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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雁九     大明望族txt下载     大明望族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六百三十章 晚来风急(六)

    十月二十二,沈沧两周年祭礼。UU小说 www.xuu234.cc更新最快

    本身小祥大祥便不是那宾客众多的隆重祭礼,沈家更是办得低调,而在这个朝堂风云变换的时刻,便是有心想巴结一下新出炉的杨詹事、准阁老的,也不过是送了奠仪过来,不曾亲至。

    沈家这边除了至亲族人之外,便是姻亲几家,以及沈沧生前最为亲近的旧友、同僚、门生前来。

    毛迟作为女婿,也一般同沈瑞接待客人,只是板不住脸上总带出喜色来,未免和这氛围不符,沈瑛便将他安排在后面管着僧道祭礼事宜。

    这倒不是毛迟对已故的丈人沈沧不敬,而是因就在前几天,玉姐儿刚刚查出身孕来。

    这于二人可是天大的喜事。

    两人成亲已近三年,仍膝下荒凉,此时久盼的孩儿终于来了,自然免不了欢喜,毛迟再怎样注意板着也难免流露出痕迹来。

    玉姐儿那边只有欢喜更多,虽然毛家没有催促也不曾给毛迟添房里人,但她自己心里仍是万分焦急,多次跟着婆母各处上香求子。

    沈家二房本就子嗣单薄,玉姐儿也不免暗暗疑心自身,如今终于有了身子,虽未知男女,总算不是“不能生”,心底一块石头落了地。

    她原是同周年祭时一样,十五一过便过来娘家帮忙,没忙上两日,一次饭时忽作呕不止,沈家人还道她吃坏了东西,待请了大夫来瞧,才知是有了身孕,只是日子尚浅,脉象不甚显。

    玉姐儿原还道因着近日心里总惦着父亲大祥的事宜,多思多虑月事方迟了,却不想是有喜,不由喜极而泣。

    徐氏忙不迭的打发人备稳当的车,赶紧把玉姐儿送回毛家去。

    不单单是因着坐胎未稳需她静养,也是因着当时风俗,孕妇是不得出入白事场所的,怕给孩子招来晦气。

    今年族中帮衬的女眷多了,且还有陆二十七郎的媳妇张青柏这样的伶俐人儿,也用不上玉姐儿如先前那边张罗,因此玉姐儿也不推辞,红着眼睛上了回婆家的车,毛迟一路咧着嘴送了媳妇家里去,而后就一人儿往沈家来帮忙。

    毛太太听说媳妇有了身孕,欢喜得什么似的,立时给供着的送子观音上了香,又许下金身。然想到媳妇打娘家回来,心下又不免埋怨,有身子的人在白事上总归不吉利,又命婆子赶紧备了艾草去去晦气。

    婆子暗暗叫苦,这大冬天的,哪里还寻得来艾草。

    主仆俩计较这事,那边又来报沈家送了东西来。

    沈家每次往毛家给姑奶奶送东西都是大手笔,这次也是一般,吃用及各色补品不说,另还有沈家特特自前来作道场的道人处请来的辟邪符篆,专门为玉姐儿所备。

    毛太太见沈家做事这般妥帖,心里那一点点不满也就烟消云散了。

    二十二正日子,杨廷和搁置了繁忙的公务,告了一日假,带着几个年长的儿子过来沈府。

    杨廷和如今炙手可热,自然走到哪里都有人招呼攀谈。

    杨慎不喜跟着父亲应酬,便带着弟弟们过来与沈瑞叙话。

    除了杨家二郎三郎外,同来的还有新与杨二姑娘定亲的工部侍郎李之子李延清。

    沈瑞有孝在身,杨家定亲宴他没有出席,因此这还是头一次见李延清。

    李延清是个在北人中也少见的高个子,比在场诸人足足高了一头,倒是颇受瞩目。

    沈瑞远远瞧着便是心下一哂,这个儿,该当去打篮球啊,不过看上去人瘦弱了些,篮下未必撞得过对手。

    他自乱想间,那边李延清已过来行礼。李延清虽比沈瑞年长,但因着未婚妻行二,见着沈瑞便以兄礼拜见,口称姐夫。

    沈瑞抬手还礼,客气两句。有李与贺家联姻之事在先,沈瑞对李家便没甚好感。此时虽与李延清算得“自己人”,却也没甚好聊的。

    李延清其实也着实尴尬。

    说起他的婚事来,真是颇多坎坷,上有两个已有官身的庶出兄长,下有继母嫡出幼弟,他虽是嫡长子,这婚事也是老大难问题。门第相当的人家都知他家情况复杂,不愿许女。

    因此当初才会嫡子娶庶女,定下贺侍郎家庶出五姑娘。

    哪知贺家获罪落得抄家下场,虽然全靠父亲李机警,抢在贺家事败之前解除了婚约,但是贺家问罪后,尤其是贺老太太在都察院门前惨烈自戕、贺五姑娘自尽未遂破了相后,他李延清不免背上了个背信弃义、见死不救的名声。

    本就是继婆婆庶出妯娌都不好相与的人家,再闹这一出,他的婚事越发艰难了。

    李延清本就对婚事没报什么期望,自然也不会失望,只恨背负背信弃义的名声,日后只怕会演变成仕途上的污点,受自己的、父亲的政敌攻讦。

    那边李为了淡化与贺家的关系,让儿子“因病退婚”显得真实,自然大半年不曾提他婚事,谁也没料到,他再提亲时,竟是向杨廷和的庶出次女提亲。

    彼时杨廷和虽有帝师的盛名,然论官职,少詹事不过是正四品,李这工部侍郎却是正三品高官。

    而且,杨廷和那庶女是实打实的庶女,妾室养大,也不曾记在嫡母名下,甚至定亲后继母都没将其记名。那生母妾室早年得宠,但提亲时,听闻那宠妾已是在归乡途中病故了。

    这婚事未免不般配。

    京中上层圈子里不免议论,李儿子虽亲事是艰难了些,但眼见后年就能参加会试,只要进士及第,自然有好人家抢着嫁女,何必早早就降低标准屈就。

    也只焦芳一党晓得这是刘瑾的意思。

    没成想这才定亲没多久,朝局突变,杨廷和一跃成了仅次于新阁老的当红人物,且是帝王心腹宠臣无疑,京中上层也立时艳羡起李来,又都改口道他竟是个有先见之明的,早早结了这样的好亲家。

    李这边自然十万分的满意。

    先是因着投靠刘瑾,得焦芳示警,避开了贺家这个坑,又被运作避开春汛修水利工程,而接手了泰陵工程,不仅搭上了同修泰陵的新宁伯谭的线,又在完工时得了重赏,成了小皇帝信重的臣子,转而督造西苑。

    这次也是应刘瑾要求而与杨廷和联姻,结果又得了这样大的彩头!

    朝局变幻莫测,这次沉沉浮浮这许多人,刘瑾那边又透了话过来,他和他兄长李都会有好前程。想到现今工部尚书曾鉴也是年迈多病,上表请辞过两次了,李真是做梦也能笑出声来。

    还是宫里有人好啊。

    而作为当事人的李延清,这桩婚事定下之初,他就大大松了口气。

    他在意的还真不是婚事本身,嫡庶甚的根本不是事儿,甚至岳丈高升与否他也不甚在意,家里这样的情况他心知是指望不上父亲为他筹谋什么的,他苦读也是因着只能靠自己,现下也没有靠岳父的打算。

    他所在意的是,他的名声他既要靠自己,就不能没有一个好名声。新的未婚妻出身翰林人家,岳丈杨大人官声也一直甚好,变相洗去了他身上背信弃义等等污名若他真是那样小人,杨家这样的人家怎会许女。

    而此时,跟着舅兄来见了他未来的连襟,……这是沈家,与贺家是生死大仇,知道贺家的所有事,自然知道自己与贺五姑娘定亲又退亲的事儿……这尴尬感便无可避免的浮上来。

    杨慎虽最初对同李家联姻持反对意见,但是对李延清此人却并没有什么恶感,这才亲自将人引荐给沈瑞。

    但当他同沈瑞聊起天来的时候,也是不会想起来要关照没话可聊的李延清的。

    李延清便也只好在旁边陪同,一言不发,一脸凝重肃穆。

    好在没一时毛迟也过来与杨慎见礼,他在春山书院读书多年,认识的人颇多,李延清又是与他一般是弘治十七年中举,自然相熟,两人很快攀谈起来,便也不显得冷落客人了。

    沈瑞与杨慎说了一番读书事,又旁敲侧击问得了杨恬近况不错,也放下心来,听得旁边毛迟与李延清对话,心道这李延清到底是少年举人,自有不凡之处,大约是家学渊源,竟于工程事颇为在行,尤其毛迟所提水利,他应答得头头是道。

    沈瑞登时对李延清也感兴趣起来,这个时代,四书五经读得好的人满坑满谷遍地都是,但实用型人才实在是稀缺,若是李延清有这份干才,他日或可合作。

    只是今日这样场合,便是客人不多,也不是能长时间闲聊的,少一时便又诸多事情来找沈瑞,外头又报游驸马府五公子到了。

    是游铉。

    沈瑞向杨慎等告罪,往外去迎游铉。

    游铉能独自过来沈瑞真是意外,通常,这小子都是跟着张会的。他亲姐夫是英国公世孙张仑,但也许是年龄相近的缘故,他却与二公子张会关系最为要好,当然,张会也是对他极好的,有什么好事儿都带着他。

    高壮的少年向沈瑞快步奔来,先一步行礼叫道:“沈二哥。二哥这几日被京卫武学的事儿绊住脚,吃住都在那边了,他叫我先来致歉,今日实是抽身不得,明日必定过来谢罪。”

    果然是相要好,开口就是为张会说话。

    沈瑞还礼又拉住他,道:“再说便外道了,这当什么,公事要紧,足领心意。”

    游铉腼腆一笑,又道:“虎头哥也是今日当值,不过稍晚些就能过来,我便自家先来了。”

    沈瑞笑道:“越说越外道了……”话未说完,目光随意往他身后扫了一眼,却在他身后发现另一熟人,不由愕然。

    但失神只是一瞬间,沈瑞迅速收拾起表情来,热络道:“五弟随我来,还有几位兄长要给你引荐一二。”

    在周遭下仆与宾客们看来,驸马府的公子,又是意气相投少年人,也当得这番热络对待。

    没有人注意,当有仆从过来要为游铉所带的随扈引路时,沈瑞只吩咐其去请瑛大爷,便将人轻易打发走,自家带着游铉几人一并往后院去了。

    沈府外书房内室另有机关暗门,沈瑞与游铉及一个随从进入密室,其他随扈皆在外书房内守着。

    机关门关闭,游铉便长长出了口气。

    他个子虽快有成人那样高了,可实打实算来只是个虚岁十三的少年,头次做这样机密的事儿,进门时脸上还能强作镇定,这会儿安全了,那份紧张忐忑也就统统显露出来。

    他吞了口口水,道:“沈二哥,家父自宫里接……”

    话没说完,他身后那人往前一步,草草行礼便急急道:“沈公子,小的在此处不能久留,因此咱们长话短说。”

    这人虽作随扈侍卫打扮,唇上是浓黑的一字胡,声音却是特殊的尖细,分明是个内侍。

    沈瑞也是认得的,此人名唤刘祥云,在宫中没有正式差事,不过是指派去刘忠院里洒扫的,认了刘忠作干爹,改了姓刘。宫中大太监们都是有小内侍来服侍的,原也算不得什么,丝毫不起眼。

    只是沈瑞曾在刘忠私宅里见过他两次,知道这是刘忠的心腹之人。他既乔装出宫,又能假托驸马府的人来这边,可见事关重大。

    沈瑞一脸郑重,伸手作了个请的姿势,道:“可是师叔有什么吩咐。”

    听得沈瑞口称师叔,那刘祥云松了口气,既称师叔便是论私谊了,话便好说了许多。

    他正色道:“干爹有要事要托公子爷去办。刘瑾丘聚将王岳下狱,意在弄死他,但万岁爷宽仁念旧情,要打发王岳、范亨、徐智三个往南京去。东厂的旧人悄悄来告诉干爹,说丘聚已经派出人去埋伏在路上,要在半路劫杀三人。”

    他盯着沈瑞的眼睛,道:“干爹说,王岳现在不能死。但我们的人被刘瑾盯得死紧,现在动不得。因此叫小的来请沈公子帮这个忙。”

    沈瑞听他说出王岳来,就大致猜到后话了。

    王岳也不是刘瑾追杀的唯一一个人。前世的历史上,被刘瑾追杀的最出名的一个人就是他老师王守仁,史书上还说王守仁是作出投水自尽的假象才逃过一劫的。

    若是此时他的老师仍像前世史上那般被迫害,他沈瑞勿论如何也是要挺身而出相帮的。

    但现在,又不是他老师。

    王岳与他何干。

    那值得他冒着现在就得罪刘瑾的风险去救。

    “这个忙,恕我帮不上。”沈瑞并没有迟疑思忖,而是直截了当回绝道。

    刘祥云面上微微变色,声音也急促起来,“公子爷,你是不能帮,还是不愿帮?”

    沈瑞坦然道:“既是不愿,也是能力所限,无能为力。”

    刘祥云咬了咬牙,道:“沈公子,你家请了锦衣卫的练家子邹峰来教习护卫功夫,又配了马匹兵器,这样一支……”

    沈瑞打断他道:“大户人家多要养些家丁护院以卫家宅平安,有何为奇?小刘公公,你是我师叔的人,不必用这样的话来试探激将于我。我也不瞒你,我这边护院不过寥寥十余人有些粗浅功夫,如何与锦衣卫与东厂甚至与神机营兵士抗衡?是以,这是我能力所限。”

    “至于不愿,”他淡淡道,“我并不认识什么王岳。沈家儿郎也没必要为这样不认识的人去送死。”

    刘祥云脸上青红交织,急促的呼吸两声,才道:“是小的着急口不择言,公子爷恕罪。但,公子爷,这真是干爹的吩咐,干爹,是,请你,请你相帮。”

    “公子爷的人也不用动,”他走近了几分,“请公子爷去找张二公子,英国公府的侍卫皆是百战之卒,对付东厂对付锦衣卫都是绰绰有余。”

    “……呀……”游铉本在那边如小书生般老老实实坐着,静静听着,便说得是打打杀杀的事,也不曾让他有半分动容。但听到了英国公府,还是忍不住讶然出声。

    他随即便捂住了嘴,目光落在了沈瑞身上。

    沈瑞也有些惊讶,但旋即就知道也在情理之中,他手底下那几个人,刘忠也是知道的,只有王守仁调教出来的人尚能一用,旁人也不过是普通护院水准罢了。但英国公府的人就不一样了。

    只是……

    “英国公府就更没理由帮这个忙了。”他道。

    他和张会是交情极好,但也没好到他一句话就能调动人家英国公府侍卫的程度。且,正因为交情好,他也不想为这样的事儿去让张会为难。

    “英国公府与丘聚有仇啊,自然乐意于帮这个忙。”刘祥云急急道,又忍不住一指沈瑞,“这事儿,也不是与公子爷毫无好处了。公子爷已是与丘聚结了仇了,当初贺家就拜在丘聚门下的,丘聚没少拿贺家的银子,结果沈家把贺家整个给端了……”

    沈瑞轻喝一声打断了他,皱眉道:“小刘公公!你在宫中,岂不知话不是乱说的?什么叫沈家端了贺家?分明是贺家勾结倭寇图谋不轨,皇上圣明,明断此案,斩杀罪臣于午门。”

    刘祥云心下焦急,跺脚道:“公子爷,是小的失言了,你就莫要咬文嚼字了!”

    “岂是我咬文嚼字!”沈瑞厉声道。这种事岂能由着人浑说!尤其还是个小太监。

    刘祥云连连跺脚,人几乎都要蹦起来了,他急得拍着圈椅的扶手,飞快说道:“不提贺家,不提贺家,便是前些时日,丘聚与张永争辽东镇守太监的位置,是你与张二公子帮着张永争得了,丘聚早就恨你们入骨了!国公府张三爷锦衣卫职都被撸了,不就是丘聚的手脚。这才是起个头儿,往后跟英国公府一准儿是没玩没了,而没准儿下一个就兴许是冲着沈家来了!”

    刘祥云几乎想过去拉着沈瑞的袖子摇晃了,声音又高了几分,“要让丘聚把王岳杀了,丘聚也就越发肆无忌惮了,公子爷,你说,张家沈家与丘聚这些过节,丘聚如何会放过?!便是有张永张公公,也是挡不住东厂的。只有王岳王公公还活着,手里掌着一部分东厂人的忠心,丘聚他才能有所顾忌,有所收敛。”

    沈瑞木着一张脸听着,心里也是千百个念头谋算着,与丘聚还没到不死不休的地步,但是若丘聚张狂,也确实是沈家的麻烦。

    尤其,如今的沈家,朝中已没有高官了。姻亲虽在高位,但到底不如族人,有切肤之痛,才会全力维护。

    刘祥云顿了顿,似乎做了一番心理斗争,才咬着牙低声道:“公子爷也叫干爹一声师叔,小的也不瞒公子爷,王岳手里有一些东西,一些人,是干爹一定要拿到的。也是……也是萧敬萧爷爷的吩咐。”

    沈瑞目光了然,没半点儿好处刘忠岂会做这等事,不过这件事到底是刘忠收益最大,风险却是沈家与英国公府担了,确切说,可能最终是英国公府出人英国公府来担。

    他沈瑞是刘忠的师侄,也受过刘忠恩惠,还有可能伸手帮忙,英国公府又图什么?

    一句让丘聚不敢张狂是远远不够的。

    何况,王岳就算不死,也已经不是东厂督主了,又如何能遏制得了丘聚!

    刘祥云却道:“虽这东西放在了干爹手里,但是他日,”他霍然回头,望向一直不曾有半点儿目光扫过的游铉,道:“张二公子,乃至世孙都是会受益的。”

    游铉呆了一呆,显然没经过这样场面,完全接不上话来。

    只听得刘祥云近乎一字一顿道:“尤其,如今,国公府里也不是没人觊觎世子之位的。东厂,是最会给人挑错儿的,便是没错儿,也能找点儿错儿出来。就像,韩文韩尚书那样。张永张公公可掌控不了东厂,但是,王岳能。有了那些人,至少,消息是能先一步知道的,总有个应对。”

    游铉狠狠的咽了一口口水,咕咚一声,声音响亮得把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十三岁的少年有些惊惶,又有些委屈,下意识的去看沈瑞。

    沈瑞叹了口气,给了他一个安抚的手势,转过头来皱眉道:“小刘公公,师叔的意思我们已是明白了,但这件事,我说得不算。待我问过张二公子罢。”

    刘祥云此行目的也不过是把话说透,因此起身长揖为礼,道:“小的先替干爹谢过公子爷了。只是还请公子爷尽早定夺。”他顿了顿,带着几分委屈的声音道:“委实是,事出紧急,这事儿拖不得。”

    沈瑞点头道:“你也知我今日是见不着张二公子的,只等明日他来才好说话。一旦有了定论,我会立时想法子送消息到师叔宅子的。”

    刘祥云不再多说,郑重行礼,然后出了密室。

    沈瑞拍了拍脸上犹带着些许茫然无措的游铉,低声道:“驸马爷既让你带人来了,便是心中有数。刘祥云不避着你,也有要你传话给驸马爷、给世孙和张二哥的意思。你是小孩子,不要想太多,且听长辈吩咐便是。”

    游铉连连应声,待走出密室机关门,忽的醒过神来,又忍不住向沈瑞道:“沈二哥,我已不是小孩子了!二哥不要将我作小孩子待啊。”

    沈瑞便是满腹心事,也忍不住莞尔,想伸手拍拍他脑袋,可……这位比自个儿还高半个头,便只好讪讪收回手,笑道:“是,游五爷已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了。”

    游铉却又不好意思起来,腼腆一笑,摸摸鼻头道:“就只是,嘿嘿,就只是,沈二哥别当我是无知小儿罢。”

    沈瑞笑着一点头。

    两人走出书房,又是恢复了严肃神情。

    游铉是要等着祭礼结束才能离开的,他的随扈也被沈府下人带走了,至于是同游铉一起走的,还是提前从角门出去,就没人知道了。

    沈瑛听得仆从相请说沈瑞与驸马府的客人要相见时,还颇有些纳闷,他与隆庆驸马游泰是有过几面之缘,这位五公子却是不曾见过的。

    待来了后院,瞧见沈瑞与游铉走来的方向,便猜到了是有密事相谈,拿他为幌,当下便也不问,过去同游铉打了招呼,闲聊几句驸马爷可安好之类的话,一切只待祭礼之后再论。

    众人一并回到前院,但见沈理领着个一身素白重孝少年过来,沈瑞微微一愣,便很快反应过来,此人只怕是沈理未来的女婿,张元祯的嫡长孙张鏊。

    他与沈瑛对视一眼,都掩不住惊讶,两人都曾去张府吊唁,张元祯这头七刚过吧?作为承重孙,张鏊此时没守在祖父灵前,来沈府祭礼上,不太妥当吧?!

    张鏊行了礼,大约也知道众人疑虑,便道家中议定要扶灵回乡,因此灵棚也撤了,这几日正在筹备车马,收拾妥当便即启程。他既不用守灵,自当来沈府致奠。

    先前张元祯不肯引退,朝中众口一词弹劾于他,先前的故旧也都不登门了,待张元祯一去,张家一家子丁忧守孝,朝中也没有奥援,张鏊既有沈理这个岳丈,便不会不抓住。

    尽管谢家如今也倒了,但到底沈理还有官位在身,沈家还有姻亲高官,他特地来沈沧大祥祭礼,示好沈家,也是聪明之举。

    沈瑛沈瑞如何不知,但见少年温文,进退有度,心下也生好感。

    “怎的这样急……”沈瑛先叹了口气,道:“老大人英灵不远……”

    张鏊垂下头,恭谨道:“家祖先前就有吩咐,说要回乡。如今家严与众位叔父商议了一番,不若趁着尚未结冻便启程,年前许就能到南昌了。若是再拖下去,只怕要明年二三月间雪化才好行路了,未免太久。因此便这般赶了。”

    张家走的这样急,也是当初张元祯与焦芳争尚书位太狠,如今朝中不少人落马,他们也生怕被焦芳秋后算账,因而急急避祸,哪怕老夫人重病其实不宜挪动,为了一大家子也是顾不得了。

    “南昌?”沈瑞听到这个地名,耳朵立时就竖了起来,忍不住出声。

    张鏊口称世叔他虽与沈瑞年岁相当,但到底是沈理女婿,要矮上一辈。老老实实答道:“鏊祖籍江西南昌县。”

    沈瑞上平静,点头道:“人杰地灵的好地方。”心中却是咬牙,南昌,宁王的大本营啊,但愿张家人回去不会被宁王瞧上利用了去。

    他忍不住再次打量了张鏊一番,年轻人白净面皮,眉目疏朗,仪表堂堂,谈吐不俗,不知是不是一身重孝白衣显得,比同是少年举人的李延清更有文人气质。这样的人才,宁王岂会错过。

    只是……现在,对于未发生的事儿,却是什么话都不能说的。

    沈瑞耳边听着张鏊与沈瑛对答,目光落在沈理身上,见沈理瞧女婿的眼神满是赞许与满意,便又不无忧心,想着还是要同六哥说上一句,提点张鏊一二,莫要等着张家真个从逆了追悔莫及。

    祭礼顺利行毕,之后的素席仍是不能有酒,原本就不多的宾客很快吃罢告辞。

    送了客人走,沈瑞私下拉了沈理,低声道:“六哥还是同鏊哥儿提点一句,朝廷对藩王事是格外‘慎重’的。”

    沈理也是心下一凛,他先前只看着女婿甚好,却没想到江西南昌宁王那边去。

    听得沈瑞一提醒,他也点头道:“正是。当初……”只起了个头便又停住,这通藩是险些要让沈家族灭的。他再不提,只道:“他家这一两日便即启程,我会寻他提点一二的。”

    却是只想同女婿说两句,至于张家包括张鏊父亲在内的几位老爷,沈理是极看不上,也觉得便是自家说了也没用。

    沈瑞又问沈理可定了启程的日子不成,沈理说算过了二十七和冬月初三都宜出行,具体日子还要与谢家商量,两家打算一起出京,到山东境内再分道,如此也有个照应。

    沈瑞心下盘算的却是当给沈理配些护院才好。今日刘祥云送来的消息也提醒了他,虽然他记得谢迁并没有死于暗杀,好似他日还起复了,但谁又说得准如今的刘瑾是怎样的心态。

    若沈理单独上路,刘瑾就算派人也是劫杀谢迁,不大可能再分人手去杀沈理。但若是沈理与谢迁一路,怕是难免要受池鱼之殃了。

    至于刘祥云说的,他还不打算同沈理商量。

    沈理并不知游铉带人来与沈瑞密探,转而又说起沈瑾那边,寿宁侯府果然为其谋划了位置。

    “詹事府右春坊右谕德。”沈理道。

    沈瑾是以状元之身入翰林院为从六品修撰一职,起点不能说低了,然这右谕德是从五品的衔。他入官场不到两年就跳了两级,真算是神速了。

    沈理以及毛迟的父亲毛澄同样都是状元之身入翰林,也是熬了十年方挪到从五品、正五品这样的官衔上的。

    “寿宁侯府是真看重这个女婿啊。”沈瑞扯了扯嘴角,感叹了一句。还有一句却是到底是皇亲国戚好求官。

    沈理却是暗暗叹气,寿宁侯府对这个女婿百般提携是真的,只不过寿宁侯千金行事未免……

    这次沈沧大祥,沈瑾早早来了,张氏却是不曾跟来。

    确切说,作为新妇,张氏甚至不曾到族人亲戚家走过一遭。

    在内院去与徐氏及族中婶娘行礼时,他沈理妻子是断了腿,真正有疾,来不了这边是情理之中,而沈瑾的表情就不大好看了,只讪讪说妻子染了风寒。

    瞧他那神情,也是知道他管不住妻子的。

    好在徐氏等人也不是计较的人,沈渔妻子温氏还帮着状元府料理过一阵子婚礼事宜,知道张家的脾气,也帮着打圆场替沈瑾描补。

    想到这些,沈理又不免想起自家来,自家如今也还是一团乱麻呢,还可怜旁人什么。因此也只说得两句,便摇了摇头甩开那些家宅念头。

    “无论如何,如今京中族人,到底还是要瑾哥儿多照应的。”沈理正色向沈瑞道,劝慰之意也颇为明显。

    沈瑞沉默片刻,点头道:“六哥放心,我省得,不会置这个气。”

    沈理欣慰一笑,道:“旁的不论,只要是沈氏族人,总要守望相助才是。如此我也放心去山东了。”

    沈理府邸,后宅

    时近冬月,天已大冷了,门窗紧闭,炭火升起,屋里便蒸腾出一股子浓郁的药草苦味。

    沈枚坐在床边绣墩上,手中擎着个红底富贵牡丹的小瓷碗,里头装的却不是药,而是扮了蜜的小米粥,她用汤匙舀起粥来,仔细吹了吹,才递到母亲谢氏嘴边。

    谢氏脸色蜡黄,双颊明显消瘦,神情愁苦,瞧一眼黄澄澄的米粒,便叹一口气,紧锁着眉头紧闭着双眼,像比吃药还艰难一般,强将粥囫囵咽下去。

    董妈妈在一旁忙不迭的递了托盘过来,其上四碟子小菜,红的萝卜、青的菜心,色彩搭得极是可人,谢氏却是瞧也不瞧,便摆手表示不要。

    董妈妈撤回托盘,已是红了眼眶,心疼不已。

    本来太太因着张家的事儿就心绪不宁,也不顾腿伤,频频往阁老府跑,却总也没个结果,嘴里的燎泡一层层的起来,喉咙口总是像堵着棉花,咽不下东西去,吃不好睡不好的,眼见就瘦成一把骨头了。

    偏偏朝中又发生这样大的事儿,让太太病上加病。

    那日伏阙之后,谢迁致仕被准,消息传到沈宅,谢氏一听便急怒攻心昏厥过去。

    董妈妈与来报信的婆子吓得魂儿都没了,慌不迭的四处请大夫去,最终谢氏被大夫施针救醒,把脉又说了一堆病症,便是苦药汁子不断。

    这胃口叫药汤拿坏了,便越发不愿吃东西,可这不吃东西人还哪里有力气,病也养不好啊。

    董妈妈也跟着着急上火,脑门子上直冒火疖子。

    紧接着又是老爷这好好的京官不做了,要被外放山东去,据说还是阁老的意思……

    这,这,这……

    董妈妈真是头疼欲裂,可每当稍稍同太太提一两句,太太就闭目养神不再搭理人,她也是有苦说不出。

    听说老爷外书房那边的东西长随宏升都收拾齐备了,宏升还好几次进来支银子。而太太这边却仍丝毫动静也没有。

    董妈妈想着太太病成这样,也不好赶路,还是当老爷先赴任,待明年春夏太太身子大好了,再往山东去。

    只是即便这样,太太也不能对老爷赴任不闻不问啊……

    她脑子中正转着词儿,想等谢氏吃完这碗粥,再试探着问一问谢氏的打算,就听得门外小丫鬟报说老爷回来了。

    若是寻常时候,董妈妈只怕要欢喜得哭出来,老爷可是许久不踏足这边的。但眼下太太这情形,怕不又是一场好吵。

    她飞快的凑到谢氏身边,附耳低声道一句:“太太,可软和些罢。”

    谢氏眼皮都不抬一下,恍若未闻。

    小丫鬟打起绵布门帘,沈理迈过门槛,一眼就看到了坐在床边一身杏红夹棉袄裙的女儿,不由皱了皱眉。

    只因刚刚他才见着一身重孝的张鏊,女儿虽没过门,没有为张家守孝的理儿,但穿得这般艳色仍是不妥。

    沈枚起身与他行礼,请他上座,却在他开口说一句衣裳时迅速告罪离了上房,回自己院子了。

    沈理叹了口气,在妻子床边墩子上坐下,看着门帘下的坠脚,还是低声道:“张家到底是白事,这几日,让枚姐儿穿的略素淡些。家中人多嘴杂,传出去也不好听。”

    谢氏因着消瘦,一双眼睛显得越发大了。眼皮一掀,这大眼睛满是血丝,漠然的盯着人时,颇有几分骇人。

    她就这么静静盯着沈理,直盯得沈理颇为不适,不自在的挪开了视线,方听得谢氏冷冷的声音道:“我儿又不嫁张家,他家白事与我儿穿红有甚关系?”

    又来了。沈理皱了眉头,扭回头来直视谢氏,却见她已瘦得脱了相,满脸病容,嘴边更是一片燎泡,不由心下叹气,便又不想说什么了。

    罢了,罢了,左不过还有三年,张家要回乡,自家也要出京往山东去,现下不提也罢。

    他放弃了这个话题,沉默了片刻,方道:“岳父大人那边是定的二十七或是冬月初三启程,咱们也跟着谢家车队一路走,到山东境内再分,也好彼此有个照应。”

    谢氏依旧是那样的眼神,那样冰冷的语气,“我不去山东。”好似在置气一般。

    初时与她说外放山东时,她就已说过这样的话了,不过当时的理由是几个儿子都要读书,长子沈林眼见就要下场了,又要说亲,难道要他娶一个山东乡下女子不成。

    当然,她没什么好声气儿。

    儿子们读书倒是句实话,至于长子娶什么乡下女子纯属胡言乱语了,再怎样沈理也是布政使司参政,联姻不是官宦也是山东望族。

    沈理只当她一贯的胡搅蛮缠无理取闹,只丢下一句“这是岳丈的安排”,便即往书房收拾行李去了。

    谢氏听了这句,倒是不闹了,只呆呆坐了良久。

    这两日沈理忙着交接翰林院职务,跑调令文书,兼之沈沧的大祥,也不曾回家好好与谢氏说话或者说,他们其实已有数月不曾心平气和的说话了。

    待这准备出发了,沈理才知道谢氏并没有将家中收拾妥当,出门的一应安排更是都不曾有。

    这才是他今日踏进谢氏房中的原因。

    果不其然,谢氏又是丢出这句话来。

    沈理已是将事想得通顺,也不想在这样的时候动肝火生气,此时只道:“你的心思我也懂得,不过是担心儿子们的举业,但此时的朝局,我们还是尽早离开这是非之地为妙。小林哥也不必明年下场,他还年少,若是朝局不稳再等三年也等得。总好过现下万一遭了小人暗算,折了孩子锐气。”

    “要去山东你自去。我带着孩子在京中,你既走了,他们总不会伸手对付几个小毛孩子吧?”谢氏冷冷道,“且我谢家还有人呢,且轮不到拿你沈家人开刀。”

    好话也不会好听着说。沈理再是不想动怒也难免心下有气,只强忍着,好言道:“上头的自然不会盯着我们家,但谁知道下头的是不是要迎合上意故意刁难?”

    话没说完,一时外头董妈妈的声音响起,报是宏升有急信送来。

    沈理出去见了一趟宏升,回来以后脸上更黑了几分,语气也更为坚决,“四娘,不能再等了,最晚二十七也要启程。刚才消息送来,迪三叔,叫一道中旨,罢官了。”

    谢氏本是有些木然呆滞的面容忽然猛的一颤,眼中尽显惊恐,她伸出手来空抓了两把,厉声道:“你说什么?!”

    沈理今日参加祭礼,并不曾去翰林院,也就不知道朝上这道中旨,直到这会儿谢家来人给他送信,方晓得。

    “四娘,你莫要糊涂。”沈理走过去,由着妻子抓住他的衣襟,双手握住妻子肩头,安抚道:“你也莫急,岳丈原也有过这般考量,虽则迪三叔这官可惜了,但也不过是罢官罢了,迪三叔正值壮年,他日未必不能起复。”

    谢氏本是有些混乱的思绪渐渐沉淀下来,她瞧着近在咫尺的丈夫,见他鬓角生华发,他,也是这般年纪了。她嘴角溢出一个比药汁子还苦涩的笑容来,“三叔……还是壮年,还有起复的机会?我爹呢?”

    沈理也是默然,叹了口气,并未回话。

    谢迁虽没到七十,但也算年岁已高,刘瑾此次又是恨其入骨,只怕再返朝堂的机会十分渺茫了。

    谢氏忽的挣了挣,沈理一错神,下意识松了手,被谢氏挣脱开去,下一刻便是她使尽全力的一推。

    她手上虽然绵软无力,却是出其不意又用尽全力,沈理又是斜欠着身子,未坐稳,陡然被推,一个趔斜,跌坐在地,谢氏也险些从床上掉下来。

    谢氏干枯的手紧紧抓着床侧,面容惨白,口中的话语却无比冷静,“沈理,你不是一直想休了我吗?现在,把你的放妻书拿来吧,我签字画押。”

    沈理一时错愕非常,都忘了从地上起身,兀自呆呆的看着谢氏。

    谢氏好似刚才耗尽了力气,倚着床边坐直了身子,深深喘息几口,目光不避不闪,直直看着沈理,厉声道:“你不是一直将那放妻书放在书房里,一直等着我签字画押?如今,我成全了你!”

    沈理眉头皱起,“四娘,别浑说!”

    谢氏冷冷道:“你娶我,不就是为了我爹是尚书,是阁臣,助你直上青云?如今,我爹不再是阁老了,我也人老珠黄了,正是你休妻换个得力岳丈的时候。”

    沈理大怒,起身断喝一声,却忽见她满脸的悲怆和绝望,眸下泪痕交错而不自知,口中兀自嘲讽,好似疯癫,好似宣泄。

    那拄着床的手布满褶皱,青筋暴起,单薄的肩头微微颤动,看上去与骨架也相差无几了。

    她曾那么在意家世,在意阁老千金的身份。

    如今……什么都没了。

    便是这残酷的现实让她陷入了这样的癫狂。

    沈理忽然就觉一阵心酸,这是他结缡近二十年的妻。当初那样一个温婉的小师妹,贤良的妻子,怎的就变成了今日这般。

    在她的如刀一般锐利伤人的话语中,他站起身,掸掸衣襟,向她一步步走过来。

    她先是下意识一躲,好似怕他动粗,但很快,她反而迎了上来,挑衅一般高昂着头,死死瞪着他,“怎的?拿放妻书来啊!”

    他扬起一只手。

    她下意识的一闭眼,疑心那是要抽她耳光,可那手却轻轻落在她脸上,炙热的温度烫得她一哆嗦。

    她有些茫然的张开眼,对上他怜惜的目光,他像是在叹息,“蓁蓁,我知道你心里难受,你便统统说出来吧,别闷在心里,闷坏了自己。”

    蓁蓁,是她的乳名,丈夫也只在新婚燕尔情浓时呢喃叫过。

    随着她年岁渐长,生儿育女,这个名字也就消失掉了,连娘家母亲也都只叫她四娘了。

    这个名字,狠狠撞进她心里,一瞬间撕心裂肺的疼。

    疼得她浑身哆嗦起来,嘴唇翕动,却是一个音也发不出来。

    沈理已经是坐在她身边,见她抖得厉害,忙将人整个揽过来。

    有多久,没有这样靠近这个男人了?

    谢氏心底的委屈忽然就全都涌了上来。

    她哇的一声大哭出来,捶打着他,喊着叫着,一声声控诉夹杂着咒骂,将对父亲叔父被赶出朝堂的惊惧,对莫测未来的恐慌,统统宣泄了出来。

    沈理只听着她声嘶力竭的喊叫,受着她没轻没重的撕打,反将她揽得紧紧的,反复在她耳边说,“没事儿,没事儿。过去了,都过去了。会好的,会好的。”

    好像过了很久,其实也不过是两刻钟,她便筋疲力尽,倒在丈夫怀里,喘着气,只觉得好像三魂去了七魄,脑子嗡嗡的疼,可是,心里却特别的踏实。

    她抓紧了丈夫的袖子,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

    沈理安抚的拍了拍她的背,低声道:“可好些了?我看你没怎么吃东西,这会儿怕是没气力,叫人进来绞了热帕子擦擦脸,再进点儿热粥吧?”

    她阖上眼,两行清泪而下,终于还是再次说了那句话,“把放妻书与我吧,你自去山东,我哪儿也不去……”

    不似先前的张牙舞爪,这句话说得软弱无力,却更显得心灰意冷一般。

    沈理的手一紧,转而又放松弛下来,声音不似先前的温和,却也并不严厉,而是分外郑重,“蓁蓁,你可是真心认定我只图谢家权势方才娶你?这些年,你我没有半分夫妻情意?”

    这些年。恍如隔世。哪里还记得什么不好?这会儿能浮现出来的,都是她心底最为欢喜的时刻。

    她伏在丈夫怀里,泣不成声。

    “不要浑说了,四娘。”他又恢复了称呼,那是唤他的妻子,他孩子的母亲,“原是我也有错……你病着,我不当同你争执。我……也是气你将我当做那趋炎附势唯利是图的小人。你我二十年夫妻,你还不知我?那往后的二十年,再二十年,你便慢慢看着我,可是那样的小人。”

    谢氏紧紧抓着丈夫的衣襟,再也不撒手了。

    谢迪被中旨罢官的消息传到仁寿坊时,沈瑞正在同沈瑛密谈刘忠所请救王岳之事。

    听得消息,一直思忖没有表态的沈瑛深吸了口气,道:“做吧。阉竖恁得猖狂。且听刘忠一回,他们内廷必有能制衡的法子,萧敬可不是寻常人。”

    沈瑞应了声,谢迁一党被清算早在预料之中,只是没想到来得这样快,谢迁可是刚刚上了辞表,还不曾离京呢。

    沈瑛又道:“这件事若单请英国公府去做,只怕公府那边也会存疑虑,这次我们也或多或少出些人,以示诚意。”

    沈瑞叹道:“我也是这般想的。且此外我也有个私心,让长寿带人跟着英国公府的人出去一趟,也是历练,学学军中的行事,总归是长见识。”

    沈瑛也击掌赞好。

    两人又商议了一番,只等翌日张会来说服于他。

    此时大沈状元府上两口子刚刚议和,小沈状元府上小两口正起战火。

    却是张玉娴见夫君的任命下来了,说什么也要在家中摆酒,请她的亲戚以及手帕交的姐妹们来热闹聚上一场。

    简单说,就是显摆一下她夫婿升官了。

    沈瑾本身就对靠裙带关系让寿宁侯府给“讨来官儿”深恶痛绝,更哪里肯让她这般招摇显摆去。

    可张玉娴又哪里肯放过这个出风头的机会,她可是忍了许久了的。

    两个人又是大吵三百回合,沈瑾也没能拧过张玉娴,她玉手一挥,银子一洒,这事儿就成了定局。

    有银子好办事儿,很快状元府就披红挂彩,大冬天的树上还扎了花显出富贵气象来。席开十数桌,又请了小戏吹拉弹唱,好不热闹。

    沈瑾便是再不开心,也不能耷拉着脸待客尽管他自己一张帖子没发,来的都是张家的亲戚。但也只好强作欢颜,挨桌敬酒,再不时被客人抓去灌上两杯。

    他酒量本就不高,自成亲那日之后还不曾这样敞开了喝过,没一会儿就脚下踉跄,得由两个小厮架着。

    宾客中还有人起哄,“状元公这是高升了欢喜的!”

    便又是新一轮的高喊敬酒。

    谁也不知他这分明是灌下一肚子苦水。

    堂客这边张玉娴更是志得意满,满耳听着姐妹们的恭维话,酒到杯干,颇有些女中豪杰的意思。

    这边正喧闹间,忽然外头传来一阵哭喊声。

    张玉娴眉头皱起,喝令仆妇出去看看是这街上哪家邻里嚎丧,还想让人打上门去。

    结果仆妇很快就白着一张脸回来了,趴在张玉娴耳边低声道:“大奶奶,不好了,松江老家的老安人,没了……”

    张玉娴睁着有些朦胧的醉眼,兀自高声道:“谁?哪个安人不好了?”

    宾客闻言都安静下来,竖起耳朵来听着。

    只剩台上小戏犹自咿咿呀呀唱个不停,越发衬得满园静寂。

    那仆妇万分尴尬,又不想在众人面前直言,只好再次附耳言语。

    幸而张玉娴这次听懂了。

    可是,她宁可她听不懂。

    她呆呆的看着满桌酒菜,看着满院子的红灯彩带,特别想尖叫出声。

    沈瑾的祖母死了,沈瑾是唯一的孙子。

    丁忧啊,丁忧啊!!!

    她刚刚为他谋的官职啊!!!

第六百三十一章 缑山鹤飞(一)

    十一月底,寒风凛冽,薄雪飞扬。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本身在车况路况都欠佳的古代,长途跋涉便是桩辛苦事,遇上雨雪,就更麻烦了许多。

    虽然沈家的马车被沈瑞改良过,但到底与后世没法比,且若一直走大城镇的官道也还罢了,可惜更多时候是要走各种便道甚至野路的,又因奔丧赶得急,这一日颠簸下来,真是骨头架子都要散了。

    这样的颠簸车上看书也是甭想了,沈瑞索性弃车骑马跟着跑上一段路,既是松散筋骨,也是打熬身体。

    沈瑛、沈瑾都是会骑马的,只不过到底是文人,骑马还在少数时候,若是长途骑行却是跟不上的。

    因着下雪,下晌申初遇到驿站便即住下,以免天黑错过宿头。

    下了马,沈瑛没等仆从去吩咐驿卒,自家就先喊上了要热水。又笑向沈瑞道:“到底是老了,不如你们少年人。我得好好泡泡脚解解乏。”

    沈瑞佯作诧异道:“正是青年俊杰呢,怎么就喊老了!瑛大哥这话我可不敢接。”

    沈瑛哈哈一笑,道:“好小子,竟打趣起我来了。”

    那边沈瑾倒面露赧色道:“瑛大哥这般说,我才是真惭愧,这会儿我是腿软的。”

    沈瑞笑嘻嘻道:“你们都是锻炼的少了,若同我一般骑马驰回去,也就练出来了。”

    沈瑛连连摆手,笑道:“可不得了。我得服老。”

    众人都是哈哈大笑,走进驿站安置。

    沈瑛沈瑾都是官身,小驿站本就不敢怠慢,这边又手面宽,打赏不少,驿卒们更是伺候得殷勤,少一时热水热食便都得了,送到各人房中。

    驿吏还特地过来致歉,表示乡下地方,又值下雪,没甚好吃的,请大人们见谅。这一番自然不仅得了“谅解”,还顺带得了大大的红封,不由得眉开眼笑。

    沈瑞的状态虽比沈瑛沈瑾强不少,可把双脚浸入热水那一刻,也是舒服得长长呼出一口气。

    往年来往松江都是乘舟而行,相对好上许多,如今隆冬季节运河封冻,也只有陆路了。

    沈瑞并不怕吃苦,当初跟着王守仁与陆家洪善禅师一路徒步跋山涉水,什么苦吃不得,只是,如今这番苦吃的,称不上个“值”字罢了。

    这番,是要回去松江参加四房张老安人丧礼。

    凭心而论,沈瑞虽不至于盼着张老安人早点咽气,但生母之所以早早故去不说全赖张老安人却也差不多了(当然,也得赖沈源这祸害)。因此他于内心当然是不乐意为那自私凉薄愚蠢黑心的老婆子奔丧守孝的。

    但奈何世情如此。

    虽然沈瑞过继了,礼法上与四房只剩族人关系,但血缘上,张老安人毕竟是沈瑞的亲生祖母,他若真个不回去,只怕日后也要让人说嘴。

    读书出仕声名何等重要,徐氏得了消息,便命人立时给他收拾回去的东西,知道沈瑞不痛快,又温言安慰了一番。

    沈瑞又不是小孩子,道理如何不懂得,反劝徐氏不要挂心。

    沈瑾遣人来报丧时,已是十一月初二,沈家族里来参加沈沧大祥的族人已是回去一批了,尤其如沈瑛这样要跟着去山东的,早在十月二十七就已跟着沈理一家启程了。

    这边沈府只得快马过去追了沈瑛通知,也给沈理报信。

    沈理因有调令在身,上任都是有时限的,不能回去松江,且这族亲关系也远了许多,不去也没甚关系。

    沈瑛则总归是要回去的,明明知道有丧事,却往山东耽搁时日,于沈瑾面上也不好看,便放弃了山东之行,半路改道,去汇合京中南下的沈瑞,准备等四房事了,开春后再走水路去山东。

    沈瑞出京前往杨廷和那边辞别,杨廷和刚刚升职,朝堂又颇多变动,也没有许多时间与沈瑞详谈,只嘱咐不要搁下功课。无意说起沈瑾,不由摇头一叹,道:“张家刚与他谋了条青云路,奈何……不过到底品级也是上来了,他日出孝起复,也能谋个高些的缺儿。”

    沈瑞对这个话题兴趣缺缺,便只微笑应是,并不多言。

    这件事,京中这圈子里的人大抵为沈瑾惋惜一句,当然更多人,尤其是翰林院的人,持那酸葡萄心态,阴阳怪气的说一声:有个好岳丈有什么用,万般皆由命呐。

    而沈瑾家里已是闹翻了天。

    小贺氏这个继嫡母本就在状元府呆得尴尬,参加完沈沧大祥礼就立时“病愈”,收拾包袱借口回去伺候老太太,麻溜回松江了。

    原本进京的路就那么多,小贺氏这出京当能同进京报丧的人走个碰头的,报丧的人不敢同沈瑾说自家吃坏了肚子,路上耽搁了好些时日,只说大约是和太太走两岔去了。

    沈瑾也无心追究什么,只叫人快马去追小贺氏报信。

    小贺氏这一走旁的不要紧,这府里当家人张玉娴却是个没经过事儿的新媳妇,于白事上一窍不通,心里又闹着别扭,一时诸般丧仪都置办不好。

    沈瑾自不能等张玉娴慢慢学会,便就自家张罗起来,好歹他经过嫡母孙氏、五房鸿大老爷两场丧礼,大体事情也知道,且家中积年的管事仆妇也还在。

    张玉娴什么也不做反倒更生气了,一个不痛快,又跑回娘家去。

    沈瑾没功夫理会她,也不愿理会,张玉娴作为新妇不肯去拜见他族人是一怒,不肯去参加沈沧大祥是一怒,为他求官又大肆张扬更是一怒,这几番怒气累计在一起,便是好脾气如他,也是半点儿宽容也不想给予了的。

    且身上有孝,原是不当往旁人家去的,便是张玉娴想不回来,寿宁侯府也会撵她回来的。

    寿宁侯府内院

    张玉娴伏在母亲怀里哭天抹泪,“……我夫君好不容易得了这样的好官职,我乐一乐又怎么了?怎的就是招摇了!又没请外面的人,不过是自己家里人罢了。”

    “我怎么会知道就赶这么巧,偏那天来报丧啊!都是那天杀的报丧奴才没眼色,府里摆着酒呢,就哭号着报丧来了……那样的局面,难道我丢的面子少了?竟还怪我……

    “呜呜呜,也没人教过我丧事怎么办啊,我说一句我不懂难道还是假话诳他不成……”

    寿宁侯夫人被她哭得脑袋都大了三圈。

    她本就是心里不高兴的,这亲家老安人死的真不是时候!若是早些时日知道了,也就不用忙活着给女婿谋高位了!

    这可好,人情也托了,银子也花了,官儿一天都没坐上,就丁忧去了。

    那样的位置难道还能空下来等他一个人不成!

    等他丁忧回来,早就没地儿了,想要谋缺儿起复,又是一笔银子。

    “得了,别哭了。”寿宁侯夫人没甚好气儿的道,“姑爷难道乐意是这样的?这种时候他比你还难受呢,你就该当劝劝他,怎的反倒和他置气?”

    张玉娴的哭声戛然而止,睁大一双哭得红肿的圆眼睛,怔怔的看着母亲,一脸的不敢置信。

    一颗泪珠儿就那么直直的从眼眶里坠落下来,她仍是没醒过神来一样,木木的喊了声,“娘!你不疼我啦?!”

    寿宁侯夫人那颗老母亲的心立刻就软了,叹了口气道:“傻孩子……”

    还未等说出下话来,那边张玉娴已是“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哭得肝肠寸断。

    寿宁侯夫人脑仁子都疼了,一边儿揉着太阳穴,一边儿低吼道:“得了,得了,别哭了,再哭一会儿把太夫人都哭过来了。看她可容你带着孝往娘家跑!”

    这话还是好使的,张玉娴自小儿也不是最得金太夫人宠爱的那一个,因此还是颇为惧怕金太夫人的,尤其是婚后,她回娘家来闹,还被太夫人抓过去训话一次。(虽然太夫人的意思是,尽管沈家门第不高但夫家面子还是要给几分,也不能把人往死里欺负……)

    寿宁侯夫人见她停歇,便扬声喊外头丫鬟伺候姑奶奶梳洗,待女儿饬完了,仆从都退下去了,她这才叹气道:“这事儿,谁不窝火?你父亲也是一般的不痛快。但说到底,这事儿还是姑爷最难受,又是丁忧去职,又是丧亲,你也要多体谅他才是,怎的还这样闹。”

    见女儿杏眼一瞪又要反驳,她点了女儿的头一下,道:“你呀,就是自小被我惯坏了,恁是不体谅人!姑爷算是脾气好的了。你且想想当初怎样与我说的他百样贴心,现在你好好待他,他岂会不好好待你?”

    “我哪里又不好好待他了?我这样还不叫好好待他!”张玉娴忍不住尖叫起来,气愤道:“他怎的就不体谅我,我这样舍脸回来求娘家与他谋个好位置,他不说谢我还要与我闹。”

    寿宁侯夫人白了女儿一眼,道:“我早就与你说过,便是你身份再高,这样趾高气昂的,施舍般的予他,他也不会感恩戴德谢你的。男人谁不好个面子?真若是个软骨头,怕你又要嫌弃了。”

    张玉娴哼了一声,道:“说破了天也是我帮了他,怎的就不该谢我。”

    寿宁侯夫人道:“难道你乐意别人施舍的?谁人不是这样?你本就是真心对他,不这般大喇喇的驳他面子,先让他欢喜着,再小意温存与他说,他难道会不谢你?那样他心里敬你爱你还来不及!以后你们相处,你便设身处地为他想想,也就没这许多纷争了。”

    张玉娴忍不住冷笑道:“他才几品的官儿!竟还要我设身处地为他想,还要我敬着捧着不成!要是皇帝表哥么我自然敬着,他是个什么东……”

    她说话时本没走脑子,在亲娘面前,原也是不需要三思的。其实她也是话赶话说到了这里,心里也本是把对皇帝表哥那份痴心放下了的……

    可是这话一出口,她自己也觉得不对了,忙不迭的掩住口。

    寿宁侯夫人已是变了脸色,一声低喝,“糊涂东西!你还没打消那糊涂心思?”

    张玉娴惶惶然扑到母亲怀里,忙忙解释道:“不是的娘,我没那样想。我就是……我就是……我就是顺口说了……”说话间眼泪也掉下来了。

    寿宁侯夫人推开她,直视她眼睛,道:“我不是吓唬你。你最好没有了那心思,否则,家里也不能容你。”

    张玉娴咬着下唇,使劲儿点头。便再是糊涂,她也知道如今自己既嫁为人妇,就再不能提那事了,再提,便是有活路,也只能一辈子青灯古佛了。

    寿宁侯夫人盯了她半晌,见她小脸儿也吓白了,心里叹了口气,面色才缓和下来,郑重道:“先前与你说的那些话,你总也不上心,我总想着你还小,方为人妇还不太懂,日后慢慢学起来也就是了。但现下,你这一去松江,几年不回来……”

    说着她自己又慢慢心软了,这个女儿长这么大还没离开过自己身边儿,便是嫁人了,也在京里,又是三天两头的跑回来。这冷不丁的要去那么远,好几年见不着,寿宁侯夫人忽然就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分外疼惜起这个女儿来。

    张玉娴听着这话,眼泪又开始在眼眶里打转转,嘤嘤哭了两声,道:“娘,我真不想去啊……要是我被欺负了,您不在我身边儿我可怎么办啊。”

    寿宁侯夫人心又化成一汪水了,把可怜巴巴的女儿揽进怀里,叹气道:“傻女儿,当着旁人可不要再说这样的傻话了。你这样厉害,怎的还会被欺负了去?你呀,去了那边,总归要记着处处给姑爷留面子,关起门来怎样都不要紧,出去外面了,就要听姑爷的。”

    她想了想,又透了句话给女儿,道:“我也不瞒你,你父亲是极看好姑爷的。咱们家,你大哥二哥、你姐夫,都是走的武将的路子,文官里,也就姑爷了。你父亲不惜舍面子挪银子给他谋这位置,是对他寄予厚望的。你好好待她,日后少不得你的五翟冠。”

    明代服制,公侯伯及一品诰命方可戴这五翟冠。

    张玉娴眼睛眨了又眨,嘴嘟起又放下,终还是心不甘情不愿的应了一声,道:“知道了,娘。”

    寿宁侯夫人松了口气,这才细细的同女儿讲起待婆家的经验来,如何处置家事,回了族里如何待族亲。又不免在心中埋怨事出太急,她有太多东西来不及教会闺女。

    却不想是谁当年一味娇宠着女儿,什么都不教,只把女儿养成这什么都不会的样子的。

    好说歹说劝了女儿一回,总算是劝得女儿表态会好好与夫家相处了。

    寿宁侯夫人前脚送了女儿出门,又怕头次出远门的女儿吃苦,后脚便张罗了许多东西,吃穿用度乃至车上铺的褥子烧的炭都备下了送去了状元府。想了想,到底还是担心女儿在千里之外受委屈,又千挑万选了两户家生子合家一并过去听差,表示不算状元府的人,月例银子侯府出。既是给女儿省开支,也是为了自家好帮女儿控制。

    饶是诸般事情都算计到,准备好了,寿宁侯夫人却也总担心女儿路上不适应。

    事实证明,知女莫若母,她的担心一点儿没错儿。

    才出了京城三天,张玉娴便觉得周身哪哪儿都不舒服,认为车行得太快,路上太颠簸,颠得她周身酸乏,要求每日慢行,早早投宿。

    又过了三天,恰是她葵水来了,便喊腹痛,干脆不肯上路了,在最近的城镇里寻了最好的客栈投宿。

    沈瑾也不强求,叫张家带来的仆从看护他家姑奶奶,自家带着几个人先一步赶路去了。

    沈瑞原就不愿与沈瑾一家子同行,沈瑾又要跑调职请假,沈瑞便借口要赶着去汇合沈瑛先走一步。

    沈瑾此番撇下张玉娴,便是快马加鞭追上了沈瑞。

    姑爷跑了,张家人面面相觑,可也知道自家姑奶奶不占理,那边是人家亲祖母过世,这承重孙奔丧去,这路上拖延总不是个事儿。

    可做仆从的又实劝不动这位主子奶奶,只得由着姑爷黑着脸先走了。

    没成想掉回头来,姑奶奶竟闹着要回京!

    几个仆妇吓得魂儿都没了,拖拖拉拉晚些日子还可以说是公侯家的千金身子弱,受不住长途奔波,若是调头回去了,这一家子的名声也就别要了。便是太后娘娘也要动怒降罪的。

    重要的是,姑奶奶未必会怎样,身边的人基本上都别准备活了。

    因此仆妇们几乎是抱着张玉娴的腿一把鼻涕一把泪苦苦哀求才把人按下的。

    张玉娴其实也知道回去不得,但一肚子气怎生忍下?!便频频写信回京向母亲诉苦。

    寿宁侯夫人起初接了信,还百般心疼闺女,后来见闺女说女婿撂下她先走了、她想回京,便是一面生气闺女不省心,一面埋怨女婿不懂事。

    可哪里能让这小冤家回来!

    寿宁侯夫人这边正自头疼着生闷气,那边大女儿张玉婧也回娘家来了,张口也是有事相求:“娘,皇上这阵子又选亲卫呢,听说西苑那边儿修好了,要往那里去,大哥二哥可去了?好娘亲,把你女婿也弄了去吧!”

    寿宁侯夫人皱了眉头,道:“哪儿得来的消息?我却没有听说。”

    张大姑娘心知两位兄长不过是锦衣卫挂个衔儿,领份俸禄罢了,当值都不肯去的,哪里会去西苑,不过这样说个引子罢了。

    她嫁给了保定伯次子梁继安,保定伯府在京中本就不算煊赫,梁继安又是次子,也不能袭爵,还是因着娶了寿宁侯的长女,由寿宁侯讨情得了个锦衣卫的闲差。

    梁继安虽不是那斗鸡走狗的浪荡子,却也算不上是个有上进心的,只不过,总要为自己谋个前程吧。

    寻常天子身边儿的锦衣卫那都是顶级勋贵家子弟,还轮不上他。

    这次是从酒桌上听来的,西苑马上就要修好了,皇上有意选一批亲近的锦衣卫驻守西苑。

    那西苑是什么地方?就是天子别苑,供天子玩乐的所在,据说修得美轮美奂,又有百兽百鸟戏耍,在诸纨绔口中那就是仙境一样的存在。

    在这样人间仙境的地方陪着皇上吃喝玩乐,岂不是大大的美差!

    更勿论若是入了皇上的眼,没准儿品级还能再提一提没看到陪在皇上身边的英国公府二公子张会在成亲时被皇上提成了副千户么!

    因此许多勋贵子弟争相表示自家要寻门路往那边去当差。

    梁继安是怦然心动的,却也知道自家老爹没什么人脉也没什么面子,这事儿还得着落在岳父身上,因此回家和媳妇一商量,就由媳妇先回娘家去探探口风。

    张大姑娘见寿宁侯夫人是真不知道,便嘟起嘴来,佯作生气的样子,嗔道:“娘这阵子就操心妹子了,怎的都不操心操心我!”说着欺身过去,挂在母亲身上,撒娇道:“娘也要管我一管!”

    寿宁侯夫人一乐,伸手扒拉开她,眼仁儿里都是笑意,口中却嫌弃道:“多大的人了!都是做娘的人了,还这般痞赖!”

    张大姑娘笑嘻嘻见好就收,也不一味歪缠,便就梁继安从席间听来的那些话挑挑拣拣的说与母亲听,又道:“爹娘原就说皇上身边总要有咱们家人才好,这才给二妹夫谋了个日讲官,又谋进了詹事府。我也不吃这飞醋,到底妹夫是状元郎,有本事的人。而今妹夫丁忧了,恰又有了这样的机会,我们家继安替了妹夫在皇上身边儿辅佐,不也是一样。娘,这时候,你与爹可不能偏心了。”

    寿宁侯夫人笑道:“我几时偏心过?偏心也是偏心着你。这事儿我放在心上,等你爹回来便问问他。没准儿他知道这事儿,已是在寻门路了,你呀,自己也是当娘的人了,还不知道父母的心?真有好事儿,便是你们不来说,你爹也是会给你们弄来的。”

    张大姑娘忙又撒娇卖痴,因笑道:“果然是偏心我的,那我今儿晌午要吃水晶鹅!那边府里的可没咱们家的好吃。”

    “好,管够,你尽管吃。”寿宁侯夫人最是吃小女儿情态这一套,张大姑娘这番彩衣娱亲逗得她十分开怀。

    还是老大比老二省心呐。寿宁侯夫人又忍不住和大女儿抱怨起二女儿来,把这番路上种种说了。

    张大姑娘心里骂老二蠢,再怎么着也不能奔丧时候闹这么一出,先前就已经没了贞节名声,再没了孝顺名声,这还活不活了!而且还容易拖累姊妹乃至侄女儿的名声,即便是她张玉婧这是出嫁女,也少不得被影响。

    口中却顺着母亲道:“二丫头什么时候吃过这样的苦,也难为她了。她还小呢,才十五,懂个什么,状元公也真是……唉。”

    寿宁侯夫人只觉得同大女儿才说得到一处去,心里熨帖,便忍不住倒苦水,说了一番二女婿种种倔强。

    张大姑娘眉头紧锁,当初家里为什么将妹子嫁给状元公,她也是一清二楚的。但,便是那般又怎样,侯门千金呐,到底是下嫁了。

    (当然,在她眼里,除了嫁给皇家,嫁到哪里都是下嫁。连她自己加入有爵人家也算是下嫁。)

    既是下嫁,沈家那边就理当捧着供着她妹子才是,何况妹子还与他谋了官职。像她张玉婧,在婆家就是被供着的,丈夫想谋官职,不也低声下气来求她!

    妹子怎就遇上这样一个不知事的愣头青呢!

    张大姑娘冷笑一声,道:“娘,这沈家,怕是有那些读书人的臭毛病罢。您也别置气,没用,这样的毛病,多是惯出来的,冷着他们就是了,咱们家在这里立着,自有他来求着咱们的时候。”

    她目光闪烁,“况且,他这不是丁忧了么。少年得志,一路被人捧着,难免又傲气,这次丁忧回来,瞧没人理他了,又是什么样子。回头我也写信给二丫头,叫她也别气,有甚好气的,只冷眼看着。”

    “唉呀,理是这么个理了,可哪能真这么办呢。”寿宁侯夫人自家说女儿女婿不好行,旁人若说哪怕是另一个女儿说,也是不爱听的。“这样伤了夫妻情分,往后的日子怎么过?”

    张大姑娘可比张二姑娘机灵太多了,听母亲这话音儿就知道母亲挑理,便也改口道:“我也是替二丫头抱不平罢了。他们呐,还是小夫妻,刚相处,慢慢的也就好了,当年我和你女婿也不是没拌过嘴,谁还记仇是怎的。娘你也别挂心了。”

    寿宁侯夫人叹了又叹,又说起张玉娴将在松江府的日子,种种忧心。

    张大姑娘听着听着,忽就一拍手,道:“我竟把这事儿给忘了。”

    见母亲疑惑,她忙笑着道:“皇上不是把那沈家的松江棉布点作了贡品么。原本这东西不值什么,哪里能同苏杭蜀地的缂丝织金比。不过前番皇上下旨严查了衣冠僭越事,京里这些商户便不敢造次。他们那些商户啊,手里大把的银子,不敢穿明着丝绸绫罗,又想要体面,可不就得选这贡品的松江棉布。倒叫这棉布好卖了去。”

    寿宁侯夫人随意应了一声,这松江棉布于她来说,不过是做中单做袜子不错的料子中一种。

    听得张大姑娘道:“娘,你道京里谁家做这个松江棉布的生意?就是那个赵彤,武靖伯府的赵彤!还有杨廷和的闺女叫杨恬的那个。”

    听到这两个名字,寿宁侯夫人便是一阵厌恶,当初都是因为这两个东西坑了张家!在亲闺女面前便毫不掩饰,直道:“提这两个东西做甚么,没得坏了胃口。”

    张大姑娘道:“所以,这便宜怎么能叫这两个东西占了去。”

    寿宁侯夫人脸色难看,道:“那便怎样?要砸了她们的铺面还是毁了她们生意?你便是办得也得做干净些,别叫人抓了把柄。你莫鲁莽,若是武靖伯府也就罢了,这个杨廷和刚刚升了官儿,皇上那儿正看重,再惹上他家便不妥了……”

    张大姑娘一愣,随即忙道:“娘,瞧您说的,我是那样鲁莽的人嘛,怎么会给家里惹这样的祸!我是说,这生意,咱们也做得呀。要不是二丫头跟回去松江府,我也想不起这茬来,娘你想呀,那贡棉布是哪家的?就是沈家织厂的呀,就是,就是二妹夫先头那个亲弟弟的。”

    寿宁侯夫人的眉头皱得更紧了,状元公本庶出的身份也是她所不喜的话题之一。

    若非当初查清楚了沈瑾是在弟弟出继之前就记在嫡母名下,还分了嫡母家产,礼法上是名正言顺的嫡长子,她是断不会将女儿嫁过去的。

    但那到底也只是礼法上,即便那个嫡子出继了,只要有人提起,也是明晃晃显出沈瑾是庶子来。

    张大姑娘道:“当初咱们不是查到,妹夫那嫡母孙娘子过世时,贺家趁机贱买了其嫁妆织厂,直到年初贺家被抄家,那两个织厂才被皇上赐还回去么。其实,论起来,沈家老二都被过继出去了,不是孙娘子的儿子,原是没资格受这所赐的,理当给孙娘子名下唯一的儿子我二妹夫才是!”

    寿宁侯夫人瞪了大女儿一眼,道:“你也知那是皇上所赐!你还想同皇上掰扯这样的道理去?!还说不与家里惹祸呢,我瞧你比二丫头还能惹祸!咱们家不差那万八千两的银子。此事休提。”

    “娘你瞧你,也不容人把话说完了!”张大姑娘嘟起嘴来,又撒了个娇,让寿宁侯夫人平息了怒气,才笑眯眯道:“我可不是要掰扯呀,哎呀,只是讲讲这个道理,就退一步说,便只是退还孙娘子的嫁妆,孙娘子当初可是明确说了嫁妆一分为二的,织厂也当有二妹夫一半儿的呐!如今我们不要是我们不要,那出继的沈家老二不给便是他不对。嗯,那沈家老二不就是杨恬未来的夫婿。”

    寿宁侯夫人不由厌恶道:“怎的这群讨厌的人都凑一处去了!”

    张大姑娘没心没肺的哈哈笑起来,拍手道:“可真巧了!约莫是啥人找啥人吧?!”

    笑罢又道:“我们也不要沈家给我们一间织厂出来,娘说的对,咱们也不差那万八千的银子,但二妹夫既是孙娘子如今唯一的儿子,这贡品便不能叫那沈家老二一个给占了,我们织出来的也当是贡品。

    她嘴角含笑,眸光闪烁,“二妹妹左不过也是要在松江住上些时日的,守孝也无事可做,不若让她建个织厂出来,也做这贡布。以咱们家在宫里的关系,您说着贡布是收咱们的,还是他们的?咱们也在京里开铺子,以咱们家在京里的人脉,您说旁人是买他们的,还是买咱们家的?”

    见寿宁侯夫人仍犹豫不决,张大姑娘又笑眯眯道:“这事儿您寻思寻思,若是可行,也不用打咱们家招牌,免得御史又胡说八道的,太后姑姑也不喜。我这儿也有些银子,和二妹妹姊妹两个合股做这织厂并布庄,对外只说我们的嫁妆银子投的生意,赚点儿脂粉钱,这御史总没话说了吧?”

    张大姑娘凑到母亲身边,撒娇似的挽起母亲的胳膊来,“其实我也不差些许银子,但我想着状元公家底薄,你瞧给二妹妹的聘礼,唉,我也是真心疼二妹妹呀。她也不能守着嫁妆坐吃山空,总要做些生息的营生,为将来儿女攒下些嫁娶银子呀。且二妹夫日后是要起复、要往上走的人,也不能总靠着咱们家出银子,我们这些出嫁女,总不好占了公中的太多,便是哥哥们不怪,嫂子们心里也不痛快。二妹夫那边又是要风骨的,这般二妹妹自家有银子了,也硬气不是。”

    这一番话才是真正说进了寿宁侯夫人心坎里。

    她到底上了年纪,能照看女儿到几时呢。日后她信儿子的兄妹情,可儿媳呢?难道要让儿媳给女儿小鞋穿!

    终究,是要女儿自己立起来,才万事圆满。

    寿宁侯夫人缓缓吐出口气来,叹道:“也只你,是真心疼二丫头的。也不用你们俩出什么银子,我这儿私房银子也有些,要多少,我与你们姐妹拿。”

    见母亲这样的态度,张大姑娘心下大喜,趁热打铁,道:“我不要娘的银子呐,都该当我孝敬娘才是。那娘,你便在给二妹妹回信时,说上一句。回头我也与二妹妹写信详细说说,派我的陪房往松江府走一趟,看看究竟。”

    寿宁侯夫人慈爱的看着她,点头应下。

    张大姑娘笑得眉眼弯弯,转而又嘟起嘴道:“我给二妹妹帮了这样大一个忙,娘可不要只偏心这二妹妹,不理我的事儿了。”

    她笑嘻嘻凑过去,央磨着母亲,道:“娘可要与爹爹提,你大女婿进西苑的事儿!”

    西苑要找随驾锦衣卫这件事,在京中还是刚刚有些风声出来的秘密。

    在沈瑞这边却是完全公开的,现在他在途中收到的张会的信件,十之**是在说这件事的进度。

    至于保护王岳,在两人一番推心置腹的长谈中,张会是决心去做的,但表示要自己去做,而不调英国公府的人,即想自外面杜小八处寻人,并用当初英国公麾下旧部、已不在行伍与英国公府没关系的人,以及沈瑞手下长寿几个,便是希望事发也不牵连英国公府主要是不牵连他兄长。

    沈瑞也知他顾及,自然同意。两人敲定细节,也布置好了人手。只不过王岳尚未出京,也就还未有消息送来。

    西苑亲卫这件事,论起来,还是沈瑞一手促成的。

    沈沧大祥过后,寿哥曾出宫见了沈瑞一次。

    这是自伏阙以来,寿哥头次出宫,这一次,他似乎显得比从前更轻快一些,好像脱了缰的野马,尽情撒欢儿一般。

    可见从前三位阁臣还是给他带来了不小的压力。

    “你可算是要出孝了。”寿哥笑嘻嘻的虚点沈瑞,玩笑的口吻道,“赶紧考上进士,赶紧入仕来与朕帮忙。现下空出来位置可多,朕可缺人手呢!”

    沈瑞也笑着应和,立时就要叩谢皇恩,“皇上金口玉言,这是要给我赏个官儿呢。”

    寿哥哈哈大笑,道:“是极,是极,朕金口玉言,只要你入了二甲,呀,三甲也成,便就许你个官儿做。”

    两人说笑一番,寿哥又兴高采烈的表示,西苑已大抵竣工,只等着明春再挪些花草,好好布景一番。

    “岑章倒是能耐,在辽东与朕寻了几只猛虎来!”寿哥咂咂嘴,有些遗憾道,“可惜没得猞猁,朕原看史书写盛唐,便是人人骑猎时都带着猞猁的,便极想要一只。如今没奈何,也只好寻些猎犬,再带上豹子充数了。张家先前进上来的两只豹子也好,待将来挪去西苑豹房,朕带你去看,有一只通体漆黑的,倒是漂亮。”

    说起这些来,他便又眉飞色舞,一派神采飞扬,“朕已试了,挂起肉来命猎犬去叼,都跳得不高,唯有豹子是蹿得真好,好不精彩!你来西苑,朕带你看!朕想叫人在辽东圈一处犬场,养些好猎犬,都说辽东那地界,飞禽走兽都养得精悍。”

    听得寿哥说起犬场来,沈瑞不由心念一动,便道:“我有个想头,不知道妥当不妥当,说给皇上听个乐子罢。我原看书看得杂了,看过些写古时战事的,净有些是飞禽走兽为阵法的。”

    寿哥最喜兵事,抢着接话道:“朕知道,朕知道,一字长蛇阵嘛,二龙出水阵、白鹤亮翅阵……”

    沈瑞笑道:“不光这些,还有一种,却不是让士兵仿照飞禽走兽布阵,而是没有兵士,就是飞禽走兽为兵的。”

    寿哥更高兴了,一个蹦高蹿起来,大笑道:“火牛阵!”

    沈瑞点头道:“英明不过陛下!火牛阵便是一种。不过又有后人书说火牛阵系以讹传讹,据说牛见火惊惶,非但不会冲进敌营,反可能在己方军营就发狂乱撞,倒伤了己方。”

    寿哥想了想,点头道:“也是这般。唉,怪可惜的。若是能用,在草原上对付鞑子也好。”顿了顿又道:“怕也不行,草原太大了,鞑子散开,这群牛却不会盯着鞑子追,怕是要兀自乱冲散了。”

    沈瑞道:“正是如此。因此火牛阵怕不实用。不过,牛不会追着鞑子跑,我却想到有一兽会追着跑的。”

    寿哥微一沉吟,便道:“可不是么,猎犬!”

    专门为捉猎物而训练的猎犬,自然会一直追踪着猎物的行迹。

    “我在书上便是见着有猎犬助阵的记录。”沈瑞道,“只是……看的书太多,一时也想不起哪本了。不过陛下既是要设犬场,大可让那边寻积年的老猎户、养犬的高手,多多培育出良种来。

    “现今的猎犬,便是放在战场,大抵也是追踪,面对一身护甲的敌人时,犬牙也是没办法的,反倒容易被一刀毙命。但若培育出良种来又不一样,有那耐力好的便即长途奔袭,若是跑得奇快的,就可以正面袭击敌人,便是不直取咽喉,能在胳膊上开个口子,那敌军的战力也会大大下降。

    “而且,一只两只许应付得过来,若是一群狼呢……犬又比牛聪明不知多少,是分得出敌友的。”

    听沈瑞一气儿说完,寿哥击掌连连叫好,“这样甚妙,甚妙。”因又斜睨着沈瑞,似笑非笑道:“你总有这般好点子。也别藏着掖着,快快都讲出来。”

    沈瑞佯作苦笑道:“好陛下,小人真是书读的驳杂,不时得陛下提点,方能想起一二来。却是没法尽数都倒出来的。”

    寿哥哈哈一笑,也不相逼,因转头向张会道:“京卫武学里也当开门课,叫这些将官们都学一学御兽,别猎犬养出来了,他们不会用!”

    张会笑着应是,又建言道:“圣上不是要调人去西苑驻守?不若就在西苑里轮训御兽。”

    寿哥笑道:“妙极妙极。在里头挑好的,便封个御犬勇士……”他顿了顿,道,“唔,这个名字可不威风……便叫,便叫……便叫豹房勇士!”

    他既提出来了,大家也只有鼓掌叫好的份儿。

    沈瑞心下一叹,前世史上还真有豹房勇士,听闻是只养了一只豹子,却派了二百四十人看守,何至如此!抑或是史书杜撰。

    但,若是真有呢?

    那些勇士,真的只是看守豹子吗?

    “皇上,这些勇士,”沈瑞直视寿哥的目光,“可为亲卫。”

    寿哥愣了愣,下意识道:“锦衣卫都是亲卫。”话出口了,忽的又明白过来,沈瑞说的,是他的自己能掌控的亲卫,真正属于他自己一个人的兵力。

    无端的,他就想起了伏阙那日。

    他虽早知道会有百官伏阙,但山呼海啸的声音涌进来时,他还是不可遏制的觉得恐惧,好像他们很快就要涌上大殿,指责他,甚至抓住他。这种失控感让他很不舒服。

    亏得布置了大汉将军在殿前护卫,否则,真不知道那天最终会是什么结果。

    他是必须要有一支自己的兵。

    只属于自己的亲卫。

    寿哥裂开嘴笑了,却没发出一点儿笑声,他只道:“好。准卿所奏。”

第三百三十二章 缑山鹤飞(二)

    “蔡五升了副千户,领豹房勇士事。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倒是和他爹官职一平了,于是皇上就抬抬手,他爹也就升了千户了。”

    读着张会的信,沈瑞哑然失笑。这字里行间不无酸葡萄之意。

    这倒不是张会自己想得了这位置,张会既接手了京卫武学那一摊子事儿,西苑亲卫这边也就自然而然没了他的位置。而且相比之下,张会既想战场立功,还是京卫武学更适合他的长远规划。

    不过谁又不想皇上身边亲近人的位置能留给“自己人”呢,张会是很想为四舅哥赵弘沛谋一下这个位置的。

    “伯爷守备南京,赵大哥已在府军前卫了。”当时沈瑞就已同张会说过这话了。

    话虽委婉,意思却再明白不过皇上也不可能把所有的好处都给赵家。

    张会心里也清楚,不过此时尘埃落定,到底不无遗憾。

    虽遗憾,可真论起来,这人选也是让所有人都挑不出毛病的。

    这信中的蔡五说的是蔡谅,淳安大长公主的嫡长孙。

    因公主贤良,下嫁蔡家后子孙都是按照族中排行,因此蔡谅是家中为长,族中行五,家里家外都叫他五郎。

    淳安大长公主无疑是宗室里第一人,驸马蔡震如今掌着宗人府,蔡家与天家关系最为亲近。

    并且,近年来淳安大长公主已与太后及其娘家张家起了几次冲突,充分显示出淳安大长公主是忠实的站在皇帝这一边的。

    在宗室里,有这样辈分、高能说话又敢说话的长辈支持,皇上许多事就轻松很多,当然也会投桃报李。

    蔡谅能得到这个位置,丝毫不出人意料。

    而且,旁的不论,单论忠心程度和可靠性,那也确实是无人能比的。

    淳安大长公主所出的三个儿子初时就封了副千户的,连庶子也有百户的荫封。蔡谅的父亲蔡遇本就是大长公主嫡长子,此时再因着儿子得升千户,也算不得什么。

    “蔡谅也算得咱们自己人。”沈瑞如是回信。

    确实,在去年万寿圣节坤宁宫里那场对峙,淳安大长公主怼了张家还联合太皇太后一举将金太夫人挪出宫后,皇上就着意抬举了蔡家兄弟,蔡谅和他弟弟蔡诵多次跟着出宫,与张会关系亲近不说,同沈瑞也是交情不错。

    蔡谅兄弟的嫡亲妹妹清河郡君蔡淼,可是同赵彤、杨恬极为要好的闺中密友。

    且在杨恬受伤后,大长公主府的嘘寒问暖荐医送药,也是表示了十足的亲近之意。

    蔡谅这次得了这样的位置,与沈瑞和张会来说,还是很不错的结果。

    “既是自己人,就当帮衬一二。你可以和蔡谅谈谈,提一提咱们对武学的设想,告诉他如果豹房勇士只是‘大汉将军’,那完全没必要单独选这些人出来。蔡谅会感兴趣的,也会感念你的帮衬,越发同咱们亲近。”沈瑞在启程回松江之前时间颇紧张,没有时间同张会好好聊聊。

    这些时日他在途中既没法看书,便仔细琢磨起这些事来,将自己的想法一一写下,送回去给张会。

    “这些人是要成为真正的天子亲卫,要是百里挑一、甚至万里挑一的勇士,该当学会武学里的东西,该当随时被提拔成一支队伍的首领就随时能在战场上为国而战,为天子尽忠。”

    既然是皇上亲自选出来的亲近人,将来肯定是要在一定程度上掌握兵权的,那就要按照武官的标准来培养,而不是只做一个样子好看的“大汉将军”,也不能只会贴身保护那种功夫。

    大明走到现在,其实军制已经开始败坏,看看陕西那一场场败仗就知道当下战力如何。

    要想让大明强盛起来,提高军队战力也是必须的。

    战斗力固然不是一天培养出来的,不是三五年就能提高的,但只要埋下种子,总会有发芽的机会,总会有成长的希望!

    “豹房勇士里还有高文虎,倒让我想到,可否旁敲侧击于圣上提上一句,多选些寻常人家子弟入豹房?我多说一句,二哥你勿多心,勋贵戚里彼此联姻,关系复杂,选这样人家子弟,一则心思恁多,需关注的关系恁多,关键时刻不顶用可是要坏大事的;再则富贵人家子弟多吃不得苦,又因着有种种关系,教习起来未免束手束脚。”

    “寻常人家求这样的机会而不得,一旦中选,必激动不已,报忠君报国之志而来。皇上略加抚慰,其必死心塌地护驾。且这样人也更加珍惜来之不易的机会,努力学习一切。就如文虎,当初还要考秀才呢,如今练起功夫来也是很不错了,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了。他又哪里是有天赋了?无它,唯用心耳,唯用功耳。”

    说起勋贵子弟什么个德行,张会蔡谅会比他沈瑞更清楚。但有些话,沈瑞能说,他们身在其中却没法说罢了。

    沈瑞可不介意将这些话对着寿哥说出来,只怕,他不买勋贵子弟的账,寿哥还更高兴些呢。

    沈瑞写罢回信,装在特制的竹筒里,这竹筒设有简单的机关,若是不懂拆解的人贸然开了盖子,里头便会有墨汁将笺纸染个漆黑,写的什么内容自然也就看不见了,算得是非常基础却很实用的保密装置。

    沈瑞依照机关封了口,便叫小厮往后头二等客房里寻了送信来的汉子。

    因时值京中局势变幻莫测,且又有京卫武学、豹房勇士事,张会每隔三两日便会遣人快马追上沈瑞送信。

    送信人基本上都是杜老八那边的人,本就是底层百姓,扮作行脚货郎出京也不会引起什么注意。

    自从张会成亲以后,英国公府就将依着旧例将他当做成人看待,种种人手配置一应如他的叔父们那般。

    待张会接了京卫武学事,英国公张懋也分外重视起来,特地拨了得力的干将给他。

    而他亲兄长,世孙张仑则将杜老八这条过了明路的线整个儿交给了张会。

    当然,另有暗线旁人也是不得而知了。

    杜老八也知道自己混子的身份是不可能跟着未来英国公再讨个官儿当的,因此也没甚遗憾别扭情绪,反而爽快又忠心的辅佐起张会来。

    他原也跟着张会办过事,深谙这小爷的作风,那是对张会的话全然执行,半点儿折扣都不打。

    杜老八这边是精挑细选曾同沈家打过交道的心腹人送信。

    送信人追上沈瑞队伍,本身就是熟面孔,又对了切口,确保信件非伪造,交了信出来后,送信人便以下仆身份跟着沈瑞一行继续前行,待沈瑞写罢回信,再由此人折返京中。

    随着沈瑞离京日远,派遣出来的送信人也就越发多了。沈瑞也服了杜老八,竟有这许多人手可用。

    要知道天子脚下的帮会是难以做大的,若是人数太多,便成了动乱的根源,官府也不能容许皇上眼皮子底下有这样一支武装力量,因此只要是规模稍大,都会被官府严打敲掉。

    杜老八既是在英国公世孙身边当过差,这规矩自然也清楚得很,他的青狼帮在城西名气虽大,但帮众也不过寥寥数十人罢了。

    当然,这是摆在明面上的。

    能派出十来个人往返送信,再派出十来个跟着英国公旧部去拯救王岳,手边儿还有人能维持青狼帮日常运营,杜老八这是委实没少培养心腹。

    不过这样送信真的是太消耗人力了,而因写了些机密话,也不好托驿站传送,沈瑞不免在心里暗暗勾画起能否搭建一条自己的传递信息专线,日后往山东、往松江、往辽东送信都是能用得上的。

    这边思忖间,那边房门被三重三轻叩了六下。

    沈瑞应了一声,那送信的汉子方毕恭毕敬进门行礼。

    接过沈瑞递来的竹筒,他简单转了两下看清了机关合拢,便抽出块油布了,塞进随身背囊里,又拱手道:“小的明日一早就启程。”

    沈瑞道了声辛苦,又递了红封过去。那人也不客气推辞,直接揣了红包谢了赏,便即退了出去。

    沈瑞伸了个懒腰,由着小厮打水进来,正脱袜泡脚,却见方才那送信人没等通禀便又风风火火跑了进来。

    “沈二爷,我们‘棍子爷’来了。”那汉子喘着粗气,急急道。“他一路快马过来,累得狠了,在底下喝口水润润嗓子就上来,他叫小的先来说一声,他随后就到……”

    说话间又一个小厮跑上来,狠狠瞪着那汉子,口中上气不接下气向沈瑞请罪道:“……二爷恕罪,这位大哥实在跑得太快了,小的……没跟上来……”

    沈瑞哪里还理会得这些,脚也不泡了,匆忙打发了人抬水下去,便让那汉子请了那位“棍子爷”来。

    无怪他这样着急,只因,这人乃是杜老八亲表弟,先前就有约定,若是王岳事发,便由这位来送信。

    杜老八当初是拉了一帮亲兄弟、堂兄弟、表兄弟一起出来讨生活的,这些有血缘关系的兄弟同心协力一起打天下,是他能迅速立稳脚跟的原因。

    可惜抢地盘的混乱世界里保命不易,他有血缘兄弟接连在斗殴中殒命街头,最终他成为青狼帮瓢把子时,身边只剩下最小的舅家表弟。杜老八也就对这个硕果仅存的表弟当亲弟弟一样看待了。

    这小表弟姓王,家里行四,本有个乳名叫四狗子。后来杜老八因着八根手指头有了八爷的诨号,王表弟的名号便不太好叫了王爷可叫不得,狗爷不好听,四爷又越过兄长去了。

    江湖上到底还是有机灵人的,因着王表弟的身量为他起了个棍子的诨号,他自家听了一笑,也认可了,青狼帮帮众便都称个棍子爷。

    所以,听棍子这名字就知道王表弟的相貌了,他可真和他那一脸横肉的表哥杜老八没有半分相像的地方。

    这王表弟细高挑的个儿,长手长脚,脸也是窄长一条,两腮微微凹陷,好似几辈子没吃过饭一样,简直是行走的骨头架子,无愧于“棍子”这诨号。

    而且人人都说,此人比杜老八更加心黑手狠,一路打下来,也确实是青狼帮的一条“棍子”。

    这次“拯救王岳”的事,杜老八这边便是王棍子全权负责。

    打发走了小厮,又派了青狼帮的人在外头把风,王棍子草草行了礼便直言道:“二爷恕罪,我得坐下歇会儿喘口气,这俩金杠子都不听使唤了。”说着也没等沈瑞允许,便往椅子上一摊。

    金杠子是江湖黑话,指的是腿。王棍子虽已极力用官话同沈瑞交流,可难免还带出江湖习气来。

    这会儿他脸上已被烈风刮得通红,嘴唇干裂,声音嘶哑,进门时步伐沉重,显见累得不轻。

    沈瑞也不挑理,还亲自为他取了茶来,仔细看他神色,见虽有疲惫,却无焦虑,想来是事成了,也不由放了放心。

    王棍子也没客气,道了声谢,直接提起茶壶又灌了半壶,呛咳了几声,嗓子才好了些,果然报喜道:“二爷放心,成了。”

    沈瑞已是极为淡定了,笑一笑点头道:“八爷办事,张二哥与我都是放心的。”

    王棍子立时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子,拱了拱手致谢,缓了口气,慢慢讲了过程。

    当初虽是东厂透出话来刘瑾与丘聚暗暗抽了人手要劫杀王岳、范亨、徐智三人,但这种事通常是派出去的人临时决断劫杀的时机,便是刘忠也不可能知道时间地点。

    张会这边依照同沈瑞的约定,一面寻了杜老八,一面又寻了脱离了英国公府的旧部,与沈瑞身边长寿等人,分作两队,一队打前站,走在王岳三人之前,留意动静,一队蹑在王岳之后,随时冲出去救人。

    王岳三个被下狱磋磨了一回,又是受贬去南京,自然无往昔煊赫声势,不过带着二十来个随从,一路拖拖拉拉走得极慢。

    东厂的人也真是好耐性,愣是拖着没在北直隶动手,直到山东境内才发难。

    “国公府的人不愧是沙场上过来的,实在高明,高大哥(领头的)在个秃山坳里就说,这块是头一处能动手的地方。我还没信,合计不远就是县城,周围也有庄子,这一交上手,那边报了官,可不是要麻烦。

    “高大哥就说这种小地方,没几个差人,见着打斗躲还来不及,必不会来管,”王棍子咧开嘴一笑,露出一口森白的牙齿,越发像个骷髅,语气里也透着森然,“只怕要等人死透了,才敢来看看。果然叫他料着了,还是后来王岳他们自己去报的官,县令吓得快尿了。”

    “王岳带的人也实在窝囊,跳出来个蒙脸操家伙的便鬼哭狼嚎的,不叫人包圆儿了才怪呢。”王棍子一脸不屑,道,“点子(对头)那边儿瞧这群人脓包,便也轻敌了。高大哥就让咱们先别动,等点子把那些跑了的都圈拢回来,提青子(兵器)剁人没什么防备时,咱们才出手,杀他们个措手不及。”

    “长寿哥是真不赖!有两个硬点子都是他料理的。”王棍子说着竖起大拇指来,语出真心。

    沈瑞却是心下叹气,长寿虽然替他办了许多事,但这样的杀人,还是头一次。甩头抛开那些无谓的想头,沈瑞又将心神投入到王棍子的讲述中来。

    东厂那边是真轻敌了,本身王岳他们带的护卫便不多,他们又探查一番,知道都是没能耐的,此番痛打落水狗,这东厂便也没派多少人去,更没什么一流高手了。

    而王棍子这边,是三方人马汇合,本身就人数不少,既有不少行伍出身百战之卒,懂得排兵布阵,又有一些杜小八养的江湖好手,功夫不弱,因此便占尽了优势。

    不过东厂也不是白给的,到底有好底子。双方还是一场恶斗,王棍子这边勉强将东厂的人尽数杀了,己方也难免有了折损。

    战后一统计,杜老八手下死伤五人,长寿手下一死一伤,英国公府旧部那边倒还不错,大约是老卒都懂得保命,因此受的都是轻伤。

    只是东厂里也有横练的人,眼见濒死,便索性不还手了,竟直奔着任务目标去了,试图杀了王岳等三人,也算赚回本了。

    这一番变故出乎王棍子这些人的预料,虽然最后斩杀了那人,但王岳和范亨都有不同程度的受伤。

    离着那人最近的徐智最倒霉,被生生削断了一臂,若不是被长寿拽了一把,只怕半边身子都要被削掉了。

    在王棍子离开时,徐智在县衙后宅客房里发着高烧,小县城缺医少药,也不知道能不能挺得过来。

    “点子早就安排好了,灭了附近个小山头,藏了尸首在附近,想是准备做了王岳他们,再丢点儿尸首过来,扮个山贼劫道的样子。只可惜,这尸首最后是替了他们自己。”

    王棍子冷冰冰道,眼里也闪过寒意,“东厂的人都死了,那王公公还行,说烧了吧,不要留下尸首。那范公公还真是个狠角色,叫咱们把东厂的都剁了扔山上去喂狼……”

    “不止如此,”他顿了顿,声音又低了些:“知道了咱们是小刘公公的人……范公公就直接叫咱们把他身边儿的活口也都做了。那都是他体己人呐,我看着直发毛,咱们跑江湖的再狠也不动自己人的。”

    沈瑞也不禁打了个寒战。

    虽说是要保密,可这般,真是视人命如草芥。

    “我同高大哥、长寿哥商量了一下,咱们三家各出了几个伶俐的,换上跟班的衣裳护着王岳他们南下,到南京再想法子脱身。余下人各自散了,先不回京,躲躲风头再回去。长寿哥说他不好在这边露面,就依二爷你先前吩咐的,他的人分几批走,先一步回松江去,在松江候着二爷。”

    王棍子又一笑,指了指自己道:“我哥说让我先跟着二爷,这一路也能拜拜山头烧烧香,替二爷结几个善缘。日后二爷用上用不上的,总没甚坏处。”

    沈瑞闻言,心知先前他想撇开杜老八再挖掘几个江湖中人的事,怕是落在杜老八眼里了,不过这种事也没甚好说的,他想培养点儿独属于自己的势力无可厚非,杜老八也犯不着挑这刺儿。

    现下杜老八派了王棍子过来替他牵线,也是一种示好。

    经了王岳这件事,实际上沈瑞张会并他杜老八,也都是在一条船上了。

    沈瑞想通了便是一笑,拱手谢过,接受了杜老八的这番“善意”。

    因又问起后续处置,王岳这件事的关键就是,不能让刘瑾追溯到他们身上来。

    因那是东厂,有可能后续还会有锦衣卫的稽查记得前世历史上,就在不久之后,锦衣卫就换了指挥使,厂卫尽数落入刘瑾囊中了。

    面对这样的专职特务,事情做得稍有一点儿不干净之处,都可能会引火烧身。

    如此看来,范亨的心狠手辣也是一种很好的保护。

    什么亲信心腹,他被撵出宫了,还有没有真正的“体己人”可不好说。

    也只有不会说话的死人才最保险。

    “尸首都依着范公公的,剁碎了丢山里了。”王棍子是个十来岁就开始跑江湖的厮杀汉,见血见得多了,又是出了名的冷血,说起碎尸来就如说砸碎了个核桃一般轻松。

    事关重大,沈瑞忍着胃里涌起的不适,强迫自己听完他的每一句话。

    如王棍子所说,东厂之前为了掩盖行迹而选择杀了一群山贼作替罪羊,最终这些倒被王棍子他们用上了。

    东厂的人一个不剩统统被剁碎,分开丢在山中野兽出没的地方。

    王棍子这边死伤的人被火化了带走骨灰。

    王岳他们那些被杀死的护卫和仆从被当作受害人,而山贼的尸首则摆在现场作为劫道的匪徒,就留下这样一个现场给之后来的官差看。

    如高大哥所料,这样偏僻的小地方,便是有了打斗,从官府到民众是连热闹都不敢看的,都关好门窗躲在室内瑟瑟发抖祈祷贼人不要来找自家。

    等王棍子一行人都料理完了诸事,假扮了随从护卫着王岳、范亨,抬着失血过多昏迷的徐智进城到县衙后,县令县丞才畏畏缩缩的出来见礼,听说匪寇被王公公的护院打跑了,县尉才敢带着捕快仵作去查看现场。

    “除了王公公,范公公,没人知道咱们身份。王公公和范公公想是托付了高大哥那边什么东西,我南下来送信时,国公府那边已有人捎回京了。”王棍子道,“至于咱们的弟兄,出来前家里都不知道是要做什么的,都是现到地方现交代活计,也不告诉哪边是什么人。二爷放心,我哥素来仁义,做事前都是先给买命钱的,死伤的兄弟家里只会感恩戴德,不会混问的。”

    沈瑞仔细想了一回,又反复问了王棍子细节,确认没留下蛛丝马迹,这才彻底放下心来。

    “这番着实辛苦你了,赶紧去歇着吧。明日我会同两位族兄知会一声,你便跟着我们走,旁人若问,你只说是从京里来与我送信的便是。”沈瑞温言向王棍子道。

    这些时日京中张会沈瑞两方传信频频,旁人也不会疑心什么。

    打发走了王棍子,沈瑞请了沈瑛过来,将事情简单向他说了。

    听说王岳有东西捎回京里,沈瑛长舒了一口气,道:“总算不白忙这一场。之后就看小刘公公的了。”

    略一思忖,又道:“皇上既派了王岳等往南京去,便是手下留情,要饶过他们了。刘瑾之荣辱权柄全赖皇恩,是不敢明着忤逆皇上意思的,此番劫杀便是吃了大亏他也断不敢声张,也不敢大张旗鼓来追查。若叫皇上知道了他背着皇上做这事,他前程也就没了。”

    “王岳在司礼监多年,先前又掌东厂,有人相护也没甚好奇怪。且英国公府非但与王岳关系不好,甚至可以说有仇,虽是丘聚挑的事儿,但到底是王岳做主去了自己侄儿和英国公府三老爷的职位,刘瑾丘聚是再怎么也想不到英国公府头上的。而咱们家素来与他们无涉,又与张永公公那边交好,近来红白事也不少,分身乏术,他们亦不会想到咱们头上的。”

    沈瑞听着频频点头,叹道:“我也是这样想的。只是生怕百密一疏,露了破绽。”

    沈瑛拍拍他肩膀道:“也不必想那许多。事情已了,他们现在是当头疼的时候,王岳既然未死,岂会不对付他们!他们只怕一时还不会开始清查什么。待过上几个月,便是当时露下什么也都干净了。”

    这个冬天的几场大雪拖慢了沈家三兄弟的行程,进入南直隶已是过了腊八。

    沈瑾心下不由焦急起来。

    虽说因着路途遥远,送信进京再等他归来时日太长,张老安人是不会停灵那许多时日才下葬的纵是冬日里,加些冰尸身可存,却也拖不过七七四十九日。

    但作为承重孙,沈瑾的迟迟不归还是十分不妥。

    与沈瑞不同,沈瑾待祖母张老安人是有真感情的。

    他虽承认张老安人年迈后有些糊涂了,但在他年少时,祖母是真心待他好的,事事都以他为先,他虽是庶子,在家里却半分也未因庶出身份而得到丝毫慢待。当然,这自然也是他与沈瑞对张老安人态度截然不同的关键所在。

    于本心里,沈瑾是真想赶紧赶回去送老祖母最后一程的。

    可是这样的路况,他再是心焦也没法子。

    他曾一度学沈瑞弃车骑马,希望行进速度能更快一些,只是他到底没有功夫底子,骑了一阵子,便是腿侧火辣辣的疼,腰也又硬又酸,只得重新回到车里。

    沈瑾这样的焦灼,沈瑛也是看在眼里的。

    这样的心情他也十分理解,一如当年他父亲去世时他也是没命的抽马往回赶,所以他劝慰的话也就不好说出口了,也觉得劝也没用。

    沈瑞虽厌憎张老安人,近来又因寿宁侯府而远了沈瑾,但瞧见沈瑾这样,也忍不住叹气,终还是由他出面劝了沈瑾两句。

    “瑾大哥急也是没用的。如今天寒地冻,最是易感风寒的时候,若是不好好保养,病倒了岂不更耽误事?四老太太也已入土为安,她在天之灵也只有盼着瑾大哥更好的。瑾大哥怎好让老人家不安。”

    虽明显是客套话成分居多,但听了沈瑞这句,沈瑾仍目露感激,有些哽咽的叫了声“瑞哥儿”,却是摇摇头说不下去了。

    沈瑞对他的疏远他是清清楚楚的,他也不是没想过去挽回,只不过这个弟弟他也清楚,脾气硬起来是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的,他也只好认了,心里是想无论如何这都是他亲弟弟,只要他自己始终秉持此心便是。

    这还是自他定亲沈瑞翻脸后,首次得其如此温言劝慰,沈瑾一时竟也不知道回句什么才好。

    他稳了稳情绪,终只是说,“瑞弟,祖母去了,我心底难受,总想为她做点什么罢了。你勿担心,我自己省得的。”

    沈瑞一默,也不再多说。

    沈瑾是骨子里天然带着的一股子良善,是即使看到人性恶的一面,很多时候也选择了宽容以待。

    沈瑞虽瞧不上他这样,觉得很多时候这是善恶不分,却也不得不承认这样的良善让沈瑾看上去安全许多没有人愿意与一个天生恶人打交道,不是么。

    虽然这次对话只有寥寥几句,但兄弟两人的关系却好似已然破冰,日常再交流起来,那份疏远感也去了许多。

    十二月下旬,兄弟三人终于进了松江地界。

    在旅途中穿孝多有不便,也有许多店家忌讳,因此三人赶路时只着素色衣裳罢了。此时家门近在眼前,三人也就在车里换了正式的丧服。

    沈琦这族长早早派人在各处路口驿站相迎的,这边有下仆接到了人,那边立时就有人赶回五房报信。沈琦沈全兄弟也就忙不迭赶来相会。

    众人厮见过,不及叙话,依着礼数,先将他们沈瑛沈瑞引去四房。

    张老安人已下葬多日,家中灵棚也撤了,只在小家祠里留了牌位。

    上坟有许多讲究,尤其是有沈瑾这刚刚归来的承重孙在,还要特别择了日子才行。因此沈琦是先带沈瑛沈瑞来四房与张老安人牌位上香。

    沈源站在小佛堂里,一眼可见消瘦了许多,一身重孝更显憔悴,走进可见其脸色灰暗,眼下青痕颇重。

    沈瑾大礼唤了声“父亲”,沈瑞则只随沈瑛行礼喊了声“源大叔”。

    沈源望着沈瑾、沈瑞兄弟,神情复杂,默了片刻,才缓缓抬了手,只道了句:“上香吧。”

    沈瑛带着沈瑞上了香,客气了两句节哀之类,便表示还未回家见过母亲,先一步告辞了。

    沈源被关在家祠中一年多,老实了不少,且见着沈瑛还带着几分畏惧,喏喏应声,便由着他们去了。

    等沈瑛沈琦一行走了,沈源松了口气,好似挪走了肩上什么重物,突然能直起腰来了一般。

    他看着沈瑾,忍不住端出老子的气势,拔了拔腰杆,咳嗽一声,道:“你的婚事,为父却是在后来才听说……”

    沈瑾猛的抬头望向沈源,眉头锁成川字,若非这个父亲“卖子求财”他的婚事如何会艰难至此!

    饶是脾气再好,沈瑾也禁不住冷冷截断父亲的话,道:“儿子的婚事是儿子座师、前吏部侍郎张元祯张大人为媒,太后娘娘亲为女方大媒。老爷想必也听说了。”

    不再叫父亲,而改叫了老爷,又甩出这样掷地有声的名字来。

    沈源登时哑了声,半晌才又道:“媳妇可跟着你回来了?”

    “雪天路滑不易行,女眷乘车换缓行。儿子独骑先赶回来送祖母。”沈瑾回道。又问:“太太比我们先行,可是抵家了?”

    看到四房一切井然,他也知小贺氏定然早已回来,此时问起却不过是寻个台阶,以过去拜见为由不再和沈源交谈罢了。

    沈源脸上神情微有变化,半晌方道:“回来了。你外祖今日也在,去后堂见过吧。”

    外祖?沈瑾微微一怔,转而反应过来是小贺氏的父亲、贺九太爷过来了,当下低声应了一声,转头就走。

    刚刚跨过门槛,听得沈源一声叹气,似是自言自语嘀咕道:“……亏得是在翰林院,再起复回翰林院也便宜些,不必费心谋缺儿……”

    沈瑾站住脚,回身去望,沈源就站在张老安人的牌位前,脸上的惋惜还不曾收回。

    沈瑾脸上的肉不自觉抖了抖,祖母过世,父亲想的却是儿子此番丁忧官儿还保得住保不住。

    他死死咬住牙,终还是没能咬住那句话,“老爷怕是没得着最新的信儿,儿子之前已调了詹事府右春坊右谕德。只不过,赶上丁忧。他日起复,再谋詹事府怕不能了,要去何处,只怕还要再伤脑筋。”

    沈源的脸色也随着沈瑾的话而变化,听得詹事府先是又惊又喜,微微张开嘴,随后得知到手的鸭子飞了,那一双眼睛骤然瞪得溜圆,一脸错愕,转而又是灰败失望。

    他脱口而出:“早知如此……”

    却是戛然而止,把后面的话统统咽了下去。

    那咽下的话似是噎住了沈源,他干瞪眼半晌,方垂下头,摆摆手,有气无力道:“去罢,见过你外祖父。”

    沈瑾盯着他每一点表情变化,见他最终颓丧,心里竟生出些快意来,可随即又觉得寡然无趣。

    这样一个狼心狗肺的沈源,又哪里值得人去刺激了。

    沈瑾凉凉应了声是,扭头大踏步去了。

    只留沈源在小祠堂里,对着张老安人的牌位,唉声叹气。

    沈瑞这边随着沈瑛走出四房,整个人都觉得轻松起来。

    四房始终是没有留给他什么好回忆的。

    而踏进五房,则是立时有了到家一般的感觉。

    遥遥的看见五房鸿大太太郭氏在门口往这边张望,他心里便是一暖,像个少年一样,快步疾跑过去,撩衣服就要跪下,却被郭氏一把拽起来。

    郭氏眼角眉梢都是喜色,口中嗔怪道:“你这小子,少来弄怪!再这样可是要讨打了!”

    沈瑞素来将郭氏视作第二位母亲一般,听得她这亲切责怪的话语,便像又回到了童年,因笑道:“也是许久不见婶娘,该当给婶娘磕头的。”

    看着眼前比去岁又高了不少的大小伙子,郭氏已经红了眼眶,伸出手来拍了拍他臂膀,“都是大人了,还磕什么头!快快进屋里来。”说罢领着沈瑞便往上房去。

    她转回身才瞧见女儿福姐儿站在一旁。

    不等郭氏瞪眼睛,福姐儿已吐了吐舌头,小碎步过来,福身行礼,脆生生道:“见过瑞二哥。”

    福姐儿转过年就要十岁了,个子却没长起来,肉嘟嘟的小脸还是小女童的样子。

    而她身后还跟着个真正的小女童,小萝卜头四五岁的样子,懵懵懂懂也跟着叫“瑞二哥”,却被福姐儿回身拍了一下手,瞪眼道:“你叫二叔的,都教过你啦!”

    这一瞪眼,却是与郭氏十足相似。

    大人们都笑了起来,小萝卜头却是沈瑛的小女儿,被小姑姑一说不由涨红了脸,见长辈们都笑,她心里一急,扁扁嘴便是要哭出来。

    沈瑞忙过去拍了拍小萝卜头的脑袋,笑道:“二叔这次回来的匆忙,没给囡囡带东西,二叔该罚,改日二叔带囡囡去街上买好玩儿的好不好。”

    小萝卜头还小,又时隔一年多不见,早已不记得沈瑞了,此时见沈瑞笑容亲切,又肯领她上街,立时破涕而笑,眼睫上还沾着泪滴呢,嘴已经咧开了,响亮的回了一声:“好。二叔好。”

    众人又是大笑起来,郭氏无奈笑着走过去伸手抱起小萝卜头,向沈瑞道:“你呀,没得惯坏了小孩子!外头怪冷的,快进屋里来。”

    沈瑞笑应了一声,又向福姐儿挤挤眼睛,道:“二哥回来匆忙,回头福姐儿那份也一并补上。”

    福姐儿眼睛亮晶晶的,立刻接口道:“二哥可说好了呀,我想要对儿新泥娃娃的……”

    沈瑞笑嘻嘻应了,“给你买两对儿,自家挑。”

    郭氏回头瞪了女儿又瞪沈瑞,“刚说了别惯着小孩子!赶紧进屋。”

    沈全也嘻嘻哈哈笑着拽沈瑞进屋,口中啧啧道:“你可别接福姐儿的茬,这小妮子如今精明得紧,一会儿你指不上叫她绕进去多少东西去。”

    福姐儿在身后跟着,嘟起嘴来,气呼呼道:“三哥最坏了,自家抠门不舍得给我买东西,还不许瑞二哥给我买!”

    沈瑞险些笑喷了出来,戏谑的瞧着沈全。

    沈全也不尴尬,虚指着福姐儿,笑回道:“这话却是没良心了,你去开了你的箱子来,多少不是我与你买的!那口箱子都是我买的!”

    因着年纪差得多,五房几个兄长几乎都把这个小妹妹当闺女一样待的,宠溺得紧。

    福姐儿是个活泼开朗的性子,一时笑闹也有些没大没小,牙尖嘴利的拌起嘴来。

    郭氏把孙女交到乳母手里,叫她带下去,回过头来一戳女儿的脑袋,啐道:“怎么与兄长说话的?没个好样子!就该当什么都不给你。你讹了你几个哥哥多少东西去,又来讹瑞哥儿!大人说话,你别跟这儿了,赶紧下去做针线去。”

    提到针线,福姐儿立刻蔫了下来,苦兮兮又给众位兄长行礼告退,临走前还眨眼睛道:“瑞二哥可不许忘了。”

    逗得沈瑞哈哈大笑:“且少不了你的!”

    郭氏同小女儿一处说话时尤显得年轻,待小女儿走了,面对年长的儿子与侄儿,便又是慈母模样,拉着沈瑞问了一番京中沈府的事情,徐氏的身体情况,因着听说了杨恬先前的病,也免不得探问一番。

    沈瑞一一答了,表示家中一切都好,婶娘不必挂念。

    说来说去,不免提到当下的朝局。

    两位阁老致仕的消息还没这样快就传遍全国民间呢,因此郭氏此时才知谢迁下台,且谢迁还未出京,其弟谢迪就被罢了官,可见是遭了中官的报复。

    郭氏便担心起沈理来,听闻沈理外放了山东,这才松了口气,道:“还是远离是非之地的好。”

    说罢沈理,自然而然就提起了沈瑾。

    这一年里,沈家赢了官司、又被定了棉布为贡品,也是着实热闹了几场的,松江府官员士绅纷纷过来道贺拉关系。

    这也是沈家五房低调举办沈鸿周年祭的原因。

    但最热闹的一次,还是沈瑾定了寿宁侯府千金的消息传回松江时,过来四房以及族长所在五房拜访的人络绎不绝,真真是门槛都能给踏下去一寸。

    四房小贺氏要进京为沈瑾打理婚事,族中不得已将沈源放了出来,以照料张老安人。

    果然不出沈瑛沈瑞等人所料,沈源虽被关了许久老实了些,但是被众人一吹捧,不免又飘飘然,以寿宁侯府亲家自居了。

    好在沈琦看的紧,没让他借机敛财。

    虽是松江府上下都在讨好沈家,五房却是知道寿宁侯府与二房种种恩怨的,不免为此忧心。沈瑛沈琦沈全都与沈瑞去过信。

    沈瑞回信时便是轻描淡写一句族人而已,五房见了,也不好多说什么。

    这会儿屋里没有外人,沈瑛便将京中这两个月发生在沈瑾身上的事儿同母亲讲了,郭氏连连叹气,不住道:“这亲结的……这亲结的……齐大非偶……唉……”

    顿了顿,郭氏方低叹道:“罢了,已是我沈家的媳妇了,她既回来了,作族中女眷好好相待便是。”又叹一声,“只可怜了瑾哥儿。……小贺氏也是个可怜人呐。”

    沈瑛摇头道:“有所得必有所失,也没什么。他这岳丈到底也是个助力,若没有丁忧,詹事府右谕德委实是好缺儿,也确是给他铺了条青云路的。”

    他扭过头去问沈琦道:“我们走前,四老太太看着还好,怎的说没就没了?”

    张老安人虽是中风瘫在床上,可是这一年多来,病情并没有恶化,反而是有些见好了,能含混说出一些话来,虽自己不能捧起碗来吃饭,却是有气力拿饭碗丢丫鬟婆子了。

    当初小贺氏北上打理沈瑾婚事时,将沈源放出来,也是考虑到若四房没个主子在,下人伺候张老安人定然不尽心。

    未成想,到底是在这时候张老安人故去了。

    沈琦摇了摇头,向兄长道:“四老太太一直病着,大夫个把月来一次,也没听说不好了,只说让养着。九月十九那天,一更天时候,四房过来报丧,我和老三过去的。那边说是四老太太是又同丫鬟置气,砸了药碗,丫鬟便躲出去了,等丫鬟再进来的时候四老太太已经咽气了。大夫来说是闭气而亡。”

    张老安人自从中风后脾气就越来越差,打骂丫鬟也是常事。

    沈瑛听了也只摇头叹了口气,心道一声自作孽。

    沈瑞却奇道:“我当初听着报丧说人没了,没太在意日子,后来只道自己记错了。竟真是九月十九?怎的恁许久京里才得了信?”

    沈琦冷哼一声,道:“源大叔说他自会送信,不用咱们。我算着大哥他们走水路,乘北风快,十来日功夫也快到北直隶了,追也是来不及的,便由着源大叔自家料理送信了。现下看你们回来的日子,怕是源大叔拖着没早早送信去。”

    见沈瑛沈瑞齐齐皱眉,他凉凉道:“想来,若是走驿站快马加鞭送进京,万一赶在瑾哥儿成亲前报丧,这亲事也不必结了……”

    沈源这侯府亲家做得正美,又哪里舍得婚事成空。

    沈瑞讽刺一笑,“这拖得也够久的,一个来月,送信的爬也该爬到京城了。可这爬到的时机,却是,恰阻了瑾大哥的青云路。张家未必会比成亲前得知丧报恨得轻些。”

    沈瑛摇着头,这次却是说出声来,“自作孽呐。”

第六百三十三章 缑山鹤飞(三)

    最近的拜祭吉日也在五天之后了,已近年节。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虽然正德二年是个罕见的闰正月,却也没有过两次年的道理。正旦仍是正月初一。因着抵达松江时已是腊月下旬,沈瑞左右是要留在松江过年的,因此哪日拜祭并不是问题。

    只是,第二日沈瑾登门五房,除了拜见郭氏、带来拜祭日期外,还带来一桩不大不小的麻烦事。

    也是为五房及沈瑞揭开了张老安人的死因。

    沈源虽被关在祠堂里一年多,每日粗茶淡饭外加背祖训,看上去老实了许多,但到底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一出去又逢同皇亲攀上了亲家备受众人巴结追捧的时候,他也就立时张狂起来。

    沈源本就是个贪花好色之人,在外头被人请席花天酒地,回到家里也是胡天胡地。

    本来沈源被关起来后,小贺氏是下力气收拾了家中一回的。但现下她既要北上操持状元公的婚事,自然要把得力人手都带走,家中不免失了约束。

    而有些巴结的人觑着四房主母不在,更是送了年轻貌美的姑娘来讨好沈源,一来二去,四房又是乌烟瘴气一团乱。

    这样的风气下,也有不少丫鬟媳妇子打起歪心思来,尤其是那些希望借由爬床来改变自己命运的比如伺候张老安人的丫鬟。

    张老安人原本脾气就没好过,中风后诸般不便,更添怒气,打骂丫鬟婆子是常有的事儿。

    尽管小贺氏已经尽量挑了相貌寻常、老实本分的人过去伺候,但人总有私心,再老实的人被这样日日折腾也会满肚子怨气,想方设法寻出路的。

    这其中就有一个叫春华的丫鬟,左耳朵听着府里传谁谁谁与老爷相好得了什么好处,右耳朵里听着张老安人打骂,心下一翻个儿,便趁着沈源来探望母亲时殷勤服侍,终是爬上了沈源的床。

    只不过她相貌实是寻常,便是身段不错,又肯伏低做小任由沈源摆弄,也没成功调岗。

    但到底已是“老爷的人”,她自觉地有些不同,又全副心思都在调走,对张老安人这边不免怠慢起来。

    不知道是不是张老安人听到了什么闲话,逢春华当值便对她大发脾气,加倍磋磨,春华便是该顶嘴顶嘴,动手时就躲出去。这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九月十九那日,也是春华当值,恰沈源过去了,两人拉拉扯扯的,便往东厢去成就好事。

    下人们都躲得远远的,遂张老安人在这边骂街砸碗也没人敢来看看。

    等东厢两人穿好了衣裳再出来,这边张老安人尸首都凉了。

    若是寻常人家遇上这样的事儿,涉事的下人都会被控制起来,不说剪了舌头,基本上也都是堵了嘴打一顿远远发卖了,而春华更可能被一棍子敲死,再报个“殉主”。

    沈源虽不大会持家,却也不是个傻子,这等不孝的事儿传出去他也别想活了。旁的下人都料理干净了,这个春华却不好处置了,倒不是勾得他神魂颠倒之类,而是,春华有身孕了。

    沈源一直以来女人不少,孩子却只有沈瑾、沈瑞两个。在对两个儿子都不满意后,他没少想着再生一个,却是怎么努力都没用。

    此时忽然听说要又有儿子了,如何能不喜出望外,且人近中年,还能让女人大了肚子,亦是龙精虎猛的表现,他自己也不免得意,飘飘然起来。且无论如何,这个儿子是要留着的。

    春华说是被“关”了起来,等太太回来发落,其实却是好好安置在小院子里养胎。

    而太太小贺氏回来,面对这样的情况,也是没法下手的。

    贺九太爷过来四房,也是听闻沈瑾回来,特地来说此事的。

    “不是我容不下小兄弟。”五房内书房中,沈瑾满脸疲惫,好好一个青年才俊,却已有了中年人那历经沧桑般的苍老神态。

    他苦笑道,“我又是个什么出身,全赖母亲容我,悉心教养,我才有今日。我又如何会容不下小兄弟。只是,这时日委实不好,容易被人说是孝中有的,那便是大罪过了,阖家的名声也都没了。”

    沈瑛三兄弟及沈瑞脸色都凝重起来。

    若真被诬孝中行房有孕,那便是天大的不孝,这也不会是沈源一个人的事儿,整个沈氏一族都将沦为笑柄,日后此条也会成为官场上政敌攻讦沈家兄弟的话头。

    沈瑞更是想起张会当初所说其舅父家事被族亲诬陷子蒸父妾。如今沈源多年不曾有子,又已老迈,若是有人纯心污蔑,将这孩子赖在沈瑾头上……那真是百口莫辩。

    “可请大夫来确诊了?此婢有孕多久了?”沈瑞先问道。

    “祖母去时此婢喊出有孕,原还道是她求活妄言,然老爷悄悄请了大夫来诊脉,大夫言当是有了身孕,只是日子尚浅,脉相不显。直到十月底再次诊脉才确认。眼下,不满四月月。”沈瑾叹气道。

    沈瑞犹豫了一下,还是将张会舅父的事隐去了名姓,假托“前朝旧事”说了几句。

    沈瑾听罢一阵阵面色发白,眼中满是骇然。沈瑛兄弟脸色也难看起来。

    若此时那春华月份大了还则罢了,现下只三个来月身孕,他日足月生产,赖在沈瑾头上也不是不可能,毕竟还有早产儿这回事,还有七活八不活的说法,人家要是硬赖你是催生早产,一样百口莫辩。

    沈瑾虽看着官运亨通,可实际上走得怎样艰难只有他自己知道,现下朝中不知多少人看他不顺眼,且看张家不顺眼的也都算在他头上,要不然当初郑姨娘悄没声的过来帮他打点家事,怎么就会被御史参劾了!

    若是如沈瑞所说那样,朝中倾轧时,真有人跳出来以此说事,他沈瑾身败名裂不说,只怕也只能如那高官一般一死了之了。

    沈瑛黑着脸,低沉着声音道:“可查了,真是源大叔的?源大叔可是一向子息单薄。”

    沈琦微微一怔,随即也明白了兄长的用意,这边是找个台阶给沈瑾,让他有借口处置了那婢女。此女也确实不能留了,因而也开口道:“此事也不合礼法,此子系私生,族中不会认下。”

    正常要将丫鬟抬举成通房甚至姨娘,也要是自家房里的丫鬟才是。便是没有孝中行房的事,曝出子偷母婢也不是什么好听话。

    既然族中定为不合礼法,四房这边也就可以放开手处置了。

    沈瑾目露感激,向沈瑛沈琦深深一揖。

    沈瑛摆摆手,沈琦则道:“族中先前对源大叔的处罚可尚未行完,只因老安人无人照料才暂时遣他回家,如今老安人既已过世,那过完年便该源大叔重回祠堂,继续先前的处罚。”

    众人都松了口气,沈源,还是该关起来的好,否则真不知道还会出什么幺蛾子。

    沈瑾应道:“我回去便同太太说。”

    一旦决定要做,便拖不得。

    沈瑞讲的那“前朝旧事”是真的将他吓住了。他如今又想深了一层,决定赶紧在妻子未到松江之前处置好所有事并非怕妻子添什么乱子,而是怕有小人将这事诬赖到他妻子头上去,儿媳处置公爹的妾室,也一样是逾矩的。

    只是此层隐忧却是不能同任何人道出的。

    沈瑾顿了顿,又向沈琦道:“此事我们太太倒是办得,只是我们老爷那边,只怕还要族长这边……”

    沈琦点头道:“这个自然。你且放心。此事关乎整个沈氏一族的名声,族中不会不管。”

    沈瑾这才松了口气。分宗后他虽是四房宗子,论理是可以处置四房任何人的,但,那到底是他亲爹,到底礼法上说不过去。还是族中处置名正言顺。

    换过一轮热茶,沈瑾又提起了昨日登门的贺九太爷。

    贺九太爷也是掐着日子听着沈瑾进了松江府的信儿过来的,既是想说一说那婢女肚子里的孩子,也是想提一提他那已被发往辽东的儿子贺平盛。

    若非这时机实在不对,贺九太爷其实是非常乐意让沈源添个庶子,好让他闺女抱过去养的,虽说这些年小贺氏一直没有身孕其实也渐渐死心了,但若能亲手养大个儿子,也总算他日有所依靠。

    尤其状元继子如今娶了这样的高门儿媳,小贺氏将来受气几乎是一定的。若能有个自己养的孩子,将来母子关起门来过只在松江过自己的日子也是好的。

    只可惜这个孩子在老太太殁了的时候来的,也是老天不让留。

    沈瑾还是在贺九太爷口中知道的事情原委,颇为尴尬,又没法子立时给贺九太爷个交代,只含混表示事关重大,要仔细斟酌。

    而贺九太爷提出的第二桩事,沈瑾更是没法应下。

    当初通倭案审结,贺东盛、南盛兄弟满门抄斩,北盛流放三千里,而贺平盛以科考舞弊、代人作文被判夺去功名,黜为辽东小吏。

    此番贺九太爷得知了沈家与陆家经营山东辽东(彼时辽东行政上隶属山东布政司),不免动了心思。

    细论起来,虽他们也是贺家人,但与沈家实在没有冤仇,相反,倒是与贺家宗房有仇、而受沈家大恩不提先前被贺家宗房害死的长女,就是儿子贺平盛,若非沈瑾沈瑞兄弟相救,早就得因代笔之事被贺东盛杀人灭口了。

    贺平盛拼死参加会试,中了进士之后,立时谋了个外放知县,与贺家沈家都没来往,也不曾参与半分贺家祸害沈家事。

    贺九太爷心底便还存有一二希冀,希望沈家能给他儿子个机会,左右都在辽东,他自认儿子还是有几分吏才的,能帮沈家做事,而儿子能得沈家提携,总好过一辈子被压在辽东作个小吏。

    然沈瑾当初一时心软帮了贺平盛,却不想被贺平盛算计,险些连累了尚书府,还是沈三老爷沈润出面摆平了这事,而事后贺平盛一抹脸权当没有这事,与他也没甚书信往来,沈瑾便是再厚道,也不会对贺平盛有什么好感。

    贺九太爷实是不知道其中细节,更不知道儿子的忘恩负义,只道儿子有能力有才干,才往这边游说。

    沈瑾不好驳他,更不能说出来如今沈家在山东辽东的经营,自己是半点插不上手的自从他应了寿宁侯府的婚事,山东辽东之事沈瑞便再没同他提过,显见是踢他出局之意。

    站在五房内书房,他也没甚遮掩,径直向沈瑛兄弟及沈瑞坦言:“我不是替他说项,是既他来提了这事,我总要告诉各位兄长和瑞弟一声。九老太爷从我这边没得了回音,怕是要来寻你们提的。毕竟就九老太爷就这一个儿子。”

    沈瑛颇有些意动,沈家如今在辽东就一个沈椿,贺平盛原做过县令,确有吏才,如今又黜至辽东数月,以他的能耐想必在当地也能混得开,其实若他得用,是可以一用的。

    他瞧向沈瑞,问道:“我却没与贺家九房打过交道,只有些耳闻。你看贺平盛此人如何?”

    沈瑞耸耸肩,一指沈瑾道:“瑾大哥才最知贺平盛为人。”

    沈瑾面上微有些赧然,到底,贺平盛是他的便宜舅舅,有这样的亲戚,他也脸上无光。

    但在自家兄弟们面前,尤其是要决定族中大事,他仍实话实说道:“此人未免凉薄。远不似九老太爷仁厚。且我更担心他被黜落之后心生不满,再将咱们沈家也怨上了。”

    沈瑾已是出了名的厚道人了,他都这样说,只怕贺平盛真不怎么样,沈瑛皱了眉头,“竟是如此。”

    沈瑞双指无意识敲了两下桌子,若有所思道:“若是贺九太爷不提我还真想不起他来。既是贺九太爷提了,我看还是写信给椿哥儿,留心此人一二,我不怕别的,也是同瑾大哥一样,怕他怨上咱们再暗中使坏。”

    想想当初贺平盛可是在正月里差点儿被贺东盛折腾死了,二月间却能咬着牙下场会试,还拼出了个二甲四十四名的成绩。

    这人,能对自己狠心的人,对旁人只会更狠。

    他就是求生时都能将沈瑾与尚书府整个算计进去,事后也不曾有半分感激之意,可见自私自利、冷心冷情,未必不会将自家的削功名黜官职记恨到沈家头上若非沈家扳倒了贺家,他代人作文的事儿也不见得会被扒出来。

    沈瑾也叹了口气,点了点头,又道:“回头我也旁敲侧击向我们太太问问贺平盛如今在何地,是何境况,一并告之各位兄长与瑞弟,好写信与椿哥儿,让他留心。”

    书房内正说话间,外头遥遥有人通禀,少一时,长寿托着个茶盘进来,上头却不是茶盏,而是两封帖子。

    长寿因着行路匆忙,又都是骑行,比沈瑞早了不少时日抵达松江。待到了五房便是同族长沈琦也并未说自己身上任务,只道是主子安排先一步回来。

    长寿算得是沈瑞身边第一人,比那些家生子办事还稳妥牢靠,故此郭氏与沈琦也不多问,便安置了一应人。

    沈瑞回来见着长寿毫发无损,也是松了口气,又仔细问了一番救援王岳之事,见长寿说的果然与王棍子一般,且长寿更注意细节上的处理,收尾做得细致,方彻底放下心来。

    而对战时死伤的护院,长寿也妥善处置了,因都不是家中独子,也不涉及赡养老人问题,便厚厚的给了抚恤银子。

    沈瑞连声道做的不错,又道日后要有个章程,好好安置死伤护院的父母子女,不能光给了银子便作罢,或是安排庄子上养老,或是按月给教养银子,必要让其家人少有所养老有所依。

    这些事不止是尽仁义,也是为活着的人立个样儿,好叫人知道没有后顾之忧,肯为沈家卖命。

    长寿一一记下,又表示此番虽有折损,但对护院们的提升是显而易见的,这见过血的护卫远比没见过血的强悍许多。且到底是同英国公府出来的人在一处相处了多日,那些军中配合、布阵,也被沈府护卫学来了些,虽是皮毛,却也足够护院们受益。

    对这样的结果沈瑞是满意的,因道:“正是想让他们历练一番。此次你瞧着好的人,酌情挑出些来,也作个小小教头,待回京去,直接带队训练新人。”

    长寿笑应下来,又把这次行动中表现最为亮眼的张成林、刘壮、齐胜等几人推荐给沈瑞。

    沈瑞知道长寿这是让他多培养心腹的意思,便表示在松江的时日里就多叫这些人跟随出门。这既是以示亲近之意,也是想暗中自行考察他们一番。

    沈瑛也听了长寿汇报的救王岳的过程,对长寿的信任更多一层,因此今日兄弟几人在内书房商议事时,外头就由长寿来把守。

    此时,长寿托着两封帖子进来,先给诸人见了礼,然后道是知府大人下了帖子,一份是给沈瑞,一份给沈瑾。

    沈瑾的原是送到了四房,小贺氏见是府衙来的,怕耽搁了事,忙不迭叫人送来了五房。

    长寿退出去继续守着了,沈瑾沈瑞兄弟却是面面相觑,都猜不透知府大人下帖子为着什么事。

    沈瑛却笑道:“自从董知府这‘代’字去了,便与咱们家格外亲近,想来也是晓得了王老大人入阁,见你们回来了,便下个帖子,示好之意。”

    这知府董齐河原是松江府同知,在去岁沈家三子通倭案中,前知府赵显忠被钦差张永、王守仁拿下,董齐河就成了代知府。

    待钦差回京,京中审结通倭案后,董齐河这个“代”字便摘了下去,真正成为了松江知府。

    董齐河出身寻常人家,族中只有一位老族叔曾短暂任过翰林,京中是没甚关系的,也就不曾是任何一位阁老的派系。

    从前官位不显,也就不用往京中寻门路投靠京中大佬也瞧不上这样的小虾米的巴结。如今四品,又在松江这等繁华之地,也算进入大佬们视线之内了,董齐河便也开始为自己寻个靠山。

    他是因王守仁而得了“代知府”的机会,而王家父子又是节节高升,董齐河就自动把自己划归王派了,在王守仁太湖剿匪时就没少出力气,过后也逢年过节写信送礼,十分殷勤。

    沈家本就是松江大族,是董齐河这牧守官当重视的,后沈家赢了官司,选了贡品,甚至与皇亲家联姻,董齐河更是对沈家分外热情。

    如沈瑛所言,此番内阁变动,松江民间尚未闻风声,董齐河却是已通过邸报知道了消息。

    知道王华入阁,董齐河简直大喜过望,原本已是打点了年货送往京中和南京王家父子处的,愣是派人快马追了回来,重新备了厚上一倍的礼再送去。

    而这会儿王守仁的弟子、杨詹事的女婿沈瑞归了松江,他董齐河如何能不见上一见。

    只是沈瑞毕竟只是个小小秀才,知府亲自下帖子,未免显得太过巴结。好在还有个状元公、皇亲的女婿一并回来,知府给状元公下帖子算是官场交际了,很合规矩。

    因此才有沈瑾、沈瑞两张帖子。

    论理,三人身上有孝,尤其沈瑾尚在热孝之中,拜见知府大人有些不合时宜。不过这次却是知府大人亲下了帖子的,再去拜见便算不得失礼。

    帖子上不过寥寥数语,甚也没写,而经沈瑛一番分析,沈瑾沈瑞也都知道了董齐河的用意了。

    沈瑛正色道:“到底是父母官,以董大人的资历,再往上走未必,稳坐松江三年,甚至六年都不是问题。明日我陪你们同去。”

    沈瑾沈瑞齐齐点头。

    沈瑞又道:“先前与瑛大哥说过的耕种学堂,还有那些试验田,目前还都是个雏形,还想着这几年间渐渐推广开来,这也需董大人进一步支持才好。”

    沈全在一旁半晌都没插上话,听得这句却是笑嘻嘻道:“那也是董大人的政绩,如何会不支持呢!董大人巴不得我沈家先牵头做些什么。”

    沈瑞笑道:“咱们为做实事,他为功绩,若给咱们方便,便是两全其美的事儿,何乐而不为。”

    说起这个话题,屋内也轻松起来,沈瑛也笑道:“确是两全,如今陆家也以咱们家马首是瞻,陆家族长陆大老爷也来找过琦哥儿几回商量织厂之事,有了贡品的名头,商路一开,不止咱们家,松江的大小织厂都活络了。”

    转而又摇头失笑道:“只是不免有些小作坊冒名,都打着松江沈家布的招牌,说来也是好笑,有两个作坊主,还真是姓沈,只不过与咱们家没干系罢了,还是涟四叔与咱们讲的,有客商过去理论,人家说卖的确是‘松江布’也确是‘沈家’不过不是贡品沈家罢了。”

    众人都是哈哈大笑,却也都无可奈何的摇头。

    沈全笑道:“好在都是些小作坊,也不成气候。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沈瑞也笑着摇头,在前世那李逵李鬼,山寨碰瓷人家品名商标的事儿也不在少数,打假是永远打不过来的,也只能认了。

    说到耕种学堂,自然而然提到了族学,如今沈瑛丁忧在家,正好整顿沈家族学,偶尔也代上一两堂课。

    沈瑞瞧着沈瑾,因道:“不知道瑾大哥这三年,可有何打算?”

    明初颁布的《大明令》中其叙服有八,嫡孙为祖父母承重及曾高祖父母承重者,斩衰三年。

    四房只沈瑾一个承重孙,也是要为张老安人守满三年的。

    “我也是想与瑛大哥一道,为族学出份力。”沈瑾回道。

    沈瑛点头笑道:“有了状元公讲学,族学里子弟必然振奋,只怕要更用功几分了!”

    沈瑾谦虚道:“我受族中教养,也该当回报族中了。”

    沈琦则就族中祭田与拨与族学的学田详细说了一番,眼见明年二月童子试在即,众人又依照当初沈瑾的建议,定下族中考过县试、府试和院试分别贴补多少银两、粮米甚至赠予田亩,作笔墨之资,以激励子弟进学。

    沈瑞又帮着补充了奖学金、助学金计划,将族中子弟依据家境和学业各有所奖。

    文教也是地方官考核政绩中重要的一条,因此沈家兄弟认定翌日与董齐河谈起沈家族学教育,也必会让其大悦。

    事实也是如此,在沈瑛带着沈瑞沈瑾拜见董齐河时,说到耕种与文教,董齐河确然高兴。

    只是,董齐河这番谈话的重点,却全然不是这两项。

    “……造船?!”

    沈家兄弟禁不住齐齐低呼出声。

    董齐河点点头,道:“你们也知道,七月间,王侍郎王大人(王守仁,南京兵部侍郎)率水军剿苏州府崇明县半洋沙海寇,贼首施天杰、钮西山等来降。”

    说话间与有荣焉的模样,那“同是王派门人”的姿态不免又摆了出来,尤其是面对沈瑞这个王门弟子,更是亲切得不得了。

    然而说完话锋一转,他又是郑重起来,“当时虽有贼首施天杰、施天常、钮西山归降,但仍有其弟施天泰、钮东山、蔡廷茂等贼人逃窜。先前下落不明,近来却是蔡廷茂在苏松露头,有几个临海的县城,一度遭劫掠,民居被毁。当地卫所赶来时,虽也擒了几人,然仍有悍匪敢杀伤官兵。”

    众人眼前不免又浮现出当初松江府“倭乱”的情形来,心底也是发沉,不知道到底是真的海寇,还是某藩又贼心不死。

    听闻董齐河又道:“巡抚苏松等处都御史艾璞往本府这边说了一回,又上奏了朝廷。”他轻咳了一声,声音低下来,道:“是欲弹劾镇海卫指挥佥事姜瀚、百户杨璁等人,不为严备致贼夺虏军船。”

    沈家兄弟不免骇然,军船被夺委实不是小事,关键是这件事可能带来更糟糕的后果,劫掠有了补给又有了军船的海贼还指不上祸害多少百姓。

    董齐河叹了口气,道:“此一番,苏松两府都要戒严,也有快报送进了南京,侍郎大人也自南京调拨人手过来。本府业已与卫所百户说明了厉害干系,眼见年下,卫所兵士也是四处巡守。唯独船之一事,唉,本府是想,若能造得船来,如王侍郎一般海上擒贼,总好岸上酣战,百姓无辜受那池鱼之殃。”

    沈瑛瞧了一眼沈瑞,拱手道:“府尊大人慈心怜悯百姓,吾等感佩不已。只是这造船……只怕要朝廷先有这个意思才好。”

    董齐河抚须笑道:“沈大人说的是,本府也是要上折子请圣上恩准的。也会写信往南京问过王侍郎。不过是先来问上一句,便是陛下答允了,本府也须得有明白人能支起这一摊子来。”

    他瞧向沈瑞,道:“听闻沈陆两家,在山东就是经营船厂生意?登州卫所往辽东的军饷花布都是靠的陆家的船?”

    沈瑞行礼后答道:“正如府尊所说,登州卫确是陆家的船厂所造船只。府尊想在松江建船厂船坞,学生以为大善!”

    他顿了顿,却在董齐河鼓励的目光中,泼了一盆冷水下去,“只是造船非一日之功,甚至船厂建立也要耗费许多功夫,且耗银更多,不知道府尊大人可想过此问题么。此外,好的船工师父也是难得,并不好挖人过来,更有许多木工木匠,船行水上,须得造得严丝合缝才行,那便要熟手工匠方可。”

    董齐河面色却没丝毫变化,听沈瑞一一列举了造船的利弊,方笑道:“果然名师出高徒,后生可畏,恒云小小年纪,竟也有如此见识!”又正色道:“总要先筹备起来才是,世间又岂有易事,不做便终是难事。”

    沈瑞也有些佩服起董齐河来,先前为同知时,这位大人声名不显,如今不知道是不是破格提拔格外有干劲,此时看来确是个想干事实之人。

    沈瑞沉吟片刻,道:“学生有一个打算,不知可行与否,请府尊指正。学生以为,不若趁此机会,先造一匠人学堂。”

    见董齐河乃至沈瑛等人脸上都或多或少出现迷茫之色,沈瑞忙将当初他与王守仁的构思,一一讲出。

    本身王守仁就表示过,这匠人学堂在军中可以推广,用在造军械上。现下若能在松江造船业推广开来,慢慢的,自然而然形成一种匠人标准。

    而统一度量衡,统一标准,也是为了进一步能造出更好的军械做准备。

    匠人学堂的构思得到了董齐河的认可,培养一些松江本地的船工本身就是他所希望的,而他也看出,这学堂,不止能培养船工,织工也是一样。若是能培养出大批成手织工来,当地的棉布乃至丝绸产量都能上去一大截,也是为朝廷增收呐。

    董齐河欣然应允了这匠人学堂的设立,表示府衙会全力支持,无论是批地皮、建房舍还是拨银子。

    沈瑛则立刻表示了,这银子沈家会出,房舍也可以从沈家闲置的房产中来,唯一需要的就是官方认可,便宜行事。

    双方谈得十分融洽,基本敲定此事。董齐河表示只要朝廷批复他的折子,这边就可以开始动工招人了。

    沈瑛三兄弟告辞出来,回到五房内书房,与沈琦沈全将事情说了。

    沈全头一个忍不住道:“若有船厂,只怕也不单是剿匪了,还会造船海运吧。”

    沈瑛瞪了幼弟一眼,呵斥道:“偏你又知道了。”

    沈全眨眨眼,见大家都是心照不宣的样子,便笑嘻嘻摸摸后脑勺,把余下的话都咽了回去。

    朝廷到底是没开海,海运也不过是私下生意,哪里能宣之于口。

    沈瑞则郑重道:“除了匠人学堂,我原还设想过‘商事学堂’。瑛大哥,瑾大哥,今日既提了匠人学堂的设立,希望你们也能考虑一二商事学堂。”

    因为明时,士农工商,商字最末,商贾地位最低,因此商事学堂未必被翰林清流认可。

    而这个时代,寻常人家孩子送去柜上做学徒,店家通常都是只包吃住,没工钱,而且签的契书是要白白给掌柜的干上几年,才给升成小伙计,拿最低的薪水的。

    好多人家送孩子出去,不光是想给家里省口嚼用,也是希望能贴补家里一二,如此一来,只叫黑心掌柜赚了钱去,家里还要等上好几年,有些人家等不得了,便一张契纸卖了孩子。

    “若是咱们设个学堂,教那些没天分读书,却有些经商头脑的孩子们基本的写写算算,少则几个月,多则一年半载,孩子们出师了就立时能做个小伙计,干点儿什么都能上手也就一年半载,孩子出师就直接能当伙计了,亦是善事义举。”

    沈瑛只略点了点头,并不以为如何。

    沈瑾却是使劲点着头,因叹道:“曾经在南京书院时,我便有同窗,家贫,屡试不第,却依旧在考,靠着妻女针线的微薄收入。我曾问过他,他却道,除却读书什么也不会,不懂更重,更不懂买卖,便也只等读书了。”

    沈瑾道:“实则,读书若不成,真真是拖累家里良多,还不若教他们些谋生之道,养家糊口。”

    沈瑞实不知沈瑾能支持此言论,还以为沈瑾会是书呆子的代表,觉得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呢。经此倒对沈瑾高看一眼。

    兄弟几个商议一番种种举措,接连几日又相约到织厂、到乡间、到街面上去实际看一看,再进一步完善他们的耕种学堂、匠人学堂及商事学堂计划。

    转而,就过了年关。

    这段时光大约是沈瑞在松江过过的最舒心的日子了,他在五房的生活倍感轻松惬意,郭氏的关爱、沈瑛沈全兄弟的关照自不必提,整日里家中侄儿侄女吃饭时候齐聚,便是一派祥和热闹景象,让人不自觉的饭都多吃两碗。

    只不过这样松快的日子也过不了许久,沈瑞同沈瑛商量了,决定年后初八一起启程北上。

    沈瑞准备先到南京拜见老师王守仁,然后直接回京。

    沈瑛与沈瑞先同往南京,而后准备到山东后去见一回沈理,再往登州去看一番沈家布置,并不进京。

    虽然郭氏想留沈瑞多住些时日,但考虑到他的学业,以及诸般事务,便也不强求了。

    四房这边,小贺氏也显出几分当家人的凌厉手段来,趁着一日沈源外出,带着人将春华捆了,一碗打胎药灌下去,找了可靠人牙子发卖了出去。

    待沈源回来,一面是春华的“亲笔信”,承认与家丁私通。一面是族长沈琦并沈瑛到来表示不会认那私生子(甚至是野种)为沈家人。

    沈源哪里肯信孩子不是自己的,登时大怒,甚至扬言要休了小贺氏,小贺氏也不顶嘴,也不言语,就往后面一躲,把战场交给沈瑛沈琦。

    见着两人,沈源不免还是惧怕,从二人口中说出不认那孩子,以及年后要继续受罚,沈源便蔫了下去,再提,只怕年都要在祠堂里过了。

    张玉娴就是在四房分外“和谐”的情况下抵达的松江,好歹紧赶慢赶还是赶在了年前。

    不知道是不是因着还要在松江呆上三年,张玉娴倒也耐着性子,跟着沈瑾去拜见近支的几家“长辈”。

    年后,初八,沈瑞与沈瑛启程北上。

    谁知到了南京才晓得,今冬天寒,病体沉重的前南京兵部尚书王轼没能熬过年关便故去了,王守仁因得王轼多方帮扶,得了消息后便请了一个月的假,特特跑到王轼故乡湖广公安县前去吊唁,此时人并不在南京。

    沈瑞扑了个空,南京却也不是没有旁人可见武靖伯赵承庆就是在他的拜访名单之上。

    然而,武靖伯府却是闭门谢客。

    沈瑞递上帖子,门房虽接了,却表示自家伯爷病了,不见外客。沈瑞表示再来探望,门房也客客气气谢绝了。

    沈瑞望着武靖伯府气派的大宅,心下几番盘算,武靖伯府向来是十分张扬的,此番闭门委实不是他家行事风格,只是老师王守仁不在南京,他也没处打探消息去。

    没用沈瑞踌躇太久,当天晚上,武靖伯庶出的三子赵弘涛便一身寻常打扮,悄悄来了客栈见了沈瑞。

    “……朝中有几个御史上折子言先刘阁老谢阁老等先朝元老不宜轻去,又……又言皇上晏朝废学,与六七内臣新进佞幸游宴驰骋射猎等事。龙颜大怒,把那几个御史下了镇抚司狱……”

    赵弘涛咬着牙,恨恨道:“不知怎的,倒拷打出供词还牵扯上了我家老爷!说我家老爷传其奏稿云云。大约有我大哥和六妹夫的面子在里头,我家老爷子只得了个停半禄闲住。”

    见沈瑞一脸惊愕,赵弘涛叹了口气,道:“这事儿在南京官场牵连也广,我家老爷是算不错的,旁人降职的、廷杖的,不在少数。(南京)兵部尚书林瀚林大人都吃了挂落,降为浙江布政司右参政,应天府尹陆珩降为两淮都转运盐使司同知……”

    沈瑞心中翻涌起的惊涛骇浪,镇抚司狱,镇抚司狱,那是,刘瑾和丘聚的地盘……

    *

第六百三十四章 缑山鹤飞(四)

    “二爷放心,已经是收拾利索了的。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长寿垂手立着,身子笔直,神色却有些轻松,“而且,二爷,我掐算了一下脚程,就是消息一传回去他们立时便查出来是张二公子那边所为,这边折子上京,那边抓人,再由圣旨出京,一番下来也没有这么快的。”

    沈瑞闭目寻思了一下路程,睁开眼无奈一笑,道:“确是我心急了,只疑心他们的报复。”

    长寿也笑了笑,再次道:“二爷只管放心,实是干干净净了,我与高先生仔细查过高先生比咱们还怕漏下,且他原是斥候出身,真个是自沙场挣出命来,原也比寻常人缜密,只怕锦衣卫和东厂番子也不如他。”

    沈瑛先前一直听着,此时点头道:“按照常理推断,寻常人见如此缜密,怕也会首先想到是锦衣卫或东厂。尤其,王岳还曾掌过东厂,与锦衣卫指挥使牟斌私交甚好。倒是英国公府与王岳这过节不浅,应是想不到英国公府会出手。”

    “不过,”他微一沉吟,又道,“我思量着,这局还真有可能是奔着英国公府去的,不过未必是因着王岳那事,倒像先前查英国公府三老爷的行事。”

    沈瑞叹道:“张家姻亲里,他们动不了游驸马,便动一动武靖伯吧。”

    沈瑛却摸着短须,沉吟道:“武靖伯这样轻的处置,也未必全是因着圣眷正隆,想来,这次他们主要还是对付林瀚林大人,到底林大人是刘阁老的人。不过,哎,圣心难测,若是真个要压下林大人去,直接扔到云贵湖广就是了,如何会让他到浙江布政司去。还有应天府陆珩,说是降职,可这两淮都转运盐使司可是多少人盼不来的肥缺。”

    沈瑞点点头,应天府尹当然听着非常好听,但是南京城里还有一套完整的六部机构在,而作为昔日帝都又有多少勋贵,这个府尹可不好当。

    沈瑛凝视着沈瑞,低声道:“南京兵部尚书空缺……”

    沈瑞也是心下一动,但又摇头道:“王老大人刚入阁,老师的位置已是不低,无可能再晋高位了。若他真坐上兵部尚书的位置,朝中诸公只怕都睡不安稳了。”

    那样不止朝中大佬们不安稳,只怕,小皇帝也不安稳了。

    沈瑛也自嘲的一笑,道:“我也是心急了。”

    室内陷入短暂的静默,外面的呼喊与喝彩声就显得越发响亮。

    他们在客栈包下了个小小的独立院落,将随扈都安排住在一处。外头这是王棍子与诸护院们早期练功。

    事情已是谈完,沈瑞瞧了瞧沈瑛,起身笑道:“瑛大哥,咱们也出去松动松动筋骨吧。”

    沈瑛笑着摆手道:“你且去吧,我这把老骨头,还是在屋里修禅的好。”

    沈瑞哈哈一笑,“大哥又说自己老了!就不怕真个把自己说老了!”

    话是这么说,却也不强求书生沈瑛去强身健体,沈瑞笑着告罪,带了长寿出了房门。

    院子里空旷处,众护院已围成一圈,沈瑞站在廊下台阶上一张望,见圈中缠斗一处的两人一高一矮、一胖一瘦、一黑一白,这番对比颇有喜感。然而两人拳来脚往,呼呼带风,功夫却是半点儿不含糊的。

    竹竿子一样的正是王棍子,他对面皮肤黝黑、矮壮敦实的汉子乃是陆三郎荐给沈瑞的田丰。

    在松江时,沈瑞与沈瑛也拜访了陆家族长,陆老爷陆辞。

    自从倭乱以后,陆家就站到了沈家这边,在通倭官司里竭力帮忙,而后陆家也在山东辽东生意上得了沈家的报偿。再之后,陆家子弟陆二十七郎的丈人天梁子用丹药救了沈瑞的未婚妻,却也由此得了贵人赏识,日后前程无量。可以说,沈陆两家的关系是越发亲厚了。

    沈瑞拜访陆老爷既是依着两家相交的礼数,也是去谈一谈董知府所说松江造船之事,毕竟要从山东抽调人手,用的还是陆家的人。此外还有共建耕种学堂、匠人学堂、商事学堂等事。

    陆老爷是陆家宗房嫡长一支,是陆三郎的堂叔父,在沈瑞来访时,陆三郎自然也来相陪。

    之后年关前后,陆三郎又单独约了沈瑞出来小聚,介绍了不少身份有些特殊的人物给他。

    陆三郎年少轻狂时也是做过浪荡子,而后为衙门小吏,接触的人越发多了,他又是个长袖善舞的性子,因而人面极广,三教九流都有朋友。

    此番将一些道上的朋友介绍给沈瑞,也是为了沈家织厂以后的生意向外扩展,以及将来有可能的海贸生意做准备。

    而这田丰,就是介绍给沈瑞帮闲的。

    田丰这名字吉利讨喜,人长得也颇为讨喜,说不上有多英俊,又如陆十六一般水面上讨生活熬出的黑油亮的皮子,但两腮饱满,浓眉圆眼,笑起来一口白牙,就透着一股子亲切劲儿,让人看着就舒心,可比之王棍子一笑一副骷髅相喜庆得多。

    而这人更是口齿伶俐,说话讨喜他可是南直隶出了名的“蛇信子”,即专门来打探消息、在各个帮派之间穿针引线,甚至有时候还要为绑匪送信说和赎金等等,这口才不是吹的。

    然别看他笑起来人畜无害的,动起手来,和王棍子能打个难解难分,也是能下杀招下狠手的厉害角色。

    用陆三郎的话说,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没两下子身手,这“蛇信子”也早叫人拔了舌头沉了江了。

    这田丰能有这样的地位,不仅仅是个人能力原因,还因为,他的师父是苏州府崇明县半洋沙水寇“巨鲨帮”二当家施天常身边头号“军师”田澎。

    田丰等几个师兄弟都是田澎捡来养大的孤儿,都随了他的姓氏。

    师父带给田丰的可不止是功夫和人脉虽然田丰打心眼里不喜海贼行径,早早就上岸了,但也不得不承认是依靠了海贼们烧杀抢掠的名声震慑江湖,他才能安稳的在岸上做个“蛇信子”。

    去岁王守仁于南京走马上任,拉起水师剿灭施天杰一众水匪。江湖传言施天杰的二弟施天常之所以携妻率众投降,正是听了田澎的劝诫。而节节败退的施天杰也是因着二弟投降才慌了手脚,也忙不迭投降的。

    以施家兄弟为核心的整个巨鲨帮因此而瓦解。

    不愿投降而出逃的施家老三施天泰就把帮派覆灭的罪责怪到了田澎头上,寻人杀了田澎和他同在海鲨帮的两个徒弟之后,还又放出话来,谁收容田丰等几个出来自立门户的师兄弟、给他们生意,便是与他施天泰为敌。

    施天泰如今依旧拉着巨鲨帮的大旗,在苏州府犯了数起案子,连官兵都敢砍伤,江湖人大抵不愿招惹这样的疯子,因此田丰这“蛇信子”的生意也就做不下去了。

    田丰并不想随师兄弟们远走他乡重新开始,就来松江府找到交情不错、黑白两道都有门路的陆三郎,想给他打个下手,毕竟陆三郎有官身,陆家也是大族,并不惧怕那些海贼,若能用半副身家也换个官府帮闲跑腿的清白身份,也算是个出路。

    陆三郎深知田丰的本事,故而推荐给沈瑞,只道:“我这边都是些琐碎小活计,真让他来做才是杀鸡用牛刀,倒不如让他跟了你去,帮你跑腿打点,更能施展。有些长寿不方便做的,下不去手的,正好让他去。”

    他又压低声音道:“此人早年也在海上讨过生活,水路上那些事儿也是门儿清,兄弟你总有能用到他的时候。”

    沈瑞初时对于收留一个贼寇充满疑虑,这人同杜老八那种地痞又有不同,但听了陆三郎这番话,想着之后要往海贸发展,便颇为动心。

    陆三郎又再三表示了田丰身上是没有案子的,他师父又是劝降施天常的功臣,官府虽没明着公开,但这些被招安的大小头目也都是有了官面上身份的,田丰这勾结匪类的名声也是断不会背上。

    沈瑞与田丰敞开了聊过一次,见此人果然是嘴皮子利索,且三教九流的人都接触过,视野也颇为开阔,沈瑞说点子什么他都能接上茬,也算是个难得的人物,便应允留下他。

    给他的也不是沈家下人的契书,而是织厂雇员的契书,这样彼此都有自由度。

    田丰既寻了陆三郎,就是还想靠着这三寸不烂之舌谋生,如今能托庇于势力更大的沈家,怎会不好好尽力。尤其听闻这位沈二爷是王守仁王大人的亲传弟子,心下更生敬服王守仁两年间剿了太湖水匪灭了巨鲨海寇,在江湖上已是被传得神乎其神。

    田丰入了沈瑞门下后,与王棍子厮见过,两人一般的出身,倒是颇谈得来,且王棍子因给杜老八对外办事,也走过些地方,有些帮会不免有双方都认识的熟人,聊起来越发投机。

    先前去拜山时,都是王棍子带着长寿并新选上来的张成林几个一起去,也是让长寿熟悉熟悉江湖路数。

    自从田丰来了,再去拜山,长寿便不跟了,而是田丰跟着王棍子去,两人一个模样吓人,一个嘴巧哄人,倒也配合默契。

    而晨起练功时遇到一处,两人就不免要伸手切磋两下,因着武力相当,又是点到即止,便是难分胜负,每日里都要约上比划这么一遭。

    这边沈瑞看得兴起,招呼长寿一声,两人也加入战团。

    这也不是大家头次过招,王棍子和田丰也不避让,分别迎上两人,伸手接招。

    沈瑞和长寿的功夫都是王守仁和洪善禅师所授,较为正统,王棍子和田丰的功夫则纯粹是在江湖厮杀中练就,更为实用也更为阴狠,技艺上犹胜沈瑞两人一筹。

    然对上主家,王棍子和田丰自然不能使阴招,多半是喂招陪练罢了。

    尽管他们功夫大打折扣,比起同护院拆招也到底不同,更接近于实战一些,沈瑞练得颇为尽兴。

    那边伙计送来了早饭,在院门口招呼起来,院中诸人也就收了手。

    随从护院们纷纷过去拎了饭食进来布置好,这边沈瑞四人接过手巾擦了汗。

    王棍子凑过来,低声问道:“沈二爷,咱们要在南京城里呆几日?小的寻思着这几日出去往城外几处驿站去迎一迎可有咱们的信来。”

    大明朝早在洪武初年就在全国设立水马驿、递运所、急递铺,广泛开辟驿道,驿站主要用来承宣政报、传递军情和公文、接待过往的使者和官员。

    过往官员在驿站停住歇脚可,非军情与公文却是不能动用驿站传递的。

    不过寻常官宦人家差遣家人送信,也多半是要沿驿路而行的,故此王棍子有去驿站迎送信人之语。

    南京官场变动,此时也不宜四处拜访,沈瑞摇头道:“不准备留了,即日便启程返京吧。你去看看也好,免得错过消息。”

    对于这一次旅途中的信息传递,沈瑞也是十分无奈。

    刚出京还好,毕竟路途远,过了山东进了南直隶,天寒地冻路况欠佳,消息传递也变得极为缓慢。

    他不止一次萌生了自己建立消息递送渠道的想法,只是臣服于现实从京城到松江,这一路委实太长了,不知要设立多少个情报点才能维持高速传递。花费人力物力不说,关键是没那么多重要消息需要高速传递,这便是一种浪费。

    不过,看着王棍子和田丰,他脑子里忽然闪出另一个念头来。

    用罢早饭,在王棍子出门前,沈瑞喊了他并田丰、长寿来议事。

    “听闻西苑土木工程已是完了,只待春暖花开,移栽的树木花草无事便大功告成了?”沈瑞问王棍子道,“先前我同你们八爷提了个车马行的生意,不知道八爷那边准备的如何了。”

    王棍子忙笑道:“可是多谢二爷给我哥出这个点子了,我哥是没口子的夸,我出来前还打发人往辽东买马去了,牛也要些,牛车拉人多更稳当。哎,就等着西苑完工,百姓能进去逛呢!”

    沈瑞又问道:“听你这么说,车马行这块的事儿你可是熟知?”

    王棍子脸上露出点儿骄傲神色来,“我哥的事儿都是我经手办的。”因着姑舅亲这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关系,王棍子确实是杜老八最为信重的人。

    沈瑞笑着点头道:“甚好,我正有事请教。”

    “别介,二爷您有话请吩咐,这么着说话小的可受不起。”王棍子忙陪笑道。只可惜他再怎么想放低姿态,这一咧嘴都是一副人骷髅样子。

    “你看着车马行,可能做长途的生意?城镇之间的,甚至更远的。”沈瑞道,“我说的也不是一个人包车,而是多人一车。”

    王棍子挠挠后脑勺,有些困惑道:“乡下人进城是这般的,一家凑几个大钱儿,坐谁家驴车去。不过再远,二爷,您看,这南来北往的,像您这样富贵人家就自己套车,有些家底的,会包车包船,您瞧通州多少船家做这营生。没银子的……这个这个,或是靠两条杠子走去,或是有路过的牛车驴车给俩子儿搭一段……您说这种,哎,咱们青狼帮的车马行里车把式多是京城人,出去外头的本就不多,再不认识路,这一路人吃马嚼的,这个,这个,也不挣钱呐。”

    沈瑞点头道:“是这个理儿。我是突然想着,若是收几个跑长线路熟的车夫,按照半天一天脚程在路上设咱们自己的客栈你们醉仙楼不是经营得蛮好的,这人马歇息嚼用都由客栈供给,还可以放几匹马供换乘。这客栈不设太远,先可着京城周边来,往辽东方向,往山东方向,先设这么几个,试着经营经营看看,你看可行?”

    王棍子思量了又思量,道:“这么着做是能做,就是,不挣钱呐。”

    沈瑞忍不住笑起来,王棍子虽是个江湖混子,却到底是跟着杜老八做了许久生意,全然是商人的头脑了。

    “初时可能不挣钱。但从长远看呢。棍子,你想想镖局,初时配武师趟路子,不也一样费了多少事,可待镖局立起来了,威信有了,那就是干等着收钱的……”

    他没说完,王棍子就瞪圆了眼,忍不住奇道:“二爷你神了,你咋知道我哥起头是要开镖局的?”

    沈瑞心道我哪儿知道!不过打个觉得你们江湖人能懂的比方!但面上也只好微笑。

    而这微笑落在王棍子眼里就有点儿高深莫测的味道了,他也不犹豫就竹筒倒豆子把事儿都说了:“我哥道上的朋友认识的多了,您看,小的这一路来拜了多少个山头,那都是我哥认识的朋友。镖局子靠打是打不过来的,靠的都是朋友赏脸,这么着我哥朋友多就想开个镖局来着……那个,后来吧,这不是跟铜锣帮火并么,折损兄弟太多了。”

    他神色明显黯淡下来,“原本能出来扛镖局的我三哥也折了,这事儿也就黄了。”

    那场火并之后青狼帮才在城西立足脚,只是也是元气大伤,杜老八的亲弟弟也都折在那一场里了。

    沈瑞也叹了口气,略作劝慰,便转回话题,道:“短期看肯定是要投银子多的,但打出名号去,你想想一年有多少人南下北上?我们的客栈,又不是专门为周转客人所设,也接待别的客人。而且,我们也可以不止接待人,还接待物,接信……”

    那就是邮局,甚至是快递了。此时虽有镖局,却还没有民间的邮政、快递系统。

    “这也可把长途车马行拆成多个短途的,每个车夫熟悉两个县城之间的路就行了,到了咱们设的客栈,再换熟悉前面路程的车夫便是。换人换马,因着不疲乏,脚程只会更快。”

    那客栈就如前世车站一般,只要站点设好了,站点彼此之间每日都有发车,那么根本无需专人快马送信,只要信笺每天跟着车走,自然而然就能快速抵达。

    这就是沈瑞想经营的、自己的通讯渠道。

    王棍子还在寻思着,田丰已笑着接口道:“周边许还开些买卖,更接待货物,还可以牵线搭桥帮着卖出去。若是沿着运河设客栈,生意更好,小的也有些朋友懂这个。”

    到底是干“蛇信子”的,头一个就想着中人的买卖。

    他来了沈瑞门下有一阵时间了,还没用武之地,也是急于表现一下自己,他笑眯眯的,目光闪烁,道:“沿海,许能赚得更多。”

    这却是说的为海盗销赃了。

    销赃产业链条里,坐地户吃大头是这行规矩,一条船上的货吃掉几千上万银子也属正常。

    田丰这“蛇信子”也常做这样的中人,人头熟得很。

    沈瑞瞧了他一眼,淡淡道:“这样的事儿做多了,不愁衙门不来找你。”

    田丰缩了缩脖子,登时不言语了,心下也暗暗警醒起来,如今的东家可是官家子弟,那些容易招惹麻烦的事儿万不能沾了。

    王棍子想了想,道:“小的想,像二爷说的,先在京郊开几家试试吧,毕竟通州往京里来的人也多,若是西苑开了,人也只会更多。小的那几日看着,陆家鸿运客栈的生意也不错,松江这边,二爷可也要做?不若和陆家合伙,让鸿运客栈往外扩扩。”

    沈瑞点头道:“对,鸿运客栈已是在向外扩了。只是南边船多,车马行的生意远不如北方。倒是可以做水马驿这般的,水路陆路换着来,方便走什么走什么。”

    只不过当时同陆家谈的是是鸿运货站,也就是对外发沈家、陆家等织厂的松江棉布以及松江其他特产。

    这也是应对那些打着“沈家松江棉布”的小作坊的一项举措。

    那些小作坊既没用沈家织厂所出布匹“画锦堂”的名头(画锦堂也是赵彤和杨恬所开布庄的名字),也没在布匹或是外包油纸上仿造沈家贡品独有的标记,人家又真个也姓“沈”,便是报官也是没用的。

    因此也只有将产品全面铺开了,客商有了更多了解渠道和购买渠道,才不会被那些小作坊的混淆视听给骗过去。

    当然,客商为了图便宜而去买那些小作坊产品,那就另当别论了。

    “便如棍子你所说,先在周边试试吧。”沈瑞终是这样说。

    这一路山远水长,所跨地界太多,涉及的势力也多,确实得从长计议了。不过倒是可以先在京城和辽东之间试试。

    毕竟辽东离着近,而因为军情需要,京城至辽东一路上驿站也极多,并且,经过辽东官场一番清洗后,辽东大族与他们的“交情”都还不错……

    “太太放心,已经都处置好了。”一个年过半百的婆子立在桌边,虽双鬓斑白,发髻却梳得一丝不乱,身上的孝服也是干干净净,瞧着便是利索干练之人,说出的话来也更让人信服两分。

    然主位上坐着的年轻妇人却尤不放心,追问道:“你亲眼见着的么,孩子真掉了?”

    那婆子肯定道:“太太放心,老奴亲眼看着的,掉下来了,三个来月而已还没成型呢,不过是一团血肉。”

    听得“一团血肉”,年轻妇人不由得身子一抖,越发攥紧了手中的佛珠,眼睛半闭,嘴唇翕动,默默叨叨了几遍阿弥陀佛,方才睁了眼,却又追问:“那她呢?真死了?你可是亲眼见着了?”

    也不怪这年轻妇人不放心,这块肉若是活下来,就可能成为把柄,将沈家钉死在“孝期行房”的不孝大罪上。

    这妇人便是四房沈源的继室小贺氏,对面那婆子是她的心腹婆子之一吕妈妈。

    吕妈妈道:“太太放心,死透了的。老奴亲眼见着的人牙子把人埋了。封口银子都给了,人牙子这种事儿见多了,知道本分的。且又在外地,老奴也没露出一点儿咱们家来。”

    小贺氏听着人埋了,神经质般的抖了抖,捏着念珠的手都疼了,才又赶紧念了几句阿弥陀佛。

    她还不到三十的年纪,可此时一身孝,头上只两根银簪,手上挂着串大大的佛珠,俨然积年吃斋念佛的老妪般神态。

    “那……旁的人呢?伺候她那个小丫头,还有,她娘家人那边呢?”

    吕妈妈没有一丝的不耐烦,反而宽慰道:“太太放心吧,伺候春华的小丫头子才十岁,什么都不懂呢,也在苏州府发卖了,少要了银子,人牙子说会卖去山西的,不会叫人找回来。春华个外面买来的丫头,娘家早就三斗米卖断了的,也不会找来的。且没伺候好老太太的人都叫老爷处置了,找来了有旁人的事儿,他们也不会往那上想的。”

    小贺氏常常松了口气,往后靠了靠,缓缓又问:“那……可查出来了?”

    吕妈妈脸上出现愧色,道:“老奴哄她说实话就饶了她,可她临到死都咬死了说是老爷的孩子……老太太没的时候您没在家,家里有点儿乱,老爷又处置了几个人,便有小厮长随趁乱卷了东西跑了的,也查不出谁能和她有私情……”

    小贺氏终于摆摆手,放过了这个话题,道:“就这样吧。一了百了。”又温言向吕妈妈道:“你赶路也是辛苦,快去歇着吧,给你两日假,回去看看家里。”说着扬声喊了句“鲁盛昌家的”。

    远远的一个婆子高声应了,一路风风火火的进来,手里拎着两个包袱,笑着递到吕妈妈跟前,“太太前儿整理出来的衣裳,搁京里做的,不少都是没上过身的呢。太太说守孝也穿不得了,白放着怪可惜的,不若给了你媳妇并玉兰。”

    说着朝吕妈妈挤挤眼睛,眼神下飘一溜包袱。

    吕妈妈便会意,不止有好料子衣服给自家儿媳妇闺女,定还有银子。

    她办事办老了的人,忙陪笑向小贺氏谢了赏,拎着东西往后街家去歇着了。

    鲁妈妈看着吕妈妈走了,忙过来给小贺氏捏肩捶腿,低声道:“太太可好好歇歇吧,老奴叫鲁盛昌去给老太爷那边送个信儿去,让他老人家也放心。”

    小贺氏长长呼出一口气,面对心腹,她也不摆什么太太的架子,疲惫的道:“去同我爹说,那事儿了了,四老爷也回宗祠了,家里都扫干净了,让他老人家放心。”顿了顿又道,“吕成栋家的带回来的特产也捎上些给家里。这次翻捡出的衣服也挑些给嫂子。”

    鲁妈妈一一应了,犹豫了一下,又问道:“这年节也过了,四老爷也回去了,大奶奶那边要是想要对牌……”

    张家的仆妇可是话里话外点过当是大奶奶掌家的。

    小贺氏冷哼一声,道:“给她就是。这三年守孝,不请宴也不出去应酬的,又有什么好管的。她乐意要就给她,她又不能在松江呆一辈子。”

    她顿了顿,又叹了口气,道:“听说大爷最近在做学堂,不单教人读书,还教人做工、算账。依我说,这才是功德呢……若是当年就有这样的学堂,大姐又何至于……”

    贺九太爷是贺家旁支,这一房家计甚是艰难,当年是都快揭不开锅了,贺九太爷才为了糊口银子,由着沈家宗房大太太选了长女为继室、作继室不成又由着宗房远远发嫁了长女,这才造成长女早夭。

    长女卖命的银子也没能让贺家九房好上几年,因为贺九太爷唯一的儿子贺平盛要读书。

    小贺氏最是知道读书不成是怎么个费银子法了,家中一贫如洗,故此她也拖过了及笄还没定下亲事,最终,还是和长姐一样,又被贺家宗房卖了一次,到沈家当了填房。

    比姐姐幸运的是,这次贺家宗房给足了嫁妆。

    比姐姐不幸的是,她到底遇上了这么个人面兽心的相公。

    本来,她哥哥中了进士放了知县她是松了口气的,这也算读书读出来了吧。她也曾幻想过哥哥做了高官,她在沈家腰杆子就硬了,就什么都不怕了。

    谁知道……到底是幻梦一场。

    贺家宗房整个覆灭了,连带着,她哥哥贺平盛的功名也没了,还被贬到了辽东苦寒之地为小吏。

    留下嫂子和嗷嗷待哺的侄子。

    “读书有什么用……”小贺氏忍不住念叨出声。“日后就让小大哥儿上这教人做事的学堂,实实在在的做点营生,能养家糊口就行,至少一家子平平安安的……”

    鲁妈妈也不敢接话,就默默按摩着。

    半晌,听得小贺氏转着佛珠,道:“大爷做的这事儿积了大功德了,咱们得助他才是。往后那边儿有什么事儿,都应她。……都应她。”

    离了京城官场回到松江的沈瑾,只觉得全身都轻松起来。

    尤其是当家里那污糟事被小贺氏料理干净了,沈源也被关回祠堂后,四房上下顿时一片清明。

    本身做学问就是沈瑾最喜欢做的事,且他深觉此番兴建学堂乃是利国利民的大善事,因此全身心的投入进去。

    耕种学堂先前沈瑛兄弟已是搭建起来了,匠人学堂、商事学堂却是新东西,刚刚有个基本框架都没有,从教什么、怎么教种种章程都需要沈瑾一点点弄出来。

    他丝毫不嫌麻烦,用比在翰林院修史更大的热情重头开始搭建这一切。

    而沈氏族学里沈瑾也要兼顾,因为距离二月县试没有多少时间了,南直隶因着文教昌盛,读书人多,童子试的竞争也格外激烈。沈瑾既应了在族学中讲学,便希望给族学里的沈家子弟多一些指导,让他们多一些希望,也给沈家多一点希望。

    如此一来,沈瑾每日里都是异常繁忙,有事干脆就在学堂住下,根本不回家了。

    本身守孝中,他就挪出了正房,安置在书房里了,这一忙起来,张玉娴几日里见不到他都是常事。

    张玉娴年前抵达的松江,彼时小贺氏就已经将沈家上下清洗了一遍了。故而她来了以后,丝毫没觉得沈家四房如何混乱,只觉得地方比状元府大了不少,仆从却少得可怜。

    她也没耐心去琢磨这些事,原本四房就人口简单,仆从少也没什么。而且,她不是自家带了一大批仆人么,四房仆从少正好给她的人腾地方。

    公爹被关回祠堂了,继婆婆软和得面团子一样,在这四房,还是她说的算。

    她曾耐着性子往族里走了一遭,族中女眷倒还都挺客气的,就是她们大抵说的是苏侬软语,她几乎都听不懂,既然听不懂便不必交往了,反正她露了面也算尽了礼数就得了。

    总算,日子过的比她之前的设想要惬意得多。

    就是守着孝,也不能到处走走,连灯节也没让她出去,怪可惜的,听说南边儿苏样的花灯是极好看的,松江府又富庶,灯节好几条街都热闹非凡。

    还有,就是,好久没见着沈瑾了。

    初时她是还有些生气的,根本赌气不理他,想着一定不让他进房门。结果,她到了才知道他已经住书房了,真就没踏进她房门一步。

    赌气小一个月,她在饭桌上见他的次数都一只手数的过来,她心里不免也空落落的。

    这一日恰收着了家里来的信,张玉娴思量了再三,方叫人去学堂给沈瑾送信,让他今日早些回家。

    因着守孝,桌上没有肉菜没有酒,张玉娴还是费尽心思弄了摆盘漂亮的小菜上来。

    本身她是吃不惯松江菜,觉得清淡寡味,这次回来也特地带了京城的厨娘,但今天这顿饭,桌上绝大多数都是松江菜,是沈瑾爱吃的那些。

    这番布置让一进门的沈瑾心下骤然一暖。

    丫鬟们上前替沈瑾换了衣衫,便都抿着嘴笑眯眯的退下去了,只留了小夫妻俩在屋里。

    “瞧你,忙得都不顾惜身子骨儿了,都清减了。”张玉娴满眼心疼,执箸不住给他夹菜。

    沈瑾心底一片柔软,笑着扒拉了两口饭,囫囵的吃了几口菜,才道:“学堂里的饭食到底没家里的好,这吃上才觉得这几天是饿坏了。”又反手将桌上仅有的两道京城菜往她那边推推,道:“别光顾着我,你也吃。”

    张玉娴嫣然一笑,也端起碗筷开动。

    沈家的规矩是讲究食不言的,寿宁侯府却是没这个规矩,且沈瑾在外求学多年,也没真个恪守这个规矩,两人又都年轻,之前在状元府里便是边吃便聊天,反而更亲近的。

    此时也是一样,张玉娴难得温柔起来,挑着沈瑾喜欢的话题问,打听着学堂的进度,问了问沈家子弟的成绩。

    沈瑾见她有意修好,自也打开话匣子,说得眉飞色舞。

    而小妻子那因听说他明日只怕回不来家时颦眉嘟嘴的娇态,又让沈瑾心动不已,他不假思索便伸手握了妻子的小手。

    他们,已经有快三个月没在一处了。

    瞧着妻子羞红了脸,却大胆的回望他,眼里像汪着一潭水,他心底也是层层涟漪,直将人搂了过来香了又香。

    只是到底是在孝期,他抱着妻子好一会儿,平复了心绪熄了火,才近乎呢喃在她耳边低声道:“……等出了孝的……”

    张玉娴一样动了情,眸光迷离,脸上层层红晕,骤然离了丈夫温暖的怀抱,她不适的动了动身体,有些情绪低落的应了一声。

    沈瑾再不敢碰她,强笑着生硬转移了话题,只问她日里做了些什么,可又画画了云云。

    又表示过两日他腾出功夫来,带她去街上逛逛,城里书院附近有一家笔墨铺子,也卖各色颜料的。

    又说等开春了,他让人往乡下寻一寻可有小猫崽子,抱回来两只给她养。她在京城家里就养了一只,因怕路上不好照料,便送回寿宁侯府了不曾带了来。

    张玉娴含笑应着,心里便又甜滋滋的,好像之前的争吵气愤统统都不曾存在过。

    她说了她的日常,她的画。

    她其实画的也寻常,但是姑娘们总对美有着天生的热爱,她就喜欢自己设计花样子,当然,不是自己绣出来,是叫绣娘去绣。

    而提到这些,她就顺口提起了姐姐来信催问的织厂事。

    当然,她不会说家里那些要求,她只说是自己的兴趣:“……听说是出了正月就开工的,我是想往咱们家织厂里看看,有什么好样子。你也知道我爱琢磨这个,我许就给支支招呢。”

    沈瑾浑不在意,将最后两口饭吃完,喝了口茶,道:“等开工了你同三房涟四婶子过去就是。如今是涟四叔涟四婶子管着呢,有什么好主意只管同她说。”

    张玉娴佯嗔道:“怎的咱们四房的产业倒要叫三房的人管着!不妥当吧。”她是认准了织厂没有沈瑾的份儿,只等着沈瑾说出来,她好有下文辩驳。

    谁知沈瑾道:“这织厂原先被贺家占了去的,当初母亲为我和瑞弟分产时,并没有这个。后来还是瑞二弟本事,弄了回来。他仁义,执意要按照母亲遗命分我一半的,我却如何能要!”

    张玉娴瞪圆了眼睛,她只道是沈瑞奸猾不肯给,哪里知道是这老实书呆子不肯要,一个“傻”字险些脱口而出。

    好在沈瑾又道:“末了到底没挣过瑞二弟,他说必要与我一些方才安心。因我在京,家里这边也没人懂经营,我就只拿二成纯利,不管经营事。族里产业都是涟四叔打理的,是大家都信得过的人,瑞二弟也在京,就全权托给了涟四叔。”

    张玉娴一时语塞,转而想了想,又皱眉道:“年下我怎的没看到盘账?”

    “你回来都过了小年了,账早就盘完了。我与太太一并看过的,暂交在公中库里。”沈瑾叹道,“那一年倭乱,四房损失惨重,全赖太太的嫁妆贴补,因此这两年母亲留给我的田庄、布庄、粮米店的收益都暂交公中开销。”

    “可是……账上没多少银子啊。”张玉娴诧异道。她已是把四房的管家权接了过来的。

    其实账上还有万余两银子的,以四房的家底已是不少了。

    但在张玉娴看来,织厂做贡品的,肯定赚了不少,沈瑾虽拿两成,怎么也要有二三万银子吧。

    还有他嫡母留下的私产收益呢?

    还有,四房本身没有私产了?!

    想到这些她不由黑了脸,开始疑心那看似软绵绵的婆婆会像她身边仆妇口中某些人家夫人奶奶一样,悄没声的贪墨了公中的银子。

    沈瑾瞧了妻子一眼,犹豫了一下,还是道:“这不是,去岁办了亲事。”那些绝大多数也变成了给她的聘礼。

    当时小贺氏上京去操持婚事时还怕银子不够,问五房拆借了些。

    五房仗义,一句不问就借了银子,小贺氏本就要诸事仰仗五房,又见五房如此爽利,更不会拖拉,年底织厂分红的银子一到,她立时就去还了五房。

    张玉娴听到婚事二字,不由脸上一红,她也听母亲说了,沈家到底是大族,给的聘礼并不失礼。侯府也为此多给她备了嫁妆。

    转而又愁起来,这事儿和她预料的完全不一样,她先前准备的话也就都没用了。

    唔,不过账上没银子,也可以是个说辞了。

    她打叠起精神,有些撒娇意味向沈瑾道:“我这是看账上没什么银子,心里着急呢。我想着,总不能坐吃山空吧,那日听五房嫂子说现在不好买地了,现下也就是织厂的生意还做得。”

    “你在京里,不管这边织厂事也是常理,可你现在回来了呀,”她凑近沈瑾,“咱们也不说全收回织厂来,不若咱们再开个织厂可好?皇上指定沈家的织厂为贡品,咱们也是沈家人呀,趁着贡品这东风,咱们也攒些家底,置些产业。”

    看着沈瑾有些呆愣的表情,张玉娴嘻笑一声,推了推他,道:“莫要愁,账上没银子没关系,我嫁妆压箱底还有些,再问我娘家姐姐挪借上一些,以我们家在京中的人脉,至多二年也就回本了,往后……”

    沈瑾却是骤然起身,沉声问道:“这些,是你想的,还是谁与你说的?”

    张玉娴呆了一呆,一时没接上话来。

    这样的表情,已让沈瑾心下了然。这个妻子,他也是摸透了,侯门千金的骄纵脾气是有的,却没有那许多的心思算计。

    而且……

    “你自小生在锦绣堆里,几时将些许银子放在眼里过?”沈瑾盯着妻子的眼睛,认真道,“这到底是谁与你说的?”

    张玉娴没被他吓住,心里反倒欢喜起来,喜的是他竟懂她,她真个是从没把阿堵物放在眼里的。

    其实让她算计这些东西,她也是不耐烦的,只不过她不喜谈钱不代表别人可以拿她当冤大头,她觉得是他的东西,她就要给拿回来。

    她抿抿嘴,道:“到底是你懂我。只是我想着,这话也有理,我们也当置产了啊……”

    沈瑾一时竟有拿这么个傻媳妇没办法的感觉,他叹了口气,道:“娴姐儿,这么做了,等同于我沈家自己同自己打擂台,自相残杀,最终只会让外人占了便宜去。”

    张玉娴慢慢皱起了眉头,道:“怎么就自相残杀了,沈瑞做得织厂,我们便做不得?凭什么?他都出继了的,算不得四房人,算不得婆婆的儿子,他凭什么拿了织厂大头儿去?!凭什么我们要给他个出继的人让路?”

    出继了瑞哥儿也是嫡母的亲生儿子,他沈瑾是什么?庶子而已。又凭什么受了嫡母的东西。沈瑾的脸骤然涨得通红,随即又很快变得惨白。

    他一直对庶出身份不以为然,他已经做得足够好,让人忽略掉他庶出的身份。

    可那到底是他身上的一块烙印,可能被掩盖,却永远也摆脱不掉。

    也永远无法真正骗了自己。

    “就是不许不做织厂。”他异常生硬道。

    “为什么不做?你怕什么?我们还没挑他沈瑞的理,谁敢挑我们的理?”张玉娴的好脾气也到了尽头,语气不客气起来。

    “我说不做织厂!”沈瑾厉声道。

    张玉娴被这近乎突如其来的高声震了一下,随即,她就以更高的声音吼了回去:“我几时在乎过这万八千两银子?!我还不是为你打算!你家账上还有几个钱你知不知道?你不赶紧攒了银子来,等三年后,你拿什么银子走门路起复去?!还让我娘家再替你掏银子不成?!”

    听了末了一句,沈瑾气得浑身发抖,一瞬间也没了理智,“谁用寿宁侯府掏银子了?!我几时让你们家替我去跑官?!你当这官我乐意做的?!你知不知道那群人都说我些什么!你还沾沾自喜,还招摇大排筵宴!外头都当这是个笑话呢!”

    “笑话?!我舍了脸面回家死磨硬泡逼我爹给你弄个大点儿的官儿是笑话?!”大约这样的争吵多了,张玉娴也是瞬间就能进入吵架状态,立时吼回去,道:“你还好意思说你不乐意!你凭自己本事多少年能爬上去?!你不乐意你别当这官儿啊,你怎的还乐颠颠的去了!我沾沾自喜?我招摇?我……”

    她一时气不过,瞧着满桌子的饭菜更加碍眼,忽就伸出手去,将桌上的碟子碗扫落一片。

    看着一地狼藉,沈瑾也是怒从心头起,抬手抓起一只饭碗狠狠砸向地面。

    沈瑾不是沈理。

    沈理是少年受苦,全靠着孙氏接济才能读书,到了京里也全赖恩师收留教导,并下嫁女儿,因此沈理对谢家,对谢氏,始终存着感恩之心。

    沈瑾虽是庶子出身,却从没因庶出身份而受过半分轻视,相反,因着张老安人与孙氏斗法,他一直是家里最受宠的那个孩子,四房在孙氏的打理下也是极为富裕,沈瑾无论在物质上还是精神上都不曾受过半分慢待。

    他自己也争气,他十四岁进学,便顶了神童的光环,一路又是解元,又是状元,都是靠他真本事学出来考出来的,没受过任何人提携之恩。

    只是婚事不顺。

    且寿宁侯府的这门婚事,本身也不是他想结的。

    他本来那么努力,得到那么多成绩,可现下,统统变成了“裙带关系”。

    他成了扒着岳家才能上位的小人。

    他心里早就憋着火气,无处宣泄。

    一方面他不得不承认,岳家确实铺了一条通天的路给他,这是他要奋斗二三十年才能达到的高度,这样一条捷径,问世间谁人能毅然拒绝。他是凡人,他拒绝不了。

    另一方面,他又耻于用这样的手段上位,他还是正统的读书人,他还要脸面,或者说,他还想要脸面,他畏惧人言。

    张玉娴每次**裸的说出来就是靠着岳家,都像撕掉了他一层皮,让他痛入骨髓。

    这次丁忧,反倒让他有松了口气的感觉,远离京城回来松江让他自在轻快。

    摔掉了一个碗,沈瑾好像忽然就把怒气都宣泄完了。

    他摸了摸身上,掏出块帕子来,慢慢抹掉手上的油渍,缓缓向因他摔碗而被唬住了的张玉娴道:“那些,你去求的那些,都是你想要的。你想要凤冠霞帔,你想要比你那些姐妹嫁得都好。你,想没想过,我想要什么?”

    张玉娴的脾气也像被那只摔碎的碗止住了,她愣怔的看着沈瑾,不自觉重复道:“你想要什么?”

    沈瑾惨然一笑,自嘲的摇了摇头,并不回答,站起身来缓缓朝外走去。

    那一刻,张玉娴又想起来在回来的路上,他们吵架,她说她不想上路了,他就这样头也不回丢下她跑了。跑了!

    漫长的旅途,她一个人走下来,最初的愤怒早已经慢慢淡去,慢慢的恐惧就漫上来,那个人,怎么就做得那么绝,能决然丢下她!

    到了松江,这里是他家,她的家在千里之外。

    在这里她没有亲人。

    她,只有他了。

    他回来了,他说要带她出去买颜料,他说要给她抱小猫的,他方才明明还把她抱在怀里亲热。

    怎么就,又要这样头也不回的走了!

    又这样决然丢下她!

    那一瞬间,情感冲破了理智,张玉娴顺应了本心,扑过去从后面紧紧抱住了沈瑾的腰。

    将脸埋在他背上,呜咽哭泣起来。

    沈瑾僵了一僵,这是第一次,吵架后,娴姐儿会有这样的表现。

    但他还在生气,只是也犹豫起来,要不要立时拉开她的手,不去理她。

    就这犹豫间,听得她抽抽噎噎道:“那你要什么呀,你也不说呀……呜呜呜……我也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我怎么知道呀……呜呜呜……”

    那语气里,是无尽的委屈。

    哭泣的声音,就像她养的那只小猫,柔弱可怜。

    这到底,是个刚刚及笄的小姑娘。

    沈瑾又是无语又是怜惜,再也提不起生气的力气,终是叹了口气,一双手覆在她手上。

    想要什么。他望着帘子上万字不到头的纹样。想要什么呢?

    “……就要,好好办了学堂。好好教几个学生出来。就要,这次童子试,沈家多几个生员,九月乡试,多几个举人吧。”

    末了,他的声音,只有自己能听见。

    二月的县试沈家子弟状况尚好,到了府试,便有些差强人意,还是那几个考过两三次的,文章火候到了,也有了应考经验,方一举过了。

    不过比之去年还是多了两人,这已让沈瑛心满意足了。

    沈瑾却不免有些怅然。

    很快,京里的消息传来,却是南城书院沈洲所带的丙班此次大获全胜。

第六百三十五章 缑山鹤飞(五)

    正德元年十月开始的那场朝堂风暴并没有因两位阁老下台、六部泰半堂官换血而告终,而是随着刘瑾的清洗而愈演愈烈。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正德二年闰正月,当“改锦衣卫掌镇抚司事指挥佥事牟斌于南镇抚司管事”的消息传来时,沈瑞已在北直隶境内了。

    而几天后,杜老八风尘仆仆的亲自赶来,带来了此事最新消息牟斌于阙下杖之三十,降百户闲住。

    因在客栈,没有什么密室,杜老八格外谨慎,只与沈瑞单独密谈,王棍子与田丰也都在外头守着。

    “这阵子,廷杖用的有点儿多啊,都说是和刘瑾有关系。牟斌这事儿,听说,也是刘瑾丢了不少人下锦衣卫狱,意在严刑拷问,再扯进来更多人,牟斌却是不理会的,颇为善待这些人,因此触怒了刘瑾。”杜老八神色肃然,道,“不过某与东家都以为,刘瑾怕是将王岳的事算在牟斌头上了,才痛下杀手。”

    自从被英国公世子张仑拨给了张会后,杜老八便彻底改了口,不再称呼张会二公子,而是用了一个商家惯用的称呼东家,自愿给张会当起掌柜的、甚至小伙计。

    明面上说,他杜老八原本就早已不是英国公府的侍卫、世孙的帮闲,纯粹是街头混子了。暗地里帮世孙办事,那又另当别论了。如今这番改口,倒是面上更妥当些。

    沈瑞听罢点头道:“棍子兄弟将事情讲出来时,我也反复思量了,那事,不曾有破绽。被想到锦衣卫所为也是常理。”

    这倒也不是让牟斌背锅,牟斌原就不是刘瑾一路人,刘瑾既上位,牟斌的位置本身也是坐不稳的。

    心知刘瑾弄下去牟斌,必然换上来个同党,沈瑞忍不住问道:“如今的指挥使……与张二哥可有干碍?”

    “东家如今专心京卫武学事,与这些人也没甚干系。”杜老八道,“新上来的指挥使是杨玉,也不是什么厉害人物。”

    见沈瑞显然对这个名字非常陌生,杜老八进一步解释道:“杨玉他爹是先锦衣卫都指挥佥事,弘治朝就没了,杨玉承了他爹的缺儿,原是外放的。嘿,他可没他爹的本事的,获罪降至千户了,偏狗屎运遇赦,调万全都司带俸,去年腊月他是厚着脸皮乞留京的。”

    杜老八这胡子拉碴的脸上也能看出明显的讽刺神情来,可见其不屑,“……他理由是他姑母卫圣恭僖夫人之坟在京师,他这后人得尽孝。皇上许了。这厮可不就在这儿等着了,没出仨月,这不就得了高位。”

    沈瑞对京中贵夫人们的称号更是陌生,杜老八就补充一句,“卫圣恭僖夫人是先帝爷的保母。”

    沈瑞方恍然,又忍不住叹气。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自古以来,无论民间还是天家都不能免俗。在大明朝的冗官中,其中有比例相当不小的一部分便是这皇帝身边的亲近人子侄得官的。

    皇帝的乳母、保母,宫里有头有脸的大太监,每每讨的官职还不小!

    就在不久之前,张永、谷大用、马永成和魏彬的弟弟也刚刚被获封,不是舍人,便是世袭锦衣卫百户。

    这些冗官,也是吃垮大明朝的原因之一。

    杜老八不知沈瑞所想,见他叹气不语,便换了话题,道:“那事到此也就彻底了结了,沈二公子这边也不必再惦念。还有一事,某家出来前,辽东邓大人那边向朝廷请增辽东年例银五万两,东家从中斡旋,皇上已是准了的。”

    提到辽东,沈瑞不由精神一振,他有很多很多的构想都与辽东有关,辽东也是他最想经营的地方之一。

    五万两银子对于辽东庞大的军费开支来说算不得什么,不知道邓璋之请是为哪桩事由。

    “听闻邓大人是要修粮仓谷场,”杜老八眼里闪出点狡黠笑意,“还有马场。”

    他嘿嘿一笑,道:“就上个月底,监察御史王济上了个折子,哎呀,恁是长,某是记不下了,总之,这人是奉命出去查直隶、河南、山东等地养马诸事,便发现这一年来母马下的小马驹子忒少,又都弱得跑不动,根本不顶用,正巧着邓大人的奏折就进来了,想在辽东多开马场,以补不足。皇上这边就先拨了五万两。”

    五万两说是不少,但是想建大量马场,还是差得远了。

    听得杜老八道:“二公子,您先前叫棍子传回来的长短途车马行的主意,东家觉着大妙,因此也想投笔银子往辽东,建个咱们自个儿的马场,日后车马行的生意起来了,马啊牛啊,都是要的。”

    沈瑞知其意思是问自己要不要也跟着投银子,他想了想,道:“开个马场要多少银子,张二哥可算过?之后养马、医马的人呢?夏日里尚好,然辽东苦寒,冬日漫长,这干草料、豆饼子又从哪里备?”

    杜老八愣了愣,挠了挠后脑勺,道:“这个,这个,遣了人去辽东,拿了银子,总能找到懂行的人。还有马家呢。”说到马家,他又忍不住咧嘴,“马家总有懂养马的吧。”

    这个笑话够冷的。沈瑞也忍不住翘了翘嘴角,却摇了摇头道:“马家将门,可地处辽东,贸易得马容易,也未必自家辛苦养马。”

    他收起笑容来,认真道:“张二哥急着派你来,只怕是那边等着他回信,但依我看,现下还没有投个马场的必要,与辽东的马匹贸易更容易些。如果是怕他日别人阻断咱们商路,弄不到马了,也可以与义州外围一些小女直部落联系,雇佣他们为我们养马,就像佃农那样,每年多少马多少银子,乃至他们部落需要的粮食、布匹、医药甚至铁器,总有一些是我们拿出来他们无法拒绝的。”

    “老杜,你的顾虑我明白,不过小马驹也不是一日两日养起来的。”沈瑞拍了拍杜老八的肩头,道:“把我的话带给张二哥,希望他能观望一下,邓大人那边他已经卖了个大人情,便是日后马场兴起,我们插不进手去,凭这人情想弄些马出来总不会是难事。”

    杜老八咂咂嘴,道:“也罢,某家也不懂这里头的道道,便先捎话回去。左不过没几日二公子也该回京了。”

    他顿了顿,又笑道:“左右某在城里的车马行已妥妥的了,就等着万岁啥时候下旨开西苑了,暂时也不缺马。二公子回去若有闲暇,还请到某那车行指点指点。”

    沈瑞笑道:“老杜你的店开张,我便是人不去礼也要去的。”

    两人不由都是哈哈大笑,转而杜老八又道:“说到西苑,倒还没恭喜二公子,你那连襟他爹……”他忙又捂了嘴,嘿嘿两声,道:“某家粗人,这个,这个,二公子莫怪,莫怪……”

    沈瑞不免莞尔,知他说的是李延清的父亲李,不免好奇道:“李老大人在督造西苑,怎的?受了皇上赏了?”

    杜老八眼睛笑眯起来,道:“前阵子工部尚书曾鉴致仕了,没几日,老人家就驾鹤西去了。亏得他致仕的快,没像吏部张侍郎那样没在任上不受待见,曾老大人是进阶荣禄大夫赠太子太保赐祭葬的。”

    沈瑞已然明了,果然听得杜老八道:“如今,李李大人已是工部尚书了……”

    去岁腊月就已改兵部尚书许进为吏部尚书。而就在工部尚书曾鉴殁后几日,刑部尚书闵班、由兵部左侍郎晋尚书不久的阎仲宇,皆以病上书,求乞骸骨,致仕回乡。

    至此,四个月不到,六部尚书尽换了一遍。

    而南京兵部尚书也换了新人,就在李升任工部尚书的同一日。

    如沈瑞所料,皇上不可能再给王守仁晋级,不过这个新尚书的人选也让他大为放心刑部左侍郎何鉴升为南京兵部尚书参赞机务。

    何鉴与沈沧共事多年,本就私交不错,又因着彼时右侍郎贺东盛颇不安分,使得何鉴更亲近沈沧。

    在沈沧故去后,通倭案发,三司会审,何鉴与杨镇一般因为避嫌而不再与沈家走动,但是沈沧的两次周年祭,他都有亲至。

    此次调任南京兵部尚书,沈瑞相信他与王守仁能相处得融洽。

    到底是帝王手段,沈瑞想到寿哥那尚有稚气的面庞,摇了摇头,寿哥不放心王守仁升兵部尚书,却还想用他,又不肯让别人过去掣肘,便选了何鉴。

    沈瑞只想着如此也好,却不知,调走何鉴亦是遂了刘瑾的心愿。

    新提拔的刑部尚书、前都察院右都御史屠勋,正是投靠了刘瑾。

    换干净了中央,又开始了清洗地方,却也并非都出自刘瑾授意。

    就在沈瑞抵达通州那日,正德朝首次大批裁革冗官开始了。

    先有吏部上书交差,称先前奉旨查议天顺以后添设内外大小官共一百二十九员,其间地要政繁、不可裁革者七十员,两京二十六员……

    厚厚一本奏章,密密麻麻写着什么“虞衡司管盔甲厂及遵化铁冶郎**二员”、“天地坛祠祭署祀丞太仆寺常盈库大使顺天府库大使各一员”,看得寿哥一阵阵头昏眼花。

    仲春的风吹进帘栊,暖暖的,让人昏昏欲睡。

    寿哥实在提不起兴致来,踱到放着点心果子的小几前,捏起一只渍梅子丢进嘴里,很快就被酸得整个脸缩成了一团。

    看得一旁侍立的小火者也是牙酸,忍不住缩了缩脖子,也露出一般的表情来。

    然而寿哥并没有立时吐出来,反倒眯起眼睛,像在细细品味一般,半晌才似自言自语道:“贤妃进的这蜜饯果子还真是……啧啧……酸倒俩牙……”

    小火者年纪不大,伺候寿哥的日子却不短了,御前的规矩学的极好,知道这时候不好接话,就硬生挤出个笑脸来,只等着主子睁开眼。

    然后他眼角余光就瞄见了门口那探头探脑的一个青年内侍,两人眼神交流一番,那内侍吵皇上方向努努嘴,小火者提了口气,才凑近了皇上,低声唤了声“万岁爷……”

    寿哥抬了抬眼皮,瞧见了门口的人,便懒懒的招招手。

    那青年内侍提着袍子,一溜小跑进来,磕了头起身弓着腰,陪着笑,小声在寿哥耳边说了两句。

    寿哥的困意一扫而空,一跃而起,精神百倍,脸上绽出大大的笑容来,扭身又捡了颗梅子丢在嘴里,含混道:“走,看看去。”

    那青年内侍忙又颠颠跑出去,大声传旨,“起驾,熙寿宫。”

    午后的熙寿宫也是一片静谧,这会儿当是太后歇午觉的时候,除了几位近身宫女在暖阁伺候、几个内侍在外殿听差外,旁的宫人都是各自散了寻去处歇了的。

    然而此时,殿外院里却站着一行人。

    三个女子,四个内侍,穿着厚重的宫装,即便是春风和煦,这么站上个把时辰,也是一样汗湿重衫。

    四个内侍尚好,两个宫娥已是粉面晕红,显见得有些体力不支。

    唯独最前的一个女子,头上压着沉重的首饰,站立这许久,却是连脖颈也不曾弯一下。

    一位妃位的娘娘,却是比宫中受训多年的宫娥立得更规矩,让最挑剔的管教嬷嬷也摘不出处错儿来。

    此时还不闻虫鸣,只有檐下挂着的鸟雀偶尔几声,越发显得大殿内外幽静而压抑。

    噔噔噔一阵清脆的脚步声传来,那些站立的宫人忍不住眼角余光瞥过去,唯最前面的吴德妃娘娘目不斜视,始终盯着大殿的正门。

    一个内侍跑进去,很快里头一个女官疾步跟出来,瞧见吴德妃仍站在那边,明显的犹豫了一下,但仍是未发一言,微微行礼,便匆匆往外而去。

    吴德妃身后的宫人都流露出失望的眼神。

    但很快,这眼神就变得热烈起来。

    因有太监尖利的声音道:“皇上驾到……”

    随着话音,御辇停在院门外,小皇帝负着手,闲庭信步走进了熙寿宫。

    看着跪了一院子的人,小皇帝随意的抬了抬手,踱到吴德妃身边,似有惊奇道:“爱妃也在母后这边啊。”

    吴德妃娘娘的声音永远那么四平八稳:“臣妾来给娘娘请安。”

    小皇帝笑眯眯道:“母后在午歇?”

    吴德妃回道:“臣妾不敢扰了娘娘,便略等等。”

    小皇帝扬了扬眉,不再与她说话,扭过头来问一旁女官:“母后还在歇着么?”

    那女官额角已见了汗,却不是热的,而是急的。

    太后已发下话来,说不见吴德妃。而听说皇上来了,太后竟也没有松动的意思,连皇上一并不见。

    刚才女官已是迎出去同皇上说过太后娘娘歇着了,皇上执意要进来,又再次这样问,她只觉得压力陡增,几乎喘不过气来,却也只能硬着头皮,向皇上回禀道:“……娘娘,还睡着……皇上……”

    她绞尽脑汁想着,皇上一定要进来,这要是他也说略等等可怎么办。

    然,小皇帝当然不会如吴德妃一样温驯,他又扬了扬眉,像是很意外的样子,道:“来得不巧了,那朕便不打搅母后安歇了,晚些再来给母后请安。”

    说着就自顾自扭回身来,瞧了一眼眼观鼻鼻观心的吴德妃,忽然绽出个笑来,温声道:“左右过来了,长乐宫既在左近,便不如顺路往爱妃的宫里坐坐吧。”

    吴德妃带来的宫人都猛的抬起头来,近乎狂喜的望着皇上。

    皇上自大婚后,这一个月里,有半个月是歇在皇后宫里的,小半个月歇在贤妃的长安宫,零星几日,是歇在乾清宫东暖阁。

    至于长乐宫,自吴德妃娘娘进宫以来,皇上来过的次数几乎一只手就数的过来。

    要不是吴德妃娘娘是太后娘家出来的姑娘,早就被一众惯会踩低捧高的奴才们踩到泥里去了。

    纵是这样,他们长乐宫出来的也没在哪儿得到过什么好脸。

    今儿,皇上这句话出来,就是傻子也知道他这不是来给母后请安,是要带走吴德妃的了。

    皇上竟能赶过来替吴德妃娘娘解围,还主动要去长乐宫里坐坐,宫人们简直要被这天上掉下来的好事砸晕了。

    长乐宫的俩大宫女恨不得上手去推主子娘娘一把,让她赶紧学一学贤妃的样子,千娇百媚的答应下来啊。

    她家主子这样的容貌不说天下无双也差不多了,怎么会有男人不爱啊。

    就是这清冷的性子不讨人喜欢!

    然而吴德妃看上去仍是淡淡的,温顺的应了一声,又向那熙寿宫女官道了声妾身明日再来请安,方跟着小皇帝身后去了。

    熙寿宫的女官看得目瞪口呆,半晌没回过神来,直到御驾走了,一旁小内侍战战兢兢唤了声“姑姑。”

    那女官一激灵缓过来,恶狠狠的望回去,瞪得那小内侍慌张的垂下头,她才收回视线,深吸了几口气,稳定了情绪,转身四平八稳走回去,而心里却是一团乱麻。

    去岁皇上选西苑豹房勇士,太后娘家侄女婿保定伯次子梁继安想进去,寿宁侯夫人求到了太后跟前,太后满口答应了,皇上却到底没要他。太后气得不轻,母子俩置气直到转过年来才好些。

    这次太后是准备狠狠整治吴德妃娘娘的,原本皇上是不待见吴德妃娘娘的,可今儿却巴巴跑来劫了人走,这,这,这是摆明了和太后作对啊……

    那女官禁不住打了个寒颤,脑子越发飞快盘算起来,太后问起要怎么回、太后生气要如何安抚、摔东西如何应对。

    很快,内殿里便是一阵兵荒马乱,而殿外院子里的宫人们依旧噤若寒蝉,只有鸟雀无忧无虑的蹦蹦跳跳,叽叽喳喳……

    长乐宫里也是一阵子兵荒马乱。

    谁也没成想皇上能过来,烧水,沏茶,御膳房催点心,一院子的宫人都忙乱起来。

    由于吴德妃娘娘素来俭省不喜生事,御膳房送来什么就用什么,而这其中许多次一等的东西是万不能搁到皇上面前的。

    寻常皇上要过来,总有人提早过来知会,自然诸样办得妥帖,偏这御驾突然到了,别说长乐宫的急了,御膳房那边也急了。

    看人下菜碟儿是宫里的老规矩了,可这事儿万万不能捅到主子面前去,尤其主子突然驾临,谁知道是不是吴德妃娘娘要转运了!

    御膳房大太监们不好亲来,亲来就显得太刻意了,又容易没了回转余地,便就推出两个点心局的小管事太监,拎上两大食盒诸般万岁爷喜欢的点心一路跑来。

    两人跨进殿门时,偷眼瞥见万岁爷拿着块什么糕吃着,兀自心里忐忑,摆盘子的手都不自觉打颤了。

    就听得万岁爷笑道:“老娘娘就喜欢这个味儿。”

    原来却是吴德妃拿了太皇太后赏的点心孝敬了万岁爷。

    两人齐齐松了口气,心里默念了一万遍太皇太后娘娘千岁千千岁,麻利的摆好了盘子碗,迅速退了出去。

    长乐宫的管事牌子王显已笑眯眯等在外头,见他们出来,忙笑着过去,拉住两人的手道“劳烦两位了”,拉扯说话间,已经是塞了荷包过去。

    若在往常,两人早就神色倨傲收了荷包走人,今儿却是一脸堆笑,反将荷包塞回,一个陪笑道:“老哥可折煞兄弟了。”一个道:“日后还得老哥多关照。”

    今日这消息传来,不知道内廷十二监里多少家要转换态度,重新掂量掂量长乐宫的分量了。

    王显眯起眼睛来与他们虚情假意客套一番,送了人走,回望宫殿,忍不住叹了口气,他已是被自家主子娘娘磨得没了脾气的,早也不提盼着主子得宠自家跟着享福受捧的话了,他那点子卑微的盼望,竟是,主子别把万岁爷气跑了才好。

    内殿里,寿哥一边儿用碗盖撇着茶,一边儿瞧着殿内的摆设。

    他三五天去一次贤妃的长安宫,每次去都有些不一样的地方,或是案几上摆件,或是墙上的书画,便是什么都没换新的,她也能琢磨着换个摆法,三天两头挪动书案博古架换个地方,让屋里大变样。

    贤妃就同他一般,爱玩,爱闹,总有好玩的好吃的送到他面前来。

    而吴德妃这里,他都想不起来上次是什么时候来的了,大约是年节时候。而自她进宫以来,这长乐宫就是这幅样子,充其量,是插瓶的鲜花从秋日的菊花换成了冬日的腊梅,而如今,是烁烁其华的桃花,此外再无变化了。

    寿哥收回视线,啜了口茶,看了吴德妃一眼,道:“瞧着,你这里人手不大足的样子,怎的还把人打发出去了?”

    却是不久前,吴德妃将这边的两个太监退回了内官监,更将四个自宫外带来的丫鬟直接送出了宫当然,这四个丫鬟都是张家配给她的。

    张太后也因此大为恼怒,将吴德妃连带着夏皇后都叫过去狠狠训了一顿。

    夏皇后是直接被骂哭了的,吴德妃却是纹丝不动,既不认错,更不松口叫人回来。

    今日便是张太后有意要磋磨吴德妃,削一削她脸面,给她立一立规矩,这才将她晾在殿外。

    吴德妃听皇上如此一问,略有些诧异的望了他一眼,她原以为他会是装糊涂的,可他却偏偏不装了,还直接来问她。

    她脑子里转了个个儿,便端端正正跪下来,道:“皇上恕罪。”

    寿哥嗤笑一声,挥手道:“起来起来,这个样子做什么,哪里来的罪。”他随手撂下茶盏,掸了掸衣襟,看似随意道:“朕的爱妃,打发几个奴婢,还有罪了?”

    吴德妃又端端正正叩谢隆恩,方才起身。

    她幽幽叹了口气,微微垂了眼睑,低声道:“都是臣妾没本事,本不当说的,既皇上垂询……”

    话里的意思像是受了大委屈,偏她声音清冷,说出来便带着那么股子淡漠,便又像是实话实说了。

    “皇上知道,臣妾是小门小户出身,家里也没什么主仆规矩,后进了寿宁侯府,也是寄住而已,院里不过两个小丫头子两个粗使仆妇,臣妾便也没学过如何约束下人,这到了宫里,有这许多人伺候,一时管束不过来……”

    寿哥盯住她的脸,这张绝色的脸,板得木雕瓷塑一般,表情无懈可击,连一丝丝裂缝都没有。

    他似笑非笑勾起唇角,嗯了一声,道:“怎的不打发走宫女,倒把张家与你的人送出去了?皇后竟也能应你。”

    吴德妃依旧是神色不动,檀口轻启,叹了口气,“是臣妾连累了皇后娘娘……”

    她顿了顿,转而道:“宫人尚且知道规矩,各有差事,各自行事,她们四个却是依仗太后宽仁,偷奸耍滑,寻常躲懒,遇事推诿,便是留下亦用她们不上,反倒要好吃好喝供着,且养的心大了,手脚也不干净起来……臣妾是不会也不敢养这样的奴才了。”

    手脚不干净是惯用的撵人借口了。

    而这四个人,也不只是偷奸耍滑这几点,她们,还是太后布在这边的眼线。

    寿哥饶有兴致的看着吴德妃,想来太后之所以那么恼怒,不单是因着撵了张家下仆伤了张家脸面,更是因着吴德妃这般做等同于是剪除了太后的眼线,这是要脱离张家、脱离太后掌控吗?

    他的声音越发柔和,道:“如此刁奴,爱妃处置得对。”又似有意无意道,“张家也是,规矩未免松了些,养得奴才心都大了。”

    吴德妃似乎下意识的挺直了脊梁,眼波流转间,似是思量好了什么,声音却越发沉稳:“皇上是不知外头的事儿,恕臣妾冒犯,给皇上说上几句。像侯府这样的大户人家里,许多积年的老仆、尤其是伺候过长辈的,都是有体面的,便是晚辈主子也要敬上一二分。而这样老仆的子女,便也都跟着有了体面。”

    “他们凭着老子娘的脸面,在府里挑拣活计轻省油水丰厚的位置,一味偷奸耍滑的,而主子倒要看在他们老子娘的脸面上再三容让。更有甚者,臣妾在外头是曾听老仆讲过,有些高门世家里,仆从也是世仆,几辈子的家生子,彼此联姻,交织成网,竟有奴大欺主之事,逼主人都没法子。”

    寿哥翘着二郎腿听着,嘴角的笑容一直不曾敛去,目光中却尽是探究之意,听她说到此处,不由一声嗤笑道:“这世家大族也跟小朝廷似的。”

    吴德妃可不敢接这话,立刻垂眸道:“臣妾愚昧,只道听途说些个村话,不当学给皇上听。”

    寿哥摆摆手,似是自言自语,又似同吴德妃说话,道:“朝廷里,文官子侄至多荫入国子监,都是要靠科举入仕,武官子侄也是沙场拼出来的前程,唯有……”

    唯有中贵戚里,子侄索官索田无度。

    吴德妃脸色变了变,聪明如她,也在不停的琢磨皇上今日的意图,而到此,她已是恍惚明白了些什么。

    明白是明白了,然,怎么做呢?

    她看着年轻的帝王良久,方缓缓道:“臣妾送走的这四个奴婢,有的是祖母在昌国太夫人身边伺候过的,有姑母是寿宁侯夫人陪嫁的,自到臣妾身边儿起,她们只草草跟着宫里的教导嬷嬷学了几日规矩,伺候的活计却是一样不做。

    “入了宫,她们也没少与其他宫人冲突,仗着老子娘在寿宁侯府里有头有脸,更觉得自己是太后娘娘的人,越发将自己也看得重了,处处想压旁人一头。宫里发下来的份例倒由着她们去挑拣,她们出去闹,更是伤了臣妾、乃至伤了太后娘娘的脸面。”

    寿哥眉梢轻挑,依旧含笑看着吴德妃,眼底已是寒光点点。

    吴德妃长长的眼睫遮住了眸光,表情却凝重起来,口气也越发肃然:“她们有差事却不当差,空领着一份份例银子,有她们没她们一个样,甚至她们还会给别的当差的宫人拖后腿,还不如没有她们。这样已是不该,她们竟还能得寸进尺,一味往口袋里划拉东西,这吃的拿的可都是宫里的用度!

    “份例有限,她们占去一分,旁人就少一份,时日长了,那些安心办差的人又作何想?一个个心生怨尤又如何能当好差。若想无怨,那就要添用度,大家一齐,不分高下。然一个两个都这样,那整个宫里都是要添用度的了。宫里用度又是哪里来的?”

    她忽的抬眼直视寿哥,对上他犀利的目光,竟也毫不示弱,素来古井无波的眸子里竟闪出灿然华彩来,她声音平稳却铿锵道:“宫中用度都来自百姓供奉,宫里索求愈多,百姓劳苦愈重,她们如此,不止是污了臣妾,污了太后名声,更是污了陛下清名。且百姓供奉税银于朝廷,而朝廷用银子之处何其多,又岂容此等小小蠹虫上下其手!”

    寿哥的笑容渐渐扩大,笑得一双眼都眯了起来,妥妥隐住了寒光。

    他轻轻击掌,大声赞道:“说得甚好!爱妃甚有见地!”

    他笑眯眯的看着吴德妃,声音里竟还带着几分诚恳:“今日,爱妃也教我甚多。”

    吴德妃平静的脸上慢慢浮现起一个笑容来,却并未让她绝美的容颜增加半点丽色,反而更像是凄清苦笑。

    她深深福下身去,垂首道:“臣妾愚见,让皇上见笑了。”

    她顿了顿,终是道:“能为皇上尽忠,臣妾万幸。”

    在她看不见的时候,寿哥已收了笑容,用比她还清冷的目光凝视着她。

    听她末了这句,寿哥扬了扬眉。

    刚想着她是聪明人,不枉当初选她,结果她就来这么一出。

    非要点破么。

    那么,这不肯一直装傻的聪明人,还算聪明人么?

    小聪明而已。

    嗯,不过,小聪明也好。

    皇上从太后那边“救”下了吴德妃,又宿在了吴德妃宫中。

    这事在后宫还没掀起巨浪来,前朝的巨浪已来临。

    次日,禁中先是下旨裁革各省府州县等衙门冗官四百四十五员,皆天顺以后,以管粮捕盗劝农等事添设者。

    吏部倒是不敢这样大手笔了,忙上奏其中几处地要事繁,应存留者二百四十八员。

    但皇上没听,统统革了,并表示要“不留虚应事务、空耗国帑的蠹虫”。

    期间恰有撞到枪口上的,一锦衣卫副千户黄英身故无子,其堂侄便乞袭职。

    兵部表示没这规矩,只是武职,又不是爵位,哪里来的兄弟堂侄承袭的道理。若说前朝有过,那也是中旨天恩。

    偏这人认了司礼监太监黄福为义父,那堂侄就以义孙身份央磨,去求这份中旨天恩。

    黄福早已投在刘瑾门下,也有几分体面,想着小事一桩,就径直求到御前,不料,被小皇帝直接驳了。

    一张老脸丢个干净,好像又提醒了皇上一处冗官似的,紧接着,一系列中贵戚里子侄都被降职削俸。

    英庙宸妃之侄王赞、德妃之侄魏勋;宣庙章皇后侄孙胡玺、孙钢、恭妃之兄杨瑾、安妃之侄姚瑾、贤妃之侄柏俊;宪庙保母之孙魏振、孝庙保母之侄杨玺等等,以及许多已故大太监子侄,都是赏的锦衣卫职衔,空领粮饷,如今皆是降职一到两等,撸了世袭。

    因多是前朝旧人,早已没了人脉,别说降职,就是削职也没人出头。

    文臣还竞相叫好,如今国库空虚,是该整顿冗官的时候了,皇上实在英明。

    只那黄福成了众矢之的,这下子得罪的人多了,又被刘瑾骂个臭死,几乎要被撵出司礼监了,简直抹脖子的心都有。

    至于那还妄图袭职的堂侄,也被降职的人家打上门来,京城都呆不下了,匆忙卷铺盖回乡。

    可裁减冗官的事儿竟还没完,渐渐,这整顿的人物就从前朝戚里清到本朝戚里了。

    先是有旨,裁冗食例,中书舍人孙伯坚、大理寺右寺副沈锐、司宾署署丞卢永春、孙伯义、司仪署署丞孙伯强,减半俸。

    虽夹杂了旁人,明眼人也一下就看出是冲着孙家三兄弟来的。

    这孙伯坚,乃是张太后的前未婚夫。当年孙家因张家女欲选秀而识相主动以病退婚,后便以寿宁侯党而得了三个官。此次,孙家伯坚、伯义、伯强三兄弟官职微小,不值一降,却是薪俸减半。

    而后,皇亲张岳、张忱、金琦等十一人被降职削俸。一如前朝戚畹,指挥使、指挥佥事直接降到千户,千户就变百户,被撸的也不是没有。

    这已是直接涉及到张家和金太夫人娘家金家的人了。

    如所有人预料的一样,太后大发雷霆。

    不过因为周家和王家也有子侄在降职之列,她初时,也没出离愤怒。

    直到,有消息说,是德妃在侍寝的时候向皇上进言,“国库不容蠹虫上下其手”才让皇上下决心整治冗官的。

    太后立时就传召德妃过来,不巧,德妃已是告病数日了自称重病卧床不起。太后就算知道她是装病,也不能硬把人揪过来,这样不慈的名声对太后来说也不妙,尤其,这还是张家出来的人。

    于是,她这口气撒不出来,自然都撒在夏皇后和沈贤妃身上。

    没话可骂两人?那就罚站,只要来请安,就只管在外头站着……

    长安宫,内殿

    沈贤妃一边儿烫着脚,一边儿自桌上一排小匣子中一个里抓了颗瓜子,避开门牙,在嘴角边的牙缝里轻嗑三下,舌头灵活一舔,瓜子仁已到了口中。

    她细细咀嚼着,满不在乎向桃蕊道:“哎呀,老人家乐意骂就骂两句,又没打板子嘛,站会儿就站会儿,又当得什么。学规矩时候比这站得还久呢。”

    桃蕊还是很为自家娘娘抱屈的,但见当事人都这样一副心大的模样,也只好同样作大方状,应了一声。

    沈贤妃口中嗤笑,压低声音道:“姓吴的呀,自来也不是个善茬子呀。你瞧我说的对吧,就冲她上回挤兑寿宁侯府二小姐那顿,哎呀,哎呀。也是,张家差点儿要了她的命呢,她哪里是能听张家话的。这次逮了机会,嘿,推块大石头下去,嘿嘿,嘿嘿嘿……瞧老人家这么对我们,只怕张家是气疯了。”

    这半年来,桃蕊已经习惯了自家娘娘这张嘴了。

    只要娘娘有要说什么的时候,她就会立刻把所有宫人都打发的远远的,就自己一个伺候近前,就是怕娘娘又浑说。

    “将太后娘娘都得罪了,还谁护得了她?自然要扒着皇上了。”说话也没耽误吃,这么会儿功夫,沈贤妃已漱口两遍,换过两个匣子的瓜子吃了,口中含混道,“不过这献计献策,哎,她是想不起来自个儿还有副好皮囊吗?”

    桃蕊轻轻叹了口气,娘娘这心大的,真是没边儿了。

    论起容貌,她也是跟着老夫人往官宦人家赴宴过好多次的人了,却从没见哪家闺秀有德妃娘娘那般容貌的,宫外没有,宫里也是没有的。

    自家娘娘也算是个难的的美人了,可和德妃娘娘放在一处就瞬间失色。

    这样天仙一样的德妃娘娘,是从没把美貌当回事儿吧,而这又有美貌又有头脑的德妃娘娘若要争起宠来,自家娘娘……

    沈贤妃吃瓜子真是一把好手,手上动作飞快,不停丢着瓜子皮,斜眼去看一脸忧色的桃蕊,撇撇嘴道:“甭操心这些,喏,有那闲心不若把胭脂膏子琢磨明白了。”

    说话间,她忽的将一口瓜子仁啐到痰盂里,端起茶盏来好生漱了半天口,才指着一雕水仙花的匣子皱眉道:“这个,桂皮放得多了,都发苦了。任是多好的东西,多了也不是那个味儿。还有那个,那个芍药匣子里的,糖霜放的倒好,但时机不对,火候大了就有股子糊味……”

    桃蕊忙提起精神头听着,这些吩咐是要传达出去的,以便下次送进来的东西更合主子心意。

    唉,但愿主子娘娘这爱吃爱玩的性子,能一直对了万岁爷的脾胃吧。

    坤宁宫,内殿

    “娘娘这是代人受过。”大宫女大暑无比心疼的给夏皇后揉着腿,又忍不住抱怨道,“娘娘就是心太软了,当初就不该因那位的三言两语应了她!”

    夏皇后叹了口气,低低解释道:“这不是,报了偷盗……那手脚不干净的,还怎么留在宫里,也不合规矩……”

    “娘娘就是实心!再查实一番,总能拖上几日,也不用几日,就拖到太后娘娘听着信儿了,她这人就送不出去。”大暑愤然道。

    一旁的大宫女小暑捅了捅大暑,瞪了她一眼,让她闭嘴,又轻轻给夏皇后揉肩,道:“娘娘别理会那些,娘娘只管养好身子便是。老娘娘不是说了……”

    她却并不重复。

    夏皇后也下意识摸上小腹,又叹了口气。

    她是想和太皇太后学的,她也知道只要她稳稳的,将来有没有孩子都将是太后,太皇太后。

    但是,但是……到底还是有自己的孩子不一样。

    可都半年了,还没有怀上。

    皇上已是在她这里呆的时日最久了。

    贤妃虽然娇俏,讨皇上喜欢,可皇上却也没日日宠着。

    德妃……德妃又不一样。

    那样的容貌……谁会不喜呢?从前是其不争,若是来争……

    她不怕地位不保,她不犯错,就会去如太皇太后一般。可,若皇上不来她这儿了,她更没指望得到孩子了。

    夏皇后一声一声叹气,大暑小暑两个见了,忙都闭了嘴,开始转移话题,想用什么话来逗皇后娘娘开心。

    可着实没法子,娘娘就是愁眉不展。

    直到外头喊,皇上驾到,众人都是一惊,随后忙忙的迎驾。那点子愁绪就都抛在脑后了。

    皇上见到夏皇后的第一句话便是,“朕已让礼部拟旨,封夏儒为庆阳伯,夏助为锦衣卫指挥使、夏臣指挥同知、夏杰百户,俱世袭。”

    夏皇后呆了一呆,喃喃道:“夏家已是高官厚禄了,怎的平白又赏,且这个时候……这个……不妥当吧?”

    寿哥忍不住朗声大笑起来。

    他去了沈贤妃、吴德妃宫里,告诉她们,升了皇亲沈传、吴让为指挥佥事,两妃头一个反应都是磕头谢恩。

    沈贤妃眼睛晶晶亮,殷勤得不得了,好像那戏文里说的恨不得以身相许。好吧,她已是以身相许了。

    吴德妃先是如释重负,露个笑脸,然眉宇间还有一层隐隐忧愁。

    想来她猜不透这层蜜糖里是不是裹着砒霜,可又不敢不吃。

    瞧这小聪明。啧啧。

    就只有他的皇后,他老实本分的皇后,是这般反应。

    她笨笨的,可她心最正。

    寿哥一把将人拉进怀里,笑道:“有甚不妥当的?早也是当封爵的。哪一位国丈不封爵的。”

    夏皇后犹自道:“皇上给夏家的赏忒多了,这会儿皇上正在裁冗官、裁冗食,臣妾虽然不懂这些,却也不想给皇上添乱。”她的声音渐渐弱下去,“太后娘娘那边……”

    寿哥一笑,戳了戳她,道:“别怕,赏夏家的,夏家接着就是。”又捏了捏她的手,安抚道:“太后那边,倒是让你受委屈了。”

    夏皇后到底忍不住红了眼圈,口中却道:“瞧皇上说的,哪里有委屈。婆母训话,儿媳听着,原就是天经地义,何况那是太后。”

    寿哥素来不喜太后的话题,也觉得此境况已是无话可说,便转而道:“朕还要赐顺天府武清县、保定府庆都、清苑二县、广平府清河县空地,合二千二百二十八顷九十亩给庆阳伯。”

    夏皇后甚至一时没反应过来庆阳伯是谁,等反应过来了,哪里还坐得住,慌忙摆手要起身,口中道:“万万不可……”

    寿哥却把她紧紧箍住,笑道:“团圆儿,你别急,朕这般做是有用的,也不是白白给了庆阳伯的。”

    夏皇后疑惑的看向寿哥,寿哥道:“朕想试着做一做沈瑞给朕上札子的‘试验田’。这事儿在皇庄里虽然也行,但仍有许多掣肘,那朕就干脆拨块地给庆阳伯,以他的名义种地,有朕在背后,也就无人敢多嘴。”

    夏皇后仍是忍不住小声道:“夏家,也有些地的,皇上想做什么只管吩咐他们就是,如今也不指着这地里的出产吃饭了,便是全种了皇上要的粮食也无妨。皇上不若先用夏家的地。这赐田,这,这两千倾,两千倾……也忒多了。”

    寿哥大乐,揉搓着她的小肉手,笑道:“那便先说好了,地归了夏家,可收成要送进宫来给你,这样便也是给朕了,朕没银子可要问你要花用。”

    夏皇后知道是哄她,不由羞得满脸通红,埋头在寿哥颈项,闷声道:“皇上取笑臣妾。”

    听着寿哥肆意的大笑声,夏皇后那些患得患失也就统统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仁寿坊,沈府

    归了家的沈瑞简单洗了头脸,就往上房去给徐氏请安。

    简单说了些松江事、路上事,就听徐氏说起家中诸事。

    早就孝期已满,该当出孝除服了,但因沈瑞没回来,家里也就没办,只等沈瑞归来再择日子。

    除服之后还要摆酒宴请亲朋好友,也等同于广而告之,宣告正式回归交际圈。

    此外,还有一桩关于沈洲的大事。

    “你二叔辞馆了。”徐氏道。

    沈瑞不由吃惊,道:“不是说这次二叔教得相当好,丙班过得极多吗?”

    徐氏凝视沈瑞,含笑道:“正是教的忒好了,他方想辞去的。对田家说是身子不适。对家里,他说想专门在家只教你一个。”

    这是怕教得太好,平白的给沈瑞教出敌手来,毕竟名额有限,多一个考得好的就多一个对手。

    沈瑞心下感慨,重重点头,口中却笑道:“二叔如此,儿子只觉得肩头担子更重了些。母亲放心,儿子必会竭尽全力,不负娘和二叔的厚望!”

    徐氏宽慰一笑道:“你也不必如此负重,为娘等得,沈家等得,你只尽己之力便是。”

第六百三十六章 缑山鹤飞(六)

    当所有人以为小皇帝在认真清冗官、裁冗食、挽救国库,并为此欢欣鼓舞时,小皇帝却又降下旨来,先是封夏儒为庆阳伯,夏助为锦衣卫指挥使、夏臣指挥同知、夏杰百户,俱世袭,后赐田二千二百二十八顷九十亩与庆阳伯夏儒。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很快,又有旨,升锦衣卫百户沈传、吴让为指挥佥事。

    联系起先前张永、谷大用、马永成和魏彬的弟弟皆中旨赐了官职,一时间朝野议论纷纷,这哪里是为国考虑,分明是新旧中贵戚里分爵赐田的一次洗牌,裁掉旧人,换给新人。

    虽然总体上来说,因为裁减的人多,封赏的人少,还是为国库减轻了不少负担,但是长此以往,只怕又蹈覆辙。遂朝中也有不少人上书劝谏。

    而在坊间,更多的人则是嘲笑了寿宁侯府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据说寿宁侯府也是大为光火,金太夫人亲自把吴德妃的母亲唤去训斥了一顿。

    还有人绘声绘色的描述吴夫人怎样受辱、顶着一双桃儿似的红肿眼泡进宫向女儿告状云云,其间细节无数,宛如亲见。

    便有好事者等着看吴德妃斗寿宁侯府的闹剧。

    然而这戏根本没开锣。

    没多久,寿宁侯长子张宗说升了锦衣卫都指挥使。

    张家姻亲子侄降职又能怎样,十几个捆一块儿也不如一个张家嫡子金贵不是!

    这一封赏之后,张家手下的御史言官都偃旗息鼓了,朝上登时清净不少。

    外头看戏的散了场,倒是有人又悄悄说起,这是吴德妃没斗过张家不得不服了软,这张宗说的都指挥使就是吴德妃向圣上求来的。

    坊间议论纷纷不提,朝中的注意力皆在小皇帝下一步棋上。

    因裁减完活人之后,小皇帝的“节流”之刃又指向了死人。

    太监李荣传旨,文武官并命妇应得祭葬、赠谥、恩荫先朝俱有成宪。近多比例陈乞,今后三品以上未经三年考满、及未关诰命者,俱不允所司。

    小皇帝让吏部查了近年赠官恩荫例,又明确指出今后有爵者立下军功,文职者二品以上且政绩显著方与加赠,照例荫叙,但止许一辈。

    这一下却是动了许多人的核心利益了。

    学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而所图为何?固然有说是图自己人生抱负的,更多的人还是图个为子孙谋。武将拼杀立功那真个是提着脑袋去拼命,那能官居文官二品的又能有几人?!

    此一番虽吏部礼部都依旨而行了,朝中却是一波又一波上书,表示此旨委实打击士气,论功行赏有理,但起码有功就要有赏,而不是要“立大功”才赏。

    看似群情汹涌,小皇帝却压根不理,折子一概留中不发。

    没几日,户部门口推出来个身着官服却被五花大绑,且颈项间扛有重枷之人。

    一旁另有告示,表示此人乃是户部郎中刘绎,在往辽东总理粮储时,东厂校尉侦其违例乘轿、滥役人夫、少给粮价、多派斗头等等,被抓回后,以违法事多难以常例,处令荷重枷于户部门满一月。

    这样的重枷,又是站重枷,不消一月,几日人就要一命呜呼了。

    果然,都莫说几日,一天一宿下来,文弱书生刘绎便奄奄一息。

    赦免的旨意没动静,那边长安左右门外,却又以重枷枷号了尚宝司卿崔璇、湖广副使姚祥、工部郎中张玮。

    此几人或是因违例乘轿,或是纵其奴所过需索,或是无关文冒乘,皆是东厂侦事者所发,下镇抚司拷讯狱,判了重枷两月示众。

    刘绎被罚时,还有人替他上书喊着罪不至此,喊着望圣君仁慈开恩。待一个又一个重枷扛上了“犯官”的颈项,朝中竟哑然无声了。

    自内阁传出来的消息,这些人犯皆是司礼监掌印太监刘瑾刘公公向皇上请旨严办的。

    知道这是新掌了司礼监的刘公公要立威,锦衣卫和东厂又都在刘公公手里,朝里谁不是一头小辫子,又敢出什么声呢。

    就在这一片静默中,“节流”的第三刀来了。

    好在,是奔着宗室去的,让神经一直绷紧的文臣武将们都大大松了口气。

    这事儿起先是鲁王府辅国将军朱当涎奏,旧例是宗室十岁受封,十五岁出阁(指皇子宗室出就藩封)才支禄米,而今各处宗室请封时,都称业已出阁,但其实仍居本府,且许多十岁即开始滥支禄米。如今宗支繁衍,地方灾伤,边陲多事,所以上奏请遵祖训,以复旧规。

    紧接着朱当涎他爹鲁王也上了奏本,称要为朝廷俭省,自请减府中护卫仆从,郡王长子长孙护卫皆由护卫余丁充之。

    小皇帝大为满意,下旨褒奖鲁王府,又令宗人令淳安大长公主驸马蔡震查宗室滥支禄米事。

    这旨意下去没多久,离京城近的王府先上了折子,其中,山西庆王府报奏,称本府宗支数多,各将军所生子女或冒报岁数,无凭查考,乞令各将军府查报。

    要说这庆王府,那是当真不知趣。

    前年庆王府南海郡君仪宾包揽钱粮、郡君擅自进京的事儿还不算远呢。

    当时是把山西灾民进京都扣到了他们头上,郡君被削封号,仪宾直接斩了,又下旨申饬了庆王。

    那会儿庆王就以退为进,上书痛陈他子女儿孙不孝。小皇帝便问庆王,子孙不孝便革职了吧?直唬得庆王忙不迭上请罪折子。

    大约是王府混乱不止一日,治理也治理不好了,庆王本身也不是什么聪明人,这回又上这样的折子,想一撇二五六。

    小皇帝冷笑一声,就回了一句“宗支事重,查到底”。

    结果一查之下,庆王府竟是混乱不堪,这相比之下南海郡君两口子的事儿都算不得什么了庆王府辅国将军朱朵是造低银假银,令本府仪宾胡世福强买物货,又挟势殴人;奉国将军朱表挟妓民家致伤人命;甚至还查出来仪宾侯杰殴死登封县主,这位甚至都不伪造一下现场,直接就报县主暴毙,还妄图在祭葬时捞一笔……种种不法之事,简直骇人听闻。

    自靖难以来,朝廷对藩王的态度一直十分慎重,既提防又安抚,其实许多藩王都同庆王府这般在封地上作威作福,朝廷不过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而小皇帝登基后,明显是有心压制藩王的,自那年南海郡主事庆王受申饬后,郑王、荣王也都因事吃了申饬,讨封讨赏的折子也常常不允,荣王选妃封地都没个影子。

    或许,就缺一个下手收拾诸藩的理由。

    现在,瞌睡有人送枕头,又是庆王府“善解人意”的把自己送到了寿哥眼皮底下。

    寿哥手一挥,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涉案的所有宗室一律削为庶人,籍没赐田,依法处置,尤其涉及人命者,立斩不赦。

    而那位吃了豹子胆敢殴死县主的,哪怕他扯脖子喊是因县主偷人他怒极失手误伤,还是被抄家灭族,县主的丧葬银子还没捂热就又回归国库了。

    宗人府、都察院、各地藩王所在地知府也都收到了明旨,严查宗支血脉,严查藩王宗室不法事。

    后又因罪革了靖江王府几位辅国将军中尉的职,而查祖训条章,新定下凡世子封便即殁者子孙不应封爵,又对庶子承爵定下种种规矩。此乃后话。

    于整顿宗室事,朝野皆是叫好。

    天知道无事可做的宗室们被圈在封地上生育能力会变得多么强大妾室通房无数,简直子子孙孙无穷匮也!甩掉一部分宗室就相当于甩掉现在以及未来好大一个财政包袱,文臣焉能不高兴。

    而“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也是百姓喜闻乐见的好题材。

    不过,内阁却是颇为忧心藩王问题,各地锦衣卫、镇守太监同时也得了密旨要严密注意藩地动向。

    这一番动作下来,不知是重枷立威起了效果,还是“节流”的举措赢得了人心,当小皇帝抛出盖西苑不是为了享乐,而是有着“开源”目的时,反对声竟寥寥。

    小皇帝并没有下旨,而是在朝会上颇为随意的道,拟于五月初一至初五端午时节正式对京城百姓开放太液池及“百兽园”,之后暂定每逢五日便开放一次。

    现西苑沿湖所修商铺皆对外寻租“招商”,令户部与御马监(御马监兼管皇庄皇店)共同拟个章程出来,就如何招租如何管理以及之后商税、租金多少入国库多少入内库进行商讨。

    百官之所以不反对开放,其实很大程度上,也是因着某种好奇心理。

    弘治中兴以来,天下渐起奢靡之风,官宦富贾之家多是“居必巧营曲房,栏循台砌,点缀花石,几榻书画,竞争华侈”,建园之风盛行,文官尤好风雅。

    这些官员也同寻常百姓没甚两样,也是想看看皇家园林是怎样个气派,尤其听说这西苑修建时,请教过了多位治园的名家。

    对于开放西苑行商贾事,还是有“清高”的文臣表示出不屑的,认为只怕污了风景。然既是打着为国库添进项的“开源”招牌,这些厌恶商贾事的大臣们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得捏鼻子认了。

    西苑,太液池畔

    “此处,此处,此处,嗯,每逢五百步,再加些售茶水汤水果子酒的简单铺子。”沈瑞点着舆图,向刘忠与以及御马监派来准备管园子的太监杨林生道。

    “不,不是茶馆,当然,茶馆也是要设的。就是写简单铺子,外面搭棚子留些宽敞地方坐人,稀疏围篱笆。租金灵活些,想来会有一些货郎挑着担子卖汤水的,他们这些固定商铺也就占着有地方歇脚,生意如何还未可知。”

    他点了点地下,道,“若是有时间,还可以挖个小小的冰窖,夏日里生意便好上许多了,毕竟货郎担冰的不多。”

    刘忠、杨林生不住点头应着,又问些不懂之处,而他们身后跟着的四个持笔的小内侍伸脖子瞧了,又飞快记在笺纸上。

    一行人走得极慢,几乎每一处都停下来仔细琢磨一番,大的改动是不会有了,多是在细节上下功夫。

    沈家除服后,沈瑞只参加了两场必要去的宴会,又往书院里与先生及众同窗打了招呼,便闭门苦读。

    虽然家里没有给他压力,徐氏也多次宽慰于他,但他心里知道,就算沈家等得三年,寿哥也不会再等他三年了。他认识了那许多人,有了那么多想法,真恨不得立时就入仕,将那些想法一一付诸实践。

    大舅哥杨慎已是启程回蜀地准备参加乡试去了,之前是杨廷和觉得儿子缺少历练,一直压着他,不让他下场,如今已是火候到了,杨慎的文章,沈洲也是大加称赞的,中举当是十拿九稳。

    沈瑞知道这位舅兄可是历史上有名的状元才子,但恍惚记得不是这一科的,不知是记错还是有什么意外。

    因此为大舅哥送行时候沈瑞简直不厌其烦的叮嘱注意身体云云,弄得杨慎又好气又好笑不是该他这当哥的提醒妹夫的吗?!

    倒是连襟李延清因着已是举人,虽要参加明年会试,却也不觉时间紧迫,且也是慕沈洲之名,在杨廷和的引荐之下,常往沈家来请教学问。他少年中举,学识颇为不错,也给了沈瑞一些应考指点。

    众亲朋好友都知沈瑞苦读,也不来吵他,许多宴席礼貌性的下了帖子,却也让送帖子的仆从客客气气的表示随沈二公子的意。便是张会休沐来瞧他,也不过是小坐片刻。

    今次出得府来,是因着,这是寿哥亲自来寻。

    沈瑞听说西苑彻底完工,寿哥也发了话要对百姓开放了,便也有心过去看看,希望用前世的旅游经验,尽可能为西苑查漏补缺,以免运营起来许多麻烦不好解决。

    寿哥虽喊来了沈瑞,却是没性子跟着沈瑞一点点走,便带着张会蔡谅游铉高文虎一应人跑马兜转去了。

    沈瑞这边则同刘忠、杨林生一起对照舆图走上一遍,说一说需添减的东西。

    而沈瑞也不是一个人来的,他还带来了李延清。

    并非因李延清当时恰好在沈家,而是李延清家学渊源,对土木颇有造诣,邀他同来,也能随时提出一些修改意见。之前沈瑞提出还要再加盖一些茅厕以及供游人歇脚的石凳时,李延清就提出几个方案来,让设计变得更加合理,也更美观,更好融入景色里。

    李延清平时话不多,与沈瑞交流学问时也不算十分健谈,但一说到工程,那真是两眼冒光,侃侃而谈。

    本身听说要来西苑,李延清也是极感兴趣,他父亲李前阵子督建西苑,家中也有西苑一些图纸,他看得津津有味,能提前来实地看看实在再美不过。

    沈瑞并未对李延清提起过寿哥的身份,但是到了西苑,见大家众星拱月般捧着个少年人,尤其里面还有曾见过一面知道身份的刘忠,李延清也不是傻子,立时心里门儿清,一时紧张得手心都是汗。

    好在寿哥贪玩,不与他们同行,闲聊几句,就带着一群人走了。

    李延清大松了口气的同时,心里也默默提高了对沈瑞的评估,而对于西苑工程查缺补漏也更上心了些,

    沈瑞李延清一行人边走边看,把能想到能修改的地方都一一标注,一圈对外开放的景区走下来,就已是日头高悬,到了饭时。

    刘忠在风景最好的地方修了座三层高的酒楼,作为皇店,还等待着皇上赐名。虽还没开业,已是装修停当,也特地备下了食材,就专门待皇上来游玩时准备席面。

    寿哥高高兴兴带着众人上了天字号雅间,推窗一看,湖景尽收眼底,不由大赞“妙极”。

    他跑马归来,满头是汗,迎面风来,恰是惬意,便笑道:“不雕琢那虚词,就叫‘湖风楼’吧!”

    众人哪里还有说不好的,杨林生更是张永手下一等一的聪明人,笔墨纸砚都备好,当场请寿哥题了店名。

    先前因着沈瑞守孝,众人与沈瑞相聚时,饮食颇多顾及,这次沈瑞已除服,蔡谅等都拉着沈瑞表示今日定要一醉方休才可。

    沈瑞笑着讨饶,还半真半假表示自己还得回去读书,若是大醉怕不要三天起不来床。

    连寿哥都笑道:“你们可别让这肱股之臣醉酒误事了。”

    众人一阵哄笑,方放过沈瑞,开始推杯换盏,大呼小叫。

    李延清仍是颇为拘谨着,见桌上连带寿哥在内的众人都极放得开,就如寻常兄弟吃酒耍子一般,颇有些目瞪口呆,想着晚上回去是不是和自家老爷子谈一谈这事。

    他正愣神间,就见那边张会端着酒盏过来,笑嘻嘻向他招呼。

    李延清忙要起身,却被张会一把按住肩头,一旁沈瑞也笑道:“子澈(李延清的字)不必与他客气,都是自家兄弟。”

    张会笑道:“没错儿,没错儿,沈二这话我爱听。”抬了抬手以示敬酒,“我便仗着辈分叫你一声‘李三弟’了。”

    沈瑞指着他笑骂道:“好个张二!明明平辈论交,哪里论的辈分!你莫要占我们口头便宜。”

    李延清虽未与勋贵子弟打过交道,却也不是书呆子,忙端起酒盏来敬酒,口称“张二哥”。

    两人干尽盏中酒,张会方笑道:“认了兄弟方好说话。”见沈瑞眼神戏谑,又忙道:“沈二,你莫挑理,我这是有事儿相求三弟。”

    李延清早在定下与杨家二娘婚事时就了解过杨家诸姻亲,知道沈瑞一直与这位英国公府二公子交好。今日见张会颇为豪气,又有示好之意,不由心生好感,便笑道:“张二哥言重了,哪里当得‘求’字,二哥有事尽管吩咐。”

    张会击掌笑道:“好,爽快,那我便先谢过了!”又道,“原是我也有几处铺子,想请教一二的,三弟既应了,咱们待会儿散了席一道过去?”

    李延清满口应下。

    果然酒过三巡,大家都吃得尽兴,寿哥到了要回宫的时辰,席也就散了,众人送了他上了车驾,也各自登车离去。

    蔡谅醉意醺醺的约了沈瑞改日再吃酒,然以他现在统领豹房勇士勤勉操练的状况,只怕是比沈瑞这闭门苦读的还要忙些,这吃酒指不上约到什么时候去。

    沈瑞也深知如此,便一概笑着应承下来。

    众人挥手作别,张会打发走游铉,请了沈瑞、李延清上了他家的马车,一路往城西而去。

    “难得沈二你肯出门来,便索性一遭请你去看了车马行。”张会笑道,“尤其还有李三弟在,正好多多指点。”

    沈瑞挑眉道:“杜老八人归你差遣了,他产业也都划到你手下去了?”

    张会撇撇嘴道:“他那点子产业我还瞧不上,捧来投献我我也不会收。这不是想着车马行不同,才入了股。”又瞧沈瑞道:“难道你不准备入股了?”

    沈瑞自然是想入股的,他自己现在还没有这个人手能搭建起车马行乃至长途车行来,既指着杜老八这条线,自然要入上一股,自己用起来才方便的。

    因此笑着投降道:“罢,罢,张东家高抬贵手,也算小人一股吧。”

    张会哈哈大笑道:“那就要看你沈二今儿肯不肯出力了。”

    笑闹了一回,没一时便到了杜老八所设车马行离西苑最近的一处。

    一跳下车,抬头看着门上“八仙遨海车马行”的金匾,沈瑞险些笑岔气去。

    八仙过海的传说古已有之,元代时还有相应杂剧,只不过此时《东游记》尚未问世,八位仙人说法与后世尚有不同,但故事大体是有的。

    杜老八先前酒家所取“八仙居”固然有自夸的意思,到底也是含着八仙的典故。

    可在这个车马行里,竟明晃晃就写起了八仙过海,委实让人捧腹。

    李延清也是不免莞尔,但到底因怕张会面上挂不住,强又板回去笑意。

    张会也是无奈了,一捅沈瑞道:“杜老八个粗人,能想出这名儿来就不善了。你嫌村便你取一个。”

    “这名就挺好,朗朗上口。”沈瑞刚说了两句,又撑不住笑了,“诶,亏他怎么想的这名,真是……真是……哎,不改了不改了,这名还真有深意,且一喊出来就让人记得牢牢的。”

    说话间杜老八带着王棍子等几个当家兄弟迎了出来,挨个过来见礼,众人一起进了车马行。

    车马行内是没什么可看的,想请沈瑞和李延清看的乃是改造的马车,以及沿途设置的站点等情况。

    沈瑞再次发挥“前世常识优势”车站旁边必有报刊亭,现在卖报是没有的,卖水卖小零食卖帕子荷包还是可以有的。

    “不用铺面,就支个摊子就行。东西都拆小包卖,点心糖豆都是一文两文一份的你得琢磨是什么人坐你车,彪形大汉谁还坐车?多是妇孺带着孩子,也肯花一两个子儿给孩子买糖甜甜嘴。你整一匣子半两银子的上等点心谁会买?”

    杜老八听得直点头,笑得见牙不见眼,直道:“沈二爷竟是市井间的事儿也这么明白!”

    张会也摇头笑道:“难怪都说你擅殖货!”

    沈瑞笑道:“我只略知些皮毛,管些细枝末节的小事,技术还得是子澈。”

    李延清客气了两句,也认真指导起来,车厢是改大了,但是灵活性差了很多。

    “我原看过几本兵书杂记,讲的偏厢车,那车辕丈余……”

    他话音未落,沈瑞和张会齐齐高声惊道:“偏厢车?!”

    沈瑞知道偏厢车是因着戚继光大名鼎鼎的偏厢车阵。

    但实际上偏厢车早在明初就在军中广泛应用了,明初时大抵作辎重车用,正统、景泰年间名将郭登仿效古人制造偏厢车,中藏火器,上树旗帜,钩环联络,布列成阵,可攻可守,已成战场利器。

    只是随着英宗复辟,郭登被贬,这一战法也渐渐式微,成化年间军中也曾造过偏厢车,却是效果欠佳。

    说起来,郭登与张会多少也有些渊源。郭登无子,由侄子郭嵩承爵,这郭嵩是会昌侯的女婿,张会的外祖父乃是会昌侯的庶长子。

    不过,莫说张会外祖一家与会昌侯一系的有仇怨,就是郭登与郭嵩也同样有仇

    据说郭登被贬时,家人在京,竟被郭嵩克扣衣食,郭登之妾靠缝纫自给,几乎活不下去。郭登复爵后本拟废掉郭嵩继承权的,然会昌侯与郭登曾有救命之恩,郭登看在会昌侯面上方放过了郭嵩。

    张会眼睛闪闪发光,作为一个想在疆场上建功立业的武人而言,遇到李延清这样懂军械的就如同捡到绝世宝藏一样。

    他一把抓了李延清的胳膊,直道:“让三弟做这个可真是屈才了!!他日有机会还请到京卫武学转转,指点指点兵械局。”

    沈瑞也没想到李延清还懂得这样多,也一般兴奋起来。

    只是他理智尚存,见张会那力道李延清明显吃不消,忙上去一牵一带,帮着挣脱了张会的“铁爪”,笑道:“二哥可是心急了,子澈明岁也是要下场的,你可要容他先考完了再来请教才是。”

    张会眼中那两团火登时便黯淡下去,强笑道:“是我鲁莽了,三弟莫怪。”

    李延清笑道:“二哥抬爱,我也并非诸般都懂,只是自小喜欢这个,多看了两本书罢了。实是如今会试在前,他日考毕,二哥有所差遣,我义不容辞。”

    张会又高兴起来,拍着李延清笑道:“好,好,不说虚的,你这话我可是记下了。”

    李延清含笑应下,而后又帮着杜老八的车马行解决了几处车厢上的缺陷问题,只是表示他也算是纸上谈兵,具体还是要问问造车的匠人是否可行。

    午间吃得酒足饭饱,下晌杜老八再邀众人往他的八仙居吃酒时就被婉拒了,不过杜老八仍是叫人抬了几坛子八仙居猴儿酒送到李延清、沈瑞车上。

    张会将李延清送回了府上,又与沈瑞同车送他回仁寿坊,车上方与沈瑞商量正。

    “皇上赐了庆阳伯庄田,却是想叫他照你的札子作试验田。”张会道,“想来没一时,夏国舅就要给你下帖子了。”

    沈瑞皱了眉头,道:“依你看,夏家……可是好相与的?不瞒你,我最近委实忙得紧。”

    张会了然一笑,道:“举业事大,皇上也是盼着你早日入仕的,也同国舅那边知会过了。夏家人……都是老实本分。你是没见过庆阳伯,他老人家到现在也仍是布衣时的吃穿用度,布衣时般接人待物,比周皇亲张皇亲都来得谦和。”

    沈瑞点了点头,道:“你既这般说我也就放心了,如今我手边也没什么懂农事的人了,待我写信回去,请瑛大哥那边再游说些族人上京。”

    张会叹道:“只盼你早些入仕,咱们手头人宽裕了,行事也更便宜些。”说着他顿了顿,道:“还有一事,我想着,还是开个镖局子吧。”

    沈瑞挑了挑眉:“王棍子不是说杜老八手里没人?怎的,你要放人过去?”

    张会点了点头,道:“有些人手,不好放在明处,但总在暗处藏着掖着也是不便,不若就顶起个镖局来,有些活计,就明着做。”他直视沈瑞道:“你的人也放进来吧?这次不打着杜老八的牌子,我打听了,开封府有一家镖局,是少林俗家弟子开的……”

    沈瑞笑道:“这家我却知道,少年时曾随老师游历,去过那边。”那时王守仁原配妻子病重,经洪善禅师介绍往那家镖局买过马。

    张会不由一喜,道:“你可有联系?”

    沈瑞摇头道:“我并不熟的,是当时同行的一位禅师……”他顿了顿,笑道:“也巧了,这位禅师也是出自陆家,这次我捎信回家,就请瑛大哥往陆家去,请这位禅师帮忙修书一封联系一二。”

    张会连连拱手道:“那可是再好不过。”又道,“我想着与那家镖局合伙,办个京城分号,对外打着少林俗家弟子的名头,既威慑江湖宵小,又能蒙了这边一些人的眼。”

    沈瑞想了想,道:“既是要办个长途的车马行,不若对外就称请来护卫车马的吧,既是长途路程,乘客总会随身带着财物,勿论多少,咱们出人保护也是应有之义,且这般也能多招揽些客人。再往后,车队也可以捎带商品货物,护卫便与镖局无异了。”

    张会连连点头,又赞道:“说你殖货有一手,你还谦虚!”

    沈瑞心道,做大了,许是做出个快递公司来……那么,“嗯……这镖局分号,不若起名‘顺风’吧……”

    张会眨了眨眼,奇道:“顺风倒是个好名字,不过……你不会是跟着皇上那‘湖风’来的吧……”

    沈瑞默默扭头过去,“……还真不是……”

    五月初一,西苑正式对外开放。

    一时间大半个京城的人都跑来凑热闹。

    五城兵马司和顺天府全体差役出动,拿出灯节时的人手配置,依然远远不够用。末了还是调了巡街的锦衣卫过来帮忙,甚至还动用了豹房勇士里几个总旗的人手才堪堪维持住秩序。

    那百兽园虽然并没有许多动物,不过虎豹熊狼以及孔雀、仙鹤等等,有些富贵人家也会豢养,但京城寻常百姓家孩童却是许多都没见过,还是十分开怀,尤其是那云南土官进贡的大象、西域商贩带来的骆驼,都让孩子们欢喜得发狂。

    沿太液池一周的商铺无不赚了个盆满钵满,先前没看好这桩生意的、以及没抢上租铺面的人家无不捶胸顿足,后悔不迭。

    还有人咬牙切齿表示,也就一天的热闹,过两日也就没人了。

    却没料到,京城人竟如此喜欢凑热闹,从初一到初五,太液池畔人潮就没断过。

    尤其是初五端午节正日子,太液池还上演了龙舟竞渡。

    那是由建昌侯张延龄牵头,一众勋贵戚里府邸各出一只龙舟参赛,再出资下注,只不过赢得的彩头要统统捐作西北军费。

    如此一来既有了热闹,又向朝廷卖了好,果然龙颜大悦,小皇帝也掺了一脚,下了注。

    文臣武将不少心里骂着张延龄奸诈,却也不得不跟着凑这个热闹,那到底是要捐军费的,总是个扬名的好事,要不怎么体现忠君爱国呢。

    那一日,更有不少官眷在太液池官船上观赏竞渡,许久未在宴席上露面的金太夫人也去了,并带头拿了一对沉甸甸的金钗为注。

    便是长宁伯夫人、淳安大长公主也都给了面子,余下官眷自然也都纷纷慷慨解囊,不,解首饰。

    一场龙舟下来,西北的军费就多了七万四千五百两。

    西苑开放,朝野再无人有异议。

    那一日,杨恬也随着俞氏在官船上,她也“捐”了对儿镯子去。

    事后与沈瑞说起,她又是笑又是叹道:“我实未料会有那般境况,头上钗环皆是你予我的,便只这对镯子是太太给的,只好用它了。悦姐儿本是拔了珠钗的,见我拿的镯子,怕是觉得她拿的轻了,又不好也拿镯子,便把耳坠子戒指都撸了下来,还是太太瞧着不像,与了她一块玉佩,算是补上了。这般多心,何苦来的。”

    沈瑞却是没理会姑娘家的小算计,而笑向杨恬道:“便是我予你的,又有什么不能投注的,投了我再买与你便是。如今看来,我得先补你一双镯子才好。嗯,我瞧,红宝的镯子正衬你这一身。”

    随着沈瑞出孝,杨恬也不再素净衣裙打扮,今日一身杏黄衣衫显得人格外娇俏,她红着脸啐了沈瑞一口,道:“好容易见你一回,好端端说话,你又没个正经。”

    沈瑞如今正是发奋用功的时候,杨慎又已回了蜀地,自然不好常往杨府跑。

    而王研随着杨慎回乡,如今杨府是俞氏带着杨恬并二姑娘杨悦一道管家。

    杨悦是从头学起,也是为出阁做准备,所以大部分的事还是杨恬来处理,因此杨恬也不比沈瑞轻松多少。

    他二人定亲虽早,但那时杨恬年岁尚小,身量还在长,便也不急着准备嫁衣,只等到定下正式婚期才好裁衣开绣。

    如今沈瑞出了孝,但乡试会试就在眼前,为了不影响他的考试,杨廷和夫妇与徐氏商量,将婚期定在了明岁四月,已是殿试放榜之后了。

    婚期既定,杨恬也就开始准备绣嫁衣了,因此也越发忙碌。

    沈瑞见杨恬佯怒,不由一笑,仍放软了语气哄道:“我知错了,定好好说话,大姑娘且饶我这回。”却得了她一个大大的白眼。

    两人调笑两句,沈瑞也简单说了李延清的情况,不无感慨道:“这倒是个人才,若是能在工程乃至兵械上一展手脚,只怕成就不会逊色于乃父。”

    杨恬听罢,却微微叹了口气,点头道:“我会同太太说说的。”

    沈瑞一怔,忙紧了紧她的手,道:“我不过说一句,让你知道这么个人罢了,并非要你改变态度。我还是那句话,你不喜她,以后少来往便是。管他什么李延清,便是能位极人臣又与你我何干。”

    杨恬噗嗤一声,笑了,又摇头道:“太太和我与她……嗯,那人虽是没了,到底瞧见她就不免想起那人来,这心结难解。太太到底也不是狠心人,也正经教了她管家。当然,若是她出去理事也不会,丢的还是杨家的脸,丢太太的脸。但至多,也就是这样了,就如你这句话,太太也不会因着李延清如何就开始对悦姐儿百般疼爱的。”

    沈瑞低笑一声,道:“二姐儿又不是傻子,先前对她甚样,如今陡然好了,更让人齿冷。不若就这般淡淡的。我不过白说一句,不值当你这般思前想后的,空耗了精神。他日还是咱们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勿要理会那许多。”

    杨恬听得面上一红,又低啐了一口,终是未说话。

    沈瑞摩挲着温润的小手,心里掰着指头算日子,几时能将小娇妻娶回家,让她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喜欢谁就不理谁,再不需多思多虑。

    六月底,何泰之自杭州回京了,也要参加今岁乡试。

    同来的还有祝允明一家子。

    祝允明却是要参加明岁春闱的,之所以来的这么早,是西苑开放的消息传到了南边儿,他最疼爱的小孙女想看看百兽园,他便索性带着一家子乘舟北上。

    是的,孙女,这一年,祝允明已经是四十有六了。

    明年这一科,将是他第六次参加会试。

    而沈瑞知道,他的命运,是七次不第……

    何泰之的父亲何学士三年前想过谋南京国子监祭酒的缺,后知沈洲也谋此缺,便即转而谋了浙江布政司衙门参议一职。何泰之也是那时随父母去了杭州读书。

    后沈沧过世时,消息传到杭州,何母小徐氏与长子何泉之回京祭奠,因天寒地冻,便没将小儿子何泰之带回。

    这是何泰之三年来首次回京,见着沈瑞让他高兴不已,虽然个子蹿高了,人却半点儿稳重气儿也没有,依旧是当初那个跳脱少年。

    “我爹说我这次乡试也悬,不过回来试炼试炼,嘿嘿,”何泰之一口一个糯米团子,嚼得起劲,含混道:“还是姨母做的这团子好吃,劲道,南边儿的忒软。我娘做的也不行。”

    伸脖子咽下去一口团子,他笑嘻嘻道:“听说二伯在南城书院教书很是厉害?我爹让我回来多跟二伯学一学,跟你学一学。”他挤眉弄眼道,“你可要多帮衬我,万一我这一科就过了呢。”

    沈瑞忍不住敲了敲他脑袋,笑道:“也要你用功才行,光想着吃想着玩!”

    何泰之白眼一翻,道:“我几时只想着吃喝玩乐的?”

    沈瑞打趣道:“方才是谁说要去看百兽园,说得比祝家囡囡还欢喜的?”

    何泰之干笑两声道:“这不是祝表兄一家来了,我总要尽尽地主之谊,嗯,我这做叔祖父的,总要好好带囡囡玩玩。”

    他不过十七岁少年,不过是辈分大,这会儿板着稚嫩的面孔,装起老气横秋的样子,直惹得满桌子的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何家在京城的宅子闲置已久,何泰之便住进了沈瑞的九如居,日日与沈瑞共同用功。

    祝家京中并无产业,以往也曾在沈宅客居,不过此次一家子人北上,祝允明还是想着要出去寻一处房舍赞助,却到底被徐氏与三老爷留下。

    三老爷与祝允明年纪相仿,志趣相投,一直都是至交好友,感情深厚,此次便在三老爷西路寻了一处独立小院,安顿他一家子住下。

    此时沈家孩童委实不少,三老爷家四哥儿,何氏的儿子小楠哥,陆二十七郎的女儿滔滔,再加上祝允明的孙女,四个小童在一处玩耍,好不热闹。

    日里闲暇,祝允明便与三老爷挥毫泼墨,倒也快意。

    日子就这样飞也似的过去了。

    转眼入了八月,八月初九,正德二年的秋闱拉开帷幕,顺天府乡试命翰林院学士刘春、侍读学士吴俨为考试官。

    沈瑞虽是初次下场,却不是初次备考,一切驾轻就熟,那边杨恬也亲手准备了考篮与他。

    只是这一次的考试心态又与三年前不同。

    天边微微泛白,卯初梆子已响,沈瑞深吸口气,与一旁何泰之交换了一个鼓励的眼神,提着考篮随着队伍步入了贡院。

    八月十五中秋节,乡试最后一场彻底考完。

    何泰之回家头一件事便是睡了个昏天暗地,一天一宿才爬起来。

    沈瑞则是先把自己从头到脚好好洗刷了一番,一夜好眠,第二日就起身把考试的文章默了两份出来,一份交给了沈洲,一份送去了杨府。

    得了不错和上佳两个评语,他也随之踏实了许多。

    两日后何泰之睡饱了吃好了,也默了文章出来,沈洲看罢,叹道:“只看气运了。”

    何泰之却笑嘻嘻的丝毫不以为意,倒是撒开欢儿的玩起来,光西苑就去了两趟。

    九月初五,乡试放榜。

    何泰之排在了九十七名,险险上榜。

    须知南北直隶自景泰七年起解额便一直是一百三十五,其中还有三十名取监生,五名取杂行。何泰之这九十七的排名实是险之又险,运道逆天。

    何泰之已是要欢喜疯了,一会儿说要写信给爹娘,一会儿又说要写信给姊姊姊夫(王守仁夫妇),一会儿说亏得今次来考了,一会儿又说全赖沈二伯耳提面命谆谆教诲,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徐氏也是忍俊不禁,摆手由他去了,何泰之既然都能上榜,沈瑞上榜当是没问题的,如今只等名次了。

    乡试都是从后往前报喜的,只听得远远近近的鞭炮声。

    时间一点点过去,手舞足蹈的何泰之也安静了下来,何氏、张青柏一左一右握着徐氏的手,面上虽带着笑,却是一句调节气氛的玩笑话也说不出来。

    终于喧嚣声到了门上。

    下仆们惊喜的尖叫声、“给太太道喜”“给二爷道喜”的道喜声遥遥传来。

    屋里的人都长长松了口气,一颗心轰然落地,竟没有人关注是多少名次,总算是中了,中了就好。

    沈瑞也如释重负般长出了口气,起身走向徐氏。

    徐氏眼角已经泛起了泪花,一旁张青柏提了提神,裂开嘴,笑向何氏道:“好姐姐,我这会儿能吃下一头牛……”

    众人还没有因为她这句诙谐话笑出声来,二管事已奔入主院,高声道:“太太大喜,二爷大喜,二爷中了!二爷是头名解元!”

    徐氏猛的站起身,却晃了几晃,险些站立不稳。还是何氏与张青柏牢牢扶住了她。

    她忍不住焦急问道:“你说什么?你说什么?”却似乎并不需要下仆回答。

    就在二管事重复的时候,沈瑞已经到了徐氏跟前,撩衣襟跪倒,难以激动道:“母亲,儿子中了。”

    前世今生,他经历了那么多次大小考试,从来没有一次有这样强烈的过关愿望。

    只要有了举人功名,便是春闱不成,亦可以举人捐官。举业,是仕途的第一块敲门砖。

    他终于握在了手里。

    “好,好。”徐氏颤巍巍伸出手去,泪水模糊了视线,她抚上儿子的头顶,低声道:“去,给你父亲上柱香……”

    十一月初,杨慎回到了京城,他是四川乡试第三名。

    十一月,各地举子也陆续赶往京城,备战正德三年春闱。

第六百三十七章 缑山鹤飞(七)

    继端午太液池龙舟竞渡后,又有中元万民放河灯,中秋千舸湖心赏月,如今的西苑已是京中最受欢迎的去处。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节日大型活动不必说,寻常日子里也是游客络绎不绝。

    除开园林之美、百兽园之奇外,太液池水面极宽,水傀儡、水秋千、踏混木、弄潮等诸般水上嬉戏都施展得开,极是吸引人。

    现下别说西苑景区里的商铺千金难求,就是西苑周围大小时雍坊的商铺租金也都跟着翻了倍。

    随后,朝廷针对西苑这一现象颁布了一项所谓“景区”征税法令,对西苑周边地区商税征收要高出正常两到三倍。

    朝中不少官员都在西苑有了铺面,本身自是抵触加税的,便有御史上折子大义凛然说什么不宜横征暴敛之类的话。

    但不知为何,阁老焦芳和司礼监掌印刘瑾对征税态度坚决。

    百官都知刘公公最近正在立威,想来这是新途径。

    而焦阁老嘛,嗯,听说他儿子要参加明岁会试,只怕这会儿是要在御前好好表现的。

    畏于二人权势,朝中还是渐渐没了反对声音,这加税令得以顺利通过。

    其实西苑的店铺本身就获利丰厚,且西苑的管理日趋完善,有专门的巡丁日常巡逻,小偷小摸的不多,专门讹诈的地痞流氓则完全绝迹,可以说经营环境非常不错,总体算下来,商户还是比旁处多赚得多,便并不抵触这略高的税收了。

    如此一来,国库就有了不小一笔进账。

    而自从张皇亲家端午开了个捐军费的头儿,之后中元、中秋,周皇亲、王皇亲乃至新贵夏皇亲、沈皇亲、吴皇亲家纷纷开始借由竞技彩头捐银子出来,文武百官也只得跟风。于是军费也好,赈灾也罢,这捐款总归是用在“刀刃”上了。

    国库更不似正德初年那样捉襟见肘了。

    小皇帝便越发满意开发西苑这个主意。秋闱后见沈瑞中了解元,他也是心中欢喜,在西苑非开放日约了沈瑞湖风楼相见,连连夸沈瑞是殖货能手,又笑问沈瑞要什么赏赐。

    沈瑞笑道:“皇上赐了‘浣溪沙’三块宝地,瑞已领了浩荡天恩,不敢妄求了。”

    寿哥哈哈大笑,又戳着沈瑞道:“这回的浣溪沙可比翰林院旁边的破烂地方强上许多,倒更显出你这殖货的能耐来,依朕说,翰林院旁边的也该改一改了。”

    却是当初沈瑞想在西苑要一处茶楼铺面,建个浣溪沙茶楼分号,寿哥极大方,抬抬手就许了三处为皇店留的铺面要知道皇店所留位置都是风景最佳、客流量最大之处,也是“商”家必争之地。

    虽是天大的脸面,可沈瑞却并没有直接谢恩领了,倒是将两位叔父沈洲沈润都请来相看。

    二老爷沈洲倒还罢了,三老爷沈润因擅书画一道,眼光独到,果不其然这三处店面只有一处入了他法眼,却还觉得若是有人忒多,只怕太过吵闹了。

    三老爷一乘青油小车来回走了几遍西苑,最终又选了两处地方,因略显偏僻,寻常游客少有经过,但真是一草一木皆宜入画的。

    这两处还各有千秋,三老爷一时也难以抉择到底选址在哪一处好。

    倒是二老爷大为称赞,便即拍板定下,连带三老爷看中的皇店在内,共开三家浣溪沙分号。

    沈瑞一面笑称好地方不能一次性占尽了,但看三处所离甚远,从经营角度上讲还是可以的。

    浣溪沙本就是走的平民路线,为了照顾那些京城居大不易的翰林们,西苑开了分店也并没有“提价”,但装潢上提升却不止一星半点。

    三家店整体装修都是二老爷和三老爷商量着来的,沈瑞只简单提了两条“前世”的经验。

    新的浣溪沙分店只在一楼设少部分散座,二楼以上皆是雅间,为的就是给茶客一个独立空间,互不干扰。

    雅间又有观海听涛、翰墨丹青等主题,前者为纯粹的赏景,室内置有舒适的竹榻;后者则备有长案及笔墨颜料,茶客若有雅兴随时可以挥毫泼墨,且店内还收字画,无论是否名家,只要是佳作,都有润笔之资奉上。

    茶馆大掌柜请的是积年的书画铺子掌柜,对书画有相当的鉴赏能力,能与客人攀谈而不会让人厌烦,就连茶博士和店伙计都是读书识字的,丝毫不显油腻市侩。

    配茶的点心因为便宜,是不可能多么精致的,但都是用心做得干净,味道也算上佳。茶具碟碗更是虽不金贵却古朴大气,与整体风格相符。

    本身浣溪沙因在翰林院旁边,就有一定名声,如今这样的环境下,收费却一如既往的低廉,立时赢得了好口碑,成为清流最喜所在。

    沈瑞此刻听了寿哥的调侃,不由笑道:“城里地方没法大动,总不能推了重建,且那一片也没什么风景,建了也没甚用。”

    寿哥哈哈一笑,指着沈瑞叫奸猾,道:“听这话音儿,倒是还想问朕要一处西苑地方?”

    沈瑞忙道不敢,却又笑道:“圣明无过于皇上!我是有个旁的想头,西苑既有个百兽园,还当有个‘万卷阁’才好相配。”

    寿哥对读书可是兴趣缺缺,耷拉了嘴角道:“你这还没进翰林院,就要行翰林事了。”

    沈瑞不由失笑,忙又解释道:“皇上明鉴,我却不是想多修经史典籍,是见了松江府来信说今岁试验田有所获,而织厂在重赏琢磨出新式织机的织工后,织工们也是越发卖力了,还有人总结出织布出活儿多的技巧来。我便想着,许多技术能推广全国,为更多百姓谋福祉方好。”

    听得是试验田,寿哥倒是多少提起些兴趣来,因道:“是极,夏家倒是也种了试验田,却是收成平平,不如松江多矣。松江若是有什么好法子,写札子呈来瞧瞧。”

    沈瑞便笑道:“皇上您瞧,您也是觉得当写下来罢,我也是想着,单靠口口相传,实是麻烦,又容易出错,不若写在纸上。我家恰有两间书坊,想将这些成果整理出来,刊印成册。”

    寿哥哈了一声,扬眉道:“你还要著《齐民要术》《农桑辑要》不成?”

    沈瑞倒是摆正了严肃表情:“不敢,瑞没那等本事,只是想着这样的好经验该当留下来,推广开来。而且不光这务农的法子,有些积年老农口中的俗语俚语也都含着种田的法门,我想这些经验都写成个小册子,就用老百姓都懂的白话,写成打油诗顺口溜,百姓背得熟,流传得广,受益才多。”

    “除开农事外,还如织机,如何造,如何改进;如马车驴车,如何改造才省畜力;又如冶炼,如锻造,如陶埏……”沈瑞盯着若有所思的寿哥,道:“我想出一些,推广技艺的书,也是教化百姓。百姓富足了,安居乐业,朝廷也就富足了。”

    《天工开物》于崇祯年间方问世,沈瑞真心希望能推动一把,提早将一些技术推广开来。

    寿哥不置可否的唔了一声。

    沈瑞却忽然转换了话题,道:“开封金明池原是宋时为内习水战而建……”

    一句话未说完,寿哥眼睛就亮了起来,笑意盈盈看着沈瑞。

    沈瑞也露出笑脸来,道:“如今山东、松江都开始造船,我也想着,这造船的一些工艺也可刻印出来,不为推广,却可留存,在新建船厂时拿出,岂不要比老师傅带新徒弟省力得多?”

    寿哥翻了翻眼睛,撇嘴道:“说了半天,还是在想着你的印书坊,你的‘万卷阁’。”

    “皇上如此喜欢水戏,难道便不想在太液池上再现《金明池夺标图》么?”沈瑞微笑直视他道。

    寿哥眯了眯眼睛,练水师确实也是他所好。而且,也具有现实意义。

    最近,宁藩又有些不安分起来。

    年初收拾宗室,宁藩却上本请赐与乐工,之后,几乎每个月都能收到来自江西的奏折,又是奏请妾方氏徐氏封号,又请封生母为妃(他是庶出),请颁赐庙祀礼乐,祖宁靖王葬地不吉乞迁葬,请封其庶祖母胡氏……

    简直是无所事事的胡闹。

    到了十月,宁藩竟上本说如今在修孝庙实录,希望把他孝顺懂礼等美行录入史馆。

    至于他的美行嘛,什么曾为病中的父亲亲尝汤药啦,什么捐百金助修白鹿书院啦,禁官校侵渔小民啦,与辅臣讲论书史啦,以及……不近倡优啦……

    寿哥拿到这奏折时,是一边儿看一边儿乐,顺便“呸”上几声,骂上两句胡说八道。

    宗室中厚颜无耻之辈尤多,但,必以此人为最。

    寿哥笑罢,也不免好奇起来,实在想看看宁王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封活人的事儿就别想了,朝廷没银子帮你养小妾;封死人也别想了,你是庶出就别想着变嫡出。写进孝庙的实录,白日做梦吧?!

    寿哥大为不满,连呸了几声,口中直道“你也配!”。

    挑挑拣拣的,最终寿哥捏鼻子送了几个乐工给宁王,当然,其中也让锦衣卫掺了钉子进去。

    然后,最近一封来自宁藩的奏疏就是,王府缺人呐,请皇上赐还王府护卫。

    折子都是明着递上来的,内阁首辅李东阳次辅王华,詹事杨廷和以及御马监掌印太监张永都第一时间赶来面圣,张口都是宁藩此举故布疑阵,所谋者大,请圣上谨慎。

    他们都是知道当初松江倭乱内幕的。

    尤其张永,非但作为钦差细查了此事,更是在之后奉旨以剿匪为名,灭了宁藩养在太湖的匪帮。

    寿哥似是并没有放在心上,漫不经心道什么:“区区几百侍卫算得什么,他既想要试探,那就给他,看他还待怎样。”

    任凭三位文臣说破了嘴皮子,寿哥都是这一句“朕自有考量”,便打发了他们。

    只有张永跪在他脚边不肯走,抱着万岁的大腿,声泪俱下,几乎哀嚎着请主子三思:“狼子野心,今日许他三百,明日不知道是三千、三万我儿郎战死沙场。”

    看着这样的张永,寿哥心底也涌起淡淡的感伤来,然半晌,他仍是拍了拍张永的肩膀,低声道:“大伴,你心意朕知晓,你的忧心也不无道理,然……”他的神情阴冷起来,却终只是道,“朕有朕的考量,大伴,你好好练兵,他日,朕想用你在九边,而不是南边。”

    张永听了这话就如打了鸡血一般,连连宣誓,这才松手去了。

    寿哥扭头看向窗外,已是冬日,草木衰败,水面虽没结冻,却也显得分外黯淡。

    望着西苑太液池一片死寂的湖面良久,寿哥扯了扯嘴角,道:“金明池夺标图么……甚好。”

    他转过头来瞧着沈瑞,道:“回头我便与张永说说。他在南边儿管过水战,这事儿便就由他来管。”

    沈瑞躬身行礼道:“皇上圣明。”

    寿哥摆摆手,转而嘿嘿一笑,道,“罢了,你先想好了那万卷阁的章程,写了札子上来。万卷阁,嘿嘿,听着是合了内阁那群老儒生的心意了。只是若他们知道你这里头还掺了私货,做甚匠人书,乃至船工,嘿嘿……”

    沈瑞摊了摊手道:“万卷阁若真能立起,就请许寻常百姓持户帖或路引入阁观书,就如百姓可入百兽园一般,只不过百兽园收票钱,万卷阁却是免费的,想来,教化百姓、劝人向善、为读书人谋福利……这个,这个,诸位老大人不会为难小子罢。”

    寿哥拍着桌子哈哈大笑,道:“说的有理,那就看看老先生们怎样说了。”

    他又瞧了瞧太液池,咂咂嘴道:“这时节最是无趣,若是上冻了,倒可作冰戏,那年的冰壶……”

    一时间又陷入了回忆,想起往昔无忧无虑的少年时光。

    沈瑞也怔忡了片刻。

    半晌,寿哥才笑了笑,道:“改日约了你和何泰之一道来玩。只是朕还得想着提前知会他,免得他又贪嘴坏了肚子来不了。”

    却是前日沈家又有族人上京,何泰之自放榜之后这高兴劲儿就一直没过去,待客时不免贪杯,半夜醒来吐了一回,倒饿了,也不知寻摸了什么吃下,却是吃坏了肚子,已是腹泻两日,走路腿都发软,是以今日没法跟来西苑。

    何泰之自来了京中后也见了寿哥两回,知道了寿哥身份。可他生性洒脱,又还是少年心性,见寿哥一如往昔的亲切,沈瑞对寿哥态度也没太大变化,便就也大大方方如往昔一般玩闹,丝毫没有畏手畏脚,这样一来更得了寿哥喜欢。

    知道何泰之不肯明岁考会试准备再学三年时,寿哥还有些失望,又戏称要将何学士调入京中,好让何泰之回京读书,也好日日相见。

    “那您提早告诉了我,我便好好看住他那张贪吃的嘴。”沈瑞也笑应一声,又无奈道:“只是也只他能陪您玩上一阵子冰壶了,恕瑞要备考明岁春闱……”

    寿哥斜眼瞪他一眼,仍是挥挥手道:“好生备考。”又绷不住一笑,调侃道:“你若是不中,举人也可捐官,你便去工部吧,正好将你这一肚子点子使出来。”

    沈瑞苦着一张脸道:“若是明岁不中,只好三年后再考了。”

    寿哥大大的白眼甩过去,道:“还等甚三年!赶紧给朕考中了,朕还要大用你。”

    每到三年一度的抡才大典时,京城总会热闹非凡。

    那些路途近的如山西山东河南的举子,或可在家过了年方启程,道远的那些生恐遇雪耽搁行路,便是早早就进京了。

    还有如祝允明家一般的,得知西苑开放,在说书人口中听得那西苑犹如仙境,又思及宋人笔记中金明池的盛况,不免心向往之,便是提前进京游览一番。

    于是,本因入冬后景色欠佳而渐渐冷清下来的西苑,在十一月之后,又迎来一波客流高峰。

    总店开在翰林院旁边的浣溪沙,本就多是翰林清流光顾,因着口碑发酵,如今西苑浣溪沙分店连各同乡会馆的小伙计都知道了,自然也就成了举子们往西苑看风景后光顾的首选。

    而除了祝允明一家外,这次进京的沈氏族人也对浣溪沙极为喜爱。

    这次进京赶考的族人委实不少,有几位族叔屡试不第,原已是绝了念头的,想着入京花费不小,不若留着银子与儿孙再考。

    然去岁贺家倒了之后,沈家接收了不少贺家产业,族长五房并不贪下,反倒是广置祭田学田,又与众族人都分了分,这几位族叔家里便也很是过得去了。

    且族中又立了新的规矩,中秀才、中举人分别奖励田亩、产业若干,并自族中出笔墨银子。若是中举后要进京赶考,一应花销也是族中出大头,个人出小头。

    几位族叔便就也重燃了再下场的心思。

    且自小沈状元沈瑾回乡守孝后,每日里都要往族学中授课,不光小学生们进益极快,他们这些老儒生也受益良多。

    今次沈家六房旁支又有一子弟名唤沈玳的中了举,他已是三十出头,多年文章积累下来,又得了沈瑾点拨,这次方中了。

    沈瑛沈瑾研究了一番他的文章,觉得可以春闱一试,便由族长沈琦请了那几位老举人族叔来,以托付晚辈的名义,请他们伴沈玳入京。

    实则沈玳虽没去过京城,也是三十好几的人了,何须长辈相伴,不过是给族叔们个再考的由头。

    几位族叔既不愁了银钱,又有了面子,且听闻京中西苑盛名,便都满口应下,还有带了儿孙一并进京,想着便是不能及第,带儿孙见见世面也是好的。

    又有听了二房好客且在招揽族人的,知道沈渔、沈琛如今都是发达了,也不免动了心,也跟着一起上京了,因而此次队伍格外庞大。

    有“松江才子”美誉以画闻名的沈也在其中,他也是赶考来的,上次,他与祝允明齐齐落榜。他倒没带儿子来,却是族兄弟七房的沈琴、八房的沈宝、。

    沈琴沈宝先前都守着八老太爷的孝,去年出孝后,沈琴倒是一鼓作气过了府试,成了秀才,只是今岁秋闱未中。他知道自家水平,也不气馁。

    沈琴当年曾拜在三老爷沈润门下,听说二老爷沈洲如今在坐馆教书,所教学生都得了不错的成绩,便与父亲商量想进京读书试试。

    而沈宝素来精钻书法,于学业上不成,自然依旧没过童子试。不过他于学业上也是不大上心的。因与沈琴交好,他听闻沈琴要上京,又知道老师祝允明已进京赶考了,便也十分想进京来看看。

    只是在八房六个儿子里,沈宝行四,素来不受重视,又没读书天分,虽沈流如今监管族产,族中给他的分红不少,但架不住原先底子薄,家中子孙又太多,长子次子又都已成家有了下一代,这日子过得也没宽裕到随便拿出百十两银子让个儿子进京玩耍的地步。

    沈琴心下怜惜好友,便想了主意,劝沈宝道:“流大伯如今是族中的事绊住脚,不再想赴京赶考了,但你们这些兄弟要想读书,他是断然舍不得让你们不读的,你便也同我一般进京读书可好,二房叔伯们为人你还不知?润三叔也是极喜欢你的。况且还有瑞哥儿。”

    沈宝叹气道:“我这般再怎么读也是不成的。何苦费家里的银子。我也想着索性不读了,谋份差事,我也是快及冠的人了,总不好一直靠着家里供给。”

    他一笔字如今在松江府也是小有名气,他还想着是不是日后开个书画铺子,写写画画倒也惬意。

    沈琴皱了皱眉,想了想又道:“我说句实话,你别嗔我多事,咱们这样的在松江,不过是略分得些许薄田,便是往族学里教书怕也是不收的(沈家族学启蒙的先生都是秀才出身,多是老一辈的举人来教生员。)你家中兄弟还多,不若同流大伯说了,进京谋个差事如何,大家都说二房现在在邀族人上京呢。”

    沈宝一愣之下,嗫嚅道:“可是我什么也不会。”

    沈琴笑道:“你可是比我还实心了。你道二房都要寻涟四叔那样擅经营的人么?涟四叔那样的又有几个!我那日听得几位族叔与瑛大哥谈了,那话里的意思,大抵就是还是族人信得过,请族人过去帮忙坐镇就是了。你姓沈,就足够了。”

    沈宝笑着摇头道:“还说我比你实心,到底是你实心!真当只有个沈姓就够了?没得拖累了瑞哥。”

    沈琴道:“瑞哥儿是什么样的人你还不知?还有润三叔呢。无论如何,你如今随我去一趟吧,便是不行,再回来就是。你不也想见见祝先生和润三叔?”

    一番话说得沈宝动了心,沈琴又仗义往五房求了情,沈瑛沈琦原就喜他们稳重,且如今沈流在管族产时也委实得力,便应了族中帮衬银两,并说服沈流让沈宝上京。

    距离上次同众少年一起随二房上京已是隔了多年,再次踏入二房大门,沈琴沈宝也是感慨万千,尤其当年同行的少年,沈珏已故,沈珠判了刑流放千里,沈琳也被九太爷挟持着陪沈流放去了……

    沈瑞与他们重聚于二房,也是心下感慨。

    再看沈琴变化不大,只是长高了不少,已是成熟稳重的样子了。

    沈宝也不复当初胖墩墩的模样,整个人消瘦下去,虽算不上俊美,却也清秀带了书卷气。

    沈瑞在与沈琴私下谈过后才知道这沈宝“变俊”背后的心酸。

    沈宝在家本就不受宠,因书法上有天赋,得了八老太爷庇佑。

    当初从京中回去,二房送了不少衣物,沈琴是母亲好说好量的就大方的拿出东西匀给兄弟姊妹,沈宝却是被母亲翻检行李把东西搜刮了去。

    八老太爷不满流大太太所为,替沈宝出头将东西讨了回来,但这样一出到底伤了母子情分,连带着同母几个嫡出兄弟,对于沈宝都有了埋怨。

    八老太爷在时还好,沈宝只随着曾祖父习字,心无旁骛。待倭乱时八老太爷故去后,沈宝在家里的日子也艰难了起来。

    没有人虐待他,却也没有人关心他。

    他本就为八老太爷的故去而哀损过度,实打实的为老太爷茹素守孝,在家中又不如意,自然日渐消瘦了下去。

    三老爷见了沈琴沈宝也欢喜,再摊开纸让沈宝书上两笔,见沈宝的字越发大气,不由更高兴了。

    祝允明这些年也与沈宝有过通信,沈宝也将字寄与老师,求得指点。只是八老太爷故去后,沈宝再寻人送信也不便利,两人的联系才少了些。

    如今已有快一年不曾见过沈宝的字,今日一见祝允明也连连点头。

    得了两位名家认可,沈宝的精气神方回归己身,脸上的笑容渐渐多了起来。

    沈瑞也怜其不易,且沈宝这笔字也能帮他大忙,无论浣溪沙茶楼还是印书坊都有他用武之地。

    因此年前这一个月,只要是西苑开放,沈瑞便会带着沈宝等一众人往西苑浣溪沙茶楼去。

    沈宝一到浣溪沙就喜欢了这里,同三老爷并祝允明对墙上游客所留的字画点评一番,遇到好的再临上几笔,真个不亦乐乎。

    不过所有人中最迷西苑的还属沈,他最善丹青,来过一次西苑就被风景所迷,哪怕此时已经是深冬,寻常人都觉没甚景好赏,沈却道枝繁叶茂有枝繁叶茂的美,枯枝落叶有枯枝落叶的美,他是走走停停,百画不腻,一石一亭都能画上半日,恨不得住在西苑才好。

    转眼就到了年根底下,腊月二十是年前最后一次开放西苑,而且因为要筹备灯节,临时决定这次关闭后直至正月十五才会再次开放西苑。

    近日连续下了两天的大雪,二十白晌方放晴,雪后的西苑银装素裹宛如仙境一般,这一日游客也就格外多。

    而浣溪沙楼上这会儿不仅有沈家人,沈瑞也将杨慎、李延清等人一并请了来,作为年前小聚。

    浣溪沙虽不提供酒菜,却也不禁外食,许多前来观景的举子便是携了酒菜过来,就着美酒赏着美景,不少人诗兴大发,开始吟诗作对起来

    楼上一时吵杂起来,各地方言皆有,虽有雅间门,但才子们多喜热闹,一时斗起诗来,便将一间间雅间大门洞开,与楼下散座也没甚不同了。

    杨慎出去走了一圈,瞧见了蜀中熟人,不免应酬一番。几个熟人知道杨慎素有诗才,便起哄让他作诗。

    盛情难却,杨慎便笑应着,略一沉吟,随口吟出几句应景。

    这边川人哄然叫好,对面恰是福建会馆的几位举子,那几个闽人也是击掌喝彩,又推了一个人出来斗诗。

    但见那竟是个少年,身量不高,颇为纤细,再看相貌,竟是俊美异常。

    说起来,杨慎、沈瑞、李延清相貌都是上佳,尤其杨慎,也堪称美男子,但是比起眼前这个少年来,都逊色了许多。

    这少年看上去不过十六七岁,脸上犹有稚气,可张开口一首诗却是豪放派,颇为大气。

    众人不免起了爱才结交之心,几个川人都是三四十岁年纪,杨慎在他们中都算是小的。几人便笑道:“公子小小年纪便已中举,真是后生可畏,我等老朽矣。”

    那边闽人听得同乡被赞,也与有荣焉,其中一人操着乡音浓重的官话道:“宾仲可不是凡人,他五岁便能作诗,弘治十三年年方十一就中了秀才,十二就是举人!且是乡试第三名经魁!若非家中不许他太早下场,他早已是进士了。”

    众人不免又一阵感叹,虽有古时甘罗十二为相,但到底都是古人,身边十几岁中秀才的都被叫成神童了,更何况这位十三就是举人,且是乡试第三名的!

    众人便不由纷纷道:“果然少年俊彦,吾辈不及多矣。”又有人道:“如此奇才,明岁不说状元及第,也必是一甲有名。”

    一时周围人也应和起来,夸赞不停。

    算着年纪,这位也是十八了,算不得少年,只是看着面嫩,不免还被人称为少年。

    那表字宾仲的举子初时还连连拱手以示谦逊,后听得有人提及一甲,他脸上却微微变色,没作声。

    倒是他身边另一二十四五岁的青年黑着一张脸,不知用闽语说了句什么。

    众闽人脸上都有些挂不住,一时安静下来。

    旁人却是听不懂的,见那青年一脸愤愤然,众闽人又不言语,不免好奇。又有脾气大的以为那青年骂人,怒目顶了一句,叫人把话说明白些。

    那青年人原就肚子里有火,便朗声道:“说什么一甲,这一科里不知道多少衙内,如何还轮得到我等!便是再学富五车又怎敌那有个好爹的!”

    众人一时哗然,那宾仲拉了拉同乡的袖子,用闽语小声说了两句。

    那青年反而甩开他的手,声音更高,愤愤然道:“首辅李东阳的弟子、詹事杨廷和的公子杨慎,次辅王华的徒孙、前刑部尚书的公子沈瑞,阁老焦芳的公子焦黄中、兵部尚书刘宇的公子刘仁、工部尚书李的公子李延清……”

    他冷笑着,大声道:“有这些人在,哪里还有三鼎甲的位置?!”

    杨慎与沈瑞、李延清交换了个眼神,神色都严肃起来。

    沈瑞已错开身,向身后的长随张成林低声吩咐道:“去查查这几个人。”张成林领命悄没声去了。

    一个乡音如此浓重的福建举子不会是在京中呆过许多时的,而若是才上京不久,是通过什么渠道知道了这么许多朝中大员子侄参加今科会试的?

    而他选择在年节这个时候,在西苑举子们集聚之地说这番话,又是什么心思?

    这件事是针对沈家的可能性几乎为零,沈家如今可没有值得人图谋的地方,但在浣溪沙茶楼上说了这番话,又指出了沈瑞,沈家也已是被卷进去了。

    杨慎微一思量,便向前一步走了出去,拱手为礼,道:“这位仁兄请了,不知兄台可认得你口中那几位部堂公子,可读过他们的诗书文章?”

    那青年愣了愣神,又冷笑道:“不曾,那又怎样?”

    他见杨慎衣着寻常,并不像是高官子弟,便嘲讽道:“怎的,难道我说得不对,又或是说着仁兄你的痛处了不成?你也有亲族为高官受了他们好处不成?仁兄你有何见教?!”

    杨慎冷冷道:“你既不认得他们,又不曾读过他们的文章,怎知他们不学无术只靠祖荫?历来只听过诗礼簪缨之族,从未听过哪朝哪代不许宦官子弟科举入仕的。会试都还没开始,你便先就给他们扣了顶舞弊的帽子!仁兄若觉得官宦子弟乃至只要家中亲戚有为官的,就都不要科举才是公正,那他日仁兄金榜题名后,不若让家中子孙亲族都不要再读书了,免得一入科举便被说是因仁兄为官之故!”

    众人初时听那福建举子说出这许多朝廷大员来,顿时哗然,无不觉得必有舞弊事。

    在场举子们最关心莫过于明岁春闱,虽然许多人能榜上提名已是三生有幸,根本没想过三鼎甲,高官子弟就是占了三鼎甲与他们也没干系,且每科取士总有三百多人,京中高官子弟又有多少,是影响不了他们什么的。

    但学子原就是易冲动的群体,又是关碍终身的大事,只要有人点火,自然立时就着。

    然这会儿听了杨慎的话,大部分都冷静下来了盖因,绝大部分人,家中亲长都是有官身的。

    在这样一个时代,没有点儿家底想供出个读书人实在是太难了,别说请先生的束,就是寻常笔墨纸砚就是一大笔开销。

    真正意义上的寒门学子鱼跃龙门的实在少之又少。

    而在这时节能跑来西苑游玩的还能进茶楼消费的,十个里九个是家境殷实,这样的人家,或多或少的总有些亲朋是做官的。

    杨慎说了末了那句让那位福建举子高中后子孙莫读书的话,也引来了一群“官宦之后”举子们的笑声。

    开始有人站在官宦子弟这边,嘲讽那福建举子,说什么吃不着葡萄都不说葡萄酸了,倒说人家种葡萄的不对。

    那福建举子一时羞恼起来,厉声道:“难道你读过他们的文章?你就知道他们那功名不是靠父祖得来的?你又能保证他们以后仕途不靠父祖?”

    杨慎沉了脸,忽然问道:“兄台可是五岁能诗?”

    那福建举子愣了一下,随即涨红了脸,大声道:“我虽不能,我表弟却能。”说着一推身边那表字宾仲的少年,道:“你待怎的?不服便来较量诗才!”

    那宾仲皱了皱眉,低声喝了句:“表哥!”

    那福建举子立刻梗起脖子来,“宾仲,你好生作诗,叫这些人心服口服。大家为证,他日三鼎甲若非是你,若是那些阁老部堂公子,那便是不公!”

    那宾仲大急,道:“表哥何敢妄言!天下英才济济,三鼎甲岂是轻易可取?!几篇诗词又算得什么!”

    那福建举子冷笑道:“你县试那年与人应对那句‘官居阁老’原是年少轻狂么?不为鼎甲,他日如何入阁?”

    这话却是强词夺理了,切莫说县试那年这宾仲不过十二岁,就说便是阁老也不都是三鼎甲出身。

    宾仲刚待说话,周围人却已起哄起来,“好个鸿鹄之志,十二便已有为相之心!”“好个十二阁老,快快应战吧,也让我们瞧瞧五岁能诗的少年阁老风采!”

    众人这样一起哄,那宾仲也不免心里有气,到底是少年人,在家乡因是神童也一向被人追捧,几时受过这样的气,当下也不多说,整了整衣冠,向前一步,向杨慎行礼,道:“兄台请。”

    杨慎点点头,道:“今日既是咏雪,便依旧此题,以此为韵。余方才偶得一首一七令,先献丑了。”

    他清了清喉咙,见周遭渐渐安静下来时,方诵道:

    “雪。

    凝明,澄彻。

    飞玉尘,布琼屑。

    苍云暮同,岩风晓别。

    深山樵径封,远水渔舟绝。

    南枝忽报梅开,北户俄惊竹折。

    万树有花春不红,九天无月夜长白。”

    众人一时屏息,半晌忽然有人叫了声好,一时间掌声雷动,喝彩连连。

    一七令源自白居易,要说难却也算不得多难,却是考究巧思。白居易《一七令诗》和元稹《一七令赋茶》都是此中佳作。

    那宾仲一时呆愣,眉头紧锁开始思考起来。

    那福建举子既能中举自也不是个草包,一听便知道对方才华不逊于表弟,再见表弟这副模样,心道不好,生恐表弟会输,刚待补上两句,想着便是不赢也要找回场子来。

    却见那边雅间中走出一中年人,抖了抖手,与旁边一个青年共同展开一幅长卷。

    其上正是西苑雪景,画作十分简单,不过寥寥数笔,却是极为传神。

    更让人移不开眼的,却是画作右边的一副狂草,所书正是方才杨慎的一七令,但见运笔豪放狂纵,强劲奔放,格调雄奇,变化多端,实是难得佳作。

    在场举子中好翰墨丹青的着实不在少数,一见之下,不由大声喝彩,更有人凑过来仔细鉴赏。

    有人瞧见了落款一枚小章,上刻“希哲”二字,那人口中默念两遍,忽然惊呼道:“莫不是祝枝山?!”

    祝允明因六指而自号“枝山”,弘治初年时所书落款多是枝山小印,还是弘治十八年后,才用“希哲”印。此时他虽还不是后世那以草书名满天下的枝山老樵,却已有了相当的名气。

    尤其是吴中四才子的名号已有人叫起。

    雅间里又走出一高一矮两个中年人,一人年近半百,须发花白,向周遭一礼,朗声道:“在下长洲枝山祝允明。”

    另一人笑了笑,拱手道:“在下华亭沈。”

    这两人其实都不是喜张扬的性格,只是今日这般情况,若不将对方驳倒不予半分机会,影响必然十分恶劣。

    因此两人在杨慎站出去后迅速商量了对策,那画作原是今日早些时候沈画好的,祝允明便在其上写了杨慎的诗作。

    沈名声虽远不如祝允明响亮,在苏松地界却也有一号,不少南直隶、苏杭等地的举子纷纷过来与二人见礼,又有人大声赞画好书法好。

    那宾仲见状,无奈摇了摇头,既是想不出能胜过对方的诗句,见着情景也是比不下去了的,便拱手陪笑道:“在下才疏学浅,甘拜下风……”

    那福建举子犹不服气,还故意冷声道:“却是一个人比不过,又要帮手来比书法字画吗?”

    祝允明却是一笑,淡淡道:“在下不才,也是春闱考生。在下祖父天顺朝曾官至山西布政使司右参政。”

    沈更是朗声道:“在下亦是春闱考生,在下先祖永乐朝为翰林侍讲学士。”

    那福建举子呆了一呆,不想二人竟是在这儿堵他的话,不由脸上一阵青红。

    而杨慎缓步上前,拱手道:“在下杨慎,家父现任詹事府詹事、翰林学士。”

    那福建举子下意识惊呼起来,“你就是杨慎?杨詹事的儿子?”

    杨慎淡淡道:“兄台可还觉得官宦子弟乃是靠祖荫得了功名?”

    那福建举子不由无比尴尬,讪讪说不出话来。

    周遭举子可不管那些,俱都哄笑起来。

    那宾仲上前一步,深深一揖,道:“杨兄高才,宾仲自愧不如,家兄一时误信人言,宾仲向诸位兄长赔罪,还请诸位……”

    杨慎不待他说完,便伸手相扶,淡淡道:“宾仲兄高才,方才一首咏雪足可见胸中沟壑。慎自觉不如,只得以一七令取巧,为自己正名。”

    那宾仲越发惭愧,只涨得满脸通红,他那表哥却是垂头丧气,极不情愿过来行礼。

    周围人声嘈杂,沈瑞看了李延清一眼,笑问:“子澈怎的不露一手。”

    李延清笑道:“我诗词书画皆不成,唯一所擅……唔,莫非要我画机栝图不成。”

    沈瑞哈哈一笑,道:“那也比我强些,我却是真个没得擅长。不过好在一点……”

    他话也不说完,抖抖衣襟,站了出来,插进大舅哥和那宾仲之间,笑道:“在下沈瑞,先父曾任刑部尚书,兄台怎么称呼?”

    那宾仲呆了一呆,下意识回头去看表哥,那福建举子更是眼睛都瞪出来了。

    偏李延清这会儿也站出来道:“在下李延清,家父现任工部尚书。”

    那福建举子也如宾仲一般脸涨得通红,原是背地里嚼舌头说人坏话吧,哪料当事人一个两个的都在现场,实在是臊得人无地自容。

    沈瑞见状一笑,先低声道:“宾仲兄是遇上了家兄,若是遇到瑞,早便赢了。瑞没有这般诗才,却是……”

    他咳嗽一声,朗声道:“原来是一场误会。今日大家相逢在此便是有缘,又逢年节,也当庆贺一回,瑞不才,正是这浣溪沙茶楼东家,今日在下做个东道,请诸位赏面在浣溪沙烹茶观雪。茶楼无酒水,瑞仅以清茶代酒,敬各位兄长,待他日放榜之后,咱们依旧在此相聚,共叙同年之谊,可好?”

    众举子听得他话说得得体,既免了众人花销,又全了众人体面,且那句同年便是祝众人都能金榜题名,更是让人心里熨帖,众人无不欢喜,大声应好。

    茶博士店小二穿梭在各个雅间中,换上热茶和新鲜点心,围在一起看热闹的举子们纷纷回到自己雅间,享用起茶点来,茶楼上气氛便又热烈起来,方才的尴尬一扫而空。

    李延清笑看周遭一回,低声向沈瑞道:“姐夫这岂止是好了一点半点,我是追马莫及呐。”

    沈瑞一笑,道:“还有呢……”

    说话间,对面那宾仲与他表哥以及与其同行的福建举子们已经走到近前,一揖道:“在下莆田戴大宾,这位是在下表兄林福余,这位是安溪许乃义……”

    众人相互见过礼。

    那福建举子林福余硬着头皮道:“实是在下鲁莽了,在会馆听了人挑唆两句……”

    沈瑞收了笑脸,郑重道:“林兄虽是听了旁人闲话,然有一句说的却也是正理,没看过人的文章怎知其学识如何。”

    林福余呆了一呆,有点儿接不上话来,他先前听沈瑞说话圆滑得体,是为己方解围的,可这会儿这句话……怎么听着像反话呢……

    沈瑞却道:“想来诸位举业有成后,也有书坊联络诸位以求墨宝文章吧?”

    众人都恍然,纷纷点头。

    此时最好卖的书并不是后人以为的话本杂记,而是这些举子进士的制艺时文。

    有些州县秋闱过后会将上榜文章都贴出来,有些则不会。贴出来的不用说了,在这个没有版权的时代,小作坊花几个铜板就能雇人抄文下来,翻印一套拿去卖钱。

    若是不曾贴出来的,讲究些的书商就花些银两作为润笔之资,请举人老爷们将秋闱卷上文章默出来。不讲究的小作坊就等着新书出来后,买一本回去翻印……

    在场的举子许多人都是收到过这样润笔之资的,对此并不陌生。

    沈瑞笑道:“在下家中也恰好有一处书坊。”

    他说着环视一周,众人的视线也都随着他转动,之间墙上、雅间房门上,挂着许多书画。

    这些人早在进店时便就问明白了,知道这是在店里客人们留下的,也知道润笔银子不少。

    此时也都明白了沈瑞的意思,便有人点头应和道:“若是能将文章刊印天下,实是吾等荣幸。且既知彼此学识,再有小人挑唆,便也没人会信了。”

    不少雅间的门不曾关上,里头的举子也都听着外面的动静,听得此话,又有许多人出声应和。

    著书立传是此时文人的最高追求,但是著作也不是人人都能写得出来的,就算写得出来,刊印出来也是一大笔费用个人学术著作一般不好卖,是没有书商肯捧着银子来求的,大抵要自掏腰包。

    那么退而求其次,在这样时文集子里收录自己几篇文章,尤其是这种也收录了其他名人文章的集子里,自己便也算扬名了。

    许多人看向祝允明、沈、杨慎、戴大宾等文采初中之人时,目光不由热切起来。

    沈瑞见时机成熟,便笑道:“诸位若是有兴趣的,可将秋闱文章送到翰林院旁的浣溪沙,留下您的姓名住址,鄙店会奉上润笔之资,刊印之后也会奉上样书十册。”

    众人连连应好。

    应酬之后回到雅间时,杨慎才向祝允明与沈道谢,又向沈瑞道:“今日之事多有蹊跷。”

    沈润也黑着脸道:“不知是什么小人在背后下黑手,亏得今日咱们听到了,这年前年后传得沸沸扬扬,朝中又不知道会是怎样光景。”

    沈瑞忙道:“三叔,大兄放心,我已遣了人下去打听了,也会安排人把今日这番话传出去,大张旗鼓的去各个会馆求秋闱时文,再把这诗画挂在浣溪沙,到时候就是有人想借题发挥也翻不起浪来了。”

    沈润面色稍霁,道:“如此甚好。”

    杨慎也点了点头,又忍不住皱眉道:“虽是这般解决显得光明磊落,但……你可是真要印那许多时文?”

    沈瑞点头道:“原本我那青篆书坊不过是小打小闹,其实最初是想着给二叔三叔出书作以消遣的。现下我想,不若借此机会,扬一扬名,当大家都知道‘青篆’之名,青篆再印出书来也就有了名气。”

    借此机会扩大了影响力,这对于他之后推广农书乃至类似《天工开物》的技术书籍十分有利。

    杨慎想了一回,知是好事,便也不再问了。

    倒是李延清听了半天,终是赞沈瑞道:“姐夫这不止‘好在一点’,这般后手,子澈着实佩服。”

    沈瑞看着李延清,微笑道:“子澈方才说擅画机栝图?前些时日怕扰你苦读,便不曾与你说过,如今我便问一句,你可乐意著本讲机栝、讲工程的书?”

    这个年节里,京城文人圈里最热门的事件,便是青篆书坊拿着真金白银向赶考举子们求秋闱的时文。

    不光是秋闱的文,竟还预订春闱的文。

    一般举子应试出场后,都会把自己的文章默下来,文章来路不是问题。问题就是,这些文章是先买下来的,等发榜之后,若名落孙山,那文章自然也就不用被刊印出来了。

    这投进去的银子也就打了水漂。

    不过青篆书房显得尤为财大气粗,对这些根本不在乎。

    这样口口相传,很快青篆就有了一定的名气。

    而在上元节西苑盛大的灯会烟花展出后,工部里也有一些主事、员外郎被青篆“约稿”了,多是工程、营造方面的题目。

    如此一来,青篆书坊在京中就越发有名了。

    这些事情沈瑞都没有参与,他规划了个大致方向,就将事情全权交给了书坊掌柜,同时请沈琴、沈宝多多留心关照,自己则关起门来苦读,准备冲刺春闱。

    至于那日发生在西苑浣溪沙茶楼的冲突,长随张成林打听回来的是有人在福建会馆里传了那份谣言,而戴大宾虽不是福建解元,却是少有的神童,一直被看好能问鼎一甲的,因此那份谣言才惹得福建举子们不快。

    沈瑞又派人送信给刘忠和张会,请他们帮着查一查,并关注一下朝中动静。

    结果却是两人都回话说,这事儿不用他再操心,这事儿自有焦阁老出手。

    盖因旁人的儿子都是有真才实学的,不惧这等谣言,唯独他焦阁老的儿子焦黄中实是水平差了些,想上榜是有一定困难的,而他老人家如今已经入阁,又如何肯儿子今科落第?!这会儿焦芳气得跳脚,却仍是要想法子在会试前把这事儿抹平了。

    沈瑞也就彻底放下心来,彻底什么都不管了,只管踏实读书。

    二月初六,宫中传旨,命少傅兼太子太傅户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王鏊、吏部尚书兼翰林院学士梁储为会试考试官。

    正德三年二月初九,戊辰科会试正是开始。会试分三场举行,三日一场,第一场在初九日,第二场在十二日,第三场在十五日,亦先一日入场,后一日出场。

    二月二十四,命会试正榜取三百五十人。

    大考过后,赶考的举子们都放松了下来,虽然后面还有殿试,基本上不会再黜落考生,除了争三鼎甲的举子还在用功外,大部分人都开始了应酬结交。

    此时官场最讲究“同乡”“同年”,彼此相互扶持相互提携。

    此时的应酬,便多是交好同年。

    这会儿谁也不知道自己中没中,多多交际一番,若是两人都中了,正好彼此做个帮手,引以为援;若是自己没中,他人中了,正好要好好巴结一般,以后也好求提携。

    当然,若是自己中了旁人没中,那也不亏什么,且谁也没有前后眼,谁知道日后怎样呢,多结个善缘总没错。

    人人都本着这样的心态,一时间京中酒肆茶楼统统爆满。

    二月二十六,这天天气极好,艳阳高照,万里无云。

    举子们仍奔走在四九城各个会馆、酒肆之间,推杯换盏,交际应酬,就只见遥遥的一处冒气浓烟来。

    这一日又没有风,黑烟笔直升空,宛如一道狼烟,久久不散,在凝碧的天空中格外显眼。

    半个京城的人都看到了。

    “着火了!”“快救火!”的尖叫声此起彼伏。

    街面上乱作一团。

    此时房屋还多木质结构,街上的百姓生怕波及自家,慌不迭的回家备下水盆水桶。

    酒肆茶楼也怕被波及,再死伤了客人,那是烧了店也赔不起的,当下就开始挨桌商量,将客人请出去。

    许多举子的聚餐就这样被打断了。

    但是听说有地方着火,都怕烧着自己,倒也没人借酒耍疯赖着不走。

    许多举子站在街面上,手搭凉棚遮住刺目的阳光,往那处黑烟望去,相互询问着,到底是哪里着火了?主要是,会馆还能不能回去?

    不知道是谁,忽大叫一声:“好像,是贡院方向!”

    一时间街上一片死寂,举子们都停下了交谈,僵直着脖子往那边望去,想透过周遭并不熟悉的房舍,去看一看,那着火的究竟是什么地方。

    “……是,是贡院……”

    有人回应了,二月的京城其实已经不那么冷了,今日又是个大晴天,可那人依旧似是冻僵了一般,牙齿打架得厉害,话也说不囫囵。

    “是贡院……”“是贡院?!”“天啊,怎么会是贡院?!”

    一瞬间,声音又都涌了回来,却都是惊惧的尖叫,恐慌就此充斥着整个街面。

    许多人发疯似的大喊大叫,大家迫切的想知道到底怎么搞得,贡院怎么会起火。

    关键是,贡院起火可会影响这次会试的成绩!

    因为有明以来,这不是第一次贡院失火了。

    最惨烈的一次,是天顺七年的贡院大火,烧杀了举子九十余人,毁掉试卷无数。最后被迫于同年八月再次举行会试。

    这一次……会试已经结束,并不会有举子伤亡。

    这一次……若是仍毁了试卷,可会重考,还是……直接算落第?!

    街面上彻底大乱了起来,举子们胡乱跑着,却不是为了逃离火灾现场,相反,很多人是朝着着火的贡院跑去的。

    他们迫切的想知道结果。

    但是,没有人告诉他们答案。

    二月二十九,礼部尚书刘机方奏报,二十六日会试事毕,因众监试提调等官往朝房等候陛见,遗下朱墨试卷、考生档案等于公堂,部分被火焚毁。请看守执役人员下法司究治。

    乾清宫东侧小殿,弘德殿

    李东阳、王华、焦芳、王鏊、杨廷和、都察院掌院屠、兵部尚书刘宇、吏部尚书梁储、户部尚书顾佐、刑部尚书王鉴之、工部尚书李、通政使司通政使王敞等人俱在。

    这些人也是刚刚颁布没多久的廷试读卷官。

    本来李东阳、王华、焦芳、杨廷和、刘宇、李等都以子弟在本科而请辞的。

    小皇帝却是不许,表示你们这人也太多了些,若你们辞了,廷试读卷官人数都凑不上了。又说道:“先前风波朕已知晓,皆是谣传,众卿子弟皆是饱读诗书,相信众卿必会秉公。”

    众人再三请辞而不许,只得留任。

    这会儿众人站在殿上,一个个脸比那烧焦的贡院还黑。

    “好在没伤人命。”寿哥却并不太紧张,手敲着龙椅,道:“看守执役人员下诏狱,让锦衣卫好好问问,这火怎么起来的。”

    他嘴角扯出个弧度来,“这二十六没烧干净,二十七又着,这是跟会试多大的仇怨呐。”

    闻言众臣子都有些挂不住了,齐齐躬身道声臣惶恐。

    寿哥咂咂嘴,道:“试卷烧毁的处置?”

    刘机那厚厚的朝服都被冷汗湿透,他是做梦也不会想到能摊上这样的事情。

    他咬着后槽牙道:“正统三年的顺天府乡试,和天顺七年的会试都在贡院,都遇大火,英庙爱惜人才,皆许重考,天顺七年会试乃八月重考。”

    小皇帝尚未开口,他一旁立着的刘瑾已冷冷道:“刘大人,朝廷举行一次抡才大典所费多少,你当是心中有数的。”

    刘机头也不抬,道:“既是抡才大典,所费多少都是值得。”

    刘瑾冷哼一声,道:“真是应了那句俗语,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这般劳民伤财,你却道值得。罢,便不说这花费,单说若是八月重考,这半年里诸多举子滞留京城,满怀怨怼,只恐要出事。”

    刘机眉头紧锁道:“这些是饱读诗书的举子,不是不服教化的流民,又知朝廷爱惜人才方会重考,如何会出事?”

    焦芳忽而出列,打断了两人对话,因问道:“不知毁了多少试卷,可有定数?是何处?”

    刘机叹道:“百余,是南卷。”

    在场众人都是神色一凝。

    就在几天前,内阁才议定了给事中赵铎所奏增加各地解额事,将原本分为南北中卷的额数均摊,将中卷内四川解额添十名并入南卷,其余并入北卷,至此只分南北卷。

    殿上所立官员有南有北,谁人不希望自己家乡多出进士,好为助力。

    焦芳似是沉吟片刻,方开口道:“所毁也不算多,为了百余卷,就留千余人重考实不妥当。既是试卷损毁,就当作废,以落榜论。南方人才济济,百余卷,影响不大。”

    刘瑾适时接口道:“实话说真金不怕火炼,南人虽是这次落地,但若学识足够,三年后下一科也是一样会中。”

    焦芳是河南人,刘瑾是陕西人。这两个北人在这里大放厥词,在场南人多是怒目相向。

    寿哥似浑不在意,瞧了一眼王鏊与梁储,问道:“两位考官怎样说?”

    王鏊虽是吏部侍郎出身,与焦芳关系不错,但他是苏州府吴县人。梁储则是广东顺德人。两位都是地道的南人。

    论理当阁老王鏊先回话,梁储却是先向前一步,道:“皇上,臣与王大人阅卷后,认为杨慎文采出众可为会元,福建莆田戴大宾为第二名,沈瑞为第三名,然,此三人考卷都在焚毁之列。”

    王鏊便不言语了,只点了点头以示默认。

    众人目光又随之落到了杨廷和身上,一个他儿子,一个他女婿,若是重考还则罢了,若是作废……

    梁储甩了这句话出来,便是要逼着重考了。

    焦芳脸色也难看起来,他飞快的看了刘瑾一样。反正,他儿子的卷纸没烧掉。

    刘瑾眼睛一眯,挤出个笑容来,却尤显得皮笑肉不笑,因问杨廷和道:“杨大人怎么看此事?”

    杨廷和面无表情,道:“听凭皇上圣裁。”

    刘瑾干笑一声,收回目光,道:“杨大人素来忠君爱国。”

    李东阳听的气极,然因着杨慎是他弟子,他理应避嫌,不好出来说什么,目光所及王华、刘宇、李都是不能出来说话的,他的目光就落在了通政使王敞身上。

    还未等王敞出来说话,那边寿哥忽然又开了口。

    寿哥方才摸着下巴,似是神游天外,根本没理会殿上众人的对话,这会儿忽然回了神,一笑,又瞧王鏊梁储,道:“朕听说,两位考官都有过目不忘之能?”

    众人都呆了一呆。

    皇上这意思,莫不是要让两位考官把考卷都默下来吧?!

    小皇帝一向古怪精灵,若发此问,大家也不会太奇怪。只苦了两位大人,那是百余考卷,才判了几日啊,全都默下来就不是过目不忘,而是神仙法术了!

    梁储也没想到小皇帝不按套路出牌,他噎了一下,想说不能,又怕小皇帝借坡下驴说“既然不能那就作废吧”的话。若说能……他是真个办不到啊。

    正在犹豫间,听得王鏊道:“臣……勉力一试。”

    嘿,要不怎么人家入阁了呢,这脑瓜儿就是灵。

    梁储心下腹诽,口中也说了可勉力一试的话。

    刘瑾还在一旁添油加醋道:“万岁,两位大人都有了年纪,不当劳累太过,默这百余份考卷,只怕要把身子累垮了。”

    焦芳也在下面道:“皇上,虽臣信两位大人的人品和本事,但到底是抡才大典,不容有失,若是默得有出入,影响了判卷便不好了。”

    寿哥目光在众人脸上略过,将一切尽收眼底,忽然就绽出个笑来,“不是让你们把卷子全默出来,是朕知道哪里有默好的,你们既然过目不忘,能挑出来可与会考卷子是否一致?”

    梁储这会儿脑瓜儿突然无比灵光起来,立时道:“臣能做到!”

    王鏊慢了半拍,仍是道:“臣勉力一试。”

    焦芳却是心里暗叫不好,刘瑾则是全然不知怎么回事,不由十分吃惊,失态的张开了嘴,迟迟没阖上。

    听得寿哥道:“着锦衣卫往青篆书坊,将其所收会试文章统统拿进宫来。这些皆是会试一结束举子本人所默,若两位考官看过无异议,便封存留档,按照考官原定排名公布所取进士。”

    焦芳尤不死心,道:“万一若有疏漏,与原稿有出入……却是事关重大,皇上还请三思。”

    寿哥不耐烦的挥挥手道:“朕三思过了,若是差得多了,被润色了,难道两位考官看不出来?若只是小小疏漏,又无碍取士。”

    焦芳又道:“若是有举子不曾将文交到那书坊,又被焚毁了考卷,岂非不公……”

    寿哥撇嘴道:“毁的不是南卷么。这书坊是南人的书坊,南人多会卖给面子给书坊,默了文卖与书坊的。若是有人不给面子……”

    他眼睛一翻,“那怨得谁?算他倒霉!”

第六百三十八章 缑山鹤飞(八)

    自正德元年刘健谢迁两位阁老黯然致仕,刘瑾将锦衣卫指挥使牟斌赶下台换上了自己人杨玉后,就开始大肆清洗起朝中刘谢旧人,一时诏狱人满为患,廷杖声声不绝,重枷索魂不断,京中也被搅合得够呛。UU小说 www.xuu234.cc更新最快

    遂一旦在街面上瞧见锦衣卫缇骑出动,路人百姓无不惊惧避让,转而纷纷议论又是哪一家倒霉。

    然这次的缇骑却不是奔着哪个官员家去了,而是进了一家印书坊。

    此次出动的锦衣卫竟有两三百人之多,将本就不太大的书坊围了个水泄不通,然后就只见一箱子一箱子的往外抬东西,统统被堆上一辆辆封得严实的马车。

    书坊上下从掌柜的到刻工伙计统统被带走了,虽未上枷锁,可瞧着众人脸上的惊惶之色,也知道是摊上大事了。

    就这架势,百姓们哪里敢上近前围观,甚至站在街面上都不敢,许多人都是躲在周遭店铺门板、窗框后,只露出一双眼睛来看的。

    当然更多的人是禁闭了门窗,生怕惹着煞神。

    直到印书坊被贴上了封条,缇骑带着车马、押着一众“犯罪嫌疑人”浩浩荡荡走了,才有胆大的百姓敢走出来,东张西望,议论起来。

    这被查封的印书坊,名号“青篆”,正是这几个月来以重金求稿而火遍了京城的那家。

    这样大的事件,这样火的书坊,又赶在贡院着火还没个说法的时候,登时舆论就炸开了锅。

    无论是酒楼茶肆,还是会馆客栈,无论是应试的举子、朝廷的官员还是寻常百姓,都在猜度着到底发生了什么。

    “……定是得罪了刘公公了。”有人十分笃定的说。

    “那是一定的啊,除了刘公公,谁还有这样的能耐,那书坊是杨詹事的姑爷开的呢!”

    “这事儿没准儿就是杨詹事得罪了刘公公,不都说杨詹事没入阁就是刘公公不许么!”

    “可不,你瞧,前些日子刘公公爹娘、兄弟都受封了,好不风光!啧啧,养出这样的儿子来,也是福气……”

    “呸!你他妈的要养这么个去了那话儿绝子绝孙的儿子?”

    “我的活爹!小点儿声,小点儿声,这话你也敢说?小心东厂抓了你去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却是半月前有旨,赠司礼监太监刘瑾父亲谈荣后军都督府都督同知、母亲一品夫人、长兄谈粮锦衣卫千户。

    刘瑾原姓谈,当初入宫后也是一般拜了干爹改了姓氏的,只是一直不曾改回。可笑如今,又不知道多少干儿干孙上赶着跟他改姓了刘而并不知他真姓的。

    他父母已过去多年了,这些封赠也不过是个虚名,只他兄长是得了些好处的。

    对这件事,朝中没什么反对声,盖因……旧时东宫八虎的兄弟子侄皆有了封赠,朝臣们争也没争出个结果来,本身封的都是锦衣卫系统内的,天子亲卫,原也不需过内阁。

    刘瑾这会儿受封赠都算是晚的,自然没人因为这等事来自找没趣。

    在这儿谈话的人都怕隔墙有耳,便也不敢说刘瑾了,转而论起了旁的。

    “这个杨家大姑爷也是今科应试举子,那是顺天府的解元,现在赌坊里压他夺魁的也有不少,赔率最大的是三元及第……”

    每到抡才大典,京城里总有这样的大小赌局。

    “扯淡!哪儿那么容易就三元及第!打三皇五帝算起又有几个三元及第的?!那都是文曲星下凡的神仙人物……”

    “……扯七扯八的什么神仙,瞧这架势没,嘿,杨詹事的女婿要是下了诏狱,这功名都不一定保得住,还夺个毛魁!还三元及第……”

    “我去他奶奶的!老子还压了二十两银子在三元及第上,想着赔率高,以小博大,不行,我得赶紧去找刘黑皮子把银子要回来……”

    “哈哈哈,你这夯货!刘黑皮子那黑皮黑心的,还能吐出银子来?别做梦了。这事儿都传遍京城了,他们那些耳朵长的能听不到?这种时候你要去讨,小心吃了他的老拳。”

    “你这还行呢,只损失了二十两罢了。听说没,老周这会儿急得什么似的,四处找人托关系呢,他那两姨表弟今年进京来赶考,住在他家了,收了青篆的钱给了文的,这会儿退钱还不知道能不能撇清关系呢。这要是刘公公大手一翻追究到底……”

    既是查封了书坊,自然而然被认为是要在文章上找毛病了。

    有明以来文字狱也不少,太祖、成祖时期不必提了,就是英宗、代宗、宪宗时期也不是没有,只不过并不如明初严酷罢了。

    但那也要看是什么时候、哪位大佬来查。

    刘瑾这阵子已经成了心黑手狠的代名词了……

    因此不止许多卖了文的举子们惊惶不安,卖了文的工部官吏们更知道锦衣卫的可怕,尽管他们工部的尚书大人和杨詹事是亲家,但这种时候,先保住脑袋保住乌纱要紧,至于以后会不会委屈了脚(被穿小鞋)那也顾不得了。

    仁寿坊前尚书府这两日着实热闹非凡,还都是不敢白日里来,皆待天黑后到宵禁前登门,张口没二话,都是想退了润笔之资求不被牵连。

    有厚颜者直接问“你们能不能说是从我书童手里买的我的废稿,这事儿我本人压根不知道”?

    好在沈家公子不是那刘黑皮子之类的人物,年纪不大,却颇有担当,拍着胸脯保证,若有什么事沈家一力承担,绝对不会连累到诸位。

    润笔之资非但不要,还要给压惊的银子。

    银子是好,可谁还敢要啊,这种时候赶着撇清关系呢。这群人得了保证也没安心多少,惶惶然来了,又惶惶然去了。

    对此,沈瑞也着实没法子。

    有些话,他是不能说的。

    会试试卷损毁之事干系重大,对外是封锁消息的在举子们自己默的会试文章没最终判定能不能用、到底多少卷纸算是损毁、是卷纸损毁者判落地还是择日重考等等事情没有最后敲定前,是不允许半点消息流出来的。

    那日的弘德殿中皆是重臣,都知道轻重,而且小皇帝这手牌出的……天马行空,谁也不知道万岁的小脑袋瓜里装没装着别的更不靠谱的牌,因此也都将嘴闭严实了。

    至于小皇帝本人嘛,他这边拍了板,那边就私下叫刘忠去给沈瑞透了句话。

    严谨起见,青篆书坊勿论是文章还是人都是要带走的,文章送去考官大人那边核对,刻工等人却不是下大牢,而是暂时关在贡院一处,好吃好喝养着,待事情结束,无论结果如何都是会放他们回去的。

    因消息是在锦衣卫到达之前送到沈瑞这边的,所以那边“查封”青篆时沈瑞这个东家才没一点动静。

    沈瑞已经第一时间同徐氏以及二老爷沈洲、三老爷沈润说过了,至于客居沈府的亲戚与族人,却是不好告知的。

    几个族人在街面上听到消息时被吓得不轻他们可是见过锦衣卫查抄贺家和沈家三房九房的,祝允明和沈也是分外关切,尤其何泰之,听说以后急得不行,又说要去找张会问问,又拉了沈瑞私下说要不要去求一求寿哥。

    连沈瑞请来教授家丁以及董大牛武艺的教习邹峰,因是锦衣卫校尉出身,也来沈瑞面前问过,是否需要他去向上头打听一二。

    沈瑞只能安抚大家道已给岳父家、姑父家都送信了,两位都回复了说先静观其变,让大家稍安勿躁。

    往届大理寺卿本也应在殿试读卷官之列,但因着杨镇是沈瑞姑父,虽旁人父子也未避嫌,但因着沈瑞师公、岳父都为读卷官了,再多一个姑父,终究不太妥当,因此不曾为读卷官,那日也就没在弘德殿,不知其中事。

    杨镇一面着人往锦衣卫打听,一面派人给沈府送信安抚,也是想告诉沈瑞先不要轻举妄动,瞧明白了再说。

    只不过他的送信人没到沈府,那边沈瑞已遣人过来说了绝无大事。

    杨镇只道杨廷和有了吩咐,方松了口气。

    沈瑞也同样给毛迟家里送了信,表示无事,请亲戚们放心。毛澄毛迟父子都是翰林,没甚锦衣卫的关系,也打听不到什么消息,听得沈瑞传话如此,便也只等后续消息了。

    玉姐儿却哪里放心得下,匆忙套车回了沈府。

    她已于去岁诞下一子,由祖父毛澄给起名一个骁字。

    虽说这一代从“马”字,但这名字依旧不像翰林家的孩子,倒像武将家的孩子了,老爷子则言盼着此子康健敦实。

    毛家几代单传,毛迟婚后迟迟无子,其实家中长辈已是颇为着急了。这会儿有了后,俱都欢喜不已,玉姐儿这大奶奶的地位自然又高了几分。

    毛太太对这儿媳也比往日更强上许多,此次虽听了外头传言,心中忐忑,但听得儿媳要回娘家,她却并没有阻拦,相反还让儿媳带了不少果蔬米面过去,装在车里盖个严实,佯作礼物。是生怕锦衣卫围困沈府,沈府内短了吃食一般。

    徐氏见了,虽是好笑,却也心下感动。

    事关重大,玉姐儿又是那实心的姑娘,徐氏也没有对她说明真相,只说亲家杨廷和那边已传话了说无事,放心就是。

    玉姐儿要留下来陪着徐氏几天,徐氏却笑道:“骁哥儿还小,晚上见不着你必要哭闹的,这边无事,你别忧心,好生回去带孩子才是正经。等这事儿了了,你同婆母说一声,带骁哥儿回来住几天便是。”

    玉姐儿被徐氏说得无法,呆了大半天,直到下晌才回了毛家。

    “这等时节才见人心。”送走了玉姐儿,徐氏叹气对沈瑞道。“先前我总觉得亲家太太严厉了些。只是毛家总归是书香门第,有规矩的人家,毛迟也是极好的,玉姐儿循规蹈矩,便是不得婆婆欢喜也不会受磋磨,这才将她嫁了过去。未料这等时候,亲家太太倒是深明大义。”

    沈瑞点点头,患难见真情,这次的事儿,倒是极好的试金石。

    亲戚故旧朋友里,有急急过来探问的,自然也有唯恐避之不及的。

    比如,三太太的娘家,开着南城书院的田家。

    去岁沈洲托词有恙辞馆,田家也知道他是为了侄子沈瑞的乡试,也不好说什么。

    待沈瑞乡试得了解元,连何泰之也上了榜,就有传闻说是沈洲教的好,沈洲由此声名大涨,田家就有意请他回来执教。

    但田家也知沈洲要帮着沈瑞攻会试,不强求他立时就去,却是隔三差五就有人来一趟沈家,便是见不着沈洲,也会同姑爷沈润这边说说话,走亲戚路线十分明显。

    三老爷于内心深处自然希望二哥和岳家关系融洽,不过这种事儿要二哥自己做主,他却是不便多说的,因此只对田家哼哼哈哈,也不应承。

    待会试一开考,沈瑞这边也不需沈洲盯着了,田家更是日日来寻,连田老太爷都叫了沈润夫妇回去小住两日,谈了这个事儿。

    三太太田氏也是在娘家被灌了一耳朵好话,她本就是单纯之人,回家就往徐氏这边说了。她的想法也特别简单,就觉得徐氏这个嫂子在家里一言九鼎,只要她开口二伯沈洲就不会拒绝。

    徐氏啼笑皆非,见田氏这样一把年纪仍是如娇憨少女一般,也是没辙,便也只道“这种事儿哪里由得旁人替他做主,还是要看二叔的想法”,打发了她。

    不过徐氏过后也找三老爷谈了,委婉希望三老爷将自家与岳家关系处理好。

    三老爷自小就是这个嫂子带大的,因身体不好,其实一直也是靠兄嫂养活,不然那些贵重的药物他是根本买不起的,因此他对这个嫂子几乎是当亲娘一样看待的,嫂子说什么他自然会听,且他从心底里也不太喜田家此次作为,觉得有些咄咄相逼。

    结果这两天锦衣卫封了青篆,本来天天都往沈家跑的田家人忽然就不见了踪影。

    咄咄相逼是没了,但这般更让人齿冷。

    三老爷原就不是个好脾气的,几乎气炸了肺,还是徐氏和沈瑞劝着,才勉强板住脾气,没去迁怒三太太,同她吵架。

    听得徐氏劝道:“那到底是锦衣卫,寻常谁人见了不惧怕。也莫苛责了亲家。”

    三老爷不由恨恨道:“景泰朝何等凶险,父亲也不曾惧怕过,到底为蒋御史家保下一条血脉。成化朝张侍郎一样下了诏狱,大哥不也不曾惧怕,依旧赠银让张家亲眷得以活命。怎的父亲与大哥就能不惧怕?!这还都不过是朋友!”

    徐氏也是一时感慨,又何止这两桩。

    当初她及笄之后,父亲徐有贞已经坏事,朝中诸人唯恐避之不及,也只有沈家老太爷信守前诺,依旧让沈沧将她迎娶过门,且沈沧也从不因她父亲如何而有半分慢待于她……

    徐氏笑了笑,道:“吾家但求子孙不忘‘朱子八德’(孝悌忠信礼义廉耻),不堕先人之名,勿需求得旁人也如吾家。”

    三老爷一时语塞,半晌才瞧了一眼沈瑞,孩子气般道:“我回头定要好好教导瑞哥儿和四哥儿。”

    沈瑞笑嘻嘻道:“三叔放心,我与四弟一定不堕沈家清名。”

    沈洲本就对田家好感有限,此一番更是添了不满。但说到姻亲,他先前的岳家乔家行径更为不堪,他又哪里好意思提田家的不是。

    因此也不多说,只表示,日后不准备去执教了,就在家教教自家子弟,帮着书坊那边收集、整理书稿古籍。

    三老爷心里越发觉得幸亏当初没同二哥开口让他继续呆在南城书院,此时也连连道:“我差事也不重,我也帮二哥。”

    徐氏见了甚是欣慰。

    只是出了主院,三老爷还是忍不住愤愤同沈瑞念叨道:“几代交情,又有姻亲,还不如萍水相逢的福建小子。”

    他说的却是戴大宾。

    那一日在西苑浣溪沙生了争执,事后福建举子们由同是福建籍的大理评事林富领着往那日所提几位高官府上赔礼。

    其实朝中福建籍的官员也不算少,但这群举子口出“狂言”可是得罪了当朝所有的顶级大佬,又有谁肯沾上这事儿!最后也只有一个小小的七品大理评事林富肯帮他们一二。

    这林富也是莆田人,弘治十五年的进士,却是弘治十四年与戴大宾同科的举人。莆田大族本就不多,林家与戴家也算得世交,且戴大宾自幼就是有名的神童,林富对这个小同乡、同年是非常喜爱的。

    林富与戴大宾表兄林福余并非一族,不过到底也是同姓。他为人又极为刚正,急公好义,因此揽下此事。

    高官门第哪里那么好登,又值春闱在即,许多举子都在四处寻门路,内阁几位为了避嫌皆是闭门谢客。

    几位尚书倒没闭门不见,无论心里怎样不爽,面上都摆出礼贤下士的姿态来,见了前来赔礼的福建举子们,只说两句“误会”,勉励两句,也就端茶送客了。

    还真就只有沈家,因着也没高官,又有大理寺卿杨镇这层关系在,倒是热情迎客。

    众举子这一家家走下来,对官场一些规则也算有了些了解,这越走也是心越沉,俱都晓得了当初孟浪。

    待到沈家受到热情招待,一冷一热对比明显,又想着先前那般牵累了沈瑞也牵累了沈家浣溪沙茶楼,倒是愧疚起来。

    因着钦佩祝允明、沈三老爷的书法和沈的丹青,钦佩原国子监祭酒沈二老爷的学识,又见沈瑞、何泰之等年轻有为又性情随和,众人也是真心同沈家亲近。

    会试前大家忙着备考,便也不曾相邀走动。会试一结束,福建举子们是齐齐将所墨文章交到青篆的,且分文不取,又凑份子在京中酒楼设宴,请了沈瑞等人。

    而这次,在锦衣卫封了青篆的消息刚刚传开后,戴大宾就同林福余来了沈府。

    他们只道还是先前他们口出狂言惹出祸事来,表示愿去锦衣卫回话,绝不牵累沈家,沈家这边若有差遣,他们万死不辞云云。

    在沈瑞告诉了他们无事,更是与那日之事无关时,他们仍怕沈瑞是故意宽慰他们,密切关注沈家动静,不时过来一趟探问可有需他们之处。

    后来见多了悄悄跑来求撇清关系的举子,沈瑞越发觉得戴大宾的难得,实是可交之人。

    听得三老爷这般说,沈瑞心里也生感慨,只是田家到底是三老爷岳家,三老爷说得,他却是不好说田家不是的,因此笑劝道:“田家家大业大,且还有书院,恁多师生,也是牵连甚广,不得不慎重,如母亲所言,三叔也不必苛责亲戚。左不过这次无事,三叔勿要想那许多。三叔素日不是教我平心静气、修身养性的么,今儿三叔可是着相了。”

    三老爷开始听着还叹气连连,听得末了一句,忍不住笑了,敲了敲沈瑞的脑袋,道:“倒觉得你同泰哥儿(何泰之)学得嘴巴油滑了!”方才揭过此事不提。

    因有田家这桩事,沈瑞倒不好同三老爷商议后续事宜,思来想去,还是请了沈洲到书房,与他商议。

    他虽对沈洲已没有了什么恨意,且这一年多来,也全赖沈洲悉心教导,得说他能有解元的好成绩,大半功勋是要归于沈洲的。沈洲不愧是多年的翰林,又在国子监精研过时文,应付科举考试确实极有心得。

    沈瑞对沈洲是感激的,只是在心底,始终无法同待三叔那般亲近便是。

    “我原万料不到贡院还会失火。”沈瑞开口便是叹了一句。

    他真是万没想到还有这么离谱的事儿,他一向觉得这种只有三流影视剧才会出现这种剧情,没想到生活果然是比电影还精彩的。在听了沈洲、祝允明等人讲古,他才知道这也不是有明以来头一次贡院失火了。

    但便是有过火灾事件,也不代表这次纯属正常。

    有考生在时,考生打翻灯烛引起大火也合常理推断,但这次,是没有考生,又是在白日,未免离奇。

    只是这却不是当他来“侦破”的了。

    现在他要想的是如何应对接下来的事情。

    “我原想着,会试之后,加紧先出一两本时文集子,可以让青篆声名再上一个台阶,再趁热推出二叔和工部几位大人一二专著。可惜了,这场大火……”沈瑞叹了口气,向沈洲道,“侄儿见识浅薄,觉得,此番真相大白,青篆或可大红大紫,但这究其根源,是贡院官员失职,青篆声望愈高愈会成了钉在他们肉里的刺……”

    沈洲颇为欣慰的点点头,道:“我先前还怕你年轻气盛,如今却是放心了。诚然这是难得的将青篆声望推高的良机,都无需做些什么,顺势而为,就可收仕林声望。然趁着灾变,到底是取巧,不是真个诗词文章名扬天下,这声望也是不稳的。”

    见沈瑞频频点头,他又道:“你能看透这后面的凶险甚好。如今,听刘忠刘公公的意思,你这科是中了,但会试之外还有殿试,虽有皇上庇佑,但……朝中无论何时都有奸邪小人,我们还是不得不防。”

    “此番事了,时文还是要出的,但只提青篆,不提沈家。我那本杂记原也不过寥寥数篇,不出也罢。倒是可以如你先前所想,寻一两本前朝的农书出了,既是关系社稷,又不引仕林反感。”

    沈瑞苦笑一声,他固然想推农书,可更想推的是工程书籍,只是在沈洲这样正统文人眼中,工程技术只作奇技淫巧、不务正业罢。

    也罢,农书也是最保险的,而且,能推广农书也是一桩好事,填饱了百姓肚子,百姓才能安稳。耕种容易了,亩产高了,才能将劳动力从农事中解放出来,从事手工业等其他活计。

    沈瑞点头应下,“就出几本农书,再印些时令口诀的小册子,免费散给京郊各村。”

    他看着沈洲,忽又问:“二叔可还愿执教?”

    沈洲沉默了片刻,叹了口气道:“方才我在主院所说也非虚言。原本是想等殿试之后看看情况再回去南城书院的,但如今出了这桩事,倒是一时不想回去了。”

    他顿了顿,勉强一笑,道,“这事,其实怨不得田家惊心。只是……”只是经历了乔家以后,他很难对这样的亲戚放下戒心。

    当然,他当初去南城书院也不是抱着什么帮衬亲戚的态度去的,是他想有自己的门生,自己的发声渠道,大家半斤八两,所以这会儿也怨不得田家不够仁义。

    “暂且,教教家中几个子弟,整理整理书坊要印的文集也就是了。”沈洲终是道。

    沈瑞凝视沈洲片刻,道:“二叔可想过建自己的书院?”

    沈洲不由诧异,愣了片刻,方摇头道:“刚说你少年老成,这又说起孩子话来,书院岂是说建就建的?”

    沈瑞郑重道:“虽不是顷刻可成,但若是二叔有心,借着青篆东风,咱们又如何建不起一个‘东城书院’来?当然,二叔说不欲张扬,那便暂时以‘族学’形式,左不过现在学生多是族人子弟,若有外人想来,便叫他们‘附学’便是。几位族叔未必不肯留京,也可做二叔帮手。”

    “二叔有才华,有经验,教他们还不是手到擒来?!去岁童子试,二叔也已有了名声,这二年年年童子试相累,再有乡试若也斩获佳绩,届时去了‘族学’名头,直接改成书院,二叔便任山长,岂非水到渠成?”

    沈洲听得也颇为心动,只是京中书院又何其多,去岁童子试,他在教学上是真下了功夫,却也是运气好遇上了好苗子,若是榆木脑袋的,如何雕琢也是进不了学的。

    南城书院因多年名声在外,自然有好苗子来此读书。

    他这边新立个山头,单一次童子试的名声,好苗子未必肯来。

    就家里这几个子弟,也不好说能中几个。

    沈洲不由一时踌躇起来。

    沈瑞却也不是要他立刻给出答案,这些也都只是个构想,还要看这次贡院着火的事儿怎么解决,才好仔细商议后续。

    之所以这么说出来,是想让沈洲也心里有数,提前思量一番,也好在结果出来后应变及时。

    “侄儿就是一时嘴快说了,实则书院事大,不急在一时,还要从长计议。二叔多斟酌。”沈瑞道。

    沈洲点了点头,也格外郑重道:“待我好生思量思量。你也莫先就透出口风去。”

    距离贡院失火已过去了七天。

    距离青篆被查封也过去了四天。

    会试仍没个说法,整个京城都处于一种焦灼状态。

    原是当二月底会试放榜,三月十五便即殿试的,结果到了三月三上巳节还没有动静。

    上巳节西苑还有盛大的曲水流觞宴,以淳安大长公主为首的一群宗亲做东道,摆个流水席,美酒吃食都盛在小盏里顺水而下,游客都可从水中自取饮食,几处观景亭里设有笔墨,文人墨客若有好诗词文章,可随时写下来。

    淳安大长公主还笑称要为上巳节得的诗词出个文集,同时也郑重其事邀请了一些翰林清流前来。

    曲水流觞、作诗成集本是极为风雅的事,但在坊间流传的却是,这上巳宴就是变相的“榜下捉婿”,是贵人们想为家中千金挑选良人。

    当然,大多数文人听了都是一笑而过,榜下捉婿那都是宋时旧事了,大明可没这个规矩。

    明代科举何其不易,话本子里没事儿就写少年状元云云,实则十几岁中秀才的,都会被赞为神童了,不到二十中举都实属不易,三十之前中了进士那都是一时才俊,而到了这岁数还没娶妻的真是少之又少。

    大明的富贵人家可不会像大宋那样,是个进士就抓回来当女婿,哪怕是七旬老翁那样只会被嘲笑。

    真正的富贵人家早就在少年秀才、少年举子里选个潜力股先订亲下来比如,盐商闫家与当时的南直隶解元沈瑾定下亲事。

    所以说,寿宁侯府当初没在勋贵子弟里寻女婿,想找个进士出身身份好听又未婚的,其实委实不易,能找着状元公沈瑾绝对是捡了个大漏。

    “榜下捉婿”尽管在文人听来是玩笑,百姓们却最喜欢这样的故事,因此随着上巳宴的消息,这榜下捉婿的话也沸沸扬扬传了一个来月。

    至于有没有赶考的举子真的动了心思便不得而知了。

    可“榜”下捉婿,“榜”下捉婿,首先也要有“榜”才成,三月三这榜还不出来,又捉得什么。

    举子们多是心焦不已,好多人都没了玩乐的心思,不想去凑这个热闹。

    当然,也有笃定自己榜上有名的,以及心大不把一次科举当回事儿的,这一日仍是有许多人去了西苑游玩并留下诗作。

    有这样的热闹事,又怎么少得了寿哥的身影。

    自然的,沈瑞、何泰之是想安静呆在家里等风波过去不成了,统统被寿哥喊来了西苑。

    他们却不是在岸上与众举子一同吟诗作对,而是在一艘画舫上,看河岸边的热闹。

    寿哥没单独招了沈瑞说话,却也冲他挤眉弄眼的笑道一句,“文章不错。”

    有了这句话,沈瑞和何泰之都踏实下来。

    何泰之这几日本是忧心青篆被封的事情,整个人都怏怏的,也无心玩乐,听寿哥这样一句,便知沈家无事甚至沈瑞有好事!这一踏实,就好像重新活过来了一般,他那眼神儿都透出欢喜来,立时吆喝要好吃好玩的。

    寿哥越发喜欢他这飒落性子,挤眉弄眼笑道:“泰哥儿,你瞧那边画舫上没,今儿好几位公主要选女婿、孙女婿的,朕看你年岁正当,还没定亲吧?你下去作两首诗来,一准儿中选!”

    何泰之龇牙咧嘴做个了鬼脸,道:“贵人们选的是进士呐,我还差得远,且得三年。”

    寿哥哈哈大笑,道:“那便等你三年,到时候朕为你保媒。”

    若是旁人,怕不立刻就叩头谢主隆恩了,偏何泰之立刻苦了一张脸,愁眉苦脸道:“可别介,您张口必是贵女,我这脾性供不得菩萨,得寻个老实听话的婆娘……”

    众人听了登时哄堂大笑,寿哥更是笑得打跌。

    沈瑞抬手轻轻抽了何泰之后脑一记,笑骂道:“净浑说。”

    何泰之见众人笑他却也不恼,搔搔鼻子也跟着笑。

    一时酒菜上来,众人推杯换盏,寿哥还同人模像样划起拳来,登时满席热闹。

    张会同沈瑞坐在了一处,两人各饮了一盅,才低声交谈起来。

    青篆事发时,张会人在京卫武学,倒是杜老八极快的赶来了沈府,表示一切听沈瑞差遣。

    那架势,颇有些要劫法场救人的感觉。

    沈瑞哭笑不得,却也谢他仗义,因不能说明情况,便只表示府中无碍。

    杜老八却直接把王棍子并车马行里几个好手都留下了。

    “我也叫人喊田丰回来了,只是一时赶不回来,某把棍子留下,虽不如田兄弟,却也顶得一会儿。”杜老八拍着胸脯道,“还有些镖局子的人在外头,沈二爷放心。”

    却是陆家那边请了洪善禅师往开封去信,田丰又亲自跑过去一趟,与开封镖局牵上了线,双方协商敲定了合作。

    开封镖局介绍了几个少林俗家弟子及武师过来,田丰便打着开封镖局分号的旗号,将当初沈瑞所说“顺风标行”组建起来。

    他手头有了银子,又有根三寸不烂之舌,倒是把之前一些江湖朋友寻了来,人手已是不少了。

    这一年车马行发展极快,京城周遭城镇基本都通了车,杜老八如今正在铺往山东去的线,田丰年后就先帮着杜老八跑这事儿,也好依托杜老八的八仙遨海车马行,接镖之外再接些信件、包裹的活计,完成沈瑞当初的设想。

    沈瑞看着杜老八还是忍不住笑了,“老杜,真没到这一步。”

    杜老八嘿嘿一笑,摸了摸下巴上乱七八糟的络腮胡子,道:“那话怎么说来着,有备无患,嘿嘿,这不是,给二爷您安安心。”

    沈瑞点了点头,拍了拍他,郑重道了声:“多谢你,老杜,有心了。”

    杜老八连忙拱手还礼,连说不敢。

    杜老八也没呆多久,饮了盏茶就告辞去了,王棍子等人则是如今还呆在沈府。

    “没成想杜老八还是个胆大心细的。”沈瑞笑向张会道。“看他面相是半点儿看不出来。”

    “在西城立个万儿可不容易,光会逞勇斗狠可不行。”张会抿了口酒,他虽不知道弘德殿的事,却知道刘忠捎了话到沈府,料想既寿哥授意,必然无事。

    他压低了声音,“京卫武学这边,要重印一批操典,我想着,请青篆来印,而且,若是能印些兵书便更好了。”

    能印京卫武学的东西,也是给青篆创名,沈瑞也领这个人情,“只是到底是武学的事儿,还得兵部那边提了,皇上首肯方行。你别轻易开口。”

    张会一笑,小声道:“就你谨慎。放心吧。”又道,“皇上原还想着今年端午可能要太液池习练水军操演,可这船还没齐备,只怕是难了。造船的图纸什么的我都与你留着,若是兵书能刊印,这些便也都不妨。兵械局那边也能出点儿东西来……唉,还不放榜,我这两日也不好去请你那妹夫来商量……”

    这说的却是李延清了,沈瑞笑着一摇头,“慢慢等榜吧。榜出来了,他总归是有几个月空闲功夫的。”

    少一时那边又传来丝竹之声,但见几只小舟荡在水上,舟中乐伎各持琴箫,合奏一曲,曲调悠扬婉转,借着水音格外通透,传得极远。

    这边主位上的寿哥已丢了酒盏,趴到窗口去看,转而回头笑道:“还是钱宁那小子机灵,把臧贤的人带来了。这种时候岂能没有雅乐!”

    他身边蔡谅等一应人都拍手叫好。

    沈瑞本听得乐声也觉悠扬动听,心旷神怡,却忽得听到“钱宁”二字,登时便是一凛。

    张会则冷哼一声,小声嘀咕道:“我说怎的没见他,原来在这儿等着。”

    沈瑞皱眉问道:“这位是?”

    于他前世的历史上,这位大名未免太如雷贯耳了些。但此时仍要问上一问,尤其是,这祸害是几时出现的?

    张会冷冷道:“钱宁是成化朝大太监钱能的干儿子。钱能兄弟四个,都是能耐的,贪酷出了名,却能得宪庙喜欢,处处护着。钱能是弘治十八年没的,还是刘瑾给治的丧,钱宁就巴结上了刘瑾。元年时候刘瑾跟皇上讨了块香火地给钱能,又给钱宁讨了个锦衣卫百户的恩推。”

    这人若是个太监,张会也不会如此不爽,正因为同属于锦衣卫,且张会这边一去了京卫武学,刘瑾那边就推了包括钱宁在内的好几个他门下的锦衣卫到小皇帝身边,摆明了是要替代他张会的,这让张会如何不窝火。

    “那臧贤是个伶人,曲乐得了皇上欢喜,赐为乐官。这边西苑刚收上来点儿钱,钱宁就撺掇着皇上增造御乐库房。户部这两日正为这事不满频频上本呢。”

    沈瑞心里已是翻转过数个念头。

    瞧寿哥的态度,钱宁已是颇得帝心,而且这番手段,也如历史上一样,是引着小皇帝玩乐的路子。

    这一瞬间,沈瑞甚至是动了杀心的,若是能除了此害,或许……

    那边丝竹一时停歇,复又奏起时,有一只小舟离群,而往这边驶来。靠近画舫后,一行四人上了画舫,转而到了寿哥等众人跟前。

    蔡谅等人都是认得钱宁的,彼此打了招呼,又有人来与沈瑞引见。

    但见那钱宁二十四五年纪,虎背蜂腰,仪表堂堂,旁人介绍时着重说了他能左右手开弓,可见骁勇。且其相貌颇为俊朗,又是见人三分笑,竟是个颇为讨喜的人物。

    而那臧贤也不是沈瑞所想的男生女相优伶形象,却是个三十左右的书生模样,谈吐斯文有礼,待人奉了琴上来,他一手琴技更是惊人,让在座听惯了各处“大家”所奏曲子的勋贵子弟们都叫好不绝。

    沈瑞面上带笑看着席间的热闹,心里却已盘算起,回头要赶紧寻了刘忠问个仔细。

    瞧张会的模样也是对钱宁极为不满的,想来刘忠也不会高兴有个刘瑾的人如此得寿哥宠信,到时候……

    上巳宴是热热闹闹结束了。

    还真有“榜下捉婿”的消息传出来,听闻几位公主真给女儿、孙女寻了举人郎君。只不知道这几位会不会上榜。

    其中有一位当是没问题的,乃是正德二年湖广乡试解元,名唤庞天青。淳安大长公主将行九的孙女蔡洛许给了他。

    蔡洛虽不如七姑娘蔡淼得圣宠有个清河郡君的称号,但她是淳安大长公主幺儿的嫡长女,也是极得家里宠爱的,大长公主为她的亲事也是千挑万选。

    京中不少勋贵人家都来求娶过,大长公主却一个也没挑中。谁也没想到,大长公主府包括清河郡君在内的几个女孩儿都嫁了勋贵的,却突然有一个要嫁与文臣。

    那庞天青今年整二十,一直不曾定亲,非是因为家贫或是貌丑,恰恰相反,这位出身湖广望族,家中颇有资产,本人不仅有才还有一副好相貌。

    之所以拒了多桩婚事,是因庞天青也是小小年纪就中了秀才,霎时家中媒婆踏破了门槛,更有姑母姨母哭着喊着要把表姐表妹嫁他,闹得他母亲也是左右为难。

    他不胜其烦,就当众发誓不中进士不谈婚事,这才得了这些年清净。

    哪怕中了解元后,知府来做媒,祖父也出面劝说他,他都咬住了发过誓不肯松口。

    然因这会儿皇榜还未下,已传出他为蔡家婿的话来,不免有羡慕嫉妒恨的人嘲笑道:“怎的,遇上了大长公主府,誓言就算个屁了?”

    庞天青却只傲然道:“今年榜上必定有我,既应了誓言,如何不能谈婚事?”

    这话直砸得那些心里没底的举子无言以对。

    待到三月初七,会试皇榜千呼万唤使出来,那庞天青果然榜上有名,且还在前十之列。

    这一科,会元为杨慎,戴大宾第二,沈瑞第三。

    庞天青为第七。

    兵部尚书刘宇的公子刘仁第十九。

    工部侍郎李公子李延清第五十三。

    阁老焦芳的公子一百一十七名,处于二甲三甲之间,可上可下的位置。

    沈氏族人沈玳二百六十五名,必是三甲了。

    几位老族叔并祝允明和沈皆是再次落榜,只是他们虽是失望,却已像习惯了一般,也没有将难过挂在脸上。

    沈玳虽是怕要在三甲了,这同进士、如夫人,好似差了那么一等一般,但能榜上有名仍极为不易。沈玳不过是沈家旁支,家境寻常,能有这个结果已是十分满足。

    几位老族叔以及祝允明是准备打道回府的,而沈则是想留在京城他表示怎么着也要将西苑一年四季的景色画全了再走。

    因着沈瑞成亲的日子就在四月二十八,因此众人都是要参加完婚礼再走的。

    沈洲知道了沈瑞的名次不由大喜过望,心中对先开族学再开书院已然升起希望。只是左右族人一时不回去,便暂且不提,待沈瑞殿试之后,与他和三弟商量了再论。

    “可惜了不是会元,不然弄个三元及第……”主院徐氏房中没有外人,何泰之这会儿比自己中了还高兴,再次手舞足蹈起来。

    徐氏笑着轻喝了他一声,道:“满嘴胡言,史上又有几个是三元及第的!这话说出去没得让人笑话。”

    何泰之嬉皮笑脸的道了歉,却一点儿没有犯错的自觉,又道:“那还有殿试呢,没准儿瑞哥儿就比杨大哥厉害,一举夺了状元去,哈哈。”

    沈瑞也忍不住笑骂一句。

    何泰之才不怕他,依旧嬉皮笑脸道:“怎的,你是怕了杨大哥,还是怕了未过门的嫂子?哈哈,我知道了,是怕嫂子怪吧。哎呀,那就看嫂子是想做状元妹子,还是状元娘子了。”

    沈瑞也是忍不住老脸一红,也有些挂不住了,举起拳头来作势要打。

    那边徐氏也开口笑骂道:“净说些疯话!仔细你兄长捶你!”

    何泰之倒像是个人来疯,越发起劲儿了,一边儿躲沈瑞的拳头,一边儿调侃连连,而这说着说着,便顺口道:“其实探花也好,但是当然还是状元才压得下沈瑾那个庶孽去,可惜了不是三元及第……”

    沈瑞脸上笑容一滞,徐氏已经断喝道:“泰哥儿!休要胡说!”

    何泰之这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忙收了笑容,恭恭敬敬站好,给徐氏和沈瑞作揖行礼赔罪,“是我胡说八道的,姨母、瑞哥莫怪,我再不敢了。”

    沈瑞叹了口气,他知道,何泰之是因着是打心眼里同他亲近,因此才会从一开始就不待见沈瑾,当初知道沈瑾得了解元时候起就没个好脸。

    后来何泰之随父亲去了杭州,两人只偶尔通信,沈瑞也并没有把这边所有一切都写给他知道,因此何泰之对沈瑾的印象始终停留在那个鸠占鹊巢的庶子身上。

    可这会儿,沈瑞却不知从何解释起。

    他深吸口气,道:“泰哥儿,我只过我自己的,不与旁人比较。”

    何泰之脸上一红,道:“是我心窄了。”

    徐氏欣慰的望着沈瑞,又招呼何泰之到身边来,拍着他的手道:“你与瑞哥儿交好,自然希望他什么都是顶好的,但一则,你们需得明白,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一味攀比是没个尽头的,只会误了自己。再则,你们须得记住,沈瑾,是沈氏族人,是瑞哥儿的族中兄长,不是你们的敌人。”

    沈瑞、何泰之脸色都是一肃,都起身向徐氏一揖,郑重道:“母亲(姨母)教训得是。儿子(外甥)谨记。”

    虽是放榜延期了许久,但殿试却并没有延期,仍是三月十五这日,皇上在奉天殿亲策诸贡士。

    虽说过了会试者不存在殿试再落榜的情况,但排名却可能有很大变动。因此诸贡士仍是格外紧张。

    尤其,殿试是一题定终身自洪武三年定,殿试时务策一道,惟务直述,限一千字以上。

    看似只一题非常简单,实则考试依旧非常严谨,读卷以内阁官及六部、都察院、通政司、大理寺正官、詹事府、翰林院堂官。提调以礼部尚书、侍郎;监视以监察御史二员;受卷、弥封、掌卷,俱以翰林院、春坊、司经局、光禄寺、鸿寺、尚宝司、六科、及制敕房官;巡掉,以锦衣等卫官;印卷,以礼部仪制司官;供给,以光禄寺、礼部精膳司官。

    几乎朝廷所有部门都被调动起来,为这最高级别的考试服务。

    殿试次日,读卷官入东阁阅卷,皆衣绯,卯入酉出,出不归第,宿于礼部。

    读卷官评卷后将试卷分为三等,再面呈皇帝御批,定三甲人选。

    读卷官评判还是相对公正的,而掌握着最终名次裁决权的皇帝却可能受到诸多影响,太祖就曾因为一个梦而重新决定了一甲的排名,建文帝曾因状元相貌欠佳而调为榜眼,而成祖曾因榜眼名字比状元名字好而将两人调换了名次,还有一次给一位状元公改过名字,导致这位在金殿唱名时候不知道喊的是自己……

    更有许多探花,是取年少俊美者为止。

    种种轶事,旁人听了是个乐子,在利益相关人听来则非常不妙了。

    面对“任性”的皇帝,贡士们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当今,也是位出了名的“任性”皇帝。

    殿试这日,沈瑞知道策问题目便想笑了。只是在这样的场合里,便是肠子打结,也要强板着一张脸罢了。

    这是小皇帝登基以来第一次殿试策问,题目也极具他个人特色,同时也能在这题目上看出被阁老们润色过的痕迹。

    比如这句“朕自嗣位以来,兢兢焉惟天命是度、祖训是式……”,就让沈瑞在肚子里笑了半天。

    而小皇帝问,不知今日所当法,何者为切?不知今日所当法,何者为先?

    沈瑞也心里叹气,小皇帝骨子里一直是个激进派,一心向往如太祖成祖那样成就一番伟业,他不喜墨守成规,他想求新图变。

    而他沈瑞,亦想图变!

    沈瑞略一沉吟,便下定决心,提笔在草纸上疾书起来。

    两日后,弘德殿

    明初规定殿试毕,次日读卷,又次日放榜,而自弘治三年起宽限到四日发榜。

    这日,读卷官们将分好等的卷子送来了弘德殿,被赐座赐茶,乖乖等着小皇帝批阅。

    小皇帝则歪在龙椅上,还翘个二郎腿,抱着读卷官呈上来的卷纸就如看话本子一般,边看还边挑眉努嘴小声嘀咕。

    “这文章倒是花团锦簇,可是未免太空了。字倒是好的,你们不会是看着字定的吧?”

    “这篇简直是老夫子说教,没有半分新意。朝臣就够老够四平八稳的了,还要选更老气横秋的人上来?”

    “刚想着是选字好的,这就来个,哎,这手字,还不如朕呢,也选上来吗?”

    下面的大臣们岁数都不小了,有半数没听清他说的什么,见他没高声唤人,也就闷头喝茶。而另半数,假装没听清他说的什么,继续喝茶喝茶喝茶。

    刘瑾拿过小皇帝刚刚撇在一旁的卷纸,陪笑极小声回了句,“万岁爷,这个,是焦阁老的公子。”

    他声音忽然高了些,道:“奴婢方才也跟着万岁爷看了几眼,觉得……焦公子字么,比不得书法大家,这文章还是立意高远的……定为一甲也不为过。”

    他眼睛往下一扫,焦芳如老僧入定,好似没听着。

    而王鏊、李等几个焦党则是抬起头来,微微点头。

    寿哥笑了一笑,却没接茬,而是饶有兴致的问李道:“李爱卿,令公子的卷纸呢?”

    李忙起身回道:“犬子会试只得五十三名,殿试对策文章平平,此次排在六十一名,不敢呈上来虚耗圣上光阴,耽搁圣上要事。”

    他话一出口,就有几道目光射来,等他全说完了,自己也反应过来了。

    他儿子会试排在五十三是文章平平,可焦黄中会试排在一百开外了!

    李一时懊恼起来,也不敢去看焦阁老了,张了张嘴,想补救一下,可这会儿,夸什么呢……

    亏得他与焦芳相交多年,知道焦家事情,忙咳嗽一声,补救道:“犬子自幼体弱多病,足不出户,心胸眼界皆不开阔,而焦公子却是在多处书院求学,心中大有沟壑,远非犬子能比。臣读过焦公子文章,也认为……可为一甲。”

    焦芳这才撂下眼皮来,不再瞧他。

    而李东阳脸上的肉微微抽动两下,却也没说话,眼角余光只看杨廷和。

    杨廷和就只瞧着手中茶盏,好像事事与己无关。

    寿哥却笑道:“这样么。朕觉得,杨爱卿的公子与东床快婿的文章,是极好的,皆可为一甲。”

    “皇上!”这一次李东阳、王华、焦芳、王鏊四个阁臣竟然齐齐发声反对。

    焦芳、王鏊两个反对寿哥自然知道,他好奇的是为何李东阳和王华也反对,这两个人,一个是李东阳的徒弟,一个是王华的徒孙啊。

    莫非……他眯了眯眼睛,李东阳和王华那是自弘治朝就不对付,王华迟迟不能入阁,也有李东阳的手笔。想来,是都想让自己人进,而对方人退吧?

    焦芳先一步道:“皇上如此判定,让杨詹事如何自处?”

    李东阳、王华一众人又齐齐用眼刀飞焦芳,心中无不暗骂,你儿子三甲的成绩你都敢往一甲里塞,倒问人家儿子女婿优秀光明正大能入一甲的杨廷和如何自处?!

    不要脸到极致也就如此了吧。

    寿哥嘿嘿笑了两声,却不接话,又挑眉示意旁人再说。

    王鏊到底是焦芳多年属下,开口不说杨廷和了,却是与焦芳一脉相承的论调:“唯恐物议沸腾,倒害了他二人。

    李东阳的回答没有出乎寿哥意料:“本科老臣本当回避,皇上既许老臣仍为读卷官,老臣便当举贤不避亲,纵观诸贡士文章,仍当以杨慎为首。胡缵宗次之,吕楠再次之。”

    通政使王敞见缝插针补了一句,“秦安胡缵宗,高陵吕楠。”

    像是补充籍贯,却并不是说给小皇帝听的。

    刘瑾一听两人都是陕西人,不由笑眯了眼。

    而焦芳则是几乎要捏碎了茶盏。

    李东阳并不理会,而是继续道:“沈瑞之文,可入前十,然其行文中,少年意气太过,所对之策多有冒进不妥之处,故也仅止于十。同为少年,莆田戴大宾却比他要更为沉稳踏实,其中几策言之有物,可见留心过民计民生。”

    寿哥脸有些沉了下来,沈瑞的文有多对他胃口只有他自己知道。而以往沈瑞的札子推行下去都有不错的成效,哪里是冒进?!更没不妥!

    分明就是这些老家伙拖后腿,就见不得少年人上进,什么都道是冒进!

    日日念叨让他在深宫里死读书不要往外头瞧,好由着他们把持朝政。

    一时间他甚至觉得,当初不应该留李东阳下来,当让他同刘健谢迁一并致仕才是。

    寿哥也不言语,但是一张黑似锅底的脸足以表达一切。

    在场诸人也都是心中有数了,好几个人已开始盘算着将沈瑞塞在一个什么样的位置,既不让皇上太不高兴,又不让王华、杨廷和太得意……

    寿哥看了一眼王华,面色才有些缓和,指望王华来驳倒李东阳。

    王华的话,却是全然出乎了寿哥意料:“皇上,松江沈氏,这一代,已是出过两位状元了。沈家虽累世书香,然则,真的能到一代兄弟三人都为鼎甲的地步吗?老臣也恐物议鼎沸,不止沈家易被诟病,也恐有碍皇上圣誉。”

    众人都是一呆,王华这胳膊肘……这是往哪儿拐?

    小皇帝的脸也是肉眼可见的又黑下去了,双目圆瞪,充满了怒火。

    “朕只知沈瑞文章极好!可为状元!”寿哥几乎咬着后槽牙说出这句话。

    王华目光毫不闪躲,直面小皇帝的怒火,却仍平稳道:“皇上,如今内阁中,只有老臣曾为状元。”

    寿哥皱了皱眉,没有出声。

    王华又缓缓道:“这两届内阁中,除老臣外,只谢阁老为状元,嗯,恰是王阁老(王鏊)这一科。而李阁老、焦阁老那一科的状元,官至侍读学士,卒于成化十六年。前任首辅刘健那一科的状元,官至工部尚书,卒于成化二十三年。”

    “皇上,您看,有没有状元之名又如何?”

    “皇上爱才之心臣等尽知,然有时盛名也易惹物议。此科时文是要刊印成册天下可见,沈瑞之文,可能让人心服口服?”

    “若沈瑞不能服众,他日入仕便会被认定是幸进而受攻讦,更是将陷君上于幸门大开、识人不明之地!”

    王华自己,就在先帝有意让其入阁时,被刘健等指为幸进,屡次挡于内阁之外。

    “幸进”这词儿,没有人比王华更能领悟其中苦楚。

    沈瑞若是沈家第一个状元,也无妨,本身他自童子试以来成绩都十分出彩。

    但如若沈氏一族短短十几年里就出了三个状元,必将天下侧目。

    尤其沈瑾沈瑞两个,出继也斩不断血亲关系,这是同父的亲兄弟,又只差一科先后获得状元,可能传为佳话,更可能的是成为市井闲话、笑话。

    沈家兄弟的许多事会被人挖掘出来,本身有沈源那样一个本生父亲,身上的腌事太多了,他们的故事会变成市井中人茶余饭后的笑料谈资,成为他日政敌攻讦沈瑞的理由。

    更麻烦的是,小皇帝与沈瑞早就相识的事儿也一样会浮出水面。

    届时,任凭沈瑞才高八斗,十几年出三状元都是皇上偏爱的铁证,都会被扣上“幸进”二字。

    这帽子,一生甩不脱。

    寿哥脸色变换,半晌方问:“依卿所见,三甲为何人?沈瑞又当在什么位置?”

    王华状似无意看了一眼李东阳,道:“老臣也以为杨慎文章堪为第一,戴大宾文采斐然,可入三甲。沈瑞前十可入。”

    寿哥的目光往下游移,都察院掌院屠道:“臣以为胡缵宗无论文采还是书法都胜一筹,可为榜眼。焦黄中可为二甲头名传胪。”

    李立时道:“抡才大典考治国安邦之策,书法文采倒在其次吧?胡缵宗前十已是勉强,前三更取不得。还是焦黄中对策更佳,可为榜眼。”

    他心知状元是根本争不上的,能就争榜眼也是不错。

    梁储却冷冷道:“李大人,依老臣看,令公子的对策也如会试一般,比之焦公子更佳了五十余名。”

    李皮笑肉不笑道:“梁大人抬爱,犬子愧不敢当。”

    刘宇的儿子这轮也进了前十,但也知争不上什么,便综合了一下大家的看法,提出了没怎么被攻讦的人选,道:“杨慎可为状元,吕楠可为榜眼,戴大宾可为探花。”

    寿哥听他们唧唧歪歪半日,脑仁子都疼了,他拍了拍龙椅,当众人都静下来时,他看着满案的卷纸,翻了又翻,半晌才提了朱笔,先点了杨慎为榜首。

    刘瑾拉长声音道:“状元,杨慎。”

    此在众人意料之中,且杨慎的文章在糊名时就已得了众读卷官赞赏,评为第一。

    众人都紧张的等待着第二的人选。

    见寿哥瞧着胡缵宗和吕楠的卷子目光游移不定,刘瑾飞快在脑子里过了一遍两人背景。

    他既想网罗人才,也是做足了功课的,胡缵宗和吕楠虽都是陕西人,但一思量就想起,胡缵宗是监生,曾受知于李东阳,而吕楠出身正学书院,同李东阳没甚深交。

    他伸脖子瞧了瞧卷纸,忽然小声向寿哥道:“这两人都是李阁老认定的人,学识都是好的,不过奴婢看着,这胡缵宗字迹还是潦草了些,这等大事上,怎可潦草?可见其性情。还是吕楠这手馆阁体写得从容漂亮。”

    吕楠会试排名也在胡缵宗之前,寿哥略一犹豫,便在右手边点了下去。

    刘瑾笑眯眯报道:“榜眼,吕楠。”

    李东阳既松了口气,又有些为胡缵宗可惜了,不免抱希望于探花。

    却不知刘瑾一句“都是李阁老认定的人”这话让小皇帝心生反感,胡缵宗的卷纸已被他丢在了一旁。

    焦黄中的卷子因看得早,被压在了低下,刘瑾扫一眼没发现,就主动动手翻上了,结果没等他翻着,那边寿哥已抓过了戴大宾的卷纸,点下去了。

    刘瑾呆了一呆,都忘了报名,还是寿哥淡淡道:“戴大宾姿容甚美,可为探花。”

    这个姿容美是探花郎的理由,让李东阳目瞪口呆,又让焦芳既窝火又无话可说。

    在场诸人都是在殿试堂上见过贡士们,因戴大宾等福建举子曾在西苑浣溪沙茶楼口出“狂言”,在场诸人还特地看了这几位两眼。

    若是姿容,确实无出其右者。

    焦芳几乎有些恶狠狠的瞪向刘瑾了,恨不得开口催促,甚至丝毫不避讳周遭几位大臣的目光。

    刘瑾却对焦芳这般表情颇有些不满,他一直将这些来依附的朝臣视作门下狗,怎容向他呲牙?!但焦芳到底是他手里最大的牌,该给的回护是必须的。

    刘瑾迅速将翻到的焦黄中的卷纸摆到寿哥面前,就差不敢抢朱笔了。

    寿哥却根本不理,一把拿过放在一旁好久的沈瑞卷纸,重重写上二甲头名。

    刘瑾暗暗咬牙,却也无法,眼皮如有千斤重耷拉着,不去瞧焦芳,没精打采的快速报道:“二甲第一,沈瑞。”

    王华几不可察的叹了口气,却也松了口气,他岂会不维护这徒孙?又如何不希望这徒孙能居状元之位!却是一则,论文章,这徒孙确实不如杨慎,再则也是如今局势下,一甲于沈瑞于沈家将是裹着蜜的毒。

    有明以来状元出身的阁老才几人?状元出身最终只止步四品的也比比皆是。

    没有人能一飞冲天。

    在起步之初,起点更高固然好,但若强敌环伺荆棘丛生,也会走得辛苦,甚至跌下去。

    这条路,要稳,才走得下去,才走得远。

    御案前的刘瑾再次把焦黄中的卷纸凑到小皇帝面前,用极小的声音道:“皇上总不好让重臣老臣寒心呐。”

    寿哥抬笔点了,刘瑾心下一松,刚张开口,又愣住,其上却写着,二甲第七。

    二甲第七也罢,刘瑾咂咂嘴,要说焦芳这儿子也是真不中用,会试就是强行提到百名的,这殿试能争到二甲第七已是舍尽了他爹和他刘祖宗两张老脸了。

    不过,这前面呢?

    寿哥也似斟酌了许久,到底没碰胡缵宗的卷纸,而是翻了翻,将庞天青的卷纸翻了出来,他原也在前十之列,被点了二甲第五。

    刘宇之子刘仁点二甲第四。

    其余则将原本就在前十的邵锐、黄芳点了二甲第二第三,欧阳重第六。

    刘瑾那边报完二甲前七,殿试前十便齐了。

    寿哥把笔一扔,往椅子上一靠,道:“余下就依你们先前排序而定。拟旨,状元、榜眼、探花,按例授官。此外,今次殿试,诸贡生对策多有上佳之作,皆是栋梁之才,特授殿试前十,即至二甲第七,翰林检讨之职。”

    此言一出,众人皆愕然。

    英庙之后,一直是一甲直接授官,哪怕是二甲头名,也要同其他进士一般考庶吉士。

    吏部尚书梁储下意识就道:“皇上,这不合祖制。”但很快他就改了口,“然为国家拔擢栋梁之才……”

    这七人里有沈瑞、有刘仁、有焦黄中,还有淳安大长公主新找的孙女婿庞天青,在场诸臣无论站在哪个阵营里,都有“自己人”获益,都不能发声。

    而对外面百官、百姓而言,这七人里还有寻常贡士,也算不得不公。

    又有焦黄中正正排在第七,且会试是那样成绩,明眼人也知是为他而开幸门直接授官,这样前面几个可以说是借光得了官儿,便也不起眼了。

    一时众人都是无言。

    焦芳虽心里仍有气背了这个幸进的骂名还没争得一甲,但到底皇上是直接许官了,总比没有的强。

    李东阳却是神情复杂,半晌还是开口,道:“皇上,臣以为,胡缵宗之才不在前十诸公之下,文章或许不入皇上法眼,然其尤重实务……臣请以其为三甲第一,乞授翰林检讨。”

    刘瑾目光闪闪,心里不免得意,他果然猜的没错,胡缵宗是李东阳一党,幸亏他略施小技让吕楠上去了。

    他面上却作出为难之色,向寿哥低声道:“皇上,这三甲直接授官,可是不合祖制。”

    二甲第七还能授官一样前所未闻,三甲头名好歹同样有传胪之名。

    李东阳却并不反驳刘瑾,只看向小皇帝。

    寿哥看了李东阳片刻,点点头道:“准。”

    刘瑾尤有不甘,还待说什么,寿哥却忽然一笑,道:“大伴,设皇榜案于中极殿内稍东罢。”

    旋即又吩咐礼部准备十八日的传胪大典、十九日的恩荣宴……

第六百三十九章 星河明淡(一)

    相传,新科状元跨马游街始自宋真宗年间,因状元蔡齐才学出众又面若冠玉、仪态俊伟,真宗太过喜欢,忍不住要“显摆显摆”,便赐下御马护卫,让其锦袍簪花跨马游街,一时全城轰动,后方有了新科进士跨马游街这一项目。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到了明代,所谓跨马游街,实际上是金殿唱名之后,礼部官员在鼓乐声引导下将皇榜张挂于长安左门,状元率众进士经过太和门、午门、端门、承天门、直到长安左门观榜,再由顺天府尹给状元插花、披红绸,以伞盖仪从送状元归第,以显示“皇恩浩荡”。

    正德三年戊辰科,这一届进士的整体特色是平均年龄偏小,而平均颜值偏高。

    尤其三鼎甲,年方十九探花郎完全是谪仙一般的人物,刚刚及冠的状元公也是难得的美男子。与这等盛世美颜相比,榜眼的容貌是略逊一筹,却也是浓眉大眼端方君子的标准长相,放在人群中总会被说一句好品貌的,而且,他年纪也不过二十九。

    而这一届皇帝的特点是爱热闹。

    得了这样一批耀眼的青年才俊,本就跳脱喜热闹的小皇帝又如何耐得住性子不来炫耀?!

    单十八日传胪后的送状元归第不算,十九日恩荣宴直接挪去了西苑,非要在西苑再办一场盛大的跨马游街不可。

    为了扩大西苑景区经济效益,还早早就放了风声出去,表示除了伞盖仪从外,还有鼓乐笙箫、锦衣彩旗开道,状元单人独骑为首,余下全部二甲三甲进士皆双人并辔,缓缓而行,让百姓看个够。

    这一场将是上巳之后端午之前西苑最大型的活动。

    自金殿唱名、状元游街后,京城百姓都听说了这一届新科进士皆是格外俊秀,且先前又有西苑“榜下捉婿”的事儿,听闻上巳节被捉的“贵婿”也有好几位在列。

    状元游街时是囫囵的看,有了许多细节八卦后,百姓们更乐意于去西苑再对照八卦仔细看上一看。

    除了升斗小民,也有一些“贵人”分外关注都是错过了西苑榜下捉婿,又或是犹豫不定的,如今皇榜也贴出来了,正好妥妥捉一个进士女婿回去。

    兼之淳安大长公主也公开表示会来看这场游街,并言道非是因着她孙女婿也在其列,而是大明英才辈出,此等盛世如何可以不看!

    又言带女孙儿媳来看,也好叫其知道当敦促夫婿、子孙读书上进,他日也有这般荣耀,光耀门楣。

    有这番话在前,不少本就动心想看热闹的夫人正好打出教育儿女的旗号来,带着家人来看游街。

    因此十九这一日,真真是万人空巷,比上元灯节还热闹几分。

    西苑各酒楼茶肆座位早早就被订满了,据说黑市上还有炒卖像湖风楼、浣溪沙这样好地段雅间包厢的,据说价格足翻了十倍不止,依旧供不应求。

    让沈瑞咂舌的是,这其中最大的推手就是小皇帝陛下本人,寿哥他还特地让湖风楼压了一批包厢,还囤了几个酒楼的包厢,推高了价格才放出去,大大赚上一笔。

    实际上,小皇帝哪里还差这点子银子,他少一场狩猎就什么都出来了。他只是,喜欢这样赚银子的感觉。

    这每一场西苑的大型节庆,都让寿哥既看了热闹尽了兴,又大赚一笔自己倒买倒卖真的还只是零头儿,大头儿还是在对各商家的税收上。

    当寿哥洋洋得意同沈瑞提起,沈瑞实是哭笑不得,却又心下暗暗笑叹,小皇帝真不当生在帝王家,生生耽误了这么个商业奇才了。

    三月十九这一日,不少大户人家乘车的都是早早的就出发了。

    虽然西苑主干道修得宽阔,都是四辆马车可并行的,两侧还有丈余专供行人通行的甬道,可这一日谁知道会多少人呢,去晚了行人多了只怕马车挤不进去。

    浣溪沙视角极佳的雅间里,赵彤坐在窗边儿,望着楼下车马粼粼,一边儿吃着渍酸梅,一边儿笑嘻嘻的打趣杨恬,“哎呀,可托了你这老板娘的福啦,不然得多少银子能买这么好的地儿呢!”

    杨恬轻啐她一口,道:“都是要做娘的人了,还不积点儿口德!”

    她说着又有些担忧的看着赵彤已有些微微隆起的小腹,道:“你也真是,才坐稳了胎就跑出来,你瞧外头这人山人海的,再冲撞了,动了胎气……”

    赵彤摆手笑道:“哎呀,你放心吧,我这些年练武的,身子骨结实着呢,我娘生我们兄弟姐妹几个时候,怀着孩子还能打拳拎石锁呢,真不碍事的。这仨月拘我在屋里,可是憋坏我了。”

    顿了顿,又认真向杨恬道:“别嫌我聒噪,我和陆家娘子教你的拳脚你别丢下了,你这小身子骨,还是多练练的好,下个月就嫁人了,很快有了孩子……”

    杨恬羞得满脸通红,急急的捂了耳朵道:“你又满口浑话,我可不理你了……”

    赵彤笑弯了眼,口中啧啧道:“下个月就是新媳妇了,还这样忸怩。”又去拉她的手,道:“这儿就咱们姐俩,羞臊得什么,我可是正经说的好话。罢了罢了,你莫扭脸不瞅我了,我也难得出来一趟,方才车上犯困也没说几句,这会儿咱们好好说会子话,你开春可还咳了不?”

    杨恬皱了皱鼻子,这才扭转过来,瞧她满脸揶揄的笑容,还是忍不住轻轻啐了一口,道:“瞧你那坏笑,就不是要好好说话的样子!”

    不过还是收了笑,正经答她道:“只冬天难捱些,开春儿天儿一暖和就好些了,阴天时有些喘,晴天就没干碍了。比去年这时候强了许多。”又道:“其实也有在练拳,只是管家事忙,有时候不免懈怠了,回头我便再练起来。”

    赵彤点了点头道:“这是一年比一年轻了,还是见好的。都说冬病夏治,今年立夏时你就再用那姜汁方子敷了背,明年就好利索了。”又笑道:“这桂枝妈妈,哪儿淘弄的坊间土方子,还真有些效用。”

    杨恬笑道:“是啊,亏得她了。”

    赵彤又丢了个梅子到嘴里道,“你家这酸梅渍的真不错,回头我要包一包回去给我嫂子。”

    杨恬忙吩咐大丫鬟半夏去找掌柜的,除了多包些梅子外,再问问这是外头买的还是自家做的,若是自己的东西,便抄了方子来。

    待半夏出去,赵彤笑得花枝烂颤,道:“这还没过门儿呢,便将这老板娘做得这样大方,方子随便就予人了?”

    杨恬臊得一跺脚,“你再这样说话,我便走了!”

    赵彤忙两步过去把杨恬拉过来,笑着赔礼道:“好啦,好啦,我的不是,再不打趣你了,且饶我这一回!”又笑着学男人一般拱手道:“我替我嫂子谢过你的方子啦!”

    杨恬也不是真和她置气,只是羞臊不已,红着脸轻哼了一声,终还是忍不住问道:“嫂子胃口还没好些么?”

    赵彤叹了口气,道:“没有。谁知道她怎的了,我这也就两三个月时候胃口不好,不时作呕,现下四个月了,便是能吃能睡,什么也不耽误。她这都快九个月了,眼见要生了,还在呕个不停。”

    杨恬也跟着叹气,她身边儿的桂枝妈妈因是稳婆出身,对于妇人这些事最是清楚,英国公世孙夫人游氏有了身子起就孕吐不止,杨恬也曾请桂枝妈妈写了止吐方子送了过去,却是没甚效果。

    桂枝妈妈也同杨恬说了,妇人有妊反应各不相同,通常是头三个月坐胎不稳的时候会有孕吐,过了三个月便好了,就如同现在的赵彤。但也确实有如游氏这般从头吐到尾的,并不算十分少见。

    若是穷苦人家,这样可是麻烦,到末了产妇自己没了气力,生产时更凶险百倍。且不吃东西,孩子也容易长不好,胎里亏的,生下来再怎么补也总差些。

    好在是英国公府这样的富贵人家,总有许多吃食补品可以给游氏服用。

    “大嫂那么个纤弱人儿……多少也要劝她吃些。”杨恬是真心替游氏着急。

    她先前随俞氏赴宴时,遇上过几次游氏,这位驸马府的贵女、国公府的世孙夫人却是一点儿架子也没有,性子温柔,待人极是可亲。又因着张会夫妇的关系,以及她一母同胞的幼弟游铉也同沈瑞交好,因此她待杨恬更是极为亲近。

    “嗯,你放心,我嫂子,瞧着娇娇弱弱的模样,内里却是极刚强的,常说为了孩子也要多吃,她便是才刚吐个干净,转头依旧能强忍着把那些不喜的吃食塞进嘴去。”赵彤又深深叹气,道,“这点上,我都不如她,我那会子吐得昏天暗地,真真儿是一口水的喝不下去的。”

    两人都是齐齐叹气,静默片刻,赵彤又低声道:“我们府里那个境况,你也是知道的。也亏得她这样刚强。前阵子我帮不了她,本来老夫人还能搭个手,后来老夫人也病了,便只她一个人咬着牙撑下来的……亏得我不像她那样一直呕,现下我好了,这俩月我便好好替她撑过去,等她生产完出了月子再回来接手。”

    杨恬默默握了赵彤的手,道:“你自己也顾惜着些身子呀。”

    赵彤紧紧回握她,却只苦笑一声。

    英国公张懋有一打儿妾室,嫡庶七个儿子。世子早逝,虽封了世孙,但因世孙年幼失恃失怙,不免有成年的叔叔盯着那爵位。

    在原配夫人王氏(张仑张会的亲祖母)故去后,张懋续弦许氏。

    这位许氏夫人无所出,年岁大了,总要靠上一方。

    纵观府内,庶子们的亲姨娘们都还活得好好的,且这些老姨娘们个顶个的不好相与,她可不想与人做嫁衣;嫡次子张钢自恃原配嫡子身份,对她殊无敬意,且其性格阴狠,也是个养不熟的。

    最终,许氏夫人选择了世孙这方。

    遂世孙成亲后,许氏夫人就将游氏带在身边,教她管家,渐渐将国公府中馈都交到她手里。

    游氏也是通透人,自然知道回报许氏夫人什么,祖孙俩倒是处得颇好。

    游氏有妊后,张钢妻子跳出来表示可以帮着管家,别说游氏不肯,便是许氏夫人也不会让的。本已渐隐退的许氏夫人便再次出山,带着赵彤将家中诸事撑起来。

    便是继室也是正经国公夫人,诸媳妇自然不敢再说什么了。

    偏去岁腊月赵彤也查出了身孕,虽是练家子身体康健,赶上孕吐的时候也是各种难过,全然没法理事。

    雪上加霜的是,年底许氏夫人突然染了风寒,竟而一病不起,管家这件事也是拿不起来了。

    府里登时人心浮动,许多婶娘妯娌都蠢蠢欲动,年节里多少风凉话点着游氏。

    游氏如何不知她们野心,哪里肯将家事交给她们,还不够添乱的。当时她胎已稳了,便二话不说,谁也不用,硬撑起来独自理家。

    她是个刚强又能干的,只是随着月份渐大,身子沉重,又是孕吐不止,总归是力不从心。好在现下赵彤满了三个月,孕吐也过去了,能出来搭把手了。

    “只盼着老夫人早些好起来吧。”赵彤叹了口气,她管家的能耐是有的,却是个没耐性的,更是厌恶那些庶出叔婶的嘴脸。

    杨恬沉吟片刻,终是道:“虽是说这话唐突了,但……六姐姐,你看,要不要让桂枝妈妈跟你回去给薛妈妈打个下手?”

    这薛妈妈是赵彤的陪嫁妈妈,专门负责赵彤饮食药品为她调理身子的。

    一般来说大户人家都不会用旁人推荐来的下人,尤其是沾手饮食香品药物等事情,而守礼人家更不会向旁人家推荐这样的下人,以免沾染内宅是非,掰扯不清。

    杨恬与赵彤已是处得如嫡亲姐妹一般了,且先前杨恬在病中,也受了赵彤荐来的会武的丫鬟仆妇,此番推荐稳婆出身的桂枝妈妈过去照看孕妇,也算不得失礼,且她亦是真心希望赵彤安好。

    赵彤眼圈儿都有些微微红了,握着杨恬的手,半晌才稳住情绪道:“我知你待我好,放心,嗯,暂时还用不上。”

    她顿了顿,似转移话题的调笑道:“我的傻妹子呦,只想着别人,你马上就要成亲了,正是要好好调理的时候,成亲那日……”她掩口一笑,附在杨恬耳边低语两句。

    羞得杨恬脸腾的一下烧得通红,急急起身要走。

    赵彤佯作“哎呦”一声,杨恬担心她身子,忙转回身来,关切问她怎样,见她笑颜如花,便知受骗,越发羞恼。

    赵彤拉了她道:“好妹妹,好妹妹,不恼不恼,虽是逗你的,却也是实话,你的好意我心领了,若是有需要,我定来你这边借人就是。但你也要听桂枝妈妈的话,好生养着……”

    杨恬羞也不是,恼也不是,无可奈何的哼了一声。

    忽得门外有人轻叩,却是半夏上来了,回禀掌柜的送了两小坛渍酸梅到国公府马车上了,又递上方子,并道:“咱们太太同亲家太太一道来了。”

    杨恬赵彤闻言连忙起身相迎。

    却是赵彤头三个月被拘在家里养胎一直也没来寻杨恬,有不少体己话想聊,且孕妇更怕人群拥挤,便头一日下了帖子,想约杨恬早早先行。

    俞氏自然无有不应,赵彤的车来接便叫让杨恬先去。她则与杨慎妻子王研把家中这一日诸事安置好了,这才带了二姐儿杨悦并三个庶出的男孩子出门,又汇合了沈瑞母亲徐氏等一众沈家人,齐往西苑来的。

    今日恩荣宴,一众考官也在赐宴之列,杨廷和不在,杨家男丁便都随沈洲沈润等去了。女眷这边上得楼来,赵彤杨恬上前去行礼。

    徐氏与赵彤也是熟识的,笑问她身子可好,又笑道:“你们这些年轻姑娘自家一个雅间瞧吧,免得在长辈面前受拘束,不得尽兴,瑞哥儿旁边还留了一间,我们也约了几位夫人的,且过去那边。”

    赵彤最是伶俐的,便第一个笑嘻嘻的道:“伯娘好意,只是我们这些小辈原就当伺候在长辈跟前的。”

    徐氏慈爱的挥挥手,笑道:“尽有丫鬟仆妇的,哪里就用你们伺候了。去罢,去罢。”

    俞氏也笑着推了儿媳王研道:“你也去罢。今儿都松散松散。”

    王研等都笑应了,遂玉姐儿、何氏、张青柏等小辈都在这边,徐氏俞氏等长辈女眷都往旁边雅间去了。

    赵彤轻轻推了杨恬一把,抿嘴悄声向杨恬笑道:“遇上这样开明的婆婆你有福了。不过,我猜,这两个雅间儿的主意定是沈二出的。”

    杨恬又如何不知,一时满心甜蜜,嘴上却道:“六姐姐你今儿是专门打趣我的么!”

    四哥儿、小楠哥等几个孩子自然也被带来了进行现场教育,但因怕孩子没个轻重跑来跑去冲撞了赵彤这个孕妇,何氏、张青柏都把孩子拘得紧紧的。

    赵彤却笑称无事,她有功夫在身呢,又拉了张青柏的女儿滔滔过来,又是抓吃食给她,又是把自己头上的小簪花拿给她玩,又与这些孩子妈们问起育儿经。

    玉姐儿也是刚生产完,经验丰富,说起孕期种种注意事项,赵彤听得津津有味,恨不得赶紧拿了纸笔记下来才好。

    不光赵彤,杨恬杨悦两个都即将为新嫁娘,自然也都留心听着。

    如此小半个时辰之后,街上已是人满为患,远远的听得鸣锣开道,又是一阵阵炮竹声响,街上人高喊着“来了”“来了”,楼上诸人也纷纷探身出去看。

    先是整齐的脚步声起,一列持棍锦衣校尉一路小跑过来,很快分开人群,横过手中长棍,将人群挡在行人甬道外。

    百姓都知这是西苑锦衣卫,平时也是他们巡逻维持西苑秩序的。有这一年多的接触,都知道他们的规矩和手段,因此都纷纷遵从指挥,退到道路两侧,留出宽阔的路面来。

    紧接着有总旗军官骑马来回向两边喊话,表示理解大家对新科进士的喜爱之情,但是银锭子金镯子等沉重物品还是不要投掷的好,否则要砸到了人,便要以刺客论处。

    一番话说得诙谐幽默,方才因锦衣校尉出现带来的庄严肃穆感瞬间荡然无存,百姓都哄笑起来,还有胆大的回应了两句喊话,气氛登时又恢复了热闹。

    很快一路鸣锣,两队华盖彩旗仪仗缓缓而来,彩旗迎风招展,掀起一片锦浪,紧接着一群锦衣乐官,捧着鼓乐笙箫,一路吹吹打打,曲调欢快,比迎亲队伍还热闹几分,在这样声势中,新科进士的马队闪亮登场。

    但见一匹匹骏马通体雪白,马上人皆是大红锦袍、十字披红、帽侧簪花,且不论那容貌,单看这身行头就让众百姓喝彩欢呼不已。

    虽说大明风气不如唐宋开放,但爱美之心和表达方式从古到今都没什么变化,见到如此之多“才貌仙郎”,仍有许多激动的堂客扔下香囊帕子来。

    若非有锦衣卫总旗先一步声明不许扔金银重物,只怕真有豪门不差钱的女娘扔那金镯子金钗下来。

    脑瓜儿灵活的小贩这会儿就在人群中兜售起香囊手帕,做工粗糙得紧,就胜在价钱便宜,扔出去也不心疼,花花绿绿的还特别应景儿,自然有了不错的销量。

    队伍快行进到湖风楼时,不知道谁高声喊了一句“天佑大明,圣君贤臣”。

    俄而十几人齐齐高呼,压过了所有喧嚣。

    人群中便就爆发出一阵山呼海啸般欢呼来,这声浪席卷而过,长街两侧民众都被这气氛感染,纷纷应和高呼,“天佑大明”“圣君贤臣”声声不绝。

    新科进士里便是有人心知指不上是谁为了讨好皇帝喊的这一嗓子,可在此情此景下,仍不免心情激动、斗志昂扬起来,马上的身姿也更挺拔了几分。

    而在湖风楼顶楼雅间中的小皇帝看到这一幕,果然龙颜大悦。

    安排了这一幕的钱宁瞅准时机,撩衣襟跪下,高呼道:“天佑大明,圣君得贤臣。吾皇万岁万岁万万万岁。”

    周遭无论内侍还是勋贵子弟忙都凑趣跪了一地,齐齐高呼“吾皇万岁”。

    小皇帝心里明镜儿似的,但对这马屁却也颇为受用,他抬抬手笑嘻嘻道:“诸位贤臣爱卿平身,哈哈,都有赏,都有赏!哈哈。”

    小皇帝身后的刘忠微微抬起头来,睨了对面一脸谄笑、满口谀词谢赏的钱宁一眼,眼底寒芒闪闪。

    通常是赐恩荣宴于礼部,宴毕诸进士要往鸿胪寺学习礼仪。

    如今这场恩荣宴被挪到了西苑,宴后赶回鸿胪寺学礼仪便也不能了。

    鸿胪寺只好派了人来西苑,宴后直接简单教习众进士一些明日上朝的礼仪,其他的待明日皇上赐朝服宝钞之后退朝再说。

    这一场恩荣宴设在南台香殿,赴宴官员及进士往来皆由官家画舫接送。

    南台是永乐年间所建,岛上林木深茂,水鸟翔集,更有稻田村舍,颇有水乡风光,原是皇帝休憩、阅稼之所。

    这次刘忠重建西苑时,重新修葺了岛上宫殿,又依这朝暮风光搭景,亭台楼阁与山水融为一体,如此朝霞掩映、水雾弥漫时便宛如仙境一般。

    别说诸新科进士,许多官员也是头次来此,不免都是心旷神怡。

    只可惜到底只是赐宴,并没有赐他们到处玩赏,宴毕礼仪学罢,便有画舫来接他们。

    许多不曾尽兴的新科进士索性游览起西苑来,当然,更多人的目的是为了结交同年,拓展自己的人脉。

    此时已是午后,白晌里看罢新科进士跨马游街的人们大多散去,酒楼茶肆都空闲起来,正给进士们提供了好去处。

    许多商家也会做生意,对新科进士们无比客气,殷勤赠送酒菜,甚至表示免单,只求一副墨宝,来提高店铺“内涵”。

    而进士们光顾最多的还是浣溪沙,除了风雅外,当然还因为现下状元榜眼探花传胪等等名列前茅者都在浣溪沙小聚。

    今日诸进士跨马游街受百姓夹道欢迎,实在是提气,只皇家赐宴哪里敢贪杯,这会儿转了西苑再饮,自然是要放开量喝个痛快。

    有好酒哪能没有好诗,浣溪沙这边已是斗上诗了,却是应景的及第诗,颇为讨喜,一时气氛热烈。

    有人喝得多了在兴头上,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大声道:“今日盛景,要将大家的诗文合起来刊印本诗集才好!”

    有人醉醺醺哄然叫好,更多的人则是安静下来,下意识去看沈瑞。

    青篆书坊如今还贴着封条呢。

    只是沈瑞既能被点中传胪,当是……无大事吧?

    在场绝大多数人都是将稿子给了青篆的,多半还都去过沈府退银子撇清干系,眼下不免尴尬起来。

    杨慎、李延清都是轻轻皱起眉,刘仁也朝沈瑞望了过来,殿试名次已出,贡院失火的事儿家中长辈们也就不是防得严实了,他们都或多或少知道了些。

    尤其杨慎的卷子是被毁了的,朝堂上又因卷纸种种争锋,面对即将踏入仕途的儿子,杨廷和自然会与他剖析个明白。

    “这事……”杨慎低声问沈瑞道。

    未待他说完,沈瑞已道:“大兄放心,师公已与我说了。这一两日就有结果。”

    杨慎听得次辅王华已有交代,便点点头不再提。

    沈瑞一笑,起身持盏,遥敬在座诸位,朗声道:“多谢诸位仁兄关切。只青篆一事,自有圣君贤臣裁决,我等只静待结果便是。蒙诸位不弃,瑞在此谢过!”说罢一饮而尽。

    众人忙也还了一杯。戴大宾见状,起身来圆场,表示自己一首词只得了半阕,还请诸位帮忙斟酌。

    他那表兄林福余却是落榜了的,此时没在西苑,同乡两个进士起身帮忙,一说一和,场面便又热闹起来。

    沈瑞一哂,心下暗道,果然不出师公所料。

    却是昨日金殿唱名之后,王华便将他招去府上,竟把那日读卷种种皆讲与他听。

    因问他,未在一甲,可有怨。

    沈瑞一时竟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有杨慎在,状元沈瑞是没想过的,毕竟杨慎这样不世出的才子,沈瑞也服气,自认足够努力也是及不上的。

    他也并没有想过和沈瑾相比,外人比较是外人想看热闹,于他们自己而言这种攀比是毫无意义的,而且如徐氏教导他与何泰之的那样,沈瑾是沈氏族人,不是他们的敌人。尤其沈瑾现在是寿宁侯的女婿,能把其拉过来,总比推到对立面去的好。

    至于三鼎甲,他倒不是没想过,这次会试他排在第三,殿试看了小皇帝的试题,他也是真个有感而发,十分认真的写了对策的。

    只是这种事,他也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

    内阁不和,彼此压制也是常态,想来朝中诸公也不想看到杨廷和的儿子女婿都在一甲之内。

    再遥想当年,他老师王守仁会试第二呢,殿试也入了前十,最终被点二甲第七。考庶吉士竟还被黜落,不知是当时哪位阁老手笔呢。

    因此二甲头名传胪,对沈瑞而言,也称不上遗憾。

    王华此番合盘托出,既是因即便他不说杨廷和等也会告诉沈瑞,从旁人口中知道到底容易生隙,也是因着他没将沈瑞当外人,并不相瞒。

    沈瑞素来与老师王守仁无话不谈,与这位师公,倒是见礼闲话时多,几乎没谈过政事的。

    因此他斟酌了一下,应道:“如师公所言,一时名次也算不得什么,反倒既易招祸,更易被盛名所累,不好施展。师公一心为孙儿,孙儿……”

    王华摆手道:“老夫既与你说这些,那些客套话便不提也罢。你的文章老夫反复看过了,好是极好的,只李阁老那‘冒进’之语,也不全然是因想阻你而发。此时你也道‘施展’,唉,恒云,你到底年轻气盛,虽对了皇上脾胃,却也当知,有些事,不是皇上一言而决的……有些事,也不是下了圣旨,地方上就会照章办事的。”

    沈瑞如何不知,他太知道这点了!从古至今不都是这般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么。

    他深吸了口气,道:“师公放心,孙儿不会冒进,孙儿会效仿老师、师公,稳扎稳打,有了功绩再步步为营。”

    皇帝要说得算,王华与王守仁早就该在高位了。

    王守仁就是有了实打实的军功,升迁也是靠小皇帝与内阁博弈得来的。他沈瑞又如何会托大。

    “而且,孙儿也无王荆公(王安石)之志。”沈瑞并没有想要变法的心,并非因他没有王安石张居正那样的地位,而是因他并没有一套适合大明的“新法”。

    他现在所想的就是,在合理的范围内,尽可能的做一些改变,推动一些发展,守护一些萌芽,把握一些机会,等待连锁反应,等待,最终的蜕变。

    王华未成想他会这样回答,沉吟半晌,抚须点头,道:“你有这样认识,甚好。”

    他顿了顿,忽然问道:“青篆之事,只怕很快就会有人传扬出去,你待怎么应对。”

    “传扬”二字咬音甚重,沈瑞一愣,脑中一转,不由叹气,原想着是青篆扬名之机,可以借此机会推一些工程书籍。然若是有人刻意宣扬,那可这‘名’便未免太大,世间可还有一词,曰“捧杀”。

    青篆拯救了那许多举子的卷纸,若此时被有心人追捧一番,众进士感恩不已,再跳出个人来说他沈瑞邀买人心,可是百口莫辩。

    沈瑞想了又想,道:“恩自上出。”

    王华抚须大笑道:“甚好。孺子可教。”

    转而方道:“去岁,皇上曾与内阁提了一句要建一处书阁,年初也曾议重抄《永乐大典》,摘些实用的书籍,刊印出来。”

    沈瑞却是这阵子一直闭门备考,不曾听说这事。

    那书阁,这刊印实用书籍,显然就是他同小皇帝提过的万卷阁之事。他不免精神大振,忙道:“青篆正是借此东风,是奉旨刻今科时文,是皇上恩泽浩荡,使众卷纸失而复得。”

    “只这事要快。”王华道。

    沈瑞应道:“孙儿这就着人联系刘忠刘公公。”

    王华是教过刘忠的,对其印象极好,也是默许了儿子王守仁与之来往,见沈瑞这般说不以为奇,却仍叮嘱一句,“如今宫中奸佞横行,你与他交好,也要防备小人算计。”

    沈瑞连连称是。

    王华又道:“皇上直接赐官这事,老夫揣度着,不是在修孝庙实录上,便是应在建书阁上。实录不需多说,书阁建成也必然仕林称颂,若你在其中任意一处任职,届时因功提拔也是容易。”他看了看沈瑞,“你心里也当有个计较。”

    沈瑞颇有些意外,原本想着,历来没有二甲三甲直接授官的,这次皇上想是借着为焦黄中破例,将自己、庞天青、刘仁等皇上“自己人”也抬举起来。

    虽说庶吉士三年散馆后二甲通常为编修,三甲为检讨,现下自己等直接授了检讨,看似折中,甚至有些亏了,但这省下了三年时光,实际上是比旁人起步早了许多,且若做得好,三年内升两级都没问题。

    不成想,小皇帝还有另有棋招埋在里头。

    沈瑞不免好奇道:“那胡瓒宗……李阁老也是意在如此吗?”

    王华微微阖眸,淡淡道:“于你们自然是觉得一甲最佳,三甲便是什么所谓如夫人了。然于内阁用人,只要得用,如何会拘泥于一榜名次。”

    沈瑞一时也是默然。

    又听王华缓缓道:“这一二年间,刘瑾说是清洗刘谢余党,其实李阁老的人也没少动。今年,又是京察之年……”

    昨日才说了那番话,果然今日青篆就被人提起了。

    若非沈瑞昨日急急请见,在刘忠私宅里见了寿哥,陈说了青篆之事,拦下了解封令,待今日青篆解了封,在这种新科进士云集的场合下,有人说出当初青篆被封的真正原因,沈瑞这邀买人心的锅就背定了。

    沈瑞目光在场中游移,寻找着那提刊印之人,想着总要防备一二。

    那边戴大宾一阕词填完,大家喝彩连连,忽有人调侃道:“宾仲好风仪,又这般有才,今日不知被多少贵人看中,要捉去作那东床快婿呐!”

    有人哄笑,却也有人去看庞天青等几个那日上巳节被“榜下捉婿”的。

    尤其是庞天青,虽他会试就是第七名,殿试二甲第五也是正常,但因被直接授官,还是不免被人嫉恨,说是靠了大长公主府云云。

    庞天青只自斟自饮,根本不理会。

    戴大宾却到底是少年,再是聪明,却也比不得那些二三十岁的人情练达,一时涨红了脸,道:“我……我已在老家订了亲事的。”

    那人却笑道:“订亲有何难!退了便是。若有侯府、驸马府门第提亲,难道你便不应吗?”

    此言一出,厅上登时一静。

    驸马府固然指的是庞天青,但这一科却并没有被侯府看中的,只有一位被丰润伯家定下的。

    若说是侯府,又有那订亲退亲之语,只怕是在暗讽上一科状元沈瑾了。

    沈瑞抬眼望去,见那说话之人三十来岁的年纪,相貌寻常,依稀记得排在二甲八十余名,而他旁边那人,倒像是方才起头说印诗集的。

    沈瑞眯了眯眼睛,看来,这是奔着他来的了。

    他刚待开口,却是庞天青先一步起身,走到戴大宾身旁,笑道:“宾仲这阕词妙极,只是今日大考已过,当是松快松快,不提时政,只论风花雪月。”

    庞天青说着转身向杨慎遥遥举杯,道:“听闻先前杨兄就在这浣溪沙楼上作了一首一七令‘雪’,今日天青献丑,补上一首‘花’字一七令如何?”

    说罢不待众人反应,抬手摘下帽侧簪花,手中持花,走了几步,便一气成诗。

    众人呆了一呆,随即掌声雷动。

    庞天青团团作揖,随后大走向那边那进士道:“这位仁兄怎么称呼?”

    那进士一脸不屑,道:“睢县梁晋。庞兄有何见教?”

    庞天青一笑,道:“庞某见兄台风姿不俗,口才上佳,便想邀兄台继续作这‘风’‘月’两字一七令。”

    那梁晋已过而立之年,颌下长须颇显老相,且着实相貌平平,听庞天青说他“风姿不俗”分明是讽刺,不由火冒三丈,冷冷道:“在下何敢比得庞检讨,有那花容月貌作得‘花’字一七令来,在下可作不出。”

    庞天青忽然哈哈笑了两声,便朗声道:“兄台说庞某花容月貌,庞某便作得出这‘花’字一七令。倒是兄台,口口声声谈着‘风月’,却说作不得‘风’‘月’诗词,可不是名不副实?”

    说罢,将那手中花往帽侧一攒,抬高了声音,顷刻又作了一首‘风’字一七令。

    又问杨慎,“杨兄可能再作一首‘月’否?”

    杨慎见他使了眼色,便笑道:“勉力而为。”略一沉吟,也作出一首‘月’字一七令。

    站在杨慎沈瑞这边的众进士皆大声叫好,更有促狭者高喊道:“皎皎如月华,名副其实!名副其实!”

    对面那梁晋脸色铁青,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庞天青朝周围一拱手,转而拎起酒壶来自斟一杯,抬手周向四下举杯相敬,一仰头酒到杯干,再翻转杯盏,滴酒不剩。

    这一番动作行云流水,潇洒之至,他本就俊逸非常,今日又着锦袍,帽侧簪花,真真好一个翩翩浊世佳公子。

    方才又是连着两首一七令与状元公斗诗,更显才华过人。

    这一番强大而自信的姿态,便像是在说:老子就是有貌,就是有才,合该做高门贵婿,你奈我何?

    梁晋被气个仰倒,却是样样比不得,又听得有人窃窃私语说些风凉话,无外乎是他自己没貌没才便嫉恨人家能做高门贵婿之类,他简直要气得呕出血来。

    旁边的进士见情况不好,便起身道了句“今日还有事在身,各位慢用,少陪少陪”,硬拽这梁晋下楼去了。

    楼上一阵哄笑,又恢复了之前的热闹。

    庞天青回归本座,戴大宾忙过来歉然与他道:“是我言语不慎连累了庞兄。”

    庞天青毫不在意的挥挥手道:“算不得什么,那等想说酸话的人,你便是什么都不说,他也是要乱吠的。”

    见戴大宾仍是十分过意不去的样子,庞天青哈哈一笑,道:“宾仲,莫要小看了我去。我却不是那等敢做不敢当之人,这门婚事就是我自己挑的,任他人怎厢说,我知道我想要什么便是。”

    一番话说得席上诸人都频频点头,又赞道:“真性情,真名士也。”

    庞天青却是哂笑一声,道:“也不瞒诸位兄长,实是此番若不在京中订下亲事,回到家乡,家中等着我的都不是良配,且又都牵扯太多。不若自己做主。”

    他挥了挥手,道:“不提也罢,不提也罢。”又问戴大宾道:“可是休了假便要回乡娶亲了吗?”

    新科进士都有几个月的假期可以衣锦还乡,或祭祖或完婚等等。

    提到婚事,戴大宾倒有些羞赧,脸上微红,道:“待要明年内子及笄后才会完婚。”

    众人又是一乐,这才想起这是个少年来,转而目光又都落在同是未及冠的沈瑞来。

    庞天青笑道:“恒云的婚事我却是知道的,四月廿八,我可要讨杯水酒。”

    沈瑞连忙抱拳道:“那可太好了,我正要求庞兄、戴兄来当傧相呢。”

    他愁眉苦脸的一指杨慎道:“有这样一个七步成诗的大舅兄,两位兄弟若不帮我,就我这没诗才的只怕门都叫不开……”

    众人一时哄堂大笑。

第六百四十章 星河明淡(二)

    青篆书坊被封时偌大阵仗,吓破了一干供稿人的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后青篆东家沈公子中了传胪,供稿人中也有许多人一举及第,未见锦衣卫进一步动作,这些人方稍稍安心了些。

    只是时至三月廿六,新科进士们都已赐了朝服冠带去了孔庙祭礼、状元榜眼探花传胪等也已授官结束成了朝中一员,这青篆书坊却迟迟不见解封,京中不免流言纷纷,供稿人亦是不免惶惶。

    所以当锦衣卫再次奔着青篆书坊去时,立刻引起了全城关注。

    上一次青篆被封,沈家这东家居然无一人到场。这次就全然不同了,沈家以二老爷沈洲为首,三老爷沈润,沈瑞,新中三甲的沈玳以及在京的沈氏族人男丁皆在门口相侯。

    门前,还设有香案蒲团。

    底层小民不明所以,有些见识的却知是全然接旨的布置。

    围观群众本是畏惧锦衣卫,大抵藏在临街屋中偷偷看着动静,见沈家这般,便知只怕不会是坏事,不少人便直接站了出来观望了。

    很快锦衣卫队伍浩浩汤汤过来,也不比来封店时少多少人。

    之前被“收押”的掌柜和刻工如今一个个都是面有笑容,步伐轻松,他们这一趟去是一点儿罪也没受,还有沈家管事来安抚告知东家承诺出来后会给压惊银子,这会儿既能回家又马上有银子拿,如何不高兴。

    之前一箱箱被抬走的书稿又被好好的抬了回来,非但一箱没少,还多了一样东西。

    当两个锦衣卫抬着一块黑底金字的匾额出来时,几个内侍也随之下车站好,带着特有的强调唱喏,不止沈家男丁齐齐下跪,周围观百姓也摄于威势跪了下来。

    这是皇帝陛下亲自手书的“青篆书坊”四字匾额。

    这可是实实在在的“金字”招牌。

    此番来,并没有圣旨,只有皇上两句口谕,勉力青篆书坊多多刊印佳作。

    待礼毕,众人起身,沈瑞过去与那内侍见礼道谢,悄然塞了红包过去。

    原以为来的人会是刘忠手下,却不料那内侍大喇喇表示自己是刘祖宗门下。

    这刘祖宗自然不会是刘忠,而是指刘瑾了。

    那内侍虽也道了喜,神情却是倨傲,捏着红包的动作着实太明显了些。

    沈瑞心下暗骂这群过来捞油水的家伙,面上自然是微笑着说些客套话,又递了个红包过去。

    那内侍都不避人,拿着红包捏了又捏,似乎恨不得直接打开看看是多少面额的门票,口中已客气了许多,一面向沈瑞点头,一面喝令那边的锦衣卫“快把那匾额给沈大人挂上,手脚麻利些!”

    那边锦衣卫领头的百户沈瑞倒是在张会的席上见过,此人名唤齐亭,并非勋贵子弟,只是世袭卫所职官,但能混到张会圈子里的,自然也不会是寻常之辈。

    本身类似传旨赏赐这种差事,便是东厂或锦衣卫的人同来,也并不用多备几份红包的,都是领头的拿了,回去几家自去分润,当然宫中势大时注定要拿走大头儿的。

    而今天瞧跟出来这位内侍的架势,怕是分毫都不会分润给锦衣卫了。

    好在沈瑞备得齐全,借着和齐亭叙旧的时候,悄没声的塞了红封过去。

    那齐亭叹了口气,虽收了,却客气得紧,悄声道:“本不该叫二公子破费,实是带着兄弟们出门,有些规矩不得不做。改日我做东,也邀上张二哥,还请二公子赏面。”

    沈瑞笑道:“辛苦你们跑一趟,请兄弟们喝杯茶罢了,齐大哥太客气了!”

    那边书坊大门前,那内侍还在咋咋呼呼喊着匾额摆正些。

    齐亭目光落在那边,嘴角噙笑,似是也在关注匾额,却是压低声音,咬着后槽牙同沈瑞道:“如今刘祖宗手下都是这样的货色放出来搜刮。咱们指挥使杨大人当了刘祖宗家奴,倒连累着我们这些下头的也要受这群上不得台面小骟驴的气,他妈的……”

    虽都是张会的朋友,但到底不甚熟络,如此未免交浅言深,却也足见怨气。

    此时正是刘瑾气焰嚣张时,索贿卖官,做得毫不遮掩,他手下这些人自然有样学样。且为了孝敬刘瑾保住地位,又要自家吃香喝辣,自要加倍搜刮。

    今年又是京察之年,不知多少人要遭殃。

    沈瑞微微摇了摇头,并未接话,只拍了拍齐亭的手臂。

    齐亭腮侧肌肉抽了抽,显见是咬着牙,到底也没再说什么,只拱了拱手。

    虽然小皇帝的字着实不怎么样,但那是当今御笔,这当下可要比王羲之的笔墨还值钱些。

    青篆书坊得了这么个宝贝,外面便又是种种谣言流传开来。

    果然其中有人就说是那日贡院着火烧了试卷,青篆恰好有许多考生所默卷纸,便以此顶上。又说今次得中的进士怕不都欠了沈家一个大人情,不止他日如何偿还呢。

    随即便有御史上书,直指流言系沈家自己放出,弹劾沈家妄议抡才大典,邀买人心意图不轨。

    只是折子刚递上,小皇帝那边就抛出万卷阁计划。

    在西苑开放区建立一万卷阁,藏诸般书籍于其中,百姓勿论有无功名者,皆可以户籍为凭入阁观书乃至抄书。

    同时由内阁首辅李东阳牵头,主持永乐大典摘抄,将其中有益于民生者誊写出来,收入万卷阁,并酌情进行刊印如农桑书籍可多多刊印分发天下各布政司。

    今科三鼎甲杨慎、吕楠、戴大宾以及二甲传胪沈瑞、三甲传胪胡瓒宗五人均将参与摘抄工程。

    皇上也破例将五人定为日讲官虽然,小皇帝这日讲时断时续,基本上同停了无异。但有这头衔,便可随时被皇上召见垂询。

    小皇帝又表示,先前青篆书坊为奉旨刊印本科举人、进士时文,贡院大火实属意外,卷纸因要刊印时文而得保,实乃天佑大明、使大明不失英才。

    青篆书坊恪尽职守,特赐御笔匾额,特许参与万卷阁书籍刊印事,主要负责民间技术书籍的收集和再版刊印。

    朝堂上这些一一安排完毕,御史那边自然灰溜溜闭了嘴。

    皇上把印时文这事儿揽过去了,那后续的一切就都只剩下一个解释皇上圣明。

    此时再抨击奉旨办事的沈家,岂非是在质疑皇上的英明决策。

    万卷阁设立的消息传出去,自然也博得了仕林一片赞誉。无论什么时候,读书人都是爱书的。

    而青篆书坊也是声名更盛,已不需捧着真金白银苦苦约稿了,相反,许多文人名士主动上门来送书稿,希望能有机会刊印,最好能入万卷阁,藉此扬名。

    青篆书坊这边的事务一直都由沈洲主持,而这次落第的几位老族叔瞧见了那日锦衣卫送匾的气派,也不免心下活络,勿论最终是否留下,左右就是要走也是要等着参加完瑞哥儿婚礼再走的,现下无事,便都来书坊搭手。

    沈瑞在和二叔沈洲、三叔沈润仔细聊过后,将之前老太爷分给沈洲的那宅子改造一番,先建个小私塾,沈家在京子弟也有十来人,暂且在那边读书。

    三人又往城外京郊各处看了,最后相中一处地方虽偏但背靠青山、风景颇为不错的小庄子,准备盘下来改造成个书院,看看情形再招收年长的寄宿生员。

    这庄子主家是位致仕的京官,原是在礼部做过员外郎,因有王华这份香火情,倒是爽快卖了庄子。沈家自也不小气,主动给了比行情更高些的价钱,双方皆大欢喜。

    沈瑞这边新科进士们一切礼毕,四月初便有朝考,为选庶吉士所设。

    考中庶吉士者自然是入翰林院学习三年,而未中者则到各部观政将来作个主事,又或者往地方上为知县等官。

    沈瑞既然直接授了翰林检讨,自然无需朝考,往翰林院报道之后便请了假期,筹备自家成亲大事。

    只这假还没休两天,他就又被寿哥找上了西苑湖风楼。

    这次跟在寿哥身边、能留在雅间商议大事的,除了张会、蔡谅以及刘忠外,钱宁竟也赫然在列。

    沈瑞眉头不由一跳,不想短短时日,钱宁竟已如此得帝宠。他面上不显,仍笑着与众人招呼了,入了席。但悄然看去,无论张会还是蔡谅,便是刘忠,眼中都透着不善,沈瑞便也心里有数了。

    今日寿哥心情欠佳,并没有热热闹闹的喊着要酒要菜,待众人入席,他便直言道:“现在边关缺银子,兵部左侍郎文贵经略边关诸墩堡用了五十万两银子,还张口问户部要三十万两并马价银子十万两。”

    沈瑞同张会交换了个眼神,西苑虽然缓解了一部分财政问题,又有外戚以竞赛为引捐了军费,但边关的支出始终是国库吃紧的重要原因。真是每年几十万两几十万两砸下去都没个响声。

    实不知,这银子都丢到哪个口袋里去了。

    寿哥继续道:“这才三月,户部自然拿不出这么许多银子来,盐引的窟窿还没补足。文贵倒想了个招儿。”

    他脸上表情有些奇特,说不出来是高兴还是气恼,只道:“他让边关武职纳银补官、赎罪。百户一百五十两,副千户二百两……依次涨五十两,至都指挥佥事六百两。现有官职若欲升级,也是一级五十两。这授职有职却不加俸,原管事者仍旧管事。此外,有罪者也可用每年纳银二十两相赎。”

    沈瑞挑了挑眉,朝廷想卖官不是一次两次了,上次户部也是拿出卖官鬻爵的条款,乃至僧道名额都要拿出来卖,以筹措银两。

    只不过这次换成了兵部出头罢了。

    心下感慨,都指挥佥事可是正三品的官儿,只需要六百两啊,这武官来得可真是容易。文官不知道要熬多少年资历能熬上三品,多少人一辈子五品的坎儿都没跨过去。

    只不过看这章程,不加俸,也不会多管些人,合着就是个空有名头。

    大约,也会有不差钱儿的武官买来吧。

    听得寿哥又道:“兵部又乞开生员入监,及僧道给度牒纳银事例。礼部覆议,生员愿入监者,廪膳百五十两,增广二百两,附学二百三十两。又发僧牒二万道,每名纳银十两或八两,无力者勒令还俗。僧道官缺其徒纳银五十两,准其承袭。”

    沈瑞不免再次感叹文贵武贱,武官二百两能捐个副千户了,文官这边只能捐个监生。

    寿哥目光自众人面上掠过,尚未开口问话,一旁钱宁却最先笑道:“臣见识浅薄,不太懂军国大事,就以臣本身看来,此乃良策,臣是蒙皇上恩典荫了百户之职,不知让多少人眼红了去,若开纳银补官,不知道多少人肯掏银子出来,只怕抢这名额要打破了头去。只是……”

    他吞吞吐吐似有难言之隐,寿哥不由皱了眉头,摆手道:“既叫你们过来,便是要听句实在话。但说无妨。”

    钱宁连忙谢恩,才笑眯眯道:“臣就是觉得,这银子要得忒少了些。”

    饶是寿哥一脸阴云,听了这话,也忍不住笑出声来,叩着桌子道:“果然是收得少了。”

    钱宁连忙凑趣道:“若得都指挥佥事,别说六百两,就是六千两,臣典了家里宅子地也要凑上来。何况这是为边关凑银子,一举两得的好事。”

    沈瑞心下冷笑,当初户部卖官鬻爵时寿哥便不高兴,这次提这桩事也显见是不快,钱宁这般会察言观色,岂能不知寿哥情绪?

    那么还这么迫不及待站队叫好,只怕并非真为了他口中所说捐个都指挥佥事,而是……这事儿八成有刘瑾手笔。

    想着刘瑾那贪婪敛财的个性,只怕这银子到不了边关,多数会到刘瑾口袋里。

    未待沈瑞开口,那边张会先一步道:“圣上,文贵所奏将古墩台内造箭窗铳眼以伏兵制虏,臣也同臣祖父看法一样,此策无用。”

    在场几人都是微微一怔,这边说着银子,怎的张会就跳到了制虏话题上去?

    不过转念又都明白过来,只怕文贵是打着改造墩台的旗号来要这几十万两银子的。张会这是釜底抽薪,此战术若被否也就不用筹什么银子了。

    钱宁觑着寿哥脸色,见其似在踌躇,便笑道:“张二公子到底是在京卫武学,国公爷也是一直掌京营,想来边关又有不同。文贵文大人虽是文官,到底巡抚延绥多年……”

    张会打断他,只淡淡道:“文大人虽巡抚延绥,却到底是文官。”

    一样的话,反过来说却是打脸。钱宁脸上笑容不改,眸光却冷了几分。

    寿哥没有理会他们的争执,挥了挥手,道:“墩台改筑之事暂且不提,留着兵部与诸将议。这纳银补官……”

    他冷冷道:“今年京察,多少人上下活动,当朕不知么?与其让各处中饱私囊,还不如明码标价,银子统统收到国库里来。”

    沈瑞等人包括钱宁在内都齐齐急道:“皇上不可!”

    寿哥扬了扬眉,瞧向他们,并不发问,似是等着他们自己回话。

    沈瑞正色道:“或有蠹虫,但若全然以银子多寡论官,只怕将来朝中少有良臣。”

    蔡谅也道:“文臣用心牧守、武将拼死立功,方得升迁,若是直接拿银子就能买,还谁肯用心谁肯拼死呢?皇上恼那些蠹虫臣等也知,只没得为了些许蠹虫,就毁了人臣奋力向上之心。”

    钱宁反对则是为着,若明码标价他们这等人还如何收得孝敬,只口中也道:“武职这边纳银补缺其实就是个虚名,人还是管那些人,该怎么保边还怎么保边,无关隘的,文臣这边却是不同,这知县买成知府……总不能还在县衙里主事吧?”

    寿哥撇撇嘴,道:“那便拿出个法子来,缺的银子用什么法子补回来?”

    钱宁再次抢先道:“臣以为,边关武职纳银补缺赎罪可行。只是文大人定的忒便宜了些,依臣看,再翻上三五倍也使得。”

    张会突然问道:“钱百户怎知边关武将买得起这官儿?边关苦寒,战事不断,俸禄都有定例,这买官的银子,从何而来?还翻上三五倍?”

    钱宁一直挂在脸上的讨喜笑容终于消失不见了,他抿了抿嘴,这话实不好答,边关兵是穷得叮当响,武将么……吃空饷喝兵血,还有私下与鞑子回易,百般手段总能富得流油。

    蔡谅见气氛有些僵了,便不动声色的打圆场道:“臣以为,僧道度牒银子可收。僧道不事生产,全靠百姓供奉,就京中几处大庙香火鼎盛,又有庙产颇多进项,区区度牒银子算不得什么,十两八两都使得,倒是僧道官这承袭银子收得少了,那些主持方丈哪一位没些身家的?”

    寿哥点点头,忽向沈瑞道:“也当给天梁子真人立个道观了,就在西苑,你看如何?”

    沈瑞嘴角抽了抽,小皇帝真是赚钱有瘾,这是看着别的庙香油钱收到手软,也想用天梁子来敛财了?

    “西苑地界立个观,有些供奉,再卖点儿野药,一年几万两还是有的。”沈瑞略一思量,道:“只是杯水车薪。臣倒想起一个在话本里看过的故事来,或许能用。”

    寿哥饶有兴趣的挑了挑眉,示意他说下去。

    沈瑞道:“那话本子冗长,便不一一赘述,只其中一段,写的是一人儿媳亡故,为了出殡风光、灵位写得好看,他拿了一千二百两银子为儿子捐了个挂虚名的五品官儿。”

    寿哥一愣,点了点头,道:“乡绅富贾颇好面子,这样行径也是有的。你是说,许商贾捐官?”

    沈瑞摇头道:“却有商贾肯捐个虚职,或为名声好听,或为可破禁制,衣食住行上体面好看,有的更简单,只为不向县令下跪。只是,便是虚职,也容易将这些贪慕虚荣的人心养大,官位不再值钱,便如臣与蔡六哥方才所说,让正途官员寒心。

    他顿了顿,目光灼灼,道:“捐官,却还有一种,如方才臣所讲的故事,想要出殡好看的这种,容易,不为生者捐官,却可为死者捐官。”

    寿哥一勾嘴角,“追封?”

    沈瑞点头道:“正是。如臣方才故事里所说这位,是儿媳故去,那自然是给儿子捐官再请封个诰命更划算些。但若是寡居的老母亲过世,便不妨直接许他捐一个诰命,好让老人家极尽哀荣。”

    此时以孝治国,勿论生前是否孝顺,这死后哀荣是一定要讲究一下的。

    寿哥也深知这点,不免挂上点嘲讽笑容:“不错。确是这般。”

    沈瑞又道:“除此之外,另有一种,皇上也许不知,在民间,许多一两代发家的商贾人家,因着祖上不够风光,常常肯花重金与一些同姓‘世家’、‘望族’连宗,以图有个‘名门’出身。这也不全是为了体面说出去好听,有时候在谈买卖时,有名门背书,更显优势。再者为儿女择婚事时,有这样‘名门’背景,也能得到更好联姻。”

    “臣以为,此番捐官,可只针对已故之人,可捐诰命,也可为祖上捐官,两者皆在五到七品,若为祖上多人捐官,造成‘簪缨之家’效果,非但不能便宜些,还要更贵些。南边一两代发家的巨贾颇多,想来不少人乐意于花这份银子。”

    寿哥击掌笑道:“甚妙甚妙,给死人捐官好啊,左右都是虚职,也没甚俸禄,不错不错。”

    张会也笑道:“沈二这那脑瓜儿,怎么想出来的呢。”

    寿哥道:“这擅货殖的就是不一样。”

    沈瑞苦笑道:“臣竟分不出您这是夸臣还是损臣了。此策也不知道是否可行,皇上还是当同内阁商议一二,也得由吏部、礼部商议具体官位、银子和缴纳之法。”

    寿哥笑道:“自是夸你的。你思虑甚周,朕回去便同几位阁老说道说道。”

    沈瑞连连应声,想了想又道:“此外,也要为这捐官想个好名目,挂上慈善之名人家本身就是买个名声,卖官鬻爵总归不好听。”

    寿哥指着沈瑞笑道:“真个奸商。有了修桥铺路的善人之名,只怕更多人想买了。”

    沈瑞笑道:“臣这是硬造个卖点,不比陛下,信手拈来,皆是卖点。前两日,天梁子真人的女婿陆二十七自辽东回来了,又带了一批马匹回来,竟多是白马。臣这才知道,皇上您让新科进士们锦衣白马在西苑这么一过,京中白马便脱销了,大家皆以骑白马为美。”

    寿哥一愣,随即哈哈大笑,道:“果真?哈哈哈,这可是无心插柳了。”他想了想,又笑向张会道:“京卫武学几时检阅?也要拉来西苑给百姓看看,让他们学一学这雄赳赳男儿气概!”

    张会蔡谅都笑着叫好。

    钱宁在一旁笑道:“沈传胪真真是大才。”话像是由衷赞叹,没甚讽刺,可这笑容却有些皮笑肉不笑的意味。

    一直沉默不语的刘忠却突然搭话,道:“几位皆是英才,还是万岁英明,慧眼识英才。”

    寿哥闻言笑弯了眼,钱宁更是机灵,已跪下朗声道:“圣君贤臣,天佑大明。”

    寿哥笑得更是开怀。

    而他身后的刘忠飞快瞥了沈瑞,又垂下了眼睑。

    沈瑞心下明了,是时候找刘忠好好谈一谈对付钱宁的问题了。

    听得寿哥道:“那陆二十七郎回来了?正好,待他喝了你的喜酒,就让他往山西陕西走一趟,他在辽东经营的不错,也看看西边儿能做些什么生意,也好缓一缓这边关缺银子的窘境。”

    他又将目光挪向张会,道:“你也过去看看,那墩台改筑可行与否。”

    这次赶过来参加沈瑞婚礼的不止从辽东跑回来的陆二十七郎和沈椿,四月上旬,山东陆家、松江陆家,以及沈氏族人、亲朋好友也都纷纷抵京。

    王守仁如今还在盯着沿海剿灭海盗余党,任上不能轻离,便由他夫人何颖之带着儿子北上来贺喜。

    何颖之正是何泰之的胞姐,此次过来不止带了自家的礼,也将何学士的礼一并带来了。

    何泰之也有小一年不曾见过长姐,自是高兴得不得了。只是老爷子王华在京,何颖之自然不能住在沈府,带着儿子住进阁老府,只能隔三差五过来一趟。发誓要天天带着小外甥玩的何泰之不免失望。

    同样在任上的沈理倒是本已请了假,准备回京参加沈瑞婚礼的,结果却是临时出了状况未能成行。

    去岁济南府大旱,朝廷都让留下夏税以便赈灾的。整个冬天竟也没几场雪,春夏之交便有了蝗灾的苗头,布政司总理民政、田土等,沈理又是负责过赈灾,故而此番实是离不了。

    沈理只好让谢氏在长子沈林陪同下回京。

    此番回来,谢氏宛如变了个人一般,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富态了些,整个人都显得柔和起来,言行举止都少了那咄咄之态,同徐氏似格外亲近了几分,待沈家族人女眷也颇为亲切。

    连何氏都忍不住背地里同徐氏嘀咕:“这是谢阁老致仕了,真真不一样了。”

    从前何氏因是除了族的庶子媳妇,被徐氏认作干女儿得栖身之所,在谢氏面前很是受了些白眼和冷言。

    这次谢氏回来竟然和蔼的笑问她小楠哥多大了、读了什么书云云,还送了一套文房四宝和些个山东特产吃食给小楠哥,真是让何氏惊讶不已。

    徐氏只笑着拍了她一下,叹道:“她有她的难处,你莫要苛求。”

    五房去年年底除了孝,沈瑞因要备考春闱,未能回去参加鸿大老爷的除服礼,深以为憾。

    这次五房只族长沈琦要主持族中事务不能前来,鸿大太太郭氏带着小女儿福姐儿,并沈瑛一家、沈全一家一起上京来。

    除了参加沈瑞婚礼外,沈瑛也是为自己谋求起复。

    虽然去岁就出孝了,但一则时近年底,再则也是因今年乃京察之年,等上一等兴许就有更好的缺儿出来。

    沈瑛要起复,沈瑞如今也入了翰林院,沈家在京中气象又有不同,此番便有更多族人跟了上来,拟京中寻个差事,为沈瑛兄弟帮手。

    与沈家人同来的,还有陆家陆三郎,以及陆家族长的嫡长子陆岚,可见陆家的重视程度。

    此外,同行中竟还有松江知府董齐河的一位姓傅的幕僚。

    这位与沈瑛一样,也不单是要来参加婚礼拉近与沈家关系的,同样也是为了为东翁的官职奔走。

    董齐河今年也是三年任满,以他的资历和政绩,想升职是不太可能的,平调也没有比松江府这富庶之地更好的地方了,因此他此番叫人进京活动,谋求个连任。

    尤其是去岁他已请旨建了船厂,这架子刚搭起来,他要是被调走了,岂不为他人作嫁衣裳,若能连任,这政绩便稳稳落在手里,再加上六年知府的履历也足够他再升上一级了。

    以他看来,他与沈家关系融洽,且看沈家对船厂的在乎程度,定然肯帮他一把。

    就在他们一行快进京时,忽然传来消息,杨廷和升为东阁大学士,入内阁办事。

    这位幕僚傅先生便立时下船去采买了东西,将礼物加厚了一倍。

    这也不是傅先生头回办这样的事儿,上次也是往京里送年礼,知道了王华入阁,董齐河也是让临时加厚了礼物。傅先生深知东翁脾性,而且,如今沈家身后可是站了两位阁老了,自然不能与先前相比。

    既是同船而行,船上沈家陆家人如何不知。

    陆家本身备的礼就不薄,且陆家与沈家多方合作,便也没有刻意去补礼。

    沈全在见了沈瑞之后,忍不住私下里拿此事调侃。

    杨廷和入阁乃是必然之事,沈瑞便只笑笑,任由他打趣,只是在同沈瑛谈起起复事时,道:“我先前也同岳丈商议过,岳丈也提过如今通政司恐不好进。当时他也表示詹事府可谋划一二。如今他既入阁,这边詹事府定有人要升迁,瑛大哥可想过重回詹事府?”

    沈瑛当初庶吉士散馆后便入了詹事府,后凭本事升入通政司,如今自然是能回通政司最为理想。

    不过当下形势他也清楚,通政司要地,各位阁老也都争得厉害,他是杨廷和的“亲家”,在詹事府时就在杨廷和手下任职,又是杨廷仪的同年、好友,妥妥的杨党,其他阁老未必乐见他入通政司。且听闻如今焦芳颇为跋扈,又有刘瑾在内为应,只怕不易得。

    沈瑛点点头道:“先起复了再说,其他日后再谋划不迟。”

    沈瑞又问沈全有何打算。

    沈全与两位兄长不同,自认不是读书的料,中举已是十分勉强,全然没有再考进士的打算。

    在家中也与母亲和两位兄长商量过了,此时沈瑞问起,他便道:“我原是想或留在京里帮衬大哥和你,或回家帮衬二哥,只是两位兄长都不许我躲懒,想与我捐个知县、县丞,让我历练历练。”

    沈瑞笑道:“合该如此,三哥也当有自己的事业才是。”

    沈全自嘲一笑,道:“只盼寻个离你们近些的地方,我砸了摊子你们也赶得及来帮我圆场。”

    沈瑛瞪了他一眼,肃然道“浑说。你若自己不上心,真出了大事,看哪个能护得住你。”

    沈全素来怕兄长,缩了缩脖子,冲沈瑞挤挤眼。

    沈瑞只好笑嘻嘻打圆场岔开话题,因说到知府董齐河,不免说到造船之事,以及沈瑞心心念念的匠人学堂。

    因先前沈全帮忙管着造船事宜,便回道:“有了海匪之事,南直隶上下对造船也重视起来,匠人学堂建得倒是顺利,山东陆家也派了人过来,只是这边生手学起来不免缓慢,于造船上也搭不上手。除了山东外,董大人也着人往福建去寻船工成手了。”

    沈瑞想了想,道:“这边的匠人学生虽是新手,却也不能让他们光看着,光看着不上手还是学不会东西的。应是在学堂里学些基础,然后再带去船坞里对应上手试试,之后再回学堂往深里学些,再去上手,如此反复,才能有所提高,慢慢练成成手。”

    他想将前世所知技术学院的那套课堂学完知识就直接实训操作的模式拿来,用在张会的京卫武学兵械局这边,不过兵械到底都是小件,让学徒试着操作做坏了也无妨,然造船却是不同,真是新手去做,一个疏忽导致船行海上时坏了,那可就要命了。

    因而道:“等我想个仔细,再写下来。唔,全三哥此番还回松江吗?现下船厂这块交与谁了?”

    沈全嘟囔道:“原就是缺人手,我想帮个手,你们却偏让我做什么知县。如今我走了,岂不越发确人?这是十二是暂时交给宗房远支的四哥管着,陆家那边是宗房陆五郎。”

    沈瑞笑道:“管区区一个船厂岂非屈才,三哥可是能牧守一县的人物呢。”

    沈全丢了个白眼过来,笑骂道:“没大没小,拿你三哥我打趣起来。”

    既提到了宗房,不免说起沈、沈两兄弟。沈自“出门游历”之后就没了音讯,宗房也不大提起。

    小栋哥以及沈琦妻儿依旧没有动静,宗房和五房走动也极少。

    至于沈,在山西布政司参政任上也三年有余了,不知道是否要趁这次京察挪动挪动,却是一直也没给沈家二房这边什么信。

    “这些年,只有年礼是照常走动的,不薄不厚。而瑾大哥成亲时候,那边就只是礼到,人也没到。”沈瑞耸耸肩,道,“我这边,年节走礼时就已带婚期信件过去了,到现在也没有动静,也没有捎信过来,想来也不会来人了。”

    沈瑛叹了口气,道:“有贺家这桩事……咱们又分了宗,族长也不在宗房,大哥一时转不过来也是有的。”

    沈瑞摇头不语,他原也不是没想过,若是此番沈能遣人来,正好张会与陆二十七郎要过去那边,搭个线也好,现在看来是不可能了。

    时至四月二十,山西那边沈的礼才到,却是个寻常管事送来,只是道喜,并没有信件。

    沈瑞便也不指望联络沈了。

    倒是颇为意外的,刘忠叫人送了礼来,却是两份礼单。

    在私宅密室里,刘忠方向沈瑞合盘托出,道:“那一份,是王岳自南京捎来给你的。走的是我这边的暗线,你放心。”

    沈瑞叹道:“这会儿他稳稳当当的,比什么都强。何苦冒险送东西来。一旦有失,可就不是谢你我,而是要害你我了。”

    “放心,过去这许多时日了,也没查出什么来。”刘忠道,“且这会儿刘瑾正是得意的时候,刘谢的人扫得差不多了,更哪会理会王岳这样的手下败将这点子小事了。”

    沈瑞也叹了口气,想起那日与寿哥商议边关缺银的事,问刘忠道:“那个兵部侍郎文贵,是不是刘瑾的人?”

    刘忠冷笑一声道:“如今朝中半数都是刘瑾的人了。这些口口声声为了朝廷为大明如何如何的,末了都是为着给刘瑾口袋里扒拉银子。先前拨给边关的银子,还未出京,就有近三成落进刘瑾嘴里了。”

    沈瑞眉头紧锁,他也知这会儿刘瑾势大,但也是打心眼里想尽早拔了这蠹虫祸害。

    “王岳当初埋了人在刘瑾、丘聚这一应人身边。他到底也掌过司礼监,掌过东厂,可不是吃素的。”刘忠见沈瑞皱眉不语,道:“救王岳也是为着这批人。刘瑾的不少事儿我这边或多或少都能有些消息。只是,这些不足以扳倒他。”

    沈瑞默默无语,他当然知道,前世历史上扳倒刘瑾的那些罪状,最致命的一条,是谋反。也只有谋反这样重罪才可能直接将人摁死。

    但是现在,这些还挂不到刘瑾头上。

    就算有王岳的内线在,目前也没法在刘瑾家中藏个伪玺之类,再挑唆寿哥亲自去搜出来。

    沈瑞沉吟片刻,道:“眼下,也只能慢慢攒着他的罪证了。”顿了顿,他提起了钱宁,道:“皇上本身就是少年心性,还贪玩得紧,如今有钱宁这样的小人在皇上身边,只怕要引得皇上不思政务,正让刘瑾这等人钻了空子,趁机揽权。却是要想些法子,让这起子小人离了皇上。只要皇上理政,一则刘瑾不敢肆意妄为,再者皇上熟知政务,方能晓得刘瑾那些罪行可恶之处。”

    刘忠点了点头,道:“钱宁这厮,是必要除去的。”

    他顿了顿,似在措辞,半晌方道:“如今,我在想法子,用钱宁挂上刘瑾,将他们,一并除去。”

    沈瑞不由讶然。

    刘忠垂下眼睑,摩挲着手中杯盏的边缘,道:“这事儿,也得你寻人在外面帮忙使力。你可知,最近宁藩仍不太安分。”

    谋反。

    这就是能彻底扳倒刘瑾的罪证。

    沈瑞微微前倾了身子,盯着刘忠道:“师叔是想,让他们挂上宁藩?只是,刘瑾不知道宁藩……狼子野心吗?”

    不知前世历史上怎样,今生,因着有松江倭乱事,让宁藩提前露出尾巴来。太湖剿匪又断了宁藩一条臂膀,这样大的事儿,刘瑾会不知道?

    “你当张永和刘瑾是一伙儿的么?通藩案三司会审,消息控制得极严,只内阁大佬和张永这个钦差知道罢了。刘瑾,兴许能知道些边儿,不沾宁藩罢了,并不知道内里详情。”刘忠忽的一笑,露出森白牙齿,“更何况,钱宁可是什么都不知道。”

    沈瑞扬了扬眉,是的,钱宁跟刘瑾的时日尚短,宁藩这事儿也是过去多时了。

    “宁藩前阵子求这求那,皇上最终赐书下去,宁藩这不就……蹬鼻子上脸了,前几日递折子上来,奏请来朝谢恩。”

    “这人到底是想做什么呢。”沈瑞忍不住道。这是试探?还是想上京做什么?

    刘忠冷冷道:“管他想做什么。这会儿他的人在京中四处找门路呢,几万两银子想敲开刘瑾的门。刘瑾滑不留手,只怕收了银子也不会办事。我正要引他们去找钱宁。”

    沈瑞似笑非笑道:“可不,钱宁如今正是御前红人,满京城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呢。”

    刘忠看了沈瑞一眼,缓缓点头,笑道:“回头我让祥云去找你。”

    沈瑞点头应道:“师叔放心。”

    随着婚礼日期临近,沈瑞也抛开了所有事情,专心致志的筹备婚礼事宜。

    想到马上就要将那心心念念的姑娘娶回来,日日相守,饶是自觉沉稳有度的他也不免心热起来,像个毛头小子一样百般难耐。

    终于到了四月二十八这日,戴大宾、庞天青等沈瑞所邀同年傧相,清一色的锦衣白马,俊逸非常。

    本来当下京中就流行这般打扮,这些又个顶个的俊美非常,甫一出现在街面上,便引起轰动。

    百姓们听得是传胪公要娶状元公的妹子,一干新科进士为傧相,纷纷赶来看这热闹。沈家也是不吝抛洒铜板喜钱的。

    沈全忍不住揶揄沈瑞道:“瑞哥儿你可有些失算呐,找这么群比你还俊的傧相来,岂不是抢了你这新郎倌儿的风头去。”

    沈瑞笑道:“他们的好处你一会儿便晓得了。”

    果不其然,没一时,这傧相团的好处就体现出来了。

    事实证明,有个惊才绝艳的状元公大舅哥,请多少外援来都不算多。

    杨家院门钱开始了斗诗车轮战,榜眼、探花、传胪,新科进士傧相团轮番上来作诗作词,佳作频出,却始终没能将状元公大舅哥熬下去。

    还是喜婆等不及,生恐误了时辰,连声催促,杨慎也不是真的要同沈瑞较劲,误了妹子的吉时,终还是让沈瑞作了一首催妆诗,结束了这场后来在坊间流传了许久的斗诗。

    屋里的杨恬早已紧张得手心都是汗。

    赵彤轻轻拍着她的背,笑眯眯安抚道:“莫慌,莫怕,一会儿我也是要过去沈府喝酒的,回头在那边儿我也陪着你就是。”

    杨恬忙道:“车上到底颠簸,你还是早些回家歇着去吧。身子要紧。”

    一旁蔡洛凑过来,道:“六姐放心吧,我陪着恬姐姐过去的。”

    蔡淼已于去岁嫁去了南京成国公府,今次与赵彤一起过来的是与庞天青订了亲的蔡洛蔡九姑娘。

    蔡洛已是偷偷见过庞天青几次了,不过今日这情形,她还是忍不住跑去了绣楼二楼,往下看了一回热闹,这会儿一张小脸比新娘子还红几分。

    “我身子结实着呢,没事儿。”赵彤斜了蔡洛一眼,忍不住打趣道:“我是跟着张二过去,既算得娘家人,也算得婆家人,洛姐儿你这妮子又是同谁去的?你的好日子可是在十月呢。”

    蔡洛皱皱鼻子,却并不扭捏,笑道:“我便不能是跟哥哥们过去的么,我家可是有三个哥哥要帮沈二哥挡酒的,还不许我去?”

    赵彤笑道:“还是你家行啊,有文的挡诗,有武的挡酒。”

    蔡洛大大方方笑道:“好姐姐们,我家却是不用挡诗的,只差挡酒的,今日我为姐姐们尽心操劳,他日姐姐们可不要拘着姐夫们不让来帮忙呀。”

    赵彤拿眼睛扫了周围一圈,同屋里还坐着几位翰林家的千金、杨恬的手帕交,都是斯斯文文坐着,听得她们这番话,当事人没怎样,倒把她们羞臊得够呛。

    赵彤笑着摇头,戳了戳蔡洛的额头,笑嗔道:“你呀,这张嘴,跟你七姐学得,油腔滑调!没得让姐妹们笑话!”说着又悄悄给蔡洛使眼色。

    蔡洛到底与她与蔡淼不同,她们都嫁与了勋贵子弟,以后的交际圈仍在勋贵圈中,这样敞亮飒落的性子才讨人喜欢。

    蔡洛却是要嫁给文臣的,日后少不得与这些翰林家的姑娘、媳妇打交道,只怕要敛起性子来作个娴静模样才行。

    蔡洛会意,却也不着急,对于未来的种种,大长公主早与她深谈过,她也早已打定主意,在新的圈子里她不会特立独行惹人生厌,却也不屑装成鹌鹑样得博取认同。

    她站起身,姿态优雅的朝周遭一礼,笑眯眯道:“让诸位姐姐见笑了。”

    几位翰林千金也不是蠢笨的,又都参加过大长公主府的宴席,对蔡淼蔡洛姐妹的脾性也不陌生,当下都笑着客气几句。

    少一时门外一阵又一阵炮竹响,王研疾步走了过来,笑道:“好了好了,开门了,大妹妹快随我去前头给老爷太太行礼。”

    赵彤忙又仔细看了杨恬妆容,捏了捏她的手,笑道:“莫慌,一会儿我在那边你,放心。”

    杨恬咬着唇,使劲点了点头,却依旧觉得心跳得咚咚的,慌得紧。

    在前堂拜别了父母,狠狠哭了一回,坐上花轿时,杨恬只觉得不止心慌,头也跟着隐隐作痛起来。

    透过红盖头下摆的缝隙,看着绣鞋鞋尖上颤巍巍的蝴蝶,耳边是吹吹打打的欢快乐声、路人道恭喜道百年好合的嘈杂声,她颇有种恍惚不知身在何处之感。

    这种恍惚感,直到她的双脚踏在沈家地面上,他递了红绦给她,才骤然消失。随着拜天地的唱喏声,她跪拜下去,一颗心才轰然落地。

    至此,她便是沈家妇了。

    洞房里,沈瑞挑起盖头,见着那张心心念念的小脸儿,也是一颗心落了地。

    终于,她是他的了。

    喝了合衾酒,行了诸般礼,来不及多说一句话,沈瑞就被外头喊出去敬酒了。

    十天前杨廷和入了内阁,今天的宾客也就比预想中来的多得多。

    且青篆书坊那拯救考卷的流言传出去,虽最后归在皇上圣明上,可新科进士们也不傻,多数还是感念沈瑞之恩的,也都纷纷上门讨杯水酒,还一二分人情,也更拉近些关系。

    拼酒的时候,进士傧相团就用不上了,这群书生多半不胜酒力,两盏下肚就脸红如血有了醉态,还是张会、蔡谅等一干勋贵武将子弟顶上来,酒到杯干,帮着沈瑞挡下了不少。

    几轮下来,张会的舌头也有些大了,拍着沈瑞臂膀道:“我却是亏了,我成亲那会儿,你可没替我挡酒。”

    蔡谅哈哈笑道:“那我也亏了,我成亲、儿子满月那会儿,沈二你也没给我挡酒。”

    沈瑞闻言翻了翻眼睛,道:“张二,你那时候,我还守着孝,挑得什么理。蔡六哥,你成亲时我却还不认得你呢!不过,这事儿也好还,张二你眼见着就要当爹了,你儿子满月酒上,我替你挡回去!”又笑向蔡谅道,“六哥你便再生十个儿子,回回满月酒我都去替你挡。”

    蔡谅哈哈大笑道:“冲你这话,我也得多生几个儿子出来。”

    张会却是拨浪着脑袋,道:“不对,不对,沈二,这账不是这么算的,难道你就不生儿子?你生儿子满月酒,还用不用我挡?用不用我挡?!”

    沈瑞也忍不住大笑道:“好,那我就比你少生一个,少让你挡一场就是。”

    周围人立时大笑起哄。

    张会还大着舌头喊“不对不对,不是这么算的。”

    正热闹间,忽然张仑往这边来了,面色有些难看。

    今日英国公张懋是往杨廷和府上赴宴的,这边便由世孙张仑过来,至于张会,那是早早来帮忙的,已不算在贵宾之内。

    张仑见沈瑞迎了过来,便先告罪道:“实是抱歉,家中有急事,要先告辞了。还请沈二弟着人传话让我二弟媳出来。”

    沈瑞不由一惊,却也知若没有大事,他们是绝不会失礼先走的,当下也不多问,吩咐人往内宅传话,又着人去厨下用壶装了醒酒汤送到英国公府车上。

    沈瑞作为新郎倌不好抛下满院子客人去送张仑张会,便由蔡谅和沈全帮忙代劳了。

    少一时只蔡谅回转了回来,并没有提什么事,依旧笑着陪沈瑞一桌桌敬酒。

    那边沈全却是去找了沈洲那桌,悄声道:“只怕英国公府老夫人要不好了。”

    因是大喜的日子,他不好对沈瑞说这些。但以沈瑞同张会的关系,那边老夫人若真没了,明日沈府怎么也要去吊唁的,还是当有个准备才好。

    三老爷沈润身子弱,已经是吃了两杯酒就回去休息了。这桌上是沈洲同祝允明、沈以及沈家几位老族叔。

    沈洲想了想,英国公这位续弦夫人染恙好像有一阵子了,记得年初府里还备礼去探过病。若是从年节一直拖到这时候,只怕是严重了。

    “我知道了,等等消息再看看吧。”沈洲叹了口气,毕竟府上正张罗着喜事。若那边人真明日没了,这崭新的新郎倌就要去吊唁,也是有些晦气的。

    沈瑞这边挨桌敬了一遍酒,便是有兄弟们帮着挡酒,也少不得要喝上许多,这会儿脚底下打晃被人架回了洞房。

    武勋人家子弟还都打着听墙角闹洞房的主意,书香人家却不许这一套,长寿带着人客客气气的把勋贵子弟都请了出去,又仔细请了一遍周遭。

    洞房里,丫鬟们伺候着新人去了大衣裳,就纷纷退了下去。

    醉倒在床上的沈瑞眯起眼睛来,推了推僵直坐在那边的杨恬,含含混混道:“好恬儿,我口渴得紧,帮我拿壶茶来,要对茶壶喝方解渴。”

    杨恬正觉得有些尴尬不知所措时,听他这般说,倒松了口气,起身到桌旁,真个拿了整个茶壶来,扶他起来喝水。

    沈瑞借着杨恬手臂力气起身,就着她的手对着壶嘴猛喝了两口。

    杨恬慌忙道“慢着些”,一边儿回身将水壶撂下,一边儿去取帕子来替他擦嘴。忽然手腕一紧,她整个人被一股大力扯了过去,落进他怀里。

    她还没惊呼出声,小小檀口已被堵住,一口温热的茶水被他渡了过来。

    她傻傻的,下意识将水咽了下去,咕咚一声,声音大得吓了她自己一跳。

    然而还没反应过来,他的舌已开始攻城略地。

    这不是他第一次亲吻她,只是,之前,他只吮过她的唇,她从不知道,还可以有舌。

    她完全僵在那里了,一动不敢动,似乎连呼吸都不会了,好似心脏也骤然停止了一样。

    直到他停下来,在她耳边呢喃“恬儿,我的好恬儿”,唇舌又落在她耳垂颈侧,她才像回了魂儿一样,轰的一下,脸热得像要爆开了一样,下意识就要推开他。

    心心念念的人在怀中,终于名正言顺属于了他,他如何会让她推开。笑着把她抱得更紧些,低声笑道:“恬儿,我们成亲了啊。”

    她又被这一句话定住身形,再动不得,可也有些无奈,弱弱的道:“那也别……”却说不出别什么。

    她的声音软软糯糯,又带着丝丝甜蜜,连她自己都觉得陌生起来。

    而他的声音也变得异常醇厚低沉,听得人心尖儿直颤,他只道,“好恬儿,别怕,别怕……”

    四月底的天已是颇热,可当小衣被抛到帐外时,她仍觉得冷,不自觉瑟缩了一下。随即,就被他暖了过来,嫩白皮肤上都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儿来。

    她最初紧张得发抖,周身绷得紧紧的,终于还是在他慢慢的安抚中放松下来,然后,那些欢喜就从心底一股股冒了出来。

    又是痛楚又是欢愉,她颤颤的伸出手来,揽上了他背。

    帐子顶绣的是绵绵不绝的缠枝莲,一如密密相织连理枝。

第六百四十一章 星河明淡(三)

    一夜睡得深沉,醒来时已是天光大亮,杨恬睁开惺忪睡眼,望着陌生的帐顶,有一瞬间的晃神,似是不知身在何处。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但红帐如火,她也很快想起昨日旖旎,不由脸上一热,清醒过来。

    身边已空了,她撑着坐起身,只觉腰眼、双腿都是酸疼,莲足踏进鞋里,犹觉得有些颤颤,不由红着脸暗啐一口。

    婚前铺床是大嫂王研带人过来的,回去便与她说布置得同她闺阁仿佛。

    昨夜,她揭了盖头后,在等着新郎归来时也仔细看了,与其说是像她闺阁,其实,更像是在祥安庄上的布置,那也是,他们共同生活过的地方。

    那边窗户半开着,有微风细细吹来,杨恬走过去扶了窗子,便见到了院中正在练拳的沈瑞。

    他一身蟹壳青短打衣衫,看着文雅,却是一套拳使得虎虎生风,劲道十足。

    一时又恍惚起来,当初她在庄上养病时,偶尔清晨早起,也是这般坐在窗边看着他打拳。

    这一瞬间好像时光就这样哗啦啦流淌回去,回到那些虽受病痛折磨却心里装着蜜糖的甜美日子。

    她的嘴角就禁不住往上翘。

    沈瑞却是一早起来,精力勃发,软玉在怀,不免动情,却碍于小娇妻昨夜初尝**娇怯得紧,唯恐伤了她,想着来日方长,只得出来洗把脸、打趟拳,醒醒神,也消耗消耗精力。

    然一趟拳未打完,转身时已瞧见窗边有人。

    他的小娇妻,一头青丝散在肩头,一张白净的小脸不施粉黛,但双颊晕红,却比那胭脂颜色还美。亮晶晶的双眸微弯,红馥馥的檀口噙笑,让人看着便心生暖意,想回以一个大大的笑容才好。

    沈瑞这笑也就自心底而发,这拳便也打不下去了。

    两下收势,平了气息,他快步走到窗前,握了杨恬的小手,只觉触手生温,并不寒凉,方微微松口气,却仍道:“怎的不多披件衣衫?”

    杨恬眼里满溢柔情蜜意,闻言抿嘴一笑,道:“还好,都这个时候了,并不冷了。刚下地就看见你打拳,便过来瞧瞧,若翻箱倒柜找衣裳去,只怕你都打完了。”

    “那我以后慢慢打来,等娘子收拾妥当慢慢的看。”沈瑞笑着调侃道。摩挲着那双软软嫩嫩的小手,忍不住送到嘴边儿亲了一口,人又往前凑了凑,低声笑问:“下地走动了,可是桂枝妈妈的膏子好用的,不疼了?”

    杨恬瞬间想起昨夜他与她上药的情形,脸腾得一下红到了耳根,急急抽了手出来,又羞又恼,啐了一口,回身便走。

    沈瑞哈哈一笑,慢条斯理的往屋里走去。

    沈瑞起身时就嘱咐了外间值夜的丫鬟不要唤醒杨恬,这会儿杨恬身边儿的管事妈妈、大丫鬟早都起来了外间候着,听得里面杨恬起了,才鱼贯而入服侍杨恬更衣洗漱。

    瞧着诸仆笑意盈盈的给自己道喜,杨恬不免羞涩,撇开头转移话题,有些埋怨半夏道:“怎的不早些叫我起来?天大亮了呢,可不要误了敬茶的时辰!”

    半夏笑嘻嘻道:“是姑爷心疼姑娘,瞧姑娘睡得香甜,不许我们叫的。”

    林妈妈见杨恬不好意思起来,到底是新嫁娘,面嫩,便笑着戳了半夏一指头,又向杨恬温声道:“姑娘莫急,如今夏日里天头长,亮得早,现下时辰还早着呢。太太那边也早传了话过来,说太太起得晚,叫咱们不要催促姑娘的。”

    杨恬听她报了时辰未到卯正,不由微微松了口气,由着半夏麦冬净面更衣。

    她梳头时,沈瑞就往一旁八仙椅上一坐,饶有兴致的看着。

    杨恬叫他那含笑的目光看得浑身不自在起来。从前就是两人同住庄上,也是守礼,他并不曾在自己梳洗时进屋来。

    她不自觉动了动,头发就被揪了一下,不由嘶了一声。

    梳头丫鬟唬了一跳,慌忙请罪,沈瑞也忙起身关切来看。

    杨恬揉着头,一边儿道着无事,一边儿忍不住撵沈瑞道:“你还不快去更衣!”

    沈瑞见她真个无事,便笑着坐了回去,悠然道:“我洗漱过了,穿衣裳又快,不着急。”一时又道:“实则,嗯,我在等着娘子梳完发髻,好与娘子画眉。”

    杨恬登时面飞红霞,连带着屋里的丫鬟也都红了脸。当着满屋子丫鬟仆妇她不好发作,只恨恨的瞪了他一眼。

    沈瑞却是只笑眯眯的瞧着她,她方才被揪了头发吃疼,这会儿知不能扭过头去,便索性闭了眼不理人。

    少一时,杨恬只觉得头上的手劲儿撤了,又有发簪插上来,料是发髻梳得妥当,正待睁眼去看看镜,却忽觉眉上被轻轻一点,她骤然睁眼,果见沈瑞擎着黛笔,正要与她画眉。

    双方四目相对,撞进彼此眼底,情意流淌,便都有些挪不开眼。

    还是杨恬先回过神来,生恐叫周遭丫鬟婆子笑她,忙撇头去看,哪知屋里竟一个下人也没有了。

    沈瑞轻笑一声,抬手将杨恬的小脸儿扳过来,低声道:“闺中之乐,有甚于画眉者。我岂会让她们扰了……”

    杨恬又羞又急,伸手拍开他,“什么时候了你还闹!别耽误了一会儿敬茶。”

    沈瑞一本正经道:“虽然我丹青比不上我族兄沈,但娘子这双眉生得甚好,如柳叶,如新月,我只消描上一描也就是了,耽搁不了多少时候……”说着抬手便去描摹那双黛眉。

    杨恬也绷不住笑啐他道:“几时竟是这样油腔滑调了!”又推他道:“你别闹,快些让她们与我换了衣裳,好歹要先敬了茶呀。”

    沈瑞却四平八稳道:“你莫乱动,若画得歪了……”

    杨恬无可奈何,只能由着他画了,看着近在咫尺的眉眼,她心跳也快了几分,好容易眉头画罢,他又去取口脂。

    杨恬慌忙按住他的手,讨饶道:“快快让丫鬟们来吧,真个误了时辰啦。”

    沈瑞放撂下手,却俯身在她唇上偷香了一口,低声道:“那便等敬茶回来的,为夫慢慢与娘子画眉涂唇。”

    说罢不带杨恬反应,便扬声喊了林妈妈等进来。

    杨恬脸上**辣的,却也说不得什么,只能剜他一眼,却也由着他“指点”丫鬟们拿哪个花簪哪个耳铛妆点她。

    这厢收拾停当,原先在沈瑞身边伺候的丫鬟柳芽带着芍药、木棉方依礼进来叩见新奶奶。

    自从冬喜嫁了长寿之后,调去了徐氏院子里做管事媳妇,九如居就由柳芽、春燕两个大丫鬟管着。

    去年沈府出了孝,春燕就被许给了前院高账房的次子。那小高管事家学渊源也打得一手好算盘,徐氏就调了他们两口子去打理沈瑞名下的铺面,如今也是个体面的掌柜娘子了。

    因着沈瑞忙于备考,且杨恬又很快就要嫁进来,九如居便没有再添人。

    杨恬与几个丫鬟都熟识,不过说了两句话,赏下红封,便由着她们前头带路,往上房去。

    柳芽走在最前头,跛脚并不十分明显,但落在杨恬眼里,心下也是叹息。年初时柳芽的弟弟柳成都成亲了,而柳芽这做姐姐的都二十多了,却因着跛脚,一直孑然一身。

    闲话时,沈瑞也曾与她提过,沈家下仆来探口风要提亲的人家都不太理想,尤其这三年孝期下仆无婚配事,拖得柳芽年岁大了,如今来提的不少是年近四旬拖儿带女的鳏夫人家,比先前还次了一档,又有嗜酒、嗜赌的,人品一言难尽。

    因此沈瑞想杨恬在她陪嫁人家里寻一寻好的,又点明了,柳芽嫁人后也会回九如居作管事媳妇。

    杨家陪嫁想迅速取得沈家主人的认可,娶主人身边的大丫鬟无疑是极好的捷径。不怕有人有“上进心”,有上进心的人才知道柳芽的重要性,才会更好的待她。柳芽也是个好姑娘,值得被好好对待。

    杨恬正思量着陪嫁里有无合适人选,手已被人牵住,本扶着她的林妈妈也撤了手,后退了两步。

    此时已出了九如居,杨恬瞧着一旁若无其事的沈瑞,又见迎面而来的仆妇向他们行礼,她微微脸红,轻轻挣了两下,低声向沈瑞道:“你且先放开我……莫叫人瞧了不庄重……”

    沈瑞反倒紧了紧手,道:“这阖府上下谁不知我心里敬你爱你?谁敢不敬,乱棍打出去就是。”

    路边来来往往的仆从也是不少,见他们交握在一起的手,都是含笑见礼,态度却格外恭敬。

    杨恬又是羞赧又是甜蜜,也知沈瑞在为自己撑腰,便也不好挣了。

    她自幼缠足,昨夜又一番疲累,这会儿行走不免缓慢。

    沈瑞放慢步子陪着她,不自觉看了两眼被大红罗裙下摆,那一双小脚遮得严实。

    昨夜她一如其他缠足女子一般穿着睡鞋,白罗袜红绣鞋玉笋玲珑,端是引人遐思,也无怪时人有喜赏玩金莲之风。

    沈瑞却是前世看过那所谓三寸金莲的资料图片,知道缠足对女子的束缚与迫害,对这样的畸形审美十分抵触。

    当初刚见杨恬时,她因着是长身体的时候,缠足后行走不便,须得养娘扶着才能挪步,沈瑞便与徐氏提过能不能让她放足。彼时徐氏只叹道世风如此,她又缠足多年,此时放了便白白遭罪,且他日交际时,怕还要被人说道,便是尊贵如开过之后,一双大脚不也让人非议多年。

    后来他虽与杨恬同住,但当时给杨恬治病要紧,哪顾得上其他,且就算是未过门的妻子,到底还未过门,莲足这样私密事也是不好提起的。

    如今么……

    沈瑞将掌中的小手握了又握,终是偏过头,在她耳边低声问道:“缠足不良于行,不若放足可好?”

    杨恬正一边儿瞧着周遭风景一边儿记着路,忽听得这句,不由一怔。

    缠足真是儿时最痛最痛的记忆。

    那是生生的断骨之痛,每踏一步都痛彻心扉。

    那时候母亲还在,她忍不得时嚎啕大哭,母亲便也跟着哭,只说是为了她好,说夫婿都是喜欢这般莲足女子的。

    一缸血,一缸泪,才缠出这一双三寸金莲。

    而如今,她的夫婿,却问她,放足可好。

    “……二哥这是……”她怔怔的,把旧时称呼都叫出来了。

    沈瑞见她脸上写满疑虑隐忧,忙安抚道:“你别多想,我是想到这儿就问一句。这双脚,日常走路也不便宜。且你还说要与我骑马、练拳。骑马不说,陆家嫂子教你那拳法我也看了,你做来也只是练练臂力罢了,脚下几乎没挪动,如此也达不到锻炼目的。我便想着为了你好,不要这小脚也罢。我知世人皆以此为美,然我并不觉得,我只想你舒服自在。”

    一股暖意从心底涌到鼻端,熏得她眼眶也有些发红,杨恬连忙取了帕子按了眼睛,口中却嗔道:“你瞧,这是要去给母亲敬茶呢,偏你还招我……若是花了妆……”

    沈瑞也发觉不当这时候提这茬,真让她哭花了妆可还得回去补,真是要误了时辰了,不免懊悔,忙道:“是我思量不周,好恬儿,莫恼我,莫哭莫哭。”

    又岔开话题,故意逗她道:“我可要长个记性,亏得是在咱们家里,若是回门时惹得你落泪,岂不是要吃舅兄老拳了。”

    被他这番说笑,杨恬也抛开了那泪意,破涕而笑,揶揄道,“我早上看你耍那套拳,我大哥可敌不过你。”

    沈瑞故作大惊道:“大舅哥出拳,我哪里敢挡,只有乖乖挨打的份儿吧。”

    两人一路说笑着进了上房,上房里徐氏以下诸人都依次坐好,等着新人敬茶。

    沈家二房的人杨恬原就都是见过的,族人也只几位眼生,那微微些许的紧张,也在众人熟稔的调侃中消失殆尽。

    徐氏喝了媳妇茶,给了媳妇见面礼,受了妯娌族人的道贺,也极为开心,勉励他们小两口几句,旁人又哪会有什么为难,一应规矩礼节轻松而过。

    小两口又去家祠与沈沧行了礼。

    徐氏站在祠堂门口,望着两人的背影和丈夫的牌位,微微湿了眼眶。

    待他们起身出来,她才低声吩咐沈瑞道:“择个日子,也去与孙老太爷,与你……婶娘道一声……”

    杨恬知是沈瑞生母,忙连声应下。

    沈瑞心下感伤,也搀扶住徐氏,叹道:“母亲放心,儿子这就去安排。”

    下一步,论理新妇当要洗手作羹汤。

    但大户人家,哪里又会真让新媳妇下厨炒个菜端上来!

    新嫁娘通常是到厨下,象征性的择两根菜,吩咐厨娘几句做法,待这边做好端进屋里,她亲手把第一盘菜放到婆母面前也就是了。

    杨恬也是如此,不过她细心打听了徐氏的口味与喜好,这一桌子菜里就有半桌子是徐氏所爱。

    上了菜,她就挽了袖子持筷侍立在徐氏身旁布菜。

    徐氏只让她夹了箸菜,盛了了一碗汤,便拉她坐下,笑道:“家里尽有婆子丫头,你来陪我吃便是最大的孝心。”

    杨家俞氏也是不用王研立规矩的,杨恬也不扭捏,大大方方谢过徐氏,落座用餐。

    一桌用饭的还有三太太田氏、五房鸿大太太郭氏等族人女眷,瞧这婆媳融洽,便也是没口子夸赞杨恬,调侃徐氏得了好儿媳。

    一家子和和美美,徐氏也是越看杨恬越欢喜,这一顿饭间,脸上的笑容就不曾断过。

    用罢饭后,众族人都告辞而去,徐氏拉了杨恬的手叫她过来说话,转而又让人叫来了沈瑞。

    两人到齐,徐氏方敛了笑容,叹了口气,道:“昨儿个后半夜,英国公夫人殁了。今早国公府来报的信儿。虽咱们家是刚办了喜事,这红白事撞上不吉利,但国公府到底不同,别说瑞哥儿与那府会哥儿的交情,就是我也当去吊唁。”

    她拉了杨恬的手,道:“恬姐儿,却是委屈你了,应这礼节,随为娘去一趟,回来再请个符去去晦气。”

    杨恬忙道:“母亲说得哪里话来,我与张二奶奶也是手帕交,原也当去的,哪里又委屈了。”

    昨夜英国公府的人匆匆离去,沈瑞便有了猜测,如今见果如所料,也跟着叹了口气。

    张会不是承重孙,无需守孝三年,只一年孝期,但这一年又不知道要耽误多少差事去,尤其寿哥本是要让张会去山西的,现下不知道会换成何人。

    他得去英国公府与张会商量一二,保不齐这两天寿哥还会找他询问。只是不知道今日吊唁,张会有没有空闲能单独说话。

    英国公府已是一片缟素。

    沈瑞在门前下了马,徐氏与杨恬的马车则被引到小路去了二门。

    英国公张懋共有七子,嫡长子已故,眼下是二子张钢、四子张钦、五子张在前门迎客。三子张铭、六子张镇、七子张铉在府内忙诸般丧仪。

    沈瑞到时已不早了,朝中诸位大员基本都来致祭过又赶去上衙了,沈瑞没见着杨廷和,倒见着了杨慎。

    杨慎也是已拜祭完了,是要等着内里俞氏与王研婆媳出来才好一道回去。

    沈瑞与他招呼一声,便先往灵堂前与英国公张懋见礼。

    张懋年近七旬,须发皆白,但因身子强健,原本看上去不过半百,一派猛将风采。而此时的他却是脸色暗淡,颇显出几分老态。

    想想也是心酸,他已送走了发妻、送走了长子长媳,如今续弦也去了,人到这个岁数,如何不感伤。

    张懋对沈瑞并不陌生,且昨日杨府吃酒,还见过他,此时待他行过礼道过节哀,老公爷叹了口气,道:“传胪公昨日大喜,今日却是敝府搅扰了。”

    沈瑞连忙道:“国公可折煞小子了。”

    英国公张懋可谓位高权重,因而前来吊唁宾客众多,这两句话对答间,又有几位官员被领过来道恼。

    沈瑞不好占用主人家太多时间,便告罪往灵堂去。

    张懋回头瞧了一眼身后跟着的几个孙辈,点手唤了张会为沈瑞领路。

    张会躬身应是,领着沈瑞走出几步,才歉然低声道:“事有不巧,让你这新郎倌……”

    沈瑞忙打断他道:“二哥怎的还说这外道话。”又道,“不知道二哥这边可有用得着我的地方,二哥尽管吩咐。”

    张会苦笑摇头道:“一时也不用。只是差事上的事儿……唉。”

    行至靠近灵棚处,僧道念经作法,人声嘈杂无比,反倒是能说上几句要紧话。

    张会佯作无意打量了一下四周,才低声道:“这几日我是出不去了,也没法与你商议,有些话,回头我让杜老八带给你。”

    沈瑞点点头,道:“我也是怕那位着急垂询,我应答不上,才想与你先说一说。”

    张会叹了口气,道:“最近……山西那边儿粮仓接连爆出舞弊来,想也知那位会着急。我原想着等你成亲之后,好好谋划谋划,偏这个时候……”

    沈瑞也是默然,拍了拍张会胳膊以示安慰,见又有张会堂兄弟领宾客往灵堂祭奠,便转开话题问道:“老夫人,是风寒之症么。”

    张会点点头,却面色欠佳,似乎并不想聊这个话题。

    这位继室祖母初嫁来时对他与大哥是不冷不热的,祖孙感情十分淡薄。

    倒是大哥娶妻后,继祖母不知是想通了还是怎的,突然就将管家权交到了大嫂手上,后又在大嫂有孕时,带着他妻子赵彤一起管家,硬生生不让二房四房那些人沾手。

    至此,张会方才对这位祖母生出点儿好感来。

    如今老夫人殁了,张会也不是全然不难过,不过更多的,却是疑心。

    说起来,这位继室许夫人比老公爷小了近二十岁,现下还不到五十,本来身子骨还是很硬朗的,不想这次风寒倒是严重起来,拖拖拉拉几个月,竟拖成大病症,最终死于高热不退引发的心肺衰竭。

    时值游氏待产、赵彤有孕,张仑张会两兄弟不免怀疑府里有人动了手脚,只是一直没查出什么来。

    这些却是不能为外人道了。

    转而到了灵堂上,白色幔帐将室内一分为二,世孙张仑披麻戴孝持孝子棒在帐外答礼,帐后,则是女眷拜祭之处。

    而此时,杨恬也随着徐氏到了灵堂,瞧见披麻戴孝跪在棺木一侧的世孙夫人游氏,不由心惊。

    大约因着孕吐不止的关系,游氏原本颇为丰润的身材如今已瘦得有些脱相了,昨夜又整宿未眠,如今脸色蜡黄,未施粉的颧骨上妊娠斑几乎连成了片,双眼哭得红肿,满布血丝,嘴唇也裂出口子渗出丝丝血来,再让丧服一衬,更显得憔悴异常。

    论理她已怀胎九月有余,应是肚子颇大了,可不知是不是孝服宽大的缘故,此时她跪在那里,并显不出肚腹来。

    周遭来祭奠的贵妇人颇多,游氏这个样子,众人看了不免怜惜,口中夸着游氏至孝,却也劝她多多顾惜自己。

    游氏沙哑着嗓子一一谢过,又落泪哭诉祖母待自己如何如何好,她这一去自己如何如何伤心云云。

    周围应和劝解之声连连。

    杨恬喉头发干,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半晌才呐呐向赵彤道:“大嫂这……”

    赵彤也是满脸的疲惫,什么话也没说,只捏了捏杨恬的手。

    徐氏已是过去温言安慰了游氏,见堂上人越来越多,便也不多留,又由着赵彤领了她们出来。

    出得灵堂,徐氏便开口告辞,赵彤虽是要料理丧事忙得脚不沾地,却仍坚持要送徐氏与杨恬出去。

    徐氏叹了口气,握着赵彤的手拍了拍,温声劝她道:“你也是有身子的人,还要自己多保重。你与会哥儿都叫我一声伯娘,我便作长辈说一句,你别见怪这一大摊子事儿不好操持,你也别事事要强,该歇着便要歇着去,自己身子骨要紧,孩子要紧。”

    赵彤闻言红了眼圈,哽咽道:“伯娘句句良言,我岂会不知好歹。伯娘、恬妹妹你们放心,我会照顾好自个儿的。”

    她顿了顿,又去拉杨恬的手,道:“我也不虚说客套话,今儿到底还是委屈妹妹了,回去多用艾草扫一扫,别不当回事儿。”

    杨恬叹气道:“好姐姐,便别惦着我了。”顿了顿,到底道:“方才母亲说的话,你也别不当回事儿,不要嘴上应着,却不肯做,莫送我们了,快快回去罢。而且,我们不好劝大嫂子,你也劝劝她,她那个样子……唉,现下你们自己身子要紧,旁的又算得什么。”

    赵彤叹了口气,低声道:“也是没法子的,你不知道府里这些婶娘妯娌们。……大嫂虽是驸马府出身,但到底只是记在公主名下,实是庶出,原就没少被人背后嚼舌头。现在又是冢妇,这种时候,是怎样也要做足礼仪的……”

    徐氏杨恬皆是叹气,又劝了两句,才作别,往二门去乘车。

    沈瑞这边因也没和张会说上几句话,便告辞出来,汇合了母亲妻子,一起出了英国公府。

    刚拐过街角,就见杨家的马车已等在那边,方才沈家进英国公府时,杨家正是拜祭完准备告辞时,双方只一碰面而已。

    虽说三日回门前,论理是新娘子不会与娘家人接触的,但既碰上了,也没有强装看不见的理儿。

    大街上不便下车见礼,彼此挑了车帘见了面,俞氏与徐氏寒暄两句,杨恬则在仆妇们打起的布帷遮挡下上了杨家的马车。

    沈瑞素来待杨恬极好,俞氏与王研又见杨恬如今双颊红润,气色极好,也就没有什么不放心的,只反复叮嘱了,新嫁娘往丧家去到底晦气,回家可要好好祛晦才是。

    辞别杨家人回了沈府,家中正是摆午饭的时候,饭后徐氏留了杨恬与何氏下来,交代了管家事宜。

    何氏早早的就已归拢好账目,带过来交割。

    她母子当初得徐氏收留已是感激非常,帮着徐氏管家也是尽心尽力。她素来聪明,人又正直,且有近三十万两抚恤银子傍,真无所图,管家时便一概皆循老例用老人,账目更是清清爽爽,此时交权唯感轻松,更无丝毫恋栈。

    徐氏也不是让杨恬立时就上手理事,新婚也总有个把月松散日子的,只叫她先拿了账目回去,大致了解一下家中情形,待歇过乏来,再由何氏帮着她一点点将家事理顺。

    徐氏指着何氏笑道:“一事不烦二主,我便都托给你了,你莫要躲懒,好好帮帮你弟媳才是。”

    何氏笑道:“干娘真个偏心,这是心疼新媳妇,要我这劳碌命再接着劳碌呢!”

    徐氏拉着儿媳妇的手,毫不遮掩喜爱之情,笑道,“却叫你说中了,真是心疼恬丫头。便你能者多劳罢,莫累了我儿去。”

    何氏也有心凑趣,作出吃味的样子,掩面佯泣,却是嘤嘤两声便撑不住自己笑了出来。

    登时一屋子笑作一团。

    杨恬也是开心大笑,转而想起方才在英国公府所见种种,又是为自己庆幸,又为赵彤游芝妯娌叹息。

    下晌回到九如居时,听闻有人来访,沈瑞往外书房去与人议事,杨恬便自顾自小憩片刻补眠,看了会子账目,整理了一番自己嫁妆。

    直到晚饭时分沈瑞方回来,两人牵着手往上房去吃了晚饭。这顿又是一大家子一处用饭,院子里传来早早吃罢饭的小孩子们玩闹的声音,一家子其乐融融。

    饭后回房,杨恬便忍不住向沈瑞感慨一番,低声说了英国公府内眷之间的暗流。

    沈瑞也是皱眉叹气,他早从张会口中得知英国公府内斗得厉害,但这个时候,委实是“内忧外患”。

    下晌来访的不是别人,正是张会的心腹杜老八。

    杜老八一个粗人,说话虽糙,礼数上倒也不差,先就谢罪表示不该来叨扰新郎倌,“实是多桩事赶在一处了,东家让某来向沈二爷讨个主意。”

    客套话说罢,他便直言三桩事,往山西去是一桩、京卫武学是又一桩,还有一桩,竟然是有风声,会昌侯孙铭正在谋掌府军前卫事。

    前两桩也是沈瑞要与张会商量的事,倒没什么,这后一桩,却着实让沈瑞吃了一惊。

    “这消息,可靠与否?”沈瑞忍不住确认道。

    这孙铭不是旁人,便是以庶长孙的身份隔代承爵抢了张会外祖父这庶长子的爵位,后又百般算计了张会外祖父与舅父,甚至用子蒸父妾这等流言污蔑张会舅父,致其含冤而亡。

    血缘上算是张会亲人,实则真是仇人一般。

    而这孙铭也素来会钻营,当年在土木堡之变后娶了代宗皇后的妹子,夺门之变后英宗重登龙椅,这位便迅速让原配“适时死了”,续娶了英宗的外孙女。翻脸之快,用心之狠,着实让人咂舌。

    府军前卫原是永乐年间成祖皇帝为皇太孙所选幼军而设,后一直为天子亲军,其重要性不言而喻,一直也是皇帝的亲近人掌管。比如弘治元年便是有拥立之功的武靖伯赵承庆掌管(赵彤父亲),后赵承庆调去了南京,其长子赵弘泽也入了府军前卫。

    如今张会如何会叫孙铭这人面兽心的东西得了这要紧位置去。

    “消息是先丰城侯的侄子李熙与东家说的。前两天东家因着二爷你成亲事忙,也就没寻你。头晌李熙来吊唁了,又提起这事……先前某也去打探了一二,当是准的了。”杜老八道,转而又介绍起丰城侯家来。

    “原本是先丰城侯李玺掌府军前卫事,去年李玺没了,府军前卫的事儿就是新建伯李振先管着。李振年岁也不小了,身子骨也不大好,最近上折子辞差事。而李熙过来说这些,是想走英国公府门路,问他们家袭爵的事儿。

    “先丰城侯李玺是这支唯一嫡子,生前没个儿子,娶了一堆妾室,就是不肯过继庶弟所出几个侄儿,偏到咽气也没生出个儿子,如今爵位还悬着,府里已是打成一团了。

    “依着规矩,李玺的庶长兄李,作为老伯爷的长子,是可以承爵的,只可惜了,这李如今四十多了也是没儿子,不免又涉及香火传承。太夫人倒还健在,其实也可以做主给给李玺过继个嗣子,名正言顺承爵,只是太夫人瞧庶出皆不顺眼,迟迟不肯开口。而几个庶子也为争这嗣子打得不可开交。”

    沈瑞听得头大,不由摆手道:“这李熙来求作这嗣子?这等家务事,便是英国公府也不好插手吧?”

    杜老八虬髯抖了抖,嘿然笑道:“二爷你再想不到,这李熙却是李家难得的聪明人。他也同我们东家说了,如今府里的这些庶出子侄都没差事在身上,就算当了嗣子得了侯爵,也不过一虚衔。倒是李如今已是千户,放过外任,如今在中军都督府当差,若能袭爵,便能有实权。”

    他顿了顿,加重语气道:“那丰城侯原就掌府军前卫事,如今李承爵,未尝不能接着掌管。”

    沈瑞也扯了扯嘴角,怪道这李熙找上张会,又透露会昌侯孙铭觊觎府军前卫的消息。

    “他这是为伯父来谋爵位?”沈瑞略一思忖,便淡淡道:“他莫不是想伯父承爵,然后他再过继到伯父膝下?”

    杜老八一击掌,笑道:“二爷猜的不错!”

    沈瑞端茶饮了一口,道:“这人果然是个聪明的,只是能断然舍弃生父,只怕也不好相与。那李又是怎样的人?”

    他也是嗣子身份,有些话却也不好深说。

    他沈瑞空是个古人壳子,一过来就被沈源迫害,若不是自己使计求活,只怕也和原主一样殒命了,与沈源非但无半分感情,说有仇都不为过。因而过继二房丝毫负担都没有。

    但是李熙与他又不同,诚然像沈源那祸害,这长辈不慈子孙离心也是正常,但李熙到底是自幼被灌输以孝立身的纯古人,能为了前程不要亲爹,自己谋划这样的计策,也绝非善类。

    既这“孝”字不用提了,而没了“孝”,只怕离“忠义”也同样有十万八千里距离。

    沈瑞固然不想孙铭那种人掌了要职,却也同样不想帮忙帮出个白眼狼来。

    “某也打听了一二,这李当初是放到广东的,听闻是剿蛮寇有功才升迁回京里。在京里口碑倒还不错,不是纨绔。”杜老八道。

    “至于这李熙嘛,”他摸了摸虬髯,露出些不屑来,“原先倒没看出这么‘有出息’,在他那个圈子里没什么劣迹却也毫不起眼。李熙父亲也就寻常人一个,在家中行五,也不是最幼,不得宠也没职衔,怎么着也是轮不上爵位的,也难为李熙能想出这么个招来。”

    沈瑞沉默片刻,又问:“孙铭那边,打听得如何?”

    杜老八收起嘲讽来,一脸正色,道:“这也是眼下东家有些着急的地方,孙铭,走的是丘聚的门路。”

    见沈瑞骤然眉头紧锁,杜老八叹了口气,道:“要不是他找的丘聚,还真不好查他。自那事儿之后,某也是叫兄弟们多注意丘聚注意东厂动静的。咱们还有个车马行就在大时雍坊那宅子附近。”

    他见沈瑞并无言语,便微微倾身,道:“原本我们东家也是要想辙立时料理的,如今却是苦于出不得府了,又生怕这几日就叫孙铭那厮得了手去,这才叫小的赶紧来求助二爷你。二爷,你看,是找张公公(张永),还是寻小刘公公(刘忠)才好?”

    沈瑞思索良久,叹道:“还是找张公公吧,这事儿,小刘公公不好开口,张公公几个都督府都熟些。”

    而且,张永和丘聚不对付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刘忠至少现在还能装成中立派,不曾曝露。

    “我这就叫人去给张公公下帖子,他若不当值,明日便能商量个章程出来,便是不让自己人上去,也断不能便宜了仇家。”沈瑞想了想,又道:“李熙光想着自说自话不行,李是怎么个意思?”

    杜老八摇了摇头,道:“李熙这小子怕不是想着有了英国公府作靠山,李能白得个爵位,自然会认下他这有靠山的嗣子。事出仓促,我们东家也没同李私下碰过面。倒是李也来吊唁了的,却不是同李熙一道。要不……”他犹豫道,“二爷可要见李一见?”

    话一说完,他自己忙又拨浪着脑袋,道:“既是他求咱们,二爷稍待,某去透个话给李,看他反应,他若是识相的来拜见二爷,便就拉拔他一把,若是他不识相,咱们自也不用费心了。”

    沈瑞思量一番,道:“李有军功,若是可用之才最好。那就烦劳老杜你辛苦一趟,尽快透了话去,就说明日我会出门。他若有心,自有法子遇见我。若能在见张公公之前见着他,是他的运气,也许,也是我们的运气。”

    杜老八连连应了。

    此事谈妥,又说起头两桩事,杜老八道:“东家也是犯愁,京卫武学他经营许久,舍不得前功尽弃。赵家大爷在府军前卫稳稳的,没必要挪动。赵四爷么,我们东家的意思是,四爷于商事上更有天分,他不想让四爷接武学,想让四爷接往山西去的差事。且四爷祖父当年到底是曾打过鞑子,当地还有些老交情。”

    “游家五爷着实年岁太小,游家几位年长的却是才干平平。蔡家六爷是个有本事的,但蔡五爷掌了豹房勇士,只怕皇上不会再将京卫武学交到蔡家手里了。东家说,高文虎就是太实诚了,怕斗不过兵部那些文官,不然他倒也合适。余下的,安远侯府……”

    沈瑞笑着摇了摇头,叹道:“张二真是九窍玲珑心,这些算计得明明白白。他呀,就是太护食,要知道,天下的好处哪能都归咱们呢。”

    说着又正色道:“京卫武学其实已整顿得差不多了,谁也抹不掉他的功劳去。倒是眼下山西是皇上最惦记的,能为君上分忧,才能立得稳。我赞同赵四哥往山西去。至于京卫武学这边,你说与他,不妨试着放手,若皇上垂询,也让他直言并无合适人选推荐,请皇上圣裁。不恋栈权位才能显出他的忠心,才能得圣心。他日孝期满了,没准儿有更好的位置等着他。”

    杜老八垂头想了又想,终是点头道:“二爷放心,话我一定带到。”

    听得杨恬说起英国公府内斗,再结合张会先前所说,都是为了国公的爵位。当然,这个爵位含金量倒是极高,非寻常侯爵伯爵可比。

    沈瑞搂了杨恬,下颚摩挲着她头顶,叹了口气道:“有爵之家,不免总有人心里惦着是铁杆的庄稼,要为那爵位搏上一搏。”他忍不住又小声嘀咕了一句,“却也不看看是什么时候,真是与人添乱。”

    不过也知道,要想这样夺爵红了眼的人家什么“一致对外”,那是别指望了,只怕还整要联手外面来对付家里呢。

    他素来不瞒着杨恬,杨恬也被杨廷和培养出了一定的政治敏感度,沈瑞便索性揽着杨恬,把下午杜老八过来提及的一些他与张会的谋划简单说了。

    又歉然道:“可惜了明日要出门去办事,不能在家好好陪着你。等回门那日,咱们回程时,往西苑转一圈去,可好?那边有一家馆子的鱼做得极好。鱼这东西,还是当场吃热的好,买回来便不好吃了。”

    杨恬依在他怀里,仔细听着他讲述,听得这句,便笑道:“我又不是那三岁小童,还硬要你陪着不成。”

    转而低声一叹,道:“如此说来,也难怪游姐姐和六姐姐(赵彤)会那般了,总要稳住家里,张二哥你们才好在外施展。”

    沈瑞听了不由一笑,却又紧了紧手臂,认真道:“恬儿,我却想你知道,没有什么比生命更重要。当然咱们家没那种铁杆庄稼让人去抢,但若有其他的事儿,你一定不要硬撑着,一定要先保护好自己,旁的什么都是虚的,人安康才是真的。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杨恬嫣然一笑,扬起头来,轻轻吻了吻沈瑞下颌,“我会保护好自己。而且,你也不会让我到那样境地,是不是?”

    沈瑞慢慢绽出个笑容来,擒住了她红润樱唇。

    三朝回门这日,沈瑞夫妇起得极早,收拾妥当了一应礼物,又往徐氏处报备,说归来时要去西苑游玩一番,晚饭就在那边用了,略晚些再回来。

    谁知道,这场西苑游玩却未能成行。

    两人才到杨家不久,刚刚上茶说话,外面就有人急急来报,说英国公府的人来了,口口声声喊着救命。

    来人重孝在身,杨家下人原是怕冲了姑奶奶回门的喜气,但听闻是英国公府,又喊着性命攸关,便也不敢怠慢。

    俞氏与王研惊疑不定,杨恬却是顾不得许多,听闻是两个穿孝的婆子,便叫人带到二门,自己亲自过去问。

    那两个婆子都是赵彤身边的人,皆有功夫在身,一路骑快马出来,先往沈家去了,得知两人今日回门,便又赶来杨府。

    两人一头是汗,气喘吁吁,一见杨恬便立时跪倒地上,哪里还顾得客套话,磕头求道:“我们世孙夫人动了胎气,突然发动了,还请沈二奶奶身边桂枝妈妈救命!”

第六百四十二章 星河明淡(四)

    桂枝妈妈作为给杨恬调理身子的妈妈,自然是要陪着姑奶奶回门好向太太汇报情况的。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当然,太太是不会亲自问她的,一进杨府,新婚夫妇被请到正堂拜见老爷太太,桂枝妈妈则便被太太身边的白妈妈带到后院“喝茶”去了。

    “太太、大奶奶尽管放心,姑爷待姑奶奶真是一万个好呢。”桂枝妈妈满脸喜色向白妈妈和王研身边的许妈妈汇报道了小两口的相处,末了捂着嘴笑道,“……事后姑娘娇弱起不来身,姑爷却不叫我们进去伺候,别说擦洗,连养那儿的药膏子都是姑爷亲自给上的。婆子我原也到过好些个人家,再没见哪家郎君像姑爷这么疼宠媳妇的……”

    桂枝妈妈虽跟在杨恬身边好些时日了,规矩也是学了,但到底不比书香人家世仆,又是稳婆行当出身,口中不免说些市井荤话。

    白、张两位妈妈虽各色人见多了,也听惯了底层仆妇的粗话,但桂枝妈妈到底不同。两人对了个眼神,白妈妈是继室太太身边人,开口就显得挑错了,还是当亲嫂子身边人说话,方显得劝诫又不落姑奶奶面子。

    遂许妈妈便开口道:“老姐姐到底是姑奶奶身边亲近人,只是有些体己话,却不好往外说去,没得让人说姑奶奶不庄重。”

    桂枝妈妈愣了一愣,其实跟在杨恬身边时她真是万般注意言辞举止的,可这回门不就是要她交代小两口相处情状么,姑娘羞于启口的事儿不就该她来说么。且面对俩孩子都生了不知道几个的老娘们儿,她还真没想到顾及啥。

    不过她也是伶俐人,立时便轻轻打了自己一个嘴巴,陪笑道:“瞧我这嘴!不过我这真是就只敢在这里报给太太奶奶们听,别处再不敢提的。以后定不敢再犯了……”

    白妈妈这才笑着拉了桂枝妈妈的手,道:“都知道你是为着姑爷姑奶奶欢喜的,就是太太大奶奶们听了他们相处得好,也是欢喜的。”又轻轻转过话题道,“亲家太太那边,姑奶奶伺候得可好?”

    桂枝妈妈忙笑道:“亲家太太是极喜欢咱们姑奶奶的,沈家也是一家子和善人,亲戚族人里没有不夸咱们姑奶奶好的!”又奉承道,“亲家太太和咱们太太一样慈爱,不叫姑奶奶立规矩,姑奶奶都是同太太一道用餐的。”

    白妈妈见她上道,不由满意一笑,许妈妈也立时没口子夸赞起俞氏来,“说起来,哪家的新媳妇进门头三年不是要立规矩的,还得说咱们太太、亲家太太,那真是再和蔼慈爱不过了,待媳妇都同亲闺女一样,真是我们大奶奶、姑奶奶的福气。尤其咱们太太,大奶奶刚过门,就已让大奶奶帮着管家,可见信重。”

    她借着这话茬又问桂枝妈妈道:“听说,沈府原是亲家太太认的义女在帮着料理家事?”

    这也是俞氏和王研一直担心的事情。

    桂枝妈妈连忙道:“那何姑奶奶也是个通情达理的,当天太太说了让姑奶奶松乏几日,便接了家事,那何姑奶奶立时就应了帮衬姑奶奶,一早就整理了账册子送了姑奶奶房里来。姑奶奶看了还同我和老林姐姐说,这账目明明白白的,是个理家好手。我也打听了,何姑奶奶管家以来从没用过一个她的人,事事也都请示亲家太太的,可见是个心正的。”

    白妈妈和许妈妈俱都松了口气,皆笑道:“姑奶奶遇到这样的人家,真真是福气。”

    这边正乐淘淘的说着话,忽然麦冬带着谷芽急冲冲闯了进来,刚跨过门槛便急急开口道:“桂枝妈妈,姑娘让你往英国公府去救人。”

    桂枝妈妈一头雾水,白妈妈也站起来奇道:“这是怎么话说的。”

    还是谷芽口齿伶俐,忙跟着道:“英国公府世孙夫人发动了,情形不太好,那边求到了姑娘跟前,姑娘让奴婢跟着桂枝妈妈赶紧先过去看看。”

    桂枝妈妈听说是英国公府,也变了脸色,那位世孙夫人的情况姑娘是同她说过些的,却不是个好料理的,且这怀的是嫡长,有个万一,她可还有命在?且若连累了府里……

    见她犹豫,麦冬已是急了,嚷道:“妈妈快些更衣啊,姑娘已经在更衣了,一会儿也去的。情况紧急,你们要先由那边人骑马带着过去的。”

    谷芽也催道:“妈妈快把身上这身喜庆衣裳换下来吧,已经叫人快马回去府里取咱们的银针家什了。”

    说话间,俞氏身边的大丫鬟香梨也赶了过来,一边儿扶着门框一边儿气喘吁吁道:“你们两个丫头,跑得恁快!”又对白妈妈行了礼道:“妈妈,太太叫您老帮着给桂枝妈妈和谷芽丫头寻两身素服来。”

    因着是回门,她们都穿得艳色喜庆衣裳来的,英国公府正办着丧事,便是再着急她们也不能这么直接过去。

    白妈妈应声去了,桂枝妈妈虽听说杨恬也会过去,心下稍稳,却仍免不得悄悄问香梨道:“香梨姑娘,老奴这心里没底啊,生怕有个闪失带累了两边儿府里……你看,太太那边儿……?”

    香梨叹了口气,低声道:“姑奶奶仗义,已是应了的。太太和大奶奶也是忧心,不过老爷是发话了的,所以,没事儿,妈妈只管竭尽全力就是。”

    桂枝妈妈长长呼了口气,道了声谢,往里间去更衣了。

    桂枝妈妈的顾虑,俞氏当然也有。

    杨恬是同赵彤交好,可同那世孙夫人可没这样深厚的交情啊,来求救的是赵彤身边儿人,这到底是赵彤的意思还是英国公府的意思?

    世孙夫人游氏在灵前的状况她也是亲见了的,此时生产可真是悬呐。

    老爷刚入阁,正是该好好稳当稳当的时候,若这会儿能让英国公府欠个大人情固然好,可就怕有个万一,这好事变坏事,立了英国公府这仇家可怎生是好。

    她一时思绪乱纷纷的,听人来报说杨恬在二门上一口答应了,不由看向杨廷和,低声道:“老爷,这事儿……不妥当吧?”

    杨廷和也无奈摇头道:“恬儿这脾性……罢了,她既允了,就叫那婆子去吧。”

    英国公府争爵的事儿也不是多稀罕的秘闻,他也略知一二,且那日吊唁回来,俞氏也同他提了一句。

    英国公府别说姻亲故旧多的是,又与几位公主府交好,就是宫里妇人科小儿科的太医圣手也不是请不来,怎的就偏要来他杨家寻个接生婆子?

    只怕也是要借一借他这新晋阁老的势罢。

    当初这接生董婆子变成他闺女身边的桂枝妈妈,杨廷和也是派人查过底细的,知道是个懂些医术手艺不错的接生婆。

    但这会儿杨阁老可并不认为英国公府真会用到她的手艺,想的还是用她的身份多些,恐怕都不会让她上手,因此也就不过分担心她失手。

    杨恬被半夏和林妈妈扶着快步进了正厅,她生平头次这样痛恨这双走不快的小脚,让她想跑都跑不快,她心急如焚,林妈妈等也知道她的意思,便几乎是半架着她飞快的赶回来。

    “父亲,母亲,儿想去英国公府探望。”进了门杨恬就匆匆行礼说道。

    俞氏下意识便道:“这万万不可。”

    如果只是一个仆妇过去了,就算有个万一,治罪个仆妇罢了。可若杨恬去了,别说这事儿掰扯不清,那边要是当场就给杨恬难堪可如何是好。

    但当着这么多下人的面儿,就算没英国公府的人,也不能大喇喇的说“有个万一”这种话,这不是诅咒人家世孙夫人么。

    因此俞氏只能憋出个别的理由来,急道:“寻常时候也就罢了,可现在那边儿是有白事儿的。你一个新嫁娘,新婚头一天就去了丧家,就够晦气了,但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儿,如今没出三天,怎的又去……”

    杨恬忙道:“没事儿的太太,我又不往灵堂去,我只去后头看看六姐姐和游姐姐。我回来多用艾草就是。”

    杨恬现在固然也担心游氏,其实,担心赵彤更多些,赵彤这胎坐稳也没多少时候,这边嫂子难产,那边婶子妯娌难缠,万一她有个好歹可怎么办?

    杨恬就是想过去,站在赵彤身边,哪怕帮不上她什么具体的忙,给她壮壮声势提气也好。

    杨恬见父亲和兄长都在皱眉,不知思量什么,嫂子轻轻摇头向自己打着眼色,她不由转头向沈瑞投来求助的目光。

    沈瑞也迟疑了一下,他与张会虽称不上过命的交情,却也是极好的朋友,更是一个极佳的盟友,他乐意于帮其解决诸如孙铭这样的麻烦,但对于插手英国公府家务事,他还是很自觉避开的。

    杨恬的心情他理解,也深知小娇妻是个有情有义的好姑娘,但他亦担心妻子会在英国公府受委屈。

    她当初在坤宁宫里敢硬抗太后、寿康大长公主和张家人,是因为占着理占着道义,且那日还有许多翰林内眷在,太后等人总要顾及前朝一二。

    今日则大不一样,本身就是人家家务事,又是在英国公府内,并无外人,是圆是方都由着他们说的。

    可是见到妻子那双大眼睛已闪动着水光,唇也倔强的抿成一线,沈瑞终是叹了口气,起身道:“小婿陪恬姐儿去去就回,还请岳父岳母兄嫂勿要挂念。”

    杨廷和略一沉吟,点头道:“那便去吧。”却也吩咐道:“在国公府,要注意分寸。”

    杨恬大喜忙谢过父亲。王研便无奈起身拉着她往后面自己房里去寻身素净衣裳换上,俞氏也不好干呆在堂上,便也跟着过去,顺带嘱咐了杨恬许多话。

    这边厅堂上,杨慎打发下去所有下人,老实不客气训起妹夫道:“你待她好,我们娘家人自然都高兴,但也没得这么事事由着她的,她还小,有许多事不懂,你得教她啊。”

    沈瑞笑道:“大兄说的是。只是恬姐儿一向心存良善,朋友有难必是要伸手相帮的,此时若拦着不让她去,她必定难过内疚许久。关起门来说一句不吉利的,若是那边有事,恬姐儿只怕还会自责终生。不若遂了她心愿,我陪她同去,必不会让她吃亏。岳父、大兄还请宽心。”

    杨廷和脸色不太好看,却只道:“恒云你素来稳重,我是放心的。这件事,总归是英国公府家事,且事关英国公府嫡长血脉,我知你与那府张会交好,那人也是皇上身边近臣,但你也要注意言行分寸,也要告诫恬儿不要莽撞。”

    沈瑞忙正色应下,他今日原还想将见李和张永的事向杨廷和汇报一下,如今看来正好先去英国公府看看张会的意见,他昨日已让杜老八传了结果给张会,只是没得到张会回音。岳父这边,还是等从英国公府回来再说。

    那边杨恬也换好了衣衫,在二门上登车,沈瑞也不骑马了,直接坐进杨恬车里,两人说了一路话。

    那边桂枝妈妈和谷芽已早一步被英国公府两个仆妇骑马带走,她二人并不会骑马,想来那边已考虑到这点,才派了两个婆子过来,方便带她们。

    英国公府前院灵堂依旧,前来吊唁的人也并没有少太多。随着消息的传开,现下京营里换职的、北直隶周边卫所的都纷纷前来府上,世孙张仑仍是要站在孝子位上答礼。

    哪怕妻子在后院挣扎产子,为了“孝”这一字,他也必须站在这里。否则就会有无数麻烦。包括妻子都会被人说嘴。

    礼法如此,但人心呢?

    张仑犹如万蚁噬心,那种悲伤已是真情流露,非前两日依礼而行可比。

    老国公来看过他一回,他并没有掩饰自己的情绪,老公爷却只道:“女人生孩子再寻常不过,你这是关心则乱,没什么事儿,不要作这小儿女情态。”又重重拍了拍他的肩。

    张仑只低了头行礼,并不接话。

    祖父有七儿三女,三十多孙男娣女,自然觉得寻常。这却是他与发妻的头一个孩子,家里又是这般情形。

    对于叔父们的行为,精明如祖父,不可能心里没数。

    凭心而论,祖父待他也不错了,早早为他请封,给他和二弟都谋了好去处、好妻族。他得到的,确实比二叔三叔多得多了。

    但要想祖父出手对付亲生儿子来保他这孙子,那也是不可能的。

    他躬身送走了老公爷,目光又不自觉往后院方向望了望。

    妻子这胎一直不那么顺,又因着哭灵而动了胎气,此时着实凶险。二弟妹虽是个能干的,到底也没经历过,且也是身怀六甲,婶娘那边发难……

    张仑微微阖了阖眼,香烛纸钱腾起的烟雾让一阵阵的胸闷气短,越发烦闷起来。

    忽然一个小厮快步跑来,附他耳边低声道:“世孙,沈府的稳婆快马请来了,已进了后院。小的刚才来时碰上大门来报沈二公子二奶奶也来了。”

    张仑骤然松了口气,虽然沈瑞媳妇年纪也小,又是外人,不顶事,但有这外人在,想来婶娘若要脸面,也是不会太过分的。

    沈瑞夫妇在新婚中不惧白事晦气还能赶来帮忙,他心下也甚是感激,连声吩咐道:“快告诉会哥儿一声,让他去招待沈二公子。”

    小厮领命去了。

    今日情况特殊,张会已不跟在英国公身边接待客人了,而是在后院守着,等着长兄院子那边的动静,有什么需要他帮手喊人取物的。

    游氏的产期本就在左近,府里早就备好了稳婆,只是今日情形不好,张会这边重孝不好进宫,打发人去寻锦衣卫同袍往宫里求赐太医来看诊。

    赵彤的人去求沈家那稳婆出身的妈妈,他也是知道的。

    听小厮来报沈瑞夫妇来了,张会不由一愣,立时从椅子上跳起来,快步迎了出去,未到二门正遇上被小厮领着往东路这边来的沈瑞。

    张会站住脚,忽而深深一揖。

    沈瑞一愣,忙闪身避开,一个箭步过去扶住他,皱眉道:“这是干嘛?可吓我一跳。”

    张会正色道:“你可是在新婚,今日回门大日子吧?!实没想到这会儿你能过来,当受我一拜致谢。”

    沈瑞抬手就擂他一拳,道:“少来,你若真这样想我,这兄弟也就没得做了。”

    张会忍不住一笑,只周遭仆从都是孝服来往,他也很快敛起笑容来,认真道:“好兄弟,我记下了。只是到底劳烦你跑这一趟……”

    沈瑞也有意无意打量了一下周遭,朗声道:“内子实是放心不下嫂夫人那边,故此来了,虽帮不上什么忙,到底踏实些。”又压低声音道:“正好昨儿的事儿我亲来与你说说。”

    “劳你们牵挂……”张会口中说着客气话,打了个手势,带着沈瑞往他院子书房去。

    虽有杜老八居中传话,但不过是传个大概和最后决定,沈瑞也不会事无巨细都同他讲。进了密室,沈瑞方将昨日李来访,以及他去拜访张永的事一一道来。

    “李确实是个有心的,前儿叫杜老八透个话过去,今天他就能在浣溪沙附近等我造个偶遇。”沈瑞笑了笑,道,“只是我没料到他把他侄子李熙也带来了。”

    可见李熙往英国公府探路也未必是他自己一个人的意思。

    张会捏了捏眉心,道:“李熙这小子精明得紧,只怕也是盯着他大伯那边的动静呢。以前席面上遇到过李熙两次,可没如今这般能说会道的。你瞧着李怎样?若也是……”

    沈瑞摆手道:“和他侄子完全不一样。”

    单从外貌上看,两人就全然不同。

    李就一寻常武人相貌,身材不算魁梧,却是结实健壮。

    那李熙则文弱弱的,颇有些书卷气,又是锦袍白马京中因新科进士而流行起来的时髦打扮,不知道是他本就喜欢装文人,还是特地来迎合沈瑞的文人身份。但无论哪种,其性格都可窥一斑。

    而当开口说话时,这种不同就更加明显,两人也颇符合各自的面相。

    李似乎不擅长虚言客套,比如,说贺传胪公新婚大喜,贺礼送去府上,就只这一句,也不为正日子没来编个理由;说府中爵位空悬已久,阖府纷乱,也就这一句,并不找个体面堂皇的借口遮掩。

    典型武人风格,没有半点儿含混矫饰,爽利又直白。

    李熙一双眼珠子滴溜溜乱转,一直想插话描补,但他伯父这话说得恁是直白到让他描补都无从下手,舌颤莲花的他也只能将好口才用在花式夸沈瑞之上,那脸上的表情委实微妙。

    想起那对叔侄的表现来,沈瑞就绷不住笑,把种种一说,让满腹愁绪的张会也忍不住笑出声来。

    “李熙这厮,”张会笑着摇头,“不晓得李真承了爵,会不会还过继他为嗣。”

    “他自然是要先过继子嗣,才好让那些说他无后担心香火传承的人闭上嘴。”沈瑞道,“我也与张公公说了这些,张公公没直说,但意思是李承爵算不得什么大事儿,但若想掌府军前卫,还是要下些功夫。”

    张会忍不住道:“我听着杜老八传回来这话时,就想让他立时回信给你若不是想李掌府军前卫莫让那人得了手去,我何苦管他们家爵位的烂摊子!他们家老夫人也不是个好相与的。”

    沈瑞拍了拍他肩膀,叫他稍安勿躁,道:“张公公在那个位置,也不可能咱们这边求一句就什么事儿都应的。他既没一口回绝,便是有戏,我想着,他只怕也是要查一查李这人的。”

    纵使是在密室中,他也忍不住压低声音,“我觉着,就是冲丘聚,张公公也不会让孙铭得了府军前卫去,你且安心。”

    张会嘴边一抹讽刺笑容,“还多亏了那畜生犯蠢找了丘聚了。”

    沈瑞又拍了拍他,孙铭哪里是蠢,孙铭就是太聪明了。

    论理各卫的事儿找掌御马监张永才是正路,但张永当初为钦差为沈家通倭案洗冤,又与王守仁共事剿匪,这与沈家的关系好是摆在明面上的。

    而满京城又有谁不知道英国公府二公子和沈家二公子交好,俩人媳妇一起开布庄也不是什么秘密。

    孙铭又哪里能去张永那边碰钉子。

    至于不找刘瑾而找丘聚,一则是因刘瑾如今权势熏天,寻常巴结不上,求官的更是明码标价也是天价,孙铭委实担负不起,丘聚虽也狮子大开口但毕竟比刘瑾要的少了许多;再则,丘聚与张永不对付也是摆在明面上的,与英国公府也有过节,他便有机会了。

    “丘聚刚刚用了点儿手段,把罗祥弄进御马监了。”沈瑞低声道。

    罗祥也是八虎之一。当初张永费了不少力气才将马永成从御马监踢出去,现在丘聚又插了个人过来,显见是要同张永打擂台了。

    张永又岂能容丘聚的人再掌了府军前卫。

    张会闻言,脸上才真正露出笑容来,他有些兴奋的起身踱了几步,又扭头去瞧沈瑞,微有遗憾道:“可惜了安远侯在远在广西,不然以他的能耐和圣眷,方是掌府军前卫的好人选。”

    他口中的安远侯已不是老安远侯柳景,而是先前安远侯世子柳文。柳景原就是两广总兵,去年六月亡故,因两广不能无人,八月消息传回京中,世子柳文承爵后就被夺情直接充总兵官继续镇守两广地方。

    柳文所娶的正是隆庆公主唯一的女儿,驸马游泰的嫡长女游莹。

    即柳文与张仑是连襟。

    沈瑞叹道:“前儿杜老八来找我说你的想法时,我就与他说过了,你总想着把所有的好缺儿都攥到自己手里去。”他顿了顿,严肃了许多,道:“你也不是糊涂人,如何不知,若真能都攥手里了,才是招祸。皇上会怎样看你,怎样待你?”

    张会一噎,垂下头来,叹气道:“我知道,我知道,但总是忍不住……”

    沈瑞道:“李这个,我看赢面不小。比之北边、辽东军功为大,西番、苗蛮之功要次两等,虽然排得靠后,但实际上番寇也难剿。且李能靠军功升回京中,这累计的功勋是比北边武将要多少许多的。”

    “我也和他聊起了一些剿匪,他细节说得清楚明白,一听就知道是真经历过的,可见其功勋绝非作假,是个有真本事的。”沈瑞顿了顿,又道,“但光有功勋有本事还不够,且到底是番寇,拿到朝堂老大人们跟前,是瞧不上眼的。”

    张会翻了个白眼,道:“那也比孙铭那剿匪不行、管营不行、牧马不行、屡遭孝庙责罚的东西强。不过沈二,你别卖关子,你说得我都糊涂了,李除了军功还有点儿啥?”

    沈瑞高深莫测的一笑:“还有忠心啊。府军前卫何等重要,掌此职者,最最首要的,便是‘忠心’二字。李,便有这个只效忠于皇上的忠心。”

    张会呆了一呆,没好气道:“他哪来的忠心,说得我更糊涂了。”

    但他略一思忖,忽叹道:“他为庶长,只怕吃了不少苦头,外放锦衣卫的肥缺多去了,老丰城侯若有心,李断不会被丢到两广去。如今,袭爵明明可以是顺理成章的事儿,丰城侯太夫人就是能压着不许……”

    他不由想起自己的外祖父来,又深深叹了口气。

    沈瑞见他情绪低迷,料想他有想到家事,便接过话头道:“如今皇上若是让李承爵,又赐他掌府军前卫这样要职,他如何会不感激涕零,尽忠职守以报圣恩?”

    张会默默点了点头,外祖与舅父不也这般么。

    “只要皇上信他,用他……”张会喃喃道。

    沈瑞刚要开口说话,密室外忽然传来叩门暗号。

    两人对视一眼,先后出了密室,书房里一个婆子一脸焦急的等待,见两人出来,就立刻急声道:“二爷,二太太四太太拦着沈府的妈妈不让给大奶奶看诊,又与二奶奶、沈二奶奶争执,还堵了院子门。奴婢们不好动手,老奴翻墙过来找二爷。二爷看是不是报给老公爷?”

    张会目眦欲裂,一掌拍在身旁高几上,伴随着他的怒吼,高几及其上铜瓶轰然落地。

    什么不好动手!为什么不好动手!敢拦着就给爷打!”他吼着就要往外冲去。

    沈瑞紧走两步,一招擒拿手过去抓住张会,喝道:“你先别慌!”

    见他动作一缓,沈瑞忙道:“再怎样,二太太那边都是婶娘长辈,前面灵堂还在,后面若内讧起来,传扬出去什么名声!老公爷也定饶不了先动手的人!明明是咱们占理!咱们晚辈不好与长辈硬顶,还是请老公爷出面吧。”

    那婆子也赶过去跪在头里,苦劝道:“二爷,还是请老公爷吧!”

    张会恨恨的一跺脚,道:“走,找祖父去!”

    桂枝妈妈被英国公府的婆子带着一路快马赶到国公府,从东侧角门进去,到了二门上下马。

    桂枝妈妈和谷芽都是从没骑过马的人,虽被那两个婆子关照着,仍是受不住颠簸,双腿几乎站不住,胃里也是翻江倒海。顾及着在国公府,才强忍着,扶墙而立。

    没见到早应备好的软轿,两个婆子相视一眼,心中都叫了声不好。

    她们两个在二门值房里寻到看门仆妇,知道是被人做了手脚换了最奸猾的几个人过来,她俩便也不多废话,生生靠着一双拳头打得那帮仆妇哭爹喊娘才寻了滑竿来,抬起桂枝妈妈和谷芽,抄近路往东路主院赶。

    果然,在世孙院外,又碰上了二太太和四太太的人。

    赵彤的陪嫁婆子丫鬟都是有功夫在身的,此时将世孙的院子护得严严实实。

    二太太却叫自己的人在外头又围了一层,堵了各处出入口,美其名曰,以防闲杂人等走动惊扰了世孙夫人。

    二太太和四太太也不进门,就在垂花门前阶下摆了太师椅,小丫鬟打伞,大丫鬟奉茶,看风景似的。

    她们刚得了信赶过来时,赵彤还出来请她们往东厢去,二太太皮笑肉不笑表示自己在外面,万一前头有事儿,也好抬脚就走,方便;四太太捏着鼻子表示,自己生孩子时候伤着了,闻不得血腥味。

    赵彤也不是好脾性的,便根本不理,不进来乱说话添乱才好。

    很快就有人报给赵彤说二太太的人堵了道,赵彤只冷笑道:“先不用管,告诉咱们的人,他们若敢动作,只管打就是。”

    世孙的院子里自有小厨房,热水参汤什么都不需要去外头取,往各处报信的人也早撒出去了,倒也和拦路的相安无事。

    两个去请桂枝妈妈的婆子出门时倒是被拦了一下,两人功夫都不错,想也没想就撂倒了挡路的,跑了。后面倒也没人追来。

    可这回来后进门,倒是不容易了。

    一行人被带到了二太太和四太太跟前,二太太尚未发话,四太太已是横眉立目呵斥起来,道:“国公府里什么样的稳婆没备下,还用去街上寻来?什么阿猫阿狗的都来?那里头躺着的是咱们世孙夫人,要生下来的是国公府嫡长重孙,有个闪失,你们有几条够赔?!”

    桂枝妈妈早知道英国公府后宅种种,在市井间也走过不少大户人家,见过各样的厉害太太,并不怯场,往前一步,行了个礼,淡淡道:“这位太太,老婆子在杨阁老府大姑奶奶身边当差,奉命来探望世孙夫人。”

    听到“杨阁老府”几个字,两位太太都愣住了,互相交换了个眼神。

    四太太又开了口,冷笑一声,道:“既是杨阁老府的妈妈,怎的到了我们府上?若是拜祭老夫人,便往前头去。”

    桂枝妈妈见她装傻,便又加重语气道:“老婆子是奉命而来,探望世孙夫人。”

    咬重了奉命二字,却不说奉谁的命。阁老府的出身就成了她最强大的护身符。

    四太太一噎,此时的大明重文抑武趋势已十分明显,且阁臣权柄日重,她一个小小锦衣卫百户的夫人,便是在英国公府高门,对上阁老府,也是气短。

    二太太这时候慢悠悠开口道:“阁老府大姑奶奶嫁了吧?在她身边当差?阁老府这么遣一位妈妈来探望我们世孙夫人?”

    四太太立时反应过来,立时瞪眼喝道:“杨阁老府好大的架子!既是已嫁的大姑奶奶身边人,你还算得什么阁老府的人?!你这婆子,满口胡言,莫不是冒名顶替?”又呵斥左右道:“你们还不把她拉下去关起来,待咱们家事情了了再送官府去!”

    两边的仆妇忙过来要拉扯桂枝妈妈,那两个接了桂枝妈妈来的婆子本是因两位太太在这里,不敢以武力夺门而入,眼见着桂枝妈妈要被她们拉走,却如何肯依,登时又是高喊“是二奶奶请了人来的”,一边儿伸手护住桂枝妈妈。

    桂枝妈妈也没料到英国公府能来这一出,些微慌乱后便厉声道:“太太这是做什么?是你府上的人来阁老府接老婆子前来,刚到这里,太太你空口白牙便要将老婆子送去衙门,可是看阁老府好欺侮吗?!”

    仆妇们闻言又不敢动作了,下意识看向两位太太。

    喧闹声传进院里,赵彤带着一大批婆子丫鬟呼啦啦赶到门前。

    赵彤一见这情形,柳眉倒竖,她也不去看两位太太,直接向那群仆妇怒斥道:“这是要干什么?!我请回来的客人,你们敢动手?反了天了!桃蕊,把这些人都记下了,回头再重处家法!”

    她的大丫鬟桃蕊脆生生应了一声,而管事妈妈们已经出手去夺桂枝妈妈与谷芽过来,想着护她们进院赶紧去看看世孙夫人情形。

    四太太跳起来站到了头里,掐起腰来就骂道:“赵彤!你这做侄媳妇儿的忒也目中无人!当你婶娘们是摆设?”

    管事妈妈们武功再高,也不敢对国公府正经主子动手,一迟疑便没能顺利将人抢进门里。

    赵彤冷笑一声,道:“婶娘们跟大佛似的,我哪里敢当您是摆设?!”

    说话间脸便阴沉下来,厉声道:“太医过来,你们说男女有别,放帐子都不成,一味挤兑人家不让进去看诊,只让隔窗问话。这会儿我请了稳婆来,你们竟连人都不让进门了,我倒想问问你们这做婶娘的是什么意思?!哪个黑心烂肺的恨不得旁人不好!”

    四太太像被踩了尾巴一样,立时跳脚骂道:“你浑说什么!你个没大没小的东西……”

    二太太也起身厉声道:“会哥媳妇,你这是什么话!男女有别难道有错?别说产室血房太医也不肯进的,就是他肯进,你便不要你大嫂闺誉了?!”

    四太太立刻补充道:“你不要脸我们英国公府还要脸呢!”

    院中产房里游氏痛苦的呼叫一声声传来,赵彤心里越发焦急,气得发狂,直骂道:“有帐子!谁家女眷看诊不是这样?!都什么时候了还讲这臭规矩!要脸要命?”

    她身边的心腹刘妈妈连忙给她抚背顺气,在她耳边道:“二奶奶别动怒,你也是有身子的人,别上了她们的当。”

    赵彤深吸口气,指着桂枝妈妈道:“这是杨阁老府的人,我请来的,专管接生的,你们敢拦?”

    四太太缩了脖子,二太太却冷冷道:“世孙夫人身子贵重,肚子里的更是咱们府嫡长重孙,我们岂敢让外面的接生妈妈来动手?”又扭头瞪视桂枝妈妈道:“若有个万一,杨阁老府担待得起?”

    桂枝妈妈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二太太眼底闪过一丝得意,又转回向赵彤道:“府里不是没有稳婆,会哥儿媳妇你还巴巴的往外头去请,又是什么意思?”说着往赵彤肚子上打量着。

    四太太一直紧跟着二太太,眼珠子一转,便道:“到底是谁黑心烂肺的?莫不是想着过继个儿子……”却又不把话说完,满脸嘲讽看向赵彤。

    赵彤手脚比脑子还快,向前跨了一步就想伸手打人,这会儿是手里没刀,不然非把对面两人大卸八块不可。

    身边刘妈妈和大丫鬟桃蕊杏蕊连忙拦了赵彤下来,苦苦相劝。

    四太太还不依不饶,冷嘲热讽道:“怎的,让人说中了,便要动手吗?莫不是还要杀人灭口?”

    正混乱间,忽然一个声音清冷插入,道:“英国公府家务事,我原不该听,不该问,但既听得有人污蔑我府中人欲行不轨,我杨府名声也不是随便由着人抹黑的!”

    众人一愣,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年轻妇人自滑竿上下来,她面容姣好,声音还带着几分稚嫩,然这几句话说得却铿锵有力,其身上也自有一番气度。

    身边陪着的是三太太的长媳李氏,此时一脸尴尬,给伯娘婶娘见礼后介绍那年轻妇人是杨阁老千金、沈传胪的妻子。

    杨恬行了个礼,便走到赵彤身边,一把握住她的手,转而向两位太太道:“我依礼来看看世孙夫人,两位太太不许我进院吗?”

    四太太嘴角抽了抽,刚想说也没不许,二太太便已经开口,淡淡道:“沈二奶奶,你也知这是英国公府家务事,今日世孙夫人这般情形,不便见外客,你既是来探望,就请改日再来吧。”

    杨恬一扬眉,道:“二太太这就下了逐客令?”

    四太太哈了一声,道:“沈二奶奶不是读书人么,这话有什么听不懂吗?”

    杨恬冷笑一声,道:“焉敢听不懂?只是,我却并非二太太的客人。”

    赵彤立刻大声接口道:“英国公府还没姓‘方’呢(二太太姓方),二婶娘就急着做主了?”

    二太太脸上也显出怒容来,喝道:“会哥儿媳妇,今日你一二再再而三的顶撞长辈,你的规矩都到哪里去了?你才掌家几日,就这般张狂起来!你眼里还有礼法规矩吗?”

    四太太也忙帮腔道:“这英国公府也还没姓‘赵’呢,会哥儿媳妇你也别急着事事越过婶娘们做主!”

    赵彤想不理会直接带杨恬进门,四太太却死死把门口把住,大声喊着赵彤若敢动她一手指头,便是殴打长辈,她就把这事儿闹前面去。

    赵彤再是急躁想把人撕碎,也被仆妇丫鬟及杨恬苦苦按住,只能无意义的耍嘴皮子对骂。

    两边僵持不下,伴随着产房里痛苦的叫声不断传来,气氛越发焦灼。

    早有机灵的婆子翻墙去寻张会求助老公爷来解围了张会的院子也在东路,离世孙院子并不远。

    但来的救兵,却并不是老国公。

    “作甚么这么热闹?我那老妹妹才走几日,这府里就这样没规矩了!”

    随着一道苍老的声音,那边涌来一群人,为首滑竿上下来一位老夫人,显见年岁已高,身子微微佝偻,满头银丝,满脸皱褶,然目光极是犀利,说话中气十足,一根檀木拐落地铿然有声,颇有气势。

    她身侧跟着的中年妇人就更有气势了,面上冰冻三尺,素色柔和的褙子长裙都掩不住那一身蒸腾杀气。

    而这两位身后,仆妇丫鬟清一色劲装打扮,好像随时能排兵布阵一般。

    赵彤不由惊喜的大叫一声“祖母”,撒着欢儿的就跑了过去。

    “慢着些,你有身子呢!”老夫人面色立时柔和下来,慈爱说道。

    来人正是赵彤的祖母与母亲,武靖伯太夫人、夫人。

    杨恬也忙快不过来,笑盈盈的见礼。

    那边厢两位太太互视一眼,干咳一声,也只能硬着头皮来见礼。

    若是武靖伯夫人过来,她们是平辈亲家,还可以压制着人,再闹一闹,搅合里头一番。

    可武靖伯太夫人来了,在这位长辈面前,两位太太作为小辈是绝对的劣势。

    两人知道讨不了便宜,见过礼,二太太便看向一旁与武靖伯府人作陪的三太太,干笑道:“三婶婶也过来了,想是前头也没人,那我们便不多陪太夫人,往前面去照应灵堂了。”

    四太太也是告了声罪便想溜。

    武靖伯夫人解决问题的方式向来是简单粗暴,说了句“亲家太太请便”,扭头却吩咐道:“把那起子欺主的刁奴统统拿下了。”

    她带来的人手丝毫没顾及这不是自家府邸,立时领命动手抓人。两位太太手下忠仆还没反应过来,就已被她们嘁哩喀喳反剪双臂按在地上。

    两位太太又惊又怒,四太太先尖叫道:“这里是英国公府!武靖伯府这是要干什么?!”

    武靖伯太夫人却压根没理会,拐杖一顿便是一声脆响,携着赵彤迈着方步就往世子院中走。

    四太太刚才过去见礼已离了门口位置,此时也不及回返,更也不敢去挡武靖伯太夫人。

    而门口挡着的仆妇都被按倒拖走,自然门户畅通。

    武靖伯夫人偏偏头扫了四太太一眼,倒是好心回应俩字:“清道。”

    说罢拉了杨恬,点手让桂枝妈妈与谷芽等众杨府仆从跟上,一起进院。

    四太太咬碎后槽牙,也只能傻傻看着武靖伯府众仆从再次将世孙院子外围堵个严实。

    那边三太太轻咳一声,强忍着笑向两位妯娌告罪表示要到前头照应去,带着儿媳妇麻溜走了。

    二太太也是恨得咬牙,但心知武靖伯太夫人都来了,今日也只能作罢。她使劲一甩袖子,道了声“走吧”,转身就走,根本不管那些被武靖伯府按在地上的下人,就由着那些人大声哭喊冤枉云云,一心要给里头人添堵。

    四太太深谙其意,便疾言厉色道:“这是我英国公府人,你们若是敢动她们一根手指头,又或捆绑堵嘴羞辱她们,便是辱我英国公府……”

    没等她说完,一个三十许的媳妇子已飞快将手边嚎叫的仆妇下颌卸了下来,那仆妇疼得一哆嗦,却只喉间呼呼,却哪里再喊得出来。

    那媳妇子拍了拍手,抬头似笑非笑向四太太道:“贵府放心,我们焉敢动人手指头呢,保证十根指头一根不少的。”

    周遭哪里还有人敢喊出来,都是慌忙闭了嘴,惊恐的望着那媳妇子,一时死一般寂静。

    四太太也是头皮发麻,手也哆嗦起来。

    二太太脸色铁青,自己找台阶下,道:“前头还有恁多事,还不快走,与下人嗦什么。”

    说罢也不喊人去取滑竿,径自扶着婆子的手走了。四太太也见鬼似的瞪了那媳妇子一眼,快步跟着走了。

    那媳妇子这才转过头来,看着留在这照应的赵彤陪嫁赵孝家的,冷冷道:“你也是办事办老了的,由着这些人欺负了姑娘去?”

    这媳妇子原是武靖伯夫人身边心腹大丫鬟,嫁了人又回来伺候。当初有那不开眼的宠妾闹到夫人面前,她两下就将人胳膊卸脱臼了丢出去,夫人压根没理会,直到老爷回来才将人胳膊上上,事后也没追究,此一举震慑了府中众姬妾,她那手狠便是阖府出了名,在夫人面前也极得脸的。

    赵孝家的脸上讪讪的,心道这是姑娘婆家呢,哪儿像在家做姑娘时候,又有几个人跟你似的胆儿大不怕事。

    那媳妇子严厉道:“我知道你们想的什么,不外乎是不敢动别个太太奶奶,怕挨罚。我告诉你,你就一个主子!有人想欺负你主子姑娘,你们就得拼死上,护姑娘周全!所谓主辱臣死,若姑娘真个受了欺负,留着你们还有什么用,便都去死吧。左右都是死,你打了旁的太太奶奶,大不了一死谢罪,姑娘不受欺负,你就算死了一家子也有个好前程。否则……”

    那赵孝家的就算知道她这话是说给周围英国公府仆妇们听的,却也不免脸上一阵青红,喏喏称是。

    而周围英国公府仆妇听着这死呀活呀的话,再看着那被卸了下巴瑟瑟发抖的仆妇,无不惊恐万分,摸摸缩了缩身子。

    此一番后,二太太四太太身边儿的人都颇为畏惧赵彤,此乃后话。

    世孙院中,武靖伯太夫人特地走到产房窗前,向里头高声道:“芝姐儿,莫慌,老婆子在这儿给你掠阵,你且安心生个大胖小子出来!”

    游氏闺名游芝,她本已疼得满头是汗,神智也有些迷糊起来,听得这声音,她努力扭头过去,守在一旁的陪嫁婆子郑妈妈忙道:“是武靖伯太夫人,奶奶放心吧。”

    游芝神色一松,深吸了口气,提声道:“惊动了太夫人……”

    武靖伯太夫人立时在外头道:“傻丫头,一家人说什么两家话!不要再言语了,省着些气力。你这是头胎,是要疼些的,以后自有那七子八婿的,便生的顺溜了。”

    游芝忍不住绽出个笑容来,脸上也多了几分光彩。

    她虽记在隆庆公主名下,但到底是庶出,生母美其名曰是贵妾,在驸马府也是当家作主,可一出了驸马府,依旧是个宫婢出身的贱妾而已。

    且游芝既记在嫡母名下,在礼法上便是与妾室没了半分关系,因此便是她生产,生母那样的身份,也是根本没法登英国公府大门的。

    她的兄弟姐妹多是庶出,庶姐庶嫂来了国公府也没底气为她撑腰。

    唯一能为她撑腰的便是她嫡姐,隆庆公主唯一的亲生女儿,如今的安远侯夫人游莹。然游莹去岁随夫君去了广西任上,鞭长莫及。

    因此她知道依靠不了任何人,只有自己强撑着忍耐。却万没料到,赵彤竟能将武靖伯府太夫人搬来坐镇。

    她阖上眼,两行清泪滚滚而下,、郑妈妈忙不迭替她擦拭,低声劝道:“奶奶这是作甚么!这会儿是不能哭的,看伤了眼睛!”

    游芝虽满脸泪痕,却嘴角含笑,低声道:“我,我是欢喜的。幸有这样的妯娌……”

    听得外面太夫人朗声向太医道:“老大人受累了。”又介绍桂枝妈妈道:“这是杨阁老府上的妈妈,也通些医术,回头有什么老大人只管吩咐她。”

    听得是阁老府,那太医也客气了几分。

    桂枝妈妈按照在庄上伺候杨恬时沈瑞给定的“卫生条例”,迅速洗手净面,除去外头沾染了尘土的衣裳,换上专门订制烫洗干净褂子,又用烈酒泡了手,方才进了产房。

    英国公府请来的稳婆也不是庸碌之辈,只是游氏及胎儿身份贵重,且情况确实凶兆,她们一时不免不敢动作。

    年长的稳婆在隔间外同桂枝妈妈说了情况,因怕影响里头产妇情绪,因此声音压得颇低,道:“方才开了四指了,我摸着,是脚在外头,也不敢使劲塞,只得请太医给开了方子,就是不知道能不能转过来……”

    年轻稳婆脸色也有些苍白,抹了一把额头的汗,道:“参片也含着了,这药却灌不下去,强喝了两口,又吐了些,我生怕她力气耗在呕药上,就不敢喂了。”

    桂枝妈妈点了点头,走进内间,坐在床边,一边儿笑眯眯向游芝道:“大奶奶可还认得婆子?婆子是跟着杨阁老府恬大姑娘的,哦,如今当叫沈二奶奶了。”

    游芝因有武靖伯太夫人在,心里有了底,再不惧怕府里那些魑魅魍魉,便是精神大振,杨恬身边有位稳婆的事儿也是听赵彤提过的,因此便点了点头,道了句:“桂枝妈妈辛苦。”

    桂枝妈妈做熟了接生的活计,一边儿笑着同游芝东拉西扯的聊天,安抚她情绪转移注意力,一边儿轻柔的按捏着她的肚子,估量着胎儿的位置。

    “已是开了六指了,开十指就能生了,奶奶且别着急,先别使劲儿,待会儿婆子叫您时候您再一发力,小公子一下就出来了。”桂枝妈妈已经摸到了是个立脚的孩子,口中虽还温柔,心里却已焦急起来。

    桂枝妈妈起身告了个罪,又请了郑妈妈出来,说是商量一下一会儿人参炖鸡先给大奶奶补一下气力,实则却是一起去找太医,陈说确实胎位不正,用药调整只怕见效慢,关键游氏现在是什么都喝不下,不若用针灸和艾灸。

    她提了几个从前试过的穴位,请教太医是否可行。

    那太医没想到她真通医术,心下对阁老府又敬服一分,听着这几个穴位都是没错儿的,只不过还要根据孕妇本身的情况附加一些穴位,会更稳妥些。

    两人询问了游氏孕期症状,诸如四肢是否无力,精神如何,可有头昏耳鸣,胎儿动作强弱等等。

    郑妈妈虽一一答了,却是脸色欠佳,几次欲言又止。

    桂枝妈妈便道:“这种时候,老姐姐有什么要说的可千万不要藏掖着,莫耽误了大奶奶的身子!”

    郑妈妈又看了一眼太医,那太医出诊过的人家多了,惯见内宅**,只淡淡表示老夫出入豪门素来是带耳不带嘴。

    郑妈妈咬咬牙,低声道:“大奶奶的产期原是头几天的,后来服了宫中秘药,才延至今日。只是老奴也不知那秘药里都有哪几味,不知道会不会影响桂枝妈妈的诊疗。”

    此时生孩子多讲究日子时辰的,不少人为了图吉利或是其他目的,会特地催产抑或延产,催产比如抢长子长孙名头,延产比如要特地等老太爷老太太生日时再让孩儿出生,无外乎争宠手段。

    别说宫中有这样的秘药,就是民间也不少见。

    太医仔细问过郑妈妈游氏服药前后的症状情况,又同桂枝妈妈商量了许久,拟定了两套针灸辅以艾灸的方案。

    桂枝妈妈与郑妈妈回到产房时,却不急着进内里,而是拉着人在隔间外低声道:“终究是有风险的,我却是担不起,不知道世子是否晓得大奶奶服了那药?此外,这件事还是请告知二奶奶以及武靖伯太夫人、夫人才好。”

    郑妈妈叹气道:“大奶奶心里苦呐,这些都是瞒着世子的。”顿了顿道,“此时也不怕什么名声了,便请告知二奶奶及武靖伯太夫人、夫人吧。”

    桂枝妈妈点点头,进去看了游芝情况,又喊人炖好了汤水端上来,自己方起身往东厢去了。

    却说方才,武靖伯太夫人、夫人在东厢房一坐下,先请太医过来给赵彤把了脉,知道她和腹中孩儿都无事,方放了心。

    太夫人又拉过杨恬来,叹道:“好孩子,我们六姐儿多亏有了你这样的姐妹。今儿是你回门的好日子,却劳你过来这又是白事又是血污的地方……”

    说话间将手上串珠退了下来套在杨恬手上,“一点子东西不值什么,只是在佛前开过光的,为你辟辟邪秽。”

    杨恬慌忙推拒道:“太夫人可折煞我了……”

    赵彤却立时伸手按住,道:“祖母与人东西,可从来没有收回来的道理。”又仔细看了看,笑道:“这是奇楠呢,最是安神养人,正合你用!”

    杨恬原以为是檀木佛珠之类,听闻是奇楠沉香,吃了一惊,更加不敢收了。连连道:“六姐姐帮我良多,我还从没未她做过什么,太夫人这样说真是羞煞我了,这东西太贵重,且对太夫人有益,我断不敢收的。”

    太夫人笑道:“小六儿可是说着了我的脾气,给你便拿着,我可是不会收回来的。你心地良善,待人赤诚,必福泽深厚,小六儿和你一块也能沾沾你的福气。”便不由分说给她套在腕间。

    赵彤生怕她再推拒,便一手按着她不许摘串珠,一面急急岔开话题,道:“祖母怎的也来了……劳动了您,孙女这心里……”

    太夫人戳了她的额头一记,笑骂道:“净妆样子。”

    又道,“若是你们国公夫人在,压得住下面的,我这把老骨头自然不用来了。可惜,她去得早,你娘这性子急,被人激两句,怕不就要打起来,驸马府的姑奶奶生孩子,咱们家倒打上门来,传出去还指不上怎么难听。”

    赵彤便蹭过去,猴在太夫人身边撒娇,连道:“还是祖母疼惜孙女儿~”

    太夫人一边儿喜笑颜开叫着“猴儿”,一边儿训她“有身子呢,还混闹!”

    武靖伯夫人却是一脸嫌弃,板着脸直道“没个正形,娘别理她。”

    杨恬看着她们娘仨,不由得抿嘴笑了起来。

    虽赵彤见着娘家人极是开心,但到底也没全然忘了眼下的正事儿,听得产房那边没了惨叫声,不由得隔一会儿就派个小丫鬟去探问一二。

    这样紧张气氛下,太夫人也不好多说笑,只陪着赵彤说一说严肃的生意经,打发时间。

    这边又一次派小丫鬟过去时,却是桂枝妈妈跟着来了。

    请太夫人打发走所有下人,桂枝妈妈才将游氏服药延产的事儿说了。

    屋里人皆是一惊,太夫人面色几变,终是道:“桂枝妈妈,这里一切就交给你了。你不用担心有什么罪过,斟酌着下针,尽力就是。想英国公府不是不讲理的地方。”

    桂枝妈妈心下一松,匆匆行了礼,便往产房去了。

    她走后良久,屋里仍是没有人说话。

    终还是太夫人打破了沉默,她叹了口气,向赵彤道:“竟是到了这样的地步?”

    游氏为什么要服药延产?就是怕她生子在前,太夫人去世在后,二太太之流会传小曾孙克死曾祖母的瞎话。

    这样的污名是一辈子都洗不掉的。

    赵彤知道嫂子苦楚,眼里已闪着泪花,咬着下唇,半晌才道:“老夫人去得颇为蹊跷。只是,还未曾查出什么来。但今日二太太四太太那般行径……分明是想治死大嫂和我呢。”

    太夫人思量了许久,终是道:“不能再让他们还呆在这府里了。待过了头七,我来与老公爷谈谈,看看不分家先分府……”

第六百四十三章 星河明淡(五)

    五月初一未正,英国公府世孙夫人诞下一子。因着家中有长辈白事,洗三及之后的满月都是不能办酒了,但有交往的人家还是正常走礼的,再亲近些的人家女眷也正常来探望。

    当初吊唁时众人都见过世孙夫人的状态,又听闻这个时候生产,便都知道是哭灵动了胎气的。来探望时又见到面无血色的世孙夫人,小猫儿似的孩子,谁不晓得其中凶险,便都传扬世孙夫人待祖母至孝,为祖母守灵不顾自家身子云云。

    因而,二太太那边放出来“恶月生子不吉”的话,根本就没传播起来便被世孙夫人至孝的言论压了下去。倒叫二太太生了许久闷气,暗暗诅咒该死的不死。

    实际上,游氏实是命大。

    针灸和艾灸也没能彻底扭转胎位,两个请来的稳婆已私底下商量着要去同主家问问保大人保孩子了,生怕一尸两命,自己两人也走不出这国公府。

    桂芝妈妈当初拿阁老府作护身符,现在却也因着这道“符”而压力倍增。

    那两个稳婆死也就死自个儿一人罢了,而桂枝妈妈身上可还背着两个府的名声、背着自己一家三口的性命。大的小的两个贵人,她是一个都不敢放弃,只能咬牙用尽所有办法,把当初那些野路子的招数都使出来,试着用针刺用手推压,甚至伸手探入产道帮着孩子转身。

    幸而游氏整个孕期都呕吐不止,尽管已尽最大努力多吃东西来保证孩子的营养,但一面是胃口不开一面是管家劳心劳力,她的身体状况到底还是影响了孩子,这个孩子相对瘦小,在生产时,倒是省了些力气。

    游氏本人心性坚韧,在有了武靖伯太夫人坐镇、杨阁老府的妈妈来帮忙接生的情况下,精神大振,十分配合桂枝妈妈的动作,全无贵女娇气,这才最终争过阎罗,母子均安。

    不过到底还是折腾太过伤了产道,险险血崩,全赖桂枝妈妈在太医指点下用银针救治。之后杨恬也应英国公府之请,将桂枝妈妈留下,帮着世孙夫人调养身体。

    世孙夫人至孝哭灵动了胎气可以传扬,其中内幕英国公府却不想外人知道,太医及两个稳婆都是拿了封口银子的,也不敢得罪英国公府。

    杨恬更不欲张扬桂枝妈妈的手艺,以免日后再有不相干的人来求,拒绝不拒绝都是麻烦,因此也是保持缄默。

    只是英国公府、游驸马府乃至武靖伯府都私下将厚礼送到杨府和沈府,以谢杨恬善举。其中,当然也不无向新阁老杨廷和示好之意。

    游家姑奶奶产子时,生母妾室身份没资格踏足英国公府,驸马游泰虽是父亲到底也是男子,不便踏入别家内宅。

    洗三时,游驸马则亲自登门,相邀武靖伯太夫人一道与英国公张懋谈了多时。

    张懋人老成精,家中暗流如何不知,但一则如张仑所料,他可以对孙子无限好,却不会为了孙子把儿子都掐死;再者,他其实也是希望在家里造成一种良性竞争。

    家中爵位是祖宗一刀一枪舍了命拼出来的,子孙要只盯住这爵位带来的荣华富贵,而不思进取,那家族没落也就在眼前了。

    有野心不怕,想争这爵位,就拿出本事做出一番事业来,能顶得起“英国公”三字,不辱没了祖宗的名号!

    他当初之所以在嫡子故去后为长孙请封世孙,放在大环境里说,是因当时弘治皇帝看重嫡长,他作为近臣自然要迎合皇帝维护这个规矩,放在自家小环境里,他也是要以此激励次子和长孙上进。

    次子若真上进,日后有了功勋,就是没这个爵位,也一样立稳朝堂。

    而有年富力强的叔父在侧,长孙也会力求上进连自家叔父都压不住,又如何斗得过朝中诸多外人,便是有这爵位,也保不住权势和体面。

    他们,是彼此的磨刀石。

    本是大家长的一片苦心,且在续弦妻子故去之前,张懋还一直觉得这招儿着实不错次子是荫封的锦衣卫百户,能凭自己本事爬到千户位置上去;而长房两个小孙子更是让他惊喜,长孙稳稳当当入了奋武营,屡被夸赞;次孙大放异彩,自东宫跟随陛下到如今,已是管了京卫武学,是小皇帝身边数一数二的得用人。

    他和此时大多数男人一样,并不理会内宅事,而他的发妻、继室也都将内宅打理得不错,没有什么事儿闹到他面前来过。

    当长孙媳产子风波摆在他面前时,张懋还有些不可置信,随后便是愤怒他有七子三女,他的家宅从没有过外面那些乌七八糟谋害子息的恶事。有种都去外面拼杀外面斗去,倒在家里祸害自家人,这是他万不能容的。

    只是,废个儿媳妇容易,废个儿子,尤其是前程还不错的儿子,他却是舍不得的。他也不确定儿媳妇的行为是不是得了儿子的默许。

    在书房中只有张懋和次子张钢父子俩时,张钢表现出一脸震惊的模样,先是斟酌着表示长房都是孩子,上头没有长辈,妻子作为婶娘,无论是不让太医进产房,还是阻止外人插手接生事,应该还都属于行事谨慎,他不认为妻子会心生歹意害了侄媳妇侄孙。

    但他也非常坚定的表示,如果父亲认为妻子居心叵测,那他也会支持父亲的决定,进而休妻敢害家人血脉的女人,他不也不肯留。

    张懋冷笑,休妻,二儿媳娘家也不是死人,闹上门来,将婶娘害侄媳妇的事儿宣扬出去,英国公府就算是受害者,也一样成为京中笑话。他就是把儿媳妇关在府里关到死,也不会允许闹出去污了英国公府名声的。

    张懋终只是冷冷对二儿子道:“但愿你不知情。这事,我会细细查个清楚。”

    眼下这个时候,前头还吹吹打打办着丧事,长媳早亡长孙媳月子不能出屋,还需作为嫡次媳的二太太撑场面。

    张懋便让二太太和四太太替了游氏,每日不再负责接待来往宾客,而只在灵柩前跪灵。没说是罚,可这着实是个苦差,与罚跪祠堂也没甚区别了,只是说上去好听一些尽孝。

    四太太求到四老爷的生母、老公爷侧室里地位最高的杨老姨奶奶处,杨老姨奶奶也寻张懋哭闹了一场,却被禁了足。

    张懋也扔出一句“余下都要等丧事办完再论”,便是再没人敢提半句。

    对于这样的结果,长房只保持沉默。

    驸马游泰却是不会沉默,那在产房里挣扎、几乎被婶娘害死的,可是他最疼宠的女儿。

    而同来的武靖伯太夫人更是直截了当表示,虽然张会是嫡次孙,爵位是轮不上他的,按理说不会碍了谁的眼,但有这么一回在前头,她不知道她的孙女赵彤生产时会不会也遇险。

    偌大的书房,就站了他们三人,张懋仍是觉得这房间恁是狭窄憋闷,让人透不过气来。

    对于两位亲家提出的“不分家也要分府”,张懋是断不肯同意的,他还没死呢,分什么家!分什么府!而且分府这么大的动静,满京城都要议论,那事儿不也一样闹出去了?!

    开玩笑,让老二分府别居还不如让老二休妻呢!

    然他说会管好府中,禁足二儿媳四儿媳,不会再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两位亲家却表示不信。

    双方谈了大半天也没谈拢,最终不欢而散。

    张懋原想着待老妻出殡丧仪彻底过去,再腾出手来好好整顿一下家中,却不想,没过多久,他就要发自内心考虑分家分府的事情了。

    六月中旬,司礼监左监丞张淮、户部左侍郎张缙、都察院左佥都御史张鸾、锦衣卫都指挥佥事杨玉联名弹劾张懋及其子张铭、张钦纵奴行凶,强占顺天府丰润县地亩,欺隐地税。

    此案更涉及户部郎中、刑部员外郎、顺天府通判、巡抚御史等十余官员不作为,偏又滚雪球般牵扯进多家勋贵、宗室,更挂上了正德元年冬那场流民风波……

    沈瑞这个婚假休得委实惬意。

    五月初一帮忙解决了英国公府的事,他和杨恬都松了口气,那场没完成的西苑约会,就挪到了五月初五。

    徐氏应武靖伯夫人之邀到其府上大船赏龙舟竞渡,沈瑞则同徐氏告了罪,带着杨恬两人自己玩乐去了。

    两人换了布衣打扮,如坊间寻常百姓人家小夫妻一般,携手漫步西苑,挤在人群里看了百般水戏,又去吃了闻名已久的油烹鲜鱼,直到华灯初上才回返家中,一整日游乐下来,好不快活。

    回家的马车上,杨恬疲倦已极,靠在沈瑞肩头闭目养神,脸上的笑容却依旧没散,口中也忍不住说着今日趣事。

    沈瑞在她耳边笑道:“以后咱们一个月最少出来一次,如今天这么,只咱们两个人玩去,可好。”

    杨恬立时精神起来,那大眼睛几乎闪闪发光,璀璨如星,口中却道:“日后要帮着母亲管家,你同年里还有成亲的、乔迁的,不少已送来帖子,少不得要去应酬,只怕没空闲这般出来玩耍,且这般一味贪玩,母亲也要怪我……”

    沈瑞点了点她鼻头,道:“母亲疼你还在我之上,哪会怪你!家里也没那许多事,一个月出来一两次放松放松有什么不妥的,官员还有休沐呢……你且不用管那些,只问,你想不想出来罢?”

    杨恬不好意思的一笑,把头埋在他怀里,细若蚊呐道:“恒云,我很欢喜。”

    沈瑞哈哈一笑,搂住小娇妻,盘点了一下,道:“说起来,最近还真有几份应酬是不得不去,不过过了这俩月也就好了,这个月初九是宾仲买新宅设宴,他家没有女眷,你不用去。十五是李过继嗣子的席面,这个咱们俩去,有个把时辰就完事儿了,咱们回程就还来西苑,如何?”

    杨恬含笑仰起头来,重重点头。

    却说这这阵子确实多是暖宅的宴席。

    新科进士中直接入翰林的那十位便不提了,考上庶吉士的、选至六部观政的也占了半数,还有不少暂时没有活动官缺,只等着今年京察之后若有落马的也好捡漏。

    朝中这两年风云变幻,时逢京察,大佬们斗法,不知多少人要挪动位置呢。尤其京中职位……

    这留京的多要买房,而外地亦有不少等着京察后挪动着进京为官的,也要买房。

    如此一来,今年京中房价平均涨了三成,原本只要几十两的小小四合院如今都是百两起,许多好地段适合低品阶官员二进、小三进的宅子,价格几乎翻了两倍,直让许多新进士大呼京城居大不易。

    戴大宾在家中行二,父母与长兄一起生活,便发话让他明岁成亲后将妻子接进京中好绵延子嗣,他又前程正好,正是要在京中置产安家的时候。

    他表兄林福余这科未中,也不想回去福建了,尤其听闻了沈瑞叔父、前南京国子监祭酒沈洲要设书院讲学,登时跑去央了沈瑞,想要入学,沈瑞这边还缺生源呢,自然应下。

    如此一来,表兄弟俩就商量着将宅子买在一处,林福余也将妻儿接上京来,两家内眷好有个照应。

    本身宅子就不好寻,两处相邻的就更难些,二人跑了几处牙行寻了许久才在明时坊紧挨着城墙处寻着了,都是小三进的宅子,正适合安家。

    只是价钱要得极高,且又言明已另有几位相中,只是都银子不凑手,尚在观望。大有谁先拿银子出来谁先得的意思。

    戴林二人本是带足了银子上京的,可谁也没想到房价涨成这样,算下来尚有二三百两缺口也不能将所有银子都放在买房上,派人回乡取银子总要两三个月才能回来,难道这些时日喝西北风去?这几个月又是刚入官场四处应酬打好关系的时候。

    两人都是出身富贵人家,从小到大也没遇到过缺银子的事儿,此时真是又尴尬又为难。

    一同进京的同乡情况还不如他俩好呢,两人不免又去求了世交林富,林富倒是肯仗义疏财的,只他一个小小翰林,一时间家中也拿不出几百两现银来。

    林福余比戴大宾年长,脸皮也就更厚实一些,便道:“左右先前求过恒云进沈二叔的书院读书,此时不妨再烦他一次,暂借些银两周转,咱们认识的人中,也只他是个‘财主’,瞧他性子也是豪爽的。”

    戴大宾先是不肯,因着先前他这探花名头,浣溪沙留他墨宝没少给润笔之资,现在怎好去求。

    直到牙人经济来催问是否还要那俩宅子,两人无奈之下,也只好登了沈家门。

    艰难张口要借三百两,沈瑞却是捧出五百两来,也不说那朋友通财之义的话,反诚恳向戴大宾道:“我正有事相求宾仲,青篆书坊这阵子应朝廷之命在赶着刊印咱们这科的时文策问,过阵子就想着刊些诗集文集,我已经同我大舅兄约好了的,吕兄和宾仲你这边,我还没来得及相约。今日正想求宾仲诗稿,这便先付个定金,不知宾仲意下如何?”

    戴大宾心下感激,银子他也不看在眼里,而如此免去了他尴尬,又捧高了他才华,实是沈瑞为人厚道,他当下深揖为谢,道:“恒云兄若有差遣,弟敢有不从。”

    沈瑞忙避过身,扶住他笑道:“如此这般说,他日是真要找宾仲帮忙了。我二叔那书院尚未建好,教学也暂时没个头绪,我是想着,若宾仲休沐时无事,可否去那书院兼职讲上几回学?既是想学生们听听宾仲这金榜题名的经验之谈,也是我们书院想借一借宾仲你这探花郎的金字招牌当然,束必不会少。”

    书院请些名儒大家来讲学也是惯例,沈瑞并不指望能打造出前世那般高等学府来,聘名人为客座教授,只想着新书院要立足总要有些特色,请些“名人”来利用一下名人效应也好。

    戴大宾笑道:“都说了无有不从,有讲学这等好事,宾求之不得呢。”

    林福余也笑道:“这下可得了,原本宾仲要叫我表哥,今后我却要叫他先生,可是乱了辈分了。”

    三人皆是大笑,事情也就这么敲定下来。

    戴、林两人虽得了银子,却也没大肆装潢家宅,不过在原有基础上稍作修葺,又添置了些新家具,简简单单布置一番。

    五月初九这日,他们也并没有请太多朋友,毕竟暖宅不同寻常宴请,下帖不免有问人讨要礼物的嫌疑,因此关系不甚近的一概不请,不过是同年中几个处得来的应邀而来,加上留京的同乡,也不过十来人。

    戴大宾这院子虽是三进,却并不大,又没修什么园子,无甚景色可赏,他就往左近有名的饭馆要了招牌酒菜,在院中摆了三桌席,让大家吃得尽兴。

    在座来宾多是二十来岁年纪,都是怀揣梦想踏入仕途,今日又没外人,彼此都算得熟悉,知道皆品行高洁,初时还能谈诗论画,渐渐不免提到京中时局。

    现下最热的话题莫过于山陕各处查盘粮草亏折烂之事,又有大同报平虏城火灾焚毁草束一百四十七万引得皇上雷霆震怒。

    因主倡盘查九边粮米草场以及各地常平仓的是刘瑾,又果然查出硕鼠一串,朝中瑾系党徒皆捧臭脚颂其功。

    而刘瑾又用重刑,让犯官受重枷而立,不一日便一命呜呼。百姓不明所以,只听说是处决贪官污吏,无不拍手称快,也都称颂刘公公杀恶人大快人心。

    这一时间,刘瑾在朝堂内外风头无两。

    朝臣忌惮刘瑾手段凶残,又握有锦衣卫和东厂,随时能抓人把柄治重罪,不敢得罪于他。这些刚登天子堂的年轻进士们却是满腔热血毫无畏惧的。

    便有人借着酒劲评价道:“这阉宦倒也办了件人事儿,这番杀戒一开,只盼能杀鸡儆猴,让那些贪官知道畏惧。”

    “你还道那权阉能有好心?我可是听说了,那边都是公然索贿呢,买命的银子买官的银子,明码标价,童叟无欺。不知都提拔了些什么东西上去。”

    “那阉竖恁是跋扈!好些时候不是惩恶,实是立威!听闻李阁老、杨阁老都上书请皇上持仁德之心,犯官不能一概而论刑,可有此事,杨兄?”这却是有人问杨慎。

    杨慎淡淡道:“如李阁老奏疏道,‘霜雪之后必有阳春,雷电之余必有甘雨,此固上天之道,君人所当法者。’皇上已嘉其深为国计,切于辅治。边关粮草事大,宜从重,其余可斟酌定刑。”

    众人皆喟叹道:“皇上圣明仁德。”又斥:“阉竖小人猖狂乱政。”

    又有人问:“如此说,此番会派钦差往山陕边关彻查粮米草场事了?”

    杨慎摇头表示不知,却有意无意看了身旁沈瑞一眼。

    沈瑞当然知道,小皇帝确实正在挑去山西的钦差。

    端午之后寿哥见了沈瑞一次,果如张会他俩所料,寿哥提到张会守孝,因问沈瑞接替张会往山西去的人选,以及接手京卫武学的人选。

    沈瑞依照前言,说赵家早年在山西或多或少有些人脉,赵弘沛也深知经营事,推荐他同陆二十七郎往山西,为皇上探一探商路。

    至于京卫武学,沈瑞则表示事关重大,他识得的武人不多,还请皇上圣裁。

    不过他推荐了自己连襟李延清往京卫武学兵械局去。

    其实以李延清的学识和他父亲李的面子,考个庶吉士是没问题的,但李延清却对做翰林没甚兴趣,压根都没去考。

    之前他也同沈瑞聊过,对于沈瑞提出刊印一本关于营造工程的集子十分看好,更听沈瑞提起了京卫武学想印兵械的书,两人又聊了一些武器的构想,李延清大感兴趣,便同父亲李深谈一番,最终说服父亲让他去了兵部观政。

    李治水是出了名的,后来修建泰陵、督建西苑,两处工程都完成得十分漂亮,得了寿哥赏识。

    寿哥听说李的儿子也喜工程,更是热衷兵械,不由大乐,直道子承父业甚好,应下调李延清到兵械局。

    至于京卫武学,虽然寿哥嘴上抱怨张会这一守孝,都没得用的人顶上,沈瑞也不帮他想人选分忧,但心下对于他们二人懂分寸还是颇为满意的。

    赵弘沛和陆二十七郎往山西去,只能说是为寿哥办“私活儿”,与粮仓草场无关。寿哥这边还要选派一个钦差下去好好查查边关的猫腻,这却不是沈瑞能置喙的,寿哥也没有咨询沈瑞的意思,不过随口提了一句。

    事后在杨府书房里,沈瑞说与杨廷和父子听时,杨廷和道:“内阁议,还是依例让都察院出一人。只是,想来,皇上还是会派个中官同去的。”

    杨慎奇道:“先前查出这些事儿的就是刘瑾派内官监的中官去查的,这次还要派中官?”

    杨廷和捻须道:“皇上圣明,岂会偏听偏信。这次只怕是要派东厂的人去。”

    刘瑾已俨然诸中官首领,然却也不是内廷人人都俯首帖耳,单是丘聚就与刘瑾打擂台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有人传出小道消息来,若被东厂抓了把柄的,只要给丘公公送银子,保准不会叫你落在刘公公手里。

    这就等同于捡了条命回来,可却也是从刘瑾手里夺人命。

    有两次刘瑾要整的人叫丘聚放过了,刘瑾也是火冒三丈。

    不过,这两人不和正是朝中大佬们所乐见的。

    想来,这也当是帝王所乐见的。

    小皇帝一手平衡之术玩得漂亮,不会不对中官也用上的。

    对此,沈瑞,乃至杨慎,都是心知肚明。

    两人在席上迅速交换了个眼神,都没作声,仍旧端着酒盏听着诸人的钦差人选分析。

    院里正热闹间,外头忽然传来叩门声。

    院子浅,戴家人手不全,门房什么的都没配齐,当下戴大宾的一个长随跑去开了门,然后大声禀道:“刘仁刘公子,李经李公子来贺公子乔迁之喜。”

    院中诸人都是一愣。

    虽然都算是“衙内”,但杨慎、沈瑞却与兵部尚书刘宇的公子刘仁实没甚交情。这位李经更是听都没听说过。

    戴大宾也下意识低声道:“我并不曾请刘公子。”

    但来者是客,戴大宾当下整了整衣襟,与林福余一同出去相迎。众人面面相觑之后,也都起身相侯,以尽同年之礼。

    片刻就听得刘仁笑声,见他与一年轻公子随戴、林二人进得院中。

    刘仁是个衙内,今科排名靠前又得了官职,大家都是认得的。而那李经自言也是今科进士,不过是三榜二百一十名,已属榜尾,确如他所言“侥幸得中”。

    众人互相见了礼,重新入席。

    来了新客人,面对残席,总是不恭,戴大宾忙又吩咐仆从再去点菜来,重新开席。

    刘仁却笑道:“不必不必,是我来得迟了,怎好与你添麻烦。大家都是同年好友,理当共饮一壶酒。”

    他说着接过仆从送来的新杯碟碗筷,从桌上拿起酒壶来,自斟一杯,一饮而尽,亮了亮杯底,笑道,“既来迟了,我自罚一杯,向各位兄台赔罪。”又毫不忌讳的拾起筷子,就着手边儿一盘菜吃了两口。

    众人见他这样随和,都松了口气,大家彼此敬酒闲聊,一时席间恢复了些热闹。只是到底与他二人不熟,刚才那般高谈阔论朝中事的情形是不会再有了。

    事实证明,不要与陌生人说话是完全正确的。

    席间刘仁一直在与戴大宾攀谈,问他家中情形,准备何时还家云云,而那李经,喝了两盏酒,就有了些醉态,便急不可耐问道:“听闻宾仲买这宅子时银子有些不凑手?你我同年一场,我痴长几岁,理应帮衬贤弟。”

    场上登时一静。

    戴大宾不由皱眉,林福余性子急,已是撂下脸来。

    刘仁有些尴尬,瞪了李经一眼,忙圆场陪笑道:“宾仲莫怪,我们也是听说了此事,为贤弟着急……”

    沈瑞忽在旁笑了一声,抬了抬酒盏,故作夸张惊讶道:“宾仲这样的才子也会缺银子?浣溪沙茶楼可是还有好几面墙空着,宾仲若肯下墨宝,茶楼是肯千金相求的!”

    旁边几人都心领神会,都圆场笑道:“沈老板好阔气,不知道可还缺不缺写流水的文书伙计,我等还勉强可胜任。”

    这番嬉笑下来,气氛为之一缓,戴大宾调整了情绪,淡淡道:“多谢刘公子李公子关心,不过想来二位是误会了。”却是连“兄”字也不称了,只称公子,可见疏远。

    刘仁心下火大,恨李经嘴快坏事,刚想再描补两句圆回来,却不想李经又开口笑道:“是极,宾仲这般谪仙人物,自有贵人招为东床快婿,怎会短了银钱。”

    众人皆是变了脸色,席间庞天青更是重重一撂酒盏,却瞪向刘仁,道:“刘公子今日来此是何意?”

    刘仁掐死李经的心都有,忙道:“自然是来为宾仲暖宅。这李贤弟,不胜酒力……”

    还没描补完,那边李经似是借酒装疯,嘿嘿一笑,道:“我们今日来此,也是好意来为宾仲作冰人的。宾仲啊,你的好运道,锦衣卫千户谈粮愿将千金许配与你。”

    保媒也没有这般直白的!

    通常都是两家人先彼此探探口风,再遣媒人去问,否则若是一方断然拒绝,岂不伤了另一家颜面,更伤了两家和气。

    谁知道这李经是哪根筋搭错了,竟大喇喇在这席上说出这样的话来。

    席间诸人皆面色不善,刘仁恨不得自己从没出现在这里过,戴大宾则起身道:“宾已有婚约,李公子好意错付。既公子醉了,便请回府好好歇息吧,恕不远送。”

    这下了逐客令已是很不客气了,刘仁知道事不可为,便也不想再呆在这里,一手握住李经胳膊,勉强挤出个笑来,“今日叨扰了……”想拽着李经离开。

    李经却是眯起眼来,语不惊人死不休,“谈千户你们没听过?也不怪你不应。谈千户的兄弟你却不会不知道,正是如今掌司礼监的刘瑾刘大人。”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确实,刚才听说是个锦衣卫千户,都没人注意那人名字,京中荫封的千户百户不要太多。

    更没人往刘瑾身上想去宫中八虎的兄弟亲人多有荫封,但是于他们这些小文官来说,八竿子打不着,谁会去记那些人名。

    李经一脸皮笑肉不笑,看着默不作声的众人,腆着脸道:“怎样,那是刘大人嫡亲的侄女儿,被刘大人视若亲女。难得刘大人也看中你,正是你要飞黄腾达了,今后,可不要忘了兄弟们……”

    刘仁眼睛一阖,心里已在飞快盘算着怎样和父亲说才好,这事儿办砸了自然要全推到该死的李经身上,但他们父子也难保不吃挂落,心下不免一万个后悔。

    确实是那位谈家姑娘在新科进士跨马游街时一眼相中了探花郎,刘瑾打探了一番戴大宾家世,也认可了。先是寻了王鏊这座师做媒,却被王鏊婉拒。

    王鏊,其实也算不得彻底站在刘瑾、焦芳一党。

    当初在吏部时,因与张元祯不和,王鏊自然只能与焦芳站在同一战线,而后入阁也有焦芳、刘瑾使力,形势所迫,他只能站在焦芳身侧。

    但他的政治主张也有与焦芳相左时,更是并不很听从刘瑾指派,反在许多事上劝阻刘瑾。

    刘瑾对于王鏊虽有不满,但到底算内阁中的“自己人”,且他夹袋中其他听话的人暂时都没这声望能入阁,便只好捏着鼻子认了。

    王鏊这座师不肯做媒,焦芳又因儿子没能入三鼎甲,看此三人都不顺眼,也不能指望他和颜悦色去给探花郎做媒。刘瑾翻了翻口袋,就找了兵部尚书刘宇。

    刘宇先要烧高香庆幸他俩儿子都成亲了,庆幸谈姑娘没有相中他儿子,然后……给人家订了亲的探花郎做媒么,不免让人想起上届状元公那档子亲事。

    有张元祯因保媒而倒霉的例子在前,刘宇也不太敢沾手了。

    但刘公公吩咐了,他又没王鏊那胆量说不,便就想了个迂回的法子,同刘瑾表示年轻人面嫩,不如让刘仁以同年身份去探探那戴大宾口风。

    听闻戴大宾是有婚约的,不过想那乡下地方,能是什么样的女家,退婚也没什么。先状元公不也是见能巴结上李阁老,那和盐商巨贾家的婚约说退就退了么。

    刘瑾认为可行,年轻人之间也容易把话说开,剖析利弊什么的。

    他又划拉划拉手里的年轻人,就把新投过来、口舌伶俐的同进士李经分配给了刘仁,让俩人一道去。

    刘仁暗地里认为李经是刘瑾派来监视他的,因此当李经提议他们可以在戴大宾暖宅宴上与其套套近乎时,刘仁也没到更好的与戴大宾自然接触的机会,便就应了。

    谁知道,李经根本不是来监视他的,分明就是来坑他的。

    这会儿肠子悔青了又有什么用。

    那边戴大宾已经是厉声打断了李经的话,“李公子喝醉了!”他转向刘仁道:“刘公子可否送他归家?”

    刘仁抽了抽嘴角,却连笑容也挤不出来,忙应了几声告辞,就想拖着李经出去。

    李经却起身逼近戴大宾道:“怎的,你小子眼界高,还看不上刘大人不成?!”说着竟指向庞天青道:“难不成你也想学庞天青,寻个驸马府?我与你说,刘大人能与你的,驸马府可未必,你别不识抬举。”

    庞天青已拍了桌子,冷冷道:“想必李公子是羡慕得紧,自己没本事、求而不得,这才跑来寻衅吧?”

    戴大宾则怒道:“我已有婚约在身,休要再说那些!李公子醉得不轻,还请快快离去吧!”

    更有原就在骂刘瑾的人,此时已是破口大骂:“吾等堂堂天子门生,岂能与阉奴为婿!”

    沈瑞一听,心道不好。

    初时只当李经是刘仁的猪队友,现在看来,这李经哪里是猪队友,分明是一头噬人的恶狼。

    听得李经正高声道:“好啊,你等敢辱骂朝廷重臣……”

    沈瑞忽厉声喝道:“大胆李经!”

    李经一呆,下意识瞧向沈瑞,这一瞬间哪里有什么酒醉狂态,沈瑞心下更是清明,当下继续喝骂道:“刘瑾刘公公如今查了九边及天下各地官仓草场,罚尽天下贪官污吏,还我大明一个朗朗乾坤,百姓无不拍手称快,称颂刘公公英明神武,你李经今日却竟敢在这里污刘公公清名!我等明日必要联名上本弹劾与你。”

    李经听得瞠目结舌,忽然暴怒道:“沈瑞,你休要含血喷人,我几时敢污刘公公清名!分明是你们这些人不将刘公公放在眼里,还口出恶言,如今要反咬一口吗?”

    那先前骂了刘瑾的人正是头脑发热,见沈瑞夸刘瑾,恨得牙痒痒,刚要将沈瑞连带李经一并骂进去,却是庞天青眼疾手快,一把堵了人的嘴,在人耳边低声喝道:“稍安勿躁。莫上了那厮恶当。”

    沈瑞那边厢已两手抱怀,摆出傲慢姿态,冷笑道:“宾仲早有婚约在身,且也不是一次两次在公开场合说过。若是真有意与宾仲,必然要打听一番,刘公公何等光明磊落之人,听得宾仲有婚约,又如何会作那强人所难之事?刘公公忠心圣上,最是讲究忠义二字,又岂会让宾仲背信弃义。”

    李经张了张嘴,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怎么反驳?反驳了就是他骂刘瑾了!

    沈瑞哪里容他思量,立时连珠炮骂道:“你居心叵测,跑来这里大放厥词,想在仕林中抹黑刘公公名声,用心何等歹毒!诸位仁兄,这样的人,我们岂能容他!先打一顿,再送到刘公公府上,请刘公公处置他!”

    说着一纵身就跃过去,抬手就是一拳直击李经面门。

    李经大惊,慌忙闪避,却哪里能避得开练过武的沈瑞的快拳,正正一拳印在眼眶上,登时便眼前发黑,身子打晃,站立不稳。

    旁人原就恨李经多时,见沈瑞说着说着就忽然动手,一呆之下,都哄然叫好,立时跟上,冲着李经便是一顿拳打脚踢。

    刘仁心里暗恨李经害他,又生怕连累了自己也挨打,第一反应不是过去帮忙,而是急急躲出战圈。

    沈瑞专门给李经脸上留了青紫记号,便退出圈子让一群书生泄愤,见刘仁紧贴着墙根站着,脸色已是青白,便走过去拍了拍他肩膀。

    刘仁吓得一哆嗦,见沈瑞没有打他的意思,方道:“沈……沈二弟,你我也算同门。今日,今日我是真心来贺宾仲乔迁之喜的,都是李经这个混蛋……我,我真没想到……”

    他也曾就读春山书院,只不过一直未与沈瑞同班过。还是在一同去拜座师时,在王鏊那边谈起时,才知道曾为同窗。

    沈瑞又重重拍了他肩膀一下,他受不得劲儿,身子又缩了一截。

    “我知道,刘大哥也是受了李经这厮连累。”沈瑞慢条斯理道。

    刘仁就差没哭喊一声“知我者沈二弟也”了,忙不迭连连点头。

    沈瑞又慢悠悠道:“但今日李经这番话砸在这里,刘大哥也是脱不了干系了。”见刘仁脸色又变得灰败,他方道:“一会儿刘大哥与我一起将这厮捆了,送到刘公公府上。自有刘公公处置这造谣生事、挑拨离间之人。”

    刘仁见鬼似的看着沈瑞,一时脸色变换。

    沈瑞也不多说,干脆也不瞅他,只盯着那边人群中早已被人踹到在地、拳脚相加的李经他得看着点儿,别让李经被打死了。

    刘仁已是骑虎难下,就算不跟着去,沈瑞铁了心,便一个人去这结果也没差,他反而会两头不落好。他最终咬了咬牙,道:“都是这小人生事,愚兄与贤弟同去。”

    沈瑞意味深长的瞧了他一眼,这才一个箭步冲到那边,几招化解众人拳脚,口中道:“留他一口气!”

    众人打了人出了气,谁也不想死人了摊上官司,便都撤了手。

    再是一帮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也都是二十好几的大小伙子,这顿拳打脚踢也够李经受的了。

    他也是个聪明的,后来就干脆抱着头蜷成一团,倒是护住了要害。

    沈瑞蹲下身简单检查了一下,知他多是皮外伤,没有骨折,不会造成肋骨穿破内脏之类,便吩咐戴大宾的长随过来架起他来,道:“今日本是宾仲乔迁的喜日,不想被这么个东西搅合了。我与刘公子押了他交与刘公公处置。”

    戴大宾忙道:“如何劳烦沈二哥,还是我自己去!”

    沈瑞想了想道:“也好,我们同去。”

    当下还更多人开口表示:“咱们同去。”

    当然,也有人不愿与宦官扯上关系,并不作声。

    那边庞天青道:“也不用我们兴师动众的全都去,我与用修兄、恒云随宾仲去做个见证也就是了。”

    杨慎也点头称是。

    戴大宾四向作揖道:“今日是宾的不是,扰了各位兄长兴致,还请见谅。他日再设宴相请。”

    众人见也就他们几个身世不凡,想来不会吃亏,便也纷纷表示如有需要,只要招呼一声,他们必来声援,这才告辞离去。

    戴家马车也不曾备下,好在现在京中遍地是车马行,几人便雇了车,把李经塞了进去,便在刘仁带领下赶往刘瑾在宫外的私宅。

    白天刘瑾自然是在宫里,沈瑞也深知这点才过来的,这会儿正面对上刘瑾会是怎样情形,他也预测不到,但把人交给刘府的管事却是简单得多。

    众人将李经丢过去,又“义愤填膺”陈述了其“罪状”。那管事听得嘴角直抽抽,一个劲儿的去瞅刘仁。

    听得沈瑞似是愤慨道:“此人不过新科进士,还未真正绶官,不知道谁给他的胆子污蔑朝廷重臣。”

    那管事眼皮一跳,目光闪烁起来。

    刘仁也适时露出个又愤怒又无奈的眼神,微微冲管事点了点头,算是把这锅甩出去了。

    众人说罢便即告辞,只刘仁留了下来。

    待拐出街口,见戴大宾脸上怒气未散,沈瑞深吸了口气,低声道:“虽我们用什么忠义鬼话将那人架了起来,但那人却不是什么爱惜名声之辈,明面上或许不会怎样,暗地里却很不好说。而那李经,害你意图如此明显,不知道是他自己发疯,还是作了他人手中刀。咱们这边也要有个应对。”

    戴大宾脸色渐渐凝重起来:“我初来京城,并无根基,京中闽人又无高官,不成乡党,他们对付我能有什么好处?”

    庞天青在一旁凉凉道:“只怕有人也把你当刀了。”

    沈瑞叹了口气:“宾仲,你回去尽快整理一下诗稿文章,我这边催一催青篆书坊那边,尽早把你的文集刊出来。你若诗才闻名天下,那想动你的也总要思量思量。”

    戴大宾苦笑道:“真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沈瑞拍了拍他肩膀,“这世上哪有好走的路,还不都是披荆斩棘过来的。多想无益,先把自己变强,变得扎手,也就没人敢握着你这把刀了。”

    送了戴大宾和林福余回家后,庞天青也拱手告辞了,想来,他也是要去岳家商量商量的。

    今日这事儿,李经偏偏要在那席上说出,算计的是戴大宾一人,还是将杨慎、沈瑞、庞天青几个都算计进去了,尚不好说。

    杨慎看着沈瑞,问他是否跟自己回家等杨阁老下朝。

    沈瑞摇了摇头,道:“今日的事儿,还请大兄先与岳父说上一声。我想去张永张公公那边。”

    杨慎一愣,沈瑞只低声道:“李之事,或可拿来一用。”

第六百四十四章 星河明淡(六)

    哗啦叮当一阵响,本经高人指点布置得又合风水又显雅致的书房已是乱得看不出本来样子。

    一干心腹管事幕僚战战兢兢跪在屋子当间,任是什么东西砸在身上也不敢躲。

    没人顾得上心疼那满地千八百两才置办得下来名贵笔墨纸砚,都提心吊胆的心疼着自己的项上人头。

    自正德元年十月入司礼监以来,千岁刘祖宗还是头次发这么大的脾气。

    众人时不时拿眼角余光扫着大管家刘多福,却不是让他拿主意的眼神,而是充满了忿恨和怨怒。

    都是刘多福撺掇着祖宗,非要把李经弄北镇抚司去审,那北镇抚司是个什么地方?十八层地狱也比那儿强些吧!

    果不其然人死了,好嘛,外头又传各种不堪的闲话,说祖宗逼婚不成打杀了做媒的云云,瞧把祖宗气的……

    刘多福虽面上斜着眼睛将所有瞧他的人都瞪了回去,可心下要说一点儿不后悔那也是假的。

    那日就是他接待了押着李经来的杨状元一行,听了那沈瑞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这李经背后有人指使,且刘仁也是确认过了的,他心里光想着这李经是给二管家刘多喜塞银子才到了祖宗跟前的,正好能借此机会把一直盯着自己大管家位置的刘多喜给踩死,也让外头人明白明白,想攀高枝儿得往他这儿递银子才有通天梯,这才向祖宗进言。

    谁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

    只盼,祖宗砸完了东西,不再砸人罢,佛祖保佑啊,一会儿他认错得先自己给自己订个惩罚,免得祖宗上来就弄死了他。

    直到案台、桌几上再没有能摔的东西,刘瑾才像彻底宣泄完了一般,往宽大的太师椅上一坐,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布满红血丝的眼睛瞪着眼前几人,好像要噬人一般。

    这阵子,他本是顺风顺水,人才、钱财,都哗啦啦往他口袋里流,声望也因查粮草事儿日益高涨,没成想,就这个月,竟一股脑的遇上这许多的糟心事。

    以他刘祖宗刘千岁如今的身份地位,要说一声招婿,不知要有多少人打破脑袋凑上来。偏这个探花郎不识抬举!

    焦芳说的没错儿南人就没个好东西,嗯,那该死的李经也是个南人!

    是的,李经该死,并且,他已经死了。只是死的不是时候!

    刘瑾自然是恨李经办事不利的,更觉李经绝非蠢人,这般到人府上寻衅发难,必是有人指使。因此他吩咐了锦衣卫指挥使杨玉好好审,必须撬开这厮的嘴巴。

    没想到,这厮进了北镇抚司刚挨了一鞭子人就死了。

    书生也没体弱到这个地步,杨玉也不会蠢到这个地步!刘瑾也是在宫里血雨腥风走过来的,几起几落,各种算计见得多了,立时就意识到只怕是掉到坑里了。

    果然,再怎么遮掩这件事,很快街面儿上还是有了流言,直指他刘瑾欺辱读书人,又有一群酸儒趁机鼓噪。

    刘瑾原也没指望锦衣卫尽数在他掌握之中,毕竟杨玉比起牟斌来,完全就是个废物,这点他心知肚明,但没想到杨玉的心腹里也能叫人插了钉子,这背后之人手可够长的!

    刘瑾咬牙切齿,暗中派心腹将北镇抚司过一遍筛,却也更恨戴大宾李经提亲时你若一口应下,哪里还有后面这许多事!给脸不要脸,咱们就走着瞧。

    而这桩事儿还没完,更让他惊怒的事儿就来了。

    先前,他撺掇着皇上复立了西厂,挑挑捡捡让谷大用领西厂事。

    虽有锦衣卫掌侍卫、缉捕、刑狱之事,东厂负责缉访谋逆大奸大恶,但这外地查案,除非重大事由京中派遣人员,其他基本是由当地锦衣卫协助调查,并无专门出外差的衙门。

    复立的西厂侦查空间非常之广,“自京师及天下,旁午侦事,虽王府不免。”

    粮草一事,便是谷大用的西厂去查的,顺便,也是去监视了各地王府动态。后者,也是小皇帝答应立西厂的原因之一。

    至于刘瑾的想法,无非是丘聚这东厂不听使唤,那就再立一厂呗,不扳倒丘聚,也架空了他!

    先前各地粮仓等情况,乃至王府阴私,谷大用都是恭恭敬敬递到刘瑾这边,由着刘瑾去上奏天听。

    如此刘瑾赚足了圣眷和声望,也没少拿孝敬,对谷大用是非常满意的。甚至盘算着想把丘聚踢走,让谷大用掌了东厂。

    却是万万没想到,一向跟在他屁股后面转悠、事事捧着他的谷大用也有不听使唤的一天。

    今日谷大用竟绕过了他,直接向小皇帝禀报,经查江西南康县民吴登显等三家擅造龙舟,有谋反之嫌,遂籍没三家,解银九十三万两入京。

    就这四五月间,山东河南闹旱灾蝗灾,江南闹水灾,山陕又查出粮草亏折烂若干,到处都缺银子的当口,谷大用送了银子来,小皇帝自然眉开眼笑,大大的夸赞赏赐了谷大用一番。

    谷大用一跃成为深得天子信任的治国能臣,小皇帝也表示了要赋予西厂更多权力。

    至于那造龙舟是不是江南端午旧俗,那三家人冤枉不冤枉,根本没人去管。

    此番刘瑾半点儿功劳没捞着,更是半点儿银子也没捞到。

    抄了三户人家,押解上京的银子才小百万两,不知道谷大用这厮吞下去多少!能造龙舟作端午之戏的人家,会是家里银子少的人家吗?

    而且,江西还有那一位宗藩!那一位可是出了名的手面阔,四处撒银子的主儿,谷大用这一手,怕也是做给那一位看的,那一位岂能不双手捧银子上来。

    想到少得了那许多银子,刘瑾这心啊,就想被针扎着似的疼。再想到谷大用跑去皇上那边卖好争宠,他更是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

    这种种事搅合在一起,才让他怒砸了书房。

    这会儿刘瑾宣泄够了,缓过气来,一瞪着大管家刘多福,那刘多福连忙跪下,膝行两步,磕头下去,颤声道:“小的该死,这就去领二十板子,再去查外头闹事儿的是哪些不开眼的,定让他们知道敢污蔑祖宗的下场……”

    刘瑾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摆了摆手,见刘多福只顾着磕头,并不敢抬头看他那手势,便又是一阵恼火,喝道:“滚滚滚!”

    刘多福忙不迭连滚带爬的出去了,两个跟着他办事的管事也趁机跟着“滚”了出去。

    刘瑾的眼睛扫向管事刘多寿。

    此人原是锦衣校尉,有些武艺在身上,又懂锦衣卫侦缉那一套,是刘瑾将牟斌弄下台后从锦衣卫中招揽的人,改了家奴的名姓,如今负责联系锦衣卫和东西两厂。

    刘多寿到底行伍出身,可没有刘多福那样软蛋,他向前一步,躬身道:“经指挥使杨大人与小的排查,已经揪出三个形迹可疑之人,悄没声关起来了,并没打草惊蛇。小的是想着单一两个人做不成这么大的事儿,是否要继续筛下去,还请祖宗示下。”

    刘瑾冷着脸道:“那边的事儿让杨玉去做。从今儿起,你去盯着西厂,谷大用,还有他手下留在京里的两个档头,见了什么人、做了什么事儿,我都要知道!”

    刘多寿有些惊讶,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后头的几个管事幕僚,虽说都算是祖宗的心腹,但这事儿也不是哪个都该知道的,果然见不少人都瞪圆了眼睛。

    “祖宗……这……”他欲言又止。

    刘瑾阖目喊了个身边干孙子的名字,那小内侍就口齿伶俐的将西厂在江西的所作所为和谷大用的表现说了一遍。

    众人这才知道刘祖宗发火的真正原因,不少人心下一哂,不知道刘多福晓得自己给自己加的二十板子是白挨了,会不会气个七窍生烟。不过他到底有错,这板子也算不得冤枉。

    刘多寿听那小太监说罢,心下已有了计较,低头寻思了片刻,方向刘瑾道:“毕竟是西厂的人,小的只怕还要向杨大人那边借些人手。”

    刘瑾面色不虞,冷声道:“你也再去招募些得用的。杨玉那边的,想过来的,查清楚了便都收下。”

    刘多寿有些诧异,却不敢多问,只应声下来,后退了两步,带着自己的两个手下退出去了。

    刘瑾又点了两个幕僚,让写个平息外头逼婚的流言对策来,又让陕西籍的幕僚去北榜各省会馆,了解一下新科进士里未婚者家庭状况。

    当初他是完全没把戴大宾的拒婚当回事儿的,想着把李经身后的人揪出来后,他照样能满足侄女的愿望。

    但现在,外头闹成这样,就算戴大宾回来跪求,他也不会应了,如此便要好好再给侄女儿觅个良人。

    领了任务的人陆陆续续走出了书房。

    剩下几个就显得格外“没用”。在刘祖宗身边做事,不会阿谀奉承是肯定不行的,但是只会阿谀奉承旁的都不会,那也是吃不开的。刘祖宗很是求贤若渴爱惜人才呐。

    有机灵的幕僚想着方才刘瑾的话,便往前一步,躬身道:“勿论西厂东厂,当初都是受过千岁恩惠的,如今大权在握,便只想着怎样向上,全然不思回报恩人,这既是他二人的凉薄,也是他二人的浅薄,然则,也是人之常情。”

    见刘瑾慢慢喝着盅参汤,听了这番耍嘴皮子的话连眼皮都没抬一下,那幕僚便更往前一步,声音却压得低了些:“这东西二厂在谁手中,都免不了要为自己谋划,学生以为,莫不如将这厂抓在千岁您手中,还怕他们谁翻了天去。”

    刘瑾将盖盅往旁边一撂,没好气道:“你倒是想得好,这是要把丘聚谷大用统统踢了,让你祖宗我去兼这两处督主?”

    那幕僚忙道:“千岁日理万机,哪里还兼得过来那许多活计,学生是想,东厂有监督锦衣卫之责,那东厂又由谁来监督?更勿论西厂。没了监督,不免失控,不若另立一衙门,千岁亲领,不仅能行东西两厂之事,更有监督东西两厂之责……”

    刘瑾斜睨了那幕僚一眼,“这衙门口,也是说立就立的?”

    那幕僚揣度着刘瑾话音儿,便陪笑道:“太祖时只有锦衣卫,成祖时便添了东厂,到了宪庙时,又添西厂。这立与不立,哪里有什么祖宗法度,还不都是皇上一句话的事儿?西厂,不也是千岁您一道折子,皇上就许了复立么。”

    刘瑾微微阖上眼,从鼻子里哼笑一声,并未言语。

    那幕僚心里更有底了,便又低声道:“您不是还让刘多寿那边多招揽人手么,人手总要有安置的地方,都放在府上,怕也不太妥当,容易落人口实,放在新衙门里,不是正好。也恰借这机会,查一查东西二厂。”

    刘瑾这才满意一笑,道:“这也是个道理。”

    那幕僚不由大喜,忙道:“那学生便下去写个条陈来,千岁再斟酌?”

    刘瑾抬了抬眼皮,道了声“去吧”。

    正这时外面有个管事毕恭毕敬报:“御马监张永张公公来访。”

    刘瑾眼睛立时立了起来,没什么好声气道:“这老小子怎的来了?”后半句“他娘的来看祖宗笑话”生生咽了下去。

    外面的管事战战兢兢的将帖子递了进来,手都哆嗦得几乎捧不住那薄笺。大管事二管事都被赏了板子,也由不得他们不怕。

    刘瑾一把拿过,却见帖子中又附礼单,不由“咦”了一声,两根手指头弹了弹那单子,脸上慢慢扯出个笑来。

    他挥挥手,呵斥道:“傻愣着什么?你张爷爷来了,还不赶紧前头花厅奉好茶去?!”

    张永这二年有些发福,脸上一笑竟有点儿弥勒佛的样子,全然看不出这是曾是个领过兵剿过匪自己也能提刀砍贼的悍勇之辈。

    “延德,作甚么这么客气呐!”刘瑾也是一副笑眯眯的样子,话里透着亲近。

    张永笑道:“这不是有事相求老哥。”虽然知道左右并无旁人,他还是假意看了两眼,然后往前倾了倾身子,低声说了李的事儿。

    刘瑾听罢,似笑非笑道:“这袭爵也好,府军前卫也好,你这御马监就能办了,怎的还来我这儿。”

    张永一拍大腿,“这不是不托底,还是得请老哥给句准话儿。这些事儿,哪件敢不来老哥你这儿报备?那可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刘瑾哈哈一笑,指着张永道:“你可别来捧我!”

    听了两句奉承话,他叩着桌面,眯缝起眼睛,似是想了又想,终是一笑道:“这李是哪一个,我是半分也想不起来了。不过丰城侯家……”他咂咂嘴,道:“看不出,倒是有些家底儿的。”

    便是他不提这茬,张永也是要说的,今儿就是奔着这事儿来的。

    张永笑道:“李是个老实头子,也就是广东剿匪时候落点儿积蓄吧,丰城侯家那点儿破事儿你也不是不知道,那老太太,嘿,不提也罢,李这庶长子这次也是拿了全副身家出来,求个前程。”

    “他想着烧香,却够不着老哥你这佛堂的门槛儿不是,便绕了几道弯子,到我这边了。老哥,你可别嫌兄弟雁过拔毛,哈哈,兄弟可是捡着顶尖儿的抬你这边儿来了,就求你一句准话,旁的都是兄弟我跑腿儿去办,余下的,总要给下面办事的小子们点儿甜头不是。”

    刘瑾哈哈两声,道:“你瞧你,客气了不是。这点子小事儿,何必破费。哪儿能让你落不着呢。”

    张永见他端了茶盏,便知道这事儿是允下了,方也端起茶盏来,撇了两下,嘿笑一声,状似无意打趣道:“我这不是怕叫丘猴子抢在头里么。老哥,这可有个先来后到,老哥既应了我,回头丘猴子那边给的银子再多,您只管同我说,可别反悔了,叫兄弟难做。”

    丘猴子说的便是丘聚。丘聚少时瘦猴儿一样,就得了这绰号,如今早已不是昔日样子,却是猴精猴精的,宫里老人还是背地里叫声丘猴子。

    刘瑾一听丘聚,眉头便皱了起来,道:“这里头还有他的事儿?”语气是淡淡的,却也不难听出点儿咬牙切齿的味道。

    张永像是才发觉说错了话似的,胖胖的腮帮子颤了颤,才干笑一声,道:“听说会昌侯孙铭走了丘猴子门路。我这不是……合计着那孙铭素来能敛财,为了几亩地叔伯、兄弟坑了个遍,这一遭不知道砸了多少银子过去,怕李这老实的穷鬼敌不过人家。”

    刘瑾心里已是又狠狠记了丘聚一笔,发狠尽早收拾了丘聚谷大用两个不听话的东西,面上却不显,嗤笑一声道:“延德你几时这般胆小过?得了,老弟,把你那心搁肚子里吧,你既开了口,老哥我还能撇开你再应别人去?多少也就是这样了,还能让你贴补?笑话。”

    张永便也哈哈一笑,说了几句凑趣的话,似是把这事儿圆了过去。

    两人又扯东扯西说了些扯闲篇的话,刘瑾突然话锋一转,道:“万岁的意思,是派人往山陕边关仔细查一查粮仓草场,先头西厂去查过了,这次自然不能再去,便是我也要避嫌,司礼监内官监的人也不好去了。想来,当你们御马监出人去才妥当。”

    张永原也想到这一处了,刘瑾的人虽查了天下粮草,捅出许多舞弊事,但这里头也绝对黑下不少银子。尤其是山西,兵部侍郎文贵口口声声修墩堡,那银子哪里是送去了边关,不少都流进刘瑾私囊,这事儿经不经得起查可不好说。

    刘瑾既说想找个御马监的,便是想让他遮掩一二了。他既想借刘瑾的手收拾了丘聚,就预备着刘瑾给他找事儿了。

    张永当下打了个哈哈,道:“若真从御马监出人,兄弟我自是要寻个谨慎稳妥的,好生给皇上、给老哥你办差,也不辜负了皇上与老哥对咱们御马监的信任。只是这事儿,是不是落在御马监却也不好说呐,一般派的外差,除却锦衣卫,便是东厂了……”

    刘瑾斜了张永一眼,却不接这话,而是道:“我瞧着,罗祥这些年做事倒也踏踏实实的,这次差事若是他去了,都是老兄弟,回来也好给他安排哪个营的好去处,免得总说咱们得势便忘了旧人。”

    张永愣了一愣,随即慢慢的笑了起来,笑得眼睛都成了一条缝,越发像弥勒佛了。

    罗祥是丘聚插进御马监的,刘瑾这是要帮他拔出去。两人算是就对付丘聚达成了同盟。

    “罗老弟委实有才干,怕只怕,他为人忒也直了些,不会转弯儿。到了边关,再叫那群武夫吃瘪,回头武将上折子哭诉,咱们面子上也不好看么。”张永笑眯眯道。

    刘瑾掸了掸衣角,浑不在意道:“直有直的好处,精细。”

    他不怕罗祥是丘聚的人便来查他的不是,他有的是手段让罗祥就范,没准儿,能借着罗祥这药引子收拾了丘聚呢。

    张永点到为止,便也不再多说,拱了拱手笑道:“既老哥这样说了,这差事,御马监义不容辞。”

    五月十五,李过继嗣子,设宴款待亲朋。

    这席面自然不会是在丰城侯府摆的,不过是他的小小宅子。

    来宾也不过寥寥几余桌,除了李夫人娘家亲戚,便是他锦衣卫中朋友下属,甚至丰城侯府他的亲兄弟都没到齐,太夫人更是称病未来。

    不知道多少有爵人家看他家笑话。

    沈瑞夫妇虽出现在仪式上,但是他们衣着行事低调,又请李家不要宣扬他们的身份,来宾又多是低阶武官,对于新科进士并不关注,便没人知道这对年轻夫妇来历。

    这样的局面李颇为从容,李熙却不免有些愤愤然,本还想借沈瑞身份做点文章,却被李喝止。

    李熙在遇到沈瑞时忍不住若有若无的抱怨一句。

    沈瑞却只笑道:“有句俗话,叫好饭不怕晚,不知道李兄听过没有。”

    李熙愣了一愣,强挤出个笑来,到底是聪明人,便也不多说,只剩满口道谢。

    沈瑞原还想留下来捧捧场吃个席,见这情形还是作罢了,与杨恬两个观礼之后,便告辞出来。

    正好时辰尚早,小两口便又手拉手开开心心逛西苑去了。

    五月十六,忽有圣旨到了丰城侯府,昨日还对外声称病重起出不了院子的太夫人这会儿比谁腿脚都利索,很快穿戴整齐到了前堂。

    然而,听传旨内侍口中称,要老丰城侯庶长子李接旨时,太夫人便如五雷轰顶,软软摊在了守寡的儿媳身上。

    此后,她就真的病了,直至病逝,足有二十年再没迈出过自己院门一步。

    而李玺那守寡的夫人因着一直侍奉“病重”的婆母榻前,足足侍奉了二十年之久,也被市井传为至孝佳话。

    至于李,在这一日里,先后接了两道圣旨。

    前一道是承袭丰城侯,后一道是掌了府军前卫。

    这次丰城侯府再摆宴,内外院子席开百桌,京中有爵之家多半到场相贺。

    当然,这日沈瑞夫妇并没有去。

    李熙被那些他熟的、不熟的兄弟,认识的、不认识的朋友灌了个烂醉,直到散席才被架着抬回房里,催吐一番,将胃里吐了个干净,通房大丫鬟端了一碗粳米粥来。

    不知道是不是因胃里空空的关系,这米粥的香味竟是无比诱人,李熙也顾不得烫,三口两口就下肚大半碗。

    那丫鬟在他身边不无得意的邀功道:“婢子料着爷一准儿得多喝几杯,前头席上油腻,只怕也是吃不好的,还是粥最养人,这是一等好的珍珠香蜜,婢子亲自盯着火……”

    珍珠香蜜。李熙停下动作,仔细看向碗中粥。

    这米因形似珍珠、蒸煮时异香扑鼻、食之清甜无比而得名,成化年间成了贡米,富贵人家多以能食此米来彰显身份。

    他,年幼时,府里只有每逢除夕阖家一处吃团圆饭,才会从祖父老丰城侯的份例里拨这金贵的贡米出来给所有儿孙吃,每人也就一碗,盛得都是有定数的。

    他父亲是个不得宠的庶子,平日能吃上饭就不错了,哪里还会挑拣是什么米。自从祖父去世,他再没吃过这样香的米饭。

    珍珠香蜜,太夫人恨不得一粒粒数着来吃的贡米,如今他身边一个丫鬟,就能随便要来煮粥。

    李熙端着饭碗,忽然就呵呵笑了起来。

    那丫鬟只道他耍酒疯,蹭到他身边,依旧撩拨着哄他。却听他问,“你听没听过那句,好饭不怕晚。”

    那丫鬟有些莫名其妙,茫然道:“爷不爱吃粥,想吃饭?爷这肚子里还空着,还是先喝粥的好,干饭忒硬,别伤了脾胃……”

    李熙不再理会她,笑声越来越大,最终几近癫狂。

    翌日府上收到邀请丰城侯和世子(并没请封却也都这么叫上了)赴宴的帖子堆得一尺高。

    李熙却翻也没翻,请示了李,便往库房里翻箱倒柜寻了些珍稀物件来,命人悄没声的分送到张永私宅和英国公府,李熙自己带了一份亲自去了沈府。

    “并不是想求请封,我也知父亲这爵位刚得,还得稳当稳当才行,但我也总不好这么游手好闲的,想谋个差事,也不求什么前程,就是办点儿实事儿,学学本事,哪怕长长见识也好。可惜我从前就没认识个明白人,什么都不懂,所以厚着脸皮来求二哥指点迷津。”

    李熙比沈瑞大了整整六岁,却是一口一个二哥叫得亲热。

    沈瑞也不给他纠错,李熙若是得寸进尺跑来活动封世子的事,那沈瑞会敷衍两句送客出门,此后只跟李打交道,不会再理会李熙。

    但李熙跑来说想谋个能学本事的差事,倒是让沈瑞高看他一眼。

    沈瑞淡笑道:“李兄……”

    李熙连忙道:“昨日父亲已与我取字,耀庭,二哥唤我表字就好。”

    光耀门庭么,沈瑞一笑,从善如流,“按照本朝法度,耀庭兄很快就能有个锦衣卫百户的职衔罢,西苑是不好进的,府军前卫又是令尊所掌,为避嫌也是不能去的。旁处还不是耀庭兄想去哪里都行。”<>  李熙忙道:“我嘴拙,二哥莫怪,我实是不知道哪里好。”

    沈瑞忍不住心下腹诽,你若嘴拙,那天下的鹦鹉八哥怕都是哑巴了。

    听得他颇为坦白道:“掏心窝子说一句,若是张二哥这会儿还在京卫武学,那我自然是跟着张二哥走的。可如今张二哥丁忧,旁人,嘿,不怕二哥笑话,没谁真瞧得起我,想来也不过觉得我是运气罢了,我是真想学些东西,不想空领一份俸银,叫他们闲撂着。”

    这却是句实话,沈瑞瞧了李熙半晌,忽然问道:“你可认得武靖伯府四公子赵弘沛?”

    李熙忙道:“我是认得的,只怕……四公子不认得我。二哥是要将我引荐给赵四公子?”

    沈瑞却不答,又问道:“想来,你也是没出过远门的,可敢往外走走?”

    李熙呆了一呆,忽然狂喜起来,“二哥是说,赵四公子要派外差?”

    沈瑞摆手道:“你别高兴得太早,外差也不是大家传得那样都是好事。这趟却是个苦差事,兴许,也没甚油水可捞。”

    李熙连忙道:“二哥可是看扁了我,我岂是那逐利之人?!我是真心敬佩赵四公子,愿追随他鞍前马后……”

    “得。”沈瑞可懒得听这根三寸不烂之舌说奉承话,“你若有心,我倒可以引荐,只是赵四公子选是不选,却不是我能管的了。”

    李熙忙起身长揖,又是满感恩戴德,衔草结环报恩的话都出来了。

    沈瑞也懒得说他了,本身,想把他送到赵弘沛身边,也是瞧中了他这根舌头,人又能屈能伸,出去跑腿办事儿打个前站想来没什么问题。

    “出去也是要吃苦的,我瞧着,耀庭兄的骑术不错?”沈瑞问道。

    李熙苦笑一声,道:“先头,家里,也就剩下匹马,算是侯府子弟出来的最后一点的体面了,因而不曾丢了。”

    沈瑞却正色道:“耀庭兄,令尊当年在广东剿灭蛮寇,屡立战功,这才得以一步步升迁到今日高位,耀庭兄如今为侯爷的独子,岂可不知兵,不懂武?耀庭兄既有锦衣卫职衔,还是要早日将武艺捡起来,日后勿论是京中供职,还是得派外差,便都无惧了。”

    李熙立时正容一揖到地,诚恳道:“二哥说的句句金玉良言,熙谢过二哥提点。”

    沈瑞在为即将出发去山陕的赵弘沛划拉人手,此时宫中也在论派往山陕“钦差”的人选。

    西苑,太素殿,豹房公廨

    自西苑修整建成,小皇帝三不五时的便要过来游玩小住,后来一度干脆移驾住下不愿回宫,太皇太后、太后和皇后相劝,他反要将她们也一并接入西苑,还是太皇太后与他好生谈了一番,这才让小皇帝重回乾清宫。

    如今已是暑热,小皇帝又耐不住性子,跑来西苑小住,美其名曰避暑。

    当初兴建西苑时,将太素殿及天鹅房宫殿连成一片,又别构院御,筑宫殿数层,造密室于两厢,勾连栉列。小皇帝欢天喜帝的称此处为“新宅”,起居坐卧、批答奏章都在此处,而因临近豹房虎城,外面则称“豹房公廨”。

    此时,偏殿暖阁中,刘瑾、谷大用、丘聚三人垂手而立。

    小皇帝清凉薄纱衣,翘着脚歪歪斜斜倚在竹榻上,一旁几上白瓷盆里冰山寒气袅袅如烟,又有明显湃过犹挂着水珠儿的红绿果子,让人望之口舌生津,全然是消暑做派。

    寿哥手里拆着九连环,似是无心理会他们一般,眼皮都不爱抬一下,懒洋洋道了声“说吧”。

    却是内阁选了都察院御史秦宽为山陕巡按御史,这是李东阳、王华和杨廷和好不容易选出来与焦党、与刘瑾没有半分关系的,虽然这人算是王华的人,李东阳并不十分满意,却也没有更好的人选了。

    小皇帝那边也没有异议,只是提出还要内廷出一人为钦差。

    对此内阁也是心里有数,当下也表示内廷人选由皇上圣裁。

    因而小皇帝才将刘瑾这三个负责厂卫的人叫了过来,要听听他们举荐的人选。

    刘瑾当仁不让,头一个站出来道:“万岁爷,奴婢以为,此次可遣御马监中官出此外差。”

    寿哥鼻子里出气儿嗯了一声,眼皮一撩,侧头斜眼去看丘聚。

    丘聚板着一张脸,见皇上目光扫来,他便躬身道:“奴婢附议。”

    寿哥收回视线,又向刘瑾颔首示意继续,自己又鼓捣起九连环来,那银环相撞,声音格外清脆悦耳。

    刘瑾便清了清喉咙,道:“奴婢以为,罗祥是东宫旧人,在万岁身边伺候多年,深知万岁心意,为人又忠厚耿直,若派他去山陕,必能替万岁将事情查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丘聚压低了头,竭力挡下脸上掩盖不住的狰狞神情。

    他谋辽东,他们来抢;他谋府军前卫,他们不知道从哪里挖出个李了来抢!现在,他们还想把他费尽苦心插进御马监的罗祥给剔出去。

    一次两次三次,是可忍孰不可忍!

    真当老子是死的?!

    “奴婢以为,罗祥不合适。”丘聚头也不抬,声音几乎平得没有半分起伏,“罗祥虽稳重,却并不知兵。此番要查粮草大事,又要与边关诸将打交道,若不知兵事,只怕,去了也是白去。”

    刘瑾冷冷插口道:“既罗祥不知兵,便不该在御马监。调回御用监罢。”

    丘聚却不理会,霍然抬头,朗声向小皇帝禀道:“此番要查粮仓草场营私舞弊,总要寻得知兵事,懂粮草调度之人,方能查出是否有人动了手***婢以为,御马监中,唯张永曾领兵在外,最是懂此间种种,当能为万岁爷厘清此事。”

    此言一出,余下三人皆是一怔。

    谷大用下意识侧头去看丘聚,满脸惊诧不及遮掩。

    刘瑾脸上也现怒色,厉声道:“糊涂,张永为御马监掌印,岂可轻离!”

    寿哥则是停下了手上拆九连环的动作,侧着头,似是好奇的一般,用十分夸张的动作上上下下打量起丘聚来。

    丘聚像是没注意到小皇帝的注视,他狭长的眼睛斜睨着刘瑾,显出十分的傲慢与蔑视,语带讥诮:“你是怕张永太懂行,会查出什么于你不利的地方?”

    刘瑾怒极反笑,森然道:“我一心为万岁爷,为大明,何惧人查?倒是你将张永推去边关,御马监偌大一摊事务谁来掌?罗祥,他行吗?还是你丘聚要去御马监掌印?”

    谷大用则撩衣襟跪倒,叩拜在地,只撇清自己道:“西厂忠心为万岁爷办差,不敢有丝毫私心,所查尽皆属实,不敢有半分作伪。”

    丘聚满脸嘲讽,重重哼了一声,反问道:“东厂西厂哪个不是忠心为万岁爷办差?查出来什么都是直、达、天、听。”

    “直达天听”四字他一字一顿说出,咬音极重,眼睛却是又瞟向刘瑾。

    西厂查出来的事儿都是先报给刘瑾,再由刘瑾跑来皇上面前讨好卖乖,皇上怎会不知?而若说刘瑾从中扣下了对自己不利的信息,皇上自然也不会不信。

    刘瑾脸色铁青,袖中双拳紧捏,青筋暴起,怒目瞪向丘聚,“祖宗规矩,司礼监批红,亦是为皇上分忧。”

    丘聚嗤笑一声,却不看他,似是自言自语道:“内阁票拟,司礼监批红,方是祖宗规矩。”言下之意厂卫所查不在其列。

    咚的一声,小皇帝将九连环丢在了案几之上,三人都是骇了一跳,先前张牙舞爪的样子立时消失不见,都规矩了起来。

    寿哥看了一眼犹趴伏在地上的谷大用,道:“谷大用起来吧。”又瞧向刘瑾丘聚,淡淡道:“你们的忠心,朕自然知道。往山西的人选,你们的意思,朕也晓得了,朕会斟酌。去罢。”

    却在三人未退出殿外之时,他已扬声招呼门外,传张永、罗祥过来。

    刘瑾丘聚彼此相瞪,目光中火花四溅,终是互相一甩袖子,愤愤而去。

    三人虽是被小皇帝打发了出来,却谁也不曾离开西苑,各自寻了一处值房坐着,都等着里头的消息。

    小半个时辰,张永罗祥才匆匆赶来。

    小皇帝先喊了罗祥进去,却是提笔出了几道术算题目,叫小内侍带了罗祥下去做。

    罗祥不明所以,满脑门子是汗,他并不擅长此道,心下直念叨这下完了,苦着脸下去做题了。

    待张永被唤进去觐见,小皇帝却赏了一碗冰镇酸梅汤。

    张永感动莫名,连连谢恩,一碗酸酸甜甜冰冰爽爽的酸梅汤下肚,真是又解渴又解热。

    这时听得寿哥道:“大伴,朕想你走一趟山西。”

    那一碗酸梅汤就骤然变得又酸又冰,张永只觉得整个人都僵硬起来,一时转不过弯来这差事怎的落在他头上。

    “奴婢……”张永张了半天嘴,就好像忽然舌头也被冻住了,那声“遵旨”怎的也说不出来。

    寿哥神色郑重,缓声道:“大伴可曾记得,先前朕与你说的,朕想用你在九边,而不是南边。”

    张永立时就醒过神来,身子也不僵了,脑子也灵光了,当即跪倒在地,道:“奴婢愿为万岁爷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寿哥便笑了起来,像个得了心爱糖果的孩童一般,笑得灿烂无邪,口中却是说着冰寒的帝王之语:“大伴,朕只信你,你去与朕好好查查,每年大把的银子扔在了九边哪里;边军,烂到了什么程度,若鞑靼叩边,可堪一击。”

    顿了顿,他又缓缓道:“也去看看,晋王府到底怎么回事。他家的事儿出的也未免太多了。你去给朕看看,到底什么人在后头兴风作浪。”

    带着冰渣子的酸梅汤肚腹里散着寒意,张永却觉得周身热血沸腾,重重磕头下去,坚定道:“奴婢定不辱命!”

    寿哥亲自伸出手去扶了张永起来,看着他激动的脸,微笑着,轻声重复道:“大伴,朕只信你。”

    张永几乎热泪盈眶,此去山西什么艰难险阻、什么阴谋算计,统统变得无关紧要,唯少年帝王这一个“信”字,重于泰山。

    然而小皇帝却又忽说:“这次,是丘聚荐你去的,刘大伴倒是担心御马监这摊子没人操持。”

    张永一愣,随即明白过来,低声道:“万岁放心,奴婢理会得,会行事谨慎,不会叫这事儿露出去半分。”

    寿哥满意的点了点头,这才仔细叮嘱了一番,又赏赐了一块贴身白玉龙佩给张永,如戏文里写的一般,赐他临机专断之权。

    至于罗祥的考题,他答完后还特地工工整整抄了一遍,才敢让小内侍递到皇帝身边,寿哥却根本没看就丢在一旁。

    在侧殿内满脸喜气的张永出了殿门就摆出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来,一路自豹房公廨回到紫禁城,任谁都以为他吃了皇上的训斥。

    很快便有圣旨下来,张永再度作了钦差,与巡按御史秦宽一道,督查边关粮仓草场。

    众内侍自以为知道了张永那苦瓜脸的缘由,不少人或明或暗的来劝,连刘瑾都把张永叫了过去吃酒,席间话里话外都是自己如何维护他,而丘聚如何害他。

    张永只将自己灌醉,耍着酒疯大骂了丘聚一回,借着酒劲儿紧攥住刘瑾的手,满是恨意道:“老哥,丘猴子贼心不死,拱走了我,他占了御马监,就要和老哥你叫板了。老哥,养虎成患,养虎成患呐。”

    到底是武人,那手力道之大,疼得刘瑾一呲牙。

    刘瑾心下也是发狠,咬牙切齿道:“延德放心,回头便敲了这猴子天灵盖,拿他猴脑与你下酒。”

    而丘聚这边自然因着扳回一局而兴高采烈,同样是设宴与心腹们饮酒,同样是盘算着,下一步,如何对付刘瑾。

    沈瑞也没料到最终会是张永去山陕,张永私下找了他过去,问他要了四个沈家铺子里成手账房。

    “我的人只怕他们早已查得清清楚楚,带着太扎眼,只得问你借人。”张永道。

    沈瑞便知道张永这是要动真格的要查九边舞弊了,故而需在面上麻痹刘瑾。想到前世历史上刘瑾最终也是栽在张永手里,他便多了不少信心。

    他想了想道:“您也知道武靖伯府四公子赵弘沛接了张会那差事,也要往山陕去。还有丰城侯李那个嗣子李熙也与同赵四哥同去,加上陆家二十七郎,都是您熟识的,咱们自己人,您看,不若将这四个账房放到他们队伍里,等出了北直隶,您再带走,免得过早被人盯上。”

    张永指沈瑞笑骂道:“你小子倒是好算计,才给丰城侯帮了个忙,就拐了人家嗣子去。他可就这一个‘儿子’。”

    沈瑞笑道:“真不是算计他,是他自己想找个能学本事的差事,我见他接人待物都是不错,又口舌伶俐,才想着给赵四哥找个打下手的。这一趟过去,他能学到的东西,还不比窝在哪个营里吃闲饭能学到的多得多啊。这是互惠互利。”

    张永虽笑着,脸上已露出些沧桑感来,感慨道:“你们这些小家伙也长起来了。将来,皇上身边就指着你们了。”

    沈瑞调侃道:“您可才四十!莫不是这就要告老还乡了。”

    张永哈哈一笑,轻捶他一记,却忽然叹道:“皇上也长大了,也不是小孩子了。”

    沈瑞心下一凛,登时也收敛了神色,低声道:“瑞省得。瑞从不敢僭越半分。”

    “这样是好的。”张永微微阖目,长长叹了口气,道:“皇上,一直聪明得紧,老刘老丘都想着拿他当小孩子哄着。嘿,还知道是谁哄了谁。”

    两人一时都陷入沉默。

    沈瑞也知,眼前的小皇帝绝非前世史书上描述的只知道贪玩、被八虎哄得团团转的孩子。

    如张永所说,现今,还不知道是谁哄谁。

    刘瑾眼下瞧着如此猖狂,处处立威,却未尝不是皇上用来对付那些老臣的快刀。等皇上借着这把刀把该砍的人砍了,把话语权确立了,再将刘瑾一杀,平了民间朝堂怨怒,这也是自古以来帝王的一贯套路。

    他只是不知道,小皇帝能否掌握好这个度刘瑾已经害了不少了人,距离历史上这位权阉的倒台,还有两年时间。而且,马上就要又有一个大事件发生,还要有人命填进去……

    张永见沈瑞陷入了沉思,便又拍了拍他肩膀,安慰道:“皇上是最重情义之人,与你,与张会,这都是自小的情分,你们都是有分寸的好孩子,皇上自然会护着你们。”

    他顿了顿,意味深长道:“你现在,你师公那边,你岳父那边,于朝政上,总有些不合皇上心意的地方。你夹在中间怕是要为难了。但你要记着,你对皇上的忠心不变,皇上对你的情分就不会变。”

    沈瑞只得一声苦笑,这件事却是无法可解了,他总归,是文臣。

    西苑,天鹅房。

    天鹅房如今名副其实,圈起一处岛中湖来,养了二三十只天鹅,碧水白羽,美景如画。

    然寿哥却坐在湖边亭中,翘着二郎腿,百无聊赖的有一把没一把的投着鱼食,瞧也不瞧湖中争食的锦鲤,兀自同沈瑞说着大煞风景的话:“辽东说贡海东青来,嚷嚷有二年了吧,却还没送来,朕可还等着看那海东青拿天鹅呢。陆二十七郎也是,辽东弄马倒是多,怎的就不弄几只鹰来。”

    沈瑞强忍着翻白眼的冲动,勉强给出个笑容来,“海东青凶悍,听闻本身就不好捕获,熬鹰更是费时,他们就算逮着,也总要训好了才敢拿到御前。”

    寿哥哼哼两声,又抛了一把鱼食下去,忽又兴高采烈道:“对了,你还没听过臧贤的琵琶,那也是一绝,一会儿朕传他来,你听听他的《海青拿天鹅》,那真是,大珠小珠落玉盘……”说着就叫刘忠吩咐远远伺候着的小内侍去传人来。

    沈瑞无可奈何,也只好道谢。

    寿哥也不喂鱼了,随手把一袋子鱼食丢下,拍拍手,似是随口问道:“张永、秦宽前儿走了,昨儿赵弘沛和李熙也走了。这两拨怎的还没一起走?”

    身侧无人,他便毫无顾忌的直言道,“张永不是问你借人了么,还分两路走?”

    “真是什么也瞒不了皇上。”沈瑞笑道,“这不是,秦大人张公公都是钦差身份出的京,赵弘沛两人虽然也遵皇上口谕,却到底不算是公差,不好与钦差同路。赵弘沛他们脚程略快,等进了山西,大约就能赶上了。”

    寿哥点了点头,笑眯眯道:“你们办事还是周详的。”

    沈瑞笑着谢过,缓了一缓,方提起:“先前与皇上提过的,臣的叔父在城郊立了处学堂,如今已有些学生就读。因着张永张大人这事,臣想着,左右那片农庄还有地方,不如将臣先前札子里提的农事学堂、商事学堂、匠人学堂都开起来。旁的不论,就是培养些账房出来也是用处极多的,如辽东,如山东,还有将来的海贸、河运……”

    他也是看中那片地方离京中不远,山水不错,民风淳朴,倒可以营造个“大学城”出来。

    寿哥点了点头,道:“你先前设想得甚好,只不知百姓认不认。”

    沈瑞道:“松江那边如今尚好。那边几所学堂如今都是臣族兄们打理着。农事学堂最佳。因着松江也要造船,匠人学堂如今也算红火。

    “除却船工外,织工也颇多南边儿地少,寻常人家总要找些营生贴补家用,织布是重要一项,匠人学堂教人怎么织得又快又好,极受百姓欢迎。

    “商事学堂目前主要还是教些账房出来。因着在南边儿取得了些许经验,所以臣才想着,在北边儿也试试。”

    寿哥无可无不可道:“那便试试吧。只北边儿没那许多经商的人家。教出账房来,却让往辽东去,故土难离,怕也不愿去。”

    沈瑞笑道:“工钱给得高高的,便就乐意去了。”

    寿哥哈哈大笑道:“善哉。”

    聊起了西苑这边造船养水师的进度,寿哥好似忽然想起什么来,皱眉问沈瑞道:“你说京郊的庄子,在哪里?”

    沈瑞不明所以,回道:“在城东,差不多五六里地,郭家屯那边。”

    寿哥眉头便舒展开了,点头道:“如此甚好。”

    沈瑞越发摸不着头脑,道:“地方上,有什么不妥吗?”

    寿哥瞧了他一晌,终叹了口气,道:“有折子弹劾,英国公张懋子张铭、张钦纵奴行凶,强占顺天府丰润县地亩,欺隐地税。”

    沈瑞大惊,忙站起身来,想替英国公府说两句话,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旁人家的事儿,他也不知内情,凭什么替人家打包票。

    到底,这不是张会的事儿。

    英国公三子张铭虽对张会兄弟不错,但先头就被东厂抓住过旷工的事儿,这人人品究竟如何也不好说。

    而张钦行四,在张会口中这就是张钢的狗腿子。尤其他媳妇四太太,那日在游氏产子时的表现,杨恬都与沈瑞说了,也充分证明了这一点。

    这两个人犯事儿,沈瑞能说什么?

    但是事涉英国公府……

    寿哥看着沈瑞脸色变换,终是嗤笑一声,道:“树大难免有枯枝,你还不明白?朕知道你替张二担心,你瞧着朕可是那不分青红皂白就迁怒的昏君?”

    沈瑞连忙连声道“臣不敢”“臣惶恐”云云。

    一时那边传了臧贤来,那一手琵琶果然惊艳,沈瑞却是无心去赏了。

    尤其看到与臧贤同来的钱宁,沈瑞更是打心眼里不待见,不若眼不见心不烦。

    寿哥这边与臧贤又说起乐理曲目种种,也无事与沈瑞商量了,便由着沈瑞告退。

    出了西苑,沈瑞并没有直接去英国公府,而是奔着岳家去了。

    在杨廷和口中,他得知,就是今日,司礼监左监丞张淮、户部左侍郎张缙、都察院左佥都御史张鸾、锦衣卫指挥使杨玉联名上书弹劾。

    这欺隐地税的事儿,并不是最近发生的,最早甚至可以追溯到弘治十年。而自正德以来,侵占地亩的事儿变得越发猖獗起来。

    丰润县当地一些民众自发开荒,因与英国公府庄园相邻,其管庄之仆赵文才造伪契,侵谋旁人所垦田亩,招聚流民佃之。

    朝廷屡遣户部、刑部乃至顺天府官员去勘合,赵文才还敢聚众掷石伤及官员。众人皆惧赵文才凶恶,仅如前造册缴报。

    这次是撞到了都察院左佥都御史张鸾手里,才被捅到皇上面前。

    “这几位……”沈瑞轻叩着手指数着,锦衣卫指挥使杨玉、都察院左佥都御史张鸾都是刘瑾的人,司礼监那位……大约也是。这事儿是刘瑾发难?

    “可是因着,先前英国公说文贵所奏‘将古墩台内造箭窗铳眼以伏兵制虏’之策无用?”沈瑞问道。

    毕竟文贵是给刘瑾搂银子的。

    杨廷和抚须道:“面上瞧着都是刘瑾的人。却也未必。司礼监张淮,是李荣的人。而杨玉,一愚人耳。”

    沈瑞哂然一笑,杨玉确实是个棒槌,太容易被人利用了。

    有人想挑拨英国公府与刘瑾的关系?

    他不免又想起戴大宾之事,也是有些蹊跷的,像要挑起仕林对刘瑾的不满。

    这是有人想扳倒刘瑾,在这边给刘瑾造些仇家么?

    “岳父您看,英国公府那边,我想去知会一声……”沈瑞问道。

    杨廷和淡然道:“无事。戚畹勋贵之家,这样行事的多了,当初周家张家闹的……。这次不过一个嫡幼子,一个庶子,老国公抬手就能料理。英国公府历经几朝屹立不倒,自有他的法门。”

    沈瑞笑道:“是小婿瞎操心了。”

    虽是得了杨廷和这话,沈瑞仍是跑去了英国公府,与张会书房密谈。

    张会得了信儿却格外平静,冷笑道:“他们做的原也不止这一桩。这些个世仆,从前是连本家稍弱些的主子都不放在眼里的,哪里会在乎些许小官。哼,这下张钦完了。只是三叔,搞不好是叫张钦哄去挂了个名呐。”

    对于别人的家务事,沈瑞不想多插嘴,不过是来提醒两句,当下便只道:“最近一桩桩事都是连环计,处处陷马坑,你也多加小心。”

    张会笑道:“放心,我这在家守孝呢,我不出门,能惹出什么事儿来。”

    然而,张会与沈瑞谁也没想到,这件事竟如滚雪球一样,牵扯进越来越多的人。

    当初因畏惧赵文才凶恶而三缄其口的官员统统被问了罪。

    英国公张懋请罪自劾,然随后都察院审查时却忽然曝出,张铭乃是替人挂名,真正侵占田庄的主人是世孙张仑与张会两兄弟。

    司礼监与户部再查丰润县田土,竟是荣王、永康长公主、庆云侯周寿等等十数家宗室、外戚、勋贵皆有不同程度的侵占田亩欺隐地税。

    而锦衣卫又查出,赵文才之流招聚作佃户的流民,竟有正德元年冬那批山西来的流民。

    这些人本都安置在西苑做工,开春后朝廷朝廷就下旨遣返了,却不知怎的,被赵文才聚到了庄上。

    京郊之侧,聚集流民,居心叵测,若问个谋反之罪,那是要株连九族的。

    而当初,英国公府、驸马蔡震等勋贵都曾上书表示,愿意将自家城郊的庄子作为流民在城外的暂时性安置点。

    再往前推,最早遇到流民的,是当时的沈家庄,如今的祥安庄。

    最早出了安抚流民札子的,是沈瑞。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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谚云:天下沈氏出吴兴,吴兴沈氏与汝南周氏、会稽顾氏、陇西李氏、东海陈氏、中山张氏并称中国六大世家。 大明中叶,世家郡望早已凋零,沈氏分支立足松江,名声鹊起,为当世显赫望族。 只因一现代灵魂,回到至五百年前,重生到祖宗身上,混个了风生水起。大明望族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大明望族,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大明望族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