,别适得其反,反带累了家里!”最后一句已是声音极重。

    那雷姑娘身子一僵,见着小于师爷一身儒士的打扮,就知道这位的身份了,知道这是能代表谁说话的。她抓着雷斧家的手不自觉紧了紧。

    雷斧家的会错了意,下意识便回口道:“瞧这位说的,咱们依礼而行……”

    小于师爷也不理会她,只盯着雷姑娘,近乎一字一顿道:“雷姑娘是聪明人。”

    “王妈妈!”雷姑娘低声喝住雷斧家的,深吸了几口气,依旧是哀婉声音,却道:“这位先生也看到了,小女子车损人伤,实是没了法子,还请先生援手。”

    小于师爷扯出个笑容来,道:“自然不会让姑娘一众‘弱女子’做那抬车的粗笨活计。某叫几个人去帮姑娘把车挪了。”

    雷姑娘被噎的一时说不出话来,那边小于师爷已吩咐护卫过去帮忙“抬车”了。

    陆十六郎冷冷瞥了雷姑娘一眼,道:“衙门里的人不认得去雷家庄子的路,大姑娘可用我的人去报个信儿?”

    雷姑娘僵着一张脸,声音里终于甜美不再,透出些恼恨来,“不必了,十六哥既不肯帮忙,我这边仆妇倒还有两个,大不了倒换着将我背回庄子上去。”

    陆十六郎一本正经点头道:“如此甚好。那便不远送了。”

    雷姑娘气得不轻,终是没忍住,不甘道:“十六哥恁是心狠!”

    陆十六郎只抬手做了个“请”的姿势。

    那边护卫已经将车挪走了,回来的人声音不大不小向陆十六郎禀道:“那车轴断得有几分蹊跷。”

    这边雷姑娘一行人都听着了,主子带着帷帽什么反应大家看不到,两个仆妇倒是装得若无其事的样子,只两个小丫鬟到底年纪小,脸上就挂出些心虚尴尬来。

    陆十六郎向护卫点点头,朗声道:“知道了,回头我找雷老爷说话。”

    小于师爷则招呼众人启程,向让开路站在路边的雷姑娘意味深长道:“姑娘是聪明人,不要带累了家里。”说着做了个封口的动作。

    帷帽下,雷姑娘一张俏脸已是铁青,樱唇被咬得沁出血来。

    一行人在陆十六郎、小于师爷带领下扬长而去。

    远远甩掉雷家人后,陆十六郎才回到沈瑞车上,口中不住致歉。

    沈瑞摆摆手,自嘲一笑,道:“倒是成了香饽饽了。”

    陆十六郎有些尴尬,摸了摸鼻子,终还是道:“如雷家这样的,身后没有大家族,再不巴结巴结父母官,怕就没有活路了。”

    沈瑞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这算巴结?!”好嘛,都是女妖精对唐僧使的手段!到底谁玩谁?

    车窗外皆是雷家地界,放眼望去,果是齐整些的地方便被开垦出来,已经翻过地垄,佃农正在播种。又有树木成列成行,显见不是野生,当也是雷家所植。

    沈瑞没好气道:“这山不是经营得蛮好,何苦走那些歪门邪道。”

    陆十六郎也叹道:“大人说的是极。其实雷家都是勤快人,这山上能种的能收的,都让他琢磨个遍,万贯家财都是这么一点点儿攒下来的。他若不来走这歪门邪道,就是揭您那招贤榜,作个耕种专家也是行的。”

    他心里自然是又将姓魏的祖宗十八代骂了一百八十遍,深恨魏家带坏了民风。

    马车摇摇晃晃沿山路而行,陆十六郎虽厌恶雷家今日所为,但对雷家包山开垦还是持肯定态度的,这一路上同沈瑞有一搭没一搭介绍起所见植被来。

    陆十六郎虽来过此地,却也不过是到雷家庄子即止,并没有深入探究过雷家所包这座山,有些东西倒也说不上来。

    便如眼前好一大片林子,沈瑞不知瞧见了什么,立时喊了停车,特地下车去看。

    陆十六郎不明所以,跟在后头,也伸长了脖子去瞧,这一片林子树木品种杂乱,栗树居多,柞树、枫树、柳树也有,没什么稀奇的,若在寻常地方,当是由着野生天长而后砍了卖木头的。

    见有农户在林中忙活,陆十六郎便以为沈瑞是要看栗子树,毕竟若论果子,栗子做成干果的销路还是不错的。

    他虽不甚懂耕种事,但到底交游广阔,又收南北货,酒席宴上听过几耳朵,便跟在沈瑞身后随口道:“算算时日也该是栗子开花的时候了,今年还是旱,想是忙着灌水保墒罢。”

    见有些农人不是在管树根,却是在忙树梢,便又道:“听人说是要抹去些生得密的芽,掐些花,才长得好。”

    沈瑞却是摇头,嘴角含笑,道:“不,他们不是在打理树木,像是在放蚕。”

    沈瑞前世便知山东原有一项特产,乃是茧绸。柞蚕的养殖便是源自山东,后才向河南、河北、陕西、辽东乃至四川、云南等地发展的。

    只是这一世他却没听过,倒是看过些记载,明初是将“野蚕成茧”看作是祥瑞的,洪武永乐朝都有记载,什么“群臣表贺”啊,乃至“命皇太子荐于太庙”,可见甚是看重。

    那便说明,山蚕还纯属野生状态,并未人工放养。

    沈瑞便猜想大约是明末甚至清朝才形成养殖规模。

    来山东时,他并没有将发展茧绸列入计划,因他所能找到的《农桑辑要》等农书里,都没有介绍过放养柞蚕。

    结合史料,他认定这项技术还没有成型,桑蚕为家蚕,柞蚕为野蚕,两者放养全然不同,故此要是从头探索起这养柞蚕之道来,还不知道要费多少时日。

    兼之山东有大量棉花种植,沈家有棉纺技术,发展纺织业显然是棉纺更容易,他自然也就不会将丝织品放在首要重点位置上。

    而今,看着眼前这一大片林子,那些佃户熟练的放养移蚕,可见是真正有技术的。如何让沈瑞不欢喜!

    雷家先前带来的不快消散得无影无踪,沈瑞凝望林中佃户劳作许久,才笑眯眯转过头来,向陆十六郎道:“此桩养蚕若能推广,登州富矣。”

    陆十六郎呆了一呆,喃喃道:“蚕?没听说雷家卖丝呐……”

    不过随即也高兴起来,他贩到海外的棉织品丝织品基本都来自江南,车销路费,成本着实不低,若是山东本地甚至登州本地就产丝绸,那他赚的岂不要翻倍。

    陆十六郎眼珠子一转,立时笑道:“大人放心,这事儿包在我身上。”

    小于师爷也跟在后头听着,他是济南府人,又遍走山东各府,野蚕成茧的事儿倒也知道,只是大多数是山民任其自生自灭,遇上了就当做山货收些罢了,没听过有人放养。

    且在他看来,野蚕茧丝青灰,并不如桑蚕茧丝雪白喜人,便是织出来也未必卖得上价,也就未曾料到这东西是可以放养并取得大利润的。

    不过听沈瑞陆十六郎这番对话,知他们是想要雷家这门手艺,小于师爷便笑道:“今日之事,也当敲打敲打雷家了。”

    陆十六郎正作此想,便笑道:“先生说的是。且不急,老雷要比咱们急,等他找上来,就由得咱们开价了。”

    果然,这一日转出这座山,傍晚沈瑞一行刚在山脚下镇上投宿,雷老爷便带着大批礼物找来了。

    当然,他也知自己没资格直接拜见沈瑞更怕上来就吃了个闭门羹以后不好回旋,尤其是听下仆说府衙护卫识破了车轴的局,他便先悄悄来找陆十六郎。

    着人买通了伙计,给陆十六郎递了话,包下镇上另一处小酒馆,请陆十六郎吃饭。

    陆十六郎赴约,这让雷老爷大松了口气。

    乡野小镇,也没甚好吃的,尤其在灾年背景下,没断炊已是不错,勉强凑出炖山鸡炒香芽算是好菜。

    雷老爷提了食盒,点心匣子的模样,像是要加餐,然打开后,却是五两一个的小元宝摆得慢慢一匣子。

    雷老爷论年纪比陆七老爷小不了几岁,但在陆十六郎这边仍是平辈论交,一口一个兄弟,全然没在意白晌他闺女才叫过十六哥。

    陆十六郎看了一眼那些银锭子,听着雷老爷口口声声说兄弟辛苦,一点心意给兄弟松松乏,他嗤笑一声,筷子虚点了点那银子,道:“老雷,你这一家子呐,都当旁人是傻子。”

    雷老爷忙赔罪,笑道:“你侄女儿顽皮,你多包涵……”

    陆十六郎筷子一挥,道:“甭说那些虚的。你什么心思,倒往孩子身上推。你闺女是三岁五岁的娃儿?你要是老觉得天底下就你一个聪明人,那这顿饭也不必吃了。”说罢就撂下筷子,起身要走。

    雷老爷忙不迭上前拉住,告饶道:“别,别,好兄弟,好兄弟,是老哥哥糊涂了,你且饶俺一次。”

    陆十六郎凉凉道:“老哥哥可想好怎么说了?”

    雷老爷苦笑一声,“兄弟,俺这是……想求兄弟救俺一救。”

    陆十六郎哈了一声,一脸嘲讽,雷老爷跺跺脚,道:“兄弟,是俺的不是,可俺真是被姓魏的给逼得没辙了。”

    陆十六郎顿住脚,瞧了雷老爷两眼,后者则连连拱手作揖,陆十六郎这才回去坐下,将筷子在桌上顿了顿,往粗瓷大海碗里捞了一筷子肉上来开吃。

    雷老爷这才松了口气,重重坐下来,端起小酒碗一饮而尽,方叹气道:“兄弟,你人面儿广,俺不说,想你也知道,姓魏的在收拢粮食,想给新知府添点儿腻歪。”

    “俺不是不想听知府大人的话,当初没应声和买,也是……唉,俺是存了点儿私心,就俺这山头儿,比不得那些好庄子,出息不多,雇的人不少,粮食不备下,心里也是没底。

    “俺知道大人是青天,俺也听城里传大人在京中种种义举。俺就是怕,大人初来蓬莱,不晓得蓬莱县衙里那些二老爷们(小吏),他们欺上瞒下是把好手,俺怕俺这没靠山的,点头应下和买,说一石被收三石,还得给他们好处……若被他们扒了皮收尽了粮食去,别说俺全家,就是佃农们全家也都是饿死。

    “知府大人仁义,说和买自愿,俺就想着,那不卖也就是了。没想到俺这边没应,那边姓魏的就找上门来,初时说的好好的,却是设了个局,把俺诳进去,俺一时贪杯,稀里糊涂立了契,俺仓里的粮食和今年山上的出息都低价卖与了他。

    “俺找他理论,反被他威胁。俺实气不过,他不就仗着有个做大官小老婆的表妹?俺家大妮正当年岁,也还没亲事,俺,唉,俺这才起了歪心思……”

    雷老爷这边絮絮叨叨说着,那边陆十六郎已是大半碗鸡肉下了肚,听得说完,他筷子一敲海碗的边儿,道:“老雷,这么说,你家唯一值钱的粮食和山里的出产都卖了,还剩下啥跟大人投诚?”

    雷老爷老脸微红,仍硬着头皮向陆十六郎小声道:“俺家大妮……”

    他也是知道陆家两个女儿都早已嫁人生子,是没可能盯着大人后院位置的,才敢这样同陆十六郎说,却不晓得陆家是没待字闺中的姑娘了,可亲戚家还有。

    陆十六郎冷哼一声,道:“老哥,别嫌我说话难听,你家闺女,且还轮不上,府城里打这主意的大户多去了。不过,大人是什么出身,夫人有是什么出身?还用在登州府找伺候人?趁早死了这条心吧。”

    他顿了顿,斜了一脸尴尬的雷老爷,又轻飘飘道:“而且,老雷,我都说了,别总把旁人当傻子,你闺女订亲又被退亲的事儿,别打量就没人知道了。”

    雷老爷闻言登时变了脸色,他费力的用双手撑在桌上,强笑道:“好兄弟,这玩笑开不得……开不得……”

    “雷老哥你这么急着,不会是姓魏的还打你闺女的主意吧?”陆十六郎这句倒真是玩笑。

    未成想雷老爷笑都挤不出来了,又是抬手尽饮了一碗酒,颓然道:“兄弟,你果然消息灵通。”

    陆十六郎是真愣了,魏家嫡出的两个年长儿子都已经成亲,魏家生意虽比雷家大,但若是以庶子来娶雷家唯一的嫡出姑娘,实是欺负人了。

    两家若真成了亲家,魏家还指不上以雷家姑娘要挟吞掉雷家多少产业呢。

    不过陆十六郎也不是来替雷家打抱不平的,他冷哼一声,道:“老雷,你也不是没同姓魏的打过交道,还不知道他那吃人不吐骨头的性子?罢了,什么也不用提了,我只问你,如今你来找我,又是想做什么?”

    雷老爷放软了姿态,苦着一张脸,求情的话没说出口,就被陆十六郎挡了回来。

    “老雷,你说,知府大人需要人响应和买的时候,你不乐意,如今遭了难了,别说粮食没了,山头保不住了,连自家闺女也保不住了,又想着来求大人庇佑。”陆十六郎冷笑一声,“老雷,你还真是将旁人都当了傻子?好事儿找不着,坏事儿得给你兜着,谁欠你的?”

    雷老爷饶是老生意人面皮厚,也不由得被他说得面露赧色,半晌才道:“俺,俺还有一本极好的农书,要献给大人。”

    陆十六郎只咂咂嘴道:“农书这种东西,沈大人可是印了不少了,京城万卷阁里农书都是沈大人寻来刊印的。”

    雷老爷咬牙道:“老弟你莫觉得一本农书分量不够,俺这一家子都是靠这个发的家。登州多山,同平地耕种又有不同……”

    陆十六郎似笑非笑道:“哦,是有养野蚕的法子?”

    原本滔滔不绝的雷老爷顿时安静下来,死死盯着陆十六郎,面色阴晴不定。

    陆十六郎把最后一口菜吃尽,撂下筷子,拿帕子擦了嘴,慢条斯理道:“老雷,你既收买了老岳,就不会只给你闺女铺个路。我看,你是打量着大侄女若是成事儿了,也会领着大人往庄子里转转吧,没成事儿,还有老岳领着呢,总归是要去看那片子野蚕林子。沈大人是松江人,自家就有织厂,不会不懂蚕,便是他不识得野蚕吧,也会有人讲给他听……”

    他滔滔不绝说着,雷老爷始终沉默不语。

    “我陆家跑海船,也算把登州这几州县能走海上的货摸遍了,却不知你雷家还出过绸缎。只怕,你也只是会养蚕,卖些茧子,顶天儿了出些生丝罢了。”

    陆十六郎觑着雷老爷面色,怡然道:“方才大人身边儿的幕友同我聊了聊,告诉我这野蚕出丝色不好,又粗,成缎也糙,卖不上什么价钱。故而这东西于你,怕是鸡肋,所以你打了这么个主意,养山蚕不占耕地,且贩丝利大,大人锐意进取,重视农桑,你想引得得大人注意野蚕,你再献出来卖个人情,好个手段。”

    雷老爷沉默半晌,才沉声道:“老朽并没有贪念,这东西是好东西,是老朽没本事,大人自松江府来,见多识广,听闻还办了织匠学堂,有许多匠人高手在,若是有法子能将这纺野蚕丝难解决了,实是登州大幸。”

    这会儿他也不作那伏低做小的姿态了,老哥变成老朽,立显疏离。

    陆十六郎毫不在意,击掌道:“果是登州大幸。其实,沈大人来登州,便是登州大幸。你可知松江布如何成了贡布的?既是松江布好,也是沈大人圣眷隆重!如今,有‘沈家织厂’的招牌,再有沈家的织匠、沈家的手艺,又有陛下看重,你说,登州棉布能不能成贡布?登州棉田少,鲁西鲁北呢?老雷,你说,有了贡布的金字招牌,还要不要费力气去琢磨怎么让野蚕丝织出来的缎子不发灰、不粗糙?”

    陆十六郎怡然的看着雷老爷灰败下去的脸色,笑眯眯的不再说话了。

    雷老爷满脸丧气,寻思片刻,抬眼望了望陆十六郎,大手一摊,再次舍弃了高冷范儿,低声下气道:“老弟,老哥哥是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了。俺就这一堆一块儿,兄弟你看着割吧。”

    陆十六郎哈哈大笑,拍着道:“老哥哥,兄弟要吃你的肉作甚么!你不是怕没粮食吃?买回来就是。”

    “买回来?”雷老爷下意识道:“他能原原本本退回来给我?怕不要翻倍卖呢。”

    “你说他能卖你吗?”陆十六郎嗤了一声,道:“他还有粮铺呢,打粮铺里买回来也就是了。”

    雷老爷不由瞪圆了眼睛,“老弟!你这刀割的可够狠,往脖子上割啊,可是要了哥哥的老命喽!”

    陆十六郎慢悠悠道:“老哥,你也知道大人仁义的,况且你这又是献了农书,又是献了山头,大人如何会让你吃亏?”

    他盯住雷老爷的眼睛,道:“让你买,只管买就是。”

    雷老爷反应过来,忙张口称是,转而又哭丧着脸道:“别介,兄弟……不是,俺几时说要献山头了?是山蚕呐啊!诶呦,你是比姓魏的还狠呐……”

第六百五十五章 田月桑时(三)

    都说春雨贵如油,如今登州春雨何止贵如油,简直贵比黄金。

    只可惜老天爷还是太过悭吝,虽下了一场雨,却是小得可怜,几乎刚湿了地皮儿,便出了日头。

    明晃晃晒上半日,地上是半点儿痕迹也没了,好似这场雨就是一场清梦。

    不过,但凡有点儿雨水,总归是有希望的。

    因着来了新知府,不知道哪里吹来的风儿,说什么是知府带来的这场好雨,又说不过是靠海的蓬莱福山这带雨水少了些,栖霞莱阳是雨水充沛的……

    “睁眼睛说瞎话!”一个微微有些佝偻的老汉一边儿自扁担上卸着水桶,一边儿啐了一口在地上。

    “哪年不或多或少总要掉几个雨点子的,和新官儿有什么相干!更别说,靠着水边儿不当雨水更大吗?倒是山上的雨水更大了?!没这个道理!这是瞎话都编不齐全!”

    “嘿嘿,这个,这个就这么一说罢了,老吴叔你就当听个乐子……”一个健壮的小伙子将捆扎结实的一大摞笸箩、簸箕、小扫帚拆开来,分门别类的往墙边架子上堆放,一边儿讪笑着劝道。

    确实,山东虽是报了旱灾,但并非整年滴雨未下若是真个那样,只怕要赤地千里了,也不会是如今这般尚能掌控的情形。只不过是比起正常年景,雨水要少得多罢了。

    此时还是靠天吃饭的时代,降雨不足直接导致粮食减产,而西三府平原地带人口众多,这才形成了百姓食不果腹、灾民遍地的情况。

    登州因为良田不多人口少,又有漫长的海岸线,境内也有大小河流,总有些渔获,情况要相对更乐观一些。

    当然,那也是相对而言。

    年景不好,粮食减产,就大幅度提价。寻常百姓人家负担登时加重,形成有粮无钱买、依旧饿肚子的情况。

    “俺哪里还乐得出来?!”那老吴叔说得生气,顺手将个水瓢丢在桶里,水瓢去势过猛,激出来些水。

    吴家位于府城西北水门附近,穿城而过的黑水河由此处入海,故而西北水门也被称为“下水门”。他家有这便利条件,打水容易,虽在大旱之年,却也说不上多珍惜水。

    那小伙子家却是乡下的,离着河水远,家里地都旱着,取水不易,瞅着那洒出来的水,心疼得直抽凉气,忙冲过去将一荡一荡的水瓢按稳当了,口中道:“是是是,老吴叔,您消消气,别拿水撒气呐,打水多不容易……”

    老吴叔瞧着小伙子的样子,叹了口气,道:“是。不拿它撒气。小金哥你们那边儿起了社仓领着粮了,你是不知道,这城里不设社仓,官仓里的粮食又都调乡下给你们立社仓了,那些猪狗不如的黑心米铺粮食一日翻三番的涨,逼得俺们都要吃不上饭了!”

    那小金哥忙道:“老吴叔,你且放心,小沈大人是不会让那些为富不仁的东西乱来的!听说官府已在向各家大善人、大官人家里和买粮食了么?功德碑上都刻了新名姓呢……”

    老吴叔哼了一声,道:“你入了社仓领了粮食,当然为那新官儿说好话!哪里知道俺们这些饿肚子人的苦!”

    小金哥既是从社仓领了粮食解了饥,社里又有牛替各家耕种,省了人力,让他有工夫多编些笸箩簸箕出来卖钱,他真心觉得新来的小沈知府是天底下一等一的好人。

    当然,他更是怕老吴叔这倒完苦水就哭穷,短了他的货钱。

    所以他干笑两声,急急维护道:“这不是,这不是,小沈大人出城去巡察县里,还没回来么。等大人回来就好了,就好了……”

    老吴叔哪里是能被这一两句说服的,还想再驳两句,忽然那边门咣当一声响,唬了两人一跳,就见吴婶子风风火火跑了出来。

    他家这处后院是自家住,前面临街则是个小小的铺面,开着一家杂货铺,老吴叔去挑水的时候,吴婶子在前头看店。

    吴婶子手里抓着个沉甸甸的钱袋子,边跑还边嚷嚷,“快,当家的,快拿上粮袋子……”一抬头正瞧见了小金哥,她不由大喜,两步过去拉住他,道:“金哥儿来的正好!快,同你叔买粮去,你壮实,挤得进去!”

    小金哥一头雾水,不明所以。

    那边老吴叔已是急了,一边儿往那边架子上翻起空下来的粮袋,一边儿骂道:“这又怎的了?怎又要抢了?”

    “亏得对街李娘子来告诉俺!”吴婶子跺着脚骂道:“不知道哪里冒出来个天杀的雷大户,为了讨好新来的大老爷,要捐米粮往西山那边儿的村里建社仓,自家没粮,便高价往魏家、秦家等几家买粮去!粮铺原就卡着数儿卖的,再叫姓雷的忘八买去半仓,可真个没得卖了。现下,大家伙儿都赶在雷家来拉粮食前去抢买呢!”

    小金哥还是有些糊涂着,已是被老吴叔拉着往外走了。

    吴婶子在后头扯着脖子高声叮嘱着:“金哥儿替俺照看着点儿你叔!别叫他给挤坏了!回来俺就给你结算笸箩钱,一个子儿也不差你的!一会儿俺拔筐头茬的菜给你媳妇儿尝尝鲜。”

    小金哥闻言大喜,他媳妇正大着肚子,前两日还叨念着想吃口鲜菜来着。

    因着打水费力,人吃水且愁,院子里早已是不种什么耗水大的青菜了,这些时日都是腌菜野菜就饭的。

    小金哥响亮的应了一声,扶着老吴叔加快了脚步,又殷勤问道:“俺还有两个同村的哥哥也进城来了,可要去喊他们来同咱们一起去买?”

    老吴叔摇头道:“不用,来不及了。你是不知道,魏家的粮铺卡着数儿放,一会儿就被抢没了。也就头些日子……”

    他顿了顿,也不得不承认,新知府刚来时,情况是要好些的。有和买米粮、饷仓粮食、辽东粮食等等消息,粮价降了,大家伙儿也都不急着屯粮了,粮食也就好买了许多。

    “都是他娘的社仓闹的!狗日的姓雷的掺和什么社仓!”老吴叔恨恨道。

    小金哥缩了缩脖子,他是得济于社仓的,也不好接茬,便转移话题夸赞起吴婶道:“吴婶子这种菜的手艺也是一绝,俺瞧着去府衙应卯做个专家也行了!”

    老吴叔嗤笑一声,道:“不是俺老汉吹牛,你婶子伺候菜园子是有一手的。只不过,那个什么专家,是给你们耕种人立的,俺们去了也选不上,不过白搭工夫。”

    小金哥忙道:“不是不是,叔,俺媳妇娘家那边靠海边儿,听说是懂打渔的、懂养鱼虾的都能做专家的,养菜蔬如何就不能了?!且去试试嘛,也不搭什么!”

    老吴叔闻言倒是有些动心了,这专家可是每月都能在衙门领钱粮的!

    “那俺回头就去打听打听!”他道。

    眼下嘛,还是买粮要紧!

    过一道街再拐个弯便有一家魏记粮铺,此时已是里三层外三层挤满了人。

    小金哥二话不说,甩开膀子就开始往里挤,他人高马大,很快挤出一条豁口来,当然,也没少招人骂。

    老吴叔也不管那个,趁机跟上,两人很快就到了人群中心地带。

    只是前头也都是青壮,大家互不相让,便实走不动了,就只能等着前头人买完再说。

    周围人声嘈杂,说什么的都有,就听一个尖利的声音嚷嚷道:“姓雷的忒不是东西,拿着知府大老爷压魏员外!好在魏员外仁义,也没关了米铺,只不知道能顶多久,还是趁着有粮食赶紧多买些!”

    又一人道:“恁说得轻巧,如今粮食都是个什么价儿了,就是他敞开了卖,俺们能买得起几斗?”

    “那你看的也是今儿的价儿,你怎知道明儿缺粮又是个什么价儿?还不是早买早落便宜!”那人回道。

    又有人应和,道:“这一冬存粮吃得差不离儿了,眼下苗儿才栽下去,起码得仨月才能见着新粮。这价儿啊,只会高不会低!”

    “知府大人不是说有辽东粮食么……”

    “知府大人还说先可着社仓来呢!粮食都去乡下建社仓了,哪管城里人死活!”

    “今儿粟米都两百文一斗了!他娘的还让不让人活!不买了,不买了,俺往乡下买去,他们不是从社仓里领了粮?俺不信这个价儿没人卖!当初荒年一两多银子一石米就顶了天儿了!”

    “傻子才卖你!社仓的规矩可严着,领粮是救急,若是倒买倒卖的,抓住几倍的赔回来,还撵出社去!”

    老吴叔听了一耳朵,也忍不住问小金哥:“真有这样严?”

    小金哥苦笑道:“比这还严呢,村子就那么大地方,那么几个人,都相熟的。若村里来了外人,左邻右舍的如何不知道?从谁家拿了东西没人瞧见?况且进城的还有城门税呢,扛一袋子粮进城,谁管你是买来的还是要去卖的……”

    老吴叔叹了口气,又骂道:“这狗日的世道……”

    里头喊着粮米涨价,外头又喊着明日雷家就要来把粮米拉走,今日不买明日怕就买不着了,一时间,整条街都混乱起来。

    抢购潮从白晌持续到日暮。

    第二日,秦家、齐家等几个开着多处米铺的人家都关了铺面,表示无粮可售,只魏家粮铺仍开着门,但价格涨了些,又限了量,没买到粮食的百姓不免怨声载道。

    当街就有人喊出了“新知府来时还说的好好的,怎的现在只顾着乡下,倒要逼得城里百姓们去死吗?!”

    这话端是诛心!

    且又喊出了许多城里人的心声。

    只是登州地方偏,靠海又有卫所在,多少是个震慑,便少有强梁乱匪,府城里更多是顺民,听得这样的话,便是有那闹事的心,也没闹事的胆儿,遂应者寥寥。

    但粮铺里不明真相的小伙计们可是吓得够呛,纷纷嘀咕道:“这样下去,只怕要出乱子了。”

    他们也是寻常百姓人家出身,这样的粮价都是吃不上粮的,还是店里给了好处,威逼利诱,叫一个两个都闭了嘴。

    饶是如此,还是有人忧心忡忡去问掌柜的,自然只得到一句“做你的事儿吧,少管其他”的训斥。

    掉过头来,掌柜的却是瞧着门外,暗叹道,怎的还不乱呢?东家只怕乱不起来呢!

    而这些粮米铺的东家们,都聚在魏员外宅中密室里,议着寻衅滋事的大计。

    “钟知县来找俺家老爷子了。”秦三进得门来就是一张黑脸,大马金刀往那边一坐,拍着桌子嚷道,“老爷子都没叫俺回去,倒是老二那贼头鼠脑的东西凑上前去了。”

    圆润富态的赵员外和和气气的笑着,“钟知县都去求秦老太爷了,不正是他们顶不住了。”

    钟知县乃是蓬莱县知县,大约是附郭的缘故,素来是没什么主意的软性子,上司又换得勤了些,他越发是谁说啥都听的主儿,胆小怕事的厉害。

    魏员外却是目光闪了闪,只是来了个小小知县,知府没在,同知可还没露面呢,是不想这趟浑水,还是先让知县来试试水深浅?

    与云鹤楼韩家的老太爷退隐养老不同,秦家产业虽是唯一的嫡子秦三爷打理着,但实际上秦老太爷并没有全然放手,年底总账还是要老太爷过目的。

    而秦二是秦三的庶兄,商户人家不似书香门第庶子还能以科举出头,商家庶子基本上都是沦为掌柜、管事角色,替嫡支打理产业。

    若是有些能耐的,许能攒下些家底,分家出来单过后自己闯出一片天来。但更多的是一辈子当个管事依附嫡支过活。

    庶出的秦大属于第二种,没什么本事,只任劳任怨的,为嫡支管事,死的又早了些。

    秦二则是属于第一种,他有能耐,虽惯会伏低做小、肯巴结人,看上去本分,可实际上一直没断出去单过的心。

    秦三却是不想放秦二出去的,不是秦二起多大作用,而是秦二在铺子里呆的年头长了,进货卖货门儿清,又结交了不少人脉,真放他出去他不挖自家墙角才怪。

    秦三甚至想过,等老太爷过世后论及分家时,就直接让秦二去见秦大得了,一道下去伺候老太爷也方便。

    秦二呢,未尝不知道兄弟的想法,只不过还在秦家门里,不得不向这嫡出的当家人低头罢了。

    钟知县跳过秦三去找秦老太爷,又有秦二在场……魏员外心下冷笑,这是想拆他们台呢?只可惜秦家已是在他们船上了,找谁也没用。

    “若是他们真顶不住了,这乱子大了……”一个刘姓员外擦着额角的虚汗,呐呐道。

    赵员外收了一脸和气,烛火映衬下,神色间带出几分狰狞,道:“大乱子小乱子也不会是冲着咱们来的,咱们仁义也扮完了,店里也没粮了,能拿咱们怎样?你怕个什么!”

    刘员外张了张嘴,又默默闭上了,只去看魏员外。

    魏员外咳嗽一声,道:“能有什么乱子?便是穷鬼饿急眼了,奔着府衙去,也不过求个开仓放粮罢了。放粮有多少粮?登州府如今有多少粮能用咱们不清楚?到头来没了米粮安抚百姓,那一位还是得来找咱们。”

    他等的也就是这场闹,若是被围了府衙,就算最终解决了,没形成民乱,那也是官员的大失职,将永远成为这小知府履历上的污点。

    想来,他那高官表妹夫是很乐意看到这点的,没准儿会重赏他。

    他初时也没想到会这么顺利,哪知道老天爷都帮他,送了个雷大傻子来。

    听说雷大傻子去巴结了陆家,那就是要巴结小知府了,妙极,可不正好拿来扎筏子!

    魏员外瞧了眼齐员外,问道:“齐五爷,登州卫戚爷、萧爷那边怎么说?”

    “那位同英国公府有些干系,似是还有旁的将门,戚爷这人你们都知道的,是明着说了不会管。”齐五爷道,“倒是萧爷这边,本就和陆家有梁子,一直被马爷压着就够窝火了,这次又来了个德州外八路千户升的佥事,好大的派头,隐隐又压在他头上,早憋着一肚子气呢。”

    同德州卫一般,登州卫也是按制应有四个指挥佥事编制,却实际上挂了七个人的职,再算上新来的潘家玉,正好凑两桌麻将。

    既是超员,自然就有的有实权,有的没实权。

    陆家海贸这块当初走了有实权的指挥佥事马骋的路子。马骋能耐不小,却是个吃独食的性子,指挥使的账也不很买。陆家是圆滑又不是冤大头,孝敬卫所别的大人只是寻常节礼罢了。

    海贸的利润越来越大,如何不让人眼红,这位萧爷名萧东同,论资历其实比马骋还老的,如何甘心让马骋一人独吞,便想着敲掉陆家,再寻一家来做。

    结果当然是没能成功夺下海贸这块蛋糕,反而成功惹恼了陆七老爷,两处撕破了脸,陆七老爷也不是善茬,生逼得那家商户阖家搬离了蓬莱,往文登去了,之后陆家连寻常的节礼都不往萧东同这边送了。

    萧东同如何不恨,那是咬着牙想弄垮了陆家的!

    现在又来个陆家一系的潘家玉作佥事,且有来头,摆明了会分走本就不多的实权,一有收拾人的机会萧东同自是不会放过。

    众人脸上都不自觉带了期冀,等齐五爷下文。

    却不想齐五爷道:“萧爷说让咱们想法子把姓潘的扯进来,他就能一锅烩了。”

    众人便又拉下脸来,好嘛,说的好听,他们一群商人,和潘佥事个武将八竿子打不着,怎么去扯!

    倒是赵员外摸着肥下巴上没几根的胡须,道:“到时候派人送个信儿,就说府衙被围了,姓潘的就得急嗷嗷的跑来护着。听说,姓潘的还没分派好职司呢,手下也没甚人,萧爷那边想是要拿这个把柄的。”

    魏员外摇头道:“那位没回来呢,姓潘的如何不知。既那位不在,他怕是不会来的。”

    赵员外脸上肥肉抽了抽,扯出个狰狞的笑来:“姓潘的才受了那位的提拔,只怕正愁没处报恩呢,越是那人不在,才越显出他这看门狗的好处来?”

    魏员外也露出个笑容来,“说的也是。那可要好好遣人去说说。”

    两人相视一眼,随即朗声大笑起来,周围也不乏跟着凑趣陪笑的。

    只先前一直叫嚣得最欢实的秦三爷这会儿却是一张棺材脸,像刚从坟里刨出来似的死气沉沉,别说笑了,就是一口活气儿都没有。

    那边儿赵员外刚订了计策,自觉得意,瞧见秦三爷如此,便皱眉道:“你还怎的?秦太爷说了什么?”

    秦三爷并没有答话,而是烦躁的挥了挥手,道:“他娘的谁知道老不死的抽的什么风!老糊涂了!”

    赵员外下意识去看了一眼魏员外,后者使了个眼色,赵员外便又堆起笑来,道:“气什么,想是老太爷没瞧见这两日进账,这事儿成,老太爷也只有夸你的。”

    秦三爷一时发狠,咬牙切齿道:“哼,就让姓钟的姓沈的都瞧瞧爷爷们的手段!”

    密室里的商定妥当,诸人便分头行动,或往店里去,或往卫所去。

    魏员外送走众人,回来书房招来心腹幕僚自从他那远房表妹飞上枝头后,他自觉身份不同,也仿那些读书人,重金请了一位秀才作幕僚,专门负责给他那尊贵的表妹夫大人写信的。

    他将“登州民乱”事细细说了,由着幕僚刘秀才润色一番,再工工整整誊抄了。

    且两人还研究着写出几个不同版本,只看明日民乱情况,能对上哪个版本,就立刻着人快马加鞭将那版本书信送出去,务必第一时间让表妹夫大人知道。

    这首功一件,断不能让人抢去了!

    万事俱备,只欠……明日民乱了。

    翌日,抢粮的队伍也早早排在了各家米铺门前。

    秦家齐家昨日就停业了,今日一早继续悬挂无粮可售歇业的木牌,买粮百姓便也不纠缠,而是第一时间往昨日还在卖粮的魏记跑。

    魏记并没有告罄的木牌挂出来,可是也一直没开门,导致门前人越聚越多。

    粮价日高,可前来买粮的人并不会减少,相反,历来都是越涨价越抢购的。

    买不起一石的买一斗,买不起一斗的,买一升也好。

    想着要断粮,百姓们谁家不着急!许多人是闻讯赶来等候的。

    日头渐渐升高,四月已是初夏,颇有些热,百姓又都拥挤在一处,不少人都是额头见汗,越发烦躁起来。

    紧挨着粮铺的已忍不住砸起门来,而百姓中“知晓内情”的便议论开来,担心着是不是雷家已经拉走了粮食。

    一时忽有人喊着:“若真是姓雷的黑了心肝,不让咱们活了,咱们就去雷家把粮食要回来!”

    “雷家就在城西!”

    “对!去找雷家算账!”

    “他凭什么把大伙儿的救命粮食都收走!”很快响起应和声。

    人群顿时骚动起来。

    然却随即有人高喊道:“别傻了!雷家哪里会把粮食都放在家里?!姓雷的是为了讨好新知府,新知府新来的,不知道登州情况,不知道咱们大伙儿挨饿受苦,那咱们就去告诉告诉他,让他知道!”

    “对!咱们找姓雷的没用!咱们直接去找知府大人!知府大人既让乡下人有粮吃,怎的就不让咱们有粮吃?!”

    “知府大人最是仁义,定会怜老惜贫!”

    “对!找知府大人去!”

    “走!去府衙!”

    这次声音比先前喊得响亮多了,应和的人也更多了。

    本来民畏官近乎天性,府城百姓又是顺民当惯了,初时听说要去府衙,都是畏畏缩缩。

    可架不住周围人都在愤慨激昂喊着去府衙、找知府、知府是大好人,在这样氛围下,小民也不免添了几分胆气。

    因又有人不断在咒骂着这倒霉的年景、买不起粮、买不到粮,愤愤然说着官府偏心乡下人,对城中百姓不公,便又激起民众几分怒气。

    有领头的,有起哄的,就有相随的。

    有真心愤慨的,有抱着侥幸心理想试试,亦有人纯粹是被裹挟而去……

    如此一来,这队伍便成了规模。

    人群蛹蛹而动,往府衙方向而去。

    临街的店铺见状都吓得不轻,慌忙关门上板,生怕出现民乱,被人趁乱浑水摸鱼、闯店抢货。

    而街巷里的一些百姓人家原本不准备买粮的,听得外面嘈杂,出来探看,被连拉带劝的加入了队伍。

    半趟街走下来,队伍已颇具规模。

    柳树街这边领头的是个肌肉虬结、满脸络腮胡子的高壮汉子,他声若洪钟,高喊着“找青天大老爷知府沈大人为大家做主”,带着队伍,往事先“约定”好的地方走去。

    只要将几家粮铺前的百姓都带到一处,总有千把人,足够冲击府衙,造一场不大不小的民乱了。

    他这一伙儿人颇多,足有二三百号,乌央乌央的占满了大半条街,大呼小叫,声势惊人。

    那络腮胡子大汉就是这条街上的泼皮小头目,寻常至多带上七八兄弟街上晃荡,这次身后竟能跟着二三百人之多,横冲直撞的,他只觉自家威风凛凛,好不得意。

    眼见前面就是街口,他已是听到了临街更高亢的一片叫声,知道马上就可以汇合另一支队伍了。

    为了不堕自己这一伙儿的士气,他深吸一口气,提气大喊道:“去府衙!找青天大老爷问问……”

    街口突然出现一队兵士,皆穿着登州卫士卒制式衣裳。

    那络腮胡子大汉半句话噎在嗓子眼里,禁不住呛咳了两声。

    见了这阵仗,他非但没害怕,反而微微兴奋起来。这次,萧爷那边的赏也能一并拿下了!

    他死死盯着对面的兵卒,只等着他们抽出家伙来,他就高喊一声“官兵杀人了,大家并肩子上啊”。

    人群里混着的他的弟兄,也渐渐向他靠拢。

    只见登州卫的兵卒向身后一伸手…

    络腮胡子大汉下意识摸上腰间的匕首……

    然后……

    “当当当当当当当……”

    忽然刺耳的锣声响起,震得人耳根子发麻,脑仁子嗡嗡直响,立时将吵杂的人声淹没了下去。

    哪里还有人会吵吵,百姓们纷纷捂住耳朵,甚至蹲下身去。

    队伍前进的脚步登时一滞。

    随着锣声停歇,那队兵卒中一人踏步而出,敲一下手中铜锣,便高喊一句:“诸百姓听了,速回家取上户帖,往饷仓排队领口粮。日放有限,先到先得,若今日排不得,明日赶早!”

    他声音一落,后面那一列兵士齐齐敲一声铜锣,再齐声重复了一遍此言。

    声音稳稳传了出去,百姓队伍中立时炸了锅。

    大家又惊又喜,忙问真假。便有人回嘴道:“都穿着登州卫所的衣裳呢!敲锣打鼓的,哪里会有假!”

    又有人喊道:“甭管真假,去看看就知道了,也耽误不了多少工夫!”

    说话间已有那脑子活络的脱离了队伍,急匆匆往家里去翻户籍去了。

    往府衙去不过是喊上几嗓子,府衙又没有粮米,也占不着什么实打实的好处。而领口粮却是真真切切放在眼前的,去晚了可就没了。

    又有谁是傻的,算不开这账?

    原本气势汹汹的人群登时作鸟兽散,大家都急急往家里赶去。

    登州卫的兵卒就改为敲锣指路,防止大家方向不同,彼此拥挤碰撞踩踏。

    此番变故就在眨眼之间,那络腮胡子大汉全然没想到还会如此,一时愣在当场。

    他的弟兄更是不知如何是好,便纷纷聚拢过来,询问下一步该怎么办。

    络腮胡子大汉心下十分不甘,眼瞅着到了手的鸭子岂能让他飞了!他登时振作起来,乍着双臂,高喊道:“口粮能发几回?还是得去府衙……”

    话音未落,忽闻风声,他也是练过功夫的人,登时警觉起来,下意识闪避,可躲过了迎面而来的长拳,未躲过身后的扫堂腿。

    他一个站立不稳,向前摔去,堪堪撞在地上,未等他撑着起身,就有一只大脚踩上了他的后背。

    周围他的兄弟们已是摔倒一片,龇牙咧嘴惨叫声此起彼伏,好不热闹。

    他努力侧头过去看,就见一群捕快衣裳的人扭着他弟兄们的胳膊,一个个捆扎结实。

    久在街面上混,县衙府衙的捕快差役他都是熟的,可瞧着诸人眼生,便顾不上什么,慌忙喊道:“不知道哪位差爷出来巡街,小的与刘捕头是拜把子兄弟……”

    那踩着他的人哈哈大笑道:“妙极妙极,捕头竟有个贼兄弟!哈哈,捕头的位置可要与老子让出来了。刚刚好,老子也姓刘,嘿嘿嘿,真个便宜!”

    众捕快都应和的笑了起来,有人凑趣陪笑道:“刘爷作甚捕快,作吏员又轻省又有油水,岂不更妙?”

    那姓刘的汉子笑道:“果然更妙!”

    见街面上没“回家取户帖”的,基本上都被拿下了,他大手一挥,道:“走!这就作吏员去,查他们的铺子去!”

    众人哄笑起来,连带着登州卫的兵卒,齐齐往最近的一家魏记粮铺走去。

    早在外面聚起的民众砸门时,粮铺里的小伙计们就慌神了。掌柜的倒是沉稳自若,呵斥道:“慌什么,店里没粮没钱,怕什么!”

    小伙计们彼此对视,都是一脸愁苦,怕什么?他们做伙计的才不怕抢粮抢钱呢抢的都是东家的呀。他们是怕,这群人进来啥也没抢到,往死里揍他们啊……

    于是能挪动的桌椅缸坛矮脚柜都被挪去顶门了。

    待到外头的百姓被人喊着口号领往府衙去了,铺子里的人才松了口气。

    掌柜的这才直起腰来呵斥众伙计:“破东烂西的都堵在门口作甚么,还不赶紧挪开,今日不开业,难道明日后日也不开业了不成?!”

    堵门时他可是一言不发,显见也不是不怕的,这会儿倒来逞威风。小伙计们心下腹诽,却也不得不照办。

    很快东西就挪走了,没一刻,掌柜的就后悔自家多嘴了后面闯进来的如狼似虎的官差可一点儿不比饿疯了的百姓好糊弄!

    当外面喊着“官差办案”砸门时,若是堵门的东西还在,掌柜的还可拖延一二,这会儿,掌柜的已没了不开门的理由。

    “查封?账目?”掌柜的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勉强笑道:“差爷莫不是在说笑?”

    那刘差官还没说话,旁边已有捕快拍桌子喝道:“谁耐烦与你说笑?!你们东家犯事儿了,现在来查封账房清点账目,莫非你想抗命不成?”

    掌柜的面皮抽了抽,道:“差爷恕罪,小的们拿着东家的薪银替东家看着店铺,总要尽责才是本分,不知是哪位大老爷下的令,小的们也好与东家交代。”

    刘差官从怀里取出份文书,在掌柜的面前抖了抖,也不容他细细看清,只指了上头府衙鲜红的大印,道:“难道咱们是匪寇来硬闯你们店铺不成?”

    掌柜的牙疼似的咧了咧嘴,道:“只是,这到底是东家的私产……依着大明律,若非抄家,这些账房账目……”

    那刘差官不耐烦起来,冷哼一声,道:“你们东家差了税银,有匿税之嫌,自然是要来封账房查账目的。休要嗦,若敢妨碍差爷们办事,也丢你下狱去吃牢饭!”

    掌柜的目瞪口呆,原以为是哄抬物价的罪过,却没想到和税银扯上什么关系,连忙张口辩解。

    差役哪里管他说得什么,两个健壮捕快上来一左一右架起了那掌柜的,一把堵了嘴,半拽半拖着将他弄了出去。

    小伙计们一个个抖得筛糠似的,也无反抗之力,人家要干什么就干什么。

    很快众衙役就将铺子里能找得到的带字儿的纸统统装进个藤箱里,大门一关,贴了封条,扬长而去。

    被撵出来站在街面上的小伙计们彼此对视,都不知道如何是好,末了还是年长的大伙计挥挥手叫大家散了,回去等上工的消息。

    至于掌柜的,他被撵出来后,见无人看管他,便已是一溜烟跑去给东家报信了。

    这柳树街算是没甚大冲突便拿下了的,在东城的谷子街上,却远没有这样简单。

    登州府城其实是三面环山一面临海的,只是往东去,有黑水河两条支流圈出来的一小片平原,在登州这多山地界算是极好的良田了,许多大户人家的庄子也多在此。

    到了秋季,大批粮米都从东门运入府城,东门名唤“春生门”,不知道是不是由此而来的。

    不过东城却由此形成了一片小小的粮谷集市,米面豆粟多在此交易,谷子街的名字却是实打实因此而起。

    后来便是预备仓也建在了东城。

    谷子街上粮米铺子着实不少,魏家、秦家、齐家等家自然也都有大的分店开设在此。

    买粮的百姓,有许多舍弃了离家近的粮铺,特地赶往东城,正是为着这里店铺大粮米多,许能多卖上些。

    因此这条街聚集的人也格外多。

    在此街“领头的”讨公道的人也格外彪悍,乃是府城里一霸,因姓胡,人又长得炭也似的黑,便得了诨号“黑虎”,扯起一干地痞泼皮作个帮派,黑虎帮。

    不过四月的天儿,并未多么炎热,胡黑虎却是打起赤膊来,露着两条花胳膊,黝黑的胸膛上纹着一只咆哮的虎头,着实有威势。

    他手下众多弟兄都混在人群中,有那不想跟着走闹事儿的百姓,遇上这等狠厉角色,也只能乖乖跟从。

    这一群人同样是走到了街口,便遭遇了登州卫所士卒和府衙的捕快。

    胡黑虎霸道惯了,又被人许了银子嘱咐了许多话,有恃无恐,登时便抽了家伙出来,乃是一把尺长的锋利砍柴刀。

    这刀寻常百姓家也使得,算不得兵器,不受官府限制,但杀伤力却委实不小。

    而人群中黑虎帮众也纷纷操起家伙,或是菜刀,或是铁钎,眼见是要一场恶战。

    被裹挟的百姓们多是被吓得魂飞魄散,可有哪些人拦着,又不敢跑,不知道多少人悔青了肠子。

    见这边人亮了家伙,兵卒捕快那边登时如临大敌,水火棍统统操了起来。

    听得一声马嘶,士卒向左右分开,让出一骑,马上人一身指挥佥事服色。

    马旁亲卫高声喊话,道是登州卫指挥佥事潘大人在此,让百姓们不要冲动,府衙已开始在饷仓发放米粮,并且也会解决大家粮荒问题,让百姓们先散了各自去领粮。若是闹事,莫怪国法无情。

    他这边喊完,那边兵卒们就敲着锣传话下去。

    百姓们自然轰动,有指挥佥事这种高级武官在此,卫所兵卒们说那些领粮之语当不是假话,大家都恨不得立时飞回家去好吧,就算不领粮也要离了这是非之地呀。

    可惜周围都是手拿凶器的暴徒,谁也不敢走,生怕挨上一下子受伤乃至送命。

    胡黑虎一听是潘佥事,心下便是大喜,可不正是要寻这姓潘的晦气!

    胡黑虎爆喝一声,道:“休要欺俺们百姓!明明就是你们官儿把粮食都弄走了!今儿不见着白花花的米粮,俺们是断不会信的!便是今日给了,明日便不饿了?!俺们是必要去府衙讨个说法的!”

    他大喇喇抬起砍柴刀一指潘佥事,道:“好个潘大人!欺俺不知吗?卫所里只有一个潘大人,不过是刚调来的,还没个职司,手下也没卒子,更管不着这管束地方的事儿吧?”

    砍柴刀微微而晃,他歪着脑袋斜着眼睛,挑衅道:“听说那潘大人功夫了得,可是要来与俺比试比试?!”

    他身后几个弟兄便跟着起哄鼓噪起来。

    马上者正是潘家玉,他沉下脸来,不屑的哼了一声。

    亲兵立时大喝道:“兀那狂徒!好大的胆子,就你也配同我家大人过招?!既知我家大人乃是正四品指挥佥事,还不跪下磕头,还敢在那边狂吠!”

    那胡黑虎其实充其量就是个地方大混子,都算不上绿林中人,不过也打听过潘家玉,知道那鸳鸯刀的厉害。

    他也不是真就想来比量比量,他还怕被揍呢,不过是寻衅罢了,只消潘家玉敢与他动手哪怕是喊了周围那起子亲兵士卒来动手,许他银子的那位就有法子治了姓潘的。

    常理来说,潘家玉一个四品武将,管三两个泼皮根本不是事儿。

    尤其卫所职司除了整军备倭外,同样兼理民政、参与吏治,以及维护本地治安、协同周边地区捕盗等职能。

    只是,这卫所里也是各管一摊、各有片区的。

    潘家玉初来,虽得了指挥佥事的名头,目前却只是个虚衔,指挥使说是要等人齐了让他整治水师备倭,暂时便闲置下来,并没有被赋予镇抚地方、维持治安的权限。

    所以这会儿潘家玉出现在这儿,只消动这泼皮一个指头,若有人借题发挥,说他越权行事、殴打百姓等等,潘家玉也是难逃罪责的。

    见着潘家玉并不下马,那胡黑虎便料定其有顾忌,便越发猖狂起来,就差没直接喊有种你就来打我了。

    那边兵卒仍只大骂,也不动手。

    胡黑虎身后的帮众也看出门道了,越发大声鼓噪起来,说话也越发难听。

    就在他们得意时,忽然潘家玉身边人影一闪,一人冲将过来,奔着胡黑虎面门就是一拳。

    胡黑虎早就提防着,见对方动手不由大喜过望。

    不过便是对方上当了,他也不能干等着挨打呀,便忙躲闪开来,手中砍刀挥出,口中却喊着:“潘大人打百姓了……”

    话音未落,攻来那人已极快变了招式,一晃见已是出了三拳一腿。

    胡黑虎也是练过功夫的,不然怎么横行乡里,只是他连绿林的边儿都没摸着,自是因功夫稀松平常,他左支右绌,颇为狼狈,手中刀也只剩下乱挥一气,毫无章法。

    终是下盘不稳,只觉得小腿骨一痛,身子就向一侧歪去。

    对手可没等他倒地,又是一拳已到了跟前,重重擂在他脸上,他当时便松了两颗大牙,眼眶也痛得几乎盛不住眼珠子了。

    胡黑虎惨叫一声,高喊道:“杀人了!杀人了!潘家玉,你凭什么打杀俺!俺要告官!俺要告官!”

    话没说完,手腕又是一疼,砍柴刀已被卸下,有人提溜着他衣领子将他提起来,力气之大,十分骇人。

    只听得闷雷一样的声音在他耳边道:“胡黑虎,瞎了你的狗眼,你看看俺是谁?可管得你不?!”

    胡黑虎眼睛已是有些肿了,努力的睁开眼皮,定定一看,不由得抽了口凉气,“这……这……戚大郎……”一时惊疑不定,半晌也没说出下话来。

    此时场上局势已逆转过来。

    胡黑虎的帮众看到他挨打,都依照先前所说,朝这边围拢过来,预备闹事。

    不想那边卫所队伍里迅速跑出一列人来,竟还都是精兵,近身不过三招就卸了凶徒的家伙,将人一一拿下。

    然后便有拿着铜锣的衙役出场,敲着锣,告知百姓可取户帖领口令,引导着百姓散去。

    这边那出手的戚大郎将那胡黑虎揪到潘家玉面前,手上一松,脚下一踹,将胡黑虎踹跪在地,他双手抱拳道:“下官僭越了,请大人责罚。”

    潘家玉哈哈一笑,拍了拍戚大郎肩膀,连声称赞,道:“哪里,是我当多谢你!待事请一了,我必去府上谢过戚大人与你!”

    “什么?!”在砸了一套茶具之后,魏员外的香炉笔洗也遭了殃。

    他双目赤红,恨不得将整张桌子都推翻了去,以发泄心中怒火。

    早上时候魏员外还十分得意,下人回报米铺门口都是百姓时,他已是按捺不住,直想立时打发快马往济南府送信了。

    他只道这件事稳了,越早报与表妹夫大人知道才好。至于后续发展,他准备有消息就写下来,再分批派人送上路,反正只要扣上民乱的帽子,便是大局已定。

    没想到后续完全不按他思路来。

    当离他宅子最近的店铺来汇报被查封时,他又惊又怒,“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敢封了老子的铺子!!!快叫刘先生来写信给布政使大人!”

    而听说是查税,魏员外怒极反笑,“去他娘的税!莫说这几年山东夏税秋税都是免了的,就是不免,老子才卖了两天贵价粮,还没到收夏税的时候,他个小崽子敢加税?!”

    大明税收首重田赋,其次是盐税,再次才是商税。商税又分为关税、舶税、市税三类。

    其中市税基本上是按照三十取一收取的,明初还有“凡物不鬻于市者勿税”的原则,对市税收取并不严格。直到仁庙、宣庙年间,钞法推行,才开始逐渐增加商税。

    不过比之其他税金,商税仍是少的,且官员也并不以多收市税为业绩,相反,面儿上还要少收些才好。

    当然不是出于什么宽待百姓、促进经济繁荣的考量,而是因为,整个官僚阶层,真正贫寒出身的还在少数,富贵人家又怎会只靠耕种积攒出丰厚家底,终是要开铺子经商的,可以说是商人阶层算得上供养了官僚阶层。

    一个地方官变着法子多收了商税,不说直接触动了哪些有人脉的家族,就说若是得了皇上好评,旁人有样学样,最终损害的是整个官僚阶级的既得利益,其他官员也容不下他。

    是以基本上官员便宁可以贪污受贿手段死劲刮商户的银子,也断不会搞到税上去。

    加商税,也只有西苑才做到了。

    但那是何等繁华,金山银海翻滚,一应人都赚得盆满钵满,又有朝中大佬欲立威,这才使得加税顺利推行。

    登州如今可还在荒年!这小子莫不是疯了吧!魏员外咬牙切齿。

    “让他查!老子倒要看看他还想怎样!”魏员外砸完了一套茶具听响儿,才喘着粗气,狠狠道:“原是想让他知道知道规矩,现下,是要让他知道知道厉害!刘先生怎的还不过来?这信,想来布政使大人也是乐见的。”

    几个版本都用不上了,一脸愁苦的刘秀才被抓来开始写新版本的书信。

    结果,书信写到一半儿,最后一处的谷子街也来报信了。

    “戚、大、郎?!”魏员外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名字来。

    一旁刘秀才也是惊奇,下意识道:“戚家与陆家不是一路的呀……”

    魏员外踹了一脚桌子,奈何木料忒实,没能踹翻过来助势,魏员外抖了抖踹疼了的脚,恶狠狠的吩咐心腹管事道:“去,把齐昌这蠢蛋叫来!他怎么打点的?不是说戚家摆明了两不相帮吗?!”

    这位戚大郎名景通,字世显,登州卫指挥佥事戚宣嗣子。

    戚家始祖戚祥曾跟着太祖起兵,三十余年南征北战,后来战死于云南。明初大封开国功臣,太祖特封戚祥子戚斌为明威将军,世袭登州卫指挥佥事职。

    戚宣乃是戚家第五代,因着膝下无子,便过继了兄弟戚宁之子戚景通。只是不知道他这支是不是妨了什么,戚景通如今已是三十有六,仍膝下荒凉。

    戚家因在登州多年,地位颇有些超然,戚宣连儿子都是过继来的,更没什么积极进取的心,既不逢迎上司,也不过分结交同僚,多年来无论与指挥使、与其他指挥佥事,还是与地方上这些豪绅望族,都是处于井水不犯河水的状态。

    戚宣练兵倒是有一手的,手下几个千户皆是悍勇,戚景通功夫也是了得,因此无论卫所还是地方,自也没人敢惹到他头上去。

    在魏员外等人看来,如今新来的潘家玉若想掌兵,尤其是精兵,那是必然要动戚宣人手的。

    戚宣可是头一等惜兵之人,动了他的银子他许不理会,动了他的兵,那是万万不行的。

    因此魏员外等是寄希望于戚宣能出手对付潘家玉,以削弱知府沈瑞的助力的。

    不过当日齐员外传话回来说了,因沈瑞那边有些将门关系,戚宣不爱惹事儿不想理会潘家玉,魏员外虽遗憾却也不以为奇,戚宣到底不是马骋那样的霸王性子。

    可他万万没料到,今日戚宣能站在潘家玉这边!

    潘家玉没有镇抚地方、维持治安的权限,戚宣有啊!

    戚景通带人去抓闹事的人,那都是名正言顺,挑不出半点儿毛病来的!

    更何况戚大郎在登州府也是有一号的,寻常地痞泼皮如何敢对上他!只要他一露面,这局自然就解了。

    民乱没有了,暴动没有了,自己的铺子还被封了!

    魏员外呼吸渐渐粗重起来,双手直颤,忽的大吼一声,扑过去书案前。

    刘秀才唬了一跳,腿一软,整个人都缩书案底下去了。

    魏员外却是奔着那书信去的,三两下就将几份书信撕个粉碎。

    他娘的还写什么书信!什么都没了!什么都没了!

    该死的戚大郎!

    若没有他,至少那边胡黑虎会成功的!

    潘家玉明明都去了谷子街,潘家玉本应是跑不掉的!

    该死的戚宣!

    魏员外怒不可遏,将笔墨纸砚都扫到地上,拍着桌子吼骂道:“天杀的戚宣老贼虫!他就不怕姓潘的夺了他的兵?!沈瑞小崽子想树起姓潘的来,岂会容他!蠢材!蠢材!愚不可及,坏老子大事!!”

    沈瑞如何会容不下戚宣?

    沈瑞就差没打个板儿把戚宣供起来了!

    戚宣没什么名气,戚景通在他那一世史书上也不过寥寥数笔,但戚家的下一代,戚景通的长子,却真可说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正是一代名将、民族英雄戚继光!

    自从同陆家合作海贸事时,沈瑞就听说了登州卫戚家,便是有些惊喜,只是算来,戚继光还有二十余年才会出生,又不免泄气。

    听陆十六郎、陆二十七郎介绍过戚宣的性格,陆家当时走门路的指挥佥事马骋又与戚宣不太对付,且彼时沈瑞还只是个小小秀才,说什么结交戚宣实在是太不现实了。

    因此沈瑞也只在心里记下了,吩咐陆家多向戚家释放善意而已。

    待他外放登州,有了身份地位,有了能力权力,更是有了一个开海的大计划,他第一时间就让陆家联系了戚宣。

    当时他还没遇上潘家玉,在沈瑞心目中,是要把戚宣父子打造成海军统帅的。

    戚继光能行的,他父祖如何不行?不需要戚继光那样的军事天才,只要是英才、良才就足够用了!

    戚宣也如沈瑞所料那般,对于陆十六郎告之的开海、船队、水师、战舰等诸事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只在沈瑞完全掌控登州前,陆十六郎担心马骋那边暴脾气坏事,便是暗地里找的戚宣,外人并不知情。

    而后,沈瑞在德州遇到了潘家玉,又机缘巧合收服了潘家玉,如此一来,情况又有不同。

    沈瑞自知是不可能驾驭戚宣的,一个世袭武职、在地方上多年的老将,一个是新科进士刚入官场的毛头小子,当他们的观点相冲突时,戚宣如何能服从他的。

    沈瑞并没有自大到觉得自己全知全能、可以指挥戚家父子,可是他到底有先知优势,有些计划,他是没办法用大道理解释通的,所以他需要一个不问因由就能百分百执行命令的人。

    戚宣父子显然不是,但,潘家玉是。

    潘家玉能指哪打哪!

    所以沈瑞改变了一下计划,要力捧潘家玉,让其练兵,成为自己的心腹,为登州的开海计划打造一支护卫队。

    而戚家,他希望能成为合作伙伴,得到其配合与帮助。日后若大明有海军,自然也必有戚家的位置。

    沈瑞到了登州后,就悄然微服去拜访了戚宣,双方相谈甚欢。

    而擢升潘家玉的圣旨到了登州以后,沈瑞又带着潘玉登了戚家门。

    同为练家子,戚宣父子与潘家玉一见如故,双方切磋功夫、谈论兵法,真个是不亦乐乎。

    故此这次戚宣父子欣然前来帮忙。

    戚景通帮着将胡黑虎等一干泼皮押入大牢后,也没立刻回返卫所水寨,而是实打实的执行起“维持治安”的职责来,带着人手协助府衙衙役,在各条街道巡逻。

    戚宣则是坐镇饷仓,指挥手下几个千户、百户领人协助办理府城百姓凭户帖领口粮事。

    其实不止戚宣,今日登州府同知丁焕志、通判林庆鸿都到了现场。

    同知分掌地方盐、粮及抚绥民夷等事务,发粮抚民这样的大事丁同知理当在此。

    尤其这位丁同知调来时,正是陆家刚从京中找了关系,打通了海路的时候,丁同知可是得了陆家偌大孝敬。

    他自然与陆家格外亲近,便也晓得陆家是靠了谁家的关系办成了这么大的事儿。

    遂沈瑞来了登州后,丁同知更是麻利的第一时间赶来巴结,沈瑞抛出种种计划,他也是坚定的贯彻执行。

    这次放粮的事儿沈瑞便是放心的交给了他。

    至于林通判,通判管着粮运、家田、水利、诉讼等事,实际上和这边关系不大,林通判本不当出现在这里。

    林通判过来,不是为沈瑞站台的。

    实际上在今早走出府衙时,林通判其实都不知道会有发粮这件事!

    他是先得了某些人通气,晓得今天会有乱民围困府衙,若他在府衙里,岂能不站出来抚民?只好先行躲出来了。

    他本是打着巡视水利的幌子,往东城黑水河分支交汇之处来了,所以很快就得到了谷子街那边的消息,听闻戚大郎来了,又有饷仓放粮事。

    他心里暗自骂娘,恼恨丁同知这边消息藏的严实,却也不想想他同样没露过半点儿闹事的口风。

    他只得一路快马加鞭赶到了北城饷仓。

    饷仓前的空地上设了尺高的桩子,扯上长布条,划分出若干区域、框出迂回通道,巧妙的将人群分流。

    守卫兵卒众多,便没有敢闹事的,又有府衙县衙衙役并统一着装的帮闲引导讲解那排队、领号牌、登记、领粮流程。

    故此虽现场人山人海,却井然有序,丝毫不见混乱。

    瞧着这情形,听着不断有人来报与戚宣和丁同知哪条街又拿下了滋事之人,林通判也不由暗暗心惊,先前真是小觑了这小知府。

    他望了望下头乌压压的百姓,又回头望了望饷仓,干笑着向丁同知道:“今日竟来了这许多百姓,据下官所知,粮米调了不少往各村建朱子社仓,不知饷仓可够发放……”

    丁同知笑得亲切和蔼,唤着林通判的表字,道:“鸿飞勿急,今日只发些许口粮,户籍在册的一人二升口粮罢了,够得一家两三日吃食。”

    林通判一愣,还真没注意,百姓拿着的粮袋子确实瞧着米粮不多。

    他心下冷哼,那便是小知府耍的花招,不过是把聚拢在粮铺前头的百姓吸引过来,以免发生民乱罢了。

    他便皮笑肉不笑道:“只吃得两三日,吃光了岂不又要闹将起来……”

    “自古救急不救穷,府衙也不能包全城百姓一辈子的粮米呐。”丁同知看着林通判,笑得意味深长:“过得两三日,粮价回落,百姓也就买得起了。”

    林通判身子一僵,面上强作惊喜,道:“粮价竟能回落了,真真是去了我等心头大石。”

    丁同知笑道:“鸿飞,你不必忧心,咱们知府大人神机妙算呐。”

    林通判……嗯,更加忧心了。

    很快,就有林通判的心腹寻来,将他请到一旁,附耳报说,魏家秦家的粮铺都被查封了,更是将账房卷个空,一张纸都没留下,魏员外、秦三爷都在外宅等着他。

    林通判脸上一白,脑里盘算了几番,终是下了决心,回转后低声向丁同知道:“丁大人,下官听说……街上封了几个米铺,还说什么查税?可还没到收夏税的时候,怎的就……嗯?下官也是担心,若是有人一纸诉状告上来……”

    他到底是掌诉讼事的,过问也不算突兀。

    丁同知却还是那副笑脸,道:“鸿飞啊,你且安心吧,知府大人这一两日就回来了。”

    林通判暗暗咬着后槽牙,强挤出个笑来。官大一级压死人,何况人家正五品压自己两级。

    他也无心再坐在这边装蒜了,拱手请辞。

    丁同知不以为意,挥手让他去了。

    林通判却并没有去外宅见魏员外和秦三,他现在是两眼一抹黑,什么内幕情况都不知道,去见他们做什么,等着被问得哑口无言吗?他好歹也是正六品,官威何在!

    秦三也就罢了,魏员外到底还有那么一房高官亲戚,林通判想想就头疼。便索性就以吹了海风头痛为由,回官宅装病闭门谢客了。

    魏员外、秦三等见不着林通判,不由火冒三丈,几人一商议,便来求见丁同知。

    本身商贾见官也不是说见就见的,不过魏员外仗着有好亲戚,地方上都卖个脸面罢了。

    这次这面子却不好使了,丁同知直言本官太忙,没空接见,连幕僚都没出去接待一下,直接一个长随就打发了。

    魏员外简直要气炸了肺,却也无可奈何,他再是能耐也不敢硬闯府衙。

    好在没熬上一日,就有消息说,小沈知府回来了,魏员外振作精神,带着同样被封了店铺的几位东家,齐齐往府衙去求见。

    这边沈瑞进城后,并未休息,简单盥洗一番,便召集了丁同知、林通判及钟知县开会。

    丁同知和钟知县先将这阵子工作成果汇报了一下,尤其是最近这两日的粮米风波,下狱了泼皮若干,查封了粮铺若干等等。

    “……合城贫苦百姓都领过口粮了,平民这边的户籍黄册也清点了一遍,”丁同知道,“下官与钟知县依照陈先生的吩咐,按照各街整理了一番。另有客居府城者若干,业已登记在册。”

    沈瑞笑赞了一声,道:“丁大人、钟大人辛苦。”

    林通判眼皮跳了跳,这大人哪里是放粮抚民,这是要查丁口呐。富贵人家没人去领粮,光查平民丁口有什么用?为徭役……?

    他这边胡思乱想着,忽然沈瑞问道他头上,他忙欠了欠身,应答了最近府衙接的几桩鸡毛蒜皮的案子,话锋一转,问道:“大人,下官有一事忧心,不得不问。到底没到收夏税的时候,这边查封的粮铺……其东家若是上告……”

    沈瑞渐渐收起笑容,淡淡道:“本官不问他囤积居奇、哄抬物价之过,他倒要上告?林大人掌诉讼,熟知律法,便来说说,他待告什么?”

    林通判讪笑道:“荒年米价上涨,也是没奈何的事,他卖得高价,便多收他市税也就是了。蒙圣上洪恩,去年咱们山东的夏税秋税是自留赈灾的,这个,这个……”

    沈瑞道:“去年自留赈灾的,是田赋,不是商税。且是自留,是交上来统一赈灾用,不是可不交,自家赈济自家。”

    林通判不由尴尬起来,勉强的笑容几乎挂不住了。

    丁同知像是打圆场似的,道:“大人勿怪,林大人到底不司粮税,不知道内情也情有可原。”

    沈瑞却是半分面子不留,直接冷下脸来,斥道:“林通判既不司粮税,不知内情,来与本府论什么收税短长?!还是,林通判这是替谁来问?”

    末了一句加重了语气,林通判不由额头见汗,心知沈瑞怕是晓得了什么。

    但,知晓了魏员外来找过他又怎样,他不是什么都没做么!又没有把柄落下。

    至于拿了魏家好处,咳咳,天下哪里的地方官不收商家孝敬银子?!沈知府也不可能拿这事儿去参他!

    相反,沈知府现在才是有麻烦的人。

    税的事儿沈知府倒是说的头头是道,只不知道张布政使那边参人的时候,他沈瑞写谢罪折子会不会也这般条理分明。

    林通判便很快恢复了镇定,垂了头道:“大人教训的是,下官莽撞了。”

    见他揣着明白装糊涂,沈瑞也不恼,讥讽的一笑,“林大人素来思虑周详,如何会鲁莽。”

    林通判依旧装糊涂打哈哈,说声“大人谬赞,下官惭愧”含混过去。

    当外面差役来报,魏员外等一干员外求见知府大人,门房表示大人在议事,不见宾客,魏员外却抬出右布政使张吉来,言说已经写信送往济南府,若是登州府不给他个说法,他便要亲往布政使司衙门去告。

    林通判一扫刚才的尴尬,努力端起严肃面孔,以免露出笑意来,只看向沈瑞与丁同知。

    丁同知脸黑如锅底,重重拍了官帽椅扶手,“恁得猖狂!”

    沈瑞则挥挥手,叫差役让人进来,又偏头向丁同知淡笑道:“丁大人莫恼,且听听,他是想要个什么说法。”说话间有意无意扫了林通判一眼。“可巧,本府也想问他要个说法。”

    魏员外、秦三等私下里将词儿都对好了,但在家中说得恁是硬气,入得府衙,面对身着官服面沉似水的知府、同知大人,再磕头下去见礼,秦三等人到底还是心生畏惧,唯唯不敢说话。

    魏员外仗着那布政使“亲戚”,被登州官员捧惯了的,先前的几任知府他也都见过,不说称兄道弟吧,也是对他客客气气的,尤其是他在给“小外甥”摆席之后。

    这次他本是想推着秦三先发难秦三本也是个莽撞易冲动之人,想着自己最后出面,好弹压也好周旋。

    怎料秦三在关键时刻萎了,也只好他自家撸袖子上了。

    “便是府衙想要提前收夏税乃至秋税,也只消同我等说一声,如何会有不应?登州上下拥护大人的心,大人也是知道的。”魏员外亢声道,“大人不在,下面人便没了章法,竟来封我等的铺子!真是让人心寒!还请大人为我等做主!”

    沈瑞哦了一声,淡淡道:“是本府让他们封的。”

    魏员外虽是前来发难,但还想着给沈瑞个台阶,若是对方就坡下驴,他便也“大度”的先不予计较,铺子重新开起来要紧,日后再算旧账不迟。

    反正查税这件事他已是写信送去济南了,这算账的“日后”也用不几天了。

    没成想沈瑞竟然说得这么直白,他的戏也就唱不下去了。

    魏员外登时便作出一副大义凛然状,疾声道:“大人,积善堂上有我等名姓!每年的税也没少了半分!修桥铺路施粥舍米,问问乡里,谁不说我等仁义!缘何要封了我等铺子?不知我等犯了哪条国法!大人如此做,府城上下人心惶惶……”

    “没人哄抬粮价,府城上下如何会人心惶惶?”沈瑞打断他,冷冷道:“魏春来,不必惺惺作态,这几日的闹剧不正是你一手造成的吗?”

    魏员外被噎的下意识咽了口口水,他是真没料到沈瑞能直白到底。

    官场上不都是要说一半儿留一半儿吗?

    不都是要委婉吗?

    他怎么就撞上这么个愣头青呢?!

    既是要撕破脸了,他也就没什么可顾及的,当下魏员外大声道:“大人说的好没道理!大人要执意污蔑我等,我等也只有往布政使司衙门分辩分辩了!”

    他将“布政使司”几个字咬得极重,更是索性丢开含蓄面纱,直言道:“大人也知道,右布政使张吉张大人,素来信重我……”

    沈瑞向旁边挥挥手,陈师爷递上来一本册子,他并不打开,只晃了晃,是魏记粮铺的一本账簿。

    沈瑞慢条斯理道:“魏春来,你在登州府城内有粮铺七间,远了不说,就今年这几个月间,共卖得多少粮你可知道?”

    魏员外傲然道:“大人是要查账吗?魏某不才,每次缴税可都是足两,从没拖延过半分。大人说收多少市税尽管提就是,不必如此大费周章!”

    沈瑞冷笑一声,“市税稍后再算,本府问你,多少亩地能出这许多粮?”

    魏员外呆了一呆,随即整个人像石化了一样,脑子里只想到了最坏的一种可能。

    只见知府大人嘴唇开开合合,一句又一句的质问利刃一般丢过来,刀刀正中靶心。

    “你名下有多少田亩?”

    “嗯,还都写的中下等田,嗯,亩产也就一石多些吧?”

    “你并无外地买粮的契书,也无驿道往来运粮的记录,这许多粮食,哪里来的?”

    魏员外已面色惨白,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秦三等人也都面如土色,有的甚至微微颤抖起来。

    连丁同知、林通判、钟知县都齐齐望过来,满脸震惊。

    沈知府,这是要查隐田吗?!

第六百五十六章 田月桑时(四)

    土地兼并是封建经济发展的必然结果。沈瑞前世读史再清楚不过,封建社会从没有哪朝哪代能真正遏制住土地兼并。

    当初寿哥自辽东开始清丈田亩,又清查了宗室、外戚、勋贵侵占官田民田、欺隐地税事,进而推行至地方上清查屯田等,沈瑞并没有持百分百的支持态度。

    只是如今轮到他主政一方,登州这本就多山少田的地方,实是到了不查不行的地步。

    粮食就是生命线,只要田在魏员外这样的大户手中,就等于卡住了登州的脖子。便是登州开海了有了钱,也保不齐有如这两年这般天下都闹粮荒,无处买粮的情况。

    另有一桩,也是沈瑞没到山东实地探查便不可能知道的那就是山东之地亩制极为混乱。

    明代官方规定五尺为一步(弓),二百四十步为一亩,山东各地不仅丈量土地的弓尺千差万别,就连单位亩步弓数也不相同,别说此县的一亩与彼县的一亩面积根本不一样,就连同一州县里的也可能相去甚远。

    这并不是山东一家两家望族大户蓄意为之,而是历史原因造成。

    早在北魏贾思勰所著《齐民要术》中就称齐地一大亩相当于其他地区的两亩有余。

    而北宋末年的方田均税法进行折亩,以及明初的移民垦荒导致的大小亩并存情况,又加剧了亩制的混乱,使之渐成顽疾。

    沈瑞不是改革的急先锋,但若他想调动登州百姓种粮的积极性、想让登州市面上有更多的粮食流动、想进一步推广良种良方种植,必然是要解决这些土地根本问题的。

    登州,还算是好清革土地问题的,因为这地界并没有什么成气候的大家族。

    只一个丛家算得官宦之家,不说丛兰与沈瑞的交情,单说丛兰如今正是被皇上信重,派至延绥清理屯田,他家人便拥护清丈田亩还来不及,又怎敢拖后腿!

    至于魏员外这样的货色,实在算不得什么。

    如今这厮正撞到枪口上来,还妄图蹦蹦,沈瑞收拾了他也不过是顺顺手的事儿。

    沈瑞是不在意了,但旁人却没这样硬的后台背景,却是怕的。

    那边会都散了,丁同知仍有些魂不守舍的,颠颠跟在沈瑞身后,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这个,这个,大人呐……魏春来,到底是攀上一门贵亲呐。”进了知府宅邸书房,丁同知仍是一脸忐忑,见左右没外人,才低声道:“大人当料到,这魏春来的地,还指不上有多少是张布政使的呢。”

    还不知道多少是打着布政使的幌子买的呢。沈瑞心下腹诽,面上一摊手,道:“他既没写在契上,咱们自是不知道的。也断不会认。”

    丁同知只剩下抽凉气的份儿,半晌苦劝道:“大人您到底初来山东,还是留一线人情的好。”

    他心道这小知府还是年轻气盛,你装不知道就完事儿了?就算张吉捏鼻子认了,将来难道不会给你小鞋穿?

    那是右布政使呐,想给个知府找麻烦不是太容易了么!

    他之前觉得跟个年轻有为后台硬的上司简直是三生有幸祖坟冒青烟。

    看着小知府锐意进取,他一颗官场老油条的心也活络了起来。

    五品是个坎儿啊,多少人到此就封顶再难进一步了,他若是好好跟着这小知府干,没准儿一步就把这个坎儿跨过去了,从此海阔天空了呢!

    可没想到,这祖坟冒的是黑烟要焦糊焦糊了啊。

    这要是布政使司衙门一双小鞋丢过来,难道就知府一个人穿吗?他也一样跑不了啊。知府到底还有个好老丈人,他没有啊!

    他一时想得太多,想得太长远,便着急起来,只觉得满嘴火泡都要拱起来了。

    沈瑞却老神在在,摆手道:“丁大人放心,本府有分寸的。明日丁大人只管出个手续,着姜师爷、大于师爷带人去清查魏家等几家的田产便是。”

    “大人三思啊……便是要查,是不是也缓上一缓?您也听着了,那魏春来已写信去了布政使司,且等上十天半个月,也不耽搁什么,也免得若有动静,措手不及。丁同知苦口婆心劝道。

    说的倒也中肯,也确实良言。

    只不过沈瑞像是铁了心了,笑道:“无碍。丁大人你出了手续后,这城里的事儿还要你继续辛苦。”

    丁同知暗叹了口气,见沈瑞转移话题到城市建设,也不好多说了,连忙笑道:“这是下官分内之事。”

    他似乎犹豫了一下,顿了顿方问道,“牢里那些人,即日便要提到水寨修船坞海港吗?”

    那一日泼皮闲汉抓了不下百号人,论起来俱都是惯犯,平时也是横行乡里的,不说无恶不作吧,也是没少祸害百姓。

    整顿地方治安问题也早早就在沈瑞的日程表上了,只不过现在抓粮食是第一位的。

    不想这帮家伙竟吃了雄心豹子胆了,拿了钱就敢和官府作对,比造反也就差一口气儿的事,这已经不是简单修理修理就可以的了。

    沈瑞才不会把他们丢黑牢里白养着他们窝窝头不是粮食啊?!登州的粮食可不是能这么浪费的。

    这城里城外的,到处都需要建设,把这样的壮劳力丢黑牢里慢慢饿瘦简直是资源上的极大浪费啊!

    劳改才是优秀答案!劳改,统统都滚去劳动改造,哪儿累放哪儿去!

    所以当时沈瑞就已经下达指令要这些人去挖沙子修海港修船坞。

    这些人都是地痞流氓泼皮无赖,可不是那些那没爹没娘没家的乞丐。他们基本上都有家人,还绝大部分很有些家底儿,家人也都是靠着他们在外面横行霸道收保护费吃香的喝辣的。

    他们中很多人也是牢中常客了,许多关系熟稔,只要送钱进来,便是在牢里也照样肥鸡大鸭子吃着。

    所以这次他们前脚入狱,后脚不少家人已是熟练的打点牢头狱卒了。

    然后就听到了这次事儿大了,要派他们干苦力去。

    家人慌了手脚,开始往上头送礼,却多少银子都没砸开府衙几位大人的门,不由越发慌了。

    丁同知原也是名声在外的,寻常送了重礼给他,他都笑纳,打架斗殴的,只要不犯人命,他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绝不得罪人。

    但这次,丁同知的门也关得严实。

    他们哪里知道,丁同知看着白花花的银子不能揣兜里早是心痒难耐了。

    奈何这群人出来就是和知府大人对着干,丁同知先前一门心思跟着新知府,自然不会搭理这些泼皮家人。

    可是现在,现在小知府跑出来清丈……谁知道小知府能顶多久呢,布政使若是怪罪下来,小知府做不下去了还能凭着老丈人拍拍屁股高升了,他怎么办?

    他呐,想挪个地方找门路,都不知道要多少银子打点,还是趁现在多搂点儿银子回来吧。

    “下官是想着,陈师爷那边说要拓路、清河淤,另要多建些街铺多设车行,这诸般事,虽是大人慈心,要给城里青壮个做工领粮的机会,但那挖沟打地基都是苦差事,是不是,先让牢里那些人做了?轻省些的再留给良善百姓?”丁同知一副全然为府城建设着想的模样。

    挖沙子修海港修船坞,那可真是一等一的苦差事,不说把人活活累死吧,也够脱层皮的。但若是换到城内的活计,再怎么着也累的有限。这样方好向那些泼皮头子家里榨油水出来。

    沈瑞早在回府衙盥洗更衣时,就听张成林简单汇报了近来的事情。

    他根本用不着刻意盯着丁同知、林通判,如韩家那样的耳报神多得是。知府、同知、通判又都在府衙后身的官宅里住着,便是仆从之间也多有交头接耳。

    而且丁同知这贪财性子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早在陆家同其打交道之初便有深刻体会了。

    不过这人虽是贪财却不糊涂,很有几分才干,更是知分寸、懂站队,不然不会早早投靠了沈瑞。

    最重要的是,他还是有底线的,不会为着银子就昧着良心做坑害百姓的事。沈瑞便也没有什么不能容他的。

    沈瑞笑了笑:“这事儿就全权托给丁大人了,你多受累。”

    丁同知忙连称不辛苦,又赞沈瑞体恤百姓云云,好一阵子歌功颂德。

    沈瑞挂着和蔼的笑容耐心等他夸完,才道:“不过,海边儿的活计也一样繁重,总要有人打个底儿下来。”

    丁同知笑眯了眼,正当如此,太容易办的事儿总是没人领情的,就该让他们吃足了苦头,再来求时,勉为其难答应下来,银子翻倍不说,这才能让人感恩戴德。

    小知府深谙此道,也是我辈中人啊。

    丁同知立时颂词如潮,夸了好一阵子不带重样的,心下却想得多榨些油水出来,知府这边也得孝敬了。

    少一时,只见姜师爷等沈瑞的幕僚团队已到了外面,丁同知知情识趣,便忙告辞去了。

    待他人出了院子,陈师爷这才向沈瑞苦笑一声,低低道:“这丁大人……旁的都还好,只是这喜黄白之物的性子……”

    “哪个是嫌银子咬手的?”沈瑞说笑着,又亲自递了茶盏与陈师爷,道:“这些日子有劳先生了。”

    陈师爷忙双手接过,谢了沈瑞。因着登州是陆家大本营,驿路网也是铺得最密最好的地方,几乎每日都有消息从府衙悄然送出到沈瑞手上,陈师爷这边也就没什么可汇报的。

    姜师爷、大小于师爷进来互相见礼,坐下饮茶,待张成林、田顺及陆十六郎等诸心腹人都齐了,这才一同商议起登州的下一步建设。

    “清丈土地,拟个章程,分成几批。魏家、赵家、陆家、韩家这四家先来。尤其是韩家,去打个招呼。”沈瑞这边说完,看向陆十六郎。

    陆十六郎应了一声,又道:“韩家那边都是懂的,必会全力配合大人这边。”

    陆家本钱大多投在海船上,余下主要还是商铺,登州所谓的良田比起松江来差得远了,陆家人真有点儿看不上,买的地并不多。

    当然,就算是不多,隐匿、良田记作劣田的事儿也不会没有。沈瑞之前定下拟清丈田亩时,自然也告之了陆家。

    陆七老爷却表示不会处理那些田产,只留给沈瑞发落,受罚丢面子陆家都认连世交、姻亲、心腹家的田都不放过,方显得沈大人公正无私。

    虽说山东陆家是靠着沈瑞才更上一层楼的,但陆七老爷能做到这个份儿上,沈瑞还是领情的。

    至于韩家,他们这支原是太祖时自山西迁来的,几经灾荒战乱,韩家族人也不多了。

    成化年间韩大老爷的曾祖父发了笔横财,曾回过山西老家寻根,只是已找不到当初族人,因着手中有钱,略一运作,便与当地最大的一支韩姓家族连了宗。

    这韩姓家族子弟中倒颇有几个读书好的,几代下来,也出了过二三进士,七八举人。

    如今山东布政使司右参议韩逵就出自这个家族,年纪比韩大老爷大不了几岁,但论辈分,则是韩大老爷的叔父。

    自韩逵来了山东,韩家便是孝敬不断,坐实了这亲戚。

    只是韩家不如魏家那般招摇,又是做酒楼的,进门都是客,便与各家关系都不错,没有什么仗势欺人的。

    若说仗势,也不过是登州府再没有敢在他们酒楼赊账不还罢了。

    之所以要同样先清丈韩家的,也是因着他家有布政使司的关系。

    只要魏家、韩家都被清查了,不说登州府,至少蓬莱县再无能仗势梗脖子的家族了,清丈田亩也就能顺利推行下去了。

    不过既然韩家早早投诚,又卖力的递送各家消息,沈瑞便也先与他们招呼一声。

    实际上韩家也不会损失太大,他家虽是登州的老户了,但买的地也不多。

    他家除了主要经营酒楼外,也是养船,只不过不是陆家那样的海贸商船,而是养的二十多条大小渔船,海货也是极大一笔进项。

    听陆十六郎如是说,沈瑞点头道:“他家是好的。你也去告诉他们,各地八仙车行驿站客栈,还得他们多帮衬。”

    这便是同意韩家入股八仙客栈,甚至要与韩家共建客栈了,待登州开埠,必将有大批客商云集,客栈也必然日进斗金。

    且八仙车行又是什么背景?这样的好事儿韩家求都求不来的。

    陆十六郎笑道:“那俺可要缓缓说出来,别叫韩家老太爷欢喜得厥过去。”

    众人一时都笑了起来。

    沈瑞笑道:“你且缓缓说,别真吓着老人家,日后,渔获这块,怕是还要韩家出力呢。”

    陆十六郎一怔,随后佯作叹气道:“大人如此关照便是我家都嫉妒了。”

    “这可真是得了便宜卖乖。”田顺因跟陆十六郎熟了,开起玩笑来是半点儿忌讳也无,什么都敢说,因拍着他肩膀打趣道:“若这般说,渔船归你们家,商船归他们家,你可乐意?”

    陆十六郎便忙作出作揖求饶的样子,又惹得众人哄笑不止。

    山东海产颇丰,渔课(渔税)不少,登州便是需缴纳海鱼八千斤、蛤粉五十七斤四两、昆布六斤十四两四钱、海漂硝二斤、杂翎八万九千二百九十八根。

    渔课按所征之物可分为本色和折色两类,客体原是征收鱼油、鱼鳔、翎毛,后来便视官府的需要改折其他实物征收,多为金银钞,弘治年间两税赋税中就征收鱼课米,并将其划归在秋粮项下。

    这二年山东灾荒,渔课是部分减免,如海鱼,原是要折成金银缴税的,现下全免,算是让百姓果腹。而昆布、海漂硝这类药材,还是要如数上缴的。

    沈瑞原就翻看过一些前人的杂记、游记,来了登州后,又看过从前的府志、县志,晓得海产丰富,不乏名贵品种。鲍鱼海参不必提了,宋人庞元英《文昌杂录》还提到了嘉骐鱼,便是真鲷了。

    相对于开发登州农业,沈瑞对于开发登州渔业的信心更足。

    科学捕捞之外,他还希望能做到科学养殖。

    海鱼不好运输,总可丰富百姓餐桌,除了高端的海参鲍鱼瑶柱可制成干货运输出去的,低端的海带海藻也同样可以干制,更有虾皮、蚬子干……海洋就是登州最大的宝藏啊。

    当然,有好的产品,也要能运得出去才行。

    多山的登州还面临着一个难题,便是陆路运输。

    便是开海,有些物资也要东西运得进来、运得出去才行。

    要想富,先修路。实在是至理名言。

    “……春耕时节,不宜抽调太多劳力徭役,但是想要尽快开海,这陆运也一定要跟上,既有灾民需要赈济,还当以工代赈,将驿路和主要干道修上一修。”

    登州受灾情况虽没济南府严重,却也不是没有灾民了,亦不是没有流民逃难到此地,加上有魏员外这种人从中搅合谋利,没有田地可依靠的城中底层百姓也过着苦日子。

    无论是城内建设,还是城外修路,只要官府管饭,无论流民还是百姓定是一百个乐意的。

    沈瑞看着陈师爷在简单的地图上比划着,同大小于师爷商量着规划路线,心下叹气,这地图,也得再画详细些。

    修路总要勘测,到时候让人顺带绘制地图、地形图。登州各州县村镇分布、农业种植分布、路型路况种种他都想知道。

    购粮风波之后,府城各大户便都盯着府衙和魏家等几家,静待后续。

    知府回衙后,魏员外等人找上门去,又灰头土脸的出来,各家都是第一时间得到了消息,很快“查隐田”的风声迅速吹遍全城。

    当天魏家多次快马送信出城,各家也是一清二楚,因此许多人家还保持着观望态度天塌了有大个儿的顶着,魏家田最多,后台最硬,且看他家应对。

    当然也不乏未雨绸缪者,或先一步料理自家产业,或请托关系。

    而其中跪的最快,跪得罪狠,最出人意料的,却是秦家。

    据说那日秦三爷回家没多久,便有他受了家法的消息传出来,听说还被打得颇重,甚至到下不了床的程度。

    有人闻讯试探性的携礼上门看望,却根本没见着秦三本人。

    秦二出面接待,话说得滴水不漏,只说三弟染了重病,怕过了病气给人,不便见客。

    稍晚些时候,秦家各铺子里的管事被撤换了一大批,从侧面上证实了秦三在秦家的失势。

    入夜之后,秦家又有几乘小轿悄没声的出来,分往不同方向去了。

    翌日一早,已经许久不曾走出家门的秦老太爷,由家丁们抬着,亲自到了府衙,求见知府大人。

    知府沈大人不枉他惜老怜贫的名声,颇给面子,并没有将其拒之门外。

    府衙后堂,秦老太爷声泪俱下,痛陈儿子不孝,自己管教不严,致使铸成大错,将悔过之意表演得淋漓尽致。

    他表示已经请了家法打了儿子三十杖,不会再让那混蛋出来做事了,只要秦家粮铺一解封,便会低价供应百姓粮米,以稳定登州米市,让百姓安心。

    此外秦家愿捐出家中半数粮米,支持知府大人建朱子社仓,余下粮米也愿听凭官府和买。

    沈知府文质彬彬,始终挂着温和的笑容,是极有亲和力的,开口也是和和气气的,并不像那些居高位的官老爷们那般开口便是训斥。

    可这笑眯眯的沈大人说的却是:“到底是商界老前辈,老人家这笔账算得精妙已极,想来老人家对大明律也是有所了解,故此才这般处置么?”

    他的话语中多少还带了几分调侃意味,那边陈师爷语气里全是冰寒。

    陈师爷早就在肚里暗骂秦老太爷老狐狸了,见沈瑞一个眼风扫过来,当下便立时接棒,冷冷道:“依大明律,‘凡客商匿税不纳课者,笞五十,物货一半入官。于官物内以十分为率,三分付告人充赏’。”

    秦老太爷脸上有些挂不住了,尴尬的咂咂嘴,话在肚子里转了两圈,才做出虚弱无力的样子道:“小老儿一直也没读过什么书,就认得账簿上那几个字,睁眼瞎一样,也不懂律法,还请大人看在小老儿上了年纪的份上……”

    说着进一步哭了起来,道:“大人呐,小老儿已是一只脚踏进棺材的人了,实不知家里那畜生在外惹得这样大祸,都是小老儿错,没管好家里……俺秦家素来本分,还请大人手下超生呐……”

    他的声音渐渐小下去,眼睛又往放在沈瑞手边儿的礼单子瞟。他可是递拜帖进来的时候就奉上礼单子的。

    陈师爷无动于衷,继续背大明律道:“……‘朋谋结党、倚势用强、勒客商、挟制官吏、搅扰商税者,杖罪以下,本处枷号二个月,发落徒罪以上,及再犯杖罪者免其枷号,并发附近卫分充军’……”

    秦老太爷这回是哭都哭不出来了,口中也不说那些虚的客套话了,就只可怜巴巴看着沈瑞。

    沈瑞对秦家也没赶尽杀绝的意思,还指着立秦家这牌坊来招安其他家族呢。

    秦家手里的田地也着实不少,韩家那边的也递话来求情,表示秦二是一心向着府衙这边的。

    听韩家人描述,秦二也是个极有能力的人,对于人才,沈瑞是不会嫌多的。

    不过秦家若是想轻飘飘过去了,那也是做梦。

    沈瑞轻叹一声,道了句:“可怜天下父母心。”

    一句话说得秦老太爷再次老泪纵横。

    “本府十分理解老人家的心情。”沈瑞缓缓道,“本府牧守一方,秦家子孙不犯国法,作为登州子民,府衙必庇佑之。”

    秦老太爷一僵,白哭了,知府这话等于没说,就看给秦三定个什么罪了。

    心里不免又骂了千八百遍魏春来不是东西,拖着秦家下水在父母眼里,孩子永远是好的,错儿都是别人家孩子犯的,自家都是被别人家的孩子带累的。

    秦老太爷咬咬牙道:“秦家粮米,只留下家中口粮,余下全凭大人取用。听闻府衙有意修缮城中道路,这是大善事,秦家愿捐银两千……不,三千两。”

    登州到底不比京里,更比不得江南富庶之地动辄银子万两十万两的,像秦家这样一个县城里的大户人家,就算有个三五代的积累,攒下十万家资都算是极会过日子,能拿出三千两委实不少了。

    更何况,还有家中粮食。

    沈瑞笑道:“老人家造福乡梓,此大善也。本府必将在积善堂重重记上一笔,以让后世子孙都不忘老人家此善举。”

    秦老太爷刚说了句不敢当,还没松口气。

    就听得知府大人道:“清丈田亩,乃是皇上亲定的国策,现如今边镇都在清查屯田,皇亲国戚的庄田也被筛过了一遍。咱们登州,还要老人家这样忠君爱国、慈善仁义者作个表率才好。”

    秦老太爷被噎个窝脖,好险没背过气去。

    荒年粮食自然是命根子,更重要的,是种粮食的土地。粮食总有吃完卖完的一天,没了土地,来年的粮食从哪里来?

    秦老太爷不是没听过清丈田亩的风声,宁可割一大块肉下来,却仍咬死了不提土地,还希望沈瑞只是要收拾魏家,其他人家只要乖乖的,或能躲过此劫。

    可惜了,知府大人岂会放过一个人。

    他满嘴黄连似的苦,又能说什么?知府大人这话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人家皇亲国戚的庄田都过筛了,边镇军备屯田都查了,你秦家多啥?!凭啥不查你?

    何况又说皇上亲口定的国策,扣下来恁大个忠君爱国的帽子,别说不执行,就是不先冲上去,都可能被说是无视皇命抗旨不遵啥的吧?!

    秦老太爷真想翻个白眼昏死过去,先拖过这一时回去商量商量再说。

    又暗恨昨儿拜访陆家时,陆家让他做足姿态来求知府,知府宽仁大度必会饶了秦家,只首恶魏家。这他要是今儿不来,不是啥事儿都没有了吗?他不依旧能装傻了吗?!

    可是世上没有后悔药。

    而且,陈师爷那边上嘴唇一碰下嘴唇又开始说些大明律,秦老太爷虽然是埋怨陆家,可也心明镜儿似的,他若是不来,秦三固然没好下场,秦家也一样要被扒层皮下去。

    可都说“破家知府,灭门知县”呐。

    到底是多少年的当家人了,秦老太爷思量一番,咬咬牙,道:“多谢知府大人抬举秦家,秦家……愿效犬马之劳。”

    沈瑞脸上的笑容越发温和,“老人家言重了,老人家德高望重,日后登州府还有许多事要请老人家牵头呢。”

    秦老太爷勉强挤出个笑来,笑得比哭还难看。

    告辞从府衙出来后,秦老太爷便闭门不出,再也不见外客,甚至原本牢牢抓在手里的秦家总账也撒了手。

    至此秦家的掌舵人彻底变成了庶子秦二。

    秦二倒是乖觉,秦家的几个粮铺一解封,便全部开业,粮价只比寻常年景提高二成在荒年里这算是比较低的粮价了。

    只不过,这次的低价粮并没有引发抢购潮。

    一则百姓的购物心理就是这样,越涨价越买,降价了反倒要再看看,生怕买得亏了。尤其官府那边饷仓放粮还在持续,小民们心里有底,便越发不着急了。

    再者,昨日的事已在街面上传得沸沸扬扬,官府抓了那许多泼皮走,谁也不是瞎子、傻子,当时想不明白,回去一琢磨,再听左邻右舍的聪明人一念叨,便都晓得自家是被人利用了去。

    煽动百姓造反呐?做惯了顺民的登州府城人民的态度大都是:“呸!想作死自己去,莫要连累了俺们!”

    街上也都传官老爷们是要收拾魏家秦家的,没见昨儿魏员外、秦员外都被从府衙撵出来了么!

    今儿一早秦老太爷也进了府衙,肯定是伏低做小去了,不然怎么会解了封?不然怎么会粮价这么低,还不限量!

    昨儿可还都挂的没粮的牌子呢,今儿就有了?!

    就是欠收拾!

    百姓们朴素的情感,他家黑心缺德,那就不买他家粮!

    大家俱都骂秦家,都说衙门收拾这群黑心的商家收拾的好。现在啊,就盼着青天大老爷主持公道,把秦家先前高价卖粮的银子退给大家。

    这边百姓心声不论,秦二接掌了秦家后头一桩事便将粮册、田亩鱼鳞册等悉数交到府衙来。

    他有一副好口齿,话说得格外漂亮:“先前家中子弟不肖,只怕还匿下了私产,大人清丈田亩,是为了登州百姓好,同样也是为俺们家扫出了家鼠,让俺们家产得以保全,俺们秦家上下永不忘大人大恩。”

    沈瑞摸摸鼻子,他原觉得自己这些年接触过的人多了,各种人话鬼话听得多了,早免疫了,如今见了秦二伏低做小到这份儿上,还真是叹为观止,这“大恩”一词儿,他还真不好意思厚着脸皮受啊……

    陆十六郎却不以为然,待秦二走后,笑向沈瑞道:“您不用跟秦二客气,您就是他再生父母一样,他若在那个家里呆着,跟驴马一样被使唤,便是不累死,早晚得被秦三治死。哪里会有如今的风光?”

    他声音略低了些,又道:“秦三是废了,但下头还有个刚成丁的嫡子秦五呢,秦家嫡支也不止他们这一脉。秦二最是聪明,他知道凭他自己在秦氏族人里是立不住的,只有紧紧巴结住府衙这边,有诸位大人给他撑腰,他才能顺利接下秦家家主的位置。”

    沈瑞摇了摇头,道:“他在族中能走到哪一步,是他自己的本事,与咱们无干,咱们也不会插手。他既是人才,于粮米之事上也极熟,我只盼日后咱们推广新的耕种手段时,尽心竭力做事,便不枉用他一场了。”

    陆十六郎应了一声,又道:“秦家田多,秦家庶子不比嫡子,是打十五六起就被送到庄上开始管事的,直到弄懂了庄稼,认全了好米孬米,才让回城里管铺子的。秦二又是个伶俐人,大人只管放心。”

    他顿了顿,又笑道:“他也至多是个跑腿儿的,听说涟四叔要来山东了?那哪里还用得上秦二了。”

    想起沈涟要北上来帮他,沈瑞不自觉露出笑容来。

    如今松江诸事平顺。沈瑛、沈瑾都起复了,沈瑞虽是外放,却是升官奇快,莫说松江府各家,就是整个南直隶都高看沈家一眼。

    松江知府董齐河于赈灾一事得了沈家大助力,年终考绩上上,又得了皇上嘉奖,原是升迁也能谋一谋的。

    他却是想得极明白,他机缘巧合才得了这个知府,朝中没有根基,也谋不到太好地方,便是给个从三品却丢在西北西南,还不若留在松江这富庶之地的好。

    况且巴结好了沈家,便是搭上了杨阁老,他日不愁没有好前程。遂便下足力气谋了个连任。

    有董齐河这个知府关照沈家,沈家再没什么不平顺的。

    沈琦为族长秉公处事,族人都心悦诚服,且因有诸多产业,族人日子也越发安定。无论耕种还是织厂,又或者船厂、各类学堂,都是四平八稳发展起来。

    沈涟这才能抽身,北上来帮沈瑞打开局面。

    松江种种产业创立都由沈涟经手,他来帮忙,登州这边再建厂建学堂必然事半功倍。

    而这次来,沈涟是带着家小一起上来的,毫无后顾之忧,这是准备就跟着沈瑞干了,沈瑞若为三年知府他也必然干满三年。

    沈瑞笑向陆十六郎道:“我只怕累着涟四叔,故此还得十六哥你多留心,如果有秦二这样的人才,也多引荐几位。”

    陆十六郎连连应是。

    沈瑞又笑道:“等四叔到了,也可以请雷员外过来一叙。还有,莱州李知府曾与我说过莱州也产红花和蓝,我看雷家种的染料不多,到时候可以商量商量,染料从莱州府买,莱州也可多卖些粮与我们。”

    沈知府回到府衙后的第二天,蓬莱县就轰轰烈烈开展了清丈田亩行动。

    韩家、陆家也在其列,百姓是纷纷道知府大人大公无私,富户豪绅之家便不乏有人嘲笑这两家白当了狗腿子却也没落着好。

    不过无论是赞是讽是何种态度,各家也都知道了府衙清丈田亩的决心。

    而有了秦家这一出,当日参与囤积的几家,原就有摇摆不定的,便随了秦家倒戈,麻利的送上粮米来,重开粮铺,也积极配合了清丈田亩工作。

    倒戈这件事嘛,也有从众心理见有人投诚了,便生怕自己投晚了,莫说捞不到好处,再被认为不诚心可是糟糕至极。因此一时各家争先恐后奔向府衙这边。

    便也如同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越滚人家越多。

    当然,死扛的,也不是没有。

    这不,还有高个儿的魏家纹丝不动吗?

    那和气生财的赵员外家,也同样死扛着没动反正,目前还没清丈到他们家就是了。

    赵员外这会儿可没有一点儿和气生财的样子。

    这几日吃不香睡不甜,从前那胖脸面皮溜光水滑的泛着油光,这会儿再看,肉也耷拉了下来,眼下青痕明显,整个人憔悴了不少,咬牙切齿间带出几分狰狞。

    “都是秦家那老猪狗!”他咒骂着,“要不是他临阵倒戈,俺们这几家拧成一股绳,占了蓬莱县一半儿,不信那人不掂量掂量?!功亏一篑啊!千刀万剐的老猪狗!”

    赵家两个兄弟垂头听着,也不敢接茬。

    等赵员外骂够了,停下来喝了半碗人参炖鸡汤润润喉,两个兄弟互相使了半天眼色,终于赵二郎往前凑了凑,讪讪的问了一句:“大哥,家里,现下……可怎办?”

    赵员外一瞪眼,“俺们家愁什么?且看魏家的呢!老三,你多盯着魏家!”

    赵三郎与他大哥正好相反,精瘦精瘦,周身上下除了骨头就是皮,没有二两肉,尖嘴猴腮,倒是一脸精明相。

    他应了一声,小声嘀咕道:“魏家……除了天天快马出城,也没旁的动静啊。也不知道济南府几时能有个回信。”他顿了顿,往前凑了凑,声音放大了些,“大哥,量地的人都到他家地头了。”

    赵员外冷哼了一声,道:“你只盯着就是。魏家,是怎么着也要顶上去的。魏家的田可不单单是他自家田。”

    两个弟弟又相视一眼,不再言语了。

    魏家当然要顶上去,怎样都不能认怂。

    不是魏员外抹不下脸来认怂,而是他不敢也不能认怂,他那地里有多少是布政使张吉张大人的啊!

    魏员外是咬碎了牙也得硬挺着。

    赵员外是没什么京中亲戚,也不懂京中大佬们的那些复杂的关系,不过眼前这件事儿是明摆着的打狗还要看主人呢,魏家摆明车马直言是布政使的人,沈瑞还敢这么拿魏家开刀,那必然是布政使的仇家啊!

    布政使大人会对个磨刀霍霍的仇家不理不睬吗?!会由着登州这样肆无忌惮清丈他的田亩,抓他的把柄吗?

    济南府,总会有动静的。

    “等魏家。”赵员外从牙缝里挤出这仨个字来。

    赵三郎看大哥又像来了火气的样子,便不想在这儿擎等着听他骂人了,等魏家,那就……等吧。他应了一声,便脚底抹油溜了。

    赵二郎欲言又止,接过长兄递过来的汤碗,也起身要走。

    赵员外忽然喊住他,又打发了满屋子的人出去,弄得赵二郎无端紧张起来,忽听得赵员外道:“老三这小子,心思活了吧。没秦二那两下子手段,到有秦二那么大的心。”

    赵二郎面皮抽了抽,勉强笑道:“大哥,多心了。”

    赵员外瞪了他一眼,“他娘的当谁是傻子?”转而又骂了秦家八辈祖宗。

    这件事确实是秦家开了个坏头儿,本身商贾之家庶子出头不易,秦二这一番作为,让不少人家的庶子以及嫡出幼子看到了希望。

    比如赵三郎,他就是嫡幼子,比一母同胞的两个哥哥小了不少,但再小也过了而立之年了,再小,也知道银子是好的,谁手里有银子谁说的算。

    赵家上头老爷子老太太其实是都不在了,只不过赵员外比两个弟弟年长了许多,当初答应了爹娘要照顾好两个弟弟,这才一直不曾分家。

    但在年纪渐长的赵三郎眼里,大哥分明就是不想分薄家产,才一直不肯让他们两兄弟分出去的。

    要是按照当初爹娘临终所说,他那会儿还没成亲,家产里是要把给他娶媳妇的钱另算出来的,他应该拿家里的大头儿。

    可现在别说小头儿,就是想花点儿银子,都要从大哥手里讨,他如何甘心!

    他又不是当初的小孩子了,他现在有老婆有儿女,他也想顶门立户啊。

    大哥却让他干啥?啥都不教他,只让他跑腿打杂,还好意思说因着是一家子亲骨肉,信不过旁人,只信得过他。分明就是想把他养成废物,一辈子只能靠着大哥,一辈子也别想把家产拿回来嘛。

    秦二做的多漂亮!看着秦三犯错,然后他去投奔大人物,怎么样,一翻身,整个秦家都落他手里了!

    现在,他大哥也犯错了啊……

    他是不是也能……啊?是不是?

    赵三郎如何不心里痒痒的。

    但赵三郎还是有点儿自知之明的,他自己做生意管事本事平平,又没有二哥踏实肯干,所以他是打算拉二哥一块儿反了大哥的。

    赵二郎是因着做的事儿比赵三郎多,才更了解大哥的手段,以及,赵家的情况。这家啊,真不是谁都能当得好的。

    他既不想得罪大哥,也不想告发三弟。

    因此这会儿大哥问起来,他也只能含混糊弄过去。

    赵员外冷冷道:“老三那点心思都写在脸上了,但他有几斤几两,自己也是清楚的,要不,早在听说秦二投向那边儿时候他就跑了,没准儿现在都杀回来结果了俺呢。他来找了你?”

    赵二郎立时表忠心:“哪能呢。大哥,俺……和老三都听你的。”

    赵员外看了他一眼,“别跟老三瞎掺和。”

    赵二郎连忙应是,心下松了口气。

    屋里一时陷入沉默,好半晌,赵员外才开口,“老二,你跑一趟文登县。”

    赵二郎摸不着头脑道:“文登?”

    赵员外望着承尘,眼神有些空洞,道:“如今府城上下只怕都盯着魏家和俺们家,俺是动弹不得的,只有你去跑一趟。别怕,俺同你说,你去文登寻……”

    魏家现在确实没什么动静。

    因为魏家凡喘气儿的马基本上都被骑出去送信了。

    登州离着济南府且远着呢,鲁东又多山地,便是日夜疾驰,也要三四日。这一个来回……

    魏员外又不能拉起伙人来硬扛官府且莫说那就是造反了,便是布政使也保不下他,就是不说造反那茬,满登州城的泼皮都被拉到海边儿挖沙子修海港去了,他是人儿都凑不齐的。

    为今之计,能用的,唯有“拖”字诀。

    装病,一干人等都装病。从庄头到庄客,消极抵抗,各种胡说八道,各种不配合清丈。

    当然,这个效果极其有限。来清丈田亩的衙役根本不在乎他们是不是配合的。

    魏员外觉得自己怕是要真病了,镇日躺在榻上掐着手指头算日子。

    他那天从府衙出来就立刻写了信叫人送走了,三天,三天半了,该送到了吧?

    那送信的是魏家家生子,几代的忠仆,极为靠谱,带着两匹马出来,日夜兼程,一路疾驰到济南府,大腿根都磨破了皮也强忍着。

    布政使司衙门虽也有官宅,但因地方有限,每家宅子都不大比起五进的大宅子而言,三进是小了点。因此基本上左右布政使、左右参政、左右参议都在外头另有私宅。

    这送信人不是头次来济南府了,自然知道这点,一路到了张府,从西角门下了马。因腿上有伤,他几乎是滚下来的,强忍着剧痛挪到门前。

    塞了不少银子给来应门的门房,他压低声音急声道:“登州的急信,真个是要命的大事儿,烦劳快快通报张大人。”

    那门房熟练的收了银子,听说是登州,不由顿了下。

    这不是登州第一次送信过来了,每次都说十万火急的,但……府里始终没什么动静。可见他们的十万火急,未必是大人的十万火急。

    布政使大人还未下衙。门房便只报给里头管事知道,登州又送信来。果然里头根本不重视,也不曾吩咐去请大人。

    拖拖拉拉好半晌才有一位师爷出面接待了这送信人。

    这师爷漫不经心问了两句,却没想到真听到了天大的事儿,登时一蹦多高,都顾不得与送信人说一声,便匆忙就跑去寻了张吉身边的首席幕僚齐师爷。

    登州之前送的信,说的都是民乱未成、铺子被封的事。

    对此,张吉自然很是不快,在书房里连骂蠢货。

    齐师爷深以为然,魏家确实蠢了些,不过乡野之人嘛,能有多高明呢?事儿已经出了,就看他们怎么利用这事儿了。

    “东翁还是写封信给阁老。再,透消息与胡御史?”齐师爷建议道。

    御史胡节还在山东呢,又是刘瑾的人,这事儿于公于私都合该胡节这巡按御史出面弹劾沈瑞。

    而且御史风闻奏事,虽是没实质性民乱,但是百姓因买粮聚众滋事,总是地方官安抚不利。

    沈瑞又无端给所有百姓发粮是百姓,不是灾民,这可有浪费国帑之嫌了,此外再参一本邀买民心也是可以的。

    张吉这边应下,那边透气给胡节。胡节办事利落,很快就有折子上京了。张吉也就丢开手,后续登州不断过来求助,他是理也不理的。

    没想到,沈瑞这小子还能玩出清丈田亩这手来!

    张吉也是气得跳脚,但,他还真就阻不了。

    到了他这样封疆大吏的位置,就得不住关注京中动态,揣度皇上心意了。

    皇上之前查了宗室、外戚、勋贵的田亩,又派了人四处清查军屯,这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沈瑞此举,那他娘的是迎合上意,他如何阻?!

    “小觑了这小兔崽子。”张吉咬牙切齿道。

    齐师爷也是好生郁闷,半晌才道:“田亩之事……已不可为。倒是……可在别的上做做文章。胡御史的折子到了京里,总能搅上一二。”

    张吉气恼道:“便是搅起风雨来,这边沈瑞清丈田亩的事儿传进京里,必然讨得皇上欢喜,便是诸大人都恨不得生啖了他,皇上肯护着,便也扳不倒他。皇上……唉……”

    这小皇帝,就这么个不管不顾的脾气,做臣子的也没奈何。

    沈瑞这奸佞之辈,只知逢迎皇上!

    如今这事儿,帮魏家是不可能,登州的田亩丢了便丢了吧,左不过魏家不可能蠢到白纸黑字把他张吉的名字写在契上。

    只有口供,沈瑞便是弹劾他,他也可说魏家冒认官亲、招摇撞骗,一推二五六。

    想到那些田亩所代表的银子,想到魏家三节两寿的孝敬,张吉也不由一阵肉疼,尤其是胡节这厮以刘瑾的名义刚刚刮了他一笔银子走。

    “让魏姨娘的娘家给登州写信。”张吉黑着脸道。

    魏家既已废了,那就索性把能榨出来的银子都榨出来。

    让魏姨娘的娘家出面去讨银子,魏家这会儿就这一根救命稻草,必然无有不应。

    银子在魏姨娘的娘家走一圈,便跟他没半分干系了,皆是“妾室娘家亲戚之间的家务事”。治家不严、内帷不修这等也弹劾不到他头上。

    齐师爷点头应是,事到如今尽快把能拿的银子拿到手才是正经。

    张吉负手在书房走了两圈,思量半晌,忽冷笑一声,道:“小兔崽子不是有个慈航普度的心吗?好啊,便让众生皆去寻他超度。”

    沈知府开仓放粮赈济灾民,那各地灾民自然会闻风而动,云聚登州。

    登州能有多少存粮?还建什么朱子社仓呢!

    清了田亩又怎样?这个时节刚播种没多久,秧苗才寸许高呢,清了田也变不出粮食来!

    当登州满坑满谷都是灾民,成千上万等吃饭的嘴大张着,看沈瑞这小兔崽子还有闲功夫清丈田亩没!

    齐师爷笑赞道:“东翁高明!这一个‘赈灾不利’是跑不掉的。且百姓若先前不曾粮领还则罢了,这人心总是不足,先前领了,灾民来了,就没了他们的份儿了,只怕……还是要闹将起来。”

    他眼神闪动,“这次若生‘民乱’,不知道还能否顺利压下去。”

    张吉嘴角一抹冷笑,道:“那就看他的手段了。他旧日在京中也以善赈灾扬名。到了山东越发进益了,剿匪也在行了。那便,拭目以待吧。”

第六百五十七章 田月桑时(五)

    四月间日头见长,未到卯初,天边儿已隐隐透出光亮来。www.uu234.netwww.uu234.net

    老年人觉轻,老吴叔已是醒了多时了,眯缝着眼睛盯了半晌窗户纸,只等着天明再起身。

    忽然一声高亢的鸡鸣穿透晨雾直冲云霄,而后,鸡鸣此起彼伏,又有呱噪的鸭鸣夹杂其中,一时间乱纷纷,虽是吵闹,却也显出勃勃生机。

    老吴叔愣怔半晌,缓缓无声笑了起来,有多久没听到这动静了?这才有点儿过日子的样子!

    早先因着住在黑水河边儿上,他们这片儿养鸡养鸭的人家甚多。可这二年闹饥荒,人尚且吃不饱,哪里还有余粮养这些畜生?家禽不是被卖便是被吃,已足有一年时间清晨没有这般热闹了。

    如今,可算是太平了。多亏来了这位新知府!老吴叔心下感慨,如今的他,也开始说起新知府好来了。

    那一日,他在小金哥的帮助下顺利买到了粮食,第二天便根本没往粮铺前凑合,还是街坊跑来同他说可以凭户帖去领粮,他才知道街面上险些乱起来的那些事。

    果然走到饷仓这一路,到处都有衙役和卫所兵卒巡逻,他也不由心里犯嘀咕。

    不过到了饷仓领粮却是格外顺利,大家规规矩矩排着队,没人敢争抢,前前后后四五个作笔录的书吏,有的查验户帖、发竹牌子,有的问了他里丁口情况、家中营生。

    虽问的细,可记的也快,并没耽搁多少功夫。

    粮是按照户帖上有的丁口发的,就连他在外行商的儿子也有一份口粮给了他。

    虽然粮食发的不多,役吏们也都郑重说了这是“暂时性贴补”,不会一直都有,可依旧让人心里踏实起来。

    很快街面上陆续有粮店解封了,粮价也落了回来,便是集市上的菜蔬肉蛋也便宜了许多。大家不再抢粮屯粮,先前一直笼罩府城的缺粮恐慌转眼消失得无影无踪。

    前几日,衙门开始在各街张贴告示,说是乡下建朱子社仓,城里也一样会建。城中百姓也是一般自愿捐粟入社,以籴本区分上中下等级。

    乡下是出借种子、耕牛等,秋收时还粮食,城里则是出借家禽。

    百姓凭等级租借若干家禽去养,租赁期间无论是家禽产的蛋还是孵出的幼崽养大,都归百姓自己所有,待到收秋税时,只需还回所借数目的家禽和少量的租金即可。

    若遇天灾或鸡瘟等疫病,下中户免还,上户低息偿还。

    此外社仓还表示会陆续有其他租赁项目,比如,纺车租借、石磨租借、牲口租借等等

    当然,社仓内部的粮食也是同样可对入社的百姓低息借贷的,同样的春夏借,秋收还。

    等秋收时粮食价格肯定会走低,这所谓的利息几乎等同于没有,对底层百姓是绝对有利的。

    官府依照先前领粮登记的百姓情况,以街巷划分了若干社,社正社副先由府衙小吏暂代,日后再由百姓推举人选。

    城中百姓早就听闻乡下朱子社仓种种好处,如今城里也有了社仓,且几乎是白给家禽一样,百姓大喜过望,纷纷积极要求登记入社,领养家禽。

    这才有了日日鸡鸣,分外热闹。

    老吴叔家这片昨天才登记到的。

    他家虽入了社,却并没有领养家禽,吴婶子可把后院的菜地当眼珠子看,生怕鸡鸭祸害了菜地,不光自己不养,平时还要紧关着后院门,生怕邻居家的鸡溜达过来啄坏了她的菜。

    城里的菜也半点儿不便宜的,送去集上,并不比卖鸡子儿差呢。

    他们之所以入社,是因吴婶子盼着早日能赁来织机。

    她儿子跟着个行商在外头跑买卖,儿媳带着孙子在家,又是两张吃饭的嘴。

    年轻媳妇子不好出来看店,只能在家做点零活儿。若是能织些布,总归也是贴补。

    只是官府说还没有那么多纺车,因此暂时不对外租赁。

    官府又顺势推了个什么木匠学堂出来,招收会些木工手艺的百姓,目前在赶工做纺车零件,不收束,还管一顿饭,还给按件给一定工钱,已是有不少人报名了。

    吴婶子是殷切盼望着这些人抓紧把纺车做出来。

    外面鸡鸣犬吠的好不热闹,老吴叔是躺不住了,身边吴婶子也被吵醒了。

    但老两口可根本不觉得烦,起身笑骂两句,都道这番热闹才是过日子的味道。

    起了床,吴婶子往后院浇菜园子去了,吴家媳妇则往厨下去生火烧水热饭。

    老吴叔则拎着大扫帚往前街来,将杂货铺门板一一卸下,准备先扫了铺子,再将铺门口的一块街道扫一扫,迎接新一日的买卖门前干净些,客人也乐意往里走走。

    这会儿虽天刚亮,但住在城西北的都不是什么富裕人家,大部分都早早起床忙活起来。

    街对面斜下里香烛铺子也正在卸门板,瞧见老吴叔拎着扫帚,那店家汪掌柜便笑着高声提醒道:“老哥,只扫恁家店里就罢了,街上有人扫。”

    老吴叔正挥着扫帚,闻言一愣,停下手来,奇道:“谁扫?”

    那汪掌柜笑道:“老哥恁是没瞧着昨儿的告示,府衙雇了人扫街呢,管饭,按街算工钱,还是一日一结。”

    老吴叔瞪圆了眼,道:“竟还有这样的事儿?!”说着忍不住张望起来,却没见着扫街的人影。

    汪掌柜道:“千真万确,俺们这街还是晚的,听说府衙旁边的街昨儿起就有人扫了。”

    他抬头看了看天,道:“只不知道俺们这街排在哪儿,几时能来人。不过听说想赚这个钱的人多去了,一条街一条街的抢,当不会太慢,城门开之前都能轮到。”

    城门一开,买东西的人进了城,他们这边生意也就上门了,若彼时再有人扫街,尘土飞扬惹得客人嫌弃,他们这些铺子非要生吃了扫街的人不可。

    老吴叔闻言也看了看天色,虽是不再扫了,却也不收起扫帚,只将其立在门口,心想着若是那些扫街的人来的晚了,他也好立时把门口扫出来,免得耽误客人上门。

    少一时,整理着货架的老吴叔就听得外头有铜铃之声,他紧走两步探头出去一看,只见远处一行五人走走停停,缓缓而来,后面还跟着个驴车。

    那铃铛便就挂在毛驴脖子上,一走一晃,发出清脆响声,传出去多远。

    这五人年纪不等,有四十余岁的汉子,有十三四岁的毛头小子,手中各持扫帚木锹等工具,将路面上的垃圾扫到一处,统统撮进驴车上。

    那驴车后面还带着个大水桶,每清理过一处,那半大少年就爬上车舀出水来,掸洒在街面上,盖下扬起的尘土。

    香烛铺子汪掌柜也闻声出来凑热闹,瞧见老吴叔,便走过来站在一处一齐看着,因笑道:“这收夜香还能卖乡下去,这收腌尘土作甚么?衙门还要雇人去做!瞧着也不费什么气力嘛,倒是要花不少银子。到底是京里来的知府,为干净便这样大手笔,真是气派!”

    见老吴叔不错眼的盯着那边,汪掌柜大乐,捅了捅老吴叔道:“老哥,怎的,恁还想去做这个营生?虽说是挺轻省,但俺们到底上年纪了,不比那些青壮,一趟街走下来,累个半死,还不如在铺子里多卖两个簸箕赚得多咧。”

    老吴叔摆手道:“不是,不是。”说着不是,眼睛却始终也没离了那帮人,眼中精光闪闪,显见是打着什么主意。

    汪掌柜也不多劝,踱着步过街回铺子,再转回身看时,就见老吴叔那边已同那几个扫街的搭上话了,汪掌柜摇头失笑,也不再理会。

    那边老吴叔何止搭上了话,更是往铺子里去取了一壶热水几只粗瓷碗,与几人喝水解渴。

    这几人见老吴叔如此和善,都感谢不已,停下来歇脚喝水,老吴叔但有所问,几人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到底是有活计在身,几人也不敢停留太久,答了几句便忙还了碗,再次谢过,拿起工具来继续干活。

    待人去的远了,老吴叔方往后院去找吴婶子商量。

    “方才外头来了扫街的,俺同他们唠了几句,府衙雇人扫街,可家什还没齐全呢!他们现下不少是先从自家带的或借的,衙门说慢慢就给配齐了。便是买齐全了,日日里扫街,那扫帚也费得紧,总得买新的不是……”

    “对!对!”吴婶子眼前一亮,随即又苦了脸,道:“当家的,想得倒是美的,可这城里多少家卖杂货的呐,俺家又同衙门里的人没干系,没门路,这等好事儿还能落俺家手里?”

    老吴叔道:“这扫街才刚两天,城里哪家杂货铺有这许多扫帚卖?那样大的扫帚,平素也不备多少货的,还不是现扎!俺们也不是要兜揽下整个的生意,卖上十几把,搭上线,细数长流的,总有赚头。”

    吴婶子想了又想,道:“你那日不是同俺说,入社的时候,与你写契的吏员是咱们社的社副,人甚和气,去寻他问问,便是不归他管,总能指条明路不是?”

    老吴叔想了想道:“俺原是想找打更的李老哥问问,你这样说,那俺待会儿先往衙门去寻那小哥儿罢。”

    老两口商议妥当,吃了早饭就去衙门寻那书吏碰碰运气,吴婶子还特地给他揣了一袋子散钱碎银,留作打点书吏之用。

    府衙在城西,吴记杂货铺在城西北角,有半个时辰便也走到了。

    天色还早,老吴叔并没着急赶路,那日登记入社时,他已是听人闲话知道了如今府衙的规矩是辰正才开始办公的。

    刚从桥上过了黑水河,拐进西城门对着的迎恩街,就听得有人喊着“老吴叔”。

    老吴叔抬眼四望,因着城门已开,街上行人车驾熙熙攘攘,他一时也找不到声音传来的方向。

    好半天一辆驴车赶上他,车辕上跳下个小伙子来,拉他道:“老吴叔,是俺,快上车,咱们一路去。”

    老吴叔一见是小金哥,不由笑了,道:“你又进城了?”

    那驴子后面拉着的只是个平板车,车板上坐着一堆年轻夫妇,都是农人打扮,身旁放着两个盖着粗布的提篮,并不见货物。老吴叔便只道他们是进城赶集的。

    小金哥指着人介绍道:“这是俺三舅哥,俺三嫂子。俺刚才先到了铺子,婶子说你往府衙来了,俺们也是要去府衙,这才赶上来。老吴叔,快上车,一道去。”

    双方见了礼,老吴叔客气一番,便不再推拒,上了车。

    虽然小金哥手巧会扎扫帚,但吴家老两口也并不怕小金哥知道了扫街的事,越过他们去与府衙交易。

    如他们所说,本身扫街所需要的扫帚就不是个小数目,也不是他一家小杂货铺能吃下去的生意。

    他家同样也不止从小金哥手里收日杂用品。

    小金哥是个实在人,并没有那些花花肠子,从吴婶子口中听说了扫街的事,见街面又这样干净,便大夸特夸,直说衙门为百姓办好事。又指着驴道:“俺说怎的进城时,城门口有差役大哥特特叫拉车的牲口后腚都挂个兜,没这家什还不许进城。原来街上这样干净。”

    他又夸老吴叔聪明想到了扫帚这桩生意,眉飞色舞道:“太好了,虽俺笨嘴拙舌的,一会儿也要帮叔你说一说,这事儿成了,往后俺就可以扎扫帚往你铺子里送了。”

    老吴叔也忍不住笑了,又问他往府衙里去做什么。

    小金哥道:“俺是去问专家的事儿。俺嫂子也有手艺,他们不常进城,叫俺陪着去府衙问问。”

    这小金哥的丈人一家住在海边儿,以打渔为生。村里有人因懂打渔、养鱼虾的,成了专家,领了府衙的“薪俸”,这十里八村的乡亲便都心动,争着抢着想去做专家。

    可府衙又不是冤大头,不是随便来个人说自己懂什么什么就能当上专家,还是要层层考核的。基本上后来抱着糊弄的心态去的人都被刷下来了。

    小金哥丈人家没拔尖儿的人才,本没做这个打算。

    恰这两日听说了城里建了社仓租赁鸡鸭与百姓养,倒让他们动了心思。

    因为他家这三儿媳妇虽是渔妇,最擅长的手艺却并不是打渔织网,而是养鸭子。

    她养的鸭子个顶个的壮实,连下的鸭蛋比旁人家的好吃,又会一手腌咸蛋的手艺。

    府衙既然鼓励百姓养鸡鸭,那肯定也缺养鸭子的专家呀。

    一家人商量一番,就准备进城来试试运气。

    因怕选不上被村人笑话了去,老三两口子便也不去找村里那些“专家”寻门路,而是赶到城西赵家屯找妹夫小金哥小金哥常往城里去卖货,总归比他们熟悉城里情况,请他陪同去最好。

    舅哥上门,小金哥还有什么不应的。

    三人租了辆驴车进了城,小金哥先到了有买卖来往的吴记杂货铺,给吴婶子送了些三嫂子家的鸭蛋,给自家怀孕的媳妇买了一篮子鲜菜,顺便打听打听城里社仓借鸡鸭去养到底是怎么回事。

    吴婶子讲解完社仓情况,便爽快的表示,因着她有菜园子不便养鸡鸭,如果小金哥乐意,可以以吴记的名义去租借鸡鸭,他们留下押金、自付租金便可以,吴记不抽成。

    因着吴记有个杂货铺,在本社里算是中户,能租借一二十只鸭子呢。

    小金哥与三舅哥夫妇听了大喜,连连道谢。听说老吴叔往府衙来,这才赶上来拉他一同去。

    小金哥讲完,又谢老吴叔。

    老吴叔连连摆手,笑道:“你这孩子,恁的客气,谢个什么,两厢便宜的事。”

    小金哥又问道:“老吴叔,你不替婶子问问种菜专家的事儿?婶子这菜种的可真是好!反正咱们也是去问专家的。”

    老吴叔早已心动,便忙点头道:“那就全赖你帮忙了,瞧你还谢俺们,可该俺们谢你了!”

    一车人笑作一团。

    眼见着再过一条街就到了府衙,只听得街口那边有人吆喝着“一文坐车”,老吴叔等不禁闻声望去,那边路边停着一辆车厢庞大的马车,大约是天热,车壁只有半截,顶上支起草席为篷,用以遮阳避雨。

    车身上漆着“八仙车行”、“公共驿车”几个醒目的大字,车上已坐上了四五个人,车前一个蓝衣伙计正在大声揽客收钱。

    小金哥禁不住奇道:“驿车如今这么便宜了?”

    老吴叔也摇头表示不知道,他若知道这样便宜了,出门就直接坐公共驿车过来了,哪里还会走那么远。

    驴车驶过去的时候,老吴叔忍不住问那边的伙计,何时改了这个车钱。

    那伙计笑道:“昨儿起降价的,沈大人的‘惠民新政’呢!而且还要设更多站点儿了,车也要加,往后城里来回可方便了。”

    他话音未落车上便已是一片叫好声。

    老吴叔与小金哥等也连连说沈大人爱民如子云云。

    这公共驿车其实已经推出好久了,自沈陆两家合作后,沈瑞便开始了经营山东的通信网络,登州是陆家的大本营,八仙车马行也就迅速在登州站稳了脚。

    只不过这一两年间,车马行一直在向外埠扩张,沿着驿路打造沟通京城与登州的站点,倒是登州府城内的车马行并不甚多。

    之所以在本埠没发展起来,也是因着登州百姓生活颇苦,车马行根本不可能像京中西苑那样的盈利。

    车马行为了不赔本,只能提高坐车钱,百姓见价高越发不肯坐车,越没人坐车越赔本,车马行就此陷入恶性循环,越来越维持不下去。

    最终八仙车马行只保留了往城中两大寺庙开元寺、普照寺的热门线路,供初一十五烧香的略有宽裕的人家乘坐,其他的基本上都用来为陆家传递消息运送些物什之用。

    沈瑞要来登州的消息传来山东后,八仙这边才开始有大动作,增设站点,增加马车“车次”。

    登州百姓虽是常在路上见到大号车厢的“公共驿车”,知道方便,可这几个月米价腾贵,真是粮都吃不起了,更哪里有钱坐车。

    此番府衙降了车钱是实打实的惠民政策了,一文钱的价格半数以上的百姓都负担得起,尤其是那些携带了重物去赶集的百姓,很乐意花上一文钱省些时间与气力,大家自然交口称赞。

    驴车驶过去好一段路了,小金哥仍抻脖子瞅着那边的公共驿车,老吴叔不由莞尔,道:“怎的,想坐坐试试?一会儿叔带你坐那车回去。”

    小金哥不好意思的摸摸后颈,道:“不是,老吴叔,那个,俺不是想坐车。俺是看车篷那席子,那席子俺也编得出。”

    若是多设站,多加车,需要造更多车,自然也就需要更多的车篷席子。车厢木匠能打造,席子木匠可做不出来,总归要往别处买的。

    老吴叔乐了,笑道:“好小子,还说俺灵能发现买卖,你小子这眼珠子也够灵的!”

    小金哥不好意思的嘿嘿笑了起来。

    老吴叔大手一挥道:“走,咱们先去府衙问了扫帚,回头再去八仙车马行问一问,谈谈这席子买卖去。”

    小金哥大力点头,斗志满满。

    入社仓养鸡鸭这件事确实吸引了许多底层百姓入社。

    亏得蓬莱县附郭府城,一座城内有府衙县衙两个衙门口,分别座落在城东城西,才堪堪将百姓分流西城的往府衙登记,东城的往县衙登记。

    饶是如此,府衙这边还是排起了长长的队伍。

    府衙前堂后宅,又分东西三路,曹吏房位于中路正堂东西两侧,但有了先前险些酿成民乱的买粮事件,府衙已不会让百姓直接进入仪门。

    此次便开放东路吏舍用来办理入社相关事宜,并且安排了衙役在东角门外组织百姓排队进入,因此人虽多,却并不混乱。

    倒是应聘专家这桩仍在曹吏房中匠作房办理。

    老吴叔瞧着入社那边恁长的队伍,心下庆幸亏得跟着小金哥来了,要不这会儿里头社正、社副指不上怎样忙碌呢,哪里还有工夫搭理他,指点什么扫街的扫帚。

    相比之下,匠作房这边可是清净许多。

    本身专家就是需要门槛的,前阵子严格考核又刷下去一批人,如今已没那许多人跑来糊弄应聘了。

    因着知府大人重视,每位应榜者在初步登记后都会被请到后面厢房静室,由专人负责单独的“面试”。是以匠作房这边基本没什么人。

    小金哥一行说明了来意,听闻有懂养鸭子的专家,接待的吏员态度更热情了几分,请到静室中还给上了茶水。

    那三嫂子初时还有些发怵,见吏员和颜悦色,慢慢也大起胆子来回话,尤其被问及她所最擅长的养鸭,更是说得头头是道,若不是三舅哥及时提醒,险些把喂鸭的“秘方”都给说出去。

    她还随身带着一篮子腌好的鸭蛋,这会儿便推过去送与吏员,她也不会说什么奉承话,便是翻来覆去强调,“俺家鸭子下的蛋特别鲜,俺自己腌的,特别好吃,大人恁尝尝就晓得了。”

    还是老吴叔与小金哥替她描补了两句。

    吏员不以为意,收下鸭蛋,表示她的事已记录下来了,过两日会有专门的人上村里去看她养的鸭子如何,若果然如她所说那般好,便会聘她为“专家”了。

    众人又是一番千恩万谢。

    老吴叔这边是需要请吴婶子本人亲来面试才能应聘专家的,因此也没有被问话。此时见养鸭事谈妥,这边又没有外人,吏员收下了鸭蛋当正是好说话的时候,他便悄悄递上个装有一串钱的袋子,打听起扫街扫帚等一应物什归哪里管。

    衙门口的吏员都是吃惯了打点的,这吏员不动声色的将钱袋子袖了,笑眯眯的表示让老吴叔出来一叙。

    将老吴叔带到一处避人的夹道里,那吏员又喊了另一个吏员过来,正是杂科管采买的。

    因着扫街的事儿也是知府大人的新政策,下面吏员自不敢怠慢,三人简单交谈,几样常用的家什都是给的市价,颇为公道,又答应了老吴叔送一批货结一笔款子。老吴叔又递了一次钱袋子,这事儿算是基本敲定下来。

    这边正聊着,那边角门一响,走出来两人,其中一位正是小于师爷。

    两个吏员躲已是来不及了,只得尴尬上前问好,吱唔解释一个老邻居过来问专家之事。

    老吴叔也忙过来见礼,又犹豫着要不要给小于师爷身后那位也见礼了。

    那两个吏员是没提,不晓得是不是不认得,老吴叔却是认得的,这人是赵家的三爷,他去赵记铺子里买粮时,曾遇上过掌柜同这位说话。

    就这么一犹豫间,小于师爷那边已淡淡应了一句,带着人快步走了。

    老吴叔忍不住又望了一眼那人背影。

    街面上魏员外家、赵员外家事情传得沸沸扬扬,都说这两位是同知府对着干,被收拾了的。那赵三爷这次来府衙,又是个什么意思?

    忽听旁边一声咳嗽,老吴叔打了个激灵回过神来,忙哈着腰讪讪陪笑。

    那吏员目光闪烁,压低声音道:“老吴,不该瞧的,便是啥都没看着。”

    老吴叔也是老买卖人了,立时明白过来,忙连声应是。他管赵家干什么,还是先管管他的扫帚吧!

    事情谈妥,老吴叔由吏员领回了匠作房,汇合了小金哥一行出了府衙。

    他们前脚刚走,那吏员后脚就拎着那一篮子咸鸭蛋,跑去堵了送人回返的小于师爷,过去献殷勤。

    赵三爷他也是认得的,外头风声他更是清楚。

    既然小于师爷带人走那条僻静的夹道,便是不想让人知道的意思。都是他倒霉撞见了!当时能装瞎装不认得,过后可不能再装傻充愣,总要弥补一二。

    他这边忐忑着,挤出来个讨好的笑,努力推销着这鸭蛋,比方才三嫂子还卖力些:“这是个求做专家的渔妇孝敬上来的,她养鸭子有一手,是她家鸭子都是吃鱼虾螃蟹大的,鸭蛋腌成咸蛋极是味美。于先生您尝尝,您尝尝,权当吃个新鲜。”

    小于师爷瞧了他一眼,接过篮子来,似笑非笑道:“无妨。不必挂心。”

    这便是说赵三的事无妨了,那吏员登时便松了口气,但仍谨慎的低声道:“小的们会管好嘴的。”

    小于师爷一乐,拍了拍他肩膀,忽道:“你这一番心意,我必会拿去给大人尝个鲜。若果真好,大人垂询,你便与大人好生说一说这养鸭的专家,也好为大人分忧。”

    那吏员一愣,随后不由狂喜,连忙谢过小于师爷提携。

    小于师爷挥挥手,拎着一篮子咸鸭蛋径自走了。

    拐个弯过了穿堂,直往后面知府官宅外书房去,那边沈瑞和幕僚团队正等着他的消息。

    “赵三说,魏家已经开始变卖东西了,赵家收了一批。魏春来,莫不是要逃了?”小于师爷汇报了从赵三郎口中得到的消息。

    魏员外自己在家装病,心腹大管事却在外奔走,登了两次赵家的门,与赵员外密谈许久,赵三郎还看到了他们偷偷摸摸抬了几箱子东西来。

    赵三郎早有效仿秦二的心,自然觑个空儿就跑来府衙告密。

    “魏家家大业大的,怎么可能统统舍下说逃就逃?那许多田亩,他舍得下?便是清了他匿下的田亩,余下的也足够养活他一家子老小一辈子了,他逃了能带几个银子走?”姜师爷摆手道。

    他这几日是参与了清丈魏家田亩的,对魏家田庄产业颇为清楚。

    大于师爷皱眉道:“济南府只往京里递了信,并没有遣人来登州,魏家如此,莫不是怕张大人不理会他家的事,筹银子送礼去?”

    八仙驿站在济南府也有分店,且沈理那边也帮忙盯着张吉府邸的。反馈回来的信息都是张府只有人快马往京里去了,并未有往登州来的。

    “这会儿现送礼,未免晚了些吧?”小于师爷道:“他这么东拼西凑的,这礼只怕不轻呐,等他凑完了,再寻人护送到济南府这边儿早就查完了。”

    陈师爷手指叩着桌面,道:“魏家能做的也只有紧扒着张大人了。这会儿查地的事儿出来,聪明如张大人,是不会沾手的。魏家如此动作,我倒是担心京中的反应,要防着……”

    他顿了顿,环视众人一周,又将目光落在沈瑞身上,“防着内阁里有人在皇上那边进谗言。毕竟若以匿税论罪,最重可有产业半价入官之罚的,若是大人判罚了他家,到头来籍没的却是个空壳子,有人恶意以此构陷大人……”

    沈瑞一直默不作声,手里拿着一枚鸭蛋把玩着,听着众幕僚的分析,见陈师爷望过来,他方缓缓的点点头。

    这边清丈田亩的密折以及在登州建设的初步设想札子已经通过八仙驿站的渠道早早递出去了,以八仙的效率,当会比济南府那边折子更早进京。

    关于清丈田亩,寿哥必然欢喜,至于罚没奸商家产,也是寿哥乐见的戏码。

    然,若说好是本地首富,罚没时却变成了空壳子穷鬼……以寿哥的脾气定然不快。

    登州乡下地方,大户也没多少家产,且沈瑞人品家资摆在那里,硬栽赃沈瑞贪墨,寿哥是不会信的。

    但若是有人不断灌输“沈瑞到底年轻,办事不周全、不利索”等等论调,只怕也给会寿哥留下不堪用的印象。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被皇上信任人品,但不信任能力,对于一个官员来说,同样是致命打击。

    沈瑞将鸭蛋放回篮子里,脸上带出几分倦意来,讥讽一笑,道:“那帮政客,不做实事,只会搞这些倾轧伎俩。”

    陈师爷虽了然,却也不得不叹道:“东家,贼咬一口入骨三分,不可不防。”

    沈瑞摆了摆手,收了笑容正色道:“登州百姓穷苦全因这些大户食髓吸血,本府想为百姓谋福,绝不容他们掣肘。随魏家蹦去吧,他卖得珍玩卖不得田亩,带得走银子带不走地,凭他耍什么花样,本府不惧担个骂名,定要把他名下所有田亩都籍没入官,分与百姓耕种!”

    几位幕僚师爷皆是一愣,张了张嘴,终是没有说话,陈师爷带头起身一揖道,“有大人在,实是登州子民之福。”

    沈瑞一步上去扶住他,又止住众人行礼,道:“都是我份内之事,当不得赞。”

    又道:“你们也莫怨我意气用事。魏家这样的,登州定然不是一户两户,要是投鼠忌器,那往后什么都不必做了。咱们只做咱们当做的,登州富庶了,他们的谗言便统统立不住脚。皇上乃圣明君主,自会裁度。”

    众人齐声应是。

    沈瑞这也不全是场面话,他也是真不耐烦了,他太了解京中那些政客了,同长舌妇也没什么两样,天天搬弄是非,任你光明磊落做事,也能被他们鸡蛋里挑出骨头来。

    防是要防的,但若防到束手束脚的地步,那真就什么都不用做了。

    他对寿哥还是有信心的,不是因着寿哥对他表现出来的亲近,而是寿哥表现出来的聪明。

    而他又不是傻子,“做的好不如说得好”他也一样会。

    他第一时间将登州各项进展写下来递进京,只要登州的发展符合寿哥的期待,寿哥就会一直给予他最大程度的信任和支持。

    沈瑞又捡出一个鸭蛋来,向众人道:“我瞧着这鸭蛋有些意思,晌午给诸位先生添道小菜,尝个野趣。”

    高邮的咸鸭蛋那是自宋代起就有了名气的,如今虽没成为贡品,却也是席间佳肴。

    在沈瑞前世,除却这高邮咸鸭蛋名满天下外,另有一样鸭蛋也卖得极好,便是海鸭蛋。

    如今,登州的海鸭蛋就这样出现在他眼前。

    沈瑞原是更多关注棉布、海产这些大宗产业,着意打造像松江棉布那样的登州品牌。

    而今一枚小小的鸭蛋,让他看到了另一个方向。

    普通的农副产品做好了,一样是品牌!而且惠及面也更广。

    散会之后沈瑞特地叫住小于师爷,请他得空去考察一下那位养鸭专家以及海边儿养鸭的情况,若是可以,便在那边建个小型的养鸭场,开个咸蛋作坊。

    小于师爷应下,又叹道:“大人竟这样看好这咸鸭蛋?可惜迟了些,不然多备出些咸鸭蛋来,送到京里,作端午节礼才是一举两得。”

    端午节素来有吃咸蛋的风俗,俗语说“要吃咸蛋粽,才把寒意送”。

    沈瑞也颇感惋惜,不过转而又笑道:“无妨,赶不上端午,还有中秋呢。只盼明年端午时,登州鸭蛋已能行销天下。”

    却说这边赵三郎乃是偷偷出来告密,在府衙夹道里撞着了人,不免懊恼,回程越发小心起来,悄悄出了府衙,又在外面兜了几圈,觉得完美掩藏行踪了,这才回到家中。

    却不知道这一番都落在旁人眼中。

    正院内书房里,赵宅大管家垂手站在赵员外身前,小声将赵三郎行径说了,又着意提了在府衙里呆了小半个时辰,只怕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

    赵员外面上毫无波澜,只点头示意知道了。

    大管家便不再说,退到一边儿等着新的吩咐。

    老爷特地让三老爷看到魏家来人抬了东西,三老爷果然耐不住跑出去告密了。不知道老爷这是要试探三老爷,还是要利用三老爷传消息出去。无论怎样,亲兄弟走到这一步,大管家多少还是有些寒心的。

    “马骋那边,联系上了吗?”赵员外问道。

    大管家收回思绪应了声是,又道:“齐家还是靠不住。还是拿银子砸开的马家门。”

    赵员外冷笑一声,道:“这时节,自然谁都靠不住了。无妨,马家认银子就行。他越贪得无厌才越好。”

    大管家低声道:“戚家出面,马佥事只怕也坐不住了罢。”

    赵员外往椅背上舒服一靠,胖脸上又浮现出和气的笑容来,道:“也该是他急一急的时候了。他牙口可好着呢,能撕咬一阵子……”

    书房门叩响几声,大管家忙出去问了情况,又黑着脸进来,低声道:“魏家又来人了。”

    赵员外摸了摸滚圆的下巴,道:“老魏这是要拼死一搏呐?行啊,成全他,咱们就再帮他一把,他这些年没少划拉东西,手里还有好东西没拿出来呢。你拿外账房账本子给来人看,就说咱家也没银子了,寻常东西就不收了,等他拿了好东西来,再压压价。”

    大管家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总得把送去马家的银子给填补上才是。”

    赵员外击掌笑道:“正是。”

    赵员外料的没错,魏家如今已是没什么选择了。

    布政使府上没有来人,魏姨娘娘家派来个姓薛的管事,没有带来任何有好消息,张口只是要钱。

    魏员外不是傻子,也担心魏姨娘那边诈他。

    但他根本没有所谓退路,他最是清楚登州有多少人恨他,一旦他失了布政使的庇护,俯首认罪,立刻就会有落井下石的人跳出来,网罗更多罪名,把他一家子嚼的骨头渣子都不剩。

    就是现在,济南府还没表明放弃他、他还没倒呢,一向甘当他狗腿子的赵员外就露出獠牙来,想从他身上咬一块肉了。

    魏员外恨得咬牙切齿,却仍从牙缝里挤出话来,“去,上太太那,让她把那箱子东西取出来,给赵家送去!”

    心腹管事犹豫着,低声道:“与其送赵家,不如让人快马送去张大人那边,左不过也是要给太夫人拜寿用的……”

    魏员外阖了阖眼,道:“送去赵家吧。”

    既是魏姨娘娘家那边派人来了,就表示至少面上,张府是要撇清干系的,他便是送东西去了,张府也未必会收。

    管事退了下去。

    魏员外闭着眼,又寻思了一遍如今拢了多少银子在手里。

    他其实,还有一条路的。

    置之死地而后生。

    他可以抛下这一切,带着银子远遁,只要有银子在,他还怕什么。

    他不信沈瑞扳倒了他魏家、吞下那么多田,张吉能咽下这口气。他走了,魏家倒了,沈瑞没了威胁张吉的把柄,张吉必然会下狠手对付沈瑞。

    到时候他未尝不能回来东山再起。

    银子,银子,银子先送一小半儿到薛管事那边,稳住他们,向张吉表现一下他的效忠与诚意。

    余下的,他得带走。

    一家子人走是不可能的。

    原配所出的长子次子都二十好几了,留下来也能抵上一阵子。

    续弦幼子还小,又是他的心尖子,他得想法子把他们送出去。

    嗯,普照寺离东门近,就去普照寺住上几天,悄没声的从东门走,往宁海州先住着。

    他这边稳当了再想法子去接她娘俩。

    魏员外盘算妥当,又加快了变卖家产的速度。

    因着他一直对外称病,就让续弦以为他祈福的名义,带着嫡幼子往普照寺住下吃斋念佛。

    那位薛管家既能被张吉派来,便不是个傻的,魏家种种动作都在他眼中,等魏员外拿出银子来,他打眼一看数目,便冷笑道:“想来是真不凑手,俺们也不是讨饭的,那便罢了,俺明日就回去便是。”

    又阴恻恻道:“不知道府衙来抄时,银子还凑手不凑手。”说罢拂袖便走。

    魏员外恨得牙根痒痒,却不能让他真个走了,一番软磨硬泡讨价还价,最终还是被薛管事踩住死穴,带走了大半的银子。

    魏员外心头滴血,但懊丧也无用,现在脱身要紧,总归还是剩下了万余两,有这银子做本钱,支起一摊子生意来也不甚难。

    那薛管事走了两天后,这边魏员外也准备停当了。

    他定好了计划,准备在家里内账房点一把火,明晃晃的告诉全登州、告诉济南府他把证据烧了。他自己也好趁乱脱身。

    万事俱备只差点火之际,朝廷的一份邸报进了登州城。

    很快,满大街都疯传起来。

    巡按山东御史胡节向济南府各界索贿,右布政使张吉借修曾子庙宇银二万两贮于德州,分巡东兖道佥事毛广取泰安州香钱五千两,济南道佥事侯直取德平等县银三千两,济南府知府萧柯、历城县典史李徵等亦各有银送德州,拟等胡节回京时从德州带银走。

    监察御史张奉命清查地方屯田,查得此事,遂上本弹劾山东地方诸官。

    皇上震怒,下旨严惩。

    吏部覆议,右布政使张吉、分巡东兖道佥事毛广、济南府知府萧柯追赃降二级,冠带闲住。

    济南道佥事侯直、历城县典史李徵追赃削籍为民。

    左布政使车玺虽未参与,但有失察之过,依违失举,降一级,调至云贵。

    德州卫所涉案一应人皆依法入罪。

    而胡节,身为御史,恃势贪婪,知法犯法,罪加三等,令锦衣卫差官校械系来京,谪戍陕西萧州。

    一身平民衣衫准备跑路的魏员外捏着心腹管事从外面重金买回来的誊抄邸报,眼前一阵阵发黑。

    他只觉得双耳嗡嗡作响,天旋地转好似要站立不住,胸口闷得像堵了一团棉花,连喘气都吃力起来。

    他踉跄一步,心腹管家慌忙扶住了他,他却一把推开了管家,圆瞪的双目赤红,恶狠狠的将这邸报抄本撕个粉碎,厉声高喝:“假的!假的!沈家小儿做的局!”

    可喷出来的,除了声音,还有一口血沫子。

    心腹管家都吓得傻了,连滚带爬扑过去扶住魏员外,又凄厉高喊来人请大夫。

    血吐了出来,魏员外倒是觉得胸口没那么堵了,脑子好像也清明了几分,他再次推开管家,大骂道:“蠢货!快叫人去把他娘的那个姓薛的忘八羔子追回来,把银子夺回来!”

    话音未落,他只觉得脑袋又一迷糊,人已经直挺挺的向后倒去。

第六百五十八章 田月桑时(六)

    西苑,太素殿,豹房公廨

    四月的京中还没大热,小皇帝却已高高兴兴跑来西苑“避暑”了。顶 点 X 23 U S

    豹房公廨是小皇帝惯常处理朝政奏折、召见臣工的地方,故而此处日常侍卫内官极多,不说里三层外三层人叠人,三步一岗五步一哨还是有的。

    然而今日院里却是空荡荡的,诸人都被撵到了院外,就是贴身伺候皇上的、颇为得脸的几位小公公也都远远站着,保持着“里头一喊能听见”的距离,绝不靠前一步。

    不是殿内有什么妖魔鬼怪将他们吓成这样,而是如今权势遮天、皇上身边头好大红人的刘瑾刘公公在里头。

    也不是在商讨什么机密大事,旁人不得近前。而是,刘公公这会儿,跪在皇上面前痛哭流涕……

    哪个有胆子看刘公公的“笑话”?自然要远远避开了,装聋装瞎装不知道的才好。

    这阵子刘瑾本是过得颇为顺意的,先前能与他分庭抗礼、还妄图害他的丘聚彻底被他弄死了。

    先前仗着有西厂还想蹦蹦的谷大用,在看了丘聚下场后也服帖起来。

    皇上把东厂给了魏彬,魏彬倒是个聪明的,处处为他刘瑾马首是瞻。

    张永去了山西,寸功未立,如今连个信儿都没有了,皇上跟前全然没人提这名字了。

    如今御前只他刘瑾一人独大,皇上信任有加,说能给皇上当半个家也不为过(他自己这样认为)。

    内阁里虽有王华、李东阳,让他不那么事事如意,但是他有焦芳掐着吏部,又借着京察狠收拾了一批人,如今大小官员还都算听话,要紧的衙门口也都顺利换上了他夹袋中人。

    更有那期满求官的,巴巴来与他送孝敬,金银玉器满柜满箱,天南海北的山珍土产也享用个遍,甚至有些进上的贡品,顶尖儿的都是要送来他这边,次一等的才往宫里送呢。

    对于这样的孝敬,刘瑾是极为受用的。

    没想到竟栽也栽到这孝敬上了。

    山东这桩一举抹掉多位高官的大案里,罪魁巡按御史胡节声称,索贿乃是刘瑾刘公公授意所为。

    胡节不是什么硬骨头,更有着脱罪的小算盘,在锦衣卫押解回京途中就大呼小叫招供了。

    锦衣卫自然也不是铁板一块。

    尤其刘瑾将精明强干的牟斌从锦衣卫指挥使的位置上赶走,把心腹杨玉提了起来,想把厂卫统统攥在手掌心里,奈何杨玉着实是个扶不起的阿斗,连诏狱都没管好,别说外面当差的这些锦衣卫了。

    下面不服杨玉这废物的大有人在,还有些心中念着牟斌的旧人,以及,暗中投了旁的势力之人。

    遂,胡节本人还没入京,这刘公公逼胡节索贿的消息就已在御史们耳边飞了。

    本身张就是刘阁老的人,后处投了李阁老,真个恨刘瑾入骨的,此番又在山东掀翻了刘瑾、焦芳门下恁多高官,解恨又解气,名噪一时,正是春风得意之际,听得胡节这番消息,如何会不扩大打击面,加紧攻击刘瑾!

    他便联络了一干御史,不断上折子弹劾刘瑾,更刨出了刘瑾先前许多不法事。

    有丘聚倒台在前,大家也摸着了几分皇上的脉,便也不提什么刘瑾带着陛下玩乐的话,只将刘瑾的罪责往先前让丘聚下狱的那些罪名上靠,什么贪渎、以权谋私、草菅人命等等,真真假假,想辩驳清楚可得费一番功夫了。

    刘瑾真真是气炸了肺,把焦芳、张彩叫来说是商量事,可张开口就忍不住狠狠骂了起来,嗔着他们无能,压不下这些弹劾。

    焦芳比刘瑾还郁闷,张吉是他门下一员大将这从二品封疆大吏能有几人!使了多少气力才走到这步,偏生生被区区几万两银子就给毁了!

    更麻烦的是,他本是要给他儿子焦黄中谋个升迁的,如今却是不得不停下手来。

    当初焦芳费尽心力运作将儿子焦黄中提到了二甲第七,又得授了翰林检讨,偏在修实录、修万卷阁藏书两桩事中都没得好处,同榜诸人都得了提拔,越发显得他儿子不如,他便一直谋划着给儿子升上一升。

    恰近日来了良机,国子监祭酒周玉致仕,翰林学士张芮调了镇江府同知,翰林院变动颇多,焦黄中借机升个翰林编修几乎是板上钉钉,若是操作得当,修撰也不难。

    结果山东这件事出来,焦芳也被御史盯上了,只能先缓上一缓了,免得儿子再被殃及。

    折了手下,碍了儿子前程,银子一两没收着又惹了一身骚,焦芳恨得牙根直痒痒,又不免埋怨刘瑾忒是贪得无厌,往外省伸手倒叫他倒了霉。

    只是口称人家千岁自诩门下,他面上也不敢说什么。这会儿被刘瑾喝骂,更是一肚子火气,便是有主意也不想出了。

    一旁张彩倒是扛骂,依旧面色如常。

    如今,焦芳渐渐老迈,内阁之中几位又都不好相与,他自家应对尚且不及,已少有心力为刘瑾谋划。

    张彩便成了刘公公身边出谋划策的第一智囊,其地位也是水涨船高,由吏部郎中升至都察院左佥都御史,现已是吏部左侍郎。

    刘瑾骂张彩便是骂他在都察院不曾好好经营,若能拢住一干御史,如今哪会有这许多人找碴。

    张彩实辩驳不得,他在都察院实际上没仨月就升官了,难道能说怪大佬给提拔他太快了不成。

    擎着这番骂,思索着对策,直到刘瑾骂累了停下饮茶,张彩方开口道:“此事,多因杨指挥使处置不当。”

    刘瑾火气又登时就又上来了,狠狠一撂茶盏,便又骂道:“杨玉这蠢材……”

    张彩却不再等他骂痛快了,径直便道,“千岁,可还记得南司千户石文义吗?”

    刘瑾微微一愣,听得张彩又道:“下官看此人颇具才干,办事果决利落,不若调至北司理刑,也好为杨指挥使搭把手。”

    石文义原是南京守备太监石岩的侄子。石岩早已老病,后小皇帝打破仁庙以来成例,派了四人守备南京,石岩便退了下来。

    石岩人老成精,得知新派来南京的守备太监之一刘云是刘瑾义子,便着意结交,帮助刘云迅速在南京站稳脚,并在四位守备太监中占了上风,刘云也投桃报李,将石岩的侄子石文义推荐到刘瑾门下。

    石文义早先就因伯父而得荫封百户,入京便正式进了锦衣卫。

    在刘瑾收拾了牟斌时,石文义凭着心黑手狠立了些功劳,被提拔成千户,放在了南镇抚司。

    在石岩的调教和金银供给下,石文义没断了同刘瑾门下这些说得上话的人联络。

    张彩既是得了石文义好处,也是觉得……是个人就比杨玉强些,此番便想提起来石文义看看。

    刘瑾早就厌烦透了杨玉,当初提拔杨玉不止看银子,还看在杨玉已故的姑母卫圣恭僖夫人份上这位夫人乃是先帝的保母,先帝那般身世,是十分看重身边人的,而先帝爷在小皇帝心中最重,连带着这一应人也都有了造化。

    然皇上锐意革冗官时,一系列中贵戚里子侄都被降职削俸,便是孝庙的保母、近侍的后人也未能幸免。

    杨玉这姑母显然就不够分量了。

    刘瑾遂点头道:“原是想着还得内行厂操劳操劳,理一理这次的事,你既这般说,便让石小子理刑吧,看看到底是哪个不长眼的给他祖宗找腻歪。石小子若果然是个可用的,便先提个指挥佥事。”

    下一步,便是可以取代杨玉了。

    张彩会意,行礼称“千岁英明。”

    事情已经出了,光去查哪里漏出去的消息固然是亡羊补牢,但眼前更重要的是把事情摁下来。

    “于外,还是当寻些别的消息把水搅浑些,”张彩望向焦芳,道,“此次冲着千岁的,想是刘谢仍有余孽;而冲着阁老的,怕是……那几位。”

    焦芳强忍着没冷哼出来,心道废话,口中却唤着张彩表字,问道:“尚质高见?”

    张彩道:“阁老可还记得张吉先前送进京来的书信?”

    提起这茬来焦芳便不由惋惜。

    先前张吉快马送进京来书信,说是那沈瑞小儿到了登州也不管有无灾情就开仓放粮,险些引起抢粮民乱,实是浪费国帑,更有邀买民心之嫌。

    张吉书信中表示已同胡节沟通过了,由胡节那边写折子弹劾沈瑞更为妥当,他这边不过是给阁老递个消息,请阁老心中有数,以便提早布局。

    当时焦芳还招了几个心腹来商量了此事,想着搂草打兔子,这罪责能多捎带上几个人才好。

    没成想胡节弹劾沈瑞的折子还没进京,张的折子先到了!

    “胡节那折子如今还有什么用!”焦芳冷冷道,“便是撒了消息出去,怕不反让那起子恶犬叫唤得更凶。”

    张彩道:“虽说胡节有错,但错在索贿,他身为巡按御史,查察地方官吏正是本职。山东这趟水,越浑越好,只叫人往那邀买民心上去引,便是王阁老杨阁老哪个敢不自辩?而那张,是当去清查屯田的,就空放着这浪费国帑的事儿不去理会,倒往德州去查案了,李阁老又是个什么意思?”

    焦芳皱了皱眉,并没回话,他当然希望借着这由头一举收拾了他所有对头才好。但是这个由头在当下……

    刘瑾却已先没好气道:“沈瑞才被皇上派出去,皇上且不会现下动他呐。牵扯上他吆喝什么都是白忙活。”

    与焦芳不同,在刘瑾眼里,沈瑞什么阁老女婿、阁老徒孙的身份都要淡,他是当其为“张永门下”来看待的。

    刘瑾和张永并没构成竞争关系,相反,两人还有过合作,而且张永如今悄没声的,他都懒怠去理会。

    当初同意把沈瑞踢出去,也是本着给钱宁在皇上身边抢占个更好位置的目的。

    只是沈瑞外放与戴大宾同行这桩事让刘瑾颇为不满的那阵子正是招赘戴大宾的谣言又起来的时候。

    但没多久,德州递来的消息就让刘瑾一身冷汗,丘聚竟能做这样一个局,丧心病狂想要在路上结果了沈瑞和戴大宾再嫁祸给他。

    做过灭门这等大事的丘猴子真是长本事了,杀人放火说来就来!

    这要是平常时候刘瑾也不惧这样的嫁祸,可皇上才刚派了沈瑞出去要大用,人前脚刚走,后脚就“让他刘瑾因为儿女私怨给杀了”,那刘瑾是绝讨不得半分好去的,便是死罪能免也是活罪难逃。

    好在沈小子有两下子,能破了局,还能送回人证物证到他手上,刘瑾原就没想着放过丘聚,如此一来更是轻松,将沈瑞那边的事一说,皇上立时火冒三丈,丘猴子便死得不能再死了。

    而皇上又立刻掉头赏了沈瑞东西“压惊”,又升了那救下沈瑞的潘姓千户官职,还将其派到了登州,摆明是留给沈瑞帮手的。

    由此刘瑾也看出了皇上对沈瑞往山东办事的重视。

    他既知动不了沈瑞,便不想白费力气。

    张彩却道:“千岁勿忧,原也不是为了让万岁爷治罪沈家小儿的,不过给那小儿的‘长辈’些敲打罢了。”

    刘瑾哼了一声,道:“只怕这群老儿不怕这点儿小敲打。”

    张彩忽一笑道:“千岁莫急,大敲打,也有。”

    他敛了笑容,掸掸衣冠,躬身正色道:“我朝以官爵赏待君子,不惟荣其身,又封赠其亲。卑劣之徒获罪,或流放或闲住为民,其名虽除,其妻与父母三代封赠诰敕却如故。若不追夺,何以戒后?”

    刘瑾并不喜这般文绉绉的词儿,脑子里过了一遍,才皱眉道:“要追夺张吉等人妻母诰封?”

    张彩缓缓道:“自此案始,向前追夺。刘健、谢迁、韩文、马文升、刘大夏、许进等人诰券及原赏玉带服色。”

    刘瑾呆了一呆,随即哈哈哈大笑三声,击案叫好,立时看向焦芳,示意他安排人去做。

    焦芳忍不住道了声:“只怕操之过急……”

    随即便见刘瑾沉了脸,他立时改口应下去做。他倒不是顾惜张吉什么的,这桩事丢出来,不知道要牵扯多少人,胡节的案子必然立时没人瞅了,他也立时能从中抽身。

    可也因此事牵扯太大,还是当稳稳的做来才好。

    “阁老,”张彩又在此时开口,凝视焦芳道:“非是下官心急,实是山东如今左右布政使尽去,不知皇上会属意何人。”

    旁的话便都不用说了,如今谢迁的女婿沈理,正是山东布政使司右参政。

    这沈理还是沈瑞的族兄,当初沈瑞调去山东,皇上都未让沈理避嫌调职。

    以小皇帝的性子,将沈理提拔起来好让沈瑞做事更便宜些,这等事是完全做得出的。

    这时候追讨谢迁玉带服色及家眷诰命,既是要搅浑了水,也是要压一压沈理。

    焦芳摇头道:“皇上未必会擢拔沈理。”却也不提其他。

    张彩则只道:“圣心难测。”

    说罢,他又掉过头来向刘瑾道:“千岁莫怪下官扫兴,外头这些其实都还好说,重要的是……千岁还是要往宫里去。”

    刘瑾面上颇有些不悦,这他当然知道,不需要任何人提醒。

    张彩躬身一礼,显得越发恭敬,声音也低了几分,“千岁总要小心丘聚那厮前车之鉴呐。皇上最为信重千岁,千岁,这银钱上原是小事,莫要为此生了嫌隙才是。”

    刘瑾瞳孔骤然一缩,想起查抄了丘聚私宅、庄铺后,总账呈到御前,小皇帝那阴鸷的眼神,那晦暗的笑容。

    所以,这会儿,刘瑾老老实实跪到了小皇帝面前,借这一哭,博份旧情。

    寿哥斜靠在宽大的龙椅中,目光直透过窗户望着外面一片新绿,看不看一眼跪在下面涕泪横流的刘瑾。

    刘瑾呢,也不敢抬头去看万岁爷的表情,就这么兀自哭着嚎着。

    口中先还说这次案子里胡节纯属自作主张,见事败又受人指使方攀扯于他。

    很快话锋一转,又提起他掌司礼监期间如何兢兢业业,因着最近罚米输边、清丈屯田国策得罪了多少贵戚仕宦,因此才有人抓住机会陷害他、弹劾他云云。

    再往远处说,开始历数这几年来他的种种功劳苦劳,直说到弘治朝去,将昔日东宫诸般旧事翻了出来,喋喋不休,说得自家都感动了,这泪也有几分真切起来。

    当刘瑾说到清丈屯田时,寿哥才将视线收回来,微不可查的挑了挑眉。沈瑞那边清丈登州田亩的密折也上来,而且,这前前后后的事也写了个清楚明白。

    可笑朝上这会儿还为着说胡节获罪前递上来的弹劾折子吵了起来,说什么沈瑞空耗国帑邀买民心云云。

    胡节自己贪渎国帑,倒是贼喊做贼说起沈瑞来。

    寿哥眯起眼睛,扫了扫刘瑾,什么昔日旧情都是混扯,倒是,罚米输边、清丈屯田,刘瑾确实没少尽心尽力,也,还是要用他的。

    “大伴。”寿哥缓缓张口,打断了还在忆往昔的刘瑾,声音微微有些沙哑,好似有些动容。

    刘瑾慌忙用袖子狠狠擦了一把脸,似怕满脸涕泪让皇上看着腌一般,然后才小心抬起头来,“万岁爷,奴婢,奴婢……”

    “大伴陪朕这许多年,大伴是何等人,朕会不知道吗?”寿哥幽幽道。

    刘瑾忙作感激涕零状,叩首口称谢皇上知遇之恩,可心下却是发沉,这话其实颇为含混,可并没赞他刘瑾忠良,看来皇上心下还是有气的。

    “想想当日东宫之中,你,张大伴,高大伴,还有……”寿哥似是一顿,随后声音陡然冷上几分,“丘聚。”

    尽管这个名字很快就滑了过去,寿哥又继续说起“谷大用、魏彬……”等人。

    但刘瑾还是伏得更低了些,心下不断咒骂丘猴子咒骂胡节。

    好像数完了人名,回忆也就到了头,寿哥轻咳一声,道:“大伴庶务繁忙,操劳辛苦,门下良莠不齐,有所疏失也是难免,朕相信大伴能妥善处置了。”

    刘瑾忙道:“谢万岁爷体恤!奴婢必当严惩这起子不法小人,以儆效尤。日后再有授外差者,必当严查严管……”

    他又滔滔不绝好一番应答,把之前张彩与他出的对策大半讲了出来。

    也不知道小皇帝听进去多少,半晌才听寿哥嗯了一声,似乎是漫不经心道:“大伴若有忙不过来的,交由旁人帮衬一二便是,大伴腾出手来,也当清一清门下,那些德不配位的东西,留着倒牵累了大伴。”

    刘瑾后背一僵,强挤出笑来,应声称是,后半截的对策也不必讲了,只呐呐的表起忠心来。

    寿哥随意点了点头,转而满脸阴沉,道:“张吉这厮,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挪圣人庙宇银!朕看,张家人以后不必再进学科举了。”

    曾子被奉为“宗圣”,是配享孔庙的“四配”之一,在儒家也是地位尊崇。

    张吉用自家银子贿赂上官罪责还轻,若是动库银以公谋私,获罪虽重却不祸及子孙,可打主意到了儒家圣人庙上,落个不敬圣人的名声,那便是自绝于仕林了,即使没有寿哥这句话,张吉的子孙在科举路上也是难了。

    而有了寿哥这句话,那就是绝了他子孙未来所有的指望了。

    若是焦芳在此,或许能开脱两句。但刘瑾是根本不会在乎一个张吉死活的,便连连应是,说皇上圣明。

    听得寿哥又道:“山东这些获罪官员,挪用官银、贪渎、不恤百姓,所罚没的家产,便由山东自留赈灾吧。听闻今年山东又有旱灾的苗头?”

    “山东地方奏报,今春仍是少雨。”刘瑾又忙伶俐道:“虽然那人攀诬奴婢,但也确是奴婢失察,该当受罚的,奴婢自请罚米两千石输山东,既是万岁爷赏奴婢改过之机,也多少能为山东百姓做些善事,为万岁爷分忧。”

    寿哥脸上终于露出个笑容来,虚点了点刘瑾,道:“还是大伴知朕。”

    刘瑾觑着小皇帝脸色,见了这笑容方才放下心来,微微松了口气。

    这套罚米输山东自然也是张彩所教。

    胡节这桩案子,虽牵扯到刘瑾,但没有实证,刘瑾是不会获罪的。刘瑾又实打实是没拿到银子的,只要他在皇上面前先退一步,又为皇上分忧,皇上就是先前有气也当消了。

    罚米输边是刘瑾的一项重要政策,但一直颇受非议,此次刘瑾自请罚米,也算是以身作则,看日后谁还好意思跳出来说嘴。

    至于这点子粮米,莫说刘千岁豪富不放在眼里,就说只消传个话出去,有的是人争着抢着为刘千岁料理了,又哪里用动刘千岁的银子。

    见皇上果然不恼了,刘瑾心下暗道张彩果然有才,盘算着日后还要多多依仗张彩出谋划策才是。

    这边该唠的唠开了,小皇帝就表示要去校场骑射,刘瑾倒是想伺候一回,小皇帝却并没有应下,勉励了两句让他回司礼监好生理事去了。

    刘瑾告退出来,只道小皇帝会叫钱宁伺候弓马,还特地叫小内侍去找钱宁传话,让钱宁在皇上高兴时再敲敲边鼓多夸夸他,他今天这事儿就算圆满过了。

    只可惜,小皇帝并没有叫钱宁到御前。

    校场上,恭候圣驾多时的乃是张会。

    英国公夫人是去岁四月底没的,张会不是承重孙,只一年孝期,如今已是快除服了。

    寿哥瞧见他便是一乐,也不下马,扬声免了他的行礼,双腿一夹呼喝一声,胯下马匹已飞驰出去。

    张会跟他久了自知圣意,便立时翻身上马,紧紧相随。

    跑出一段路去,寿哥才一勒马,回首笑向张会道:“怎的,是兵械局有什么新玩意儿出来,还是,为了沈瑞被弹劾的事儿?”

    张会虽因守孝丁忧交了京卫武学的差事,但因着沈瑞的连襟李延清在兵械局,彼此关系亲近,他还是会常看看一些兵械制造进度,参谋些点子。

    寿哥知道后,偶尔也会招张会来问问一些军械的事,且对一些军械改良也有自己的想法,常常通过张会的口传到李延清那边,让他们尝试制作,再由张会反馈效果。

    腊月正月里,长宁伯周、庆云侯周寿先后离世,他们是周贤母亲的亲舅舅,周贤便也有三个月的孝,京卫武学的差事自然也交出来了。

    寿哥并没有寻人顶上,而是让蔡谅暂领,又让张会多照应,张会跑京卫武学便跑得更勤了。

    故而寿哥有此一问。

    张会笑道:“万岁爷料事如神,句句命中,臣都不敢说了。”嘴里说着不敢,却仍是道:“臣是为着沈二这莽撞小子来的……”

    寿哥哈哈一笑,一副果然如此的神情,虚摆了摆手道:“沈二没事儿,这点子事儿朕还信不过他,派他出去干嘛?”

    张会忙道:“皇上圣明!”面上又露出些不好意思来,讪讪道:“看来莽撞小子得说是臣了。”引得寿哥一阵大笑。

    八仙驿站都在张会手中,沈瑞这边密折上京,那边自然也写了一份密信给张会。知道了前因后果,便是外头再怎么弹劾,张会都晓得皇上不会问责沈瑞。

    只是,他不能让皇上知道他知道,而且,他也是想确认一下皇上的态度,故此急嗷嗷的请求陛见。

    寿哥大笑一场,笑罢却又叹一声道:“你倒是古道热肠。”

    转而移开话题,他道:“月底除了服,你便赶紧给朕滚去京卫武学操练去!周贤就应了这个名了,忒贤了些,操练很不成样子,这三两个月又耽搁了。今年五月节的龙舟,朕都没兴致看了。”

    张会原还有些为自己起复之后的差事挂心,虽说看周贤丁忧后皇上的布置,京卫武学是给他留着的,但其实周贤孝期短,和他是脚前脚后除服,到时候职缺归谁,还真不好说。

    周贤在京卫武学时日尚短,虽无大功,却也没甚过错,且本身这个职缺是皇上用来安抚周家的。

    不想今日能得皇上这样一句,那就是金口玉言京卫武学又交给张会了。他这一颗心总算落到肚子里,登时精神大振,心下感念小皇帝,立时翻身下马叩首谢恩。

    寿哥嗤笑一声,道:“甭来那些虚礼,好生给朕练兵便是报答朕了!”因又问了兵械局那边。

    张会答了进度,又道:“沈二那边还来信问了,想在找两个懂些水利的去山东给看看。他得了部农书,有些架水车的法子,想寻明白人给试试,若是果然好用,也好刊印了送进京中来。”

    寿哥点头道:“他是个干实事的,朕没看错他。这事儿,你去办吧,朕若下旨,将来指不上多少人开口问朕要这要那呢。”

    张会连忙应下。

    寿哥想了想,忽道:“山东这案子前后你都听说了吧,朕想,把虎头调到德州卫去。”

    张会愣了愣,思量片刻,摇头道:“皇上既问臣,臣就实话实说,虎头,不适合德州的位置。”

    高文虎被寿哥派到鲁南曹州一带剿匪,这伙儿匪徒本就不太成气候,叫他过去就是为了给他镀金的。

    如今有所斩获,寿哥便急不可待想将他提拔起来。

    胡节案中,德州卫上下为张吉运银子,自然难逃其罪。

    尤其锦衣卫还侦得,德州左卫一个小小的千户贼胆包天,还妄图偷天换日骗走这笔巨款,赖在同僚身上不说,还想让安德知县补窟窿。

    小小一个知县,竟然能有这么厚的家底来补这么大的窟窿,实在出乎寿哥意料。

    这千户最终自然没落好结果,处以军法斩立决。知县也同样被问罪,双双抄没家产。

    而就这两家抄出来的银子,就够今年往辽东派的军饷了。

    寿哥既是恨极,却也不免动了安插自己人在其位的心思。

    德州卫这次大清洗,空出不少位置来。

    “虎头是个憨实的。”寿哥自己也叹了口气,高文虎这个性格,去了德州肯定被吃得骨头渣子都不剩下。但若是……“若是罗克敌一起派去……”

    罗克敌是高文虎刚入锦衣卫时就认的师父,一直照应高文虎,为人又圆滑,也入了寿哥的眼,进了豹房勇士,这次被派去给高文虎保驾护航。

    张会觉得罗克敌倒是适合德州的位置,只是寿哥对罗克敌的信任那是及不上高文虎万分之一的。

    但总不能把罗克敌捆在高文虎身上一辈子,罗克敌聪明得紧,不可能甘愿一直辅佐高文虎,一旦他反噬,高文虎也一样渣子都不剩。

    张会想了又想,还是向寿哥道:“皇上恕臣直言,臣只恐,虎头懵懂,那样的地方却又将罗克敌的心养大了。”

    寿哥沉默片刻,长长叹了口气,道:“朕再想想……”

    两人再未谈国事,倒是痛快的赛了两场马,正待立了活靶比箭时,那边刘忠来报,张太后遣吴德妃来西苑“送鲜果”了。

    寿哥翻了翻眼睛,扫兴的丢下弓箭,嘟囔了一句没人听得清的话,方吩咐左右道:“罢了,回去更衣。”又指着张会道:“你且去吧,有什么事儿再召你。”说罢被一众内官侍卫簇拥着回太素殿去了。

    张会恭送了皇上,由刘忠亲送他出西苑。

    路上张会嘴唇翕动,小声道:“多谢您从中斡旋,我这就回去给瑛大哥递个信,让他安心。”

    刘忠微微一笑,低声道:“我却不敢居功,恒云圣眷正隆,并不用我多嘴。”

    顿了顿,他警惕的看了眼四下,又飞快的低声道:“既你是要去见沈瑛,便多添一句,寿宁侯在给沈瑾谋起复求到了宫里。”

    张会立时明白太后巴巴的叫吴德妃过来做什么。

    沈瑾已经除服了,却还没有到京,想是在上京路上。寿宁侯张鹤龄这么着急谋划,只怕也是因着国子监、翰林院此番变动吧。

    张会也不去想那许多,再次谢过刘忠,匆匆出宫,往沈瑛那边递了信,又去寻李延清让他给沈瑞找懂水利的工部小吏、匠人。

    直忙了两天,敲定了去山东的匠人人选,张会要与沈瑞回信时,听说了宫中下旨,庆云侯周寿长子周瑛、长宁伯周长子周瑭袭爵。

    早在去岁腊月长宁伯周过世时,周家就为周瑭请旨袭爵,淳安大长公主因与周家交好,也曾帮忙往宫中说和。只是这旨意一直不曾下来。

    而隔日,宫中再度下旨,升锦衣卫指挥佥事周贤为山东德州左卫指挥使,命其除服后即上任。

    作为重庆大长公主唯一嫡子,周贤身上原就有荫封的指挥佥事衔,只是一直没有实缺。

    接掌京卫武学时并未升他官职,如今外放,升上一级原是寻常。

    只不过这个时机,这个位置,这前后两个旨意,不免耐人寻味。

    京中官场又最不缺迎合上意的聪明人……

    京城西南,阜财坊,沈瑛宅邸,内书房

    这次有人弹劾沈瑞邀买民心等等,沈瑛沈全兄弟虽早知道原委,但他们并不如沈瑞、张会这样对皇上有信心。

    尤其胡节案皇上震怒,沈瑛兄弟很怕皇上一时迁怒,也发落沈瑞。

    直到张会从西苑回来送信到沈瑛家里,两兄弟这才放心,又谋划着如何帮衬沈瑞。

    沈全在读书上少了些天分,虽靠着日复一日苦读终是中了举,但是想再进一步也是艰难。对此五房母子都心知肚明,沈全自家放弃了,沈瑛便也不逼迫兄弟。

    不科举又不是不做官了,大明底层官员不少是举人出身的。

    明初时举人为高官的也不在少数,只是仁庙之后,进士多了,举人为官基本上最高止于四五品了。

    但说实话,四五品官已是不小了!

    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成二品三品的,多少状元榜眼做一辈子官也不过是四品翰林学士罢了。

    出孝后沈瑛一面为自家起复奔走,一面也仔谋划着为兄弟捐个知县、县丞之类。有在京为官的嫡亲兄长和与高门联姻的族弟,沈全在地方上也不会受欺负。

    沈全自己其实对当官兴趣不大,倒是因着帮二哥沈琦打理过一阵子族务,而颇爱处理庶务。

    原本这次沈瑞去了山东,沈全就十分想跟着去的。

    只是早在沈瑞外放的旨意下来之前,沈全这边官缺就已有了些眉目的年前沈瑛就托好了人情,便是不为官缺为着中人的脸面,沈全也不能断然撂下京里跑去山东的。

    且登州那边有陆家,无论商事还是地方人脉上,沈全都不如陆十六郎熟悉,沈家在京的族人也要跟去山东的,如此更无沈全用武之地,所以沈全才打消了跟去的念头。

    沈瑛更言道:“你与瑞哥儿从小一处长大,关系亲厚,你想帮他之心我如何不知?可若只是为瑞哥儿跑腿,一管事下仆足矣!你既要相帮,就要自家做出一番事业来,到时在地方上互通有无,在朝堂回护声援,才是你当做的,才不枉你读这许多年书!”

    沈全也不由惭愧,应下要好好在地方上历练。

    如今沈瑞在登州大展拳脚,两兄弟便是商议着,给外放的沈全想选个能帮衬到沈瑞的地方。

    先前是想着就近在顺天府或者河间府寻一处,静海、宁津等县都有缺出来,离京城近离海不远,日后登州开海,有什么消息可以直接自海上送来,周转入京,要快上许多。

    而今,沈瑛却是想着往淮安府寻一寻。

    倒也不是现在官缺一抓一把由着他们兄弟挑拣,但确实因着京察,又有大佬们斗法,中低层官员变动还是颇大的,可选择的余地也大。

    “南船北上,总要有一处落脚补给,少不得要停靠在居中的淮安府。我寻淮安籍的同年打听了,海船多在庙湾出海。然庙湾属山阳县,附郭府城,且又有漕运,这样的位置只怕不好谋求。”

    “相邻的安东县多有水患,去了怕也是要日日愁赈灾。”沈瑛提笔在纸上简单勾画,向沈全道,“还是盐城,或往北赣榆县,要好些。”

    沈全道:“哥也多打听打听粮米。登州缺粮,瑞哥儿虽有诸多举措,但是这一两年山东大旱,登州想自给自足怕也是难。若是海路开了,日后从淮安运粮,比苏松更便宜些。”

    沈瑛苦笑一声,道:“这两年南直隶诸府也一样有天灾,只底子略厚些罢了。未见齐能帮得别的行省。且你当卖粮是小事?少不得要知府点头,你去了便也是小小知县,莫要强出头。”

    因不好打消兄弟积极性,沈瑛便又道:“你这些日子有空便多看看瑞哥儿指的那些农书,瑞哥儿那边又什么兴农的举措,你能推广并有成效,亦是帮他!”

    沈全也晓得自己想得简单了,便嘿嘿笑着应下,又顺口道:“我听润三叔说,翰林院那边还为万卷阁修撰新农书呢。”

    好似想起什么来,他又叹了口气,道:“我原道是瑾哥儿要去翰林院的。想着哥你在詹事府,他是回不了詹事府了,如今翰林院升升降降的,不少缺出来,他若回翰林院许还能略升上一级呢。”

    沈瑛冷哼了一声道:“张家如何会看得上翰林院,我听着风声,张家属意通政司的位置。”

    皇上让周家袭爵的旨意下来,朝中诸公都觉着,皇上这番抬举周家,便表示着对张家的不满。

    皇上防着张家的心,只要不瞎的都能出来,张家还一门心思想往通政司这样要紧衙门钻营,皇上能如了他们的意才怪!

    沈全便是不在官场也知这些,不由叹道:“瑾哥儿这起复之路要有坎坷了。”

    沈瑛不欲再提,只道:“瑾哥儿如今还路上,他自己是怎样想的,你我也不得而知。待他上京再论吧。”

    胡节案在京中便惹得如此大风波,在山东官场更直同地震一般了,济南府上下好不纷乱。

    站错队的,或多或少参与了的,怕被清洗的,无不四处奔走。

    又有传闻现下的左右参政袁覃、沈理会被提拔为布政使的,因此也不少人来走二人门路。

    不过很快京中传来消息,刘瑾奏请追夺大学士刘健谢迁诰命并原赏玉带服色。

    这就表示刘瑾对刘谢的清算还没有结束。

    众人看来,作为谢迁的女婿,沈理不被清算降职就不错了,升职就别想了。

    倒是袁覃,弘治六年的二甲进士,未考庶吉士,一直在外任上,自穷乡僻壤的小知县做起,勤政爱民,年年考绩上上,全靠实干一步步升上来。

    最紧要的是,他一直没拜在任何人门下。

    如今朝中党派相互倾轧彼此牵制,不肯轻易让哪家得到一个封疆大吏的位置,反倒是袁覃这样没有门派的容易中选。

    于是沈理府门前登时安静下来,倒是袁家的门槛都要被送礼人踏破了。

    沈理对此毫不在意,他原也不是官迷的性子,经过岳父这翻起落之后,更是看得极开,这会儿就是被贬官他都有心理准备的。

    而他妻子谢氏,到山东后心境虽然有了大改变,但是听闻刘瑾对谢家赶尽杀绝至此,仍是惊怒悲愤异常,又不免忧虑年迈的父母不知能否擎得住追讨诰命之辱,她自己倒是先病了一场。

    还是徐氏一行到了济南府后,徐氏与谢氏一番长谈才开解了她。

    论起来,徐有贞连遭贬徙的经历可比谢迁惨痛太多了,而沈家太爷也曾为九卿,一遭身故,沈沧徐氏夫妇依旧不得不外放山西以避过朝中倾轧,比之如今沈理在山东更险几分,条件也更为艰苦。

    看着徐氏淡然讲起往昔,谢氏也是感慨万千。

    再见如今徐氏儿子年纪轻轻就为四品知府,又有个阁老儿媳,沈家发达就在眼前了,谢氏立时打起精神来,想着自家要赶紧康复,督促儿子好生读书早日为官,更重要的是,得抓紧时间相看个能为儿子助益的好儿媳……

    女儿的亲事她就看走眼了,那张鏊如今还在守孝,拖累得女儿至今仍未出阁不说,他自己前程还不知道在哪儿呢。

    儿子这边她可一定得擦亮眼睛仔细挑个好家世的!

    只如今谢家的情形,她京中那些旧友怕都不会帮忙说媒了,还是得指着徐氏在京中的人脉,帮着给儿子牵线,遂谢氏待徐氏以及杨恬倒是越发亲近起来。

    相比济南府的纷纷扰扰,登州府就安静多了。

    原本,也就魏家一家有些后台能跟沈知府梗脖子罢了。

    现下魏家后台倒了,听说魏家还花了大笔银子给那位布政使上供的,都打了水漂不说,会不会受牵连也被治罪还难说。

    听说魏员外得了张吉丢了布政使这个消息时,活活给气昏过去了,偏家中还着了火,乱作一团,抢救不及他就这么去了。

    当初魏家为“小外甥”办酒,宾客如云,登州上下大小官员都去捧场,何等风光。

    如今魏家办丧事时,却是好生冷清,连素日里亲近的人家都不登门了,更别说当初的狗腿子他们一早就跑去知府那边摇尾巴了。

    还有那些先前还在观望的人家,现下也忙不迭来向沈知府赔礼献殷勤了,积善堂那边捐银的不断,预备仓也很快堆满了各家献出的粮食。

    尤其是赵家,原是魏家头号追随者的,大约为了挽回在知府那边的坏印象,又或是赵员外担心他三弟“效仿秦二”盖过他风头去,可是下大手笔捐银捐米。

    对此赵三郎是颇为郁闷的,他原还觉得告密挺成功的,知府大人一定会重用他来着,哪成想大哥能狠心捐出半副身家去,他那点子功绩根本显不出来了。

    他到底也没有秦二的本事,还是灰溜溜的继续听大哥差遣了。

    沈瑞对于这些捐赠照单全收,他这边要重新打造登州府,需要银子的地方还多着。

    尤其是,他接到了莱州知府李的书信,说鲁南大批流民竟然往登莱过来了。

    这二年鲁西鲁北平原地带受天灾最为严重,而鲁南,更多的是匪乱造成的罗克敌高文虎就是被派去鲁南剿匪的。

    登莱两州山地多,行路难,而相比济南府青州府,登莱也远称不上富裕,流民不过求口饭吃,如何还会往苦地方去,因此这两府大批流民是很少见的。

    当胶州、高密两县向府衙报有大批流民时,李十分惊讶,但是想到青州府知府荣节是焦芳门下,又探听说青州各县禁闭城门,不许流民入城、驱赶流民等等,李也无奈了。

    虽是气恼,却也本着爱民之心极力安抚流民,筹措赈灾物资。

    怎料流民竟不停歇,得了口粮还继续往登州境内进发。

    还有流民口称登州知府白花花的米面发给没受灾的百姓,他们这些受灾的反倒没饭吃,没这个道理,要去登州把他们的粮食要回来。

    李不由大惊,连忙修书给沈瑞,让他多加提防。

    沈瑞早在京里就经历过山西灾民被鼓动上京的事,心知必定是有人在背后给他添堵,但也并不惧怕。

    登州府的建设刚刚拉开帷幕,正是缺劳力的时候,以工代赈刚刚好。

    当然,前提也是得将那些煽风点火之人揪出来,稳定住大部分流民,免得他们生事。

    沈瑞这边紧急布置八仙驿站各处,留意流民动向,又行文给与莱州相邻的招远县、莱阳县,让两地先一步做好接引流民的准备。

    而登州府城里,虽目前看起来风向彻底倒向沈瑞这边,诸大族富户俯首,但也要随时防着有人居心叵测煽动本地百姓情绪。

    毕竟以工代赈是让流民做工,虽然那些苦累活计就是给登州百姓了普通百姓也未必肯做,但交给流民,仍是会让百姓觉得自家“工作被抢”,产生抵触情绪。

    而且那些米粮,大户们捐给预备仓、捐给积善堂,都是造福登州百姓的旗号,就连给乡下建朱子社仓都会让城内百姓不满,更别说外来的流民要吃这口饭,更像在从登州百姓口中抢粮一样。

    沈瑞与幕僚商量之后,便筹措在积善堂内分门别类建功德碑,打出“建设新登州”的口号,单独设置账户,某类捐款专为登州工程花用,尤其是利民、便民工程比如修桥铺路、河道清淤,又比如建设水利。

    而某类捐款及米粮捐赠等,立个福利账户,专门为登州户籍的百姓发些生活物资福利之类的,诸如城内的社仓所借养的鸡鸭,便从这里走账。

    专款专用,且每年都会账目公开,张榜于各坊各街,接受百姓监督。

    将专款圈出,也好区别于日后赈济流民的银两,免得登州百姓觉得动了自家东西。

    为此府衙还准备专门举行一个小小立碑仪式,广而告之登州百姓,加深一下大家印象。

    没特地寻黄道吉日,不过却也请了就近两个县黄县、福山县知县来观礼。

    没成想,就在仪式的前一日,魏员外的遗孀忽然带着幼子,跑来积善堂大门前悬梁自尽……

第六百五十九章 田月桑时(七)

    江河湖海又没有盖儿,耗子药也不限购,一个人若是真心想寻死,悄没声赴黄泉的法子多了。顶 点 X 23 U Swww.uu234.net

    像魏员外遗孀魏陈氏这样的,专选大白天街上正热闹的时候,一身重孝领着稚儿,往车水马龙的积善堂门前一站,当着满街百姓的面儿要悬梁自尽,这样若能死得成那就怪了。

    百姓总是淳朴善良者居多,不少人都赶过去拦阻相劝,又有人问及缘由。

    那魏陈氏只掩面哭着先夫,口口声声先夫名姓就在那功德碑上,然做了好事却不得福报,自家被冤枉,先夫被逼横死,自己孤儿寡母被撵出家门云云。

    积善堂在城北,魏家在城南,相距甚远,这世道富贵人家女眷又不会抛头露面,因而没有百姓认出这是哪家的妇人来。

    听她说得凄凉,孤儿寡母披麻戴孝的也甚可怜,好人没得好报又是坊间顶爱议论的戏码,普通百姓不免动了恻隐之心,纷纷说起自己亲戚街坊或听来的旁人家不平事,这围观者也就越来越多。

    府城因建社仓而重新划分了片区,每区都有登州卫戚佥事手下一名百户负责治安,安排专门的兵卒差役日常轮值巡逻。

    积善堂在城隍庙附近,这边本就是巡逻重点,人群一聚拢起来,那边巡卒很快就赶了过来。

    先前有粮铺闹事、饷仓领米这两桩事,这些日子巡逻十分严格,街面上那些小偷小摸、借酒闹事的人被巡卒抓了不少去,都按照犯事严重程度分送去海边儿挖沙或是城外修驿路。

    城内治安情况登时大好,百姓们对巡卒的态度也变得又敬又畏,更是懂得了“不许干扰执法”的规矩。

    因此一见巡卒们过来,围观百姓便即麻利的散开了去,只远远的站着看热闹,也不往前搭话了。

    那魏陈氏原还在那边声泪俱下,说些煽动群众的话,忽见大家散得飞快,不由呆了一呆,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了。

    那巡卒领队的小旗上下打量了魏陈氏一番,冷着脸道:“你是哪家女眷?何故在此喧哗?”

    魏陈氏立时大放悲声,凄凄切切的调子转了三转,“民妇冤啊……”

    小旗立时打断她,喝道:“既是有冤情,为何不往县衙府衙击鼓伸冤?”

    魏陈氏被他这一喝,哭腔便接不上来了,噎了两下,柔柔弱弱绞着白绫道:“民妇冤深似海,实没法活了……”

    小旗沉下脸来,道:“有冤情直去伸冤,抹脖子上吊有什么用?况且你在这里上了吊,让你儿子怎么办?可想过会吓着小儿吗?”

    魏陈氏又被噎个窝脖,本就是来闹的,自然要拉孩子出来博取更多同情,没真个死了如何会想安置孩子、吓着孩子的问题。

    所以被人问到头上了,实是无话可答,她只好掩面不语,作那抽抽搭搭哭泣状。

    那小旗环视一周百姓,才又问她道:“听闻,你说你丈夫积德行善,在这积善堂里有名姓。积德行善是修自家功德,又不是生意买卖,做了便要讨回利钱来,你既想着积德,却来这边混闹,是何道理?”

    他这般一说,不少百姓们便开始七嘴八舌应和他,“是啊,没听说去庙里烧香求愿未成,就要在庙门口吊死的。”

    那妇人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色,慌忙道:“不是,不是,民妇不是来寻什么回报。只是……只是感怀身世……”说着又嚎啕起来,“民妇这命怎得这样苦啊……”

    那小旗又冷然道:“你家如何被冤枉,你丈夫被何人横逼致死?为何不报官?”

    魏陈氏想假装痛哭到不能自已,避而不谈。

    偏那小旗接着道:“你和儿子被撵出门,又是被何人撵出门?是婆母?是族亲?若是被人强占了产业去,更当去报官求知县、知府大人做主!你若在真死在了这里,岂不遂了歹人的心愿?”

    又向左右围观的百姓道:“各位街坊邻居,哪个不知知府大人心系百姓,最是肯为百姓们做主的!”

    此时正值府城气象一新、知府大人沈瑞人气高涨之时,百姓立刻七嘴八舌应和起来,没口子的夸沈大人是天下顶顶好的官儿了。

    魏陈氏心下暗恨,可不就是这“大好官”将她家害了!

    可嘴上是一句也答不出的,也只能继续哭了。

    周围百姓这会儿也发现了,方才这妇人一味哭说自家冤枉可怜,却不曾说出任何半点儿关键信息来。

    不免有那看热闹的闲汉阴阳怪气道:“怕就是个来闹的,恁瞧瞧,想上吊连块垫脚的石头都不寻,她够得着绳圈吗?”

    周围百姓看着那妇人娇小的身量,都忍不住大笑起来,先前怜悯她的也多半都醒过味儿来。

    魏陈氏真是悔得肠子都青了,也再没脸在这儿呆下去,拿袖子一挡脸,拉了儿子便走。

    巡卒却哪里会让她走了,登时围拢过来,将她去路堵住。

    魏陈氏心里着慌,便偷偷狠掐了儿子一把,稚童懵懂,登时便大哭起来。魏陈氏立时跟着哭道:“几位差爷又是何意?可怜俺孤儿寡母……”

    那小旗已经走了过来,立在她面前,严肃道:“既有冤情,又叫俺们遇上,如何会置之不理?若你母子去了,有个三长两短,岂不是俺们的罪过。”

    先前粮铺闹事时,这小旗也是参与了抓捕泼皮行动的,因此警惕性非常高,生怕放跑了这妇人,她再往别处挑唆百姓闹事去。因此说什么也要先将人弄走再说。

    “既有横死不曾报官,又有强占家产,这般大事怕是府衙才管得,”那小旗特地这般大声说,并不打算按照常规将人送去县衙。

    他挥手吩咐身边巡卒道:“去就近车马行借一套车来,咱们分出些人手来,护送这对母子往府衙去。”

    魏陈氏如何肯应,可她一双小脚又带着孩子,想跑也是跑不掉的。百般借口拒绝,周围百姓便都鼓噪起来,说她骗子,而那小旗也是态度坚决,半分不让。

    城隍庙、积善堂都是车马行的重要站点,巡卒很快就借了车马来,魏陈氏便是想不去都不行了,只得硬着头皮上了车。

    周围还有看热闹瘾大的百姓,听说是要去府衙,都忍不住想跟过去看看新知府审案。

    那小旗哪里肯依,冷着脸向众百姓表示不许围观。

    众人虽唯唯应了,但不少人好奇心重又有俩闲钱,左右公共驿车就在旁边,车价便宜,等巡卒们走了,便有好事者招呼着凑热闹的上了驿车。

    便是那舍不得两文钱还想看热闹的,也远远的跟上了反正巡卒们也是走路护送那妇人的马车,根本也跑不快。

    巡卒撵了两回也没撵走,想着寻常县衙开堂审案,便是不许入仪门旁听的,也有不少人在衙门外头听音儿等消息,拦也拦不住,便也就放弃了,由着城北百姓跟着去了。

    那边小旗早就派了人快马往府衙递信。

    沈瑞听了那一句缺了垫脚石,不由哈哈大笑起来。

    他早就纳闷那些杂书戏文里动辄就写在别人家门前上吊云云,这又不能在自家拎个凳子过去垫脚,若是搬石头垫脚可踹得翻吗?如何死得了!

    他这般想着,便忍不住说了两句。

    身边小于师爷最喜玩笑,便笑嘻嘻道:“许是人家门梁低矮,又或寻短见者善跳,也未可知。”

    陈师爷板着的脸也绷不住了,不由摇头失笑,无奈道:“野史杂记不足为信。”忙又正色道:“东家,此事颇有蹊跷,这小旗还是莽撞了,不若问这妇人要状纸,查验证据,先放她归去……”

    田顺却在一旁急了,道:“大人,这魏家就没个好东西,魏家两个小兔崽子还装死,正巧这婆娘撞上门来,不如就拿了她!”

    魏家一直是重点监视对象,王棍子带着一干人手去了招远县防着流民生变,府城这边的消息网便是田顺打理。

    魏家的田亩查得已经差不多了,原本登州地界就有历史遗留问题折亩,三亩折成一大亩就不在少数(按一亩田纳税),魏家更甚,许多良田是五亩甚至七亩折作一大亩的。

    又有许多含混之处,诸如有契的两块田不相邻,夹着中间一块田算无主之地,却由魏家一并把控,佃户向魏家交租,魏家只按有契的那两块缴纳田赋,无契的那块便偷税。

    这一番清丈下来,魏家光隐匿下来的田亩就有百顷之多,更有登记含混,良田作劣田收税的,这些足占了魏家田产的六成。

    以匿税论,这样的数额,罚没半数田产是肯定的。若魏员外不死,挨那笞五十,也够去半条命的。

    不过魏员外死了,杖笞总不能鞭尸去,但罚没仍是照旧的,可没有人死罚消的说法。

    若寻常明白事理的人家,在后台垮塌的情况下,都是要积极往衙门奔走,求个宽宥。若积极配合,许还能少罚些,至少也是为将来留条后路。

    偏那魏家长子不省事,都是成家立业的人了,又不是毛头小子,却借着家有丧事装起缩头乌龟来。

    田顺自然一百个看着不顺眼。

    如今这魏陈氏闹这一出,确实是撞上门来魏陈氏之所以寻死觅活的,并不是和两个继子演双簧,而是实打实的被继子撵出门了。

    当日魏员外称病时,让继室魏陈氏以祈福名义带着幼子往普照寺住下是为着跑路,没多久,这娘俩就悄没声的套车出了城,往福山、宁海州方向去了。

    结果魏员外却没等跑掉便骤然亡故。

    魏家大郎并不知道父亲计划,派仆从往寺里报信接继母回来时,扑了个空。

    魏家长子、次子都是先头正室所生,二十好几人,都已娶亲成家,儿媳也一样能张罗起葬礼送往来,并不用魏陈氏做什么,况且魏家这边,实没什么人来吊唁了。

    因此魏家大郎二郎便根本没派人去找魏陈氏,而是径自搭起灵棚办起丧事,魏大郎更是在父亲灵前,当着族亲的面,以族长身份将魏陈氏和幼弟魏五郎除族了,理由是:魏陈氏不守妇道,魏五郎血脉存疑。

    魏陈氏大约是在路上听到了消息,便风风火火赶了回来,却根本进不了魏家的门。

    魏家本也不是什么大族,没什么有分量的族中长辈能出来“主持公道”,魏陈氏带着儿子往几家亲戚朋友家里去,也多半吃了闭门羹。

    不知道谁人给她出了这么个主意,她便跑来积善堂闹这一出。

    田顺恶狠狠道:“那婆娘是姓魏的明媒正娶来的,后娘也是娘,这是不是能告魏家俩小兔崽子不孝?”

    大明以孝治天下,在大明律里,不孝与谋反同被列为十恶之一,被认为罪大恶极,往昔案件里便不处死,判工役终身的也不在少数。

    陈师爷道:“若那妇人告继子不孝不悌,确是能将魏大郎治罪的。那妇人焉能不知道这点,却不曾来告,倒选这么个时候往积善堂去闹事,她背后支招之人不知是何居心,还是要查上一查的。”

    田顺倒是不好说什么了,还是忍不住嘀咕道:“她能闹出个什么来,就是恶心人罢。魏家在府城里来也算不得什么良善人家,这遭卖粮,更是让百姓恨得牙根痒痒。等大家伙儿知道这是魏家婆娘,谁还耐烦看她做戏!”

    沈瑞摆摆手道:“不查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左右魏家在蓬莱的田亩业已查清,宁海州等州县的等着当地查来就是,先了结了罢。”

    又向田顺道:“那小旗颇有急智,是个可用之才。咱们正是缺人手的时候,回头与戚大郎打个招呼,请这人暂往府衙来当差。”

    陈师爷皱眉劝道:“东家,是否再缓缓?不将这妇人身后之人钓出来总归是不踏实。这次能教唆这妇人,下次还不知能耍什么花枪。只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

    沈瑞摇头道:“查是要查,但是案子也不等了。眼见流民就要到了,涟四叔也就这一两日就能到,魏家的事儿早日了结了,余下的事儿才好推进。”

    陈师爷闻言便也点头不再劝了,转而又向姜师爷道:“烦劳燕兴将魏家田亩卷宗整理出来。”

    那魏陈氏这一路上翻来覆去的想了好些说辞,听着外头巡卒与民众对话,她晓得有百姓跟着来看热闹,又觉心里有了些依仗,便准备上堂就先哭,再强化一下弱女子的形象,博些同情。

    那亲戚可是说了,只要百姓怜她,都帮她张目,便是官老爷也怕犯了众怒不敢动她的。

    结果到了堂上,两边衙役水火棍落地高喊威武,唬得她一个激灵,胆气去了大半,竟是哭也哭不出来了,伏在地上,微微发起抖来。

    听得知府老爷问她有何冤情,魏陈氏还哪里敢讲丈夫被逼而死,只颤巍巍说被继子撵出家门,竟是丈夫灵柩也不让她看上一眼。

    沈瑞丢下签子着捕快去请魏家一干被告及魏氏族里长辈等证人到堂。

    魏陈氏自然恨这找碴毁了自家的沈知府(她自然认为自家无错,都是旁人陷害),但现下是更恨半分家产不与她和儿子还将他们族谱除名的魏大郎。

    这事做得太绝,族谱除名,还是以“不守妇道”、“血脉存疑”的理由除族,她和儿子将一辈子抬不起头来。

    这会儿听得大人要拘捕魏大郎来,心下快意,只想着定要治死了大郎二郎,把家产抓在自己儿子手里,至于庶子三郎四郎,随便给些银子娶了媳妇就让他们分出去单过,魏家就是自个儿的。

    冷不防上头知府大人忽然问:“你先前说丈夫是被冤枉、被逼迫以至于横死,这不孝的案子是自你丈夫亡故之后而来的,便先审一审你丈夫被逼横死的案子吧。”

    魏陈氏刚刚拿定主意要整死继子,忽被问到丈夫,便又懵了,一时应变不及,有些结巴道:“民妇……民妇……因先夫久病,便与先夫商议到普照寺为他祈福,走时候先夫还好端端的,忽然就传来死讯,大郎二郎还不许民妇母子进灵堂,可见先夫死得蹊跷……”

    沈瑞挑了挑眉,语带疑惑道:“你既说丈夫久病,病重到需你去祈福,那这传来死讯有何出奇?”

    魏陈氏张了张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能说她丈夫是装病吗?

    她只得硬着头皮诡辩道:“若是正常病故,如何大郎二郎不许俺们进门看看?街上人都说……”她咬牙道,“街上人都说先夫是气昏过去,大郎二郎不给他请大夫,生生害死他的。”

    “街上人说?街上何人说?可有证据?此等言辞做不得证供,你若告两子谋害父亲,须得有实着人证物证才行。”沈瑞沉声道,“你所谓丈夫蒙冤,又是何冤情?”

    魏陈氏只觉得后背冷汗都下来了,嗓子眼发干,先前那亲戚教她的话在积善堂前连哭带嚎的喊两句还罢了,到这公堂上竟是一句都站不住的。

    “没……没……没有什么……冤情。”她终是低低埋下头去,如是说。

    沈瑞沉下脸来,一拍惊堂木,喝道:“既无冤情,何故跑去积善堂喊冤,煽动百姓、寻衅滋事,你可知罪?!”

    “民妇……民妇……民妇一时情急胡言乱语……”魏陈氏的眼泪终于下来了,别没等治了大郎二郎,先把她自己折进去呀。

    “是先前在积善堂前‘喊冤’为胡言乱语,还是你刚刚所说‘没有冤情’是胡言乱语?”

    “这……这……”魏陈氏还没权衡好,一时答不上来,只得假装伏地大哭,拖延时间,脑子飞快转着,盘算主意。

    想着那张吉已是倒了,不若一股脑将错处都推到那边去,反正知府也不能拿了那张吉来对质。

    她下了决心,抹了一把眼泪,仰起头来,道:“民妇只在内宅,家中大事都是先夫在外奔波,进来先夫被……被先头的布政使张大人逼迫做下许多事,又不得不变卖家中珍玩折成银两送去济南府……”

    她忽想起最后还卷了一笔银子走的薛管事,忙道:“就前几日,还有个姓薛的管事过来俺家,不断逼迫先夫,生生夺了俺家六千两银子走!”

    今日既有许多百姓跟来听审,沈瑞便没有阻止,尤其想在此案中将清丈田亩推广开来,正需要舆论基础,遂许百姓入仪门听审,又调了衙役及巡卒来维持秩序。

    这六千两银数字一出,百姓登时一片哗然。

    登州偏远地方,百姓都不富裕,家有六百两的已是富贵人家,这六千两在他们眼中简直是天文数字。

    如今大家都知道这是魏记粮铺的东家娘子,便有人愤愤然喊道:“家中有这许多银子,却把粮米卖得恁高价!合着这贿赂济南府大官的银子都是从俺们苦哈哈身上刮出来的?!”

    周围百姓闻言也都愤怒起来,纷纷喝喊。

    外面衙役、巡卒皆训练有素,立时上前喝止,很快控制住场面。

    堂上魏陈氏听了众百姓的话,也有些后悔失言,但事已至此却也不得不硬着头皮道:“那薛管事害俺家甚苦,求大人发令将他追回,一审他即知。”

    她还想着若能将银子一并追回是再好不过,百姓骂算得什么,以后还不是一样得来买她家的粮米。

    沈瑞点头道:“若是诓骗财物者,理当问罪。”说着便吩咐一旁文吏稍后向魏家下人问明这薛管事相貌,张发海捕文书。

    实际上这薛管事行踪都在车马行监控之下,张吉事发,车马行的人就立时暗暗扣住了薛管事,只等府城这边发落了。

    魏家离府衙不很远,少一时,魏家大郎、二郎、几个仆从仆妇及两位魏氏族中长者就被带到堂上。

    魏大郎听闻魏陈氏还敢告他不孝,不由火冒三丈,在堂上瞧见魏陈氏恨不得将这贱妇掐死。

    当日魏员外要逃是准备留下两个年长的儿子顶缸,根本什么都没告诉他们。

    魏员外因是猝死,魏大郎赶过去时,就发现父亲竟穿着普通平民的衣裳,而那边账房火起得蹊跷,寺里的继母更早已人影不见。

    魏大郎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老爷子自己想跑不说,把年轻妻子和幼子安排的好好的,却半点风声都没透给自己兄弟,显见是将自己二人作了弃子!

    魏大郎自然大恨,和二弟一商量,干脆就在灵堂上将魏陈氏母子扫地出门。

    这会儿魏大郎一跪下,便先发制人质问魏陈氏道:“父亲骤然离世,着人往寺里去请太太回来主持丧仪,太太可敢在这堂上告诉府尊大人,恁当时在何处?!”

    这是魏陈氏怎样都绕不开的问题的,她面上抽了抽,只能道:“这都是你父亲吩咐俺的。”

    魏大郎语带讥讽,“吩咐恁一个妇道人家带着儿子带着银两出城去福山?”说着又指着几个男女仆从,让他们禀告府尊大人这妇人素日行径如何。

    那几人自然都说魏陈氏素不检点,趁着老爷病重哄骗老爷自己出门,意在卷了钱财带着奸夫的血脉私奔云云。

    魏陈氏气个仰倒,但她所指能为她作证的魏员外几个心腹管事早早就叫魏大郎收拾了,魏陈氏没了人证,更谈不上物证,无奈抛开对自己不利的话题,转而指责两个继子暗害了魏员外。

    知府大人还没问话,魏家人自己就在堂上吵个不可开交。

    素日咆哮公堂也是要被罚的,但今日知府大人似乎没有管的意思,堂下百姓也是看热闹看得更是津津有味。

    果然人冲动时就容易上头,堂上吵着吵着真话便被说出来了。

    魏陈氏的一切说辞,无论是“魏员外吩咐她出城”,还是“魏员外猝死恐为二子所害”,都是建立在魏员外根本没病这一基础上的。

    眼见魏陈氏说不过魏大郎,很快就要落成诬告继子。

    莫说诬告也同样是要治罪的,这要是被判通奸那她就没个活路了,何况她先前在积善堂前闹那一出,还没在知府大人面前辩白清楚。

    魏陈氏恨得在心里给那替自己出这馊主意的亲戚戳上十七八刀,可这会儿她已是骑虎难下,左右讨不得好去,干脆便横下一条心,心道魏大郎既想让她半分家产也拿不到,他也别想坐享万贯家财!

    她当下便嚷嚷出来魏员外乃是装病,实是外面清丈田亩逼得太紧,魏员外便称病不理事,只盼着济南府来救,不成想张吉那边却不肯援手,魏员外这才安排他们母子出城,是怕日后有事牵连到他们。

    魏大郎本不怕她叫破魏员外装病这个事实,他认定人死罪消,魏员外就是杀人放火,只要不是诛九族的大罪就没有让他这儿子替父受罚的道理。

    但万没料到魏陈氏又从后往前数,将先头张吉如何逼迫魏员外,魏员外替张吉买了多少地,如何要把良田记成劣田逃税,这二年趁着灾荒又怎么涨的米价,种种不法之事都说了出来,大有要将魏家整个儿坑死的意思。

    更有许多事说是魏大郎所为。

    魏大郎后悔不迭,忙着往回找补,却哪里解释得过来。

    沈瑞等的也就是魏陈氏这实话。

    惊堂木一拍,魏陈氏先前大闹积善堂、所谓魏员外被逼横死、状告继子不孝以及魏家隐田匿税、哄抬物价数案并作一案,一并审理。

    魏大郎还在挣扎,不认隐匿田亩,叩首道:“启禀府尊大人,草民父亲亡故那日,家中走水,少了书房、账房,这个这个……有些契书、账册也一并……一并毁了去……”

    他想咬着后槽牙杠上一回,反正自家契被烧了,当初签契按手印的老爹死了,大可以诬府衙文书造假坑害他家。

    沈瑞淡淡道:“无妨,便是你信不过县衙都登记的地契,当日封存的魏记粮铺账册还好端端都在。可以请中人一道来府衙查验。”

    有魏记粮铺的账册在,魏家都无法解释清粮铺在无外购粮米的情况下,售出的粮食与自家所产粮食差额巨大的问题。

    至于无契田亩,你若执意说那不是你的,也没有收粮账册证明你家收了租,那就说明那是无主之地,理当收归府县;若你说是你家的,没有契,却收了租,还没有缴税记录,那就以匿税论,你家田产半数充公。

    魏大郎额角见汗,他远不如其父,既没那般手段,更没那般底气,三两句就没了还口余地。

    只得涩道:“家父还在停灵未发丧,恳请大人许草民发送了父亲,再详细找找契书账册,再向大人回话。”竟还妄图用那拖字诀。

    沈瑞气乐了,毫不客气道:“你家若还有证据能证明粮米来源,魏春来早就拿出来了。那你来告诉本官,你所谓再找契书账册,是什么样的契书账册?”

    魏大郎张口结舌,再说不出什么来,只剩下盘算着认哪桩罪能多保存家产了。

    便只好顺着魏陈氏的话,将魏家匿田匿税、哄抬物价的罪过同样推到张吉身上,口口声声被张吉逼迫。

    但就算有人教唆,犯下罪行的到底还是魏家,如何逃得过处罚。

    尤其外头听审百姓纷纷喝骂魏家无良,群情汹汹。

    那边文吏奋笔疾书,除开将魏陈氏所说记录在案,百姓的反应也都一一写得明白。

    沈瑞瞥了文吏一眼,心下呼了口气,递折子时可以附一份卷宗了。

    虽然张吉倒了,但他勒索魏家、让魏家隐田匿税供他挥霍的事儿送到杨廷和那边去,杨廷和自能让一力举荐张吉的焦芳吃挂落。

    而张吉自己收入囊中的、孝敬焦芳的远远多于孝敬刘瑾的,这起子事却落在“刘瑾索贿”上,坏名声都叫刘瑾背了,刘瑾会甘心认下这锅?

    刘瑾想不到,正在力求上位的张彩也能替他想到。

    且看岳父大人怎么利用这件事了。沈瑞心道。

    堂上过审的人越来越多,案子也越发明晰。

    在常给魏家诊治的大夫过堂后,魏员外装病的事被证实了。

    仆妇下人、普照寺主持等人证明魏陈氏确实是魏员外吩咐出城的,并无不守妇道的行径。

    如此一来,魏员外准备潜逃的事也被坐实了,更是间接坐实了魏家有罪没罪你逃什么?

    在提审了魏家更多下人之后,魏家强取豪夺强占良田、又改良为劣进行匿税种种皆有了人证口供。

    最终案子判定:魏陈氏母子重归本族。魏大郎虽将继母兄弟除族,但事出有因,也多有误会,不予判处不孝重罪,但因有损魏陈氏、魏五郎名誉,仍判他工役一年,不得以银赎罪。

    魏陈氏大闹积善堂,其情可悯,但其行仍属滋事,所幸没造成特别恶劣影响,故判拘三月,旬日后可以银赎罪。

    魏家匿田、匿税、哄抬物价罪证确凿,魏春来身故,杖笞也就免了,魏大郎、魏二郎或多或少参与其中,分别笞五十、三十。

    此外就是罚银罚田:

    因匿田匿税,将魏家所有隐田一律充公,并罚没魏家三成田产;追缴近五年内所短田赋商税,并罚银若干。

    因灾年哄抬米价,除罚没差价外,另罚米粮若干。因无记录寻不到当初买粮百姓一一退还,便将各粮铺罚银罚米分别入其所在坊区社仓,造福该社百姓。

    判决一下,外面听审的百姓无不叫好。

    当衙役传出魏家罚没的田亩也将用于百姓、明日积善堂立碑仪式上将公布那上百倾田亩的具体分配用途时,百姓登时又是一片欢腾。

    随着退堂之后人群走上街头,消息也迅速扩散开来。

    翌日,积善堂里里外外人山人海,还有特特从城外左近村镇赶来的百姓,一时热闹非凡。

    立新功德碑仪式顺利举行,当众宣布了种种造福地方的工程以及“专款专用”“账目公开”诸制度后,沈瑞依诺向百姓们公布了对于所罚没隐田的处理方法。

    蓬莱县所查隐田、折亩田共计四百八十九顷,拟拨百顷为府学、县学等官学的学田,设立各级奖学金制度,鼓励学子勤勉读书,尤其是为寒门学子解决生活之忧;

    拟设立鲁班学堂,拨百顷为学堂学田,试验田以及学堂开销皆自此出。

    虽名为“鲁班”,却并非单纯的匠人学堂,而是仿京中青翼学堂,设立耕种、商事、木匠、织工、船工等多个分类学堂,目前不收束,还管一餐饭,若有做工,还付给一定工钱。

    继续推进朱子社仓,拟拨百顷田,贴补各地社仓开销。

    继续招募各类“专家”和“助教”,拟拨五十顷田,供专家助教一应费用。拟按照贡献为专家助教划分等级,依等级发放月俸、津贴。

    对外招募医药人才,拟拨三十九顷田,对蓬莱境内各大药铺、医馆进行一定贴补,鼓励医者精研医术,设立公益金,定期开设义诊,贴补义诊诊金药钱。

    另有百顷田暂归县里,备各种应急事用,若有新设项目,再从此项拨付。

    百姓听闻,山呼青天。

    有乡绅耆老高呼要与沈青天盖生祠,沈瑞固辞,表示所有盈余银钱不若捐与积善堂,继续造福百姓。

    百姓更是感动,此后不知多少人家在家为沈瑞供了长生牌位。

    三日后,沈涟一家带着松江府一干织匠工匠抵达府城。

    鲁班学堂正式挂匾成立。

    此时节气已过了立夏,农人耪地也多结束,一时闲下来的百姓纷纷涌入鲁班学堂,有想学份手艺的,有想赚份工钱的,又有干脆就是家里想省口嚼用的,无论哪种,鲁班学堂来着不拒。

    沈涟暂代了鲁班学堂的山长。

    他也不含糊,走马上任头一桩,便是去游说了府城内几大商铺,签订了“委培”合同,代为培训伙计、账房、掌柜等人才。

    随后又去与造船大坞、陆家等海商签订了“用工”合同,定向培养造船、修船工匠,以及水手船工,学成即上岗。

    末了,他与雷家签订了共同研发山蚕茧绸织品,成品由陆家代销辽东与海外,得利三三四分成。

    同时,蓬莱织厂也在搭建之中。

    因府城建了朱子社仓,要向入社的百姓租赁织机,沈涟便准备将织厂化整为零,一方面收散户布匹,一方面在各坊单独设立小型织厂,只置几张、十几张织机,收坊中女眷来上工。

    其中又有涟四太太支招,让女工们在家门口上工,开工时间灵活,再雇上几个灶上人,只照管一顿饭食,其他时间则帮着女工们照看孩子,又或低价收衣物来洗,免去许多女工的后顾之忧,自然有更多手艺好的女眷乐意于出来上工贴补家用。

    这一套下来看得沈瑞也咂舌不已,也是服了沈涟夫妇的经商头脑。

    有些其实是他前世见过的,随口同涟四叔提了一句,他也不是事事都懂,许多都只描述了一下现象,提个点子。

    不想涟四叔却十分上心,研究了一套适合本土的法子来,。

    想到沈涟一家就此常驻登州了,能帮他更长久些,沈瑞便也是干劲十足,加快推进他振兴登州的计划。

    而就在府城热火朝天推进各个项目时,大批流民抵达了蓬莱。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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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望族介绍:
谚云:天下沈氏出吴兴,吴兴沈氏与汝南周氏、会稽顾氏、陇西李氏、东海陈氏、中山张氏并称中国六大世家。 大明中叶,世家郡望早已凋零,沈氏分支立足松江,名声鹊起,为当世显赫望族。 只因一现代灵魂,回到至五百年前,重生到祖宗身上,混个了风生水起。大明望族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大明望族,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大明望族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