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十五章 凤凰于飞(十四)
时近仲春,然夜风犹寒。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但在祥安庄主院内,却是灯火璀璨,暖意融融。
下晌送走了张会、赵弘沛、赵彤一行,沈瑞便开始动手布置起花灯来。
杨恬白日里拖着病体接连待客,虽心情甚好,身体到底撑不住,吃了药便沉沉睡去,待醒来时已是掌灯时分。
她睡前就知道沈瑞带了彩灯回来,但真正看到满院缤纷时,还是惊喜异常。
“要不要出来看看?”沈瑞已走到窗下,向屋内招呼。
杨恬满脸雀跃,重重点头,却又回头去瞧养娘林妈妈。
林妈妈无奈道:“可要穿厚些!只待一小会儿便回来。”
杨恬再忍不住笑意,欢快的应了一声,麦冬立刻过来手脚麻利的帮着杨恬套大衣裳,林妈妈又找出最厚的大氅,将杨恬裹了个严实,喊外面人准备滑竿软椅。
沈瑞一早等在门口,见她出来便笑道:“看你睡得香甜,便不曾叫你,我自己布置了,你先凑合着看看,等明儿个后儿个,还有订的灯送来,咱们一起重新摆。”
杨恬看着满院子火树银花,偏头嗔笑道:“这还算得凑合?你这是要把花灯铺子都搬来才罢休呀!”
嘴里是嗔怪着,却仍是欣喜的东瞧西望,弯起的眉眼、翘起的嘴角一直不曾落下。
沈瑞跟着软椅到院中,指着一处处彩灯向杨恬解释,说着是哪家铺子的手艺,传统塔灯图绘有什么讲究,新式走马灯哪里设下机关。
又有那一串写着灯谜的小花灯,分别扎成兰荷菊梅等四季花卉模样,精致非常,杨恬极是喜欢,还饶有兴致的猜了两个,又嫌谜面简单,不衬这花灯,便笑称回去也作灯谜来,让沈瑞猜去。
“还有十二生肖的灯,”沈瑞笑道,“缺了三个属相,便订下回头扎齐了一并送来,那灯也是活灵活现的,你一准儿喜欢。到时候便你六个灯谜我六个灯谜,且看谁赢的多。”
杨恬拍手叫好,笑靥如花,在树下抬起头,仰望盏盏花灯,橘红灯光洒下,映得她脸庞越发柔美,眼中光芒点点,璀璨如星。
牵着她的小手,看着她的笑颜,沈瑞心下一片安宁,唯觉岁月静好。
在外面站了一刻钟,杨恬咳了几次,沈瑞也觉得自己有些鲁莽了,到底夜里寒凉,但看杨恬兴致极高,又不免越发怜惜她,想她从前便是再洒脱在那家中也是谨言慎行,不得这般自在欢愉,便也由着她了,只将她大氅裹得更严些。
林妈妈却是一直担心,终于在杨恬一阵急咳后忍不住出声劝了一回。
杨恬虽未尽兴,却也知不能再受寒了,便也应了。
沈瑞忙将她一路送回屋里,在外间等着里头为她更了衣躺下了,这才进去同她叙话,说说今日的访客。
既然有人将传播时疫这脏水泼向杨家,杨家要避开这祸事,那送女儿出城养病的消息便要传得人尽皆知才好。
送杨恬的当天,就已有消息流出去了。
今日登门的便除了徐氏、赵彤两拨,另有一向与杨家交好的一户詹事府人家、一户翰林人家。
自然也有疑虑肺病过人的人家,只遣人送了滋补药品过来,并没有让家中姑娘来探视。
杨恬简单说了几句旁人,才红着脸说了徐氏:“太太、姐姐和族亲们都极和善,”又说“那陆家嫂子实在是个妙人。”便将张青柏那些话学给沈瑞听。
沈瑞笑道:“上次我还与你说想找武靖伯府上借两个会武的仆妇陪你练练拳,或叫六姑娘教你,不想陆二十七嫂子倒是个练家子,那往后就请她得闲来住一阵子吧。”
杨恬笑道:“可不是,六姐姐可没空教我,今儿来了还与我说布庄子这就要先开起一两家来,正赶得上换季裁新衣的时候,又说下次来带布样子来与我一起商量,她那生意经呀,我听得直迷糊。二哥,这生意我可怕管不好了。”
“原就说的赵家管经营,你管那起子作甚,看好咱家的账目便成了。张会这会儿也是一提做生意就两眼冒光,这俩人还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沈瑞说笑着,又去看杨恬,无声用口型道,“同你我一般。”
杨恬俏脸一红,低声啐了他一口。
沈瑞见她娇羞,也不再逗她,又岔开话题笑道:“张会还同我说六姑娘要邀你一起去武靖伯府庄子上跑马呢,可好,他俩这忙起生意来,也甭跑马踏春了,怕还不得要拖到重阳节踏秋去。”
杨恬想到赵彤说的纵马之乐,也笑弯了眼:“我却是不会骑马的,你可说好了要教我的。”
沈瑞道:“半点不难。咱们庄子大,回头在后头修个马场也使得,等练熟了,咱们去张会家庄赢彩头去。”
杨恬虽然应好,却也道:“我怕我学不会,骑得不好再拖了你后腿,让你输了彩头。”
沈瑞板起脸来,一本正经拍着胸脯道:“名师在这,”又一指杨恬,“高徒在这。”又笑眯眯道:“咱们双剑合璧,岂会输了?他英国公府可是有不少好东西,恬儿不要手软,统统搬回咱家来,放心,咱庄子大,尽放得下!”
杨恬笑得花枝烂颤,半晌说不出话来。
少一时麦冬又端了药来,服侍杨恬吃下。
沈瑞又想起张青柏老爹那位天梁子真人来,忍不住将他见人塞药的趣事也同杨恬讲了。
杨恬听说也有给自己的丹药,不免好奇,表示今日陆二十七嫂子并没有提这事。
沈瑞笑道:“她自己都是不信的!”
杨恬笑了一回,又好奇问道:“我还不曾见过道家仙丹,是个什么样子?是书上写的那样丹砂雄黄炼制而成的吗?”
沈瑞哈哈一笑道:“丹砂雄黄?再加点儿砒霜,毒鼠丹正好!”
见杨恬笑瞪他,便又正经道:“我约莫着,不一定是金石丹药,许多人吃了金石丹药都会中丹毒的,若是有人吃坏了,只怕他再也不敢给人丹药了。既然还在给,想来是山楂丸,酸酸甜甜,吃不好也吃不坏。”
杨恬本还聚精会神的听着,不想他说着说着又开起玩笑来,不由又好气又好笑,想起毒鼠丹、山楂丸,又忍不住笑了一回。
既提起陆家,沈瑞便将陆家来访大概意思,沈家如何商量,王守仁那边的反应,以及下晌张会、赵弘沛与他的合作简单同杨恬说了。
他原应过杨恬,所有的事情都会告诉她知道,如今说出这些,既是履行前诺,也是不希望杨恬空闲下来胡思乱想,再加重病情。
“不过,明儿白晌怕是又陪不得你了,我还得往老师那边走一趟。”沈瑞有些歉然道。
王守仁与张永曾一起并肩作战,关系要亲近得多,他想联系上张永说一说这辽东镇守太监之事,自然还得从老师那边寻路子最好。
且他也还得回家一趟,与母亲、两位叔父,以及沈理沈瑾两位兄长说一说这海运海贸事情的新发展。
杨恬闻言忙道:“二哥且忙你的去……”因说得急了,又禁不住咳了起来。
沈瑞忙伸手帮她抚背,又紧紧握住她的手。
她直咳得泪光点点方止住,转而回握住他,低声道:“二哥若为了我耽搁了正事,我如何还能住得安稳?我能在这里住上几日与二哥相伴,已是……无憾了。”
原本清甜的声音因久咳带上了沙哑,低沉说出这样不祥之语,更添哀婉,让人心下难过。
沈瑞一阵揪心的疼,他也知杨恬虽是挪来了庄上,精神头是有了,但病情并没有因此好转。
他晓得是自己心急了,又不是风水问题,换个地方就立刻好了,这病是要慢慢调理的,可眼睁睁看着心上人难受,自己也是万分煎熬。
然他没有软语劝慰,倒是作出轻松姿态,点了点杨恬鼻尖,笑道:“你这伤春悲秋的,倒让我越发愧疚了。你若喜欢庄子,咱们就多住些时日,夏日里后面池子还有荷花的。”
又道:“母亲年岁也大了,我听闻汤泉庄子对老人极好,京畿周遭也有几处汤泉的,待我寻访寻访,咱们也置上一处,你乐意在庄子里,咱们就奉母亲过来住。我也是觉得庄子里自在的。”
杨恬瞧了他半晌,才嫣然一笑,柔声应了个“好”。
两人聊了片刻,沈瑞便叫杨恬歇下。
因她虽倦却睡不着,他便往书房取了笔墨书卷过来,在拔步床外桌上温习相陪,直到二更天,他起来活动筋骨时,听到杨恬呼吸均匀,知她睡熟,这才嘱咐了守夜丫鬟,自行回书房去了。
翌日一早,沈瑞起身在院子里练了一趟拳,才往上房去陪杨恬吃了早饭。
杨恬虽是前后醒了三回,但每每醒来后,就让人推开窗去看那彩灯,想着沈瑞的心意,倒是不再觉得长夜难捱。
早上醒来,杨恬还特特往窗户边看了一会儿沈瑞打拳,待沈瑞进来,又亲自绞了热巾子递给他。
沈瑞也并没有说什么你歇着不要动的话,极自然的接过来,边擦脸边问杨恬昨夜睡的可好,今早想吃些什么。
一如那些相处多年的夫妻。
杨恬心里如浸蜜糖,只想,这日子若一直这般,该是怎样和美!
用罢早饭,沈瑞又叮嘱了丫鬟仆妇,让杨恬不要一直躺着,个把时辰便起来活动上盏茶功夫,但也要注意晕眩、心悸、呼吸不畅等等问题云云,这才驱马回城,往王守仁府上去了。
王守仁对辽东乱象也是叹气连连,却也道:“各地镇守太监大抵如此。派出去镇守,就如同派出去捞钱一般。如张永张公公这般懂用兵又肯做实事的,委实太少,这一场剿匪,能遇上张公公,也是我之幸事。”
沈瑞也叹了口气,大明皇室多是不信将领信太监的,弄个镇守太监,监军太监,地方将领便是英雄盖世,想有什么作为也不得不捧着这帮阉人,若遇上张永这样的倒好了,遇上朱秀这般的,便是祸乱一方了。
虽然太湖剿匪归京后,王守仁与张永面上没再有过往来,其实也一直不曾断了关系。
宫里有头有脸的太监在宫外都有私宅,连刘忠都不例外,更何况张永。
“他那宅子就在澄清坊,离你们府上不远。”王守仁道,“这件事我却不好出面。”
沈瑞自然明白,连连称是,让长寿跟着王守仁身边的长安去那边府上走一遭,送上沈府拜帖。
因辽东贸易也捆绑着造海船之事,不宜久拖,宫里他也请张会设法与张永打个招呼,请其这一两日拨冗一见。
这次通倭案里,沈瑞在松江是见过张永的,然彼时,张永虽是钦差,品阶却不高,沈瑞因是王守仁弟子,执晚辈礼,双方交谈也不多,倒是十分融洽。
而如今,张永已是御马监掌印太监。
御马监与兵部及督抚共执兵柄,实为内廷“枢府”,且还管着草场皇庄皇店,与户部分理财政等等,又等同于内廷管家一般,几乎可以与有“内相”之称的司礼监分庭抗礼。
一个人手握权力时会是什么样子,沈瑞可没什么把握。
王守仁将他所知张永脾气秉性一一讲给沈瑞听,又与沈瑞一起斟酌了一番说辞。
“这件事,张公公也当是乐见其成的。”王守仁道,“若是真能由张公公调教出的人镇守辽东,是辽东边军之幸,恐也是辽东百姓之幸。”
辞别王守仁,沈瑞思三老爷沈润以及沈理、沈瑾都应在当值,便遣人回去请了沈洲出来,准备在翰林院外产业浣溪沙茶楼一聚。
沈理沈瑾离着最近,最先到了。
只是两人面色都不大好。
沈瑞猜想沈理是夫妻争执故而面色欠佳,却不知沈瑾为着什么。
而且沈瑾也甚是古怪,打进了雅间便是一脸苦相,几度欲言又止,又是偶一低叹。
沈瑞不由皱眉,然问了沈瑾,不免又要问沈理,沈理的事又不好多说,索性便都不问了,谁想说便说。
他亲自张罗了一回茶水,只说是造船及辽东海贸之事,等两位叔父来一起商量。
三人落座品茶,室内一片安静,只闻窗外遥遥传来几声叫卖。
沈瑾口中含着热茶,心中却似油煎,几乎有些坐不住,他不止一次看向沈理,却见沈理只沉着脸,垂着眼,认真品茶,再看沈瑞,则是一副神游天外的表情。
终于,他再忍不住,轻咳一声,低声道:“二弟,我……我有话想同你说。”
沈瑞有些诧异的看了他一眼,“瑾大哥有事寻我?”说着又看沈理。
沈瑾讪讪道:“六哥……我已经同他说了。”
沈瑞更摸不到头脑了,心中甚至想是不是沈瑾想要借钱,先问沈理开了口,沈理既与谢氏闹翻,只怕这银子不太好拿出来。
他一笑,道:“瑾大哥请讲。”
沈瑾张了张口,不知怎的,偏一句话也没说出来,脸上倒涨红一片,在沈瑞惊奇的眼神中,他终是艰难说道:“昨晚……座师张大人召了我去他府上,与我……说了一门亲事。”
这亲事二字说得无比艰难,好似说的是丧事一般。
沈瑞越发诧异了,这是什么样个亲事让他这一向颇有君子之风的兄长难为成这样。
座师……沈瑞在心里盘算了一下,能让沈瑾叫座师了,也就是乡试会试考官了,张大人……会试考官张元祯?!
张元祯不是要和沈理家结亲吗?!
沈瑞不自觉望向沈理,思量着先前谢家也曾有意寻旁支女配沈瑾的,到底事情没成,如今张元祯刚同沈理家结亲,莫非是与沈瑾提了让谢家不满的亲事,让沈理难做,沈理才会面色不虞?
正思量间,只听沈瑾道:“……提的是……寿宁侯府二姑娘。”
沈瑞甚至还反应了片刻,才想到寿宁侯府二姑娘是谁,他的脸色也骤然难看起来,他撂下手中的茶盏,不轻不重,直盯着沈瑾道:“大哥应允了?”
沈瑾垂头丧气,声音里充满了无奈,“二弟,我岂会不知……!可,张大人亲自开口,又言宫中太后为大媒,皇上……皇上也已应允。二弟……虽不是下明旨,我……我又如何能抗旨不遵?!”
他脸上的肉抽搐了一下,痛苦的阖上眼,一字一顿道:“我自承庶子出身,生母……身份卑微,全赖嫡母教养,而……而嫡母早逝,家严失德,如今还关在祠堂中,继母乃是罪臣贺家之女……如此门庭如此门风,实不堪配侯门高华……”
沈瑞眉梢微动,这,确实是沈瑾所能说出的极限了。
沈瑾看似从不曾在意庶子身份一般,但实际上,他只是强迫自己不去在意罢了,在内心深处,他还是极为反感这身份,拼命苦读未尝没有摆脱这层身份束缚的意思。
他的生母郑氏当初也是良妾入府,算不上身份卑微,自从郑氏弟弟中了同进士官也越做越大后,郑氏腰杆子越来越直,沈瑾进京后甚至接了郑氏同住,让他说出生母身份卑微,已是将他逼上绝路。
至于自承家丑倒没什么,沈源那行径,早被有心人查个清楚了。
听到这里的沈理,脸色也稍稍缓和下来,沈瑞仍盯着沈瑾,听他下文。
沈瑾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张大人说,这些太后与侯府自然统统知道,既然提出亲事,便是状元郎配得上。”
状元郎配得上。
说到底,要的,不过是状元这个身份罢了。
“张大人问,是否还要先去松江问过令尊?”沈瑾已是掩面。
说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婚事能去问沈源?沈源只怕欢喜得要飞上天去,忙不迭答应下来不说,还指不上会借势怎样张狂作妖。
“张大人谈起了历朝状元,三年出一人,名垂青史不过寥寥。”沈瑾声音中有又讥讽,“他说盼我像当朝谢阁老,不负状元美名。”
这话的潜台词却是,状元也不稀罕,官场折戟的比比皆是。若沈瑾丛之,他日许有谢阁老这般造化,若是不从,那边是折戟一员了。
“张大人说,太后等着回信。”沈瑾轻声道,“让我这一二日便去寿宁侯府提亲。”
声音越来越弱,好似化成一声叹息。
“张家。”沈瑞怒极反笑,冷冷吐出一句,“欺人太甚。”
沈理也长叹一口气。
张家刚刚将沈家未过门的媳妇推进河里至今仍缠绵病榻生死由未可知,却又把闺女嫁与沈家子弟,且恰是沈瑞原家同父异母的兄弟,
牛不喝水强按头,抬出太后皇上,撂下妨碍前程的狠话,如此,肆无忌惮,真是欺人太甚。
张家与沈家本就还有一笔旧账,隔着兼祧三房独子沈珞的一条人命。
早上沈理刚入翰林院,就遇到等他的沈瑾,已是得知了此事,他亦是愤怒不已,而且,对于张元祯也十分不满。
张元祯与李阁老交好,又主动与谢阁老联姻,现下又摇身一变成了外戚的传话人,为了一个吏部尚书,倒是成了个长袖善舞左右逢源之人。
与这样的人家结亲,真的是好事?
沈理心下更埋怨谢氏乃至谢家几分。
至于沈瑾的婚事,张家女子再是风评不好,张家外戚跋扈再是名声极差,有这一句太后为大媒,沈家能怎样?
沈理掸了掸衣襟,看了一眼怒目圆瞪的沈瑞,只道:“沈家已分宗了。”
归根到底,这只是四房的事儿,只是,沈瑾一个人儿的事情。
沈瑾也只能是一个人,张家看中的是状元这个身份,不是沈家,便是与沈瑾成婚,也不是与沈家联姻。
也许,以后沈瑾站出去,代表的是外戚张家的意愿,就如现在沈理身上的谢阁老烙印一样,但沈氏一族本身是中立的,不偏向谢家,更不会偏向张家。
沈瑞脸上缓缓绽出一个笑来,淡得几乎看不见,他点头道:“沈家已分宗了,四房的事原就当宗子瑾大哥自行做主,更何况,婚事原也只有长辈能做得主。”
说罢,沈瑞站起身来,向两人行礼告罪,道:“两位兄长正当值,不好出来太久,是弟弟鲁莽了,还请两位兄长见谅,弟弟这就告辞了。”
沈瑾怔怔的看着沈瑞,张了张口,却最终苦笑一声,什么都不再说了。
既然,与张家结亲,事涉海运等机密之事,便也不会再入他之耳。
沈瑾嘴里发苦,心里更不是滋味,只垂下头去。
沈理叹了口气,只摆摆手,也不想再说什么了。
沈瑞礼罢利落的转身下楼,吩咐两个长随分别去路上拦下沈洲和沈润,请他二位回府再叙。
他本是骑马回程,带车是为了再回庄上时好拉那些彩灯,这会儿却是心绪不宁,怕自己一时气闷纵马伤人,索性坐车回府。
车帘撂下的瞬间,他再忍不住,将一个紫砂小壶狠狠掼出去,低声咒骂几句。
那小壶只拳头大小,磨得光滑,异常结实,砸在车厢内壁上,竟然未破,反而弹跳一下,滚出车帘外,只跌在街面上,终是一声脆响,摔个粉碎。
外面的车夫连忙勒住缰绳,跟在车旁的长寿也忙俯身问道:“二爷有什么吩咐?”
这一岔开,沈瑞倒是平息了些,他深吸口气,道:“无事。回府吧。”
长寿低头看了看地上那四分五裂的紫砂壶,一言未发,向车夫比划个手势。
车夫也不敢问,缰绳一抖,马车又行驶起来,比先前稳了几分,更是快了几分。
回到府上,沈瑞不及更衣便径直去了主院。
何氏正在同徐氏商量着裁下一季衣裳的事,听得小丫鬟匆匆来报,忙起身回避了去。
方才沈瑞遣人回府请沈洲时,并没有惊动徐氏。此时徐氏听闻沈瑞归来,不免诧异,原还当沈瑞要陪着杨恬几日的。
待见沈瑞进来面色难看,她不由郑重起来,起身问道:“出了什么事儿?”
“母亲,”沈瑞呼了口气,道,“吏部侍郎张元祯张大人为寿宁侯张家二姑娘保媒,给沈瑾说亲。”
徐氏一愣,转念间便明白了张家用意,她却不提此事,而是打量了沈瑞一眼,随即开口唤外面丫鬟,拧热巾子、端热茶来。
沈瑞怔了一下,再看徐氏满眼关切,因愤怒而绷紧的身体登时松弛下来,他垂下头,低声道:“儿子让母亲悬心了。”
徐氏笑着叹气道:“你素来稳重,几时让我悬心过。这次不过是你心急了。”
沈瑞被徐氏拉了在身边坐下,擦了脸又喝了热茶,果然心神稳定下来。
徐氏见他脸色转缓,方慢声细语道:“我知你恼张家无耻,但若心平气和想一想,这不过是族亲家的事罢了,与咱们,不相干。”
话语虽然轻柔,这“不相干”三字却说得分外铿锵有力。
沈瑞也不禁笑了,摇了摇头道:“六哥也说,沈家已分宗。是儿子迷障了。”
沈家族人这些姻亲里有贺家,有乔家,害沈家如斯,如今多个张家,也算不得什么了。
无论对于沈理还是徐氏来说,沈瑾,也不过是个族人罢了。
只是,沈瑞心里暗叹,虽则他和沈瑾并不亲近,大约自己潜意识里还是将他当成血缘上的亲兄,这才会格外的愤怒,觉得张家欺人太甚,刚刚将恬儿害成那样,还敢将女儿塞过来,让恬儿面对那样的妯娌。
实际上,不过是,族人罢了。
“儿子回来本是想与叔父兄长商议辽东海贸的事,约在翰林院那边浣溪沙茶楼,不想两位叔父未到时,瑾大哥来了便说了此事。”沈瑞顿了顿,自嘲一笑,道:“儿子便什么也没商议,径直回来了。”
他当时是真的恼了,直接把沈瑾划作张家一派,半点也不想让其知道任何沈家的事。
徐氏轻拍了拍他的臂膀,道:“虽则如今京中族人只这几,理应抱团,但若是沈家合族之事,各房共议便罢了,只我二房事,也无需劳动各房。”
沈瑞望向徐氏,点了点头,徐氏意思也已是将沈瑾画在圈外了。
是的,细想便知,沈瑾天生性格中就有软弱之处,张家又势大,他日必被拿捏的,那么沈家的事情,确实不必告诉他了。
尤其在沈张两家这梁子是无解的情况下。
沈瑞暗暗咬牙,张家,这一桩桩一件件,不能就这么算了,咱们走着瞧,总有一天,要把这一笔笔帐都算了。
在听沈瑞简单说了张会、赵弘沛那边定计之后,徐氏不置可否,只道:“与你二叔三叔商量吧。”顿了顿,她又补充道:“只是,虽从田家那边寻御史,却也不必解释,到底此事牵扯太多。”
沈瑞应声道:“拿银子办事罢了,儿子也是并不想让他们入伙,儿子会同三叔剖解明白,母亲放心。”
母子俩商定妥当,外面也有小厮来报,二老爷三老爷已经归家,沈瑞便起身辞了母亲往书房去。
这边徐氏静坐了盏茶功夫,才叫人喊了何氏过来,吩咐她准备好给沈瑾定亲成亲的礼。
张家是仇人。但沈瑾是族人,总归这个礼数是不能少了的。
何氏听闻是同张家结亲,惊讶的半天合不上嘴,半晌才道:“这张家……这张家到底怎么想的?已是伤了这边的人了,还这样强嫁过来,也不怕姑娘嫁过来不受婆家待见?”
徐氏淡淡道:“张家算得才精,贤才俊彦本就难得,瑾哥儿不过出身略差了些,人品相貌学识无不是上乘。而这出身,也不过是说出去不大好听罢了,姑娘嫁过来,上头嫡婆婆早就不在,继婆婆远在南边,姨娘婆婆算得什么,且也不在身边,进门便当家作主,没有长辈牵制,又没有繁琐亲戚,哪里不好了。”
何氏愣了愣,想起同为庶子的沈玲,被嫡母陷害最终断送了性命,自己也没少遭受嫡婆婆的磋磨,不由黯然神伤,果然,沈瑾这样的家里倒是没束缚。
徐氏转头望向窗外,已是仲春,草木生发,院内已绿意盎然,然迎面刮来的春风仍带着丝丝寒意。
“张家,怕也是自负能拿捏得住瑾哥儿这个姑爷。松江沈家虽说有个名声,可真正在朝堂上,却没人为瑾哥儿张目,他又得罪了李阁老……没有旁的助力,这个姑爷也只能乖乖听张家摆布。”
徐氏收回目光,垂眸拨了拨手中茶盏,低叹道:“瑾哥儿这孩子呢……唉,不知道这婚事,是不是他的福气。”
沈洲是半路上被拦回来的,先一步归家。
三老爷沈润却是和迎他的人走岔了,先到了茶楼。彼时沈理两人已回了翰林院,掌柜的告之了沈瑞留的话,三老爷这才打发人往衙门里请假,径自回了家。
三人书房一落座,三老爷便顺口问沈瑞道:“高掌柜说你们没一会儿便散了?”
沈瑞直言道:“寿宁侯府提出要与状元公沈瑾结亲,就是张家二小姐。”
两人都是吃了一惊。
被张家害了儿子性命的沈洲尚未及反应,倒是三老爷更激动几分,怒道:“沈瑾答应了?!”
沈瑞垂目道:“吏部侍郎张大人保媒,说是,太后为女方大媒,皇上也是应允了的。”
此言一出,屋里便是一静。
沈瑞早已是心平气和了,此时抬眼再看沈洲冰冷的脸、三老爷愤怒的眼神,他叹了口气,道:“此事已成定局,多说无益,两位叔父也不必放在心上,母亲和理六哥也劝过侄子了,沈家,毕竟已经分宗。”
三老爷犹是愤愤然,厉声道:“我原就知那小子藏奸……”却又不再说了。
他幼时就与孙氏极为亲近,后来又极为喜欢沈瑞,自然而然对郑姨娘母子有着本能的厌恶,虽然后来沈瑾中了状元留在京中,接触多了,三老爷也承认这庶长子并非那等阴险小人,但也是好感有限得紧。
这次的事,再次勾起了他的不满,虽知道错不在沈瑾,但仍是不免迁怒。
沈洲则神色冰冷,一言不发。
种种往事涌上心头,他的珞儿啊,长相一点儿不像乔家人,却是极为肖似祖父,天赋亦随了祖父,读书极好,十六岁小小年纪便中了举,相熟人家都来说,假以时日怕不又是一位九卿。
可,只一场重阳宴,归来的,却是珞儿冰冷的尸身。
那是二房三兄弟唯一的独苗,唯一的希望啊,他当时眼前一黑,喉头发甜,几乎一口血呕出来。
他当时也是恨的,虽没有像妻子表现出来那样的癫狂,他也知道自己几乎恨得发疯,但经历了起起落落许多事之后,他当初的那腔恨意也被无情的岁月消磨殆尽,便是在许多年后知道了害死珞儿的真凶,他也空剩下无力与无奈。
然而今天……
他看向沈瑞,这个孩子,长得一点儿不像珞儿,长得更像孙氏一些。
孙氏……那个记忆中已经模糊了面庞的女子,是他,造就了她一生的不幸。
他的背信弃义,让她远嫁松江,嫁给那样不堪的沈源,被那样的婆母磋磨。
饶是她从烂泥里一步步走出莲花来,在族里有了美名,为自己赚下诰命,资助出一个族侄状元,养育出一个庶子状元,她已是贤妇典范,然则,到底操劳过度,早早就去了。
她去后,她的亲生儿子几乎被人磋磨死,最终出继,虽则现在好了,却到底,名义上已不是她的儿子了。
她名下唯一的那个儿子,那个鸠占鹊巢的庶子,成了四房的宗子,成了状元。
而今,那个庶孽要娶他仇家的女儿为妻,为四房宗妇。
他没觉得愤怒,一点都没有,他甚至也惊诧于自己竟然不愤怒。
然从手指尖到心头都是冰寒一片,那冰寒下,涌动起,许久不曾感受到的恨意。
他耳朵里分明还听得到沈瑞叔侄俩的说话,他们已说到了海运,说与英国公府、武靖伯府合作,说与御马监张公公联络,说想法子从田家那边弄一个辽东籍或去与辽东有些瓜葛的御史……
可是那些都像风声吹过,没有在他脑子里留下一丁点。
末了,当他们叔侄商量完,开口问他意见时,他开口沉声道:“三弟,明日,我同你一道去田家,我想拜见田老太爷,想在书院讲学。”
三老爷讶然睁圆了眼,奇道:“好端端的,二哥怎么想去书院教书?”又有些踌躇,道:“二哥若是想教书,环哥儿几个便不叫他们去书院了,在家里开个书堂也是一样的,也免去你奔波劳累,且那边学生也是良莠不齐……”
虽说田家看在他面上,十之**会请了沈洲来讲学,且毕竟沈洲是翰林学士,又曾任国子监祭酒,这履历金光闪闪,稳稳压了书院其他先生一头。
然沈洲罢官的由头委实不雅,三老爷怕沈洲去了书院,万一碰上不开眼的,被奚落了,真是百口莫辩还惹一肚子气。
间或若被人说上一句德行有亏如何能为人师表,书院也跟着难堪。
沈瑞也奇道:“二叔……不是要闭门写书吗?”
沈洲摆了摆手,道:“我不能在家躲一辈子。”
一时沈瑞叔侄都沉默了。
沈洲瞧着兄弟和侄儿,认真道:“我也曾有些想头,只,著书,太慢了。”
自兄长去后,沈家倒成了软柿子,也是他无能,丢了官。
他从前安逸惯了,大抵随波逐流,兄长也说他这官做得糊涂。倒是丢了官之后,沈家种种变故,贺家步步紧逼,倒是让他生出了上进的心来。
他虽五十岁了,但朝中七八十岁的老大人比比皆是,他若能洗去身上的污名,仍有起复的机会。
著书也是出于这个考虑。
原本,他可以慢慢来,十年八年,等人们忘了旧事,他凭借一二本书也在士林中有了声望,就可以运作重返朝堂。
但是现在不行,他等不得十年八年了,三年两年,沈家这软柿子就能被人捏个稀烂;三年两年,他的侄儿也当进士及第迈上仕途,需要一个人替他护航。
他还得,……给珞儿报仇。
讲学吧,讲学最快,只要他带出来的学生中举、中了进士,他就有了声望。便是他仍在野,也有他的学生代他在朝中发声。
沈洲肃然向弟弟和侄儿道:“我想,带几个学生,再有一年多才是秋闱,尚有可为。”
第六百十六章 凤凰于飞(十五)
北城发祥坊是富贵人家聚居地,主干道德胜门大街因贯穿坊间,又临近大隆善护国寺而热闹非常。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此间有一福禄楼酒家,名字吉利讨喜,又治得一手好烧鹅,且恰座落在护国寺街与德胜门街交汇处,起楼三层,视野敞亮,故而颇得食客雅士青睐,临街的几个雅间是常年客人不断。
这日同往日一样,开张没多久,雅间便都订出去了,二楼三楼散座也多半坐了客人,伙计、茶博士们已是忙碌起来。
正这时,楼下停了一辆马车,可车上的客人却不下来,簇拥马车的一群随扈中一个先一步进了店,向迎过来的伙计要“五福临门”雅间。
这福禄楼雅间也尽起得“吉星高照”“招财进宝”等吉利名字,这五福临门正是其中视角最好的一间。
伙计忙歉然行礼赔罪,道是这间最是抢手,早两天便已定了出去的。
那扈从神情倨傲,闻言便根本不再理会小伙计,径自往柜台上去,寻了掌柜,也不多说,丢出一块腰牌在柜上,只道:“要五福临门雅间。”
能在这种地方开店的,也都是有深厚背景的,然那掌柜的一见腰牌,再看来人那白净的面皮、光洁的下巴,登时堆出满脸笑来,点头哈腰表示雅间没问题,并亲自来招待贵客。
那人轻蔑“哼”了一声,一句客气话没有,转身回到马车边,躬身向车里说了句什么。
只见车上跳下个一对儿俏生生的小丫鬟来,一个麻利的拿了踏凳摆好,一个弯腰挑帘,从里面扶出一位贵妇人。
那妇人戴着帷帽,看不清面容,衣衫素淡娴雅,身形略显单薄。
掌柜的眼睛却尖,一眼认出那女子身上料子乃是内造的东西,便越发大气也不敢喘一下,恭恭敬敬的迎了一行人进了雅间。
待贵客点了酒菜,掌柜的才轻手轻脚退出来,直走下两层楼,才敢出声吩咐伙计:“快去后厨说一声,五福临门的菜加紧做,好好做,尽快送来!”
那伙计撒腿跑去后厨交代了,迎客的伙计苦着脸过来,低声问道:“掌柜的,谭小侯爷是头好几日就订了房的,若是一会儿过来,小的可怎么说啊……”
掌柜的也是头大,摆摆手,有气无力道:“就说,这是东厂的老爷们来了,点名要那屋……”
迎客伙计登时缩了缩脖子,不敢言语了。
掌柜的想了想今日订了各个雅间的客人,权衡片刻方道:“三阳开泰那间是李员外订的,多给银子,退了他的。谭小侯爷若来,就往三阳开泰领。”
迎客伙计应声去了,掌柜的则快步去了茶水间,不错眼的盯着茶博士沏茶,亲自端了送进五福临门雅间。
就见那妇人已是去了帷帽,背对着门,在窗边坐了,往下望着街景。
掌柜的也不敢抬头去看,毕恭毕敬送上茶水点心,忙不迭退了出去。
那两个小丫鬟过来斟了一盏放在那妇人面前,余下的递给了诸扈从。
那群扈从在另一张桌上坐了,自顾自的翘着二郎腿吃茶,却都不发一言。那妇人更是根本不动茶点,只看窗外,如泥胎木雕一般。
外面街上的喧嚣,店内散座食客们的交谈,嘈杂的环境越发衬得这室内安静得诡异。
掌柜的吩咐了,厨下效率便极高,很快,热菜凉菜干鲜果品流水似的上来了,摆满了两桌子。
扈从们开始推杯换盏,却只吃喝,并不交谈。
而那妇人自己斟了一盏酒,擎着慢慢的啜饮,不似喝酒倒像品茶,一双美目则始终看着街景。
约莫过了一刻钟,那边都吃得半饱了,街上终于远远传来了唢呐锣鼓的喜乐声。
几个扈从撂下杯盏,虽未出声,却互相打起眼色来,也不时去看那妇人。
而听着喜乐,外面散座的客人们则有些骚动,时人爱看热闹的性子使然,不少人已往窗口凑去,有瞧见的便忍不住惊叹道:“呦,哪个大户人家的婚事?这样的气派!”
适时地,街上有小孩子尖锐的声音高喊着:“张皇亲家撒钱了,快去捡啊!”
如此一来,更多食客坐不住了,纷纷往窗边去看热闹。
这里前面不远便是张皇亲街之所以叫这个名字,便是因为寿宁侯府、建昌侯府就座落在这条街上。
张皇亲家撒钱,那自然是张家有喜事了。
其实,头几日起街面上就传开了,说是太后亲为大媒,状元公要迎娶张家二姑娘。
但不少人是不信的,尤其是当听说这消息是张家自己放出来的时前阵子张家姑娘的名声可真是顶风臭出八十里,状元公莫非瞎了傻了不成,会娶这样个女人!
当然应是张家自己放假消息出来搅浑水,给自己脸上贴金罢了。
可现下这都开始走纳征之礼了,那便是板上钉钉无疑。
“这还真是啊!”窗户边一个青壮食客几乎把半个身子探出窗外去,大声道,“真是状元公!去年跨马游街时候我见过他!”
众人又开始新一轮往窗口拥挤,争相去看热闹。
就有人酸道:“我原就说不能是假的,那可是张皇亲家,想要什么样的女婿要不来?”
“这状元公也太软骨头了,岂不是戴了……”另一人“绿帽”二字还没说出口,就被旁边同伴堵了嘴。
他自己也知道失言,见周遭没人注意他,都只看窗外,这才松了口气,在同伴杀人的目光下讪讪的闭上了嘴。
在这厂卫遍地走的京城里,说说寿宁侯府也就罢了,还敢捎上宫里,真是活腻歪了。
他这边偃旗息鼓了,那边窗口的人群还在议论纷纷。
“快数数,这多少抬聘礼了?状元公这家底厚啊。”
“哎呀,就算是个穷光蛋,皇亲家也能变出一百抬聘礼来!左不过是抬出去又抬回来嘛!”
“什么啊,这状元公你不知道啊,那是松江有名的富户啊,这沈家出了两个状元,哪里是没家底的?”
上一场春闱不过是去年春天的事,不少人对此还颇有印象,或多或少都能说上两句,因此接话的人越来越多,七嘴八舌的热闹非凡。
“这状元家是大户不假,可这状元公却是个庶子,不过也是个有能耐的,小时候嫡母没时把他记在名下了,还分走了嫡母一半儿的嫁妆。”有自诩知道内幕的人得意洋洋的高声谈论。
众人目光立时聚拢过去。
见成了焦点,他越发得意起来,故作神秘道:“这也没什么,可这家的唯一的嫡子竟能被出继,让他个庶子承了家业!”
众人一时哗然,这“庶子鸠占鹊巢撵了嫡子出门霸占家业”的狗血故事正对坊间百姓闲人的胃口,大家精神头儿也来了,竟都不去看外面热闹了,又纷纷追问起这八卦内幕。
说起了沈家,自然而然就说起了不久之前刚刚结束的那场沈贺两家的官司。
那场官司本是密审,原本知道的人并不多,但架不住后来贺老太太不遗余力的卖惨宣传洗白自家,最终又是在都察院门口当众吞金而亡的惨烈结局,加之贺家也被判得极重,倒是在京中流传颇广。
此时说来,不少人仍是为贺老太太唏嘘不已。
这会儿,掌柜的也带着伙计们赶过来了。
他楼梯爬得气喘吁吁,额上青筋乱跳,一边儿指挥着伙计们去劝众人,一边儿作揖摆手,口中央求着:“各位,各位,咱们,慎言,慎言好不好!”
有熟客立时打趣道:“行了,掌柜的,咱们有分寸,这地界儿岂能说张皇亲家的不是?!咱们不过说说旁人家,旁人家不碍的。”
“就是,难得大家伙儿兴致好,来,伙计,再添壶酒来,加只肥鸡!”
众人嘻嘻哈哈没个正形,又嚷着加酒加菜,谈兴极浓的样子。
掌柜的急得一脑门子汗,真想高喊一句,你们这群蠢货,旁边雅间里就是东厂的大爷!
可这话哪里喊得,他甚至不敢去敲五福临门去告个罪,而这群食客里有不少老主顾不说,又正经有几个是官家人,他也不敢去撵了人走。
他帕子都忘了掏,径直拿袖子擦着汗,紧张得心砰砰乱跳,生怕下一刻那群如狼似虎的东厂番子就破门而出,抓人,顺带砸店。
但五福临门那雅间里,始终安安静静没有丝毫动静。
掌柜的紧张的咽下唾沫,听着那边熟客打趣说“盘你的账去吧,这儿没事儿”,他终是跺跺脚,唉了一声,下了楼去,却抓来心腹伙计便低声吩咐道:“快去东家那边告诉一声,万一一会儿出事儿……”
伙计撒丫子跑到后院,骑了驴便去了。
楼上的食客们讲古,已从贺家的故事往上追溯,说到了松江那一场倭祸之乱。
倭乱因在松江,距离京城甚远,许多事情都是道听途说,知道得倒是不多。
便一个自称南边儿有亲戚的人拿出说书先生的架势来,唾沫星子横飞,道:“……那姓闫的师爷是扬州大盐商闫家子弟,那闫家号称闫百万,家里银子何止百万千万!这家生得一个如花似玉的闺女,许给了当时已是解元的这小沈状元。
“结果你猜怎么着,这解元郎金榜题名成了状元公,沈家可就不认账喽!要退婚!这气得那闫家姑娘当时就上了吊了!这姓闫的师爷后来受审,就是说要给妹子报仇,这才设下毒计,引来倭寇,要灭了沈家……”
下面众人真如听书一般,立时炸开了锅,纷纷声讨起来。
“沈家悔婚不地道,可闫家也真不是东西啊!你去杀了负心郎便得了,干嘛去引倭寇!”
“就是,沈家不义,松江府的百姓何辜!”
“听说松江死了好些人呢……活该闫家满门抄斩!就应该活剐了他家!”
“沈家就这样还能当状元郎呢?皇上怎的不撸了他的官?”
“哎,人家状元郎不就是为了攀高枝才不跟闫家结亲么,现在可不就是攀了高枝儿了,瞧瞧……”
“这高枝儿好攀的?没听说吗?那家的姑娘诶,一个不顺心就能把书香门第的千金给推河里去!这娶回家里……”
“哎呀,这不正是,郎才女貌,豺狼配虎豹嘛!”
“对,对!豺狼配虎豹,天生一对儿,地设的一双啊!”
众人登时哄堂大笑,揉肚子的,跺脚的,还有人笑得透不过气来,桌子拍得山响。
五福临门雅间里,几个扈从神色古怪,却没有任何动作。
两个小丫鬟到底年纪小,原就忍不住伸长耳朵偷听外头的八卦,听到这句“豺狼配虎豹”,其中一个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
但很快便被另一个拧了胳膊一把,她疼得一咧嘴,大大的杏眼里立时蒙上一层水汽。
她慌里慌张的低声向那妇人致歉:“奴婢……奴婢……”
那妇人却恍若未闻,死死盯着窗外。
那骑着高头大马的青年从窗前而过,因行速颇慢,她将他好生端详了一番。
一身簇新官袍,斜披红锦,帽簪金花,打扮得格外喜气,周遭一片片的大红也衬得他一张脸清隽异常。
但她分明看到他脸上,没有半点喜色。
好像周遭那些热闹与他都无关,那些他身前身后或人抬的、或车载的、盖红绸扎红花的聘礼统统与他无关。
好像,不是他去送聘礼,而是那些聘礼在送他拥簇者,挟裹着,直将他送入张家。
队伍的最前头已经抵达了寿宁侯府,一时鞭炮齐鸣,锣鼓喧天,夹杂着铜钱撒落一地的叮当响声,拾钱孩童百姓的欢呼声,种种交织在一起,汇成喜庆欢乐的乐章。
队伍的末尾还未拐过街角,仍缓慢朝张家涌去,吹鼓手们格外卖力,唢呐声声未绝。
那妇人的嘴角渐渐爬上一抹笑来,轻蔑,嘲讽,充满恨意。
她忽的抬起手,将半盏残酒一饮而尽,原本惨白到近乎没有血色的脸上登时便腾起一片晕红,眸色也欲加深沉,更为她的美貌增色几分。
那本是战战兢兢道歉的小丫鬟看得呆了,湿漉漉的大眼睛盯着那妇人,嘴唇蠕动,却不知说的什么。
那妇人浑不在意,随手将空盏掷在桌上,起身淡淡道:“回去吧。”
像是向那群扈从吩咐,却又像是问询。
那扈从中一人起身行礼,道了声:“悉听姨娘吩咐。”
那妇人由着丫鬟戴好帷帽,借着丫鬟搀扶的劲道,莲步踩得稳稳的,迈出雅间门槛,踏进那外面嬉笑喧哗声中。
雅间门一开,走出来这样气势不凡的一行人,又有掌柜的亲自过来点头哈腰的相送,三楼的食客下意识的就闭上了嘴,楼上登时一静,只闻皂靴踏梯咚咚作响。
直到这一行人上了马车,逆着送聘队伍而去,众人好似才敢喘气,三两个人挑头说话,楼上方又热闹起来。
有熟客喊来掌柜的,笑嘻嘻问道:“方才那是哪路神仙啊?”这时妇人这样堂皇上酒楼的并不多见。
掌柜的耷拉着脸,厚眼皮一翻,“祖宗!是我祖宗!”
说话间一个小伙计飞快跑上楼来,老远就喊掌柜的,“谭小侯爷这就到了!”
掌柜的立时拱拱手抛下熟客,快步下楼去迎,边走边道:“亏得那拨祖宗走得早呦,幸亏这拨祖宗来得晚。哎,祖宗哎,都是我祖宗……”
那拨走得早的祖宗们一路穿过发祥坊,沿着宣武门大街,进了大时雍坊,直在一处三架黑漆锡环大宅门前停了下来。
扈从们在前院散去交差,马车则行到二门,已有仆妇丫鬟迎上前来,接了那妇人下车。
一个仆妇上前行礼道:“有贵客来访,老爷请珍姨娘往前面去烹茶。”
见那妇人点头,那仆妇又迅速看了一眼她那身打扮,垂眸道:“老奴与姨娘梳洗。”
回了内室,除下素衫,换上鹅黄织金袄、葱绿锦绣裙,重梳云鬓,斜簪珠钗,施薄粉,点绛唇,一个明艳丽人便出现在镜中。
两个小丫鬟也换上娇嫩嫩的桃红衣衫,端起起全套甜白瓷茶具,那被唤作珍姨娘的少妇亲自捧了一瓯山泉水,往前面待客花厅去了。
四月天暖,花厅那一排六抹头的格扇门统统打开,通风透气,又将园内景色一览无遗。
然这样门户洞开,也没有任何私密可言,谈话声也会毫无障碍的传出去。
可里头的客人却是浑不在乎,犹正高谈阔论朝事,毫不避讳园里立着的下仆。
珍姨娘刚迈过院落的垂花门,就听到里头传来一阵阵豪迈的笑声。
“……马文升这下可折了吧,哈哈哈哈哈,这请辞的折子上了没有十回也有八回了,可好,万岁爷大笔一挥,准了!”
这在寻常官宦人家是难以想象的,谁知道是不是隔墙有耳,锦衣卫许就蹲在屋脊上听壁脚呢。
但这里不是什么寻常官宦人家,这里,是东厂大档头丘聚的私宅里,又有什么好怕的?!
丘聚一身茧绸道袍,手里转着个十八子的手串,笑得一双细长眼睛眯成一缝,只听着对面客人说话。
“……这下张元祯可得意了,他这没少下血本啊,阁老那边不说,还给皇舅爷那边上了香。听说小沈状元娶张二姑娘的事儿就是他搭的线?”
丘聚嗤笑一声,道:“老牛,这回你可看走眼了。指定不是张元祯。”
对面那高壮身材的客人瞪起一对牛眼,一张胖脸更圆了三分,“丘老大您可是有什么内幕消息?”忽又低了声音,“莫非,万岁爷意属焦芳?”
他虽是壮汉模样,却是三层下巴上一根胡子也无,乃是御马监太监,牛宣。
丘聚漫不经心道:“圣意难测,我能知道什么。”
牛宣一副了然神情,又打了个哈哈,嬉皮笑脸道:“马文升是耳聋眼花老掉了牙才下去的,这焦芳张元贞也七十好几了,没准儿,嘿,让王鏊捡个便宜。”
他正说着,偶一抬头,就看到园中婷婷袅袅走来一行佳人,俱都端着茶具。
他不由笑道:“丘老大你这好清福呀。”
丘聚也坐直了身子,笑看着珍姨娘带人进了花厅,盈盈下拜问好,又指了牛宣让她见礼,笑道:“这是我新纳的一房小星,旁的不行,倒是烹茶的手艺还不赖。年节时候南边儿的儿孙孝敬了茶来,我吃着还好,老牛你也尝尝?”
牛宣连忙道谢,“可托了您的福了。”
下仆端了长案上来,珍姨娘摆好茶具,净了手,开始烹茶,那一双冰玉般柔荑上下翻飞,伴着扑鼻茶香,分外赏心悦目。
牛宣大眼珠子在珍姨娘身上打了个转,笑向丘聚道:“妙极妙极,人也妙极,茶也妙极,到底是丘老大,有这般福气!”
丘聚斜了他一眼,似是揶揄道:“南直隶妙茶妙人儿都有的是,怎的你倒不肯去,反要去大坝提督外厩去?要真是爱马比爱茶爱美人更甚,不若往九边去吧。”
终于说到了正题,牛宣登时来了精神。
先前这牛宣被派守备南京,但他却偏偏乞改用仍留本监往大坝提督外厩。
这件事都被外朝给事中倪议、王等弹劾“不遵成命,请黜之”了,亏得皇上没听,不曾降罪。
牛宣这便是忐忑不安来找丘聚走门路来了。
“丘老大,您最知道,真不是我不识好歹,按理说守备南京也是个肥差了。”牛宣立时转换表情,愁眉苦脸道,“可……这回派了四个去守备南京……”
其实论起来,外派的守备、镇守中官委实是个肥差,职权也非常大,监军、抚夷、安民事事都能插手,又肩负着为朝廷耳目、以及替皇室采办贡品的责任,中饱私囊也十分便利。
但是南京守备太监又有些不同,盖因,南京守备太监职责是“护卫留都”,而守备南京的勋臣、南京的六部统统都有这个职务,这便极大限制了南京守备太监的行事。
通常,南京守备太监在宫里都被当做是个荣誉养老的职务。
况且,自仁宗以来,南京守备太监定额二员,不知道小皇帝是怎么想的,竟拟命牛宣、余庆、黄准、黄忠等四人同守备南京。
两个人去都嫌多,四个人去,还怎么放开手脚“干活儿”?
丘聚眼皮一抬,冷冷道:“最近皇上可是颇为看重南京的,官员都换了一茬。”
三月到四月间,皇上连着下了数道关于南京官员调动的任命。
准了南京兵部尚书王轼致仕,改南京吏部尚书林瀚为南京兵部尚书参赞机务,升礼部左侍郎李杰为南京吏部尚书,升兵部郎中王守仁为南京兵部右侍郎。
牛宣胖脸上五官都要挤到一处去了,“就怕主子看重,我这才疏学浅的,难以胜任啊……还不若踏踏实实往外厩好好看马去,多给主子养几匹宝马出来。”
丘聚呵呵干笑两声,却是没有半分笑意,“你倒是会捡轻省的。”
牛宣涎着脸,陪笑道:“实是我忒有自知之明,就知道自个儿养马行。”
丘聚只凉凉一笑,挥挥手,让珍姨娘上了一轮茶。
牛宣已没了品茶的心,接过来便是牛饮,没口子夸赞了一番,只等着丘聚的下文。
“想来你也听说了,”丘聚啜了口茶,细细品了,才慢悠悠开口道,“吏科给事中吉时劾镇守辽东太监朱秀贪饕害民等诸事,证据确凿。”
“证据确凿”那四个字咬得极重。
牛宣眼睛发亮,直盯着他不放。
丘聚似未在意,看着盏中茶汤,慢条斯理道:“你既有养马的才干,可想过去辽东?女直人来朝贡马和貂皮等物,我原也向万岁爷禀过,这貂皮嘛暖不暖的都无所谓了,大不了多穿一件衣裳,可这马却是关碍战局呢,必要好的才行,真得有个懂行的人掌眼把关。”
说着,他狭长的眼睛向牛宣瞥去,眼梢一挑。
牛宣大喜过望,恨不得跪下给他磕一个才好,忙笑道:“多谢丘老大成全!”
丘聚收回视线,又抿了一口茶,“我成全你有什么用呢,不知道多少人盯着朱秀那位置,你懂养马,旁人便不懂了?……也得,皇上成全你才行呐。”
牛宣高壮的身子几乎离了座位,上身前倾,凑近了丘聚,道:“我这俩眼一抹黑的,也不知道哪里烧香才对。还得丘老大您多受累。”说着便从袖筒里抽出张礼单来。
又笑向丘聚道:“听闻辽东产得好珠子,唤东珠的,也是至宝,正合适与您这小星打副头面,这明珠美人,相得益彰。”
丘聚不动声色的扫了一眼礼单,转而笑指着珍姨娘道:“可巧,你倒是能掐会算,她这乳名正是宝珠。”
牛宣拍手连连赞道“妙极妙极”,两人一起大笑起来。
珍姨娘适时的低头作羞涩状,却是不觉手都微微抖了起来。
笑了一回,丘聚又大义凛然嘱咐牛宣道:“莫只想着自家乐呵,也要铭记皇恩浩荡。听闻建昌侯的人满辽东的给皇上猎白虎呢。”
牛宣连忙接口,正色道:“咱们这满心满眼可都只有皇上,哪敢只顾自个儿呢。不敢同建昌侯比,倒是那海东青,我总要弄来几只,孝敬皇上解闷儿呐。”
谈妥了一桩交易,送走了牛宣,丘聚回转后宅,珍姨娘迎过来为他更衣。
见她已洗掉妆容,去了金玉,也换回了素淡衣衫,丘聚挑了挑眉,淡淡道:“出嫁女齐衰不杖期,你待守孝多久?”
珍姨娘身子一颤,抿了抿唇,刚待说话,只听丘聚又问了一句,“今儿可瞧见了?”
珍姨娘身子抖得越发厉害,颤巍巍跪在了丘聚脚边,低声道:“老爷,世间已无闫宝珠,只有丘珍儿。”
丘聚眉梢一挑,嘴角一歪,微微弯腰,伸出食指勾起她的下巴,“你瞧,有人做了亏心事,偏能要权势得权势,要银钱有银钱,安享富贵,你又何必自苦呢?”
珍姨娘由着他抬起面庞,便是寡淡着一张脸,也是极美的,尤其是那一双凤眼,波光潋滟,勾人心魄。
她何必自苦呢?
她年轻貌美秀外慧中,琴棋书画无一不精,烹茶调香样样皆能,更何况还有那万贯家财为嫁妆,足以让京中豪门千金都眼红。
可是,那状元郎,不要她。
偏偏就不要她。
她何必自苦呢?
为给她报仇,堂兄行差踏错,固然祸害了沈家,可沈家竟诬闫家通倭,以致闫家族诛!
她何必自苦呢?
东厂来抄家时,胡丙瑞瞧中了她,把她藏了起来,献给了丘聚。为防她自戕,胡丙瑞还偷了她三岁的嫡亲侄儿出来,用以要挟。
通倭重罪,十四岁以上男丁尽皆斩首,十四岁以下男丁流放三千里。
闫家嫡支十四岁以下仅此一人,这么小的孩子若要流放必死无疑。
闫家女眷听闻要去教坊司,大部分都在牢中自尽了,为保这闫家唯一的根苗,她委身于阉人,苟且偷生。
还问她何必自苦?何必自苦?!
“你的事儿,在老爷心上呢。必不能让他好过,日子且长着。”丘聚拇指摩挲着她如花瓣一般柔嫩的唇,“既已出嫁,孝守上半年也就是了。牛宣拿来的东西,回头你点一点入库。我瞧礼单里有一套红宝头面,你拿去戴吧。”
指甲扎进掌心,钻心的疼。
她疼得眸子里瞬时就盈满了泪,梨花带雨,楚楚动人,便是哭腔也是婉转悦耳,“是,老爷。全凭老爷做主。”
丘聚满意的放开她,往那边罗汉床上坐了,“待再过半年,这事儿彻底过去了,寻个由头就把小玉郎从庄上接回来,就说是我抱养的儿子,记在你名下。”
珍姨娘这次是真呆住了,愣着了片刻,忽而泪如雨下,叩首下去,额头触地,久久没有抬起来。
丘聚脸上露出个大大的笑容来,慢条斯理道:“皇上已将王岳那老货调回司礼监,虽挂着个提督东厂的名儿,却已是不管事了。往后老爷我手上的活计越来越多,理会不得那些杂事。这家里的庶务,乃至外头的商铺田庄,你可得给老爷我打理好。你是个极聪明的,又从商户人家出来,不用我再教你吧?”
珍姨娘伏在地上,喏喏应声。
她会管好的,岂会不管好?
这就是她安身立命的本钱,她会靠这养活好闫家的独苗,靠这,替自己、替闫家,报仇雪恨。
第六百十七章 凤凰于飞(十六)
杨宅主院上房
夜已深,杨廷和方带着一身疲惫从书房进得内院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这些几日他一直宿在外书房,俞氏得了他回来的信儿,虽困倦已极,却仍强打着精神等着,见他进来,忙张罗着小丫鬟端了热水来与他烫脚。
酸涨的双脚泡进热水中,杨廷和舒服的低吟一声,又仰头靠上椅背,由着俞氏盖了热巾子在他脸上。
俞氏拿了美人锤轻轻给他捶起胳膊来,心疼道:“老爷也当顾惜自己身子。”
杨廷和发出含混的哼声,这些时日人事变动频繁,谁也不曾想皇上竟准了马文升致仕,导致内阁十分不满,脾气最为火爆的刘健竟也上书自陈老病交侵,请致仕。
那奏折里甚至有哀朽不才、强颜窃禄,有妨贤废职之罪、为新政之累等语,已是语气颇为不善。
皇上当然不会也大笔一挥让他去了,还是安抚为主。
但小皇帝那脾气……也是大为光火,甚至将他这老师叫进宫去,在他面前好生抱怨。
可他又能说什么?只能仍是劝皇上,那位到底是先帝遗命辅政的……
杨廷和思绪已经有些飘远,耳边俞氏在絮絮叨叨说着家中事。
忽听到她问长子杨慎的婚事,杨廷和这才推开巾子,露出口鼻来,问道:“王家那边可是有什么说的?”
俞氏叹了口气,道:“王家姑娘年岁也不小了,自是急的。也是……咱们大姑娘这病……”
杨廷和声音明显沉了下来,问道:“这几日你可去看过恬儿了?”
俞氏满脸愁容道:“昨儿才去过的。大姑娘精神还是好,只是这病……始终也不见好。瞧着……瞧着……唉,大夫说,恐是损了心脉。”
杨廷和猛然揭起巾子,直起身,直视俞氏道:“怎说的?”
俞氏苦笑一声,大夫说的那些什么脉沉细、浮大无根之类的她也听不懂,只大致学了一遍,又低声道:“王家也是怕了。而且,原就定的四月二十六,现在也没多少时日了,总要给王家个准信儿。”
杨廷和眉头拧得更紧了,却是一言不发。
半晌,俞氏又低低道:“说句不当说的,老爷莫恼我,我想着,是不是还是照旧办了喜事,冲一冲也好。”
杨廷和斥道:“糊涂!你让王家姑娘、杨家长媳冲喜?!”
俞氏惭愧的低下头,道:“我也是没个法子,才混想的。”
木盆中的水一点点冷下去,杨廷和喊了丫鬟进来擦了脚,趿上鞋,在屋里慢慢踱起步来。
俞氏打发了丫鬟收拾东西下去,这才幽幽叹道:“我……是真没法子了,咱们家这几个孩子……怎的婚事上都这样波折。”
长子杨慎定亲不久,未来丈人便殁了,未婚妻随母扶棺回乡守孝三年,这才刚刚上京,又遇上这档子事儿。
长女杨恬也是,才订了亲,沈沧那边便故去,不过她年岁小,沈瑞除了孝她再嫁也是一样的,这好容易孝期过了一半儿,杨恬也快及笄了,却不想,飞来横祸,现下病成这样。
次子杨,早年间杨廷和曾与大理石卿杨镇有过口头婚约,定下杨镇庶出次女。时人讲同姓不婚,两家虽没任何亲缘关系,但人在官场,总要防着些小人,原是杨镇要将女儿记在舅家名下,再行定亲。不想那姑娘也是福薄的,才到舅家竟得了急症夭折了。这桩婚事也只得作罢。
杨廷和虽觉俞氏这话刺耳,但事情确实也是如此,细想来,几个孩子的婚事都这样不顺遂。
“下面几个小的,都晚些定亲罢。”最终他还是叹了口气,道。
俞氏应了一声,有些踌躇道:“不是我说嘴……老爷,近日里,二姐儿常往我这边来,便是不言不语的,也总要坐上小半天儿。您也知道,从前她是不来的。想来,也是蒋姨娘着急了。也是,二姐儿转过年来也……”
话未说完,杨廷和已不耐烦起来,冷冷道:“几个孩子的婚事,我自有安排。内宅的事你打理妥当便是。”
俞氏本也是试探之意,见他恼了,登时便换了口风,将她想将四哥儿抱过来养的话就咽了回去,再也不准备提起。转而叹气道:“我也是盼着长媳早些进门,我也好有个臂膀。”
杨廷和又踱了两圈,才道:“照旧筹备着婚事。恬姐儿那边,你多留心。”
俞氏忙忙应下了。
杨廷和又交代了俞氏几句,近来朝中局势多变,若有哪家哪家的夫人来访,要怎样的态度云云。
夫妻二人又谈了半晌,直到敲了三更的梆子,这才歇下。
翌日一早杨廷和便早早起来上朝去了。
俞氏送走丈夫,回来又补眠,竟是睡得香甜,日上三竿才起身。
她的心腹陪嫁婆子白妈妈带着丫鬟们过来为她梳妆更衣,因笑道:“太太好睡,方才管事媳妇子来回话,老奴都问过了,没什么要紧的,便按照往常的例处置了,让她们散了。”
俞氏哎了一声,叹道:“真盼着大郎媳妇早些过门,把这一摊子接过去,我也好轻省轻省,多睡上会子。”
白妈妈笑着挽起她一把浓黑的长发,桃木篦子沾着桂花油慢慢通着,笑道:“大奶奶便是进了门,太太也总要带上个三五年的,太太年轻轻的可别这会儿就想着躲懒了。”
几个大丫鬟也嘻嘻哈哈的笑着凑趣。
少一时,早饭端了来,俞氏刚坐下,外面丫鬟又来报二姑娘过来了。
俞氏皱了眉头,道:“且让她回去吧,今日我忙,不必请安了。”她顿了顿,又道:“与她说,这府里要筹备大郎的婚事,忙得紧,问她与长嫂的见面礼绣好了不曾,让她这几日不必过来了,在房里好好做针线。”
大丫鬟觑着她面色不虞,亲自领了差事去打发二姑娘了。
白妈妈挨个指了活计,将满屋子人遣了出去,自己挽了袖子给俞氏布菜,低声问道:“太太这是不打算……”
俞氏用筷子戳了戳碗中粳米粥,道:“昨日,我刚与老爷提了一句二姐儿,老爷便恼了,只说以后孩儿们的婚事他心里有数。我便知道老爷是真厌了那一位了。”
白妈妈喜上眉梢,念了声佛,又道:“这样将四郎抱过来,老爷也只有欢喜,只怕,几位姑娘几位爷都要交与太太养呢……”
俞氏摇了摇头,道:“这一宿,我都没怎么睡,翻来覆去想了许久,四哥儿,我不想要。”
白妈妈一惊,道:“太太,咱们不是都说好了……”
俞氏撂下碗筷,打断她道:“妈妈,我原也是想……多抱抱他,没准儿能招来个儿子,若是我福薄,日后将他养熟也是一样。但现在,”
她抬起头来,目光异常坚定,“这一宿我想通了,便是没有亲生骨肉,这杨家哪个孩子不尊我为母?四哥儿将来怎样还不知,但却知有那一位在一日,哥儿就不可能与我同心。她不过是看我现在求子心切,哄我罢了。反倒是大郎如今前程可期,人又最是刚直,只要我待大郎媳妇好,待他亲妹子好,将来他这长子总要为我养老送终的。”
白妈妈已是怔住,脸上不自觉带出了怜惜之意。
俞氏垂下头,自嘲一笑道:“那一位,岂是好相与的?又指不上是挖了什么坑与我。日后我老了,若真觉膝下荒凉……多带带大郎的儿子也就是了。若他们生养得多,我抱过来一个孙女也是极如意。”
白妈妈叹了口气,道:“太太便是真这样想,也不该今儿就回绝了二姑娘。拖上几日,等大奶奶进门,看看再说。”
俞氏复又端起碗来,笑道:“二姐儿呆在我这里,她不自在,难道我是自在的?她不来,我还能多吃一碗饭。既想好了,我又何必委屈自个儿,趁早让她去了吧。”
白妈妈又好气又好笑,到底是自己奶大的姑娘,自己心疼,忙又给她夹了几箸菜,紧着道:“太太便多吃些。”
杨二姑娘杨悦吃了个闭门羹,气鼓鼓回了蒋姨娘的小院,将话一说,蒋姨娘便摔了个茶盏。
母女俩一起咒骂了俞氏几句,蒋姨娘忽的心念一动,忙喊来心腹丫鬟交代了几句,又开箱子拿了荷包给她。
那丫鬟出去走了一圈带了消息回来,果然不出蒋姨娘所料,昨夜杨廷和进了内院,宿在主院,还同俞氏说了半宿的话。
蒋姨娘恨恨一捶桌子,听着女儿的抱怨,她不免心烦意乱,三两句将女儿撵走,自己歪在榻上静静盘算起来。
半晌,她翻身下榻,再次开了箱子,却不是拿那几钱几两碎银的小荷包,而是将个首饰匣子拿了出来,仔细一样样挑拣。
她,不能再等了。
仁寿坊,沈府
这几日沈瑞也是忙得脚不沾地。
在拜访过张永之后,双方就辽东的事达成一致。而张永本身对造船也格外有兴趣,亦表示会适时推动一下此事。
然而辽东事未发动,倒是王守仁的任命旨意先下达了。
这次南京官员变动因是内阁与皇上相互妥协的结果,中低层官员或有诧异,上层却是纹丝未动。
倒是皇上抬抬手就准了马文升的致仕,让内阁闪了一下,极是不快。
王守仁在从沈瑞那边得了内幕消息之后便有了准备,旨意下后从容启程。
临行前,师生两个还是一处商量了许多事,沈瑞在老师宅邸逗留大半日,末了又依依不舍送了老师到通州码头,直看着他登船扬帆,这才回转京师。
而后寿哥也溜出宫来一趟,约了沈瑞张会等见面碰头,沈瑞回禀了造船之事,虽没有提及海外贸易或者确切说没有提走私,倒也将先前就曾与寿哥说过的,建立水军、内陆江河运输等等重提一次。
无论是军备还是贸易,都是寿哥这阵子最迷的东西。他当场便拍板要开船厂造船。
关键是,现在没银子。
沈瑞便提出让民间大户私人船厂造船,朝廷派工部监督、协助,船本身归国有,但朝廷会给予商家辽东某些特产的专卖权限。
“就像变相的盐引一般。”沈瑞如是说,“哪个商家都想着天下只有自家独门卖这个东西,好随便要价。朝廷不妨就在小处上许给他们,比如这貂皮,左不过是些大户人家才用得上的,他们就是要出天价来,也无损百姓之利。而那些大户嘛,能拿一千两银子买身衣服的,就不在乎多拿两千两出来。”
寿哥听了他末了一句,忍不住击掌赞妙,细细品来还真是这么回事。
沈瑞还建议道:“便是没甚特产了,还可以给他们一些勘合,辽东地面上到底还是有鞑子的,也不如内陆太平,我听说还有匪患,行商的就求个平安,拿了这勘合,便可到卫所要求出一队人护卫商队。”
这种事对于寿哥来说,等同于没成本,他越发赞妙,让沈瑞出个条陈,自家这边已是许了可民间船厂造船。
可惜了,这造船之事虽上达天听并得了陛下首肯,但坏就坏在马文升致仕事引得内阁几位老臣的反弹,造船这件事因涉及兵部、工部、户部等多个衙门口,本身走流程就十分繁琐,有了阁老们的授意,很快就在户部尚书韩文那边扣下了。
本不用朝廷什么银子的,但户部真个不放,沈瑞等人也没辙,还是赵弘沛这边表示可以找人往户部里活动一下。
造船事宜被搁置,辽东事却拉开了帷幕。
先是没事儿就爱弹劾内官、顺带还借天象说事儿乞皇上躬行节俭、亲贤臣远小人的礼部给事中周玺,弹劾镇守山西太监陈逵、镇守辽东太监朱秀贪饕害民。
随后,多次弹劾了辽东诸事的吏部给事中吉时上折子弹劾朱秀种种不法,设卡收税、强占屯田、奴役军户等等,证据确凿。
最后巡抚辽东的左都御史马中锡也上书,佐证了吉时的奏折。
虽然兵部尚未覆议诸人弹劾,但朱秀下台已是定局,宫内围绕着绕着辽东镇守太监之位的战争也正式打响。
这部分虽然已与沈瑞无关,主要都是宫中人头更熟的张会负责,但他还是悄悄跟刘忠递了个话,以声援张永。
朝堂的弹劾事宜他能做的都做完了,事情也朝着预期的方向发展,沈瑞开始与陆家兄弟就之后的海贸细节进行商讨。
随着英国公府、武靖伯府这样的勋贵加入,这已不是陆家从前那样规模的“小生意”了,也当好好规划一番。
能攀上这样的顶级豪门,尤其是由着深厚军方背景的勋贵,对陆十六郎来说完全是意外之喜。
彼时的辽东,不说是化外之地也差不多了,一如丛林法则,想要做得生意,就首先要有一双铁拳,然后才是谁的拳头硬,谁的买卖就好。
先前陆家不过是搭上了登州卫,跑船后在辽东那边趟出来佟家这商贾之家的路子,生意上有佟家接应,顺遂是顺遂,利润未免要被分走大半。
如今虽也是要将绝大部分利润拱手让出,但相应的,生意盘子也大了许多,预估所得仍将是往年的数倍。
且攀上豪门所能带来的好处又何止眼前。
陆十六郎打开话匣子开始细细讲来辽东有什么特产、缺什么物资,比当初与沈瑞刚接触时谈得不知详细了多少倍,真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了。
沈瑞也不挑理,要是上来就全盘托出,沈瑞就算不怀疑有诈也得觉得这人脑子有病不足以合伙。
这边陆二十七郎也是利落人,已是跑了大半个京城,寻了几处适宜立铺子的地段,也一一列出了利弊,拟待同沈瑞这边商讨。
因挂着杨恬身体,沈瑞如今还是两头跑的时候居多,几乎不在外过夜。
所以在家中停留时间也不太久,以便在城门关闭前出城赶回庄子上。
然今日才到家,与陆家三兄弟客气几句,还待休沐的张会到了一起商量,长寿便在外面告罪请沈瑞出来,语气十分焦急。
沈瑞甫一出门,长寿便急急道:“二爷,庄上急报信,杨大姑娘方才昏了过去,董婆子用针救醒回来,却是不太好……”
沈瑞大惊失色,早上他出门时还好好的,他口中虽是问着“究竟怎么回事”,脚下却已不停,两步进屋向陆家三人拱手道:“内子有些不妥,恕兄弟先过去看看,兄长莫怪。”
甚至等不及陆家兄弟反应已是出院而去。
暂且不论陆家三兄弟相顾失色,陆二十七郎忙不迭回去告诉妻子张青柏或去帮忙。
只说沈瑞三步并作两步出了外书房,那边自也有人去报过了徐氏,沈瑞也不及亲自跑进层层内宅与徐氏商量,径自骑马出府往庄上奔去。
长寿也跟了出来,还吩咐了门上若是英国公府张二公子过来,便说二爷有急事出去,请张二公子千万见谅。
未成想才拐过街口,迎面便遇到张会打那边过来。
沈瑞便是心下再急,既是他邀了张会来议事,也少不得勒马说上一句。
张会听说杨恬病重,不由表情凝重,忙道:“沈二弟别急,我这就进宫去,向皇上请位太医,皇上必准的。”又拨出一半儿的随扈侍卫来,让他们打出英国公府标识,一路护送沈瑞出城。
有了英国公府的招牌,一般车马都会避让,出城也是便宜,速度要快上许多。
沈瑞心下感激,在马上抱拳道:“那边事急,我这便去了,待回来再好好谢过二哥!”
张会连连摆手道:“快去快去。我也立时就进宫,回头再叙。”
两人各自调转马头,分驰不同方向。
祥安庄
杨恬昏昏沉沉的睡去,董婆子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有气无力向林妈妈道:“我也得去缓一缓,姑娘醒了便叫我。”
庄头娘子李昌家的已收拾了西厢房,请大长公主府荐来常驻的刘大夫就近歇下,以免这边再有变故,从他自己院子过来浪费时间。
林妈妈也知施针是件耗费体力的事,西厢住了刘大夫,她便叫麦冬去收拾了耳房,请董婆子暂在那边。她自己则守在床榻边,不时悄悄探一下杨恬额头温度,生怕她再发起高热来。
小丫鬟谷芽已认了董婆子当师父,学了月余针灸,这会儿董婆子也放心让她收拾银针等物。
谷芽收归立整,端着托盘出去,见另一小丫鬟桑叶正在廊下,一边儿扇着炉火熬药,一边儿偷偷抹着眼泪。
她叹了口气,轻唤了桑叶过来:“你这眼睛都成了桃子了,怎样到得姑娘跟前?没得让姑娘更怄。依我说,叫婆子们看药去,你去小厨房烧了热水帮我烫烫这银针,我师父让多烫几遍,拿细布擦好了,少不得一会儿要用。”
桑叶扁扁嘴又要哭,强忍回去,应了一声,端过托盘来要走,正听见门上已有人开始问起“二爷好”。
见沈瑞归来,仆妇丫鬟们纷纷过来见礼,桑叶心下害怕,飞快的行了礼,垂头快步往小厨房去了。
谷芽已迎上前去见礼,低声回禀道:“姑娘刚才吐了药,折腾了好一阵子,方才睡下。”
沈瑞知道她是跟着董婆子学针灸的小丫鬟,便点点头,放轻了脚步,见林妈妈和麦冬也迎了出来,只摆摆手轻声道:“我看看她,也放心。”
他进得内室,见杨恬的嘴唇发白,近乎失了血色,而惨白的双颊上却泛着病态的红晕,便是睡着了,呼吸间拉风箱一般的喘鸣声也不断。
一阵阵揪心的痛,让他脸上都有了微微的扭曲。
明明早上他走时人还好端端的!
他回过头,目光冷冷扫视屋内人,众人一阵阵后背发寒,都垂下头去。
沈瑞强忍着怒气,生怕吵醒了杨恬,轻手轻脚移步出来,到得院里,他的目光锁住林妈妈和麦冬,冷冷问道:“怎么回事?”
麦冬扑通一声跪下了,泪流满面,磕头道:“是奴婢害了姑娘,奴婢甘愿领罚,但还请姑爷……请姑爷宽恕几日,好歹让奴婢照顾好了姑娘,不然奴婢死也不得安稳……”
林妈妈也跪在她身边,垂头道:“是老奴的过失……”
沈瑞最厌烦女子这样哭天抢地的,很想大喝一声,又顾及到屋里睡着的杨恬,压低了声音,狠狠道:“一个一个说,到底怎么回事?”
说话间,那边安置了大夫又去开仓库寻药材的李昌家的也赶了回来,见着院里这情形,她忙向沈瑞行了礼,又道:“二爷,那害了姑娘的丫头已押在小北跨院了,您看,是不是过去问话?”
沈瑞瞪了林妈妈和麦冬一眼,一言不发沉着脸往小北院去了。
李昌家的连忙去拉了林妈妈一把,自己也慌忙跟了上去。
林妈妈叹了口气,拉起麦冬来,道:“我去同二爷说。你且在这里,好生照看好姑娘,姑娘醒了立时就来报二爷知道。姑娘见着二爷,只怕病也能去些……”
麦冬哭道:“都是我……”
林妈妈低声喝道:“快收了声,别吵着姑娘!这会儿就休要说这些话了,照顾好了姑娘要紧!”
一句话说得麦冬立时闭了嘴,林妈妈加重了语气,吩咐谷芽,“给你麦冬姐姐打水洗脸,都齐整些,仔细看好姑娘。”这才快步往小北院去了。
沈瑞在小北院正房厅里坐下,李昌家的实也不知道具体内幕,且杨家的事,她个沈家的仆妇也不好多说,便先报了病情。
“……急怒攻心一时撅了过去,大夫说是心火太盛。虽施针醒过来了,却是喝不下药,喝了就吐出来。大夫换了两个方子,还是不大见效。呕了几次,一时有些发热,但并不太重,大约也是姑娘实倦得厉害,这才睡过去。大夫说要等姑娘醒了再看看……”
待林妈妈进了来,李昌家的便不再言语,退在一边。
林妈妈方跪到了沈瑞面前,一五一十道出原委。
却是昨日俞氏过来看了杨恬,与她捎带新衣和吃食,又说了二十六给杨慎办喜事,还让杨恬好好养着,二十七接她回去,全了新媳妇见翁姑的礼数等等。
而今日沈瑞这边一走,那边金橘就过来找小丫鬟桑叶闲聊,说是昨日她那在太太屋里当差的表妹跟着太太一起过来的,悄悄同她说了些事。
她道,太太想将四爷抱过来养,就许了蒋姨娘把二姑娘记在名下,等大姑娘这边咽了气,便将二姑娘充作嫡女,嫁给沈二爷,以续沈杨两家联姻。
桑叶听得整个人都傻了,完全不知道说什么好。
那边金橘又兀自说,太太说老爷极看中沈二爷,必不会白白错过这个女婿的,二姑娘要是身份不够,怕就要便宜了二老爷家几位嫡出的堂小姐了。想来蒋姨娘就是舍不得四爷,为了二姑娘也能舍了。二姑娘真是好福气云云。
这话却正叫回来更衣的麦冬听个正着。
麦冬最是个炮仗脾气,一点就着,原就和金橘打过一架,极其瞧不上她,这会儿听金橘敢这样编派,当时就恼了,揪着金橘的头发便打起来,骂金橘是满口喷粪、胡说八道。
为了就近服侍杨恬,丫鬟们就安排在主院后照房里。金橘挨了两下子,便满院子乱窜,又叫又嚷,自然惊动了杨恬。
林妈妈出去呵斥两声,麦冬又气又急,被金橘两句话一挤兑,竟将金橘所说的话嚷嚷了出来。
杨恬在屋里听了,气得浑身发抖,喊金橘进来回话。
林妈妈拦不住,只死死拿眼睛剜着金橘。
金橘似是怕了,磕头如捣蒜,只说不过昨日府里来人和自己闲磨牙几句,自己和桑叶说了捡个笑。
又哭天抹泪,杀鸡抹脖子的剖白表示自己是忠于姑娘的:“姑娘且想想,太太已是将我给了姑娘,将来是要陪姑娘出嫁的,我如何会盼着姑娘不好?姑娘已是寒凉伤了身子,不能再生养了,我若忠于姑娘,姑娘看中我,日后开脸让我替姑养个一儿半女的,我也是终身有靠,姑娘不好了我又哪里有更好的前程……”
听得“受了寒凉,不能生养”几个字,杨恬如五雷轰顶,呆在了当场。
林妈妈也没料到她还能胡说八道到这上头来,忙爆喝一声,又去拧她的嘴,金橘却是说话极快的,抢着抢着把话说完了。
林妈妈眼见着杨恬眼睛发直,也顾不上处置金橘,一边儿喊人把金橘堵了嘴捆起来,一边儿慌忙去抱住杨恬,哄她道莫听小蹄子胡说八道。
杨恬靠在林妈妈温暖的怀里,却犹觉得像浸在那冰冷的河水中,冰寒刺骨。
她嘴唇哆嗦着问道:“你莫哄我,那,那不能生养,可是真的?你们也都瞒着我……”
沈瑞本身就是嗣子啊,过继沈瑞来就是为了给二房传香火的,而若她不能生养……
杨恬只觉得天都塌下来了。
一个女子,就是心大得没边儿了,遇上这样的事儿,也不可能过去心里这道坎儿。
何况时人女子皆将子嗣当作天大的事。
杨恬本就聪颖,遇事总要“三思”的,而今细想大夫的态度、董婆子的态度、俞氏的态度……种种痕迹都让她惊疑。
与沈瑞相处,她早已是情根深种,这会儿越想越是进了死胡同,越想越是绝望。
她已缠绵病榻多时,身子已虚弱不堪,一时急怒攻心,又有喘症,一口气没上来就厥了过去。
说到这里,林妈妈也抹着眼泪,低声道:“也是老奴不察……”
沈瑞脸已黑成锅底,只觉得头皮血管突突直跳,这会儿真有将那个祸头丫鬟一把掐死的冲动。
他强抑怒气,让李昌家的将金橘带过来。
金橘被五花大绑塞了嘴拎到了厅上,见着沈瑞便是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口中的帕子一被拿下来就开始喊冤。
沈瑞冷冷瞧了她一眼,却并不问她,忽问林妈妈道:“听说她是家生子?她家在杨家有多少口人?”
林妈妈一时没反应过来,沈瑞却已不再需要她的答案。
他吩咐李昌家的道:“去叫长寿带一个杨家下人去杨府,禀明岳丈,说我要这丫头一家子人的身契,一家子,沾亲带故的都要。”
金橘有些发懵,不知道沈瑞这是做什么,但很快,她便知道了,而她宁愿永远不知道。
只听温润如玉的沈二爷冷冷道:“人不必带回来,灌了哑药,男的打断双腿,女的折断右手,卖去南边儿盐场做工。多卖几家,不要卖在一处。”
盐场做工本就是让人活活累死的差事,便是能从盐场挣出一条命来,断手断脚也是断了日后生计,只怕更是生不如死。
金橘骇得浑身发抖,如看着修罗恶鬼一般惊恐看着沈瑞。
听得李昌家的应声要走,她一个激灵醒过神来,忽然凄厉尖叫一声,发疯的喊道:“二爷开恩!二爷开恩!我说,我都说……”
沈瑞却已站起身来,边向外走边冷冷道:“这样愚蠢拙劣的计策还用你说什么?叫你来就是让你听听,背主的奴才,家人会是什么下场。”
金橘一呆。
又听得更冷的声音:“至于背主的奴才,自有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法子。”
金橘猛回过神来,顾不上手脚还被捆着,奋力的往门口、往沈瑞离去的方向扑过去,重重摔在地上也仍是蛹动着,嚎得几乎不是人声,“二爷!二爷!奴婢知道错了!二爷开恩!二爷!都是蒋姨娘骗我……”
沈瑞出了小北院,喊来长寿,却道:“把那个叫金橘的捆结实了,蒙了眼堵了耳封了嘴,等下衙后给杨家送去,亲自交给杨大人。”
他只是杨家的女婿,不能越俎代庖处置杨家下仆。固然可以要人过来,杨廷和也不可能不给,但到底会让杨廷和不快,翁婿之间种下隔阂。
况且,光处置下人有什么用,蒋姨娘这摆明了是要杨恬的命!他岂能放过这个老虔婆!
那是岳丈的小老婆,他这女婿更不好先动手,且先看岳丈的手段。
当然,若是他们不能给恬儿一个满意的交代,也别怪他不讲情面。
回到上房,沈瑞便守在杨恬身边。
一时张会带了太医来,因着急,马车疾驰,倒把老太医颠了个七荤八素,但原是给杨恬看过脉的,知道这是帝师的千金,又是天子亲自吩咐自己过来,便也不挑理。
略一休整,老太医便来为杨恬号脉,又看了面相,老太医面色便凝重起来。
他原是熟悉杨恬病情的,虽不见好转,却也勉强还算平稳,怎会突然这样恶化?!
老太医又将杨恬左右手诊了一回,才出来到西厢,请了刘大夫和董婆子过来,问了情况,眉头渐渐拧成疙瘩。
沈瑞瞧着老太医面色,跟着一阵阵的揪心,忙长揖到地,请老太医救命。
张会也在一旁帮腔,好话连连。
老太医却叹了口气,摇头低声道:“原就是肺气不足,心脉受损,气血两亏,强靠药力维持。如今急怒攻心,虽未呕出血来,这淤血却是堵在内里,更伤五脏,肝木横逆则克脾土,这脾胃损伤是以药也难以下咽……”
好一篇子话说下来,竟是杨恬已有了灯尽油枯的迹象。
“若是尚能咽下药去,拔出淤血,或者还有一线生机。如今……”老太医这一生惯看生死,不知道与多少人家说过这样的话,可每次开口依旧是十分艰难。然再艰难也仍得道:“或是备下寿木,冲一冲?”
“太医……”沈瑞声都有些颤了。
巨大的恐惧袭来,他的心骤然缩成一团,几乎无法支撑全身的血液流动,他踉跄两步,近乎站立不稳,只觉周身都冻僵了一般。
再一次面对深爱的人离去,沈珏,嗣父沈沧,如今到了恬儿吗……
“太医……”他艰难的吐出两个字。可也,只能吐出这两个字来,他忽然就不知道要说什么了。
张会也是心下难过,一把扶住沈瑞,向太医抱拳道谢,又请太医略等等,便拽着沈瑞出了西厢房。
沈瑞有些浑浑噩噩,脚下一脚深一脚浅,张会似乎在他耳边说了什么,他的脑子却都冻僵住了,一句也听不懂。
忽然有个小丫鬟冲进他的视野,“二爷,姑娘醒了!”
沈瑞好像这才找到了自己的魂儿,一把推开张会,竟是越走越快,最后直接跑进了屋里。
杨恬倚靠在引枕上,看见沈瑞快步跑进来,慢慢绽出个苍白的笑容。
沈瑞深吸了口气,也回了个笑,却不知道自己笑得有多难看。
他两步到了窗前,抓了杨恬的手,放软了声音道:“你醒了?我……”
杨恬却抬手挡住了他的唇,低声道:“二哥,你不必哄我,我都知道的。二哥,你不能没有嫡子,我也……不能再拖累了你。”
沈瑞心下大恨,直想将蒋姨娘千刀万剐,他沉下脸,厉声道:“别浑说!怎的你就信旁人挑唆之言,偏不信我说的话?”
杨恬摇了摇头,叹道:“我知道她是挑唆。但她说的也是实话……”
“知道她是挑唆哪里还有实话!”沈瑞扳起她的脸来,再次柔声哄道:“恬儿,好恬儿,咱们不能中了她的奸计,咱们得好好的,她盼着咱们不好咱们就偏要好好的……”
杨恬直直的盯着沈瑞,因消瘦,越发显得她眼睛大了一圈。
这双漆黑的大眼睛一眨不眨,泪水却满溢出来,断线的珠子一般,一颗、一颗,滚落下来。
“二哥……”她轻声道:“我好不了了。便是这肺病好了,体寒也好不了。二哥,你不能没有嫡子。”
泪珠儿砸在沈瑞的手上,滚烫如油,烫得沈瑞钻心的疼。
“别浑说!”他一把将杨恬揽进怀里,“别浑说!你怎么就偏偏要信那些挑唆的话!怎么就体寒了?我们会有很多很多孩子……”
可是他心里明白她的意思,她是在替他考虑,顾及他嗣子的身份,怕他难做。
他越是明白,就越是心如刀绞,直想将杨恬按到血肉里去,把自己的生命给她一半儿才好。
杨恬缓缓伸出手,也环住了他的背,使尽了平生气力。
她也想不放手,老天啊,她有多心悦他,她有那么多那么多的念想,一次又一次筹划着以后的日子,可……她也得能争得过命啊。
“恒云……”她第一次唤他的表字,“这些时日,我欢喜极了。能与你这般住上这许久,我已无憾……”
“恒云,再陪我几日罢,等大哥娶了大嫂过门,府里接我回去,我便……不再回来了。”
“不要浑说。”沈瑞紧紧抱着她,那么多那么多情话,却是都噎在嗓子眼里,一句也说不出来,剩下的,只有一遍遍重复:“没事的,不要浑说。不要浑说。”
张会在正房门外来回踱着步子,不住叹气。
忽然那边急匆匆过来个媳妇子,站在门口就喊林妈妈,“老姐姐回禀二爷一声,那个陆二十七爷的丈人来了,那个真人,要见二爷。”
陆二十七郎老丈人那点传奇,张会这样爱热闹的人怎会没听说过,这位天梁子真人张会也是见过的,当下便顿住脚凝神听着这边的对话。
陆二十七郎的娘子张青柏也来过几次,颇得杨恬喜欢,林妈妈也是熟悉的,听闻是张青柏的父亲,不由皱眉道:“二爷这会儿正在同姑娘说话呢,且不得空。张真人怎的寻到这边来了?还是请回府里去吧,二爷得空再去……”
那媳妇子正是李昌家的,她一跺脚,道:“就是有急事我才来禀的,那真人,那真人说给杨大姑娘送丹药来了。”
林妈妈黑了脸,“这都什么时候了!裹什么乱!”
李昌家的却是个最信神佛仙道的,犹豫着道:“万一……有用呢。”
张会听得真切,忍不住插口道:“领去前院会客厅,我来见见。”说完也不等两个仆妇反应,便径自熟门熟路往前院会客厅去了。
林妈妈无法,张二公子既说了,也只得催李昌家的先去,自己回屋想去禀报,却微微挑帘就见两人抱在一处,她这脚便迈不进去了,一时尴尬不已。
林妈妈想着左不过张二公子也是过去了,二爷晚会儿知道也没什么,多给他们二人留点时间吧,便悄悄又退了出去。
过了约莫盏茶功夫,却是那张二公子风风火火回来了。
张会自不好进上房,也不叫仆妇丫鬟通禀,只站在院中高喊沈瑞的名字。
杨恬听得声音,不免窘迫起来,撒手推了推沈瑞,低声道:“你还不快出去。”
沈瑞情绪被打断,心里五味陈杂,拍了拍杨恬后背,道了句“稍等我片刻”,便起身出来见张会。
张会托着个青瓷小瓶,往前一递,压低声音飞快道:“那个天梁子,送了一瓶丹药来,说他听他女婿说杨姑娘这边不太好,赶过来送丹药。”
沈瑞也黑了脸,也是一句:“他裹什么乱!”
张会却摇头认真道:“没准儿真有些道行,不然这样情况,哪个骗子敢真往前凑?”又低声道:“你别不信,先前宫里也是养着许多真人的,几位万岁爷都是吃过丹药的。”
沈瑞心下冷笑,明朝吃丹药死的皇上还少吗?这话却是不能说出来的,便只道:“秦皇汉武哪个长生了?”
张会皱眉道:“那怎么一样,这是治病的丹药又不是飞升的。”他见沈瑞转身就要走,忙拉住他,急道:“都这种时候了,就死马当成活马医呗……”
见沈瑞怒目瞪向他,他也知道死字说得犯了忌讳,自己拍了自己嘴一下,又道:“我也不瞒你,魏太医可是宫里最好的太医了,你这些时日不也没寻访到更高明的神医?魏太医刚才已是和我说了,左不过这几日!有病乱投医,你便试上一试,便是不成,也没遗憾了,成了岂不是神仙保佑!”
沈瑞无动于衷,冷冷道:“不吃尚还有几日,吃了,只怕,立时三刻就……”
他收了口,拱了拱手,“多谢二哥,这个还是免了。”
张会见劝不动他,也不再多说了,把药瓶子往他手里一递,道:“左右都是你来做主,这丹药是人家给你的,我去退也不合适,回头你自己退吧。我去问问魏太医,看看可还能开什么方子。”
沈瑞攥着瓶子,心下一默,太医已是不愿意开方子了,那便……真是没得治了……
他望着眼前随风微动的薄绵布帘,忽就一阵阵的茫然起来。
内里又传来杨恬的咳声,他醒过神来,快步进屋,只见杨恬咳得透不过气来,脸上涨红,眼角泪光闪闪,手上青筋暴起,极是难过。
他抢过去抚胸拍背,好一阵子,杨恬才缓过来,无力的靠在他身上,大口大口喘着气,似想说什么,却是一时气短,说不出话来。
沈瑞将她轻轻揽在怀里,一下下轻拍着她后背,目光却不自觉落在锦被间那瓷瓶上。
方才他着急安抚杨恬,手中这瓷瓶就顺手扔在床上。
普通的青瓷瓶子,没有任何装饰,泛着自然温和的光泽,软木塞子用最普通的红布包着,细线一扎,留着短短的缨。
再寻常不过,再普通不过,随便走进药铺,就能看到成药柜上一排排这样的瓶子。
但这里头装着什么?真会是救命的丸药?
他心爱的人在他怀里,吃力的呼吸着,每一声喘鸣音都带走一份生机。
每一声喘鸣音都像是痛苦的嘶喊,每一声喘鸣音都像锯子一样割着他的心。
她身上难受一分,他心里更难受十分。
“试上一试,便是不成,也没遗憾了”他想起张会的话,不禁有些动摇。
试一试,便没有遗憾了。若真是救命的药,不试,是不是抱憾终生?
第六百十八章 凤凰于飞(十七)
祥安庄
呕药、发热、喘至窒息、咳到昏厥,杨恬的病症竟迅速恶化,魏太医刘大夫商量着用针控制一二,让她昏昏睡去,却也只是控制而已,不是治疗。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总要……先能吃得下药才行。”医者如是说。
沈瑞也知道,但是,无济于事。
焦虑,急躁,濒临崩溃,一向温文自持的他头一次失去冷静。
当初沈珏的去世过于突然,他像做梦一般,一直似茫茫然没有缓过神来;而嗣父沈沧的去世,因早有心理准备,人又走得安详,他虽也承受巨大悲痛,却来的不似这样激烈。
只有这次,他眼睁睁看着心上人受折磨而无济于事,这种无能为力让他理智全失。
末了,他到底站在了天梁子面前。
这会儿,陆二十七郎也赶过来了,站在天梁子身边,一脸忐忑。
陆二十七郎是一路快马疾驰而来的,他简直气得要喷火,原本他告诉媳妇沈瑞未婚妻病重的事儿,是想着让媳妇去沈府问问搭把手的,谁料到媳妇不过出门前告诉了岳丈一声,他这老丈人就能自己骑驴直接寻到沈家庄子上来!
没错,骑驴。这位真人不会骑马,在山东时便是以驴代步。
那头坐骑是没法带进京了,他便一安置下来就往骡马市里买了一头,这些时日天梁子就骑着这毛驴四九城走了几圈,他记性颇好,能认路,这才能今儿一路顺畅的出城,打听着奔祥安庄来了。
陆二十七郎原也知道老丈人爱给别人丹药的毛病,他当新女婿时也得了他丈人两瓶丹药当然,没吃。
当初他虽觉得这毛病颇让人尴尬,但因着从没出过事儿,也就真没觉得是致命缺陷。
在他心里,又不免觉得丈人还是有分寸的,那丹药应就是寻常补药,吃不好也吃不坏就是了。
现在情况完全不一样了,杨恬病重,老丈人还敢拿了丹药来,便是吃不坏,这吃不好也耽误事儿不是!
真有个三长两短,别说陆家这辽东、这造船的买卖不用指望沈家援手了,便是陆家自家的产业会不会在沈瑞的怒火之下化为灰烬都不好说!
贺家的事,他也是听陆三郎讲过的!
陆二十七郎辛辛苦苦赶过来,苦口婆心的劝老丈人,这种时候咱们就不要冲上前去裹乱了好不好,天梁子却淡淡然道了句:“我岂是单为了自己,不也是为了你们。”
陆二十七郎整个脸都皱成个苦瓜了,就要给老丈人跪了,“亲爹!您还是别为我们了!你……你那什么药?!可是必保能治好杨姑娘的?”
天梁子却只道:“尽人事,听天命。”
陆二十七郎一口气没上来险些厥过去,“亲爹!”他是真给跪了,您这是为了我们死的不够快啊……
陆二十七郎只觉得没脸见沈瑞了,硬着头皮站在厅上,目光已不敢落在沈瑞身上。而一旁天梁子倒是一脸的淡定,稽首向沈瑞还礼。
沈瑞已不想再虚言客套,直问道:“真人这药,不知是治什么的?真人并不曾给内子诊脉。”
天梁子道:“贫道不是医者,脉息寻常,只通丹术。此丹固本培元,辅修行之用。小女与贫道提过尊夫人的病征,倒是适用此丹。”
沈瑞微微皱眉道:“药不当是因人而异吗?”合着这是十全大补丹,高效山楂丸?
天梁子仍道:“丹亦分人。此丹合尊夫人病征。”
沈瑞不自觉跨进一步,目光直盯天梁子,森然道:“是药三分毒,真人对丹药可有把握?”
天梁子再次稽首,淡淡然道:“尽人事,听天命。”
沈瑞一噎,心底业火更盛几分,很想高声质问两句,又觉得同这样的人说什么也没用,人家都告诉你听天由命了,爱吃不吃,都在自己,问得人家什么?
沈瑞拳头松了又紧,紧了有松,终是没再说什么,拱了拱手,转身离去。
陆二十七郎非但没松了口气,反而更紧张了,见人走了一把抓住丈人道袍广袖,声儿都要变调了,“亲爹……你怎么也和沈二爷说尽人事听天命啊……”
他听了这话都要气疯了,何况沈二爷!
天梁子睨了女婿一眼,道:“实话为何不能说?”
陆二十七郎被噎个跟头,哭丧着脸松开手,颓然往圈椅上一瘫,喃喃道:“罢了,罢了,只求佛主……唉,不是,只求无量天尊保佑吧……”
魏太医对道士仙丹嗤之以鼻,但昔年弘治皇帝在宫内也是用丹的,他们这些太医对丹药多少也有些研究。
魏太医接了沈瑞递过来的丹药,先就不快道:“这也是能胡乱试的?”但到底还是倒出来闻了闻。
瓶内只有一枚黝黑的丹,樱桃大小,没有金属光泽,半分不像金丹,还散发着微微苦味,如普通丸药般平平无奇。
魏太医轻轻刮下来些许,放在舌尖品了品,又漱口吐掉,道:“应有红景天,朱砂……旁的品不出什么,不知这些道人炼丹都放了些什么进去。既是固本培元,若是药多些还则罢了,若是……”
他没再说下去,只看着沈瑞。
沈瑞也明白下文,但红景天原也在杨恬吃过的那些药方里,知道是通脉平喘的药,他心里没来由的多了两分信心。
如今,委实没有更好的法子了,魏太医已不再给杨恬开方子,照杨恬目前的状态,是熬不住多久的……
初时来报信与他说杨恬不好时,他并没有让人报给杨家知道,还想着自己先来看看,直到张会带了太医过来,确诊杨恬实是不好了时,他才派人往杨家去。
杨廷和还在朝中,是赶不过来的。俞氏就是能赶过来,只怕这样生死之事也是做不了主的。
杨慎还在书院,倒是离着最近。
是等一等杨慎……?沈瑞心里已是决定试试了,但是说到底这是他的未婚妻,未过门,便还是杨家的人。
杨恬这种状况,整颗丹药吞咽是不能了。沈瑞寻来药臼,动手碾碎了那丹。
那丹没有碎成粉末,而是微黏,也同丸药相类,兑了温水,却一时也并未融化开。
正碾药间,外头随着一阵慌乱的脚步声,有小丫鬟尖声报说杨家大爷到了。
沈瑞忙放下药臼快步迎了出去。
杨慎惨白着一张脸,带着几分焦急,几分恐慌,见着沈瑞第一句话没问杨恬,竟是爆喝一声:“我就道不能挪出府里!你们这是害了恬儿!”
想起母亲仙逝在庄上,杨慎就觉得心里烧着一团火,可身上却是一阵阵发冷,这样的冰寒交替,说不出的难受。
“大兄!”沈瑞一把擎住杨慎的胳膊,肃然道:“现在不是说这些话的时候,正有如何治疗恬儿的事要与你商量!”
他的声音并不十分大,却透着沉着冷静。
人便是这样,先前伤心绝望到几乎失态,但一旦身边有人比他更慌乱,需要他的安抚时,他便像有了精神支柱,很快振作起来,去支应更弱者。
沈瑞的目光异常坚定,语气沉稳,“大兄,恬儿还等着我们去救她,快随我来。”
这份坚定也感染了杨慎,杨慎深吸了口气,握紧双拳稳了稳情绪,随着沈瑞进了屋门。
沈瑞并没有先带他去看杨恬,而是引他到西次间,指着桌上碾碎的丹药,简单说了魏太医的诊断,和天梁子的话,道:“我想搏上一搏。”
杨慎亦是不信神佛的,但人在这种时候,便是有一株稻草也是要抓住的,竟比沈瑞还笃定几分,直接道:“还等什么,还不快快与恬儿服下!”
得了杨慎首肯,沈瑞更是放开手脚。
两人一同拿了丹药进了杨恬卧房,看着床上消瘦得几乎脱了相的杨恬,杨慎立时落下泪来,三两步到了床边,伸手抚上杨恬额头,动作却又是极轻柔。
杨恬似有所感,鼻中轻哼两声,微微转醒。
杨慎慌忙偏过头去,迅速将泪水囫囵擦去,这才扭回头,勉强挤出个笑容来。
杨恬的笑容也同样苦涩,微微喘息,吃力道:“哥……是来接我回去的?”
杨慎慌忙点头,强隐去哽咽,尽量语气正常道:“这里不好,咱们回家去吧。”
沈瑞心下直想把大舅哥推一边儿去,他咳嗽一声,过去熟练的扶起杨恬,喊了丫鬟过来在她身后垫了枕头衾被,掖好被角。
杨恬恋恋不舍的望着沈瑞,喘了一时,才低声道:“哥……这几日府里办喜事……我回去也是添乱……就让我再在这里几日……待嫂子过门……我再回去给嫂子见礼……”
杨慎面有急色,还待说什么,沈瑞已抢先道:“恬儿,先不论那些,大哥就是过来瞧瞧你。来,咱们先将药吃了。”
听到药,杨恬就微微皱起眉头,今日灌了几次药下去,无一例外都吐了出来。
每次都胃里翻江倒海,身子抖得厉害,一层一层出冷汗,脑子也更昏沉,这样的罪,她实不想再挨了。
“我……”她张了张口,却对上沈瑞的目光。
关切,焦急,怜惜,无奈。她一瞬间读懂了他眼底所有的情绪。
于是,她微微叹了口气,点了点头。为了他,为了大哥,她也得再吃药下去。
药甫一入口,她就不自觉哆嗦了一下,苦,涩,还有一股子说不出来的辛辣,直奔脑门就去了,她都忍不住想伸出手来拍一拍额头。
杨恬加快了吞咽速度,末了喝了沈瑞喂来的蜂蜜水,这才觉得缓解了一二。
“换药了吧……这药还有些辣……”她刚问了一句,又一阵阵的犯恶心,便是想遏制也遏制不住。
丫鬟们都有了经验,早早拿来了唾盂,备下漱口水。
看见杨恬干呕,杨慎便是一惊,顿时手足无措起来,便是当初母亲病重也没用他在床前伺候过,一时想要扑过去扶妹子,又觉得无处下手。
沈瑞虽也着急,但见杨慎在此碍手碍脚,反而碍了丫鬟们去服侍,且杨恬这个样子,怕也是不希望兄长看见的,便强拉了杨慎往外走,劝道:“大兄且随我来,让丫鬟们好生服侍恬儿。”
杨慎被沈瑞拖着倒行,眼睛只盯着妹子,脸上痛苦万分,挣扎着道:“你拖我作甚!还不快请大夫来!怎的就吐了……”
沈瑞好容易将杨慎拉回西次间,见他还挣扎高喊,便厉声道:“大兄,你镇定些,这会儿恬儿心下也是惶恐的,咱们正应该给她以信心,做她的主心骨!咱们要是慌了,她岂非更慌?越发影响病情!”
杨慎原还喊着大夫云云,听得此言,愣在当场,半晌才颓然一阖眼。再张开眼,他声音沉稳了许多,却也严厉了许多:“到底怎么回事?!先前不是好好的?!”
沈瑞面沉似水,冷冷道:“正是被小人害了。只是,大兄,这件事还要岳父定夺。”
杨慎亦是绝顶聪明,听得“岳父定夺”四个字,便咬牙道:“是俞还是蒋?”顿了顿,便自顾自恨声道:“定是蒋,她素来见不得我们好,娘就是被她气死的!”
“大兄!”沈瑞沉声道:“我已拿下了害人的丫鬟,只等岳父发落,这件事……”
说话间,外面又传来噔噔噔急切的脚步声,一个人影不等通禀便闯了进来,往沈瑞脚边一跪。
沈瑞见是大丫鬟麦冬,心下便是一沉,只道杨恬出了意外,还不等她说话便站起身往外就走。
麦冬却是喊出一句:“二爷,姑娘没有吐药!”
沈瑞猛顿住身形,回头急问:“你说什么?!”
与此同时,杨慎也起身急声发问。
麦冬已泪流满面,却是嘴角挂笑,呜咽道:“二爷,姑娘只呕了几口水,没有将药吐出来!”
杨慎面上一喜,道:“这……这……这是神仙……仙丹……”说着便起身,快步往那边屋里奔去。
沈瑞却是大悲大喜之下,只觉得双腿发软,双脚发麻,他一把扶住门框,稳了稳激动的心神,“快,快请魏太医给看看……不,不,我亲自去请!”说罢脚下踉跄也是快步出门,往西厢去了。
西厢里,张会也听着了动静,他因不便进杨恬闺房,便只等在西厢,陪着魏太医,这会儿一出门正见沈瑞踉踉跄跄过来。
张会唬了一跳,忙赶上前去扶了一把,却听沈瑞道:“恬儿不再吐药了,还请魏太医……”
未等他说完,张会已一蹦多高,竟比沈瑞还兴奋几分,口中叫着:“可是神了!我说什么来着!你先前还不听我的!”
口中虽是聒噪,脚下却也没停,比沈瑞更快跑进屋内,一把扶起魏太医,道:“您老快给咱们看看,这丹可医得杨姑娘!”
魏太医将信将疑,但医者对于新药也是格外有兴趣,老爷子也是脚下生风,瞧都没瞧作揖的沈瑞,已是奔着上房去了。
丫鬟们刚刚收拾好杨恬,太医便到了,仔细诊了左右手脉象,又看了杨恬舌苔,老太医便捻须不语。
杨慎最是焦急,连声道:“老大人,您看舍妹是不是有了转机?”
沈瑞闻言心下有气,生怕他再说什么让杨恬多心,自来病人情绪十分重要,若是病人心态好,绝症也有三分转圜,若是病人自己先放弃了,那真是大罗神仙也救不回来的。
当下便忙开口道:“请大人厅里品茶,再斟酌方子。”
魏太医微微颔首,又向紧张盯着他的杨恬露出个安抚的笑容来,“姑娘已是比方才好了,勿要担心。”而后起身到了外间。
张会不好进内里,正抻长了脖子等着,一见众人出来,他比家属还急了几分,一叠声问状况。
魏太医捻着一把白须,瞧着比天梁子更有神仙气质,他向着沈瑞淡淡然道:“虽不知是什么丹,但能止了呕药,总归是好事,能用药,总还有一成医得。至于固本培元,一时还看不出。”
他见张会和杨慎脸上齐齐露出失望之色,不由哑然失笑,略带了些训斥晚辈的口气,道:“你们真当世上有仙丹不成?!”
倒是沈瑞比他们还淡定些,他原就没当那药有起死回生之效,但凡能起点儿作用,哪怕只作大力山楂丸用呢,能让杨恬不再吐药也是好的!
当下连连作揖道:“多谢老大人!既已能喝下药去,还请老大人费心,开个方子。”
魏太医点点头,斟酌了片刻,叹道:“其实该请哪位道人来问问,莫有相克的药。只是丹方都是不传之秘,罢了,我且开了方子,你拿了去问问那道人罢。”
说罢抬笔写了方子,又叫人请了刘大夫并董婆子来,交代了辅以针灸、艾灸的穴位时长等等。
沈瑞拿了方子去见天梁子,张会也是好奇心大作,忍不住也跟了去。
天梁子那边,陆二十七郎也是精神上备受折磨,生怕下一刻就来了坏消息,宣告沈陆两家合作失败,甚至沈家要对陆家动手。
见沈瑞过来,说丹药还是起效了,陆二十七郎几乎要喜极而泣了。
天梁子则点了点头,口宣道号,又道:“也是天命。”便又拿出三个瓷瓶来,道:“这里还有几枚,非是贫道吝啬,实是丹药只能为辅,也不可多用,日后,还当修养内丹,以强身健体。”
沈瑞也不客气,连声道谢,又拿出药方来让他看看是否有药物相克。
天梁子瞧了瞧,道:“并无相克。”又道:“丹方虽不好外传,只写几味药也无妨,请太医过目分辨就是了。”说罢要来笔墨,写下一些药物及用量。
张会虽一言未发,却全程都在打量天梁子,将他一举一动连带那丹方都一一记下。
见天梁子写罢,沈瑞拿了匆匆去见梁太医,张会却并没有动,而是笑眯眯的瞧着天梁子。
天梁子只礼貌性的一稽首,并未搭话。
陆二十七郎那被吓飞的三魂七魄此时既已归了位,那生意人奉承权贵的本能也自然回来了,当下忙陪笑请张会上座,又沏茶倒水,场面上的事儿做得娴熟。
张会同陆二十七郎讨论过辽东事,因而并不陌生,便笑纳他的殷勤,自往天梁子对面一坐,端了茶盏遥遥一敬,笑向天梁子道:“仙长请了,我有个朋友,也对修道颇有兴趣,不知可否请教仙长一二……”
乾清宫,东暖阁
张永自从去年点了钦差跑了趟松江开始,先是太湖剿匪,归来后掌了御马监,管了神机营,日日忙得脚打后脑勺,细算起来,得有近小一年时间不曾跟在小皇帝身边随侍。
可是伺候皇上这门“手艺”却是半点儿没丢的,打他进了门,就没了两个近身伺候的小火者什么事儿了,更衣、净面、净手、上茶,一应事务都是他亲手做来。
其实,即使他在东宫时,中后期也已是不用做这些事情了的。
寿哥只初时扬了扬眉,便就由着他服侍,面上没流露出任何神情来。
这让张永心下忍不住犯嘀咕,到底不是当初什么都挂在脸上的小太子了,如今真是……圣心难测啊。
今日皇上召见,张永是心头一喜的,因着这阵子正在争夺辽东镇守太监的位置,不晓得这彩头是不是落在了自己头上。
平心而论,这辽东镇守太监实算不得顶好的缺儿,大明军功迤北为大,辽东次之,论军功比不得山陕,但辽东同样也没有山陕危险。算是苦寒了些,可总强胜云贵瘴疠之地,东北一地又有良驹貂皮,凡有边贸,总是生财有道。
何况,镇守太监到底是一方要员,哪个大太监不想多放一个心腹过去?!
如今,东宫旧人纷纷走上前台,又有哪一个不在扩张势力?
刘瑾在司礼监素同外臣打交道,听闻也由此收拢了不少前朝文臣,还不发高位者。
高凤得了太皇太后的看重,又和“老一辈”的李荣勾勾搭搭,不就是图的李荣荣养后接手其后宫内官势力。
丘聚最是好命,王岳耿直,又不大管事,便让丘聚很快在东厂站稳了脚跟,更撒了不少儿孙出去各地。
而马永成也进了御马监,面上敬着他张永,暗地里也是拉帮结派培植人手。
勿论下面谷大用、魏彬等人,谁不在等一个机会?大好的一个辽东镇守太监,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
“咔哒”茶盏一响,张永立刻收回思绪,微微躬身站好。
寿哥抬手一指那边书案,“那两个折子。”
折……折子?!张永觑着寿哥态度,心里揣度着莫非有人弹劾自己,脚下也未停顿,随着皇上的吩咐便往那边放着成堆奏折的书案过去,见着单独放着的两本,立时捧了过来。
寿哥却并未接,挥挥手打发下去小内侍们,一努嘴,道:“先看张懋的。”
张永顿时放下心来,在辽东这场事里张会既然站在他这边,英国公府自然不会弹劾于他。
他一目十行看完了折子,却有些摸不到头脑,这折子主要说的是冗费,虽也涉及军中,御马监也有与户部分理财政之权,但着实与他这边没甚关系。
张永微微抬头,见寿哥摆弄着两个精巧的核桃雕,他便又去看下面那本折子。
听得寿哥漫不经心道:“下面那本是沈瑞交上来的条陈。”
听得沈瑞这个名字,他眼皮微微一跳,随即又凝神细看。
有丘聚在东厂,他处事便有着十二分的小心,家中暗室十分机密,断不可能被锦衣卫或东厂窃听窥视,故而也不担心他和沈瑞的谈话能传到皇上耳中。
这是一份论农桑的条陈,联系方才张懋奏折里提到沿边屯田废弛尤甚,禾黍之地尽为草莽之区,以故仓储缺乏,输银日多……
“皇上是拟整顿九边各处屯田?”张永因问道。这倒也算得御马监的差事。
寿哥道:“便从辽东始。”
没错,辽东!且看辽东落在谁手。张永一时也不免屏气凝神,静待寿哥下文。
寿哥转了转核桃,道:“听说你那个干儿子岑章,先头跟着太湖剿匪,最近管着两个皇庄,办事颇为牢靠,就放他去辽东,你多提点提点他屯田的事。”
这彩头果然落在了他头上!张永立马跪倒叩头,“奴婢谢主隆恩!定不负万岁爷厚望!”
说话间已是热泪盈眶,万分激动的模样。
寿哥愣了愣,缓缓露出个笑来,忽然唤了声:“大伴。”
皇上登基以来君威日重,张永已是许久没听过皇上这般叫他,一时间更为激动,这份激动可比方才真实得多了,鼻子更是酸得厉害,不由老泪纵横。
寿哥核桃往案上一丢,站起身来,踱到张永身边,一只手搭在他微微颤抖的肩上,郑重道:“大伴,辽东之重,不必朕说。朱秀蠢材,该死。朕所能信任的,也只有你们。”
“皇上信重,奴婢们必粉身碎骨以报圣恩!”张永呜咽着,大声回应。
寿哥嘴角已挂起满意的笑容,语气却十分沉稳,道:“把辽东给朕镇守好,更要把辽东给朕经营好!”
张永重重磕头下去。“奴婢们定不辱命!”
寿哥点点头,命他起身,又咬牙切齿道:“朱秀一个人便吞掉七千亩屯田,辽东被这群东西吞掉的田亩还不知又多少。朕已批复了张懋折子,敕各边总制会同巡按、管粮、管屯等官,清查屯田。凡夺占者,严惩不贷。”
又指着张永道:“你说与岑章,不要只看旧有屯田,荒芜也当开垦,近边有膏腴可耕之地,亦宜因时酌处,不必拘于禁例,就照沈瑞这条陈里的办,请些积年老农来教,多多验看,筛出适宜辽东的种子。朕,等着辽东报来丰年!”
寿哥每说一句,张永便应一声,两人将辽东诸事务统统说了一遍。
张永又表示垦荒若得力,亦可设下皇庄,为以增内帑,又不无心疼道:“奴婢看英国公这冗的折子,心下甚痛,皇上才刚登基一年,便已花了数十万内帑在国事上,圣主一心为民,泽被苍生,朝堂内外,天下百姓,无不感念万岁圣恩,然奴婢们也实不心疼万岁爷节缩用度……”
这就睁眼睛说瞎话了,寿哥确实拨了不少内帑用于国事,但那是他进来抄家抄来的银子委实不少,花在国事上既是他乐意,也是想堵一些人的嘴巴,他本人声色犬马,又几时当过那节衣缩食的人!
不过这话寿哥还是十分受用,也知张永“体察上意”,多皇庄多银子他又有什么不乐意的,当下点头应允。
张永却是接着话锋一转,“还有一事,原不当奴婢多嘴,只是想到宫中主子们犹节缩用度,而民间却违禁奢靡无度,奴婢不免不平。旧制庶民居舍不得过三间五架及用斗彩绘,然江南不少富商巨贾乡下豪绅,家宅多有高大且华饰,庶民男女用金饰宝石,常服用丝、绫罗、纱锦、彩绣……奴婢在南边,还曾见娼妓也敢着绫罗戴金饰宝器,金樽银盏山珍海味糜费钱物……”
寿哥皱眉听着,末了方道:“先前倒也有御史上书奏请。嗯,近来风俗奢,确是要改一改了。明日早朝便让内阁出榜申禁,造好的楼阁,也不必一一改修,空耗钱财人力,其他衣饰按制改来,出榜之后新盖房舍仍有故违者,所司缉捕。”
张永忙口中山呼万岁。
诸事谈罢,张永退着出来,而里头正宣丘聚进来。
两人错身而过,都露出一个假的不能再假的笑容,彼此眼神打着招呼。
御马监太监牛宣往丘聚那边找门路的事儿,早有人悄悄告诉了张永。
这牛宣原是御马监大太监徐智的心腹,在御马监里也算得上一号人物,不然也轮不到他去守备南京。
徐智素来与张永不睦,后徐智调了中军头司管奋武营,张永强势入主御马监,留在御马监的徐智手下们未免地位尴尬。
也有倒戈投向张永的,当然也有牛宣这样早年死心与张永为敌,如今没法回头的。
张永原没打算清算这群人,牛宣往外寻靠山也是常态,他并不介意,只是牛宣与丘聚竟是合伙谋算辽东镇守太监,这他是万不能容了。
张永面上笑得和善,心下冷哼,牛宣既请旨不想镇守南京,想去外厩养马,那便,成全了他!
只是,丘聚这样的小人掌控着东厂,将来也是一患,得想个法子……
思量间,两个小火者已撩起帘子,张永刚跨过门槛,一抬头,迎面又见刘瑾举步而来。
张永又堆叠起笑来,如果丘聚是个真小人,刘瑾无疑是个伪君子,更难对付,只是目前他与刘瑾一个掌武一个掌文,尚无直接冲突。
两人又彼此假笑着见了礼,刘瑾眼风向内里一扫,张永便笑道:“老丘在万岁爷跟前。”
刘瑾竟是毫不掩饰的蹙了蹙眉,又斜睨向张永,忽而低声道:“老张,你御马监的牛宣,公然抗旨,仗着主子宽厚擅自请职,有失体统……”
张永颇感意外,忍不住多打量刘瑾两眼,忽而压低声音笑道:“那么个惫懒人物,既想去外厩喝风,成全他便是。这人旁的本事没有,养马倒还勉强。”
刘瑾仍皱眉不语,张永又近一步,道:“守备南京何等重要,放牛宣那等人,你我岂不日夜悬心?我有一好人选举荐,我自御用监出来,最是知道,这御用监刘云为人干练,素来得用……”
这刘云因与刘瑾同姓,早早就巴结上来,自认为子。
守备南京对于牛宣这等在宫里有些地位的来说是个苦差事,对于刘云这样还未熬出头的来说,已经是大大的肥差。
且刘瑾也是新贵,还不及在南京安插太多人物,此举正中下怀。
刘瑾眉头虽仍未舒展,口中却已道:“延德,这御用监的事,你我不好插手……”
延德正是张永表字,如此称呼已是比那“老张”不知亲近了多少。
张永立刻笑着打断,也语气亲昵道:“老哥,这宫里宫外的事儿,还不都得过司礼监!”又打包票道:“圣上若是要从御马监挑人,我必要秉公而论,御马监实选不出能比刘云更好的人担此重任了。”
一般镇守太监、守备太监人选多出自御马监,故有此言。
刘瑾终于露出一丝笑来,却斜眼向张永道:“岑章这是要去辽东了罢。”
张永故意露出苦笑,道:“什么都瞒不住老哥您呐。”
刘瑾点头道:“岑章是个稳重的,莫重蹈朱秀覆辙,需得记得,咱们这样的人,什么都是皇上给的,要时刻将万岁爷放在心上,哪里有万岁爷在宫里节衣缩食,咱们这些奴婢倒在外头挥霍享乐的!”
他语气转冷了些,“辽东,也当多设皇庄皇店,为皇上分忧才是。”
张永忙道:“我却是同老哥一般作想,方才也同皇上进言了设皇庄诸事。”
刘瑾满意的点了点头,又似笑非笑的扫了一眼东暖阁禁闭的大门,转而向张永一挑眉,淡淡道:“那牛宣,便让他外厩养马去罢。”
东暖阁内的丘聚并不知转瞬功夫,殿外就有他的两个强敌达成了共识。
此时,他正小心翼翼回着万岁爷的话。
“……那个天梁子的师父号清远,往上追溯,算得岱庙的一个分支,奴婢特地让人查过,以防是白莲妖人……”
“怎么会是白莲妖人,妖人是供弥勒佛的。”寿哥不屑道。
丘聚原也不过是顺手上眼药罢了,忙陪笑道:“奴婢也是疑心病犯了。”又道:“清远自己有观,但也不是什么出名的天师,泰安当地还是奉岱庙诸位仙师的多。这天梁子出师后云游了几年,曾在两处小观挂过单,都是炼丹炸了炉,才离了观的。奴婢遣人查过了,所幸没有伤人记录。”
“……娶的是当地大户的女儿,据说是同那家老太爷投了缘,老太爷不单嫁女,还专门出钱给他修丹室,他就专门炼丹,旁的一概不管。只不过他这丹也没能让老爷子延寿,老爷子不到七十没的。”
寿哥挑眉道:“七十古来稀,乡下人家,也算高寿。”
丘聚抽了抽嘴角,又道:“他这丹常予人的,有说好用的,也有说不好用的,怕是五五之数,不大作的准。”
寿哥摸着下巴,眨眼道:“这么说,朕的师妹便是运道极好,竟吃对症了?”
丘聚心道谁说不是瞎猫碰上死耗子呢,因实不想说沈家任何好话,便只道:“杨学士为皇上日讲,也是龙气庇佑。”
寿哥呵呵两声,转而道:“有点儿意思,过两日安排出宫,就去沈瑞庄上,朕要去探病,顺带,见见这张真人。”
丘聚无奈应了一声。
寿哥又向外喊道:“刘瑾到了没?”
外面小内侍应了一声,随即刘瑾便大步进来,给寿哥见礼。
寿哥摆手让其免礼,吩咐道:“方才与张永说起,朕记着有一份御史上书言庶民僭越,宅邸衣着违制的,批复,着内阁出榜申禁……”
当下就将与张永议定的禁止民间违建、用金石绫罗等等说与刘瑾,命他批红。
听得是张永,丘聚脸上阴晴不定,张永好端端的提什么民间违禁,然听得绫罗绸缎,心下突然一动,脸上更黑了几分。
绫罗绸缎都禁了,民间富商还能穿什么?沈家的松江棉布刚刚被定为贡品!张永这是为沈家张目?!
他忽又想到不久之前,手下曾来报,武靖伯府与杨家出面开了布庄,专营沈氏松江棉布,那布庄正是在赵六姑娘名下,便是张会未过门的媳妇。
再想到张会这几天在宫里上蹿下跳为张永的人谋辽东镇守太监的位置。
丘聚几乎咬碎了牙,张永,这是投桃报李,还张会人情?之所以要还,莫非辽东已……
恍惚间听得皇上召唤,丘聚猛回过神来,忙躬身细听,却是皇上吩咐他叫东厂的人注意京城富贾大户僭越的行径。
丘聚忙应下来,此间便无他事,他躬身退出东暖阁。
出得乾清宫,他一步步走得极缓慢,果然,未及他到东厂,就有消息传来。
太监陈宽传旨,令御马监太监岑章镇守辽东,御马监太监牛宣往大坝提督外厩。
丘聚僵着脸回了东厂。
直到坐在自己案前,他才深吸了口气,忽然起身,狠狠将案几上一应笔墨纸砚统统扫落在地,恶狠狠吐出一句,“张、会。张、永。好。好。咱们走着瞧!”
第六百十九章 凤凰于飞(十八)
正德元年四月廿六
极难得的,此日乃是年、月、日九宫飞星皆吉神,日二十八宿为南方张月鹿,黄历云:祭祀婚姻日久长,葬埋兴工用此日,三年官禄进朝堂。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大吉昌。
乃是罕见的诸事大吉之日。
遂这一日京城里一早便处处闻得炮竹响,成亲的,安宅的,开业的,各类喜事皆择此日进行。
朝中办喜事的人家也有四五家,期间最受瞩目的自然是如今颇得帝宠,帝师杨廷和长子成亲。
便是女方生父已故,伯父官职不显,也有不少“热心人”过来观礼,更勿论杨家早已门庭若市。
宾客盈门,杨夫人俞氏虽忙得不可开交,却始终精神奕奕,气色尤好。
不免有相熟的女客打趣,“可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瞧你这哪里像要做婆婆的人,比那小姑娘还有精神!”
俞氏便都笑眯眯回过去:“终于有个臂膀了,我可不是要可劲儿高兴才是!”
她此番已经是多次表述过儿媳妇过门就要把家事托付过去,今儿来赴宴的皆是官宦人家内宅夫人,多半是不信这话的。
想俞氏一个继婆婆,嫡长子媳妇进门,她不说把持家业,反倒要将管家大权拱手让人,将来哪有她什么好果子吃,乐呵什么。
于是几位夫人私下议论一番,倒觉得俞氏之所以显得格外高兴,大约是因着他家大姑娘的病有了起色。
其实杨恬的病情并不是京城贵妇圈关注的焦点,或者说,随着张家两个姑娘霸道的张玉婷被送尼庵、名声极差的张玉娴许了小沈状元,上巳节的事已渐渐没人提起。
说杨恬病情有了起色,乃是有几家与杨家交情颇好的翰林人家去探病,传出来的消息。
俞氏原身边总带着杨大姑娘的,熟人皆知二人虽是继母女,感情却颇为不错。且杨大姑娘到底是跟张家结了梁子的,若是人没了,这就是死仇了,若人好了,总有转圜余地,与杨大人而言,朝上少个像张家这样霸道难缠的敌人总归是好事。
众人也是想着,若杨恬病入膏肓,杨家断没有这样大办喜事的道理,大约是好了吧,俞氏这才欢喜。
这个话题起了头,便就有人想起来,转而悄声去问同为翰林夫人的沈理妻子谢氏,因道:“她家大姑娘不是许了你们沈家,她那病可是大好了?听说肺病顶不好医治,不知道请了哪里的大夫?日后若有亲朋得了,我们也好荐一荐。”
又有人道:“听闻是陛下遣了御医来的?杨家这般得陛下看重!”
谢氏被人拉着问来,便是心下不耐也没法子,只好扯了扯嘴角,勉强道:“我自己都一直病着呢……镇日昏昏沉沉的,也不知详情。”
顿了顿,她又忙描补了句:“我家老爷这些日子也忙着,不曾听他提过。”
闻者多颇为不信,虽说是堂弟,但是先沈尚书家有事沈理可没少帮着打点。
有同谢氏关系好的,瞧着她脸色确实不好,厚厚的脂粉也掩不住憔悴,上巳宴后也没见她出来过,想必是真病了。便还劝慰道:“这一打春,乍暖还寒的,可是容易着凉,千万保重。我前阵子吃着个滋养方子还好,回头打发人与你送去。”
谢氏忙笑着谢过。
有人却是戏谑道:“沈大人没有亲弟,倒是族弟颇要费心,与杨家定亲那一位好歹家里还有女眷,小沈状元的喜事,怕不还得你这嫂子多操劳。”
说起小沈状元的婚事,周围便是一默,翰林圈子对于沈瑾的婚事可多是极看不上。
自来读书人最讲气节,讲究那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翰林院诸君便是明知自己做不到,也不妨碍他们用这样的尺度去衡量别人,那泼天富贵、莫大威压不曾落在自己身上,自然能闭着眼睛,骂人家小人。
谢氏脸色更难看了几分。
谢家不是没有向沈瑾伸出橄榄枝,结果沈瑾先是择了李东阳那边,后来又闹出那样祸事,便是如此,谢家也没多嫌弃,仍肯以旁支女儿许之,可好,这蠢货居然又择了外戚!
外戚不说,还是一个那样名声的姑娘!
简直是自甘堕落!愚不可及!!
谢氏就觉得头顶火冒三丈,想起丈夫还嫌她管沈家事管多了,竟还要写放妻书给她!虽然最后到底没有写,可丈夫也是态度生硬,再不踏进内宅一步,甚至不肯去谢家!
就这么个沈家,就沈家这么一群东西,她不去管,就乱成这样!
到头来呢?还不是她要站在这里受羞辱!
她为什么要因着那样一群货色来受这等羞辱!
谢氏毫不掩饰脸上的不快神色,淡淡回应道:“自是小沈状元父母打理,我这隔房的族嫂能帮得有限。”
那问话的夫人见她如此,讨了个没趣,不免讪讪。
一时众人也都不大好与谢氏搭话,有人打圆场转移了话题,又说起朝中谁家谁家婚事,才将这尴尬岔过去。
谢氏却犹觉得气闷,也不爱与周围人说话了,渐渐的便被冷落下来。
有人同她说话她嫌烦嫌吵,这会儿没人同她说话了,她又疑心众人孤立她,这么一想,便呆都有些呆不下去了。
只是她到底还存了一线理智,杨廷和也曾翰林出身,又是沈家的亲戚,她这才不得不来。
今次既然来了,半路再走反倒得罪人了,便只好强自忍耐,也不再与人聚群,只自己在一旁呆着。
待到下朝的高官们到了,杨家更是热闹三分,三位阁老都赏脸亲临,部堂高官也有多半到场,不免有人戏称小朝会。
震天的炮竹声中,花轿进门,将喜庆的气氛推向**,一时新人礼成,外院开席。
杨家婚礼虽不奢华,然来得这许多宾客,男女分席,也是摆了百十来桌,杨家不算太大的院子挤了个满满当当。
遂也有那等心思阴暗的御史暗搓搓准备奏章要参杨廷和一本奢靡,却是后话。
这场喜事直到时近宵禁才落下帷幕。
因沈瑞有孝,不能出席这样场合,沈理沈瑾便代表沈家过来帮忙,也是待到宾客尽去,方才告辞。
沈瑾一直在众人若有若无的讥讽目光中,初时不免如坐针毡,还上火了数日,后来竟是惯了,也不在乎了。
就算是被逼迫,既是已下了决定,再作那愁苦受害之态便真是虚伪小人了。
说到底,他不还是放不下自己的前程,不敢弃官拒婚吗?
因此今日来了,沈瑾便是笑对众人,极好的保持了状元公翩翩佳公子的风度,又帮着杨慎挡酒,倒也得了不少人一声赞不过却是赞他心机深沉,脸皮厚不可测。
待散席当归去时,谢氏忍着脾气等到最后,见喝得不少的沈理不欲与她同车,偏要与沈瑾一同,她更是气恼。
在杨家不好闹,谢氏也是拿捏着这点,故意在杨家门口大声吩咐下仆去掺扶醉了的老爷和瑾大爷分上两车,又让沈瑾的车夫驾车稳当些,妥善送沈瑾回去。
沈理果然不好在杨家失礼争辩,只得上了谢氏马车。
他也不去理谢氏,兀自摸到车上温着的小壶,喝了一口解渴,不料入口竟是酸甜的醒酒汤。
沈理不由心下一软,勿论这是从家里带来一直温在火上的,还是杨家备下,谢氏让人装在车上的,到底是她一番心思,想是思虑着他饮酒……
他还未及感慨完,马车一驶离杨家街坊,谢氏就忍不住开口抱怨道:“……说什么嫌我管得太宽,我这不管了,那沈瑾便寻了个什么婚事?!连带我这隔房的嫂子都叫人戳了脊梁骨去!还问我是不是去给他操持婚事!我几曾被人这样折辱过!竟白白因着他个隔了不知多远的人受了这等闲气……”
沈理一阵阵的酒意上涌,冷冷瞧着谢氏,凉凉道:“那是他的座师,张元祯提的亲事。”
张元祯三个字咬得极重。
谢氏也有心病,她先斩后奏定下女儿与张元祯长孙的婚事,虽说出来是理直气壮,可心底到底还是晓得理亏的,听得张元祯三字,她一时倒也接不下去茬了。
这火气憋着,越发让她难受,终还是冷哼一声道:“张侍郎怕是却不过面子才替外戚说和,可沈瑾是没长脑子么,人家说什么他应什么?那是个什么人家!那家姑娘是什么个名声!”
沈理冷冷道:“张元祯是什么却不过面子?是想多一重保障,好把侍郎变尚书罢了。”
谢氏冷哼一声,尖声道:“那不也是实至名归,张侍郎在吏部这许多年,尚书位置原也是应得的。”
沈理嘴边透出一抹讥讽的笑,“今日已是颁旨,升焦芳为吏部尚书。”
谢氏呆了一呆,脱口而出:“这怎么可能……?!”
其实颁旨后就有不少人家下仆送了消息到杨府自家主母这边,只是谢氏今日多是独自坐着,与熟人也只寒暄几句,便不再多言,故而不曾听人议论。
且大家也知道她家与张元祯家结亲,谁又能特特告诉她张元祯败北,去讨这个嫌。
便是不看她面子,还看杨家面子呢,在杨家席上闹个黑脸,总归不妥,大家来此不就是为了与杨家结个善缘么。
谢氏知道沈理不会骗自己,何况这样大事,只是……她仍觉难以置信,一时失神,不由喃喃道:“……母亲说父亲也是看好他的,他又是李阁老的人,后来又有外戚张家的支持,怎么会……”
沈理看着她,不自觉带了怜悯,心道,只怕张元祯就败在所谓外戚支持上了。
平素沈瑞虽然不怎么讲小皇帝的事,但沈理也知道皇上对张家到底是个什么态度。
尤其张家刚得罪了皇帝,张元祯还去与张家牵线,皇上不厌了他才奇怪。
谢氏哪里知道那许多,喃喃自语也并不是要个答案。她已经沉浸到自己的思绪中。
当初,她看中张鏊这个女婿,固然有谢家的指示、侍郎府的门第缘故,更多的也是因着她听说张鏊委实是个青年俊才,她觉得和她的枚姐儿正正好匹配。
现下,侍郎府的门第不可能再拔高成尚书府了,虽说她女婿未来仕途之路上助力稍弱,到底也是吏部出身,选官上有天生的优势。
但她很担心,先前张元祯一直和焦芳争夺尚书之位,焦芳岂会放着张元祯的孙子不使什么绊子?
“怎么会……怎么会……”她喃喃自语,“那鏊哥儿怎么办……”
她一个内宅妇人,思维定式如此,眼界也就只有这么大罢了。
沈理沉着脸,道:“他有什么怎么办?贫家子是怎么入仕的?他自读书科举,有何难处?!便是他尚有祖父在朝,还要靠祖荫不成?!”
谢氏原是若未闻一般,不理会沈理,听得“祖父”二字,好似得了什么宝贝,忽然便笑了,口中称是,道:“是极,我光想着他家了,竟忘了咱们家。他到底也是阁老的外孙女婿,焦芳也动不得他。”
焦芳?沈理一愣,待想品过味儿来相通妻子所虑,一时哑然,到底是妇人之见!
张鏊未及弱冠,便是后年中了进士,想成气候,少说也要二十年功夫,又有什么值得一位年逾七十的吏部尚书动手的!
只是沈理实在懒怠同妻子解释,便自倚着车厢,阖目养神,心里也想着,方才妻子倒是给他提了醒,沈瑾的婚事已经在择日子了,但是谁来为男家操持婚事也是个问题。
论理,沈瑾有嫡母继母小贺氏,然贺家刚刚入罪几个月,小贺氏虽是旁支,不算罪人,但小贺氏的亲弟弟贺平盛也因科考舞弊而被贬,小贺氏却是逃不过一个罪眷。
若沈瑾娶个寻常士人之女,让小贺氏这嫡母北上来主持婚事倒还罢了,偏沈瑾娶了寿宁侯的掌珠,小贺氏这身份来主持,便不那么妥当了。
而且,四房如今也没人了,沈源还拘禁在祠堂,小贺氏便当要在家照看瘫痪在床的张老安人无论如何,万事以孝为先。
四房已是笑话了,然沈氏一族还是规矩人家,让人挑这不孝的大错处来,便是合族蒙羞。
族里也选不出合适的长辈来帮衬,宗房婆媳都是贺家人,且分宗之后宗房越发沉寂。而别的房头……因着倭乱,皆在守孝五房三兄弟守着沈鸿的孝,六房沈琪守着妻孝,七房、八房守着八老太爷的孝。剩下个三房,不提也罢。
论理,二房大伯母徐氏主持是最好不过,无论是二品诰命的身份,还是处事能力都是上上之选。
但现在,休说二房在孝中,便是没守孝这事,单凭张家先前将二房未过门的宗妇害得那样惨,二房就不可能理会这场婚事。
想起当日沈瑞甫一得知沈瑾与张家联姻,立时作色,半分情面不讲,便晓得他心里有多恨。
沈理的目光又落回谢氏身上,如今算来,竟只有谢氏能去帮衬了。但是谢氏这个样子……方才那态度……别在婚礼上闹出乱子来……
这般想着,沈理不禁一阵阵头疼……
四月三十,祥安庄
新婚的杨慎夫妇奉俞氏一并出城来看望杨恬。
那日杨恬转危为安后,俞氏就来过一次,只是杨慎婚事临近,她越发忙碌,只略坐了坐便回去了。之后杨慎成亲,她也没能再腾出空过来。
而杨慎成亲后,次日新妇拜过舅姑,就表示要来看杨恬。
杨慎考虑到三日回门,还要备礼,便说待一切礼仪走罢,再去看小妹不迟,左不过没几日便是端午,在庄上小住两日松散松散,端午再回都行。
且庄上离慈云庵不远,新妇也当过去与杨慎母亲黄氏上香的。
新妇王研知道兄妹感情极好,杨恬也脱离危险了,便也笑应下,天气渐热,她对于能去庄上住上两日,也颇为期待。
俞氏听二人禀报要去祥安庄上,自己便也表示要同去,只不过他们且住他们的,自己去看看恬姐儿,放下心就归来便是。
就是再想将家事交给儿媳妇,也总没有新婚第二天就接手管家的理儿,总要有个把月熟悉了家里再说。
俞氏笑吟吟的向王研言道:“想去庄上松乏几日便去,待这新婚一月过去,大郎媳妇跟着掌家了,便就忙上了,难得能再这么清闲。”
王研打没嫁过来时,就频频听闻婆婆要待她过门就让她掌家,只是她不大信,暗暗认为是继婆婆做做面子功夫,得个贤惠名声罢了。
她出自书香人家,也是读书知礼聪敏过人,且父亲去世后,她伴母亲在老家三年,也尝遍人情冷暖,更通透了几分。
杨家先前的状况,她也是细细打听了,心中有数的。
没想到才一进门,俞氏就表现出超乎她想象的热情,且真的是想教她管家,她倒有些闹不明白了。
只她新嫁过来,不好立时就让心腹仆妇丫鬟打探夫家事情,暂且按捺住了。
杨慎性子颇为内敛,也不曾对新婚妻子说些什么,但妻子第二天就表现出对他嫡亲妹子的关心,他还是十分受用,心理上对妻子更满意几分。
待三朝回门,杨慎在王研伯父家虽受礼遇,却是在细节处发现了伯父家对王研母女是有些轻慢的。
思及当年母亲殁后自己与妹妹的艰难,他心下对妻子又颇有怜惜。
杨夫人黄氏嫁妆里也有两处房产,虽不大,却也是离杨府较近,地段颇好,一直放着吃租子。
杨恬定亲后,杨慎本是要将两处房产都予杨恬为嫁妆的,杨恬执意不肯,硬留了较大较好的一处给哥哥。
当下杨慎在伯父家便寻个空私下与妻子提了,请岳母搬进去。
更是主动出面与王家伯父交涉,借口便是那宅子离杨府近,他们夫妇年纪已是不小了,可能很快就有子女,俞氏年轻且未开怀,到时还得请岳母这有经验的老人指点王研。
王研将有杨家的嫡长孙,未来便是宗子,自然是怎样重视也不为过的。王家伯父更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王研原就愁母亲,祖父母早已过世,她母女原就是暂住伯父家待嫁罢了,她这一出嫁,寡母可不好在伯父家久住。可若是回乡,那些族人,她是更不放心的。
原也和母亲商量是不是在京中赁个小宅子,便不回去了,王母却嫌京中米贵,宁可省下银子来与女儿。
杨慎能看到母亲的难处便是难得,主动拿出宅子来,还委婉的为母亲留下寻了体面的借口,王研心下格外感激的,王母也连连感慨女儿得遇良人。
那晚王研忍不住伏在杨慎怀里大哭了一场,将守孝以来的委屈倾述了出来,杨慎揽着妻子,安慰之余,也吐露心声,与她说了幼时的种种不易,两颗心便这般紧紧靠在了一起,再无间隙。
而后,王研也就知道了俞氏这两日喜笑颜开的原因,俞氏的老对头、也是杨慎兄妹的老对头蒋姨娘,因心思歹毒而被杨廷和送回老家了。
王研先听得杨慎兄妹幼年时吃了蒋姨娘不少亏,就对这妾室万分厌恶,再听得这妾室后来种种,不由倒吸口凉气。
原来那蒋姨娘因杨恬屋里守得严下药不得,便给杨恬的丫鬟下药,又放出谣言说杨恬的病过人,让杨家人心惶惶,逼杨家将杨恬送走,好让杨恬缺医少药自己生生病死。
后见沈家待杨恬甚好,杨恬竟一直不死,这边俞氏又口口声声将管家交给儿媳妇,这家如果交到少奶奶手里,就再没有她这老爷的妾室帮忙理家的道理,她不理家掌事,更难为子女谋划。
蒋姨娘便再出毒计,买通了俞氏送给杨恬的丫鬟去用话刺激杨恬,想生生将杨恬气死,再趁乱弄死那丫鬟,造成丫鬟畏罪自杀的假象,害死杨恬的罪过便妥妥栽在俞氏身上。
她深知杨廷和为了脸面,不可能声张此事,只可能捂下来。
杨慎与杨恬兄妹情深,若知道妹子被继母害死而父亲不处置,必然与父亲闹翻。
长子既已离心,杨廷和自然要大力培养下面的儿子,那些儿子,都是她所出!
而届时俞氏便是保有夫人的名分,杨廷和也不可能继续让其管家了,杨恬一死,家里办丧事便不能办喜事,长媳一时进步的门,那管家权自然也就落回蒋姨娘手中。
待几个月后,她已将家把牢,新妇便是进门了,也掌不起家来,且长子离心,杨廷和也不可能把家交给长媳!
这样,她女儿觅得良婿,儿子又得前程,自己还顺利掌家,蒋姨娘自觉这是一石多鸟一举多得妙得不能再妙的计谋,她甚至要为如此聪明的自己喝彩了。
本来,她也差一点就成功了。
只没成想,沈家内宅竟守得铁桶一般。
杨恬厥过去虽也让众人惊惶忙乱,但众仆妇训练有素,各司其职,有人去照看杨恬,也有人去制住金橘,且看守极为严密,她安排的人根本无处下手弄死金橘,更别说如她预想那样伪造金橘畏罪自尽了。
而且沈家还有本事,极快的审出金橘,又能揪出来蒋姨娘安排料理金橘的人。
这两个人质带到杨廷和面前,便是铁证,蒋姨娘便是哭得梨花带雨楚楚动人,也驳不得事实。
杨慎犹恨恨道:“这毒妇到底还是蛊惑了父亲,父亲竟没弄死她,还好端端送她回老家!”
王研却道:“夫君错了,说是送她回老家,然京城离蜀中千里之遥,想来,路上这人就会无声无息的没了。”
杨慎一怔,不由奇道:“你怎知……”
王研安抚的握了握丈夫的手,道:“这妇人心思歹毒,却又愚不可及。当初我便听闻朝中有人攻讦老爷,说老爷留染了时疫的女儿在府,不顾全城百姓安危云云。亏得老爷当机立断送了妹子出城,不然一旦有了春疫,杨家便是万劫不复!不想这攻讦老爷的利刃,竟是因个妾室造谣而生,你说,老爷可会饶了她?”
杨慎只是不善权谋,却不是蠢人,听罢也是默然点头。果然,依着父亲的性格,蒋姨娘是真活不成了。
王研低声道:“夫君,别怪老爷不明着处置了蒋姨娘,这事真传出去了,咱家恐成仕林笑柄了。且,对妹妹,乃至对沈家弟弟名声也不好,被个姨娘算计婚事,难道是好听的吗?”
她轻轻摇了摇杨慎双手,劝道:“不要怪老爷,老爷也有苦衷,老爷是为了这个家。我想,老爷说是送蒋姨娘回老家,也是要给二郎等几个弟弟妹妹留个体面。我与你同样恨那毒妇,只是,在老爷看来,勿论是母亲所出还是姨娘所出,终归是姓杨,老爷是盼着日后兄弟互为臂膀。”
杨慎冷冷道:“兄弟?杀母杀妹的仇家之子,称什么兄弟。”
王研叹了口气,道:“我知你心思,夫君,我心里又何尝不恨?然夫君,你终是要入仕的,‘孝’字之外还有个‘悌’字,是怎样绕不过去的。不必你去做那等所谓圣人,你便淡淡的,面子上过得去也就是了。你可瞧着我伯父了?”
她实在忍不住讥讽语气,“大不了只当不见也就是了。你是长兄,哪个忤逆你,就是他们的罪过。”
杨慎想起王家伯父,便将妻子揽入怀中,不禁长长喟叹。
王研窝在他怀中,凉凉道:“这世间,便是亲兄弟,也是各有肚肠,但若真是明火执仗同室操戈,你瞧这世道容也不容?”
杨慎本也不是糊涂人,只闷闷道:“我也知……就是心里堵着。”又唤王研乳名,“楚楚,得妻如你,夫复何求。”
王研也揽住夫婿的腰,心下一阵阵甜蜜。
自此这对新婚夫妇更如蜜里调油,极是和美。
知道了前因后果的王研对于俞氏待她好也坦然受之,且知道俞氏对杨恬多有关照,又听得俞氏乳母特地透出当初俞氏不肯抱养四郎而要待大郎夫妇好指望大郎夫妇养老的话来,勿论此言真假,俞氏既肯做出这样态,便是要好好相处,王研投桃报李,也对俞氏敬上几分。
这日到得祥安庄上,王研见沈家仆妇皆十分客气,而杨恬就住在主院,院子也布置得极为用心,心下对沈瑞更添了好感。
然杨恬比之她从前所见,简直消瘦得脱了相,王研几乎强忍住眼泪。
虽然杨王两家通家之好,两个姑娘原就是手帕交,但这到底是身为姑嫂头次见面,俞氏还是依着礼节让两人见过,又互换了见面礼。
因俞氏在,王研也不好和杨恬多说什么体己话,便只侍立在俞氏身后,听着俞氏与杨恬对话。
她冷眼瞧着,俞氏坐在床边亲亲热热拉着杨恬手嘘寒问暖,问得句句在点子上,其真情流露,绝非作伪,王研这才算是对俞氏去了疑心。
这边母女姑嫂聊得亲近,沈瑞则引了杨慎往外屋去饮茶。
既知杨慎夫妇留下住几日,他这妹夫可要好好尽尽地主之谊,恰他们要去慈云寺,翌日又是初一,正好上香,待回来,也可临近走走,以作踏青。
家里一摊子事等着俞氏,俞氏仍是坐了会儿便回去,并不等午饭后。
送走了俞氏,王研反身回来,握着杨恬几乎瘦成皮包骨的小手,险些掉下泪来。
她忍着泪意,强笑道:“瞧着可是有精神。”
杨恬幼时与她极好,几乎无话不谈,现在成了亲姑嫂,更觉亲近,当下也不掩饰,反握了她的手,道:“楚楚姐,你放心,我已经是从阎王殿走回来了,现下已比先前好上许多了,我会好好爱惜自己,不让那亲者痛仇者快!”
虽则这声音沙哑低沉,没了当年甜美之意,王研心里更酸,但此言却铿锵有力,语意坚决,想她这番历经生死,竟蜕变得越发坚毅稳重,胸怀疏阔,王研又觉十分欣慰。
她既提到亲者痛仇者快,王研便知她已晓得了是蒋姨娘的手脚,便也不瞒,将蒋姨娘的前后毒计与最终下场都讲与她听。
杨恬确实已知是蒋姨娘所为,她好转后问过沈瑞,也与林妈妈分析过蒋姨娘的用心,却仍不曾想过蒋姨娘除了算计婚事外,还能算计到大哥与父亲的关系,从而为她所出的几个儿子铺路。
她冷笑一声:“做个姨娘真委屈她了,这般心思,倒是能在战场上做个女将军了。”
王研噗嗤一笑,点了点杨恬额头,笑道:“你几时学得这般促狭口气。”
杨恬一愣,随即也笑道:“唉,楚楚姐,你不知道,这几日陆家嫂子常来教我运气养那什么内丹,说是天梁子真人让的,能固本培元强身健体。陆家嫂子是个极诙谐的,又极健谈,我日里听着她说话,不自觉便这般了。”
王研也是知道陆家事的,心里对那道人以及陆张氏都是十分好奇的,因道:“我久闻他们大名,一直未能得见,想来在庄上住两日,总能见着陆娘子罢。”又调侃道:“只你莫因此迷上仙途,去做那女冠,叫我们如何舍得!”
杨恬也同她笑了一回,片刻,她忽收了笑容,莫名有些感伤,低声向王研道:“楚楚姐……我也是舍不得你们的。”
顿了顿,她宛如叹息般,道:“楚楚姐,这些话我也不知道能同谁讲,在心里好久了。楚楚姐,说句不知羞的话,恒云……沈二哥他待我真的极好,我……我实舍不得将他让与别人……”
她语气虽则哀婉,眼眸中却流动着异样的光彩。
她是多想快点儿好起来,哪怕不信那什么练气,却也坚持着。
她舍不得放手,她必要赶紧好起来,好一直一直陪着恒云,从青丝到白头。
姑嫂这边絮絮说着体己话,那边杨慎也难掩喜色,向沈瑞道:“前日就听说恬儿好多了,今儿一见,果然是有了精神,那喘症也轻了不少,鸣音也不每息都有了。”
沈瑞点头道:“这固本培元丹对巩固心脉确实有效。而且天转暖了,喘症便就去了大半。这阵子还是将养为主,陆家娘子那边过来教了恬儿一套养气的法子,我想着,恬儿活动活动总是好的。”
在沈瑞看来所谓道家养内丹便同修仙差不多了,多是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不过便如他所说,能不能养气无所谓了,能让杨恬慢慢活动起来还是不错的。
杨慎却是对这套法子颇有兴趣的,主要还是基于对天梁子的信任,“天梁子真人既丹药那般灵验,养气的功夫想必也是非凡。”
沈瑞便只有苦笑的份儿了。
他也觉得天梁子的丹药是碰巧对了杨恬的路子,他也不是没查过陆家的底细,陆二十七郎更是直言不讳说过他这岳父药是“没准儿”的,虽没吃坏过人,吃好的人也有限。
但是因着是亲眼见了杨恬逃过生死劫,如杨慎这般笃信天梁子神通的大有人在。
就连小皇帝寿哥,也是抑制不住好奇心,前两日借口游猎,带着张会等众人出城来了祥安庄,提前就着人同沈瑞招呼了要见一见那位真人。
沈瑞有些无奈,他是宁可寿哥沉湎于武事,哪怕最终成为历史上那个武宗呢,也不希望寿哥对修仙问道感兴趣,最终变成嘉靖那般。
但便是不愿,也不得不照办。
只是在寿哥见天梁子之前,他非常郑重的与寿哥道:“冒死说一句,皇上博古通今,也知便如秦皇汉武那般雄主想求长生道也不能得,终是……累及社稷。”
寿哥脸上便有些难看,冷冷看着沈瑞。
沈瑞后脊梁也是阵阵发寒,只是无论如何,他不想明知不妥还一味逢迎,引寿哥走上歧途。
“皇上恕罪,我不是特特说这等话扫皇上的兴致,我知皇上好奇居多,只是,对这道人,我也是猜不透,这次杨姑娘能治好,也颇为偶然,皇上圣明,还请……”
他话没说完,就被小皇帝打断了。
“好了,沈瑞,你几时像个老婆子一样嗦。”寿哥嗤了一声,道:“你当朕是来求仙的?放着龙虎山的天师朕不去求,倒求这样个野路来的?”
沈瑞心道你心里有数才好,口中只好认道:“是我杞人忧天了……皇上圣明……”
“得了,得了。嗦。”口中虽埋怨着,可寿哥忽然转了笑脸,捅了捅沈瑞道,“你有一点倒是说对了,朕就是好奇是个怎么人物,想见上一见。逗个闷子罢了。”
寿哥说是逗闷子,好似真的逗闷子一样,他当然又是以张会远房表弟的身份见的天梁子,不知道两人都谈了什么,但见面也不过是一炷香功夫。
末了,寿哥出来又笑嘻嘻同沈瑞道:“这道人有点儿意思,回头西苑修个小观,让他往里头炼丹去,不吃他丹药,没事还能给朕解解闷。”
沈瑞顿时头大如斗,却也再劝不得。
好在西苑工程进度没那般快,总要一年半载才能完工,以寿哥这三天两头就得寻新鲜玩意儿的劲头,只怕到时候早就忘了。
寿哥此来也不是全然为看天梁子道人这稀奇的,主要还是来与商讨了一番经营辽东诸事。
最近寿哥正被国库空虚困扰着,他也不想有事儿便自掏腰包用内帑。这内帑的银子拿出去容易,再想从国库里拨进来可就不易了。
“节流怕是节不了几处,总要多多开源才好。”寿哥如是说。
张会与沈瑞交换了个眼神,实则以英国公张懋等所上奏折,朝廷冗费已十分严重,既是冗费,如何不能节流。
只是许多地方小皇帝不肯动罢了。
一向伶俐多话的张会因涉及自己祖父,便也三缄其口,垂眸不语。
沈瑞也只能再次兜售他的海贸、边贸、屯田等策。
寿哥也知没可能一口吃个胖子,总要慢慢来,便只恨恨道:“户部就知道与朕哭穷,到处说着没钱,却扣下能生财的造船这事,委实可恶!”
沈瑞与张会再次互换了个眼神,齐齐垂了头。
户部尚书韩文现在依旧在同盐引死磕。
前不久,宫里挑出三名后妃人选的事情,虽无明旨,但已飞得满京城人尽皆知。市井间不少人竟是绘声绘色讲起宫里派出积年的宫女嬷嬷教授三位未来娘娘宫廷礼仪的闲话。
因内有寿宁侯夫人远房亲眷,算得是张家一系人,朝野哗然,然因无明旨下来,种种皆可被推诿成“空穴来风”,一时包括内阁在内的诸大佬皆不好上本。
也就只有能风闻奏事的御史零星上了几个弹章,却也不成气候。
因此朝中大佬多是曲线救国,或再次抨击皇上纵情声色,又或直接抓外戚张家的毛病,韩文死磕盐引,也是由此而来。
左不过没有明旨,若张家的某一桩罪过惹了皇上厌弃,那张家一系的未来娘娘很可能就入不了宫了。
遂不少人竟还暗地里惋惜杨恬未死的若是杨恬这会儿一命呜呼了,张家的谋杀罪板上钉钉,皇上就是看在杨廷和这帝师面子上,也会处置张家一二,更不好让张系女入宫了。
寿哥打祥安庄回去,两日内连下数旨,继辽东镇守太监定了岑章后,又升降了耿贤、王钺等几位辽东参将、指挥使,且准了先前一直拖着的建州卫几位女直人指挥使子侄各袭原职。
随后,兵部尚书刘大夏奏年逾七十、老病误事,乞放归田。
小皇帝先是不允,好生安抚,但刘大夏继续上书力辞,小皇帝便以其情词恳切,干净利落的答允,加了他太子太保,又赏金银。
不出半月,便升兵部右侍郎阎仲宇为本部左侍郎,巡抚辽东右副都御史马中锡为兵部右侍郎。
这马中锡便是先前参劾朱秀贪饕害民,提供铁证的那一位。
如此一番,明眼人便都知道皇上这是要在辽东大动作了。
这样韩文拖着造船从登州卫运军饷到辽东之事,便格外不合时宜了。且这会儿内阁大佬们的心思,也并不在闹脾气卡造船事上了。
马文升被允致仕,他们还可以闹闹脾气,而刘大夏被允致仕,则是给他们敲响了警钟。这事再次显现出,小皇帝对这些老臣,是不大买账的。
就踩在这样的当口,武靖伯府赵家悄没声的走了户部侍郎陈清的路子,重金贿赂,到底还是将造船的事办下来了。
也是因着,韩文也没空理会造船的事情,他看到了撕掳张家的希望,便加紧了死磕盐引的步伐。
在焦芳被升为吏部尚书后,没几日,王鏊被升为吏部左侍郎,张元祯就这样被打了脸,登时便告了病。
谁不知道张元祯给寿宁侯府与小沈状元牵线联姻,他此番被**裸的打脸,便表示小皇帝对张家已有不满,至少,不那么宠信了。
造船事既定,陆十六郎便要抓紧启程回山东打点筹备一切,而张会赵弘沛等则日日来祥安庄同沈瑞敲定各种细节。
这一日,众人正商量着,下人却来报,沈理来了庄上。
自那日浣溪沙茶楼上得知沈瑾婚事,沈瑞绝口不提海贸之后,虽然沈瑞找了沈理与他股份,沈理却表示自己会拿银子入股,但不再参与经营谋划。
今日沈理前来,沈瑞不免诧异,忙向张赵两人告罪,出来相迎。
沈理一脸倦意,落座上茶,他喝了一口润喉,便开门见山道:“有件事要说与你知道,瑾哥儿这婚事,原是想叫你六嫂(谢氏)料理,但她如今病得厉害,便也只能让四房婶娘(小贺氏)上来主持了,但张老安人那边无人,若有个万一,便是沈氏一族的污点,被参不孝也是必然,因此……只怕要把四房源叔(沈源)先从祠堂里放出来了。”
沈理轻轻叹了口气,与沈瑞对视,两人皆是心里明镜儿,沈源这一放出来,有那样个亲家,想再塞他回祠堂去,怕就难了。
第六百二十章 凤凰于飞(十九)
祥安庄
沈理、沈瑞两兄弟对坐。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沈瑞并不先提沈源话题,而是关切的问沈理道:“六哥可为六嫂请了名医?魏太医已回宫里去了,不过我这庄上刘大夫也是好脉息,一会儿我请他随六哥回去给六嫂诊脉?”
还是上次商量造船事时,沈瑞从沈理长随口中知道了他夫妇起了争执。
但事后兄弟俩却不曾提过此事,沈瑞对人家家事毫无兴趣,对谢氏更是没什么好感,不过到底是六嫂,看在沈理面上,这种时候问候也是必不可少。
沈瑞已在心中记下一会儿要叫人回府告诉母亲徐氏一声,备些药品礼物给沈理府上送去,而庄子这边,恬儿也应该送些东西才是礼数。
沈理脸上更起了一层忧色,叹了口气,道:“能请到刘大夫是再好不过了。你六嫂她前阵子也吃着药,说是不时眩晕。那日感觉好了些,往院里散步,一时不慎绊了一跤,请跌打大夫瞧过了,是摔坏了腿。本就伤筋动骨一百天,她身子又一向不太好,怕要照一年半载的养着了。听闻寿宁侯府颇急,圈的几个日子,都在今年七**月,因此才来与你商量。”
沈瑞不想谢氏竟是摔坏了腿,思及古人的饮食结构,这缺钙怕也是常事,再赶上寸劲儿,骨折什么的也不足为奇。
当下便道:“六哥莫急,待回头我问过张会赵弘沛,他们武将之家认得的跌打大夫许会更高明些。”
想了想,又道:“我庄上就有现成的母牛、母羊,回头我让人送了去六哥府上,叫他们教厨娘挤了牛乳羊乳,煮沸加糖,天天让六嫂喝上一碗。我记得什么杂记上写的这食疗之法,还有什么炖骨头汤加点醋,都是养身子的,特别养骨头,恬儿现在也这般喝呢,回头我细细给六哥写下来。”
沈理便是愁容满满,也忍不住一笑,“你有心了。只是,瑞哥儿,你哪里看那许多杂书,知道这许多乱七八糟的东西!”
说着又忍不住肃容问他:“杨姑娘的病也渐好了,你这落下的功课可补上了?”
沈瑞抱着头,苦笑道:“六哥放心,我大舅哥也是三不五时的来考较我一番的。”
沈理这才点头笑着道好,想了想,又问:“洲二叔如今几日回来一次?”
却是沈洲如今已在田家书院教书,为了方便,住在书院,数日才归府一次。
当初沈洲起了教书的念头,便付诸行动,随三老爷沈润去了田家。
田家书院如今的山长乃是田老太爷的次子,沈润的二舅兄,他出来接待妹婿与沈洲,先是一道密谈那寻几个有辽东背景御史弹劾一位横征暴敛的镇守太监之事。
这等“替天行道”的好事,田山长自然不会拒绝。
然谈妥此事,听闻沈洲要来讲学,田山长委实惊讶。
论理说,沈洲乃是二甲传胪出身,任过翰林学士,更曾是南京国子监祭酒,这金光闪闪的履历,便称不上当世大儒却也是仕林中数得上的人物,若在寻常,能请动这样一位学究大家来书院讲学,书院声望立时就会上一个台阶。
可,现在,沈洲是因纳世交侄女、进士之女为妾这样不堪的理由被从国子监祭酒位置上撵下来的!
当初参劾他的折子便说他立身不正、私德有亏,不堪为人师表,如今,还如何还能来书院教书育人?
田家书院若是请了,还不叫人戳断了脊梁骨!
田山长不免在心中腹诽妹婿太没深浅,你还不知你二哥如今这名声么,怎的不劝着在家,非要带到田家来。
他面上客气几句,却委婉表示让沈洲来田家书院教书是屈才了,而且,其他先生和沈洲水平相去甚远,不免让其他先生难堪。不少人都是靠着这份束养家糊口的……
这等话都说出来了,便是希望沈洲自己有些觉悟,告辞算了。
不成想,沈洲却道想拜见田老太爷。
田山长心下不快,却不好拒绝,只得往里头问了父亲意思。
当初沈洲与乔三老爷都是常出入田家的,田老太爷对沈洲也颇为熟悉,应了他进来,与之长谈一番,最终拍板许了沈洲来田家书院讲学。
田山长面上也不好说些什么,等沈家兄弟走了,他立时去见父亲:“父亲怎的应下他了?!虽说是不好得罪亲戚,可……”
田老太爷挥手道:“不是因着亲戚。沈洲这官做得不怎么样,学问却是扎实的,他要从丙班做起,若班中七成能过院试,便调他入乙班,再看明年乙班能出多少举人。若是同样不凡,调他入甲班也无妨。若丙班院试不过半数,他自言也没脸呆在书院称先生了,自己便会辞去。”
田家书院同现今大多书院一般,以功名分甲乙丙丁戊五个班,过了府试入丙班,过院试入乙班,过了乡试入甲班。
过了院试方是秀才,然就这一个院试又不知道难倒多少人,这是科举之路上的第一个坎。
沈洲要求先从此班接起,立下如此高额“军令状”,便是既让田家检验他育人的本事,又去了田家怕他误人子弟之忧。
田山长仍是眉头紧锁,不满道:“父亲惜他才具,然他那名声,岂不让学生反感?传扬出去,只怕其他书院趁机攻讦我们。”
田老太爷一笑,摇头道:“我们便赌上一赌,这些学生,尤其是那些老童生,能得国子监祭酒、传胪公亲自授课,怕不欢喜死了,哪个会挑他房中那点污糟事?至于旁的书院,只能说些酸话罢了,明眼人都不会理会。待院试过了他们便什么言语都不会有了,没准儿,都是赞誉之词呢。”
田山长虽心里一万个不乐意,却拗不过父亲,只好捏鼻子认了。
没想到沈洲竟是十分认真,不仅搬来书院住,对休息时来访提问的学生也来者不拒,一一耐心解答。
他授课也实有一手,接了丙班后,绝大部分学生月考成绩都有提升。
田山长便也无话可说了。
只是书院还真有几位先生对于用了沈洲这等“道德败坏的小人”表示不满,不过“愤而辞馆”的少之又少,嘴上酸话的偏多。因而在书院里许多先生与沈洲关系都称不上好。
不过沈洲似也不在乎,勿论什么人,他始终持礼以待,慢慢的,倒也有了些许口碑。
对此,徐氏曾私下与沈瑞感慨道:“你二叔真是变了个模样。”
沈瑞也是感慨良多。
沈理则根本不关心沈洲如何,只关心沈洲会不会忽视沈瑞的学业。
他虽听沈瑞讲了沈洲的动机,却颇不以为然。经过通倭案,他对沈洲没甚好印象。且他始终认为当下最紧要的,是要让沈瑞赶紧中举、进士及第。
沈瑞道:“我与二叔约好了,每五日他归家,我拿习作请他看,若是寻常他留了什么题目考较我,会叫书童送来,限时让我作来,写好书童立时拿回去。”
沈理点头道:“如此甚好。”
说罢这些,终还是要说到沈源身上。
而说到沈源,通倭案之后,沈家怕是没人不恨他的,沈瑞沈理尤为厌恶他。
只是,依照目前形势,不放他出来,也实在没有太好的法子了。
沈瑞在心里过了一圈松江的人,也发觉大部分都在守孝,委实没有合适的人选操持沈瑾婚事。
“唉,三婶倒是出孝了。只是三婶的性子,怕撑不起事。名分上也要弱一些。”沈瑞说的是三老爷沈润的妻子田氏。
作为兄弟、弟媳,三老爷和田氏为沈沧服孝为齐衰不杖期,时为一年。
至小祥时,小二房、小三房就出孝了,只不过兄弟三人感情甚笃,现在又住在一起,因此都还依着守孝的规矩穿戴吃用。
田氏是出了名的软弱性子好脾气的人,恨不得什么事儿都不管才好,根本料理不得大场面。
“只得四房出人了。那人,”沈瑞实在都懒得提沈源名字,只道,“放出来就放出来吧。我是觉得,嗯,怕是本性难移,不过既然已经分宗了,他闹得再大,也与旁的房头无关了。”
“虽则是分宗了,但也由不得他胡闹。”沈理却语气不善,断然道,“你不必管了,待这事毕,我寻个由头,迫他自己回祠堂去。”
虽说沈瑞已经出继,然沈源再闹出什么幺蛾子来,首当其冲影响的是沈瑾,可对沈瑞也不是没有影响了,到底是生父,他日有人说起来,不免还是要挂上沈瑞。
沈瑾如今在仕林名声也已是不好了,有这样的父兄,实是瑞哥儿的大不幸,沈理素来就关心沈瑞,这会儿心下尤替沈瑞不平,更不会让他因沈源那样的人而白璧染瑕。
沈瑞摇头道:“六哥,不必为这等人浪费脑筋。”
沈理摆手道:“你也不用记挂着。我会写信给瑛哥儿琦哥儿。”
沈瑞知道六哥心疼自己之意,便笑道:“好,我听六哥的。”
沈理也笑,却有佯作板脸道:“听我的,便好好看书作文,莫再看那杂书了!我却是要考较你的。”
沈瑞笑着起身一揖,“谨遵兄长命。”
兄弟二人都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说笑一番,沈瑞想了想,还是道:“我也写信与瑛大哥琦二哥,这一两个月间,贡布总要上京,四房婶娘可由织厂那边护送来京,也省得族中另拨人。”
沈理点头应下,四房人丁单薄,而小贺氏唯一的兄弟贺平盛获罪在辽东,也没妥当人能护送小贺氏上京了。
提及贡布,沈理不免想起那日与谢氏争吵的事,心下再次腾起对谢氏的不满来,可想到谢氏如今的身子骨,又只能暗暗叹气。
沈理府中
谢氏是真的病了。
不单单是腿伤,她现下时不时的眩晕,只觉天旋地转,而心口总像堵着一块大石头一样,苦药汁子一碗一碗灌下去,也始终不见好转。
沈枚在母亲床榻前侍疾,谢氏却一点儿也不想看见她,不是不疼女儿了,而是太心疼女儿了,一看到她,就想起那桩糟心的婚事来。
当初谢家……分明就是说天官之位非张元祯莫属,怎么就到了焦芳手里?
而且……吏部右侍郎王鏊竟升了左侍郎,哪里还给张元祯留半分体面了。
怪道张元祯告病不出,任谁也受不了这般折辱。
谢氏初时只道张元祯告病是一种表态罢了。
她与沈理说让他带着礼物去探望亲家老太爷,且毕竟张元祯还兼着翰林院学士呢,于私于公沈理都当去探病的。
沈理却甚是冷淡,本身对婚事便不满,张元祯那般逼迫沈瑾婚事,沈理根本不想与之打交道。
加之夫妻之间仍在冷战中,谢氏无法,便是不太妥当,也自己带厚礼去了。
谁知道到了侍郎府才知,张元祯是真病了。
张元祯七十的人了,这病来如山倒,委实不轻,张夫人跟着着急上火,又操劳照顾丈夫,竟也病倒。
来接待的张大奶奶、三奶奶都是满面愁容,谢氏更是满口黄连味儿。
便张元祯不是吏部尚书,总还是吏部侍郎,对嫡长孙张鏊的仕途助益不言而喻。
然若张元祯是真病倒了,又是这样的年纪,又是……刚刚失了圣宠,倘被弹劾老迈恶疾,逼他致仕,可如何是好。
谢氏再没这么关心朝事过,时不时就遣人往娘家去打听朝中动静。
结果怕什么来什么,很快就开始有折子弹劾张元祯了。
吏科给事中丘俊最先上折,开篇是言说天象有异,奏请陛下励精克断,敬天省躬,勿纵骑射之娱,勿为怠荒之行,随即话锋一转,又说中外大臣不职者如吏部左侍郎兼翰林院学士张元祯、户部左侍郎王俨、南京太常寺卿吕秉之等,宜黜罢以弭灾消变。
紧接着,弹劾张元祯老迈废事的、庸碌无为的、素行无取的、屡劾未退贤不肖的……种种弹章纷至沓来。
最狠的还属南京十三道御史李熙,他弹劾张元祯夤求入阁。
夤者,拉拢攀附也。
张元祯交好李阁老,联姻谢阁老,又与外戚寿宁侯张家勾勾搭搭,这夤缘求进的帽子扣下来,真真百口莫辩。
消息自谢家传到谢氏耳里,扰得谢氏越发心神不宁。
这跌坏了腿,就是因为心事重重一时失神,出门时重重绊在了门槛上,凌空跌下三阶石梯,力道之大,连扶着她的小丫鬟都被跌破了半颗牙去。
而如今的她,竟是比张侍郎府诸人还愁苦些。
更让她绝望的是,与她关系最为亲近的娘家大嫂来看她时,悄悄与她说,张夫人怕是要不太好,前几日隐约听说恐是颅内有疾,人一阵子糊涂一阵子明白,不太认识人了。让她这边有个心理准备,也多少备些东西。
张鏊是嫡长孙,承重孙!祖母若是过世,是要守孝三年的!
枚姐儿年方十三,还不算大,尚能等得,可是……后年的春闱等不得啊……
若张夫人真熬不过去,这场春闱是无论如何赶不上了。
再等三年啊……
谁又知道这三年后朝中是怎么个情景?
若是……若是……张元祯年逾七十,本身就在病中,若是连遭弹劾最终告老,又逢老妻故去,他可能撑得住?
倘再有个万一……再三年……
便是年岁不大的枚姐儿也要给拖成二十的老姑娘了。
看着每日侍奉汤药乖巧懂事的女儿,谢氏一阵阵的眼前发黑,这眩晕症便越发严重了,只觉的是自己坑了孩子,原当再看看的,哪怕拖一拖也好。
当时就是一时与沈理置气,根本未及仔细考虑妥当,就换了庚帖。
为着什么跟沈理置气来着?
还不是因着沈家的事!
那群不省心的族弟!
再想到沈瑾这桩婚事,她受到那些翰林夫人们的排揎,谢氏直恨得咬牙切齿。
听得董妈妈在榻边小心翼翼的汇报着,沈瑾的婚事是准备要四房继室小贺氏上京来操持,老爷已写信回松江了,谢氏冷哼一声,道:“贺氏原就没有诰命,现在又是罪眷,来主持婚事,呵,寿宁侯府不知怎么刁难呢。”
她一只手搭上额头,拇指缓缓揉着太阳穴,忽而低声问董妈妈道:“沈瑾那个下堂妾的亲娘……如今在哪儿呢?”
董妈妈想了想,道:“那个妾靠着四房供养的弟弟如今在保定为知州。先头瑾大爷是奉了那位在府中的。彼时瑾大爷不过是个寻常举子,那到底是生母,没人管时也能装装老封君。后瑾大爷中了状元,先帝赐宅,那妾室如何还敢居,便灰溜溜去了保定府投奔娘家兄弟。”
董妈妈是谢阁老夫人特地挑给女儿的玲珑人,又忠心耿耿,谢氏不耐烦理会的事,她是都会好好替谢氏留意的,尤其是主人夫妇失和,她更要多多替主子关注沈家诸事。
谢氏忽抬眼盯了董妈妈片刻,直看的董妈妈莫名其妙心生寒意,才淡淡吩咐道:“去,透个话到那个妾耳朵里,现在状元府里无人料理状元公婚事。”
董妈妈面皮抽了抽,勉强挤出个笑来,字斟句酌道:“太太原是好意,可怜瑾大爷可怜那个妾。可那个妾若是个拎不清的……这个这个……若她跑来,闹出笑话来,这一笔写不出两个沈字来,连累了咱们府上,咱们岂不凭白的……”
董妈妈话没说完,就被谢氏阴冷的目光冻住了,她狠狠的吞了两口唾沫,终是一句话不敢说,低下头去,应了声“是”。
寿宁侯府,东院花园一处小轩
过了端午,便有了暑热气象,亏得这两日淅沥沥下起雨来,方送来些许清凉之意,解了一二暑气。
经雨水涤荡,园中花木越显葱郁繁茂,放眼望去,赏心悦目。
寿宁侯张鹤龄难得这般有兴致,在这处坐了,听着外面潺潺雨声,再看立在一旁执礼甚恭的俊朗状元郎,心情分外舒畅,累日来的种种不快都抛到九霄云外。
都说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欢喜,老丈人看到一表人才前途光明的女婿,也是一般欢喜的。
尤其想到他这个女婿将在他的扶持下,终有一日入阁宰辅,手握大权,给张家带来无尽的好处,他就通体舒泰,格外开怀。
“怀瑾,不必多礼。”张鹤龄开口唤着女婿的表字,笑眯眯的挥挥手,让沈瑾坐下,问了他几句在翰林院的差事。
翰林院?沈瑾默叹,他这红鸾星怕是颗灾星,先前的婚事已让李党不满,在翰林院里倍受排挤,而后面的婚事竟是让全体翰林不满……众人如今对他,算得……视而不见吧。
他却也只不卑不亢、一板一眼的回了几句,并不多说。
此番寿宁侯叫他过来的意思他十分清楚,为着,他前几日撵了张家的仆从去,要训斥他罢。不过他也早就是想好了对策的。
这张家急着嫁女,而状元府如今只有个老仆管家打理,在京唯一能帮忙的族嫂谢氏染疾,现下实没人筹备婚事。且家中仆从也少得可怜,跑腿采办的活计恐都难办妥。
前几日,寿宁侯夫人不知道是心急,是怕委屈女儿,还是另有什么缘故,前几日竟然招呼也不打,就安排了男女仆从三四十人去状元府,来接管沈瑾家事。
便在沈瑾上衙时,这一众人就到了沈宅。
主人不在,家中仆从如何敢对上寿宁侯府的人,便竟将府邸整个儿让给张家下仆了。
而这群侯府的豪奴,素来狐假虎威仗势欺人惯了的,如此越发不将沈家人放在眼里,自家就按照二姑娘喜好拾掇起来,把主院家具挪得乱七八糟,又对沈家仆呼来喝去,非打即骂,俨然自己是主子一般。
管家奎叔应对不得,就想偷偷派个小厮溜出去给沈瑾报信,不想竟被张家仆人逮个正着,也不由分说,就把小厮吊起来抽了一顿鞭子,更是将奎叔堂堂一个大管家也捆起来丢在马厩里,口口声声等姑爷回来就打发了你去。
等沈瑾下衙,看到家中乱状,竟是目瞪口呆。
为首的管事张富贵过来行礼,他三十来岁年纪,是个精壮汉子,面目也称得上端正,只是脸上皮笑肉不笑,实不招人待见,因道:“姑爷大度宽仁,您这府上人不免怠慢,侯爷与夫人遣小的们来,就是要小的们帮着姑爷打点诸事,以免那起子刁懒馋滑的东西骗了姑爷去。”
沈瑾目光骤冷,抿紧了嘴,一言不发往院里走去。
这一路上所见张家仆从笑着向他打招呼,脸上却殊无敬意。而自家的仆从则畏畏缩缩躲在后头,望向他的目光又悲又苦,望向张家人的目光却尽是恐惧。
待他看到他被折腾得不像样子的上房,看到被五花大绑丢在马厩里的奎叔一脸惊怒悲愤,看到被吊起来的小厮皮开肉绽奄奄一息,他积聚已久的怒火终于爆发出来。
“你们,是来为张二姑娘安床的?”沈瑾盯着那张富贵,冷冷问道。
张富贵笑道:“姑爷却是急性子,且没到日子呢。”
沈瑾冷笑一声,道:“原来如此,那你们便是侯爷派来给我一个下马威的?”
张富贵佯作大吃一惊,连连摆手道:“姑爷可是说笑了……侯爷和夫人是让我们伺候姑爷您的……”
沈瑾冷冷截口道:“既是侯府遣来,为何我却不曾听说?说什么侍候,又如何来了就敢殴伤我府中下仆?”
张富贵涎着脸道:“姑爷,民间不也是这个令儿,这丈人丈母派人到女婿家,跟自个儿家一样,还用招呼什么。又哪里是殴伤,不过小的们是替姑爷管教不听话的下人罢了。”
沈瑾心下厌恶已极,陡然大喝一声:“歙石!”
一直跟着他上衙的长随歙石立刻应声跨步向前。
沈瑾厉声吩咐道:“拿我的名帖,往顺天府报官,有强梁伪称寿宁侯下人,私闯官宅,胡作非为,殴伤良人,请派人缉拿!”
张富贵这才真的唬了一跳,怎的好端端说起寇匪强梁来了!
见歙石抬腿就往外去,慌忙使人拦下他,自己往沈瑾跟前,反亢声道:“姑爷这是何意?姑爷可不要辜负了侯爷和夫人的一片好心!”
沈瑾喝道:“大胆贼寇,私闯官宅已是重罪,你还敢假冒侯府之名欺本官不成?!”
沈瑾身材虽不魁伟,然此时一身官袍,板起脸来也颇具官威,怒喝之下,张富贵也不免退了两步。
张富贵眼睛滴溜溜转了几圈,便冷笑连连。
他算得是侯府家生子,他娘在夫人面前得脸,他的差事便一直不赖,在府里下人中也是横着走的。
平素他也曾为寿宁侯往外头跑腿办过事儿,来往的官吏看在侯爷面上,对他倒也客气,他便根本不畏惧什么官府,且他更不相信状元公会跑顺天府去自曝家丑。
他脖子一梗,反道:“姑爷这般的官威,却让小的们难做了。姑爷不领侯爷的情,便也不顾侯爷的面子吗?”
沈瑾见歙石被拦,其余四个伴当随从都被张家的仆从盯住,心下极是恼怒,甚至忽生厌烦,这样的婚事,还如何要得,早知如此,当初就应该直言拒婚,宁死不从。
可想这些又有何意,想到松江那烂摊子,他又如何肯弃官不做,回去那泥淖之中!且回去只怕受的闲气更多。
他咬着牙,冷哼一声,大踏步就向外走去。
张富贵在后面喊了几声“姑爷”,见这姑爷都不理会,心下一横,给左右使了个眼色,便叫小厮们过去拦人。
沈瑾挟怒而行,见人拦在跟前,便大喝“放肆”,众小厮为他威势所慑,竟也不敢真伸手去拦。
张富贵恨得骂娘,一竟高喊“关府门”,自己快步跑过去拦沈瑾。
沈瑾怒极反笑,“贼寇好大本事,状元府诸人,你们竟看着贼寇攻占我状元府不成!来人啊,给本官拿下!”
自得赐状元府后,主子就沈瑾一个,便也没有添置许多下人,兼之没有主母,下人都由管家奎叔管制。
沈瑾素来性子谦和,对下人也不苛责,奎叔虽是老人,但当初在四房也不过是个小管事,也没许多本事。
且四房在孙氏调理下倒是井井有条,然孙氏病重故去后,张老安人就把四房搞得乱七八糟,仆从多是懈怠,奎叔也不能免俗,这样的习气不免也在状元府蔓延。
主子不严厉,管家不积极,下人们自然更加散漫。
今日状元府仆从又被张家指使个团团转,且连奎叔都被捆了,状元老爷更被拦下,再想那被抽的血淋淋的小厮,众仆人胆气尽失。
状元老爷虽是怒声吩咐,应着却是寥寥,只一两个年轻气盛的撸起袖子来,跟着老爷的伴当与张家仆人对抗。
张富贵额头也见了汗,虽沈家仆从没什么实质性的威胁,但是这姑爷可不像传闻中那样软弱可欺啊……
他也反应过来了,这口口声声说他们贼人,显见要不认他们是侯府下仆,叫嚷出去还不是他们要吃亏,状元公要抓贼,侯爷也是不好说什么的。
可抬眼已是没有了退路,张富贵只有强抬出寿宁侯来,道:“小的们哪敢拦着姑爷不让出门?然姑爷对侯爷不敬,小的们也不能当听不见不是?侯爷面前,小的们也要分说一二的!”
沈瑾见个奴才还敢反咬一口,语带威胁,更是大怒,双拳紧握,恨不得一拳擂在他脸上,断然大喝:“滚!贱奴何敢拦吾!”
正僵持间,那边旋风似的赶过来一个仆妇,瞧着面相得有四五十岁,可这矫健的步伐与年纪是严重不符。
她跑得甚急,发髻松散,气喘吁吁,后面还跟着个小丫鬟,衣襟兜着几样钗环,竟是那仆妇将头上银钗都跑掉了。
那仆妇三步并作两步跑到沈瑾面前,草草行礼,也不待喘匀了气息,便道:“姑……姑爷,老奴们是……夫人遣来……服侍姑爷的。姑爷,有什么不如意……尽管同老奴讲……老奴让他们……改……改来就是……”
“改、来?”沈瑾双目已泛起一层红血丝,让那一向清秀温文的面庞看着竟有几分骇人,他一字一顿反问。
那仆妇忙不迭点头,道:“是,是,姑爷尽管吩咐。”
沈瑾忽然爆喝一声:“那就给我滚出去!带着你的人,统统滚出去!”
那仆妇呆了一呆,忙分辩道:“姑爷这是……”
张富贵在那仆妇身后不阴不阳一句,“娘,姑爷根本不领侯爷的情呐。”
那仆妇立时瞪圆了眼,却是回手就给张富贵一个大耳刮子,口中骂道:“混账行子,姑爷不晓得侯爷的一片苦心,你难道不会说与姑爷听?作什么惹姑爷生这样大的气?”
这仆妇正是张富贵的亲娘,寿宁侯夫人的心腹嬷嬷之一,张金成家的。
张富贵捂着脸,眼里精光闪闪,口中却作委屈道:“娘,真个不赖我……是姑爷……”
沈瑾见他们在这里演双簧,直连说都懒得说了,再不理会他们,径直便往外走。
张富贵娘俩便也顾不上演戏了,又大呼小叫的追来,张金成家的比她儿子老道得多,直命小丫鬟过去往沈瑾身前跪下抱腿。
沈瑾恼急,再不守什么君子之风,抬腿就踹倒两人,丫鬟们也不是傻子,眼见同伴抱着肚子打滚,显然被踢得狠了,那边催得再急,也不会真的冲过去了。
眼见沈瑾快走到府门了,张金成家的才真的怕了,在府里怎么着都无所谓,若是让他走出去在街上断喝一声,寿宁侯府的面子便荡然无存。
诚然侯府在坊间名声委实不怎么样,不差这一桩,但是惹事的他们几个人,侯爷又岂会容他们活着?!
她……她可是抢破脑袋才争得这份差事的啊……可不是来掉脑袋的!
二姑娘的乳母在上巳宴一事后就遭了侯夫人厌弃,初时侯夫人在心腹仆妇中另择人去伺候二姑娘。
诸体面的仆妇都知二姑娘不好相与,上巳宴后更是性格乖张,作这教养妈妈委实是苦差事,便暗中使着劲儿的推诿,但很快就有消息说二姑娘订与了状元公,瞬间,这教养妈妈的差事立时变成了香饽饽。
谁不知道状元公家里根本没有主事的人,二姑娘又素来不是个爱管庶务的性子,作为教养妈妈陪嫁过去,那就是状元府内大管家。
沈家固然没有侯府这样奢华,却也是江南大族,家资颇丰,且侯爷夫人又岂会亏待了亲闺女,又看重状元公女婿,自然多多陪嫁。
这张金成家的打得一手好算盘,争下这位子,一家子都跟过去,老头子当大总管,两个儿子当小总管,自己是内总管,状元府还不他们一家子说的算了!
有了侯府帮扶,原本就是状元公的姑爷前程不可限量啊,以后自己这一家子不也就跟着飞黄腾达了。
却不成想,甫一过来,就受了这样的重创。
这状元姑爷,怎的这样不上道呢?!
张金成家的扑过去,使出浑身力气来抱住沈瑾的双腿,急声道:“姑爷这是做什么啊!可要了老奴的命了。”
沈瑾被她抱住双腿,堪堪站稳,再次喝问:“明日,你也要拦我上衙吗?”
张金成家的头皮一紧,明……明天……明天状元公是要上朝的吧,如何能拦得住?
她原只想着眼下,她觉得,如果她拦下了姑爷,讲讲大道理,抬侯爷出来,这位听说是庶子出身没什么底气的姑爷,就应该被安抚或者吓唬住了。
可是,可是……就是眼下看来……
她还在谋算着,忽听头顶上沈瑾用缓慢的,却异常冷酷的声音,道:“以下犯上,禁锢朝廷命官是什么罪?识相的,带着你的人滚出去。否则,明日,侯府状元府固然丢了脸面,你们,不知会不会丢了项上人头。”
张金成家的身子一颤,不自觉就松了手。
沈瑾一步跨出,却并不再走,抬手指着大门,冷冷注视张金成家的。
张金成家的缓缓爬起身来,心中哀嚎今日怕是折了,还是赶紧回去,抢在状元公往侯府告状之前,先在夫人那边告上一状,以免吃亏。
想罢她便掸掸衣襟,道:“姑爷,我是二姑娘的教养妈妈,说句托大的话,我是看着二姑娘长大的。二姑娘可是我们侯爷与夫人的掌上明珠,夫人这是爱屋及乌,心疼姑爷无人照料,这才遣老奴等来的。夫人待姑爷是与姑娘实是一般的,不想,姑爷如此不体谅长辈慈心,老奴也是心寒,罢了,老奴这就回去复命罢。”
说着给儿子使了个眼色,又击了击掌,喝令张家仆从都到前院来,一起回去。
张富贵便再是不甘,也不能违了亲娘的意,况且他也知今儿事情闹僵了,不会有什么好果子,便也收拢人手,随着亲娘走了。
张家的人撤走,门子慌忙栓上门,状元府诸下人这才长长松了口气。
大家心思各异,有人想到他日主母进门,这日子还不知道会怎样鸡飞狗跳,自己怕是要被张家人欺负,不免愁眉苦脸。
有人却想着,不知道主母进门后,都归主母管了,自己能不能像那些人一般威风。
沈瑾站在原地,深吸了口气,平缓了情绪,这才走去后面,亲自给奎叔松了绑,道了句“委屈你了”,又让人给那受伤的小厮请医抓药。
奎叔老泪纵横,跪在沈瑾脚边自责无能,连声请罪,又劝沈瑾:“爷不能对上长辈,还是请二房大太太来为爷做主吧。”
沈瑾心下涌起一阵阵悲哀,想到沈瑞得知他应下与张家亲事时的情形,想起坊间那沈珞乃是建昌侯害死的传闻,他如何还有脸去求二房大伯娘为他做这样的主?
甚至他开始时想过问尚书府借上些许仆从,这个念头如今也彻底打消掉了。
自己酿的苦果,只有自己来尝。
沈瑾仍让奎叔总管府中事务,却将歙石留了下来,让他好好调教府中男仆,再遇到这次这样的事,他们不听主家号令,畏缩不前,就统统发卖掉。
次日伊始,他照常往翰林院上衙,根本不往张家去。
却说张金成家的带着人灰溜溜回了寿宁侯府,便往夫人那边一跪,眼泪一把鼻涕一把,将状元公如何不体谅夫人慈心、反而拿他们作伐,种种颠倒黑白添油加醋说与夫人。
寿宁侯夫人自然勃然大怒,派人往状元府上去叫沈瑾过来回话。
不想沈瑾往翰林院去了不在府上,状元府门子竟一听是张家,连门都不肯给开。
那仆从恼急,重重敲了几下,不见开门,却见周遭街坊探头探脑,那仆从还是有些分寸,不想让人看了热闹,只得跺跺脚转身离去。
回去自然没什么好话报与寿宁侯夫人。
寿宁侯夫人拍着桌子遣人去翰林院堵人,说什么也要将沈瑾叫来侯府。
这次的人倒见着沈瑾了,不想沈瑾却是淡淡表示,公务繁忙,改日再往侯府拜见。
如此,寿宁侯夫人倒是不气了,她也不是个没脑子的,沈瑾敢这样公然不给寿宁侯府脸面,其中必有蹊跷。不是她的人做了什么蠢事,就是……婚事将有变。
她的女儿可禁不起再一次婚姻打击了!
于是,这事儿最终还是撂在了寿宁侯张鹤龄面前。
张鹤龄一面骂下人蠢笨如猪,好事都能办坏了,赏了张富贵娘俩板子,另一面也暗暗揣摩沈瑾的用意,要知道……张元祯可是离倒不远了,莫不是想撇清关系。
张鹤龄的幕僚们却觉得张鹤龄多虑了,“状元公都已大张旗鼓的来纳征行礼了,天下皆知这场婚事,宫中也有嘉许,此时若要反复,岂非小人行径?!便是侯府不去报复他,他也要被天下人骂死,哪里还有前程可言。”
张鹤龄只叹道:“如今奈何?原是要引为臂助,可莫要引来个仇人才好。”
一个幕僚笑道:“内宅杂事,多说气在一时,状元公是天下聪明人中拔了头筹的,又岂会目光短浅只看院里这一点点小事。侯爷送他个旁人给不了他的大前程,他怎会不对侯爷感激涕零……”说着附耳几句。
张鹤龄大赞妙极,登时依计行事,又让一位有举人功名的幕僚亲自去请沈瑾休沐日过府一叙。
沈瑾无奈,却也心知逃避不了现实,只得来了。
张鹤龄听他说了翰林院事,抚须点头,颇有长者风范道:“你原就是学问顶好,这在翰林院呆了一年,越发精进,听闻先帝是极赞赏你的字的,如此,我便向太后举荐了你为皇上经筵日讲。”
沈瑾原是做好了心理准备等着挨寿宁侯一顿臭骂的,再想不出能听到这番话。
皇上的日讲官!这是所有翰林梦寐以求的差事!这是莫大的荣耀!
他不免呆了一呆,随即心下涌起莫名的激动来。
可是很快,他就冷却下来,无它,有明以来,日讲官皆翰林院年高资深的学者充当。
即便他是状元之才,在翰林院的资历却浅得可怜,便是不看他是外戚的女婿,不提他曾得罪李阁老,内阁也是不会通过的。
为皇帝选日讲官又不是选妃,不是太后能一言而定的事。
张鹤龄瞧着他脸色变换,心里想着这姑爷还是年轻啊,什么都挂在脸上,缺少历练啊,口中却和气笑道:“怎的,怀瑾还有何顾虑?”
沈瑾躬身道:“瑾侥天之幸,蒙先帝厚爱,点为状元,然实不能与诸翰林大儒相比,恐不配为日讲官。”
张鹤龄也早与幕僚讨论过种种情况,心里有数,便笑道:“自家人面前,怀瑾不必谦虚。你的学问,为皇上讲学绰绰有余。你也不必担心内阁说你资历浅,太后与皇上都已经答允了,皇上肯读书,加一位翰林日讲官,内阁高兴还来不及,不会反对的。”
沈瑾又是一呆,张鹤龄这动作也忒快了些。
但思及近来朝中纷纷上书指责皇上纵情嬉戏、恣意游猎,若皇上能回心转意读圣人文章,内阁果然是高兴还来不及的。
张鹤龄又道:“咱们家是一心一意为皇上好的。太后也说,皇上身边多几个亲戚,总比多几个外人要强,怀瑾,你说是也不是?待你为皇上日讲后,可要尽臣子本分,尽亲戚情分,好好辅佐皇上。”
沈瑾心里雪亮,不过是张家又在皇上身边设一耳目,又一说客,引导皇上亲近张家。
然,那又何妨?
日讲官是最好的进身之阶,只要能一展胸中抱负,何拘小节!
况且,张家让他作耳目、说客,他便是耳目、说客了?笑话!
沈瑾当下起身长揖,道:“侯爷放心,瑾必当竭尽全力,辅佐圣主。”
张鹤龄击掌笑道:“甚好,甚好!”
却又状似无意道:“你那出继了的兄弟,花样儿不少,颇会哄皇上开心,也得了不少好处去。你也当学着一二,皇上年少,这少年人嘛,都不喜欢那些死读书的,你便多讲些史记故事与他嘛,要懂得变通……”
瑞哥儿?沈瑾愣怔片刻,心下五味杂陈,默默躬身以示应下。
翁婿两人说了一阵子话,张鹤龄竟绝口不提前次冲突之事,甚至在沈瑾告辞时,都不曾提让他去拜见寿宁侯夫人,沈瑾不免暗暗纳罕。
不过这样更好,沈瑾也是松了口气。
辞去时雨还不曾停,张鹤龄又留饭,让他待雨停再走。
他却是不愿多呆,只道这几日阴雨连绵,还不知几时会停,既得了经筵日讲差事,他还是当回去抓紧时间好好温书,以免皇上垂询自家却答不上来。
张鹤龄只好作罢,放了他去。
引路的小幺儿因说没有出去的游廊,要带他从花园中穿行。
沈瑾实则还不曾逛过侯府的园子,倒也不介意。
因雨已渐小,他便也不着蓑衣雨披,只自己擎着一把伞,踏着木屐,漫步在这虬枝芳草、嶙峋怪石间,赏这满院美景,不觉怡然忘忧。
忽然一侧响起木屐踏石板的清脆足音,沈瑾下意识的侧头去看,见是一众丫鬟仆妇过来,料想是有女眷在,然此处避无可避,又不好快步走开,又见那领路的小幺儿垂手站立,他也只得默默垂眸站在原地。
他却不知,这侧颜一瞥,已然惊艳到对面一众女娘。
好一位翩翩少年郎,恁的清隽俊逸!
一身再普通不过的青袍,穿在他身上却显得分外出尘,一把油纸伞,配上这烟雨,宛如一幅江南水墨画卷,让人见之忘俗!
打头的丫鬟也在呆愣间,恍惚似听到主子姑娘的声音自后传来,犹如梦呓:“那人……是谁?”
好像有人推了她一把,打头的丫鬟猛的醒过神来,慌忙端起架子来,厉声问道:“前面是谁?”
这边引路的小幺儿恭恭敬敬回道:“回姐姐的话,是侯爷请二姑爷状元公过府说话,让小的为状元公引路出府。”
那丫鬟“呀”了一声,慌忙又捂住嘴,回头用目光相询,见大丫鬟缓缓点头,放才高声道:“状元公万福,婢子失礼了。婢子们是随二姑娘去为侯爷送果子。”
二姑娘!
沈瑾的心猛的一缩,强忍住抬头的冲动,垂目低头,默默拱手为礼,道:“冲撞了姑娘,恕罪!”
他原是随意说话,然这江南特有的润泽声线,听在众京中女娘耳里,不免又是一阵心悸。
那边木屐一响,裙摆悉索,似是回礼,却并无回话。
末了还是丫鬟出声道:“状元公请便。”
小幺儿做了个请的姿势,沈瑾也不抬眼去看,只微微冲那边颔首为礼,便赶紧跟着小幺儿走了。
走出去许久,才听得那边重新响起木屐声。
寿宁侯府碧光楼上,四面窗户大敞,南风卷着雨丝涌来,带进满室清爽,寿宁侯夫人正在与几个仆妇丫鬟摸着叶子牌消磨时光。
一个婆子悄声上楼,来到寿宁侯夫人面前。
寿宁侯夫人面上带出了紧张之色,忙摆手停了牌局,打发了人下去,问道:“怎样?”
那婆子福了福身,笑道:“姑娘身边的人说,听见姑娘自语,只文绉绉的她学不上来,大抵是说,见着姑爷,就好像见着了江南一般。”
寿宁侯夫人噗嗤一声笑了,连连道:“这学的,什么话!”
虽是嗔怪,说话间却是眼角眉梢都挂着欢喜,双手合十,口中念佛:“早立了屏风叫她去瞧,她偏使性子不肯!早瞧见了,中意了,又岂会闹我这样久!阿弥陀佛,佛主保佑,总算是太平了。这下可以给她好好办及笄礼了,哎呀,我原真怕她性子上来,及笄礼上闹腾起来,这下好了,这下好了……”
又忍不住抱怨道:“她若早这么省心,我至于巴巴派人先去与她张罗,反落得姑爷不满,侯爷也嗔我多事!可是两面没落好……”
那婆子便笑着给寿宁侯夫人开解,又说了许多让她开怀的话。
寿宁侯夫人欢喜了一会儿,忽然沉下脸,盯着那婆子,恶狠狠放话道:“过两日吴锡桐那妮子便回来了,你给我吩咐下去,吴锡桐进宫的事,谁也不许告诉娴姐儿,谁嫌舌头长了,我便帮她剪了去干净!”
第六百二十一章 凤凰于飞(二十)
祥安庄
随着天气逐渐转热,几场雨后,空气又润泽起来,不晓得是气候原因,还是那固本培元的丹药辅以练气功法真个有效,杨恬的喘症渐渐止住,身体也慢慢好转。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刘大夫也尽职尽责不断调整药方,辅以董婆子的针灸艾灸,五月下旬时,杨恬已能下地走动,不再一味躺在床上。
这卧床近两个月,她身体犹虚,脚下虚浮发软,不能久立,沈瑞便在坊间寻得轮椅与她。
当时民间轮椅称之为四轮车,相传为诸葛武侯所制,又有讹传木牛流马便是此物,只不过这轮椅颇为笨重,远非如后世那般便捷,用的人也不甚多。
沈瑞按照前世印象,请了巧手工匠改造一番,日间让仆妇推着跟在杨恬身后,随时乏了随时可坐,更可推之行进,继续赏玩风景。
沈瑞每每读书困乏欲歇息时,就会亲自推了杨恬走走,两人天南海北的聊上一番,朝中事,民间事,家宅事,皆不避讳。
杨恬大好了以后,刘大夫便即辞去,回了长公主府那边,不过每隔三天总要过来看诊一次,添减药方。
那稳婆董婆子倒是仍一直在庄上,每日里仍为杨恬针灸艾炙。
这董婆子原是北城颇有名气的一位稳婆,因她懂些医,会行针,又不似那等走街串巷碎嘴的三姑六婆,因此请她接生的人家着实不少,一年下来接的喜钱红封银子能保一家子过得小康。
只是这接生的活计赚得虽多,却到底是个腌活儿,又有风险这时节婴儿的夭折率还是颇高,一尸两命也是寻常,真闹成那样,她这接生银子是别想了,被揍一顿也寻常,吃官司也是有的,而更让这行人畏惧的是出人命便沾了晦气,折了阳寿。
如今沈瑞出重金请她,出手就是够她赚两年的银子,这杨姑娘又是个知书达理平易近人的,便是偶尔扎疼了或是艾炙烫着了,也不会如她所遇见的那些有钱人家的奶奶姑娘们那样打骂她,董婆子就颇生出些想在这里长干的心。
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她也是有苦衷。
她丈夫人称董老实的,人忒实心,没什么手艺,也做不得什么生意买卖。
两口子前后生了三个儿子,却只养住一个,还是有些呆傻的,是只长身子不长脑子,空有一身蛮力。
她这稳婆虽收入颇丰,但那爷俩却也不能在家翘脚呆着干吃白饭,且她这儿子饭量比谁都大,白养着真要养不起了。
遂董老实就带了儿子董大牛寻了出苦力装卸货的活计,儿子力气大,倒也能多赚些贴补家用。
儿子这样子,娶媳妇也是难题,好人家谁也不肯将好好的闺女嫁给个傻子,两口子就从人牙子手里买了个长相最普通、最老实最听话的女孩子,给儿子作了媳妇。
这儿媳妇倒是吃苦耐劳的,也没露出嫌弃董大牛的样子,董婆子还手把手教起媳妇接生来,指望着媳妇学会了,有朝一日老两口去了,他们小两口也能过好。
媳妇也不是脑子多灵光的,但胜在肯学,半年下来,倒也学得几分了。
董婆子正觉得日子要慢慢变好了,这媳妇却是被个走街串巷的货郎拐跑了,人跑了不说,还把董婆子家值钱的东西都卷走了!
这种事儿董婆子在稳婆这圈子里常听说的,不成想有一日能摊到自己身上,便是报了官也无济于事,早跑没影儿了上哪儿抓去,董家只能自认倒霉。
董婆子只怕儿子受不住,结果儿子竟然全当没这么个人儿一样,回来也不找媳妇儿,甚至连问都没问一声。
她初时又是好气又是宽慰,心道幸亏儿子是个傻子,若是个心眼小的,被戴绿帽子,还指不上怎样呢。
可时间一长,她发现,儿子竟不是不懂,有那缺了德的小童编排歌谣嘲笑董大牛媳妇跟人跑了,儿子当时听着虽没反应,回家来却越发不爱说话了。
董婆子不由得一阵阵心酸,抱着儿子哭了一场,那傻儿子知道给她抹眼泪,可她同他说些开导的话,却是鸡同鸭讲,他又听不懂了。
她本就想着,重新攒些钱,就搬家,去个没人知道根底的地方,也不会有这些恼人的小崽子说些闲话气她儿子。
可京城居大不易,哪里又是容易换房子的,且她在这片名声已经闯下了,要寻接生的活计也方便,换了地方,一切又要重新开始。
如此犹豫了小一年了,也没搬成。
这次倒是个极好的机会,接了沈家这个活儿,本身想投进官宦人家可不是容易的,然杨姑娘病了这一场,几乎从阎罗殿里走了一圈,怕不要调养个三五年的,总有用着她这针灸艾灸手艺的地方。
她品着,杨姑娘身边的人,沈少爷身边的人,都是极好相处的,也不嫌弃她下九流三姑六婆出身,待她客客气气的。
而庄上总会有些力气活让人做吧,这样她老头子她儿子也能得口饭吃。
董婆子既这样想了,便私下里与谷芽透了话。
谷芽因董婆子不藏私,肯用心教她,且待姑娘又极有耐心,极负责,遂拜了董婆子作师父,师徒俩倒是处得极亲近的。
董婆子家里虽是这样情况,过来后却是只字不提,从不靠这种事儿博同情,此时说来,谷芽更是敬重她几分,当下便表示帮她向林妈妈问问。
林妈妈那边也是忧心姑娘的身子骨,当初派了谷芽去学针灸,便是想着在姑娘身边留个懂医的能时时伺候,大夫走了也不怕。此时见董婆子有意留下伺候杨恬,她真是大喜过望。
这些时日她和董婆子相处下来,也觉得这人老实本分,不似坊间有些稳婆三不着两的,而现在家中有这等事却不私下缠磨姑娘,反悄悄来问她们话,可见知礼。
林妈妈便应承着去说项,又笑言:“这事儿不必问姑娘,凡为姑娘好的,沈二爷就头一个留你下来。”
董婆子忙千恩万谢的,又掏出早备好的红封要谢林妈妈,林妈妈并不收她谢仪,却道:“我也是盼着你能帮姑娘好好调养身子。尤其你是懂妇人科的,姑娘总担心这次落水受了寒,将来有碍子嗣。”
董婆子忙道:“刘大夫不是说姑娘年纪小,月信不调也是寻常,这次虽受寒染疾,日后不沾凉,慢慢的也就调养过来了吗?”
觑着林妈妈脸色,她又补充道:“老姐姐放心,我也有些艾炙暖宫的法子,帮姑娘调理着。”
林妈妈叹了口气,道:“也不瞒你,多是姑娘心结,我也盼着你多与她说些调养身子的话,你是医者,她总会听你的。”
董家一家子的聪明劲儿都长在董婆子身上了,她自接了这活计,就打听过沈杨两家,那阵子街面上传建昌侯闲话的最多,除开侯府姑娘扔了翰林千金下水之外,便是国舅爷害了前刑部尚书府唯一的独苗这桩事。
既知道沈二爷是嗣子,那便不难想到杨姑娘的心结自哪里来。
董婆子心里也没底能保证杨姑娘一准儿生一群大胖小子,但她于妇人科上知道的还是不少的,总能开解姑娘一二。
那边林妈妈把董婆子的事儿说与杨恬,又道:“董婆子一人倒还罢了,这一家子要安排在庄上,还是得同姑爷那边管事说一声。”
杨恬先前不知董婆子竟有这样心酸经历,此时听来,无限唏嘘,自然应允。
待与沈瑞说了,沈瑞笑道:“她能留下来照料你,我还得感激她呢,养她一家又何妨。不过,既是她儿子大力,我倒想见见了。”
他着人喊来李昌家的,简单说了董婆子的事情,让她拾掇个独户小院出来与董家,又道:“董家既是整个儿搬过来,家当必然不少,你叫人套车,带几个有力气的庄户去帮董家搬家,把东西拉回来。”
李昌家的最是个有眼色的,听得董婆子的事儿便晓得沈瑞要示恩,便忙满口应下,不单这院子找得妥当、家什一应俱全,更是叫了几个长得端正又高壮的庄户,穿得齐整体面,由个聪明伶俐的小管事领着,套了四辆大车跟着董婆子往城里去。
董家既从前受了街坊的气,她便要让董婆子风风光光的搬走,找回这个脸面来。
于是这样一行人去了,便不是招摇过市也是极打眼的。
自从儿媳妇跟着货郎跑了之后,董家就成了这一条街的笑柄,街坊们闲来没少拿这话下饭。
这一番听闻董婆子竟是投在官宦人家作了医者供奉,街坊们霎时皆换了嘴脸,口中啧啧称奇,都道董婆子这是撞了大运了。
更有不少平时说了难听话的,现下涎着脸过来套近乎,甚至还帮董家搬家搭个手。
当然,也那有爱占小便宜的,假意来帮忙,实则想顺些东西走。
那沈家小管事最是个八面玲珑的,口中跟着街坊们客气,暗暗吹捧董婆子,眼睛却也是极尖,东西都看的牢牢的。真有人厚着脸皮硬拿,他也不客气,三言两语就说得人不得不放下,却又没真说难听的伤人面皮两厢吵闹。
董婆子也知道这是主家与她撑腰,虽不是那睚眦必报的性子,可到底憋气了许久,这次是着实出了口气,心下越发念着沈家杨家的好。
这边收拾妥当,小管事叫那些笨重家什不必拿了,直说昌大嫂子都给置办得齐齐整整妥妥当当了。
又给董婆子出主意道:“这房子先往牙人那边挂上,赁出去就是了,有个仨瓜俩枣的,您多买罐子头油也是好的。这些家什留在这里给赁户,略收些租钱,也是两厢便宜。”
董婆子满口答应,在小管事陪同下去寻了相熟的牙行,由那边牙人看了房落了锁,一时去接董老实父子的车也回来了,众人装妥当东西坐着车往城外祥安庄去。
董婆子进了庄子先就去给沈瑞和杨恬磕头道谢,这一番真是极风光体面,让她心里着实感激不已。
沈瑞和杨恬都叫她免礼,又论起称呼。
先前诸人都称她“董医婆”,实则医婆与稳婆大不相同,医婆地位比稳婆略高,如此称呼不过略表一二尊重之意。
如今既是投在杨恬这边,却是改口称她一句“妈妈”。
杨恬唤了一声,忽觉有些耳熟,忍不住问林妈妈道:“是不是……理六嫂子身边也有一位董妈妈?”
却是说的谢氏身边的心腹陪嫁妈妈董妈妈,这一位是谢氏身边头一位得意人,常与各家打交道的,大家都比较熟悉。
林妈妈忙道:“正是。不过这天下重姓的多了,难道她姓了董就不许旁人姓了不成。那姓赵姓李姓刘的又不知道当怎么办了。”
一句话说得屋里人都笑了。
但话虽这样说,“董”到底不是如李刘那样常见姓氏,亲戚间走动,叫着仍有不便,若说什么话,让人误解了去更是不美。
尤其是在谢氏待她疏离的情况下。
董婆子也是聪明的,闻弦音知雅意,因笑道:“老婆子这是在外行走,都冠了夫姓。娘家是姓李的,这姓又爱重,在府里只怕也不便。倒是婆子娘家父母给诨起了个桂枝的名儿,嫁了人也就没人叫了,只叫大牛娘的多些。姑娘这边怎么方便怎么叫就是。”
林妈妈笑道:“桂枝这名这倒越发像咱们家的人了。她们便叫你桂枝妈妈,我只叫你大牛娘。”
杨恬身边的丫鬟多以药为名,半夏麦冬都是当初先黄氏夫人给取的,以后杨恬房里再进丫鬟,她自己也这般取了。
董婆子自有老道之处,勿论她原本闺名是什么,日后便都是桂枝了。
此后,杨府沈府都称董婆子为桂枝妈妈。
这边叙完话,杨恬又让人赏了银钱布匹给桂枝妈妈安家,又让李昌家的摆一桌小席,贺一贺董家乔迁,便让她下去归置新家了。
待其走了,李昌家的便笑着将小管事学给她听的今日种种,统统禀告沈瑞和杨恬。
李昌家的口齿伶俐,将搬家现场诸事讲得活灵活现,沈瑞两人也听得有趣,屋里便是笑声不停。
等讲罢了,李昌家的又叹气道:“他们见着了那董大牛,回来也都纷纷说,只怕这媳妇是不好找的。”
她目光游移,试探着道:“奴婢是有个笨笨的想头,若是……二爷、姑娘赏个粗使丫鬟给她儿子做浑家,既是桩功德事,又与她是大恩,她必死心塌地对姑娘。”
此时虽许多仆从签的是雇佣契书乃至认亲契书,而非买卖契书,但仆从的婚姻很大程度上还在主家之手,主家配婚也是常事。
只是沈瑞对配婚旧俗并无好感,他身边的人都是自择婚配,他并不想横加干涉,尤其是这董大牛是这般情况,赏人对董家是恩德,对那丫鬟许就是折磨了。
杨恬也皱眉道:“不妥,若是个乐意的还则罢了,若是不乐意的,岂不又成一对怨偶。桂枝妈妈家刚刚生了那样变故,正是盼着家和的时候,若不巧挑了个心有怨怼的去了,倒是害了她家,亦害了那丫鬟。”
李昌家的连忙陪笑道:“是奴婢考虑不周。这庄上未嫁的小娘子还有些个,桂枝妈妈如今在姑娘身边得脸,又有家资,只怕有不少人家是乐意许婚的。奴婢去说和说和,定把事情讲明白了,让小娘子心里乐意,肯实心对董大牛、侍奉桂枝妈妈二老,再论婚事。这事儿交给奴婢,姑娘放心。”
杨恬听了,这才展颜,笑道:“烦劳嫂子。”
沈瑞陪着杨恬吃罢饭,才往北院去见了董家父子。
听得那董大牛一身蛮力,沈瑞便颇感兴趣,一见着人,不由喝了声彩,好一条汉子!
这董大牛身量竟比高文虎、游铉还能高出一头来,戳在那里半截铁塔一般,却又不是一味痴肥,大约是力气活儿干得多了,生练出一身腱子肉来,晒得皮肤黝黑,看上去十分健美。
他相貌又随了母亲,浓眉大眼颇为周正,只是眼神略显呆滞,行动迟缓,到底还是泄露了他的不同。
董老实则是个寻常老丈,人虽老实,却也不是木讷到家了,见着沈瑞便忙推儿子磕头,口中道:“就是二爷给你新衣裳穿,给你炖肉吃,还不快给二爷磕头,谢过二爷。”如是哄孩子一般。
董大牛一听,推金山倒玉柱纳头就拜,这头也磕得实在,咚咚咚作响。
沈瑞忙伸手去拦,他随王守仁习过武,这些年虽刻苦读书,功夫却也不曾撂下,手上劲道已是不小,可这般去托那董大牛,竟然是托他不起。
沈瑞心中纳罕,又觉捡了块宝,不免开怀。
见他直欲把青砖磕碎一般,董老实更是老实的一声不吭,他也听人禀报了这董大牛一口气吃下两个肘子半盆饭,只好也哄道:“大牛不要多礼,快快别磕了,肉尽有的,管够。”
这话果然十分好使,董大牛听了便止住了,瞧着沈瑞,忽就笑了,露出满口白牙来,“诶”了一声应下。
这笑容稚童一般纯真无邪,看得人不自觉的就放下心防,发自肺腑的笑出来。
沈瑞笑着打量董大牛,越看越满意,已在心中盘算起请谁来教他拳脚,谁来教他骑马。便是这人没有学武的天分,这一身蛮力也够对手和上一壶的了。
董老实话不多,喏喏听吩咐,他虽没儿子那样的神力,却也算是个力气大的,只不曾种过地,不懂伺弄庄稼牲畜,沈瑞便安排了他跟着庄上四处巡察的轻省活计。
桂枝妈妈得知儿子得了沈瑞看重,将来还能作亲随,不由心花怒放,甚至老泪纵横。
从前从没人拿正眼看过她儿子的,都喊他傻大个儿嫌弃他笨戏耍他,再想不到能有今日,能有这样的好事!
至此她越发死心塌地的待杨恬。
桂枝妈妈把她所有知道的暖宫的法子都寻出来与杨恬尝试,因略识得几个字,还去翻看沈瑞藏书中的医书,不认得的字就问谷芽杨恬身边的丫鬟基本都是通文墨的,不懂的地方就等刘大夫过来看诊时问他。
杨恬见她这样用心,也越发信赖于她。
桂枝妈妈也常开导杨恬,与她讲一些自家遇上的病例,“姑娘这是外邪入体,这样的寒其实是容易驱退的。老奴先前遇到过内里寒凉的,那娘子嫁人前家在水边,好吃虾蟹等寒凉之物,日积月累,这寒气就在五脏六腑里,要想拔除才不容易。不过那娘子调养了数年,也得了个儿子。嗯,这生儿子火力壮,倒是把她的寒症又医好了几分,后头再生产就顺利了。”
因到底是未出阁的姑娘,不好讲闺房事,却也含含混混与她说道:“这想要孩子,也有许多门道在里头的,许多人没要上,未必是体寒缘故。体寒若是行事对了,要上孩子也不难的。”
杨恬没有亲娘,年纪又小,未到出嫁前,那闺房之乐便不会有人对她说。她虽读书甚多,话本却在禁止之列,因只模模糊糊一知半解,听得桂枝妈妈这样说,早臊红了脸,可心里却是渐渐踏实了许多。
沈瑞自然也是知道杨恬心结所在,只是他也不知道怎样去宽慰杨恬才好,男女观念本就不同,杨恬在病中又不免心思敏感,他生怕说错了什么话,让杨恬再添郁结,因此只加倍呵护杨恬,并不曾多说什么。
听说了桂枝妈妈在开导杨恬,沈瑞也是松了口气,心下也盘算着,带她想开了些,也该同她好好谈谈,彻底解开她心结,让她踏踏实实好好养病。
这一日天气极好,沈瑞推着杨恬出了主院,往小花园中去。
这祥安庄原就是沈家休养避暑的庄子之一,其中花园虽然是不大,别有一番雅致。待杨恬搬进来,虽一直病中不能去逛园子,沈瑞仍命人扩建了一二,按照杨恬喜好新挪了许多植被。
现下正值紫藤花期,沈瑞推着杨恬往新搭好的花架下坐了,但见那一串串紫色花蕾悬挂而下,光影之间,犹如瀑布流淌,美不胜收,看得人目眩神迷,沉醉不已。
杨恬又惊又喜,仰在竹榻上,感叹连连。
沈瑞远远打发了丫鬟仆妇,亲自给杨恬盖了薄被,倒了热茶。
杨恬饶有兴致的打量手中古朴的青瓷杯,笑吟吟道:“这个极好,正配这景色。”
沈瑞笑道:“我还叫人去做了紫萝饼、紫萝糕,一会儿趁热送来,更配一些。”
杨恬扁扁嘴,轻啐道:“便在紫萝花下说甚用紫萝作吃食,焚琴煮鹤。”
沈瑞在一旁坐了,握了她的小手,故作委屈道:“我这不是想更般配些么。”说的是花朵吃食,眼睛却只盯着杨恬,深情之意溢于言表。
杨恬早已是习惯了他这般亲昵混闹,隐隐的,打心底里也是喜欢这般轻松随意的亲近,觉得比起年幼时所见父母那样相敬如宾,这样的亲近才更像一家人。她虽红了脸,却也不扭捏躲闪,只又低啐他一口。
沈瑞轻笑着,却道:“从前,我母亲,嗯,孙婶娘,也是爱这紫藤花的。原先家中也有这样的花架,夏日避暑是极好的。”
杨恬知是沈瑞生母之事,忙认真听起来。
沈瑞缓缓讲了孙氏一些旧事,并无避讳,说出孙氏早年求子不易,三十许方有了他,虽求子之路种种坎坷,终算得圆满。
他是想说,三十多照样能有孩子,他们还这样年轻,不要着急,慢慢调养。其实在他心里,还按照前世那样标准,二十七八乃至三十方结婚生子才是常规操作。
果然男女思路全然不同,杨恬早也略知沈家事,然此时她想的却是嫡亲婆婆孙氏忍辱为丈夫纳妾,得了庶长子,却能悉心将庶长子养成出色的状元郎,这样的贤良……
这样的贤良……
她……她……她杨恬却不想要这样的贤良呀。
她舍不得,舍不得将这样好的丈夫分人一半。
她也不想,不想养出一个状元庶子来,给亲生儿子压力乃至挡了亲生儿子的路。
沈瑞心里到底介意不介意这状元庶出大哥,杨恬不知道,可在外人看来,有这样一个大哥压着,沈瑞必也十分辛苦。
后年殿试,沈瑞便是蟾宫折桂拔得头筹,也不过是与大哥持平,若是稍有名次落后,怕一辈子都要被人比较说嘴。
她攥着沈瑞的手,嘴唇翕动,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如何启齿。
“孙婶婶贤良……”她艰难的说出这句,忽然眼里就遏制不住的涌出泪来。
沈瑞吃了一惊,竟不知道她为何落泪,慌忙将人裹进怀里,轻抚其背,哄道:“恬儿莫要伤心……婶娘这一生……”
却听杨恬哇一声哭出来,“我怕……学不得……学不来婶娘这样的贤良……我……我……”
大明律里虽有明文规定“凡男子年满四十,而无后嗣者,得纳妾”,但无论官宦人家还是民间,纳妾都是极为寻常之事,甚至有些官宦人家认为既为官,家中不置姬妾便不够体面。
其时士大夫眼中,姬妾多是一个物件,用以狎玩。
而对于绝大部分正房夫人而言,尤其是有诰命的夫人们,身份地位的悬殊,决定了姬妾生死都在她们手中,根本称不上什么对手,只是如养猫养狗一般,除非有一二牙尖嘴利如豺狼,才会让她们略略费心拔牙去爪。
像杨家蒋姨娘这种,便是豺狼养大,反要噬人了。
而真正能成为正房对手的,便是正房无所出,妾又出身清白、娘家有靠就如沈瑾生母郑姨娘这般。
良家出身,育有儿子,兄弟中了进士做了官,郑姨娘可以说是妾室里最为好命的那一种。
杨恬既不舍得分出去丈夫,更忧心碰上这些不省心的姨娘。
可在纳妾蔚然成风的时代,要求女子三从四德以夫为天的时代,她这样循规蹈矩长大的书香千金,就是心里不乐,却也无论如何都说不出不想你纳妾这样的话。
“我怕……我不想……”她只哭着,呜呜咽咽,断断续续,语不成调。
沈瑞一时对她说婶娘贤有些摸不到头脑,忽然想起此时女子所谓贤良就是给丈夫纳妾,揣度着她心态,又是心酸又是心疼。
先后目睹郑姨娘、蒋姨娘乃至张四姐这样的妾室的手段,又见多了沈源那等好色无度的行径,以及沈洲这样因妾误了前程的,沈瑞是打心眼里反感姬妾这种生物。
“沈家大族,不免良莠不齐。”沈瑞拥紧了怀中的人儿,沉声道,“然二房这支以书香传家,置妾并不是为私欲,只为了子嗣计。”
杨恬心痛如绞,好似那一日的窒息又漫了上来,她一把揽住沈瑞的腰,抽噎着,低声道:“我……我知道……我……”
却听沈瑞道:“所以,二房,不是还有四哥儿么。”
“啊?”杨恬一时糊涂起来,脑子里全然反应不过来沈瑞说的什么。
沈瑞捧起杨恬的脸,巴掌大的小脸,因病而消瘦得不成样子,这些时日刚刚养回一点点肉来,却仍显得眼睛出奇的大。
此时梨花带雨,一双黑葡萄似的眸子湿漉漉的,水光潋滟,尤惹人怜爱。
不知道是不是烂漫的紫藤花的魔力,几乎不受控制的,沈瑞亲吻上她的泪眼。
她有一瞬间的茫然,然后慌忙要躲,便是耳鬓厮磨,也不曾这般亲昵。可她又,忍不住贪恋这点点的温暖。
就是这一份犹疑拖延了时间,猝不及防,那温暖湿润的嘴唇便又贴上了她的。
这下她彻底的呆住了,只觉得手软脚软,浑身都没力气,所有的血都涌到脸上,像着了火一般,那热浪从头漫到脚,好像要逼得人窒息,脑子也开始发涨,心也砰砰似要跳出腔子。
她的感官一下子变得超乎寻常的迟钝,周围的虫鸣鸟叫都不听不到了,眼前大片大片的紫藤花也变成了一汪紫雾。
可一忽儿又超乎寻常的敏感,她听得到他的心也似擂鼓一般咚咚响个不停,她感到他在啮咬她,像她是紫萝饼似的,要将她吞下肚子。
她有些惊慌,有些害怕,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欢喜。
好在,他还知道她在病中,不敢太过,吮了吮她软嫩的唇,见她瞪圆眼,几乎无法呼吸,便忙放开了她,安抚似的揽着她,轻轻拍背。
她这才长长呼吸两下,身子打起颤来,不知是羞怒还是气恼。
“你……”刚刚褪去的红潮再一次涌来,脸像滴血一样红,她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
“恬儿……”他这么轻轻一唤。
她忽然就心软了,也不恼了,只是,她阖上眼,也不想再理他。
“恬儿,二房还有四哥儿。”他太讨厌了,好像知道她无法拒绝什么,偏偏就说给她听,让她不得不睁开眼。
可对上他那要吃她下肚的目光,她又有些不自在。
但,“还有四哥儿”这句话,她怎么能不问个清楚!
“四哥儿才是二房正统血脉。”沈瑞这会儿隐隐血脉贲张,也不敢再碰杨恬了,生怕自己把持不住。
这还在孝中,她还在病中,他在心里对自己吼。几乎要打自己一个耳光让自己清醒一下。
但是面对自己心爱的姑娘,这样一幅场景,又有几个人能坐怀不乱。
他赶紧让自己说重要的话,将思绪拉走,不再去想她甜美的唇。
“有四哥儿,二房香火就无论如何也不会断。”沈瑞看着杨恬,认认真真道。“咱们都经历过这些事,深知狼入室是乱家的根本。恬儿,我定不会负你,你可信我?”
这样重的承诺!
杨恬抖着唇,已泣不成声,不能自已。“恒云,我……我怕……怕拖累了你……误了你呀……”
“恬儿,你瞧我父,可因母亲无子而觉被误?他二人一生相濡以沫,不知慕煞多少人。”沈瑞捧着她的小脸,认真道:“恬儿,有你在,便有诸苦吾皆甘之如饴。恬儿可忍心弃我而去?”
杨恬泪眼朦胧,望进他眼底,那里满满都盛着自己。
想想沈沧夫妇,再想想自己的母亲,虽儿女双全,又是怎样。
“我信。我信你……”她终于开口,声若蚊蚋却异常坚定,“我也养好身体,不拖累你,一直一直陪着你。”
五月底,杨慎王研夫妇再次来到祥安庄。
他们月初住到初四方回去过端午,也是心满意足。
这次回来,王研便忍不住向杨恬抱怨道:“太太原还说许我轻省几个月,这还没足一个月呢,便抓了我去理事。”
说是抱怨,但眼角眉梢还是带着些喜意的,能进门接管一二家事,对于新媳妇来说,也是受重视的表现。
王研亦不是那深闺弱女,只懂风花雪月不懂菜米油盐的书香千金,随母亲在乡间时,她是事事过问的,如今自然也有那一展身手的心。
杨恬只抿嘴笑道:“能者多劳嘛。”便得了王研一记拧脸。
掌家的新少奶奶到底不一样,王研此来带了更多的吃食物件来给亲小姑子,还将先前所谓被传染了的半夏和山楂也带了回来,更有先前几个粗使的丫鬟婆子。
以她的话说:“多些使唤人,也免得我家妹子被沈家欺负了去。”
杨恬羞涩一笑,也不接话,倒是林妈妈等连忙笑着表忠心:“有奴婢们在,拼死也不会让姑娘受了欺负。”
一时半夏和山楂进来了,一见着主子姑娘,两人就再忍不住,扑过去磕了头,又膝行上前,跪在榻边痛哭失声。
惹得杨恬也跟着落泪。
这一番着实是生离死别,能再相见也实在不易。
王研忙一把拽起半夏来,斥道:“姑娘身子才大好了,你们又来招惹,快快收了泪,以后好生照顾姑娘。”
半夏忙连声应了,擦干了眼泪,又与麦冬、林妈妈等厮见了,便张口就要今日给姑娘守夜。
杨恬连连笑着摆手,让她且歇歇再来。
半夏麻利道:“亏得姑娘赏了银子,家里才买了好药,奴婢才能快快好起来。如今已是好了许久了,也该是奴婢给姑娘尽心的时候了。”
却说半夏当初乃是被蒋姨娘下了药,才至高烧不退,被当作是过了病气送回家中。
好在她是家生子,老子娘不是那等卖女儿的狠心人,女儿病重归家非但没嫌弃,还倾家中之力延医问药。
小丫鬟山楂却是个命苦的,她自外面买来,在府里认了干娘求照应,这干娘素来拿她月钱从不手软,照应却未见得,这会儿到病时更是不理会她。
半夏娘最是善心,与那婆子大吵一架,将山楂接在家中,两个小姊妹一起养病。
杨恬与两个大丫鬟一起长大,感情甚笃,当初半夏出去是以伺候病重老娘为借口,杨恬便赏了不少银子,让麦冬拿去给半夏老娘看病。麦冬也和林妈妈又凑了些银子,连同杨恬与俞氏的赏赐一并拿给了半夏家。
有了这些银子,半夏家也宽裕起来,给小姊妹换了好药。断了毒源换了好药,两人原本干活儿惯了的,身子底子便不赖,这好起来倒也颇快。
只是只是后来杨恬去了庄上,病情又有恶化,俞氏也无心送两个不知道是否好利索的丫鬟去伺候,这才耽搁下来。
到了这次蒋姨娘事发,又出了金橘这样的歹毒下仆,俞氏也是受惊不小若非阴谋被戳破,这罪过怕就要落她头上了,那等待她的,不是悄然殒命,便可能是青灯古佛。
因此俞氏也毫不手软的将府里上下清洗一番,把和蒋姨娘有瓜葛的,乃至几个哥儿姐儿身边的丫鬟婆子都尽数发卖了。
这事儿还不光是她自己,她还带着儿媳妇王研一处去做了,杨恬这边的人她本就不好深查,生怕杨恬多心,如今杨恬亲嫂子来查,自然也避了嫌疑。且卖了旧仆,也给王研陪嫁来的人留了位置,算是卖个好给儿媳。
俞氏是再不敢送自己身边丫鬟给杨恬了,生怕再惹出事来,自己也撕掳不轻,这边就全权交给了王研处理。
王研也精心挑捡了一番,像半夏家这样先黄氏夫人用过的、本就准备给杨恬坐陪嫁的仆从,便被王研打包送来了庄上。
她本心也是希望妹子多个人使唤,家里这边既去了蒋姨娘,又有她在,院子也就没什么可守的了,只留两个粗使婆子看屋子罢了。
半夏一家子人也不少,半夏原姓章,父母虽不是什么大管事,也掌过一两桩事情,两个哥哥章魁章梧都娶了媳妇,半夏之下还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
弟弟章壮刚刚九龄,正是内院不禁的时候,可在院内院外递话跑腿。那个妹妹略小些,却也能跟着山楂这样的小丫鬟学学简单的规矩了。
山楂此番能逃得命来,全赖半夏娘善心,因此认了半夏娘章添家的作干娘。
府里一番人事变动后,原本还闹了两场一定要“救”姨娘回来的二姑娘杨悦忽然就消停下来。
王研颇为不屑道:“蒋姨娘也不教女儿些好的,净是些下三滥的手段。蒋姨娘这一被送回老家,二姐儿的乳母居然撺掇着二姐儿去跟老爷闹,以削发出家威胁老爷接她姨娘。”
杨恬不由讶然,她印象里的二妹妹,性子是不太好的,但也不曾这般激烈。
不过蒋姨娘既是算计了她,想将杨悦顶替她嫁给沈瑞,勿论这个二妹妹是否起过觊觎她姻缘的心思,她始终是无法不介怀的。
嫂子既然这么说,想来二妹妹是没有出家的,只不知道父亲会怎样动怒。
“老爷哪里会由着她性子胡闹!”果然,王研凉凉道,“那乳母卖得远远的做苦力去了,身边原先的丫鬟统统换了一遍,连带着三郎四郎身边的乳母丫鬟都换了,她这才消停下来。”
王研顿了顿,忽然笑道:“不想这几个人里,二郎倒是个沉得住气的,听闻二姐儿也去找二郎闹了,二郎三两句把她打发了回去,自此门一关,再不理会任何事。”
杨恬不由沉默,想起大哥对母亲的感情,心下一叹,二郎还真是个薄情的,蒋姨娘可是处处为他们打算,到头来,只一个二姐儿还为她争一争。
“太太……可要抱四郎去养?”杨恬问道。因三郎已是大了,记事了,怕养不熟。
王研却摇头道:“不曾。我也猜不透太太的心思,按理,这会儿最是好时候,都不用寻什么借口,顺理成章就抱过来养了。”
饶是聪明如她,也猜不到这继婆婆想的什么,虽说继婆婆一直说了要把家整个交给他们夫妇,但是养一个和大郎差了近二十岁的小儿子,对他们真是一点儿威胁都没有呀。对俞氏来说又是一种保障。
说起二姐儿杨悦来,王研又想起一事,低声向杨恬道:“我还忘了,这几日,还有一家来向二姐儿提亲。”
杨恬见嫂子这般谨慎神情,忍不住抿嘴一笑,可说起“婚事”,她也不免酸上一酸,道:“二妹妹也不小了,有人提亲不是好事么。”
王研叹道:“我倒是想快些将她打发出门子。只是,这提亲的人家,”她顿了顿,还是连林妈妈都打发了出去,屋里没了人,才向杨恬道:“你道是谁,是那工部侍郎李家的嫡长子。”
杨恬一时没反应过来,茫然了片刻,反问道:“这家……是谁?和咱家……好像素无往来吧?”
王研戳了戳她额头,有些恨铁不成钢,道:“你呀,只想着咱家,是和你有干系的。”
见杨恬更是摸不着头脑,她朝东厢沈瑞的书房努努嘴,道:“你不曾听过沈家与贺家官司里那些事儿?这李家的嫡长子,原是与贺家五姑娘定亲的。”
第六百二十二章 凤凰于飞(二十一)
随着贺家的抄家,沈贺两家的恩怨尘埃落定。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杨恬对沈贺两家的事情知之甚详,只是案子审定后,只道与贺家再无瓜葛,便抛在脑后,一时不曾想起这李家。
此时听王研一提,她立时忆起,不由“呀”了一声,“是那个退亲的?!”
贺五姑娘早有姻缘她也是知道的,只不过在贺老太太吞金、贺五姑娘欲以金钗自裁这等惨烈故事传到杨家后,她才了解到其中详情。
那李家以长子病重为由向贺家提出退亲,当时沈洲刚刚被贺家弄丢了官,贺家正是气焰嚣张而沈家弱时,便没有人认为李家是为了划清界限才与贺家退亲的。
然退亲没多久,王守仁班师回朝带回了贺家通倭的证据,贺家自此一败涂地,最终落得抄家斩首流放的下场。
李家则因抽身早,既没沾惹是非,也不曾被人质疑人品。
然贺五姑娘没死成,却也是被流放了,下场未必比死好上多少,京中不少闺阁千金是同情她的。
那时杨恬跟着俞氏赴宴,不少闺秀们窃窃说着这话题,有人便道李家若是不曾退亲,贺五姑娘有这婚约,许还能留在李家,免去流放之苦。
当然也有人说,亲人死的死流放的流放,贺五姑娘就是留在京中又岂能安心。
更有人道只怕李家就算认下这个媳妇,也不会好好待她。
杨恬因这是沈家仇家的事,也只听听罢了,并不会开口说些什么。只是回来后听过父亲与长兄谈论贺老太太吞金这事,父兄固然瞧不上贺家,但对李家也是没甚好评的。
“前几日,听闻是因泰陵工完(弘治皇帝陵寝),皇上重赏了提督营造的新宁伯谭,还有工部左侍郎李,以及锦衣卫指挥佥事余。”王研说起朝事来,也是丝毫不陌生,可见在家中,杨慎是不瞒她的。
其实杨廷和对长媳想听政事的态度也是默认的,他亦希望长媳能成为儿子仕途上的贤内助。
而且,杨廷和还发现,有些时候,这长媳比儿子更具敏锐的政治洞察力,之后便更不会忌讳儿媳知道政事。
王研缓缓道:“皇上能把泰陵的工程交给李,已是看重,此番重赏银钱之后,又把西苑的工程交给了他,朝中一时都以他为皇上身边新贵。他既得了皇上的赏识,那来交好咱们家老爷这帝师,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只是这上来就约为婚姻……”
“他上来就约为婚姻,未免太急切了些。”杨恬点点头,接口道,“何况,贺家那案子虽已是几个月之前的事儿了,可当时他家大公子可说的是病入膏肓方才退亲,这几个月就身体康健,又能另定亲事了?!还不让人说嘴!若我杨家应了,只怕也不会落下好话来。”
王研赞许的看向杨恬,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的小脑袋,笑道:“我家恬儿长大了。”
杨恬脸一红,又啐她道:“说得这样老气横秋,楚楚姐,你才比我大几岁?!”
王研笑嘻嘻的又拧了她一把,这才扯回话题,道:“我与你大哥也是有这个顾虑,只是老爷并未说许或不许,只在斟酌,我们便不好说话。就算定下亲事,这里头也还有一事……”
“虽说京中都知道李家事,这嫡长子媳妇不是那样好当的,但那到底叫侍郎府的嫡长子呢,身份在那里摆着。当初贺五姑娘虽也是个庶女,却是一直养在嫡母身边,又记在嫡母名下,”她顿了顿,道,“咱们太太是万不会肯将二姐儿记在名下的。庶次女配嫡长子,这便算我杨家高攀了。”
杨恬叹了口气,“既是高攀,在那不知就里的人眼中,杨家名声只怕要比李家还差些。”
杨恬也深知,俞氏是绝不可能将杨悦记在名下的。
此次蒋姨娘计策之毒,不单是要陷她杨恬于死地,这栽赃俞氏更是要连俞氏也一并除去的。俞氏如今应是恨蒋姨娘入骨的。
无论二姐儿是否参与其中,作为蒋姨娘为之谋划的女儿,俞氏自然也会连其一并恨上,俞氏连四郎都不肯养,又如何肯让二姐儿记在自己名下。
这次蒋姨娘出事,多是因着父亲日常纵容,养大了蒋姨娘的心,父亲只怕也是心里有数,也就会对俞氏存了愧疚,因此再对上俞氏的坚持,如何也不可能强硬要求俞氏记名。
“如今只看父亲的意思了。”王研道,“我此来与你说,也是想问问你可还从沈家知道些李家事?我们也好心里有数。”
杨恬想了想道:“说也是贺家事,李家也没什么……”她顿了顿,忽然睁圆了眼,敲了敲手指,道:“我还真想起一事。”
她想起的,便是那李的兄长李现任江苏学政,虽与贺家算得有亲,却不曾徇私,在松江审理通倭案时秉公断案,且对贺家印象颇坏。
她便原原本本讲与王研听,因又道:“这事儿都说了许久了,记得好像是沈二哥去岁从松江回来就提过。方才瞧嫂子像是不知,想来大哥是没留心,忘记了。”
“可不,你大哥对这样的事儿根本不理会的。”王研苦笑道。
这件事杨慎根本不曾同她提过,可见是从没上心过。王研心里叹气,丈夫极有才华,却是不耐烦俗务的,却不知,日后走上仕途,总是要面对这些。
她微一思量,便道:“这么说来,这位学政大人乃是耿直之人,只怕容不下贺家这等小人为姻亲的,极有可能早早就写信给兄弟让他退婚了,但这侍郎大人嘛……”
她扯了扯嘴角,露出个轻蔑的笑容来,“怕是也舍不得门当户对的亲事,那会儿贺东盛可还是刑部侍郎呢。这一观望,就观望到了年底,只怕也是南边送了信,王守仁王大人抓了贺家的证据,他这才能果断退婚了。”
杨恬点点头,表示赞同。
王研撂下脸来,冷冷道:“若是这样,这李整个儿一反复小人,如何做得亲家。”
然她心里也清楚,丈夫不曾留心过李之事,她是不相信公爹杨廷和也不留心的,那么杨廷和没有一口回绝,只怕还有些顾虑。
王研抿了抿嘴,道:“如论如何,我今儿回去总要同老爷把这前前后后的事说个清楚。”
管了事的王研便没有刚成亲时那会儿的逍遥了,也如俞氏一般匆忙,勉强留下陪着杨恬吃了顿饭就要往回赶了。
沈瑞那边被大舅哥杨慎好好考教了一番,从字到时文都批了一顿,沈瑞也乖乖听着,就学识上来讲,他发自肺腑承认,他同大舅哥还是有差距的。
大舅哥到底是状元之才,他也乐意于同大舅哥多交流的。
待杨慎夫妇走后,沈瑞私下与杨恬说起时,忍不住道:“大兄成亲后,倒是越发有长兄风范了。”有点儿长兄如父的意思。
杨恬也笑得双眼弯弯,对“楚楚姐”这嫂子赞不绝口,她也是真心高兴,能有这样一位嫂子。
她同沈瑞说了李家向杨家提亲的事,又将自己与嫂子的分析说与沈瑞听。
沈瑞凉凉一笑,道:“其实这位李侍郎先前主持的水利工程都是做得极漂亮的,既非庸碌之辈,趋利避害也是人之常情。”
他压低了声音,又道:“这人是刘阁老麾下,这里面有没有阁老的授意还未可知。”
其实他还在想里头有没有寿哥授意呢,只这话却不能随便提出。
握了握杨恬的小手,他才恢复了正常声音,道:“岳父与这些人打交道更久,想来深知这些人为人,恬儿不要多虑此时,一切有岳父做主……”
他又宠溺调笑道:“不喜二姐儿,日后不见她就是,以后让章添(半夏爹)管门房,见谁不见谁、门开或不开,都由你说的算,好不好?”
杨恬皱皱鼻子,嗔道:“这里好好正经说话,偏你混打趣人。”又扁扁嘴道:“怎么说也是自家姐妹,难道真个拒之门外。”便是心里有一万个不乐意,还是要做做脸面,不能让人嘲笑了杨家的家教去。
她这么说着,便又想起一个更不乐意见的来。
她皱眉道:“还有,嫂子说,寿宁侯府二姑娘及笄礼竟还给我下了帖子,说什么亲戚妯娌。太太和嫂子都是不快,没与他们什么好脸,直接替我推了。”
沈瑞登时也沉下脸来,冷冷道:“更不必理会他们。”
杨恬凝视这沈瑞,这礼法上,过继之后,沈瑾便只是族人,可说到底还有一层血脉关系,终不能等闲对待的。
沈瑞见她目光隐含忧虑,心下也明白了几分,声音更冷:“恬儿不要多想,那是寻常族人罢了。族中面上都过不去的、见面必要吵的也大有人在,咱们这算得什么。且早就分了宗,谁理会得。”
他拉了杨恬的手,认真道:“恬儿,我早就说过,你不必为任何人委屈自己,从前有岳父和大兄,以后,有我,我会努力让你活得自在。”
杨恬这才展颜一笑,忽又俏皮的眨眨眼,用那娇憨语气道:“我原还想着,若你说‘面子上过得去得了’,那我就还得做做面子情,那就随便着人往书坊里买那新刊的女戒女德,送去贺她及笄。你既然说面子都不必留,这半吊钱我便也省下啦。”
那女戒女德咬音极重,末了还吐出丁香小舌,扮了个鬼脸。
沈瑞一愣,随即哈哈大笑,心情也舒朗起来,伸手刮着杨恬的鼻尖,笑道:“你竟也变得这样促狭!”
“还不都是跟陆家嫂子学的。”杨恬忽然叹了口气,再开口就带出些张青柏的口音语气语调,道:“我同陆家嫂子学话儿比学功夫还快些,可如何是好呦……”
听得沈瑞直笑喷出来:“坏了,坏了,他日这盖头一掀口一开,我竟不是娶了个蜀中媳妇,竟是个山东的!莫不是让人掉了包吧,可如何是好呦……”
五月二十八,寿宁侯府二姑娘张玉娴及笄之礼,侯府大排筵席,宾客盈门。
不管朝中怎么说皇上对张家的态度,张家都是弘治正德两朝最显赫的外戚人家,尤其这据说张家姻亲里马上就要再出一位皇后了,这文武中除了和张家死磕的如韩文等少数几家,绝大部分的朝臣都是要给些面子的。
当然,也有熟识张家内眷的人暗暗嘀咕,这张二姑娘原当是五月中旬的生辰,怎的拖到了月底才办呢?这及笄礼对女子来说又是如此重要……
不过,外界议论纷纷丝毫不影响张家的热热闹闹,宫中太皇太后、皇太后都赏赐了锦缎、头面下来,一时也是颇显荣宠。
这一日杨恬自然没有关注,一早起来,她和沈瑞正忙着打榆树钱儿,商量着晌午吃个榆钱儿宴。
却是两人例行遛弯时,见着庄中一处路旁十几棵大榆树上挂满了榆钱儿,几个庄户家的小童正在那边摘的起劲儿。
杨恬一个书香门第的闺秀,哪里知道这东西竟还是能吃的,沈瑞则是前世记忆,笑称要打榆钱儿来吃。
他便只知道个榆钱儿炒鸡蛋的吃法,还是林妈妈不由笑道:“到底是富贵人家的少爷,您哪里知道穷苦人家怎样吃得,哪里有得鸡蛋,少放些米便用它来煮粥,有些粗面便能包馅、烙饼子……”
沈瑞笑道:“如今却是不苦了,咱们就炒鸡蛋炒肉吃,恬儿也尝个新鲜。”
杨恬则表示,瞧着榆钱儿结得颇多,不若都做来尝尝。
沈瑞便让小厮去喊众小童,今儿他们摘的榆钱儿分他一半,他给每人十枚鸡子儿一斤肉,让他们回家炒榆钱儿吃个香甜。
小童们立时欢呼起来,摘得越发起劲儿。
正热闹间,那边门上来人报说,清河郡君、武靖伯府六姑娘、还有一位吴姑娘来访,求见杨姑娘。
杨恬不由大奇,道:“她们三个怎么来了?”
倒不是对今天这个日子好奇,她是压根不知道今儿就是张玉娴及笄礼的那日王研只说了寿宁侯府送来帖子她们给退了,却根本没说哪天。
杨恬好奇的是,清河郡君蔡淼也就罢了,其婚期还没定下,赵彤可是六月二十就要成亲了的,眼见进了六月,家里怎会许她到处乱跑!
她也只在转危为安的第二日见到过赵彤一面,之后赵彤就得在家乖乖等着嫁人了。
还有吴锡桐,这吴锡桐不是要进宫了吗?
吴锡桐的消息也都是赵彤带给她的,赵彤每次来祥安庄,总是要与她讲一番闺秀圈中的闲话,她们两个共同的朋友并不多,因此说来说去左不过那几个人。
吴锡桐当时情形是比她还凶险的,不光是被冰冷的河水冻了,更是磕破了头,整整昏迷了十数日,真真是叫从阎罗殿抢回条命来。亏得是留在大长公主府,若是当时便回去寿宁侯府,怕早就没有命在了。
也万幸吴锡桐自幼在乡间长大,身体底子要比寻常深闺所养柔弱少女强上许多,这一下虽凶猛,却没有伤及根基,等清醒过来之后,身体也就开始好转。
大长公主府本就格外善待吴锡桐,待宫里传旨出来又派了教养嬷嬷,太医也是轮番来问诊,各种珍奇名贵药品也纷纷赏赐下来,吴锡桐这伤养得也快。
只是其也一直也没来看过杨恬,不晓得这次来是怎么个意思。
杨恬暗自思忖着,一面吩咐人快快请到她待客的花厅,一边儿又同沈瑞笑道:“可巧儿,我料她们也没吃过这榆钱儿,也给她们吃个新鲜。”
沈瑞笑道:“妙极,她们是定没吃过的,你就告诉她们这是不世出的奇珍,回头再装一袋子与她们,今儿的回礼也就省下了。”
杨恬刮脸笑嗔道:“好个小气的沈二爷!”便在沈瑞的大笑声中,使半夏麦冬赶紧推着她回去待客了。
待到了花厅,双方还不及见面行礼,赵彤先就埋怨道:“都不是外人,带我们来花厅作甚么,你这身子骨,哪里是能一直坐着的。快快带我们去你院里,你自躺着去,不然我们哪里敢好好说话。”
蔡淼也上前来笑道:“她来得勤了,你不当她是客,难道我们来得不勤,便是客了?我们待你的心可是同她一般的,你若将我们当客待,却是要伤了我们的心。”
杨恬只好笑道:“你们这般说,我竟是无言以对了。”
赵彤哈哈一笑,道:“还对个什么,快快回去,你好好躺着去。”
杨恬无奈,向吴锡桐歉然道:“叫吴姑娘见笑了。”
吴锡桐原有些尴尬,这里可不就她一个不熟的外人么,但她早就练就圆融性子,立时上前陪笑道:“便我是客,可还有一句客随主便呢,不是要你这主人家便宜了,我才好便宜的。”
众人说笑着回了主院,遥遥就见素白围墙,顶浅淡竹影,蔡淼便赞了声“妙”,笑道:“这院子是新拾掇了。”
却是杨恬日渐好转,沈瑞为分她心神,与她一起琢磨着重新布置的。
城里不好动土,庄上却无顾忌,偌大一片地界都是他家的,是想推了墙就推,想挖池塘便挖,个把月下来主院已变了模样。
进了院子,蔡淼就往那丛紫竹而去,见筑土为垅,环水为溪,小桥纤巧,石阶古朴,显出几分魏晋古意来。
她满口赞着,又忍不住道:“这几株墨竹……瞧着恁像筠园里的呢?”
那筠园乃是一处商贾所开卖花木的园子。
杨恬摇头道:“这几株是陆家嫂子所赠,我实不知是哪里来的,也不便问。”
却是张真人非但没惹祸还入了贵人的眼,陆二十七郎夫妇感激不尽,怕送银子沈家嫌俗,特地打听着买了些名贵花木送来。
蔡淼眼珠子都舍不得移开了,口中遗憾道:“呀,数一数,怕真是那几株,满京城再没有比他家竹子更好的了。唉,只园主要价忒高,我还在跟我哥磨着……唉,既卖到了你这边,这下我也不用惦记了……”
赵彤一推她,笑道:“几根竹子而已,瞧你这大惊小怪的,过些时日你嫁到南边儿去,竹子还不是有的是。”
提及婚事蔡淼半分羞涩都没有,撇嘴道:“一时且嫁不过去呢,祖母说要留我过二十再去。”
赵彤拍手笑道:“哎呦,了不得了,可不是把成国公府等个望眼欲穿呀……”
蔡淼作势要去拧她的嘴,笑骂道:“看我不撕烂了你这张恼人的嘴!”
杨恬看着这俩人斗嘴,哭笑不得,咳嗽一声,笑道:“好姐姐们,咱们屋里去吧,我还没好好问你们,六姐姐,你这不是六月二十就成亲了吗?帖子我都收着了,怎的现在伯夫人还能许你往外头跑?”
赵彤正好借机挣脱了蔡淼,嘻嘻哈哈的跑进上房,探头笑道:“我娘才不管我呢,只是嬷嬷们多事……”
待杨恬等进了屋里,赵彤将她按在榻上,又喊半夏麦冬等丫鬟过来与她盖好了薄被,旁人便在榻边圈椅上随意坐了。
吴锡桐头次来,这一路不住打量着,又见杨恬闺房处处摆设都别具匠心,心里不免感叹杨恬好命。
赵彤大喇喇干了一碗茶,又努嘴再要一碗,笑道:“这是新茶罢?也是好喝。你这儿什么都好,赶明儿我要来住上几天。”
又戳杨恬道:“可惜了早没认得你,不然我们便把宅子置到你家旁边去了。现下仁寿坊可是没甚空宅子卖了。好在庄子倒还在一处,等我成了亲,搬来庄子上与你作伴。”
杨恬笑道:“故所愿耳,不敢请耳。”
蔡淼则忍不住打趣她恨嫁。
赵彤更无羞涩之意,大大方方道:“现在的嬷嬷们忒是聒噪,这也不许那也不许,又不叫我出门,可是厌烦。我真巴不得早早嫁了。那边府里有嫂子当家,我俩只高乐去。”
她本想说要是能分府出来单过才好,却到底瞧了一眼吴锡桐,把话咽了回去。
蔡淼也瞧着吴锡桐,转而说起今日来意,“原是不请自来有些冒昧的,你也知道,今儿是那谁的及笄礼……”
杨恬还真不知道,不过听到及笄礼这词儿,也就知道了,便也没应声。
赵彤接口道:“他家倒是有记性的,没与我下帖子,谁又耐烦去他家!小七儿有帖子也不耐烦去,说来看你,我正想你呢,也就来了。”
杨恬无可奈何一笑,目光也落向吴锡桐,论理,谁不去都行,吴锡桐怎的还会不去?
蔡淼瞧见她目光,叹了口气,道:“恬妹妹你也知阿桐在我家住了这些日子的,寿宁侯府来人说了,六月后再接她回去。”正是将这及笄礼绕了过去。
赵彤偷偷偏过头去,冲杨恬挤眉弄眼,杨恬也就反应过来,张玉娴既没入皇上的眼,只怕是见不得这位要进宫的亲戚家姑娘的。
杨恬便就笑着岔开话题道:“你们可是来得巧,我今儿打了榆树钱儿,只怕你们都没见过呢,便在我这儿吃个新鲜,可好。”
赵彤蔡淼果然不知那是什么,吴锡桐在乡间长大,却是吃过的,因笑道:“可是偏了妹妹的好东西了。”
蔡淼也笑道:“原是阿桐要来探望你的,我们却是借光了。”
这话说完,不想吴锡桐应声站了起来,向前两步,却忽直挺挺冲着杨恬跪下去。
满屋子人都唬了一跳,杨恬更是大急,慌忙的起身闪避。
一旁赵彤眼疾手快扶住杨恬往旁边一带,防止她跌下榻去,口中已喊自己的丫鬟将吴锡桐扶起来。
赵彤的丫鬟都是练家子,两下就搀起吴锡桐来,她本都俯身要磕头,生生被架了起来。
便是平辈之间也没有行此大礼的道理,何况她虽没进宫,却名分已定,谁敢受她这一礼!
赵彤已是恼了,气愤喝道:“吴锡桐你作甚么!有话好好说!”
杨恬回过神来,心下感激赵彤回护,听了这话,却也忙掐了掐赵彤的手,生怕她口出恶言得罪了吴锡桐他日吴锡桐入宫,想处置她们还不容易!
蔡淼也没想到吴锡桐这一手,也慌忙站起来去扶她,又偷偷瞪了赵彤一眼,同杨恬一般警示之意,口中圆场道:“阿桐你这是作甚么呀,瞧把她俩吓的!可是要折煞人了。”
吴锡桐已泫然欲泣,“是我连累了杨妹妹呀……我对不住妹妹……我当向妹妹叩头谢罪听凭妹妹处置的……”
赵彤揽着杨恬的手轻轻按了按,杨恬会意,心下叹气。
她语带埋怨道:“吴姐姐,可是折煞我了。你我原是一般的受害者,难道我不去恨那歹毒之人,倒来恨你不成。”
吴锡桐泪眼朦胧,伸手去握着杨恬的手,恳切道:“自我醒来,听得妹妹病了,恨不得自己以身相代,只我自己也病得七荤八素,下不了床,不能来请罪。这几日方好了些,就想着能过来一趟,亲自向妹妹认罪,妹妹怎样处置我都好,让我瞧一眼妹妹身子好转了,我也安心些……”
杨恬忙道:“姐姐这是说得哪里话来,你又哪里有什么罪!再这般说,我便真要恼了,这是姐姐将我想得多不堪,才会怪罪姐姐甚至处置姐姐?!”
吴锡桐也是见好就收,慌忙捂住嘴,自责道:“是我失言,是我失言,我知妹妹一向良善,不然当初也不会帮我,只帮我大恩我还不曾谢过,却又累妹妹……”见杨恬又瞪眼,她忙改口道:“瞧我,又说这样的话……该打,该打……”
蔡淼见火候差不多了,忙拉了吴锡桐一把,陪笑道:“你瞧,自家姐妹,我原就说过,恬姐儿最是心地淳厚,是你自己想多了,今日一见,果是这般吧。”
又转向杨恬解释道:“她啊,这病的也是不轻,你摸摸,这头上凹下去那块,还没长平呢,亏得头发密,能遮掩一二。昏迷了数日,又是高热不退,待醒来听闻你受了池鱼之殃,她便悬心不已,日日念诵,我来见过你,就得立时去见她告诉她你情况,她才安心喝药。”
蔡淼说着,又抚了抚吴锡桐的鬓发,叹道:“她一直也下不得床,来不得你这儿这一拖二拖的,便拖到了如今。前儿寿宁侯府说六月里就要接她走了,她生怕进了寿宁侯府再出不来,没法来看你,今日刚好得这么个空儿,我便带她来了,恬妹妹不要怪我多事才好。”
杨恬叹道:“七姐姐也张口闭口的说我怪你,如此我真是不知怎的答才好了!”
蔡淼笑道:“罢,罢,却是又嫌我客气了。”
赵彤笑道:“可不是你忒客气了!还说是自家姐妹呢,自家姐妹会这般说话不成!”
吴锡桐略带怅然的望着杨恬,低声叹道:“我心里一直感激杨妹妹的,我原也没什么闺中密友,一直帮我的也就是你们三位姊妹,这些情谊我都记在心里,若有朝一日,用得到我,我必不敢辞。”
杨恬一直打量着吴锡桐,如今的她衣着更为鲜艳华贵,妆容也更精致明艳,虽不免带了些病容,但仍是美得熠熠生辉。
一直有传闻吴锡桐就是皇后的,便不是,这样的美人,又如何能不得皇上青眼。
这一番话,已是极大的承诺。
可杨恬却只一笑,她固然不愿意得罪这样一个人,却也不想和宫里牵扯太多,说到底,她的父亲,她的兄长,她的夫君走的都是清流路线。
而且,当初看上巳宴中吴锡桐行事,便知其城府极深,这番许诺他日能作得几分准也没人知道。
那边赵彤已是豪爽的一举茶盏,作饮酒状,“既是自家姐妹,还说这些说甚么,这一盏尽,这事儿便就过去了,以后都不许再提,可好!”
三女皆笑应好,四人各自饮尽盏茶。
很快几个人也就不再继续方才的话题,天南海北的聊起来,尤其赵彤眉飞色舞讲起布庄上的新布,她又新想出来的花样子。
而蔡淼是个最喜园林花木的,又将杨恬这卧室内新添置的盆玩花卉鉴赏了一番。
少一时,一个赵家的小丫鬟进来,往赵彤耳边说了几句。
赵彤便笑向蔡淼道:“瞧着在屋里也是把你憋闷坏了,你快快到园子里转转去,她这庄子上园子里也新添了景致呢,阿桐亦不曾来过。恬儿身子弱,作陪不得,小七儿你这当姐姐的便代劳了吧。”
蔡淼也是早想去看园子了,但听赵彤这般说,却是心里转了几番,口中假意嗔道:“你原比我更熟的,恬儿不得空,便当由你带路。莫非你要支开我们,好单独与恬儿说话不成?”
赵彤拍手道:“呀,却叫你识破了。可不是正是!我要与恬儿说说我们布庄的机密大事,可莫要让你们听去了,这泄露出去,我可不要赔钱了!”
蔡淼啐了她一口,道了句“谁稀罕你的布头儿”,笑嘻嘻拉着吴锡桐去逛园子了。
杨恬口中致歉,又叫机灵的半夏跟着去伺候。
待她们出了院子,赵彤才收起嬉笑表情,打发了满屋子的人出去,方低声向杨恬道:“张二伴驾来了。”
杨恬吃了一惊,转瞬就明白了赵彤将她们支去院子里的用意,怕是小皇帝想看一眼吴锡桐了。她便点点头,示意自己晓得了。
赵彤叹了口气,道:“你别怪我多事,没先打个招呼就带了吴锡桐过来。”
杨恬讶然,忍不住道:“难道是贵人吩咐……”
赵彤瞪圆了眼睛,转而噗嗤一声笑道:“不,不,这还真不是……”又忍不住道:“贵人若是有那个心思,在大长公主府里如何见不得!今儿真是赶巧了。我们原不知道贵人要来的。”
杨恬知道自己误会了,想着到底不是什么规矩事,不由红了脸,道:“却是我误会了。”
赵彤笑道:“谁知赶得这样巧,怎能不让人误会。”
她嘴角勾出个笑来,道:“吴锡桐原也一直央磨着说要见你,我和七娘揣度过她心思,怕是想向你示好……”顿了顿,她索性放开了道:“恬姐儿,你也不是外人,我便直说了,我们猜她是想着杨大学士到底是帝师,得你家一句赞,在皇上心中能重上几分,在外面名声也好上几分。”
杨恬微微皱了眉,刚待开口,赵彤忙又道:“我们也不是想给你找麻烦,只是她既有意示好,你便顺手应承也就是了,原也不费你什么麻烦。反倒是让她这样的人惦记这种事儿,总归不妙。”
嗯,特特挑了这个日子,是怕吴锡桐恨张家恨得不够呢。杨恬不免腹诽。不过她原也知道这些贵女们的心机,也不以为意。
听得赵彤又替蔡淼说好话,道:“好恬儿,你便怪我吧,别怪七娘。不比你们书香门第,七娘她们这些宗室贵戚,和我们这靠军功起家的勋贵也还不一样,宗室嘛,总要多多顾及宫里。吴锡桐总归是选进去了,日后……谁又说得准呢。”
杨恬点头道:“我如何会怪你和七姐姐!这事儿过去了,姐姐也别放心上。”又忍不住好奇道:“宫里……位份可是定了?”
赵彤斜睨着她,笑眯眯道:“我知你想问什么,却是没有消息的。”她压低声音,甚至半掩了口,道,“不过,吴锡桐是登不了凤位的。”
杨恬见她说得笃定,不由瞪圆了眼。
赵彤却是冷笑,道:“皇上岂会让张家再出一个皇后?而吴锡桐这机灵劲儿,怕是反倒要害了她。”
见杨恬不解,赵彤嘴角挂出讥讽的笑容,道:“聪明人,都喜欢两类人,一类是同样聪明又肯实干的,一类是笨笨的却老实本分的。最瞧不上那些自以为聪明,耍小聪明的。”
她眼中却尽是寒芒,“皇上,是位极聪明极聪明的人。吴锡桐若是不再卖弄她那点子心计手段也就罢了,否则,有她苦头吃。”
杨恬叹了口气,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好了。
赵彤却又道:“不过,吴锡桐到底是有这样的好容貌,君心难测嘛。只是,张家这次是铁定要偷鸡不成蚀把米了,这吴锡桐这样记恨张家,得宠了,也必要找张家的不痛快,不得宠,只怕更厌恶张家丢她进这火坑,加上先前张玉婷的事情,嘿嘿,就看张家怎么收场。”
杨恬皱眉道:“其实我也好奇,上巳节这番变故后,张家怎的还会让吴锡桐入宫?”
赵彤撇撇嘴道:“张家如何想不到这些,不过是欺她家贫苦,没个人撑腰,好拿捏罢了。你没听她说,她素来都装成逆来顺受的性子吗?张家怕也是看走眼了。”
张家是看走眼了,大长公主府呢?
大长公主府尽力救治,蔡七姑娘又这般待吴锡桐,又是不是在捡漏?
皇家,外戚,宗室,始终都在角力。
杨恬沉默了片刻,才又叹了口气,道:“六姐姐,如你所说,吴锡桐此人……,嗯,日后桥归桥路归路,我们还是远着她些吧。她,抑或她与张家,日后是好是歹,都由着她自个儿。”
赵彤哈哈一笑,戳了戳杨恬,道:“你瞧,你还真上心了。你我哪里是能同她打上交道的,嗯,便是催着张二沈二上进,你我得那能进宫的诰命,少说也要十来年罢。”
杨恬也是笑着摇了摇头,表示自己想多了。
赵彤又忽而怅然道:“有军功倒是升快的,只是张二一时也得不了外放。也罢,他若真得了外放军中,我也要被扣在京中,到底不能一同去纵马杀敌……”
杨恬忍不住大笑,击掌赞道:“哎呦,我的好姐姐,你还真是女中豪杰!”
祥安庄花园中,有一座小小山包,并非什么奇石搭成,却是那边造景池塘、养鱼池塘、灌溉水渠所挖出的土堆筑而成。
虽是夯土为山,然待栽得树木花草,再用碎石铺出小径来,山顶一个小小茅草亭,别有一番野趣。
寿哥坐在亭中竹椅上,看着半面篱笆墙上的爬山虎牵牛花,笑道:“倒是有点儿意思。”
张会却是坐不惯竹椅,晃一晃就咯吱吱直响,因向沈瑞道:“还是弄把木头的,还结实些,要这野趣,木墩子也好。”
沈瑞却笑道:“非也非也,这竹椅才是练功夫的好物什,你瞧皇上下盘就比你稳。”
寿哥哈哈大笑起来,指着张会道:“你便别坐了,蹲马步去吧。”
张会苦着脸,道:“别介,别介,小的这就老实些。”
正笑闹间,就听遥遥的那边有小太监轻轻击掌,沈瑞张会皆是心中明了,齐齐起身向寿哥告罪,出了亭子,往背静处去了,只留着刘忠在寿哥身边。
却是那边蔡淼领了吴锡桐进了园子。
吴锡桐虽没进宫,到底是已定下名分的皇帝后妃,寿哥自己看无所谓,沈瑞张会为人臣的,还是当回避的。
今日寿哥过来,沈瑞也是意外,张会亦没料到赵彤她们来了。
听闻赵彤在,张会自嘲道是已有月余没见着赵彤了,众人还打趣他,下个月把人娶进门,便是日日看时时看想怎么看就怎么看。
寿哥随口一问怎的赵彤过来了,没用张会护送却也没见赵弘沛,沈瑞只得回禀说是同清河郡君以及吴锡桐姑娘一道来的。
寿哥这才一时兴起,说要看一眼那吴锡桐长得什么样。
沈瑞知道杨恬断不会安排这种事,便请张会遣人与赵彤打个招呼。
这茅草亭地势高,又掩映在花木之间,寿哥站在亭中,园内人看他不见,他却能看人看得清清楚楚。
蔡淼从小到大没少进宫,寿哥也是与她极熟的,刘忠也不需介绍哪位是哪位。
其实,也实用不着介绍,因为吴锡桐着实堪称绝色,在一众人中极为亮眼。
便是蔡淼也算得个美人,站在她旁边也黯然失色。
刘忠忍不住用眼角余光偷觑着寿哥的神情。
当初寿哥向张太后说要选吴锡桐入后宫时,就曾以其颜色过人为由。
虽刘忠心里知道那不过是小皇帝找的借口,但现下见了吴锡桐本人,他竟也忍不住想,这般绝色会不会就此打动了少年皇帝的心。
只见寿哥偏着头,脸上有着孩童般的好奇神色,好像在看一件稀罕物。
是的,只有好奇,没有欢喜。
就好像,就只是来看看,那个人能有多美。
就如,想看他养的那豹子,能够到悬挂多高的肉块,一般。
刘忠又忍不住去看了一眼花园中嬉笑的姑娘,牡丹一般国色天香的姑娘,随即便收回了视线,垂下了头。
也就片刻功夫,就听得寿哥淡淡道:“走吧。”说罢便从另一侧往山下走去。
刘忠应了一声,迅速朝四周的小内侍们打了手势,一起随着寿哥下了山去。
山那一侧小径上,张会低声与沈瑞道:“今儿朝上,户部右侍郎陈清升了南京工部尚书。”
赵弘沛当时就是走了陈清的门路,才最终让造船一事从户部过批。
沈瑞皱眉道:“这是……哪一位的手笔?”
张会摇头道:“还不知道。户部右侍郎顾佐升为本部左侍郎,总督漕运兼巡抚凤阳右副都御史张缙为户部右侍郎。顾佐与韩文一向不太和睦,张缙不是阁老党。”
才说三两句,就见寿哥那边自山上下来,两人对视一眼,心思各异,迎了过去。
待回了待客厅落座,寿哥丢了块点心在口中,又灌了口茶,只字不提方才,却是笑向沈瑞道:“张家荐你那个,嗯,族兄,小沈状元郎与朕为日讲官。”
第六百二十三章 凤凰于飞(二十二)
成为小皇帝的日讲官?
沈瑞心下一哂,以沈瑾年纪与才学,得此机会,便是不能全然对寿哥胃口,这天子近臣的履历亦能让其身价倍增,于仕途极有助益。UU小说 www.xuu234.cc更新最快
张家果然好谋算,也肯为这未来女婿铺路。
见寿哥目光炯炯望着自己,沈瑞微微一愣,转而又有些哭笑不得,不知道寿哥这是什么心态,这是要看自己咬牙切齿恨着这个处处强过自己的庶兄,还是看自己有没有胸襟肚量?
沈瑞回以一个和煦的笑容,只道:“皇上圣明。”
寿哥扬了扬眉,上下打量了沈瑞一番,又慢悠悠道:“关于小沈状元,沈瑞,你可以有什么话要禀与朕知道的吗?”
沈瑞毫不避讳,直视寿哥,言辞恳切道:“我这族兄,自幼聪颖过人,功课是十分扎实的,为皇上敷陈经史,答皇上所咨,想来他是能胜任的。”
“如此。”寿哥故作老成的点了点头。
又瞅了沈瑞两眼,见沈瑞满脸诚挚,他忽然一笑,继续慢悠悠道:“不过,现下已暑热,又有大婚诸事,朕已命停了经筵,等秋凉后再说。”
沈瑞呆了一呆,见张会在寿哥身后冲他挤眉弄眼,他也忍不住好笑起来,看来,寿宁侯这算盘是打空了,遇上这样一个小皇帝,想来张家也头疼得紧。
这等秋凉,又不知道等到什么时候去。
好似,正德二年豹房落成,这位就搬去了西苑,这经筵还有没有再开过?
沈瑞这边忍不住算了算以刘忠的速度,西苑几时能建成,那边寿哥已经清了清嗓子,他的注意力立刻又集中回去。
寿哥在屋里踱步,道:“朕此来,是与你们商议,辽东之事。”
沈瑞目光又落在张会身上,辽东的事情……先前不是已经说过,莫非又出了什么事儿?
张会微微摇头,示意自己也是不知。
听得寿哥道:“兵部言辽东镇巡官招募军士,凡幕过二百名以上者赏丝四表里,百名以上者半之,百名以下者又半之。若为首者愿统所幕协同操守,遇警从征有功,则如例升赏以酬其劳……”
沈瑞听着频频点头,见寿哥望过来,似是等他发言,他便道:“我听闻辽东民风彪悍,多义勇之士,若能纳入军中,也是好事一桩。”
寿哥嘴角一垂,道:“好事是好事,就是现下国库空虚。”
沈瑞一噎,有些无奈的垂了眼。
张会则连忙表忠心道:“皇上可是要在辽东产业中……”
寿哥摆手道:“不是。朕不能总拿自己赚的银子来贴补。”他说着一指张会,道:“英国公张懋曾上书言冗费事,提及屯田被侵占、山坡湖泽渔牧被豪强收利等诸事,前阵子又出了朱秀那厮的诸恶行。”
他脸上现出厌恶,发狠道:“辽东这块地方,朕要让人一寸寸的清查,那些没王法的东西侵占的,统统都要给朕吐出来。”
张会心知祖父折子里都写了什么,不过是整顿九边冗费军务,只怕真正触动了皇上的,仍是盐引的事。
现下国库空虚,今年又赶上处处灾荒,到处是用钱的地方。
前儿巡抚山西都御史何钧还奏地方灾重,岁用不给,请山西纳银者留本处,又请河东运司贸易盐五十一万一千五百引。
而户部那边和外戚张家、周家十七万两盐引官司还没打明白。
韩文是绝不松口给外戚一星半点盐引的,知道弹劾不动外戚,韩文就抓住为周家办事的商人谭景清等不放,劾其桀黠强悍,敢行欺罔,想将其下狱问罪。
周家于选妃事上输了一头,没能再出一个周姓妃子,却不知道为什么非但没有收敛,反而越发光棍起来,张口闭口先帝许的盐引,咬住了便根本不肯松口。
而张家这边是眼瞅着就要再出一位皇后的架势,如今还兴冲冲出银子修了坤宁宫。他们既然银子出的爽快,想来小皇帝这边也是不好再给一棒子驳了盐引的。
不从盐引上出,总要换个地方找钱。
张会在京中上等圈子里久了,对朝中大佬们在各地的势力颇有了解,辽东这块地方虽也不是和京中就一点儿牵扯没有了,但总归要比旁处牵扯少上许多,寿哥也能放开手脚做些动作。
寿哥那边道:“朕升了大理寺右少卿邓璋为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巡抚辽东地方兼赞理军务。”
沈瑞微微凝眉,这一位邓璋便是当初在京三司会审通倭案的大理寺方要员。
因大理寺卿杨镇乃是沈家女婿,虽发妻沈氏早亡,但两家关系依旧十分亲厚,遇到沈家的案子,杨镇自然要避嫌。
不单不去审理案件,连沈家的门也不登,以免落了小人口实,便是案子判决后,足两个来月,事情淡了,杨镇的续弦夫人才能光明正大的来沈府看望徐氏。
而当初寿哥点了邓璋主审,同当初点王守仁当钦差一个道理,盖因这邓璋与杨镇这上司关系也颇为亲近,自然而然会倾向于沈家。
这场通倭官司,没干系的杨镇都要避嫌几个月,作为主审的邓璋,沈家更不好去拜访,便是案子了结到现在已小半年了,沈家仍不好直接登门致谢,便是有些礼物也是请杨镇代为转达的。
邓璋与沈家这般关系,寿哥放他去辽东,既是为沈陆张赵四家合伙的这买卖置一尊保护神,同样怕也是要差遣沈家人为邓璋所用且邓璋素有清廉刚直的名声,用他,足可见皇上清查辽东的决心。
沈瑞微微欠身,“请皇上吩咐。”
寿哥满意的点头道:“军务这边,有赵弘沛联络马家,各个地方守将都挪动挪动,也好整顿军务。屯田这边朕也让张永那边使岑章汇同邓璋仔细查清,只这清查田亩既要些积年老吏,也要有懂数算懂盘账的账房。”
沈瑞会意,道:“沈家倒有些可用的人,此外陆家常跑辽东的生意,也应熟悉当地情况。”
寿哥想了想,道:“那个天梁子真人的女婿……”
沈瑞道:“那一位行二十七,也是个懂生意的行家,如今管着陆家京里的些许买卖,皇上可是要调他过去?”
寿哥笑眯眯道:“你瞧他可担得大任?”
沈瑞笑道:“有邓大人、岑大人抓总,所缺不过一个前后跑腿的,二十七郎为人机敏,又常管商事,办这差事当是没问题的。”他顿了顿,又郑重道:“何况,他家深受皇恩,二十七郎必然忠心办差。”
接着表示:“家母原就与陆家娘子说得来,二十七郎若外出办差,她母女二人独在家也让二十七郎挂念,家母定会请了陆家母女过来府上相伴。”
老丈人在皇上西苑的道观里,老婆孩子在沈家,陆二十七郎忠心可靠是没问题了。
寿哥如今看重的也就是这份可靠了,因而含笑点头:“那便叫这陆二十七去吧。差事办得好了,总要赏他个出身。”
沈瑞忙代陆二十七郎领旨谢恩。
寿哥解决了这件事,舒舒服服在沈瑞庄上游玩一番,晌午吃了一顿“榆钱儿宴”,又打包了榆钱儿糕回去孝敬太皇太后。
寿哥走后两日,果然辽东地面上变动不小。
罢分守开原参将都指挥崔鉴,命辽东都司都指挥佥事耿贤充右参将分守开原地方,命辽东定辽中卫纳粟都指挥同知孙振守备宁远等处地方。
随后,义州马家人果然也被提拔。
义州马家原也有风云人物的,先祖马云,原合肥人,洪武年间任龙虎将军、都督府都督、镇守辽东,马家自此在辽东扎根。
如今马家的当家人,是马云的四世孙马深,弘治年间任义州卫备御都指挥佥事。
然弘治十七年,虏入辽东义州境杀掠,当时的分守参将正是如今的镇守辽东总兵官署都督佥事韩辅,韩辅拥兵不出,马深与另一备御都指挥佥事李雄又有嫌隙,不免抗虏不利,义州人口牲畜被杀被掳不计。
当时弘治皇帝震怒,韩辅上本自辩说是守土有责,当死守防区以免有失,且以马李兵力足以应对,是马李二人指挥有误云云。
而马深、李雄兵败,如何还敢上书指责上官不救,便被巡按监察御史弹劾,几拟边远充军。
还是武靖伯赵家从中斡旋,辽东都司亦有人进言称,马深功实多,李雄亦有功,俱可赎罪。
弘治皇帝方下旨准马深以功赎罪,而李雄降一级。
马家也是因此和韩家梁子结得深了。
武靖伯夫人的堂妹嫁入马家,嫁给了马深一母同胞的嫡亲弟弟马浚。这马浚如今只在马深麾下听命,是个正五品的副千户。
此次马家兄弟齐齐官升两级,马深升了辽东都司都指挥佥事,正三品,而马浚则接了兄长的差事升为卫都指挥佥事,正四品。
这次不止赵弘沛来了祥安庄上,武靖伯世子、赵弘沛长兄赵弘泽也一同来了,兄弟二人同沈瑞、张会并陆二十七郎仔细计议一番,即日陆二十七郎便启程奔赴辽东。
同样这边陆家下人也往山东送了信回去,陆十六郎早就回了山东布置,陆二十七郎这又去了辽东,陆家在京中无人,是仍要调人过来的。
张青柏也受徐氏所邀,带着女儿再次住进了沈家。
老父入了贵人眼,夫君又得了天大的好差事,更可能白身变官身,张青柏只觉得这天上的馅饼一只只砸下来,直砸得她如在梦中。
她却是个实诚的,最讲知恩图报,既留在沈家,便是一门心思讨徐氏欢喜。
徐氏身边义女何氏虽也常带着小楠哥来承欢膝下,然何氏自家抚恤银子置了产业要打理,还帮着打理沈府诸事,守孝中外面应酬不多,可偌大府邸,府内庶务也是不少,何氏日渐颇为忙碌,而小楠哥又在启蒙中,每日里也有半天要念书。
张青柏母女就填补了这个空缺,她女儿妞妞如今四岁,生得白白净净,又是随了母亲的性子,丝毫不认生,奶声奶气的可爱至极,又是皮实不娇气,便是磕碰着了,也不哭鼻子。
遂只要她一过来,徐氏是打心眼里欢喜。
张青柏又请徐氏给孩子起个名字。陆家二十七郎这一代从“山”旁,二十七郎名崇,字文义,下一代则从“水”旁,妞妞恰生在壬戌年,乃是大海水命,徐氏便给妞妞起名滔滔。
起了名字,就好似和这孩子关系又近一层,此后但凡有小滔滔陪着吃饭,徐氏都能多添一碗。
张青柏亦常往祥安庄上跑,给杨恬解闷儿,教着杨恬练气的功夫,顺带也帮着杨恬调教小丫鬟武艺。
有了张青柏,祥安庄上也是欢声笑语不断。
日子就这样缓慢的滑向六月。
六月初八,高文虎成亲。
沈瑞因有孝而不能过去,却也事先就遣长寿去送了贺仪。
高文虎只是一个锦衣卫总旗身份,婚礼上没有什么重量级人物出现,寿哥便不怕被认出,微服私访参加了婚礼,玩得不亦乐乎,末了还颇为遗憾的表示,可惜了张会婚礼上朝中重臣会去,他不好参加了。
张会忙不迭的谢恩,便是皇上不能过去,有这个心,也是莫大的恩宠。
高文虎婚后携妻子李氏来祥安庄拜访沈瑞杨恬。
那李氏不过市井人家出身,虽也帮着家里照看些生意,到底是小家碧玉,往高门中来不免束手束脚,全然没有高文虎当初初登尚书府门的坦然。她只怯怯的不太敢说话,同杨恬也不很谈得来。
高文虎则与沈瑞一如既往的亲近,又见了大个子董大牛,倒是对其十分感兴趣。
董大牛这阵子在庄子上吃得饱穿得好,没人打骂叫他干活,亲娘在未来当家奶奶年前得脸,也没人敢欺负取笑于他,又有人教拳脚功夫,他便比先前更有精气神了。
他说是憨傻,也是心眼实的要命,长寿现下是他师父,长寿每教他一招拳脚,便让他练上二三十遍,他也不识数数,就那反反复复不折不扣的练下去,直到长寿这师父喊停为止。虽然学习进度慢,但学得格外扎实,每一拳都极有力道。
高文虎与他过了两招,也笑说这兄弟实是大力,还向沈瑞举荐了一位功夫极俊的锦衣卫同僚邹峰。
这邹峰是高文虎麾下一个普通锦衣卫,虽世袭锦衣卫,但家中父祖都不善钻营,空有家传的好武艺却一直不得晋升,他家境实不甚好,又生养了六个儿女,俸禄之外只得接些私活儿养家糊口,高文虎寻常也会帮衬他一二。
听得沈瑞说在寻人教习董大牛,便举荐了他。
沈瑞原是问过张会借人,只是英国公府里有些本事的家将都是有官身的,请来教四哥儿、小楠哥这样的沈家子弟也就罢了,请来教下人,人家如何会来,只怕还心生不满觉得被折辱了呢。
尤其,董大牛是这般情况。
这位邹峰,虽是家境不好需要贴补家用,可到底人家是锦衣校尉,有这样的身份,也是不好请来的。
沈瑞忽又心念一动,四哥儿、小楠哥这会儿虽年纪小,倒也可以开始练练筋骨了,尤其四哥儿,因三叔体弱,得这个儿子又晚,四哥儿也不是个多结实的孩子。而沈渔、沈琛的幼子,都是七八岁,练武也正正好。
如此就可以登门拜访这位邹峰校尉,请他来教习沈家子弟,他既是武艺好的,又常在街面上,想来也能认识一些会武的教头,再请来调教家丁与董大牛,岂不两全。
当下便与高文虎约了他休沐的日子,一同去拜会邹峰。
六月二十便是张会同赵彤成亲的日子,沈瑞与杨恬一个有孝,一个有恙,都是没法亲去,便将早早备好的贺礼提早送去。
给赵彤的添妆礼更是杨恬精心挑选的,虽然依着规矩与杨家的礼物合在一处送去武靖伯府,却仍是派了林妈妈跟着杨家下人一并去,向赵彤解释并道贺。
沈瑞这边则是送的两面的礼,英国公府不必提,这武靖伯府因有赵弘沛,又有多项生意合作,亦是要送的。
他这边六月十七礼物才送出去,六月十八这天下晌,张会突然登门。
沈瑞听得禀报就十分诧异,这婚事临近的准新郎怎的会突然跑来?
而下人来报时更是说,张二公子是一路跑马过来庄上,后面跟着的侍卫也都是气喘吁吁,想是有急事。
沈瑞心下更是疑虑,不知出了什么事,怕是小皇帝那边又有什么吩咐?
他一路快步迎了出去,却见张会黑着一张脸,上来便道:“牵了马,咱们出去跑上一圈。”
沈瑞见他面色奇差无比,口气也生硬,想是有什么机密之事,竟连庄中也放心不下,唯恐隔墙有耳,想是要跑出去开阔地界,方能放心吐露。
当下便也不犹疑,直接吩咐人牵了马出来,派人与杨恬知会一声,便翻身上马,随着张会沿官道一路驰骋。
两人快马加鞭,跑出数里,张会并不像是想找个说话的地方,倒像是诚心赛马一般,跑得格外卖力。
沈瑞不免又疑惑起来,只是喊他几声,他充耳不闻,只闷头向前,沈瑞无奈,也只好跟随下去。
张会从城中而来,又奔驰这许久,胯下宝马再是神骏也是疲累之极,口鼻已有白沫喷溅。沈瑞见了,连忙高声喝止张会。
张会素来最心疼这匹宝驹,听得沈瑞这般喊,他心里股劲儿忽然就泄了,慢慢降下速度,催马上了一处高坡,这才翻身下来,拍了拍马头由着它自去了,自己整个人摊成个大字,仰躺在草地上,呼哧呼哧喘着粗气。
沈瑞紧随其后上了这高坡,也散了缰绳,由着后面跟来的张府侍卫料理马匹,两步赶到张会身边,俯身皱眉问道:“这是怎么了,到底出了什么事儿?”
但见张会的眼底全是血丝,眼神却是空洞,一言不发只望着天空,脸上隐有狰狞。
沈瑞皱着眉头去看那边的侍卫,一个亲卫悄然走过来,却是送来四个羊皮水囊。
沈瑞接过来拔出塞子,一股浓郁的酒香扑鼻,竟是杜老八那酒楼的猴儿酒。
这酒喝着香甜,后劲儿却是极大,这一袋子酒下肚都是要烂醉如泥了,何况四袋子。
好似闻到了酒香,让张会醒过身来,他忽然一骨碌爬起来,拾起一个羊皮水囊拔开塞子便要往嘴边送。
沈瑞忙使了个小擒拿手,隔开了他,喝道:“刚刚跑马完,身子正疲,这会儿灌酒,不要命了!”
张会像是被激起了斗志,甩手抛出去那水囊,揉身便欺近沈瑞,转眼就是两拳击出,一奔面门,一奔胸腹。
因着各种合作,沈瑞和张会关系越发密切,两人也曾切磋过武艺,从拳脚到兵器,对彼此的套路都十分熟悉。
沈瑞轻一偏身躲过进攻,随即矮身一个扫堂腿攻其下盘。
便就在这空地上,两人拳来脚往,战在一处。
张会的拳脚是军中的功夫,走的是刚猛的路子,出拳带风,霸道异常。
而沈瑞的功夫则有些江湖路数,讲究辗转腾挪,虚虚实实。
两人连着过了二三十招,张会因先前跑马体能消耗太过,渐渐的有些体力不支,动作一慢,叫沈瑞抓了空子,叨住腕子,反手一剪,按了下来。
张会已满头大汗,气喘吁吁,虽是败了,却忽而大笑,高声道:“痛快!再来!”又冲侍卫喊:“拿家伙来!”
侍卫们却裹足不前,谁也不敢真递了兵器过去。
沈瑞抬手一巴掌呼张会后脑上,斥道:“你今儿发的什么疯!出什么事了,痛快说来!”
张会微微一僵,半晌才长叹了口气,道:“沈二,撒手吧。”
待沈瑞松开手,他又再度四仰八叉的躺倒在地,长长呼着气。
沈瑞也不再催问,反而在他身旁坐下,拔开水囊塞子,慢慢小口喝着酒水解渴。
张会仰躺了好半晌,忽翻身坐起,也捡起一个水囊,仰头灌了一口酒,大叫一声痛快,接着又是痛饮。
沈瑞见他已是缓过劲儿来,便也不拦着他,见他连灌了三口,才出言道:“可是朝中有了什么变故?”
张会凝视他一眼,又冲远处打了个呼哨,他的亲卫都散开百步外,他方冷冷道:“是丘聚这没卵子的阉竖……”
这阵子寿哥对辽东大有动作,却并没有引起朝臣多大注意,只因,这阵子,内官也是动作连连。
继岑章镇守辽东后,御用监太监刘云南京守备,内官监太监刘镇守浙江,内官监太监姚举镇守江西地方,御马监太监梁裕镇守福建,麦秀南京内织染局管事。又以刘瑾神机营把总同提督十二营操练,以马永成代刘瑾管神机营中军二司并练武营,内官监太监赖义接了马永成的位置调了御马监。
而小皇帝又因天气炎热停了经筵。
辽东不过关外苦寒之地,理它何用!近在眼前的内官才是心腹大患,若官宦势力抬头,重蹈英庙土木堡旧事,如何了得!
朝中文臣抨击内官的声音便越发大了。
在他们眼中,这群阉人在内廷引着小皇帝玩乐不听圣人训不近贤臣,而外放镇守的职缺更是糟糕,那便是祸害百姓、为害一方。
一**的弹章汹涌而来。
而内廷也同样不太平,刘瑾地位不会动摇大约是所有人的共识了,一朝天子一朝臣,刘瑾这陪着小皇帝长大的东宫大太监如今水涨船高成了内廷二十四衙门第一号人物也是理所当然。
然东宫旧人却不止刘瑾一个。
刘瑾先前为东宫诸宦官之首,心里不服他的仍大有人在,更别说旁人窜起。
如张永,原是不太显的,可如今却坐稳了御马监的位置,又勾结上刘瑾,这新近派出去的守备太监、镇守太监几乎都出自他二人门下。
那也是东宫旧人的马永成因在御马监里同他作对,竟被排挤出去,管了神机营中军二司这神机营在刘瑾手中握了许久,马永成去了也就是个摆设,完全被架空。
此一番如何不引得众大太监侧目,尤其那有野心又有能耐的。
丘聚便是其中之一。
他既忌惮张永的权势,又继辽东镇守太监没争到后,还被张永截胡了两次,心下怨恨愈深。
恰东厂侦缉着英国公府一桩事,丘聚想起辽东镇守太监争夺中张会在期间上蹿下跳为张永摇旗呐喊,事后张永又向皇上进言禁了庶民穿戴绫罗绸缎,大大便宜了张会那松江棉布的铺子。
丘聚便不是迁怒张会,也断不能让张永多英国公府这一强力外援的。
寻英国公府的晦气,既是想给张会那小子一个教训,也是敲打英国公府要其擦亮了招子。
于是,先是东厂上奏,缉得山西镇西卫指挥同知杨豫诈称父死,欲袭职。
朝野一片哗然,小皇帝亲手批示,谪其戍边卫,又令锦衣卫内部严查,谨防此类大逆之事。
没一日,东厂这边就表示,虽然没查出类似事,但锦衣卫内部仍有不法,锦衣卫镇抚司管事指挥佥事王锐、象房管事指挥佥事张铭,以病嗽注门籍,不赴朝,王锐出城游玩还则罢了,张铭是越关至涿州。
这张铭便是英国公张懋嫡三子,而王锐是司礼监太监、东厂掌印太监王岳的侄儿。
王岳是弘治朝内廷数一数二的耿直人,弘治皇帝也因他这性子,才将东厂交到他手中。有了弘治皇帝与王岳的严格管束,终弘治一朝,东厂戾气全收,不敢肆意妄为。
弘治朝末期,王岳的重心已挪移至司礼监,至弘治皇帝薨逝后,小皇帝提拔了丘聚为东厂大档头,王岳也心知小皇帝自有心腹人,也越发不大理会东厂事。
然东厂掀了他远房侄儿这事,王岳也是羞恼异常,他既恨侄儿不争气,也心明镜儿的丘聚这是想拿他把柄让他难堪。
其实这原也算不得什么把柄,王岳是真严管侄的,这侄儿也不敢在外仗势欺人,但既得高位,惫懒总是难免,不过是躲懒不去上朝罢了。
关键就要看王岳怎么处理了,王岳若是徇私枉法,丘聚自然有的是后招。
王岳一生刚直,岂会叫小人拿捏。
遂许久不曾出现在东厂的王岳莅厂事法,将张铭、王锐统统拿下狱,如律用刑、革职。
这事儿办的极为迅速,英国公府未及反应,张铭便已丢了官职挨了板子,被抬回府。
其实,便是英国公府得了信儿,面对王岳这铁面无私把只是近边游玩的侄儿都革职的情况,张懋也是没法开口为自家越关至涿州的儿子求情的。
被这样削了面子,英国公府还只能认这个栽。
可,朝中谁人不知六月二十就是英国公府二公子大婚,迎娶武靖伯府六姑娘!
这一巴掌打的……
“脸面又算得什么。”张会仰头一口又一口酒直灌下肚,喝得又多又急,很快便已是微醺。
他醉眼朦胧,忽然笑起来,指着沈瑞道:“我这人,处处小心,与人为善,广交朋友,到头来,却是有话谁也不能讲。亏得还认识了你。你这人,识交。你这人……也和我们这些外戚勋贵没甚干系。”
末了才是一句实话吧,因着没干系,才能大胆实言。沈瑞感慨一笑,举了举手中水囊,以示敬酒,一言不发,也豪饮一口。
张会呵呵笑着,歪歪斜斜往一旁一支,似是自语道:“外戚,勋贵,这样的人家,谁家没个污糟事……这家里,也只三叔待大哥与我好些,剩下的,剩下的都是巴不得我长房死绝了。”
沈瑞叹了口气,人人都说英国公世孙张仑七岁丧母,十四而孤,却深得英国公张懋爱护,未及弱冠就封了世孙。
而张仑,还长了张会三岁。
公府宅门深深,两个失恃失怙的小小少年是怎样长成的?
“祖父是曾祖的嫡次子,因着他兄长残疾又无后,这国公爵位才落在他头上。他袭爵那年,也不过九岁。”张会脸上挂着笑,眼底却是浓重的化不开的悲哀。“姑祖母是仁庙的敬妃,祖父便是再勇武,也被人戳着说一句外戚。”
“我父是祖父嫡长子,作世子天经地义,可惜,天不假年。我兄也是嫡长,封世孙也是天经地义,可就因祖父是越过他兄长袭的爵,这家里嫡出的叔叔们不免动心,一门心思想着兄终弟及。”
张会脸上又显出狰狞神色来,“这么多年,张钢少下套了么!张钦张两个庶孽为虎作伥,也想浑水摸鱼!就三叔护着我们……三叔……”
他忽而呜咽起来,说不下去了。
张懋共有七子,长子张锐英年早逝,张钢乃是嫡次子,行三便是被王岳打了板子革了职的张铭。
沈瑞轻轻拍了拍张会的肩膀,低声劝道:“如今也只是一时罢了,过些时日皇上总归是要有恩赏的。老国公也不会看着三叔这般。”
张会咬牙道:“丘聚这个阉竖!他这是要搅合国公府家宅不安!他现在朝我三叔动手,怕不下一个就朝我大哥动手了。而那群人想要这爵位,又有什么做不出的……”
忽而悲从中来,大哥一心想着努力办差,只觉得赚得军功这爵位就稳当了,却怎防得那些小人龌龊手段。
他张会这般在宫里钻营,在皇上面前奉承,所求的,不过是袭爵上,皇家能像他兄弟这边偏上一偏,做主说一句话。
但是现在有丘聚这么个祸害,东厂是何等地方,在皇上身边进言又是什么分量。
“若叫丘聚小人谗言,积毁销骨……”张会咬牙切齿道。
沈瑞忙安抚的劝道:“也别总往坏里想。世孙这般人物,又有什么可叫他们说嘴的。以皇上与你的情分,又岂会轻信污蔑之言!”
张会冷笑一声,道:“这些小人,再龌龊不过,没有他们做不出的。”他又灌了一口酒,偏头看着一脸悲悯神色的沈瑞,忽然道:“你不信?哈,是,你们这样的清流人家,素来不信这些吧。”
他狠狠将那水囊掼在地上,任由美酒汩汩而出,森然道:“沈二,你可知道我母族?”
沈瑞闻言微微一愣,他其实也是查过张家的,能嫁给英国公世子的姑娘,娘家岂能差了,张仑张会的母亲孙氏,乃是宣宗孙皇后娘家侄孙女。
可以说,英国公世子与孙氏的姻缘,是两个外戚之家的联姻。
孙皇后娘家得爵会昌侯,张孙氏大约因是孙家旁支,又早早亡故,故而传说中张仑张会两兄弟与如今的会昌侯似是并不亲近。
谁知听得张会讲来,何止是不亲近,竟还有大仇!
第六百二十四章 凤凰于飞(二十三)
张会酒意上头,打开话匣子,毫不避讳讲起家事。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我外祖父是会昌侯的庶长子,太夫人多年无子,外祖是被当世子栽培长大的。然……太夫人后来忽有了嫡子,外祖与他的庶出弟弟便都得了个锦衣卫指挥使,曾祖也不再提封世子之事。”
“那位嫡子自小体弱,未及封袭,便亡故。”张会裂开嘴,实要笑,却发不出半点笑声,“你猜怎么着,沈二,你再想不到,那位嫡子就只一个儿子,一个庶子!太夫人却哭求老侯爷,硬要让这个庶孙隔代承了爵,也不肯让我外祖这庶长子承爵。”
“那一年,我外祖已有功勋,而那个庶孙,不过才十七岁的毛头小子。同是庶出,却是这般不同。”张会嘴角讽刺之意欲深。“这位庶长孙,便是如今的会昌侯孙铭。这位会昌侯武功未见得,军务上也受过不少申饬罚俸,却是使得一手见风使舵的好本事,他原娶了代庙汪皇后之妹,后来,这位原配便适时亡故了,他续弦是嘉善大长公主之女。”
嘉善大长公主是英宗的女儿。
这位会昌侯孙铭在土木堡之变后娶了代宗皇后的妹子,夺门之变后英宗重登龙椅,这位便迅速让原配“适时死了”,续娶了英宗的外孙女。
适时二字,尤让人心里发寒。
沈瑞一叹,这些外戚勋贵见风使舵的功夫也是炉火纯青。难得的是,还当得成墙头草,没有被收拾掉。
“外祖父才不理会孙铭小人行径,他的功劳是实打实的。外祖父夭折了些儿女,最后只剩下我母与舅父两个。舅父自幼习武,也不屑那些小人行径,也同外祖父一般走的武功路子。”张会脸上隐隐显出骄傲来,“我舅父孙銮深得先帝爷信重,曾掌锦衣卫南镇抚司。”
然而,很快他语气又转为森然,“那会昌侯孙铭也只生出一个儿子孙臬,却是原配汪氏所出。他深恐我舅父圣眷隆重,而他家亲近代庙事被清算,爵位终回我外祖父这一支上来,便屡屡使下作手段陷害我舅父。”
“弘治九年,他污我舅父贪渎,舅父被下狱期间,他又跳出来,与其他房头的叔祖父争夺我外祖名下那些宣庙所赐侯府子孙的庄田房宅,后军都督府秉公处置,舅父洗冤出狱,田产房宅归还,更是升了一级。那孙铭更不死心,计策也越来越毒。”
张会说到此处,已是满脸狰狞,而声音异常悲怆道:“我外祖父故去后,孙铭竟指使外祖父庶出兄弟孙珙诬我舅父子蒸父妾。”
沈瑞震惊得张大了嘴,怪道他只打听出张会舅父短暂掌过南镇抚司,却很快亡故。原来……竟是这样……
蒸,通淫。
这不是脏唐臭汉,子蒸父妾这等属犯不孝、逆天道、坏人伦的大罪,在大明律里判刑颇重,如律鞠治外,武官世袭的爵位身份整个的被削去,子孙也不再承袭。
历来男女之事最难掰扯清楚,何况是叔父告发……哪怕没有实证,就这样一条莫须有的罪过也足以毁了一个前程正好的南镇抚司镇抚的仕途之路了。
“外祖父亡故,外祖母言辞被认定是护子心切不足取信。孙珙空口白牙,舅父却百口莫辩。先帝爷到底还是信任我舅父的,然迫于言官口笔,判我舅父降一级带俸闲住。”
张会已经双手掩面,微微颤抖,“舅父如何受得这等腌气,不到一年便是生生气死了。可怜他死后,外祖母为之乞祭,礼部竟以尝有**事而断不当与!还是先帝爷特许……”
沈瑞也陷入了沉默,外面没流传这件事,应是事涉锦衣卫,众人不敢议论,兼之先帝心存仁厚,大约也露出口风将此事压了下来。
遇上这样的事……这样防不胜防,这样百口莫辩……
唉,也难怪张会会说处处小心,会对丘聚的动作这样大反应了。
真是贼咬一口,入骨三分。
沈瑞忽而失语,不知道该安慰张会些什么,只拍了拍他肩膀,举起水囊,狠狠灌了口酒。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莫说天家无骨肉,为那把龙椅争得你死我活;也莫道有爵之家内耗惨烈,亲人亦如寇仇;且论但凡小有家资,就保不齐为一块地、几两银子而兄弟萧墙。
想起初来时,生母孙氏新丧,三房九房迫不及待跳出来瓜分孙氏的产业,财帛面前,族人算得什么?
沈源又对嫡出的亲生儿子做了些什么?便是后来,沈源拿最为宠爱的庶长子的婚事不也一样要卖个好价钱!
通倭案中三房沈玲缘何会枉死,前前后后诸事,其生身父亲沈涌便脱得了干系?沈涌竟仍能在儿子尸骨未寒时逼迫寡媳幼孙,去争那抚恤银子!
再遥想当初二房为何会决绝进京……那邵氏又是何等狠毒!
财帛面前,亲人又算得什么?
沈瑞一口接一口酒下肚,只觉得那酒在口中香醇绵长,落入胃里却如火烧,头脑也微微发涨。
他眯起眼睛远眺,六月风暖,大片大片的农田翻滚着绿浪,沃野千里,似一望无际,天空蓝得剔透,大朵大朵的云随风而动,更显天广地阔,心中忽涌起一阵阵豪迈之情。
“夫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他轻轻开口诵道。
张会微微抖动的肩停了停,听得他一路背诵下去,声音越来越大,“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于是鸱得腐鼠,过之,仰而视之曰:吓!……”
“庄子秋水篇……”张会揉了揉醉眼,已是酒入愁肠醉了七分,迷迷糊糊的跟着咏诵,渐渐似领会其意,“……欲以梁国吓我邪……”
沈瑞一拳擂在张会肩上,大声道:“你愿与那群鸱鸟争那腐鼠,还是要跳出那污糟圈子,非梧桐不栖。”
张会口中反复咀嚼这这句话,只觉得酒劲上来,周身热血沸腾,“吾非练实不食,岂会瞧他腐鼠!”
他猛站起身,狠狠朝空挥出一拳,厉声高喝:“吾要沙场立业,吾要军功封爵,岂会被他小人以腐鼠所困!”
沈瑞亦起身,击掌喝道:“说的好!武将世家,大好男儿,不思沙场立功征战四方、忠君报国乃至封狼居胥,却恐惧于小人阴损算计,惶惶于妇人内宅伎俩,岂非笑话!”
张会本热血沸腾,被沈瑞两句话说的,忽然又不好意思起来,先前自己负气出城,头脑一热又将对家族不满、为舅父抱不平的种种吐露出来,虽心底隐忧,但到底是小家子气了。
“是我想左了……”他挠了挠头,那份豪迈瞬间褪去。
沈瑞却摇头道:“你没想左,二哥,之所以咱们要小心翼翼,是因着,咱们现在还没有实力藐视一切。”
张会不由一愣。
沈瑞正色道:“靠军功立业是对的,防小人也是对的,然这世间,只防得君子,哪里防得住小人?那怎么办?靠实力!在绝对实力面前,什么阴谋诡计都是虚妄。只要足够强,谁能伤得你半分!”
张会觉得那热血又再度涌回,他重重点头,道:“是极。”
“你做的也没错。恩自上出,咱们自然要顺从上意。远了不说,只说你岳家,先武靖侯爷、如今武靖伯爷,屡受攻讦而不倒,还不是因为简在帝心。”沈瑞缓缓道,“当今最重情义,你我皆知。当今有一腔抱负,你我亦知。当今喜武,你武功上若有建树,何愁不受当今庇佑,何惧魑魅魍魉觊觎公爵之位?”
“是极!是极!”张会连连点头,他何尝不是这样想的!
只是……
“我如今……请命外出?”张会皱眉相询。他早有出去闯荡一番的心思,只是一则他年纪到底不大,再者,也生怕离着小皇帝远了,京中有人要陷害长兄,他回护不及。
“未必就是这会儿便出去。”此一番交心,沈瑞与张会自然更亲近一层,也是真心拿他当兄弟看待,为他打算起来,“倒不是咱们避重就轻,但也要量力而为,先做能做到的依我之见,如今山陕格局,你便是去了,怕也不会让你出城迎战,多半是守城,想要立功大大不易;云贵生蛮好打不好打暂且不论,光其易反复就足够令人头疼,这今日平了,翌日又反,纵使你一次次获胜,也免不了被言官苛责。”
张会咧嘴一笑,道:“你这书生,倒也看得这样明白,不若弃笔从戎,你我兄弟一起沙场驰骋吧!”
沈瑞哈哈一笑,道:“你莫误我,我是要金殿唱名先谋个功名的!”
说着收起玩笑之意,他认真道:“如今恰有个机会,咱们正要经营辽东、山东,这两处都大有可为。辽东鞑子虽也颇为凶悍,但是比之山陕还是弱上许多,且部族众多,又有女直生蛮,挑拨他们彼此对立,咱们亦可事半功倍。
“我听闻辽东虽是天寒地冻,然土地肥沃,产粮亦是不少;辽东还产马,练出铁骑也不是不可想之事!且辽东民风彪悍,百姓可用,便是军户惫懒不堪用,直接拿了银子在当地招募兵就是!你们这些武家哪家没有私兵,哪家不是私兵战力最强,照练私兵去练,又是如此粮草、马匹、悍卒皆齐全,如何练不出强军!”沈瑞压低声音,却无比郑重道:“他日,便不能封得侯爵伯爵,便为总兵为参将,拥兵数万镇守辽东,你看朝中那个小人可敢动你,动世孙大兄!”
见张会两眼放光,喜得只搓手,真恨不得立时就奔去辽东招兵买马大杀四方,沈瑞又怼了他一拳,“你别想着现在立马就去。立时去,也要几年经营方有成效,你便扎扎实实的,由咱们这些生意开始,慢慢向你想要的目标发展。无论粮草马匹,还是养兵,都需银子!咱们且慢慢来,先经营着,慢慢置了田庄马场生意,待他日你谋这外放,一切都是水到渠成。当然,你也不能光会拳脚,多向老国公请教请教排兵布阵才是正经!”
张会忙笑道:“知道知道,你且放心,万事俱备时,我岂能让自己领军无能败了大好局面!”转而又忍不住好奇探问:“山东又有何可为?”
“山东有船。”沈瑞淡淡一笑,微微眯眼,“海外,还有倭寇,还有更广天地。”
张会摸了摸鼻子,道:“海战我还真是一无所知,罢了罢了,天下好事不能一次占尽,我还是先谋划辽东实在些。”
沈瑞戏谑道:“你倒知道取舍。”
张会嘿嘿笑道:“这不是,有所为,有所不为么。”
这会儿胸中郁气一扫而空,眼前天高地阔,任其施展,张会站在高坡上振臂一声长啸,只觉得畅快无比。
而那灌下去的半袋子酒的后劲儿也跟着上来了,他晃了晃脑袋,道:“沈二,我今儿可是不回去了,先往你庄子上睡上一觉,等酒醒了,咱们再好好说说这辽东。”
沈瑞酒也没少喝,亦是头有些沉了,当下便笑道:“快些回去,怕再晚一会儿马都骑不得了!”
六月二十,英国公府二公子迎娶武靖伯府六姑娘。虽比不得世孙娶亲的排场,却也是场面极大。
世人都知武靖伯府豪富,在南京的武靖伯还曾因作风奢靡被参劾过,这赵六姑娘因是幺女,格外得宠些,陪嫁更是丰厚异常。据说武靖伯府单撒出去的喜钱就有数百箩筐,还有旁的坊中百姓特特赶来这边凑这个热闹,讨这个彩头。
武靖伯得先帝宠信,如今世子爷在府军前卫,亦是小皇帝跟前数得着的人物,赵六姑娘所嫁英国公府二公子更是天子近臣,因而前来赴宴奉承的人着实不少。
京中上层人家都知上巳宴赵六姑娘与寿宁侯府姑娘们发生冲突,寿宁侯府二姑娘及笄礼上也没有赵家人身影。
如今赵六姑娘出阁,寿宁侯府自然不会来,宫里太后那边也是没有丝毫表示的。
然太皇太后却是赏了一对儿奇珍红玉镯子添妆的,淳安大长公主、德清长公主等皆亲临武靖伯府道贺,武靖伯府仍是得了极大脸面。
且不说这一日十里红妆热闹非凡,却说寿哥果然没有去“熟人云集”的英国公府凑这个热闹,倒是溜达到了祥安庄上。
沈瑞接了寿哥进庄,料想寿哥是没能凑上热闹闷闷不乐,这才来他这边溜达散心。
不想寿哥往那边一坐,便打发下去众人,连刘忠也不曾留。
沈瑞不免诧异,暗自揣度小皇帝这是有什么要紧话要讲。
却听得寿哥饶有兴味的声音道:“听说前儿张会还往你这边来了?都聊了些什么?”
这声音清澈透亮,似好奇稚童发问一般。
却听得沈瑞心下陡然一寒。
最初遇到寿哥,是机缘巧合,而经营与寿哥的关系,沈瑞未尝没有抱大腿、为沈家争得帝王好感的意思。
随着与寿哥的接触,随着越来越多参与寿哥的决策,沈瑞已不自觉就把自己当做寿哥小团队中的一员,与寿哥的关系,既像领导与下级,也像是朋友。
尤其,寿哥毕竟还是个比他小上许多的小小少年。
当然,自寿哥登基后,逐渐展现出帝王心术,沈瑞总会提醒自己想着圣心难测、想着帝王威仪,却也因亲近仍免不了有时模糊了界限。
此时,当寿哥问及这句出口,沈瑞也骤然惊觉到,面前的这位,已经是一位君主,不折不扣的帝王。
前日东厂削了张铭的职,打了板子送回英国公府,这京中方方面面都会盯着英国公府动静。
英国公反应迅速,立马上请罪折子。张会则是挟怒跑马出城。
张会这一路根本也不曾遮掩,落到皇上耳中再正常不过。
可张会门儿清的找了一处荒野开阔地说话,成功甩掉锦衣卫和东厂探子……
君君臣臣,最可怕不是那些探子听到了你说什么,而是,皇上知道你负气出城,却不知道你都说了些什么。
心怀怨望乃是臣子大忌!心怀怨望皇上如何敢用。
尤其是近身之臣。
一瞬间沈瑞脑海里飞快掠过许多念头,暗暗惊心自己先前竟没想透这点。
不过他反应倒还算是快,“嘿,张会这是觉得没了面子。尤其这月初文虎才成亲,虽是小门小户,倒是办得热热闹闹,体体面面,在一众兄弟里也是不逊什么,而他这边眼见就要办婚事了,赶上这样的事,不免觉得没脸,有些懊丧。”
寿哥嗤笑了一声,却仍那般语气,没有半分松动,道:“张会这厮,就好个攀比,当初同周时攀比,后又同虎头、同你攀比。”
沈瑞只笑道:“虽我们出身不同,但到底都是兄弟相论,他原也是个顶尖的,也难怪他起了争强好胜的心。不过我觉得这般也是好的,知道争强好胜才有上进心,若是我们一味躲懒,岂不误了皇上的差事。”
寿哥脸上神情缓和下来,轻叩案几,也不无感慨道:“勋贵人家子弟里,张会算是个上进的。”却转而又问,“怎的?他与你提了想外放的事?”
这个张会!怎还露出过想要外放的口风!
“英明不过陛下。”沈瑞心下埋怨张会沉不住气,口中也只能应和苦笑道。
张会可是在祥安庄上住了一宿的,便是出去跑马谈话也有个把时辰,总不能一直就是谈折损面子这等事。
说外放就说外放吧。只是经营辽东是要为皇上经营,为自家谋前程这等事心照不宣也就罢了,总不能端台面上说来。
遂沈瑞便添添减减又道:“不瞒您说,您也知道他家的情状,张会是有上进心的,习得文武艺自然也是想有个立功机会的。他也是说,如今成亲了也是当顶门立户了,不能光靠着祖上的功劳吃老底儿,他也是想着为皇上分忧、报效朝廷。我想,他想上进总归是好的,只是现下到底年轻,还缺经验,便劝他多同老公爷学学,多读兵书多打熬身体,再多多历练历练,他日九边或能用得上他,也是我等一片拳拳之心。”
寿哥一击掌,道:“说的在理!他心急,朕难道不心急?朕巴不得你们赶紧都能得大用。可他才几岁年纪,现下放他出去又能做什么?”
这话却是实在。
沈瑞连忙俯身叩谢皇上信重云云。
没等他拜下,寿哥已一把抓了他胳膊拽起,口中埋怨道:“起来起来,别学那老夫子样子,咱们君臣相得,难道不是一段佳话。”
沈瑞忙笑着起身,口头仍是谢恩不住。
屋里气氛轻松起来,寿哥端了茶抿了几口,又尝了块点心,撇撇嘴道:“英国公能文能武,就是养儿子差了些,不过儿大不由爷,又是武勋人家,桀骜跋扈的,朕在宫外走过这些地方,还不知道他们的德行!张会为这事儿生闲气真是多余,谁会因着那么个人看轻了英国公府,看轻了他这朕身边的人不成?!”
这话像是埋怨,实则是安抚,透过沈瑞这张嘴巴去安抚张会,亦是安抚英国公府。
沈瑞连连称是,也放下心来,表示他也会劝说张会,不要钻牛角尖。
寿哥点头道:“他也不必急着撇清干系,朕还盼着他磨砺成才,好担大任。”
沈瑞刚待回话,却听寿哥又道:“只要他自身谨慎,他舅父那样的事不会落在他身上的,他亦不必疑神疑鬼。”
沈瑞这话便接不下去了,他身子微僵,其实张会身边有厂卫坐探是必然的,只不知这张会舅父家事……是寿哥自己想到,还是昨日声音大了,露出一言半语落入坐探耳中。
天子近臣岂会不防,这原也正常,可这帮顺风耳仍让人毛骨悚然。
而寿哥这话,不好接,却更不能不接。
沈瑞收敛起神情,肃然应是,转而又叹道:“皇上亦知那句俗语,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与张会也是一般烦恼,各有各的苦衷,说起来不免唏嘘。皇上教训的是,是我俩小家子气了……”
不好说英国公府事,总好拿自家说话来解释一二。
只是口中说着自家,却又不期然想到了寿哥的未来。
朱家的皇位本就多波折,远有靖难之役,近有夺门之变,而就在十六年后,武宗这位历史上出了名好色胡闹的皇帝,却是没有留下自己的子嗣,最终,皇位旁落兴献王一支。
大礼仪之后,继统不继嗣,武宗等同绝嗣,张太后与皇后也未被善待,外戚张家更是很快锒铛下狱。
而嘉靖和他的儿孙又将大明带进了怎样的深渊里!
若是武宗有亲生儿子,哪里轮得嘉靖!
面对这样一个不是很遥远之后的惨淡未来,他如何能装作不知道,装作心平气和?
他心中陡然升起一股莫名情绪,很想抓住寿哥说,你得要个儿子!为了你自己,为了大明,都要有个儿子!
可想来又是可笑,他如今的身份,又有什么立场去对皇帝说这样的话,又怎么敢在十五岁的小皇帝面前妄言将来。
沈瑞苦笑一声,低低道:“我也是有感,与张二哥多聊了些家中事。论起来,我家……先祖受原嫡继嫡之累上京,家父家叔这子嗣上也多有波折,而……沈家族中也并非一团和气。”
他似是自嘲,喃喃道:“皇上不曾见过,这市井人家,有子嗣的,嫡庶、原继有得争。那没子嗣的,只怕苦恼更多些,世人都爱择那年幼的过继,便是怕年长的只认生身父母,将来为他人作嫁衣裳……”
历史上武宗的未来,却是不能直言,只好借他这嗣子之口说出,显得真实,又不至于让聪明敏感的寿哥疑心到怨望之类旁的上头。
他只盼异日寿哥能想起一二,得了子嗣,也不枉他今日冒险“提醒”。
寿哥不错眼的盯着沈瑞,听他此言,因知晓他家种种,觉得他果是有感而发,叹了口气,神情松弛下来,语带安慰道:“沈氏书香大族,是规矩人家,只树大难免有枯枝,你既看得明白,何必自苦。”
沈瑞躬身道:“是我着相了,请陛下恕罪……”
寿哥摆手道:“恕什么罪,哪有那许多罪。罢了,不说这些扫兴的,既然出来了,就往你园子去,晌午可要吃些特别的!”说着往那边走去,又抱怨道:“你说修马场,怎的还没修好……”
沈瑞不由失笑,寿哥到底还是个半大孩子,自己也是心急了。
两人说笑着走出上房,外面候着的刘忠及一应随扈迎了上来。
寿哥点手叫了刘忠过来,低声吩咐几句,方带着随扈大步流星往花园去了。
刘忠落后两步,似有似无的瞧了沈瑞一眼。
沈瑞会意,也放慢了脚步。
拉开了距离,刘忠仍恭恭敬敬垂手碎步,一如跟着主子,目不斜视,却嘴唇微动,声音颇低,“恒云,最近有折子参小沈状元持家不严,堂堂状元府由一下堂妾掌家。”
沈瑞下意识抬头去看寿哥的背影,因在宫外,寿哥也不讲究什么皇家仪态了,走路生风,仍是跳脱少年模样。
刘忠断然不敢私自传这样的消息给自己,定是寿哥授意。
寿哥没有亲口说,不知道是不是因着沈瑞方才提了那嫡庶、嗣子等诸语,而寿哥这番授意又有何弦外之音……?
尤其,这弹劾沈瑾的消息,沈瑞竟半点风声也没听到的。
其实郑姨娘从保定回来的事,沈瑞早就知道了。
只是这亲生儿子要成亲,亲娘来帮着料理,原也是人之常情,便是个下了堂的姨娘,这种事情除非是家主出来说,便是族中也不甚管的,何况二房还是隔了房头分了宗的。
对于沈瑾的婚事,沈瑞与徐氏都是一般态度,并不想插手分毫,对于郑姨娘,他母子更是懒得理会。
而那边郑姨娘也是颇有自知之明,大约是考虑到儿子名声,这次悄没声的回来,又没住进状元府,只在状元府附近赁了个小院,每日从后角门进府照管一二。
不知道这样怎么还会被御史盯上。
这御史,到底是要给沈瑾没脸,还要给寿宁侯府没脸?!
寿宁侯府千金下嫁,状元府倒叫一个下堂姨娘操持婚礼,怎么看都是要挑拨这亲家关系的。
而寿哥又是什么意思?是乐见寿宁侯府折了颜面,还是……
沈瑞颇为谨慎答道:“大人,家瑾族兄这边婚事定下,就由理族兄写信回了族里,请瑾族兄母亲进京操办婚事,前不久也收着了回信,松江那边已是登船北上,想来不日就能抵京。”
言下之意,正经主母马上就来,妾室便是僭越行事,也不会太久了。
刘忠微微侧头,看了沈瑞一眼,发出一声轻叹,道:“恒云,族中还当约束子弟,方是兴旺之象。”
沈瑞不由头疼,这是让他去管管沈瑾这事儿了,可见,皇上对张家仍有回护之心。也是,这恐怕就是,自己可以说亲戚不好,却不许旁人欺负吧。
沈瑞也只能整了整衣襟,肃然道:“谢大人提点,沈氏必当从严约束子弟……”
刘忠鼻中发出一声认可的轻哼,又道:“先沈尚书家风清正,你们一房也原当为沈氏之首。”
沈瑞不由一愣。
刘忠却又不再去看沈瑞,声音也缥缈起来,却道:“恒云,沈家子弟芝兰玉树人才济济,你也知朝廷求才若渴,陛下隆恩信重,你当不负皇恩才是。”
沈家百年来进士及第数十人,虽当下仍在官场的最高不过四品,但有官身的也不下二十人,近十年内更出了两位状元,比不得顶级簪缨世家,却也绝对是一流的书香大族。
小皇帝,现在也许不需要这些低品阶官员做些什么,但当作一步闲棋落下,将来未必用不上。
而能用上的前提,是这些人掌握在自己手里。
只是,这两位状元,一个是谢阁老的女婿,一个是寿宁侯的女婿。
寿哥这是要他沈瑞站出来约束住沈氏,不让沈氏倒向旁的势力。
沈瑞苦笑起来,声音几乎低不可闻,“师叔……可是高看瑞了。”
刘忠听得师叔二字,微微叹气摇头,也压低声音道:“恒云,你只用心做事便是。”
沈瑞沉默半晌,方点了点头应是。
待沈瑞送走寿哥,回到沈府,不得不同徐氏商量沈瑾的事情。
郑姨娘这样的内宅妇人,也只能徐氏去料理。
徐氏这些时日有了张青柏母女的陪伴,多了许多欢乐,家事托付了何氏,那边未来儿媳妇杨恬也渐渐好转,她心情舒畅之下,精神也比先前健旺了许多。
沈瑞到上房时,徐氏正在院里亲自动手用细竹条扎个小花架。
沈瑞连忙挽袖子过来帮忙。
徐氏笑道:“不必不必,她们我也是不用的。”说着从身边抿嘴笑的丫鬟们手中接了帕子擦手,由沈瑞搀扶着往里走,轻声问道:“怎的了?”
虽然沈瑞是笑着进来,但做母子久了,徐氏还是看出沈瑞眉宇间淡淡的不快。
丫鬟们知道沈瑞找来必是有事,上了茶就悄然退下。
沈瑞方将寿哥来访后刘忠所说的话告知徐氏,当然,先前与寿哥关于嫡庶嗣子的话题并未与徐氏提起。
徐氏皱着眉思索良久,还是微微摇头道:“实则我们守孝,出面并不妥当,然你三婶性子绵软,而理哥媳妇到底是晚辈,也不好管四房长辈的事。我请你渔五婶娘辛劳一趟,再让我身边周婆子跟着去。”
沈渔妻子虽无什么诰命,又是族中旁支,但在京也只她辈分长了。
沈瑞应声,又暗叹,在京的族人太少果然不行,还得再写信回去请沈瑛说服些族人北上。毕竟山东辽东生意全面开花,总要有人去照应。
沈椿因着精明强干,已跟着陆二十七郎去了辽东,京中这边暂由沈渔、沈琛打理,只山东还缺人。
“算着日子,四房的人这几日也就到了。”徐氏示意沈瑞不必担心,转而又道:“等贡布交割了,也便无大事了,这外头的事,你多交与你渔五叔、琛大哥去做,不行就再请五房在族中寻人,你自己还当以功课为重。”
她脸上虽还带着温和神情,语气已是肃然,“瑞哥儿,我沈家,没有幸进之人。你有奇缘,或可为你仕途助力,却不是你所依仗的根本。我知你挂心家族目下处境,担心朝中无梁柱可为家族支撑,然我沈家百年不倒,凭的不是一两个尚书学士,凭的便是子弟进取,屡屡科场扬名!”
沈瑞心生敬意,忙起身垂手而立,认真道:“母亲教训的是,是儿子轻狂了。”
徐氏看着他,脸上挂出满意与骄傲,“我儿哪里是轻狂!实是聪颖太过,心思太重。瑞哥儿,你虽已是咱们家的顶梁柱,然到底未及弱冠,不要总急着想将那几十年后的事儿都一股脑做完!”
沈瑞心下一片温暖,喃喃道:“母亲……”
徐氏慈爱的拉过沈瑞,拍了拍他,语重心长道:“皇上信重是吾家之幸,然有些事却也不是一时半会儿就成就得了的。你且踏踏实实的,将眼下能做之事做好,有了金榜名次,将根基立好,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这路,且还长着!”
沈瑞握着母亲消瘦和苍老而变得褶皱的手,看着她斑白的鬓发,重重点头,道:“母亲放心,儿子必然不会让母亲失望!”
六月二十六,本是张会同沈瑞约好了时间要带着赵彤过来庄上拜访,却临时取消。
翌日沈瑞方知,皇上下旨升了张会的官他原因武勋子弟恩封了锦衣卫百户,如今晋了副千户。
朝中皆以为小皇帝是在安抚英国公,都知先前英国公三子之事罚的委实不轻,英国公又表态及时,颇得内阁与皇上赞许,这番安慰也是应有之意,且张会的锦衣卫到底是个虚职,也没甚干系,朝中便也无人说些什么。
只是内廷中传出了王岳十分不满的话来。
众人想想王岳的侄子同样获罪,英国公府这边得了安抚,王岳那边却什么都没有,对这种不满也就颇为“理解”了。
很快,这件事就被另一件更大更重要的事情盖了过去。
七月初二,锦衣卫百户夏儒进为指挥使,寻进中军都督府都督同知。
这夏儒先前只是一布衣,因女儿夏氏选入宫中,而恩封锦衣卫百户。彼时一同被封锦衣卫百户的还有另两位宫中选中的吴氏、沈氏之父吴让、沈传。
因吴氏乃是寿宁侯夫人亲戚,且张太后主动移宫,又由寿宁侯、建昌侯府出了银子修葺了坤宁宫,天下皆以为吴氏是要入主中宫的。
而今,先获封的却是夏氏的父亲!
虽没有直白封伯封侯这样享受皇后母族的爵位,这中军都督府都督同知也足以让其身份明朗起来!
皇后之位,天家意属夏氏!
这一下在朝中引起轩然大波。
宫中太后尚没什么动静,只是眼见竣工的坤宁宫修葺工程立时停了下来寿宁侯府岂会乐意当这个冤大头!
内阁对于这个选择则是乐见其成,谁会希望张家再出一位皇后!
而户部尚书韩文也瞅准机会,再次抨击“失了圣心”的张家、周家那盐引问题。
不过这次韩文却是算错了,只三天后,小皇帝就下了旨,让张周两家照先帝旨仍与引目买补。
虽朝中抗议之声不少,然“先帝旨意”这四个字压下来,一时也无人敢驳。
随后消息灵通人士便知道了,先前宫中张太后“一度感染风寒,卧病不起”,不过还好医治及时,很快就大好了,之后皇上大婚的日子便也定了下来拟七月十七日祭告天地宗庙,七月二十日行纳采问名礼,八月十一日发册奉迎礼。
若是太后“病了”,这大婚也就要往后拖延了。
大约是母子角力,最终太后“病愈”,皇上也许了张家盐引银子,不叫张家人财两空。
内阁知道内里端由,也不应声了,只户部不满。
当宫中有旨令户部处置银四十万两送内承运库供大婚花用时,户部直接表示,太仓银两仅有四十三万,本部所贮亦仅八万有余,若皇上要一次将这些银子抽调干净,万一有个灾变或者北虏寇边可就没银子可用了。
紧接着各科给事中、监察御史们纷纷上折子,抨击太仓银因赏赐、借用而空,又言这四十万两用度太巨,恐是内侍倚婚礼之用以肆无厌之求云云。
朝中立刻再次掀起弹劾内官的滔天巨浪。
小皇帝却不言不语,户部哭穷,他也不催,朝中弹劾内官,他折子留中不发。
户部知道小皇帝因着先前抄家内帑富裕,见他稳坐钓鱼台,便就咬死了没钱,拒不付那四十万两银子。
此时,沈家自松江北上的贡品棉布,虽送进了宫中,却也因着没拨银子而不曾结算。
而同时送进宫中的,还有沈瑞为寿哥置办的许多新奇玩意儿。
寿哥瞧见了那机栝自行人马、泥捏的打拳罗汉等等物什,以及**的喜庆布匹样式,高兴得紧,也过问了贡布的事,听刘忠说竟不曾结算,他脸便阴沉下来,冷冷道:“怎的,如今贡品的银子也要拖着了?沈瑞一心为朕着想,朕不能让他吃亏,你去同刘瑾和谷大用说,让他们先自内库里先拨了银子,与沈瑞那边交割了。”
如今谷大用已管了内官监。
刘忠忙近身回道:“皇上,奴婢原不当为人传话,只是沈瑞当初托奴婢送这些小物入宫时,就有言,说蒙皇上隆恩赐得松江棉布御用贡品之名,已让松江百姓及沈家获益良多,今次贡品进京恰逢皇上大婚,正好为皇上贺。”
他声音又低了些,道:“他虽一片效忠之心,然不想被人当作媚上,还请皇上只作不知,这批布匹仍以贡品交与内廷,结算多拖上些时日,不了了之也就没人注意了。”
寿哥手里攥着个使出白鹤亮翅招式的泥罗汉,只见那泥人凝眉张口,似在呼喝,展臂勾腿,动作逼真到位,连衣襟褶皱都雕得仔细,似随风而动,着实栩栩如生。
他忽而咧嘴一笑,道:“这个沈瑞,也是知道朕这会儿和户部打擂台缺银子,才要孝敬这些,罢了,他有心了,这次且先这样。你去传朕的口谕到内官监,以后沈家的贡品都按时结算,不许克扣拖欠!”
又吩咐道:“替朕记着,九月里又要往辽东发布花钞锭,这次军衣就让沈家松江织厂去办吧。”
刘忠连忙替沈瑞叩拜谢恩。
这次御用贡布这称号一出来,松江沈家织厂的生意立时红火了数倍,如今南北布商都来慕名来订货,沈家织厂扩充了厂房也是供不应求,松江当地大族的其他织厂也借光发了笔财。
再加上京中与赵家合伙立的布庄赚的都是没官爵的大富之家的银子,且山东辽东生意敲定,也下了大笔订单。
这棉布织厂红火起来,同时也推动了手工业、种植业等多种行业大跃进似的生产,说是拉动了地方经济也不为过。
沈家诸产业从中获得的利润怕是要以十万计!
这批贡布虽然也有二三万两的价值,按照当时人均生活水平而言实在是天文数字,但是比起沈家所得又实在算不得什么。
沈瑞自然知道寿哥手中不缺私房银子,但户部紧逼寿哥,他也总要表示一下对寿哥的支持,且寿哥便是不知沈家获利具体数字,也知沈家收获颇丰,还不如他主动大方一些。
君不见,单就每年万圣寿节、太后圣寿,那帮官员谁不是成千上万两砸下去挖空心思置办寿礼,如今适逢寿哥大婚,他沈瑞这点孝敬原也是应当。
只不过不想担个媚上的骂名,才央刘忠私下与寿哥说了,悄悄的笑纳就是了。
却不成想,寿哥果然没同他客气,高高兴兴笑纳了,却转手又赏了他参与置办辽东军衣这桩买卖,其中获益可是远比贡品那点子收益多得多的!倒让沈瑞不知道说什么是好了,平心而论,寿哥这份仗义也是真的。
而寿哥那边,好似贡布这事儿开了个好头儿,之后的日子越来越顺遂,银子也长着腿儿似的跑来。
就在七月十六,前镇守太监朱秀同其家产一并被押解回京,而现镇守太监岑章还查抄了与这朱秀狼狈为奸的两家,各项合计得银十七万四千六百两。
这内官贪墨的银子嘛,也就尽数成了内帑。
随后七月二十一,南京传来消息,王守仁率水军进剿苏州府崇明县半洋沙海贼,所擒贼首沈岳等五十三人,杀贼两百。贼首施天杰、钮西山等不敌,率众三百六十余人来降。
这施天杰、钮西山等是苏州一带最强势的一伙儿海贼,其恃江洋之险聚众千余人,治兵器,杀巡军,肆行劫掠。正德元年初,地方就上奏请兵部派兵进剿,兵部敕彼处巡抚等官,留心擒捕事。
待王守仁到了南京兵部,上任头一桩事便是整顿水师,进剿海贼。
有先前太湖剿匪一役,水路上讨生活的帮派都知道了王守仁的威名,此次王守仁再次带兵出征,贼人都是胆寒,待甫一交战,水师就擒了施天杰手下当家沈岳等人,斩杀近两百匪徒,施天杰等人皆是大骇。
期间,巡抚都御史艾璞又买通间谍使了一手离间计,使得匪帮内部几个当家互相斩捕火并,先是施天杰的二弟天常携妻率众请降,那施天杰更加疑惧,遂也慌不迭来降。
而施天杰的幼弟天泰、钮西山的兄长钮东山及手下当家蔡廷茂等几个因先前就与天常不和,却是趁乱领着部下叛逃海上,踪影不见。
王守仁也不盲目追击,先扫荡了几处匪巢,又进行一番布防,使海贼不能回返为乱。
此一举平了匪患,还缴获赃银近八万两。
消息传回朝中,先前对王守仁为南京兵部侍郎颇有微词的大臣便统统闭了嘴。
寿哥不由龙颜大悦,这沈瑞知感恩、张永手下的岑章办事利落、王守仁更是不负他厚望,寿哥又是高兴又是得意,直觉得自己眼光非凡,看中的人果然各个精干。
而不知是大婚在即,小皇帝离亲政越来越近,还是这场胜利让小皇帝的底气更足,当皇上借着这场胜利下旨赏赐王守仁及南京水师兵卒,便是一直哭穷的户部也不敢跳出来说没钱发赏银了。
又因刚刚祭告天地宗庙行了纳采礼,就得了剿匪得胜的消息,这宫中不知何时起,传出未来的皇后夏氏乃有福之人的话来。
对于这样说辞御史们最是不满,憋足了劲要找外戚夏家的麻烦。
可惜夏儒此人生性胆小,得了官职女儿封后,非但没张狂,反而越发谨慎小心,几乎闭门不出,愣是没让御史们找到下嘴的地方。
寿哥听了厂卫回报,在殿内大笑不止。
宫中原都在观望,这夏氏抢了吴氏的后位不得太后喜欢是必然了,若是因着这有福之人的谣言而惹得皇上生厌,那便是贵为皇后也没用。
不过皇上这般却似并没有因那谣言而生气,不少内侍宫女又悄然调整了对皇后的态度。
八月十一,天子大婚,普天同庆。
一场场仪式走下来,寿哥早就不耐烦了,总算是送入洞房,内侍宫女伺候了帝后更衣,便被寿哥统统撵了下去。
寿哥往龙床上一摊,大大松了口气,然后支起胳膊来看他的皇后。
新娘子一张团团脸,浓眉大眼,看起来比画上的还要年幼。
她似乎特别害怕,整个身子都在微微颤抖,可又似乎在极力控制,拿出端庄的姿态来,却是看都不敢看寿哥一眼的。
寿哥心里升起一股子无聊来,随口问道:“你叫什么?”
大殿里静得只剩烛花爆裂的轻微声响,夏氏本是高度紧张,忽然听得声音,身子激灵灵一抖。
寿哥却被这像小兔子一样的举动取悦了,噗嗤一声笑出来。
夏氏更是窘迫,几乎要哭出来了,却没忘了回话,只是声音几乎细不可闻,“民女……奴……臣妾……”
一时间教养嬷嬷教她的那些规矩竟然一条也想不起来了。
泪珠儿就挂在眼睫上,这个小家碧玉从前从没经过什么大场面,便是宫中出来的教养嬷嬷耳提面命几个月,也不可能将她彻底培养成一位合格的皇后。她此刻怕极了,身子一委,就要滑下床去跪在地上。
寿哥眼疾手快,下意识一把捞过她的小手,不让她掉下去,本是想埋怨一句,然那只小手肉肉的,抓在手里竟是柔若无骨,绵软异常。
他低下头去看,这手比之他所见过的那些妙龄美女青葱一般纤长玉手可差了太多,然却是特别的白嫩,又如娃娃一般,手背竟胖出小坑,直想让人咬上一口。
忽然间那些厌烦就都没了,寿哥笑眯眯的看着夏氏盈满泪水的大眼睛,轻声道:“怕什么,说便是。”
夏氏被皇上拉住手,陡然想起教养嬷嬷教习的房中那事,脸腾得变成大红布,心咚咚跳个不停,眼中水光更盛,她慌里慌张的摆正了身子,又不敢不回话,只嗫嚅着,道:“臣妾……臣妾生在六月十五月圆夜……祖父给取名叫月盈……父亲母亲叫我……叫臣妾团圆儿。”
寿哥看着她肉肉的两腮,如满月一般的面庞,纵声大笑,“好,好,这名字极好。”
夏氏见他笑了,那忐忑之心也放下大半,勉强抿了抿嘴挤出个笑来,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胖的缘故,她两腮上酒窝竟也比旁人深些,瞧着格外喜人。
寿哥一把将她拉近身前,不自觉伸手去戳了戳她的脸,打量着她略显丰腴的身子。
太皇太后说这是个有宜男相的姑娘,太皇太后说皇嗣乃是国本。
他身边的兄弟,除了高文虎,其余张会、蔡谅、游铉、沈瑞……哪一个家里没点儿嫡嫡庶庶的烦心事。
他自己,也经过郑金莲那桩事,不是没对身世起疑过。
他的庶妃里,还有一个张家的亲戚,一个聪明过了头儿的女子。
嫡庶。子嗣。国本。
看着眼前这个有些呆愣,有些憨直,却满眼敬畏的胖姑娘,寿哥眯了眯眼睛,轻笑了起来,手指戳着她深深的酒窝,笑道:“团圆儿真是个极好的名字,日后,私下里,便叫你团圆儿吧。”
第六百二十五章 晚来风急(一)
八月十一,大明王朝迎来了新的皇后。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八月十八,下旨册沈贤妃、吴德妃,九月初七迎二妃入宫。
宫中如何相处还未传到外朝,朝中的御史、给事中们倒是先对三家崭崭新的外戚人家动起脑筋来弹劾外戚大抵是清流们显示刚直不阿风骨的不二手段。
只可惜,这三家新外戚不知道是不是因着刚刚发迹,还不敢猖狂,诸如强占民田、横行乡里之类御史们最喜欢的事情统统没有。
莫说寻常人家出身的夏家、沈家,就是和寿宁侯府沾着亲戚关系的吴家也是寻不出任何事来。
这没缝的鸡蛋怎么叮?
偏就让个聪明的苍蝇想出法子来。
九月初十,监察御史杜上奏言贵戚多出身寒微,一旦联姻帝室不是乞田请爵便是侵官罔利,皆因未尝闻礼义之故。直言恐皇后父亲都督同知夏儒骄侈罪戾,请选老成端洁堪为师友者一人,授以训导之职,为夏儒讲学。
没劣迹没关系,为了防止出劣迹,先派个先生来“训导之”。
折子送到寿哥面前,寿哥直接砸了手中的茶盏。
一旁的刘瑾本冷眼旁观,瞧见皇上动怒,才佯作急色扑过去,护住御手,连声道:“可曾烫了万岁爷的手不曾!”又去骂跪了一地的小内侍:“都瞎了眼不成,还不赶紧取药油来,收拾了东西下去!”
寿哥一个砸茶盏,哪里会伤到手,当下甩开刘瑾,瞪了一眼乱作一团的小内侍们,扬声喝道:“大伴留下,旁人都给朕滚出去。”
小内侍们忙迅速捡了碎瓷片,麻利的退出殿外。
寿哥气鼓鼓的看着刘瑾,恨恨道:“这群酸儒都应该拖出去被廷杖!辱及皇后与辱朕何异!”
这打狗还要看主人,这夏家刚刚被寿哥纳入“自己人”的圈圈里,便是不好也只有自己说得,如何许他们来说?
况且没甚不好的,还要被鸡蛋里挑骨头,莫不是要立个下马威?
可这是给谁的下马威?
是给新贵夏家,给还是这崭新的刚大婚要亲政的小皇帝的?!
刘瑾亲手奉了茶上来,陪笑道:“皇上息怒,与这等人置气不值当,都是专门寻衅贵戚、故作惊人之语博个铮铮铁骨的名声,皇上若赏了他们廷杖,倒成全了他们。”
寿哥愤怒的推开茶盏,“铮铮铁骨?!朕要让他们骨断筋折!从前周家又或张家是有不妥,真做了什么,他们上蹿下跳的说也就罢了,夏家老老实实的,他们也要挑这软柿子捏上一捏,混账至极!”
因又骂道:“吏部竟还上折复议,要求如杜所言立这么个人!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六部整日都是干什么的?大婚花用五十三万两银子还没补齐,正经事不去做,拿捏皇亲倒是一个个来劲了!”
大婚一桩前后花销五十三万,户部只拨了三十万两银子,其余只说没有,又一口咬定是内官说依仗婚礼之用贪墨。
还是太皇太后开口先用内库银子办了婚事要紧,其余补齐就是。自来每年户部也是要拨银供内廷花销的,且待秋税上来再说。
寿哥看户部这气不顺却是连吏部也迁怒了去。
吏部如今在焦芳手中,刘瑾是早早就知道了杜折子这事的,焦芳还特特悄然来问过刘瑾的意思,刘瑾只道且听内阁的。
果不其然,刘阁老指示吏部附议杜所言。
这等教化之事原就为内阁所喜,且内阁还想着借此机会“提醒”小皇帝一二五月里小皇帝就以天热为由停了经筵的,如今大婚诸事都已完结,却还不曾复了日讲,内阁已是颇为不满。
刘瑾要的就是小皇帝的愤怒,小皇帝不提那银子的事儿他也是要提的,心中虽喜,面上仍忧道:“万岁爷,如今尚有几处告灾,还不曾拨银赈济,只怕户部也是真拿不出银子的。”
寿哥一拍桌子,道:“拿不出银子?!朕看他们哪个不是脑满肠肥,看看这几次抄家,那姓贺的侍郎,那朱秀,一个个都吞了多少银子!如今倒说国库空虚,都叫他们中饱私囊了去,能不空虚?!这到底是朕的天下,还是他们的!”
这话却叫刘瑾唬了一跳,慌忙跪在小皇帝脚边,抱住他双腿道:“皇上慎言!慎言!”
寿哥是恼极方口不择言,此时也知有些失言,却只冷笑,并不应声。
刘瑾又道:“万岁爷,那宵小想钻空子也是有的,怕只太祖那剥皮填草或能震慑一二。只是,万岁爷,这也不是天下为官皆贪的,奴婢却知道,有那一类,虽不贪墨,也一般空耗国帑,比贪墨还让人痛恨!”
寿哥皱眉,挥手道:“大伴别卖关子,直说来。”
刘瑾这才正色道:“皇上可还记得去岁六月,刑科给事中王震曾上书盘查宁夏固原仓场,发现粮料草束多有腐烂,参奏督理粮储陕西参政等多人。户部却回复,相关官吏或丁忧或去职,已无可查。而今岁宁夏依旧乞拨粮草银子,比旧岁还多些,竟是要补去年的亏空!这督管粮草的失职,粮草的折损倒要朝廷来补,哪里有这样的道理!”
寿哥登时大怒,锤着桌子吼道:“查!查到底!岂是什么丁忧去职就完事了的?!”
他怒气冲冲在暖阁里走了两圈,每一步都踏得狠狠地,似是恨不得踩死那些官吏,口中不住道:“派人去查,内官监,御马监,派可靠的人手下去,仔细查个清楚,一个都别放过!一处都别放过!每年在九边花上这许多银子,倒便宜了他们?!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刘瑾垂下头,掩住眼底的笑意,恭敬的领旨,“皇上英明!奴婢以为,不仅九边粮米草场要查,各地常平仓也是要查的,否则若有损失朝廷却不知,万一遇上灾荒要开仓赈济,岂不误事!”
“查!都查!都查!”想到了辽东,寿哥几乎是咬着后槽牙挤出来的话。“朕的仓里不养这群硕鼠!”
刘瑾连连应声,待寿哥怒火稍减,方道:“那杜……”
寿哥一张脸比锅底还黑,重重哼了一声,“这样沽名钓誉哗众取宠的东西还留着他在朝中不成!他既喜教化人,便成全了他,叫他回乡作个教书先生罢。”
刘瑾面露难色,“万岁爷……这历来不以言治罪,且……他这话里,也是摘不出问罪的毛病的……”
见寿哥要发脾气,他连忙道:“奴婢倒是有个想头,他这不是河南道监察御史么,七月汛期河南也遭了灾,不如遣他个巡按河南的外差,让他替陛下看着赈灾可有疏漏,且灾后百姓难免人心浮动,正好让他去教化一二。”
明都察院之下设十三道监察御史,平素是在京供职,乃称常差,若奉命出巡盐务、漕运抑或巡按地方,则是外差。这巡按地方的差事是监察御史诸外差中最寻常的一件。
而巡按地方乃是代天子巡狩,考察诸官,举劾尤专,其权柄极大,原是极好的肥差。
然让人去巡按灾区……那就另当别论了。
也莫说那遇到暴民容易性命不保的凶险事,单就说寻常的,一日三餐就有许多讲头这可是灾区,若吃得太好,必要被弹劾,而御史犯法可是要罪加一等的,他只有比寻常官员更简朴的份儿!
在京中,御史们替大佬们发声,通常有些灰色收入,日子很是过得去,不说山珍海味,这大鱼大肉还是没问题。
这到了灾区只能粗茶淡饭,甚至要名声的怕还要啃上几顿粗面饼子窝窝头,就这般磋磨上一年半载,足够让他长记性的。
寿哥虽不知道里头许多关窍,却也知放去灾区不是什么好差事,便哼了一声,道:“倒便宜了他。”
刘瑾眼睛一弯,嘴角一翘,口中却恭谨道:“这也是给他个报效朝廷的机会,若他果然刚直,有他在河南,赈灾事上也不怕有宵小出猫腻了。”
寿哥这才面色稍霁,只拿鼻子里出声儿,并不言语。
刘瑾口中连呼“万岁爷圣明”,领了旨意,满心欢喜的去了,一路还在盘算着都派遣谁去查这粮草事。
他原也没想到能这样的顺利,亏得内阁这群顽固的老货非要拧着皇上来,可是帮了他的忙。
他所要的,也就是安插人下去,只要人插进去,这天下的事儿就不会再有插不上手的。
出得东暖阁,一路上都是一张张谄媚的笑脸。刘瑾颇有些志得意满的意思,眼睛只在这些内侍头顶上扫过。
要查九边粮秣,还是得用御马监的人更名正言顺一些。
刘瑾也清楚的知道,他就是总揽大权,也不可能事事都亲力亲为,因此也是不遗余力培养亲信,再拉些合伙。
这会儿瞧御马监张永就是个可拉入伙的人。他也不怕张永在御马监里做大了,神机营且在他手里呢。
张永倒也还算老实,这不,辽东这桩事里的那份孝敬就乖乖给他送来了。
且张永外面也没甚人脉,王守仁父子没落进他刘瑾袋囊里是有些可惜,不过张永若能使唤得动,也间接算他的人了。
至于英国公府,刘瑾却不像丘聚那般看中,张家二小子是打小儿一直跟着万岁爷的,那点子机灵,刘瑾是一清二楚的。
但便再机灵,也不是世子,且英国公府世子的位置还不稳当呢,英国公府更不会因着一个毛头小子就站到张永那边去,现下呢,不过各取所需罢了。
至于沈家小子,嗨,那就更不是个事儿了,从前是尚书门第,可如今家里连高官都没有,再得皇上喜欢有什么用。况且沈家也识趣,得了这做辽东军衣的好处,孝敬也送进宫里了,不知道是不是受了张永的指点,各处都没落下,可见是个懂事的。
张永堪用,也值当提携一回。
更妙的是,张永和丘聚结了梁子。
刘瑾心下冷笑,丘聚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刚搭个台子就敢唱大戏,尾巴翘到天上去。哼,待腾出手来,必得抬王岳治一治丘聚这兔崽子,让他知道得敬着他刘祖宗。
眼一扫,瞧着一个小内侍谄媚的笑脸,正是他安排在小皇帝身边伺候的干孙子,刘瑾脸一板,点手让人过来,声音不高不低吩咐道:“去,御马监看看张永做什么呢。就说咱家找他,让他来见我。”
小内侍点头哈腰的一溜烟去了。
这话说得硬气,张永也是这内廷里数一数二的角儿,且最近正得皇上欢心,是一等一的红人,刘瑾这般一说,好似张永是他的跟班,随叫随到一般。
到底是刘公公,皇上身边头号人物。
周遭不少内侍脸上讨好的笑容越发明显了,直到刘瑾身影消失在角门处,还咂着嘴艳羡这大太监的权势,收回视线,一个个又伸长了耳朵,听着内殿主子传唤,盼着自己的青云路。
内殿里,寿哥脸上半点儿表情也没有,盯着刘瑾一路出去,自家绕着殿内又转悠了两圈,手中把玩着个玉蝉的手把件,半晌,忽把那玉蝉丢在案几上,发出咚的一响。
墙角那杵着装木头桩子的小内侍吓得颤了颤,这才像有口活气儿的样子。
听得万岁爷沉声问道:“刘忠哪儿去了?”
小内侍慌不迭躬身回道:“回万岁爷的话,小刘大人往西苑去了。”
寿哥哦了一声,喃喃自语道:“是,他昨儿来说了。这几日趁着秋凉正要弄什么景儿。也不知道西苑几时能修个齐整,明夏许能过去避暑?”
他顿了顿,方道:“去传话,摆驾坤宁宫。”
小内侍得令匆匆跑了出去。
说是摆驾,然乾清宫坤宁宫隔着不远,寿哥溜达着也就过去了,越过交泰殿,那边已有坤宁宫的管事太监迎了过来,陪着笑脸道是皇后娘娘一早就往太皇太后那边去了。
寿哥脸一沉,斜眼瞧他,“可是有人在皇后娘娘耳边说了什么?”
这前朝后宫的消息传得飞快,虽传的不是什么机密,却也委实让人着恼。
那太监讪讪的,只道:“皇后娘娘给太皇太后请安去了。”
寿哥摔了袖子,大跨步就往仁寿宫那边去,这却不是近路了,身边跟着的机灵宫人慌忙跑回去传步辇,到底在角门追上了皇上,请万岁爷上了御辇。
到了仁寿宫,宫女太监跪了一地,迎出来的却不是夏皇后一个,沈贤妃、吴德妃竟都在。
寿哥进去先给太皇太后问了安,又问老人家身子怎样。
太皇太后笑眯眯指着沈贤妃道:“这张嘴巧的,便是有个头疼脑热的也叫她说好了。”
沈贤妃抿嘴笑道:“能博老娘娘一笑,才是臣妾的福气呢,臣妾可不敢把太医的功劳都占了去。”
她声音甜软,言辞俏皮,说得太皇太后也笑了起来,殿中诸人自然也要凑趣跟着笑。
而沈贤妃一笑间连眉梢上的小痣都显得格外鲜活,更带出三分小女儿的娇俏来。
沈贤妃虽比不得吴德妃绝色,但因着性子爽利嘴儿甜,又是个活泼好动的性子,倒是颇对寿哥的胃口。
再看吴德妃,倒是似将“贤德”二字都要占了去,整日里端着大家闺秀的款儿,不苟言笑的样子,没事儿还抄些佛经往太皇太后、太后宫里送,美则美矣,却全然木头美人的样子。
别说皇上不亲近她,便是张太后也不喜她。
因“皇后”变“皇妃”张家被摆了一道,且这德妃的位份还在贤妃之下,张太后是极怄火的,虽有盐引也不能平其怒,又见吴德妃竟是这样性子木讷、为人呆蠢全然留不住皇上,她哪里还喜欢得起来。
这样一来,爱说爱笑、天真烂漫的沈贤妃更是碍了张太后的眼,直恨不得把其丢出宫去才好。
是以皇后带着贤妃德妃过来太后宫中请安时,从没有谁能得过一个好脸。
好在还有太皇太后在,皇后三人往太后这边请了安,也呆不了多一会儿便往仁寿宫去了。
自坤宁宫移宫后,张太后不欲与太皇太后毗邻,也不在仁寿宫周遭择宫室,而是选中了西边咸熙宫。
咸熙二字原取自《尚书尧典》庶绩咸熙,祈国家百业兴旺之意。张太后既住此处,便照旧俗,更名为熙寿宫。
熙寿宫与仁寿宫差着一个字,却着实隔着老远,便是乘辇也要好一阵子,八月里暑热还没褪尽,秋老虎正厉害的时候,张太后哪里耐烦走动去请安!
她又哪里是耐烦见太皇太后的!
初时总要在儿媳面前做个样子,还带着皇后等过去过两日,后来便再忍耐不住,干脆连三人的请安都免了,只图自个儿不去仁寿宫。
她这边是免了,皇后几个也是松了口气的,只仍不敢真不往她这边来,便是每日早早来熙寿宫点个卯,再往太皇太后那边去。
太皇太后也是喜静的性子,原也是免了她们请安的,然她们既来了,老人家也不会像张太后那边只让她们在殿外行礼,还是叫进来坐一坐的。
夏皇后与吴德妃都是安静性子,这满殿里也只听得沈贤妃一个人说笑。
论起来皇后与贤妃这两个孙媳是太皇太后择的,太皇太后总会给几分体面,配合的笑上一笑,倒也显得其乐融融。
就如今日这般。
寿哥看了也欢喜,他自来在父皇关爱下长大,在父皇面前也无拘无束惯了,人又还是个跳脱少年,最喜欢这样轻松自在的家庭氛围。
他也跟着说笑了两句,见太皇太后有了倦意,才起身要告退。皇后等三人自然一并辞去。
出了仁寿宫,沈贤妃一双妙目便扫到了小皇帝脸上,期盼之意不言而喻,只不好僭越先开口。
吴德妃则是垂着眼睑,一派云淡风轻与世无争的模样,只看地面青石。
寿哥却是拉起夏皇后,道了句:“回坤宁宫。”又冲那边摆手示意由她们自去。
两位妃子行礼恭送了御辇与凤辇起驾,沈贤妃这才直起身子,好似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笑盈盈向吴德妃道:“新晋得了两样好点心,妹妹可要去尝尝?”
吴德妃只淡淡一笑,谢过了她,表示自己还要回去抄经。
沈贤妃也不恼,又同她客气了两句,方彼此上了各自的辇车去了。
沈贤妃在长安宫,吴德妃在长乐宫,也是名字只差一字,实则分在东西,相距甚远。
进得长安宫,檐下挂着的五彩锦毛鹦哥便欢乐的叫唤起来,“娘娘来了,娘娘来了。”
沈贤妃便也不去换下大衣服,站在檐下兴致勃勃逗弄起它来,仍教它说王维的“风劲角弓鸣,将军猎渭城”。
宫人们原是劝她教些简单又讨喜的,诸如“万岁万万岁”之类的,她却嫌哪里的鹦鹉都会这句,忒是无趣,非要教王维的观猎诗,说这样才新巧,必得皇上喜欢。
众宫人闻言也只得由着她,只是这鹦哥儿学话的进度自然非常缓慢,到现在,这诗的头两句也没学得顺溜。
见她又开始教鹦哥儿了,贴身大宫女桃蕊只得叫人提了那鸟架进屋里,好请娘娘往屋里换衣裳去。
沈贤妃由着宫人换着衣裳,散了头发,仍在不断的教鹦哥儿,忽一会儿又丢下手,怏怏向桃蕊道:“这只笨笨的,不好,回头你让家里再寻一只伶俐的进来。二十四就是万寿圣节了,本宫还想着要给皇上个惊喜的。”
桃蕊脸色微变,打发了小宫女们下去,才轻声劝道:“娘娘,宫里都传今儿有御史上书弹劾了夏家呢,这些时日,咱们家还是且先静一静的好。”
她是沈家的家生子,原跟着沈老太太的,因着姑娘身边丫鬟年岁小不顶用,这才被选中同姑娘一起学了规矩,跟着进宫伺候。
她自己虽是进宫了,可老子娘兄弟还都在沈家呢,沈家的荣辱、她一家子的性命皆系在贤妃娘娘身上,可不能由得小姑奶奶随性子来。
沈贤妃却斜睨着她,撇嘴轻声道:“有什么关系。你打量着历朝哪位皇后是被弹劾废的?”
桃蕊几乎要扑过去掩住她的嘴,在宫里还敢这样浑说!从前只知道姑娘嘴甜会哄老太太开心的,可不知道姑娘这嘴还这样没个把门的!
她慌忙开了门,见外头宫人都离着远,方松了口气,却又指派几桩活计把人打发得更远些,方回身紧紧关严实了门窗。
见桃蕊一脸惊恐模样,沈贤妃嗤笑了一声,道:“你也被教了许多的,喏,你看周家,再看张家,哪个没有被弹劾过,先太皇太后,如今的太后不都稳稳当当的!这算得什么,瞧把你吓的!”
她转过身来,看着镜中的自己,抚了抚脸颊,又拿起盒嫣红口脂膏子,指尖打转儿,淡淡道:“说到底,还不是她们得宠。她们有宠,家人在外头怎么闹腾都没关系,谁能弹劾得倒她们家!”
细细的涂了唇,抿上一抿,这鲜亮的唇色衬得镜中女子分外水灵甜美,“桃蕊,今儿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你也不必总仗着祖母那边出来的,觉得事事要提点我。你如今是我的丫头,便得听我的!你这眼界忒浅,我便告诉了你,如今呢,这宫中,皇后俨然又是一个太皇太后了,只要她稳稳当当不出错儿,将来也是太后、太皇太后做着。长乐宫那位呢,再怎么着,她也是张家的,真不知道她装这个贞静贤良作甚么。桃蕊,你说,本宫有什么?”
那青笋般的玉指又拾起黛笔来,对镜细细描画柳叶眉,“我呀,什么都没有。名分已定,就是再贤德,也不过是个妃子,在外头,就是个妾!做妾的要那么贤良作甚么?一个妾做得比主母还贤良,岂不是寻死!还不如踏踏实实享这一场富贵,我呀,且乐我的。正正好,皇上也是喜欢高乐的!”
她的双唇犹如娇嫩的花瓣,扬了扬眉,那颗小痣就像在眉梢上跳动,她满意的一笑,扣上妆奁扭回头,“既得了皇上喜欢,自己也享乐着了,何乐而不为?我讨了皇上喜欢,有了圣宠,家里人在外头不也宽松自在,何乐而不为?!”
桃蕊嗫嚅着,全然说不出话来。
沈贤妃下巴一挑,“喏,还不快传信出去,本宫要只毛色好又会念诗的鹦哥儿,勿论花多少银子,必要在九月二十四之前送进宫来。”
她望向乾清宫方向,眼中波光流转,“三房的堂哥最会玩了,让他留心着些,往后有什么新鲜物儿尽管进上来!”
夏皇后自然也是听着前朝的信儿了,到底她是掌凤印的正宫娘娘,接手宫务也是迟早的事儿,因而往她这边来献殷勤的耳报神着实不少。
她今儿是没等两个妃子过来请安,就惶惶然去了太皇太后那边的。
皇上曾说过,有什么为难的,尽可以求太皇太后去。
她不知道皇上这话的意思是太后若是为难她时她可以去求助太皇太后,只当太皇太后是那最最好说话、最最护着孙子的老祖母就如她的祖母那样。
她也是打心眼里喜欢与太皇太后亲近的,不像太后那样眼中飞刀子、说些她听不懂的话,太皇太后总是和善的笑,虽然话不多,却特别暖人心,尤其身上散发出一股子积年的檀香味,就好像庙里的菩萨,让人特别的安心。
夏皇后几乎是一踏进仁寿宫就不慌了,坐在太皇太后身边,她还是喃喃将事情说了,太皇太后却只是笑,捏了捏她的手,道是算不得什么,叫她不必忧心。
她也就好像真不忧心了。
可是,皇上突然来了,皇上让她回坤宁宫,皇上脸上似乎……不高兴。夏皇后登时又无比忧心了,生怕是夏家的事惹恼了皇上。
她的容色,比之那两位,差了不是一星半点儿的,她心里明白得紧,开始也难受过,惊惶过,怕失了圣心。还是太皇太后身边儿的嬷嬷提点了她,且看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当年那些事她也是听说过的,便不得宠爱,也依旧还有名分,她这才定了下来。
可那前提是,不犯错,自家不犯错,家人不犯错。
她知道父亲的秉性,断不会有什么裹乱的事儿,可是,御史口笔如刀,谁说得准呢。
到得坤宁宫,寿哥先下了辇,却等了等,待夏皇后走过来,才伸出一只手来,直牵着她进了坤宁宫。
左右宫人皆是惊诧,又慌不迭低下头去。
夏皇后脑子里乱糟糟的,有些迷糊,都走了一半儿路了,才想起来这不合规矩,下意识就挣了一下。
寿哥却是浑不在意,只拉着没放手。
夏皇后忽就害怕起来,竟也不敢挣了。好在也没几步路,便被他拉着进了东暖阁。
一应宫女内侍上来为这对天底下最尊贵的夫妻换去大衣裳,换上常服,又流水一般奉上茶果点心,寿哥这才打发人下去。
在盘子里摸起一个又大又红的李子,寿哥一口咬下,看着夏皇后受惊的兔子一般惴惴不安的样子,笑了笑道:“可是听着前面的话,才去老娘娘那边了?”
夏皇后不想他竟开门见山说了出来,原还是绞尽脑汁想怎么提的,这会儿措手不及,竟脑子一片空白,傻傻的点头应了一声。
待回过味儿来,她又差点儿哭出来,泪珠儿都在眼眶里打转了,开口道了句:“皇上恕罪……”可又说不下去了。
“哎,哎,怎的又哭了。”寿哥丢下李子,走过去到她身边,挑了她的下巴道,“你就这脾性不好,怎的动不动就掉眼泪。”
夏皇后连忙抹了眼睛,却是挤不出笑来,只道:“臣妾……臣妾是怕……怕夏家给万岁爷添了糟心事……”
寿哥捏了捏她的肉肉的腮,又拉起她肉肉的小手,才叹了口气,道:“你也忒软和了些。”却不知是说这身皮肉,还是这秉性。
不过,这样的软和性子,这样软弱的外家,不正是他想要的么。
成化一朝,周家作为皇上舅家便嚣张已极,到了弘治朝,周太皇太后身份更为贵重,于弘治皇帝何止养育之恩,简直是救命之恩,周家所受优待更甚从前,气焰更盛。
弘治皇帝没法子压下这势大的外戚,遂抬举了张家,既是因着与张皇后夫妻情深,亦是为太子撑腰,却也不无借张家制衡周家的意思。
左不过,帝王心术,平衡之道。
只是到了如今,周家张家仍在打擂台,却也是两头都是势大。
寿哥可不需要再一个这样厉害的外戚来制衡了,三足鼎立固然平稳,可也容易尾大不掉,一家且不好打发,何况三家。
夏家这样老实的,正正好。
他也不需要一个像张太后那样强势的、一心向着娘家的皇后。
夏氏这样怯怯的,知道敬畏他,知道约束娘家的,正正好。
他再次捏了捏夏皇后的肉颊,笑着安慰道:“不过是个沽名钓誉的胡言乱语,朕已下旨打发他往河南赈灾去了,看他是不是真个铁骨铮铮。”
夏皇后还是反应了一会儿才懂,忙要跪下谢恩。
寿哥笑眯眯的拉了她起来,“谢得什么呢,原也是没错儿的。”见她感激的又是泪花儿闪闪,又是哈哈一笑,“你这样哭呀哭的,可不是要把坤宁宫都淹了。今年秋汛外头没怎样,宫里倒先发水了。”
听得皇上调笑,夏皇后也不好意思起来,忙又揉了揉眼睛,这一揉,眼睛红彤彤的更像只小兔子了,怯生生的道:“臣妾定改了这个毛病。”
寿哥心道很不用改,这样才有趣,却到底不是正经话,不好说出来,转而便笑道:“这次是国丈受了委屈,朕原就想着,都督府那块地方忒是狭窄,听说四世同堂住着,很该再扩一扩的,明儿朕就拟旨让工部去看看地界,入冬了不好动土,先定下地来,刘忠最会治园子,明春就叫他去督工扩建。”
夏皇后慌忙摆手道:“哪里委屈得!新宅已是厚赐,足够家里住了!且如今朝廷用钱的地方还多着……”
“这点子算得什么,你且安心。”寿哥攥了她的手,抽冷子一把将夏皇后抱个满怀,只觉得一团棉花一般,宣软软香喷喷,忍不住香了香,便又笑嘻嘻道:“你是骑不得马吧,明年西苑也就修好了,到时候咱们去那边游湖顽去!”
在宫室内殿里、夫妻间,不过是一句轻飘飘的说话,清风一般,到了朝堂上却是成了旋风,卷得波涛汹涌的。
朝上先是下旨打发了杜去河南灾区。
杜一腔子扬名立万的热血都冻成了冰疙瘩,还不得不叩谢皇恩。
随后又有谕旨,称皇亲夏儒居第卑隘,欲拓其址,命工部营造。
杜脸上就跟被抽了三鞭子一样,横竖看不得了。
朝中也是哗然。
工部尚书曾鉴立时表示,其房完整不必改作,且如今又是公私匮乏,改作甚难。何况周遭邻里皆百年宅邸,叫人搬迁必生怨谤。请等年丰财裕再渐议之。
龙椅上的小皇帝只冷冷撇了旁边立着的刘瑾一眼,刘瑾便向前一步说话。
自来是刘瑾伴驾上朝的,只是先前不大有说话的机会。大婚过后,小皇帝在朝上日渐话多起来,他偶尔也会代君上发声一二。
刘瑾尖着嗓子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京中哪一处不是成祖爷赏下来的?如今天家且让他们挪挪地界,他们还要生怨谤?莫不是觉得天家当为他们让地不成?”
这话端是诛心。
曾鉴气得胡子一颤一颤,心里骂了百遍阉竖,却不好说什么了。还是拱了户部出来说国库空虚的老话。
小皇帝也不接口,乐得刘瑾去冲锋陷阵,刘瑾也不拿腔拿调用高声了,反而平缓下来,似是喟叹道:“国库空虚太皇太后、太后、万岁爷也是知道的,要不怎么大婚的银子还拖着呢,若不是太皇太后许用内帑,怕要耽误了国事。”
天子大婚自然是国事,还是再大不过的国事。
户部也被噎了个窝脖。
刘瑾咂摸着嘴,又道:“九月二十四万寿圣节……”
得,这一桩银子还不知道哪儿出呢。去年是小皇帝登基后第一次做生日,今年却是小皇帝改元后头一次做生日,再怎么节省,几万银子也是要有的。
户部再没一声。
寿哥看火候差不多了,才慢悠悠道一句“朕意已决”,开始下一轮奏报。
却是兵科给事中徐忱奏请查盘每岁九边各卫运送官银所籴买、征收诸类粮料草束,以及仓场糠秕烂亏折之数。
不是国库空虚,查仓场也是应当的。且先前徐忱与英国公张懋一般上过折子,说过各地冗费等事。此时他再上本也无人为奇。
然这次小皇帝却不派巡按御史了,倒派了御马监和内官监的太监出去!
朝中又是一片喧沸,一个两个都跳出来说不妥。
只是宫中往外派人,原也是不过内阁的!
御马监、内官监这边调好了人,即刻就撒出去,让京中恐阉竖祸害地方的诸“正义之士”干跳脚也拦不下。
拦不下没关系,就直接拍死他们,弹劾内官的折子很快就山呼海啸般涌来。
不是查仓场、查强占田亩?那就来论这田亩,头一个被弹劾的,便是御马监掌印太监张永。
却是弘治朝大太监吴忠得赐七里海等处庄田,吴忠身故,没个后人,张永曾认了吴忠为义父为吴忠送了终,便奏乞此庄田。彼时弘治皇帝念在他在东宫伺候太子尽心,虽不说赐,却也让他暂管。
说起来并没有很多田地,却也是一桩错处。
户部谓王者无私恩,人臣无私请,朝廷之地有限,人心之欲无穷,此端一开何以制后,请究治其违禁。
不一日,不知道谁挑唆了锦衣卫百户黄锦上本,奏其叔祖太监黄顺得英庙所赐隆平束鹿二处庄田,不想竟被人投献于德清长公主府,乞归复管业。
户部越发奏请,赐田系一时特恩,黄顺、吴忠等既殁,自合还官!
德清长公主府真真是无妄之灾,驸马都尉林岳原是斯文人,受不得这污蔑,当庭抗声,黄锦更是个破罐子破摔的,一味要夺了地回来,也争执起来。
林岳再是在士林中有清名,也到底是宗室贵戚,户部转身执奏请切责林岳而治黄锦之罪,并请将庄田还官。
随后,近几个月里上过奏疏乞田求爵的宗室贵戚内官都被拉出来弹劾一遍。
诸如,蜀王曾表示盐引不够花用请赐盐引,仁和大长公主哭孀居禄薄为儿子们乞煤窑,定国公徐光祚以曾为冠带舍人随侍皇上,而乞量加品级……
一时间朝中鸡飞狗跳,宗室、勋贵、内官、文臣吵作一团。
眼见万寿圣节临近,也不曾有一日消停。
朝廷上为着银钱撕掳不清,祥安庄里也在说着钱的事,却是张会则与沈瑞商量着,这次万寿圣节进贡什么寿礼才好。
第六百二十六章 晚来风急(二)
朝廷上因着没银子花吵成一团,祥安庄上却是为着有银子没处花犯了难。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原是弄了太湖石,都与小刘公公说好了,想着给西苑添个景儿让皇上高兴。但如今这情形,真进上去,怕是要给人送弹劾的由头了。前阵子皇上往外溜达得勤了些,便有折子上来说什么天生异象,连带着我们这些皇上身边儿的人也都成了奸佞小人。”
张会抱怨道,“就剩这么几天了,又往哪里去寻那既让老先生们高兴,也让皇上欢喜的东西来!”
“这会儿竟是有钱没处花了。”张会瞥了一眼老神在在的沈瑞,翻了翻眼睛,“你倒是出个主意啊!你是会取巧,松江棉布一送再送,不若你那份寿礼算咱俩的!”
沈瑞被他这表情逗得一乐:“还有个巧宗你做不做?既是有钱没处花,国库里正缺银子,皇上内库怕也不宽裕,你便直接进个一万两银子上去,也省得费脑筋了。”
张会哼了一声,一捶手,豪气道:“要不是怕那起子小人眼红,莫说一万两,十万两进上去能得皇上欢喜也是好的。”
沈瑞佯作板起脸来,道:“财不露白你还不知?”
张会笑嘻嘻道:“比不得你,我这是穷人乍富,忍不住招摇。”
沈瑞也撑不住摇头笑了起来。
要知道,去年这会儿,张会使大劲也不过拿出一千八百两私房出来,要与沈瑞合伙往西苑买铺子去。后来合伙的布庄则更多是赵家的本钱。如今却是身家倍增,也成了个腰缠十万贯的主儿。
这可不是赵彤带来丰厚嫁妆的缘故,也不全然因着松江棉布如今在京中十分走俏,日进斗金,却是来自辽东。
自搬走镇守太监朱秀,又到处安插了自己人进去,辽东的局面就大不一样,邓璋、岑章那边不论,单就辽西这片攥在义州马家手里,便是金山银海吃用不尽。
当时商路,辽河以西十一卫主要是陆运,辽河以东各卫主要是海运,然自成化以来海运日衰,勾通关内仍以陆路为主。
这关外的皮毛山货往关内走,关内的盐铁丝茶往关外去,皆要自辽西走廊过。
弘治以来,开始在山海关内外收税,这守住辽西关隘就是守住了聚财的通路,自有那银子铺天盖地而来。
马家全赖赵家在京中运作才有今日权柄,且日后仍需赵家在京中维系关系,自然恨不得将赵家打板供起来,张会这“合谋”的姑爷自然便利多多,由着赵彤去入股生意不说,孝敬银子就拿到手软。
而这边派过去的头一批贸易,也让张会和沈瑞赚个盆满钵满。
那陆二十七郎说是皇上钦点派去给邓璋跑腿的,却也不是空着手就过去了的。何况还有沈家派去的沈椿,也是常跑买卖的人。两人在京中就商量着置办了一批走俏的南货,到了辽东迅速脱手,着实赚了不少。
而押运银子货物回来时,竟还带了一批特殊的辽东特产乃是近百匹上等马。
“要不就马吧,那五匹顶尖儿的好马原也是给皇上留的,不若这次进上去当了寿礼吧。”张会敲着桌子向沈瑞道,“最近宫里也在说节俭,送那些堆金砌银的反倒不美。”
提到了马匹,沈瑞反倒沉默下来,口上说着:“也好。”心中却是暗暗叹气。
陆二十七郎去辽东之前,沈瑞就与他谈过,希望他考察一番辽东的马市。
盖因大明的马政,对百姓祸害着实不浅。
太祖时起,朝廷开始强令河北等地农户充当马户养马,耽误自家农耕不说,所养马匹若死亡或种马繁衍不及额时还要赔偿,更要受验收马匹太仆寺官吏多方刁难,时称“江南之患粮为最,河北之患马为最”。
也正是这马政,将在不久之后成正德朝最大的民变刘六刘七起义的导火索。
而大明的马匹来源,除却山陕边关茶马司不定期回易换回千八百匹马外,大抵是要靠辽东这边。
辽东的马匹除了女直、朝鲜进贡外,主要又是和蒙古兀良哈三部、女真诸部贸易所得,马市也是因此而设。
辽东的马市最早设于永乐三年,初时仅有三处,后经成化十四年增设,现在已经有七处马市。
沈瑞曾查过一些杂书,知道永乐年间因着马市使得大明马匹充裕,据说永乐初年有马三百余匹,到永乐二十二年,全国有马一百七十多万匹。单就辽东,官马上交朝廷之后,尚存四十万匹,可见马市交易量之大。
永乐设马市是为了马匹交易,宣德六年后马市则逐步转换为类似榷场的边关贸易之所,允许民间物资交易。蒙古、女直部落用牛羊牲畜、各类皮货、种种山货交换汉人的布匹、铁器、锅具厨具以及盐茶等等。
可以说,马市既是朝廷获取马匹的主要渠道,更是利用经济渠道羁糜辽东各部族的手段。
因只是自正统朝以来,大明对女直各部的政策在不断变化,朝堂诸公也不时就马市借题发挥互相攻讦,导致马市贸易时兴时衰。
尤其从正统十四年起(土木堡之变),朝廷对兀良哈的两个马市曾一度关闭三十年之久,直到成化末年才再度开启。
而成化、弘治朝都有不同程度的禁铁令,马市贸易也大受影响。
沈瑞不免寄希望于辽东马市,想着如今辽东也摆上了“自己人”,若是能推动一下,让马匹交易繁盛起来,朝廷既获取马匹容易,也就不必勒紧马户的脖子,让其拼命养马了吧?
虽不能除去“祖宗成规”的马政,却可以极大缓解河北百姓身上的负担,或能消弭民变,也未可知!
他也不是没考虑过辽东女真崛起这等问题,但那毕竟是百年之后的事了,而民变就在眼前,就在正德五年!
况且,若是大明能摆脱弊政,逐步走向强盛,辽东女真根本不足为惧。
沈瑞设想得虽好,却不料辽东马市上弊端丛生,陆二十七郎写了长信回来细细描述一番,直让沈瑞头疼。
只要有利益在,就少不得种种强取豪夺。
辽东当地官员和卫所无不将马市视作生财之路,千方百计的盘剥蒙古、女直人。
兵士游荡在马市上投机鬼混,强买强卖;当官的更是直接就向蒙古、女直前来交易的头目索取东珠、貂皮,大肆压价到三成四成这样。
更有甚者,还有卫所利用马市诱杀大批来市者以作入寇鞑虏来邀功!
而蒙古、女直人方面也不是好脾气任由欺压的,好马好货都不拿来马市上售卖不说,更多的干脆就是拥众入寇,在马市上酿成武装冲突,甚至一不做二不休,杀入内城劫掠一番。
这才是朝廷奏报上屡见女直入寇的原因。
这群卫所边军,祸害人一个顶俩,真正动刀杀敌却又怂了,兼之边将派系林立,互不呼应,如韩辅拥兵不出坐视马深、李雄兵败的事儿并不少见。
马市的官员是富得流油,临近马市的村寨城镇百姓却饱受战乱之苦。
而当正常的市场贸易被扰乱,市场需求却还在,走私贸易便异常兴旺起来。
陆二十七郎这些马匹,也算是走私而来。
他胆子倒是大,和沈椿商量一番,借着新任辽东镇守太监岑章大肆查抄前任朱秀余党,闹得人心惶惶之际,两人拿出给邓璋、岑章跑腿办事的身份来,拉大旗作虎皮,透过马家等当地大族和广宁右卫卫所,直接同边墙外泰宁卫几个蒙古小部落搭上了线。
广宁右卫正是被朱秀吞掉屯田最多的卫所,上上下下俱都被换了新人,因此对陆二十七郎这“岑章的人”是十二分的恭敬。
兼之陆二十七郎会做人,这银子给的也足,大小军将都没落下,这广宁右卫不止帮着联络关系相对不错的蒙古部落,更是派了个百户带队护送陆二十七郎、沈椿的商队前去再没有走私队伍有这等气派。
蒙古部不比女直,女直诸部不少靠山吃山,有貂皮人参不说,再不济还有蘑菇木耳松子蜂蜜等好换。
蒙古这些小部落,也只有牲口了,因此在正常马市交易里吃亏最多,也很少能换到多好的东西。
陆二十七郎带着商路上门,买卖又颇为公平,对于他们来说实在是个惊喜。
虽然盐、铁这等重要物资陆二十七郎是没胆子应承的,但对于江南的沈家陆家来说,茶叶、绸布都是小事儿,随便许诺都无妨。
陆二十七郎更是做足了功课,在义州就置办了大批衣袄靴鞋,正是部落过冬所需之物,上来又先给部落首领献上五光十色的锦缎迷了其的眼,因此交易十分顺利。
那百户倒是个实诚的,拿了陆二十七郎的大红封,也实实在在帮着在交易中砍价、挑牲口。这百户就是当地人,也是马背上长大,这挑牲口很有一手,因此着实帮着弄了一批上等牛马来。
陆二十七郎先前跟着陆十六郎跑山东辽东船运时就没少做这样的走私买卖,这趟也同样做得滴水不漏,象征性缴了部分税额补了个档,私货也就成了官货,又有马家关系,此次买来的牛就留在了辽东置办的田庄上,以备春耕之用,马匹则光明正大的运过了山海关。
沈瑞得知此番经过不由感慨,心道陆二十七郎到底是常跑买卖的人,寻常只觉得文弱面相,不想是个有胆有谋,倒是沈椿到底经验少,跟其一比逊色许多,希望沈椿能跟在陆二十七郎身边多学一些,将来也能有大用。
思及辽东马市,他又不免头疼,明明可以在市场上很方便就用布匹茶叶换来的马匹,如今却只能大费周章、上下打点方能弄来。
由此看来,要想推动马市的繁荣,进而解决马政弊端,绝非一日两日的功夫。
他深思了许久,又与沈理商议了,又拜访了姑父杨镇,方才动笔写了一些关于马市的看法,托杨镇的路子送往辽东给邓璋,希望能有一二效用。
这百余好马放在沈家不免惹眼,因此沈瑞除了留下半数分散在各个庄上自用以及馈赠亲朋外,其余全部托张会以英国公府名义处理。
因此也是同张会说了辽东马市种种的,张会亦是愤怒又痛心,两人商量了一番,又简单将沈瑞关于马匹交易的一些设想写成条陈,送到寿哥手边。
当然,给寿哥的条陈里是不会提及辽东马市乱象的,以辽东目下的状况,贸贸然揭起盖子怕会引起更大动荡,不若等邓璋这边慢慢处置。
虽然只是一些简单的马匹交易观点,却依旧得了寿哥的称许。
张会看沈瑞神色黯然,就知道他又操心起辽东马市,便忙道:“皇上不是已说了法子可行,日后总要拾掇出辽东来!没准儿几年后,咱们献上的寿礼便是一支辽东铁骑了!”
沈瑞听了这话,也忧虑不起来了,忍不住笑道:“总要等你去了辽东,夺了这头筹才好!”
顿了顿,又叹道:“可惜了今年置办田庄太晚,不然种出蟹田米来万寿圣节进上,既请贵人尝了鲜,又彰显朝廷重农,老先生们也只有高兴的份儿,岂不是两全其美。”
张会拍手笑道:“这倒是个好主意,好歹明年的寿礼不愁了!”
说着却又道:“你弄块开阔地养什么螃蟹大米倒也罢了,怎的偏要选辽东那苦寒之地。你也不是不知辽东一年只一熟,都不若往你老家松江弄去。更哪里有马匹生意赚得多!”
此时虽不比太祖、成祖时武风盛行,但京城勋贵人家儿郎,却也都以骑射为豪,以家有良驹为傲。
只是好马不易得。
不过越是难得,不也越是彰显身份贵重么。
张会同样留下部分马匹自用,然后暗暗放了消息出去,很快,勋贵圈子里那相熟的不相熟的,都拐着弯的来买马。
张会这武将世家子弟,骑射功夫未必多好,对马匹的行情却是门儿清,对勋贵人家底细更是了若指掌,见什么人开什么价,这马匹一项就翻出几万两银子来。
不止银子落进口袋,张会在勋贵子弟圈子里地位也水涨船高,原先有些见他不是世子而虚应故事的,如今也觉得他张会是个有本事的,用心结交起来。
因此张会恨不得只贩马什么都不做才好。
沈瑞没法同他解释日后东北那黑土地将是大粮仓,只得道:“到底要辽东自给自足才好,山东海运再是便捷,运粮又要防潮防霉,到底比运货麻烦些。”
张会耸耸肩,不置可否,不过想了想也道:“在那边置庄子到底有一样好处,总归没人往那边查你多少田亩去。”
他起身瞧了瞧门外,才回身压低声音道:“这次德清长公主府被黄锦那蠢材牵连,也是气得不轻,仁和大长公主也往淳安大长公主那边哭去了……这会儿宗室都在骂内官,说内官惹祸却是宗室来担。淳安大长公主得赐皇庄最多,也被捎带上了。蔡家兄弟来与我喝酒,旁敲侧击问了辽东的生意,似有掺一脚的意思。”
沈瑞听得内官,眉心就是一跳,算算日子,很快就要到了历史上正德初年最大的转折点就在十月,内阁进谏欲诛八虎,反被八虎算计,最终阁老刘健谢迁告老还乡。此后刘瑾秉政,大明也进入了黑暗时期。
如今的文臣发起弹劾内官的舆论战,正是诛八虎的前奏。
若说民变,沈瑞还有心想写法子看看能否挽救一二。
可若说到这场政治上的地震,他却是一点法子都没有。
莫说他沈瑞只是个秀才身份,便是如四朝元老、首辅刘健不也黯然退场……
他所能做的,也不过是让身边想守护的人远离这场漩涡,比如老师王守仁。
“辽东地广,买卖众多,也不是一家两家能吃下的,他们既看中辽东,同来经营也好。若是通过他们,使得辽东获朝廷重视,政策优渥,市面繁荣,与我们也是极大的好处。”沈瑞缓缓道。
他凝视了张会良久,终是道一句:“朝中的弹劾的事,孰是孰非,都与咱们不相干,二哥,你可别一时义气一脚踏进去。”
张会愣了愣,干笑两声,并没有应答。他原真有心借机收拾一下丘聚,替三叔报仇的。
沈瑞盯着他的表情,见他颇不自然,便猜出一二,心下叹气,此时,实在不是好时机。
“二哥,我们不是都把话说透了?!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待你有了地位有了能力,什么仇报不得?”沈瑞直视他的眼睛,一字一顿道,“二哥,听我的,现下,不是时候。勿论谁说什么,谁问什么,你都不要沾。哪怕,皇上问你,也什么都不要说。”
他自然不会将那日寿哥来问他的话告诉张会。至多也只能提醒到这里了。
张会亦是聪明人,且陪伴寿哥多年,对寿哥的脾气秉性也是熟悉,张会愣了愣,很快也反应过来,他咬了咬牙,挤出个笑来,道:“皇上不是都升了我的官?这事儿,原也是三叔有错处,不愿被人抓住。”
话是这样说,他却也整整衣襟拱拱手,认真道:“二弟放心,我理会得。”
沈瑞松了口气,道:“二哥别想偏了,不相干,我只是与你提个醒。”
张会却哂然一笑。
大时雍坊,丘聚的私宅
一个薄薄的账本被掼在擦得光可鉴人的青砖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啪”声。
张会已经下定决心先不同丘聚计较,可丘聚这边却要和他好好计较计较的。
事关银子,便是大仇。
他恼怒的声音充斥着房间,“接手铺子的时候你怎么同我说的?几个月的功夫就弄得乱七八糟。你们家怎么做到扬州首富的?那经商的手段都是吹出来的?”
面前跪着的珍姨娘身子微微颤抖个不停,紧紧按着地面的双手上隐现青筋,却是死咬着唇,一声不发。
丘聚只觉得最近处处不顺,本是要阴王岳一把,不想着老小子居然能断尾求生,干净利落的把那侄儿给撸了,倒闪了他一下。
然后英国公府居然认怂,没和王岳对着干,竟然因着这份老实,让张会那小兔崽子升了一级。
真是气煞人也!
倒是他丘聚处处不顺,张永这狗东西投靠了刘瑾,两人联起手来,查常平仓这样的肥肉他的人连一口都没咬到!
王岳这老不死的也开始了反击,处处给他下绊子,导致东厂最近的几桩事没料理好。寻常也没什么,可不知怎的,一两桩事竟惹得小皇帝不高兴,那便是天大的事儿了。
到底是做奴婢的,他忙不迭搜罗起好玩的东西来,以求固宠。
可宫里的事儿不顺当,家里的事儿竟也不顺当,他那绸缎庄其实说不上赔钱,只是没有大赚特赚,可这没赚就是大罪过没银子他还怎么去搜罗好玩的东西给小皇帝?!
再探绸缎庄没赚的原因,还不就是张永进言那个禁止庶民穿绫罗,多少白身的富户都从他绸缎庄里转去了张会那小兔崽子的棉布铺子!
这小兔崽子还利用张永在辽东的关系弄回不少貂皮狐狸皮来,这一冬生意又要红火了。
丘聚真恨不得让手下番子去抄了张会那铺子才好,越想越恼,抬起手来就将手中个青玉把件摔到珍姨娘头上去,厉声道:“你这没用的东西!”
珍姨娘吃痛,身子一歪,但很快又忍着疼重新跪好,额角已是淤青一块,越发衬得她肤色惨白。
见着伤,丘聚心底倒是升起一阵快意,他猛站起身,走到她身边,一把捏起她的下颌,正待放几句狠话,忽然门外轻叩,心腹仆从在外轻声道:“老爷,内官监谭良有急事求见……”
丘聚微微皱眉,片刻又冷笑一声,道了句“去外书房”,也不再理会珍姨娘,掸了掸衣襟,抬步往外走去。
外书房里,瘦瘦高高如竹竿子一般的谭良这会儿身子弓得成个虾米,跪在丘聚脚边,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苦求道:“祖宗,亲祖宗,就看在小的干爹与您这些年的交情上,求您老高高手拉小的干爹一把。”
这人乃是内官监左少监崔杲最得力的干儿子。
崔杲于七月间被派往南京织造彩妆匹,当时就引起朝臣不满,盖因这彩妆工艺复杂,一匹就要动用数十人半年之工方得,而这样费时费力的东西却多用来赏赐。
故此工部尚书曾鉴曾上本,伏望躬行节俭,止用织金匹,六科给事中、十三道御史等亦具奏。可惜小皇帝并未听从,依旧派了崔杲出去。
崔杲身在南京,京中的消息也就不那么灵通,织造上的银子不足了,想着小皇帝大婚正是喜庆的时,许是要什么都能应的,便上了折子,奏讨长芦往年支剩盐一万二千引。
等折子一路快马递进京了,正赶上京中大佬们声讨内官,这折子正正好成了大好罪证。
工部尚书曾鉴、户部尚书韩文连带着六科给事中、十三道御史,没一个不上折子弹劾的,连内阁三位阁老都发了话。
崔杲人在南京没那千里眼顺风耳,他在京中那些捆在一条绳上没法子转换门庭的徒子徒孙却不得不奔走起来。
尤其谭良这样的死忠,平时给崔杲做了不少脏活儿,满头都是小辫子,崔杲一倒他也得跟着玩完,便只能竭尽全力去营救干爹以图自救。
丘聚眯起狭长的眼睛,看着比自己小不了几岁的谭良,口中却全然是对晚辈的语气道:“良子呀,这话说的,你们内官监的事儿,哪里轮得上丘某插手?你刘爷爷不生撕了我。”
谭良哭得更大声了些,口口声声“祖宗慈悲”。
他当然头一个就去找了刘瑾,当初派崔杲出去的可不正是刘瑾。
谁知道刘瑾这会儿抹脸不认了,还骂了谭良个狗血淋头,直说崔杲蠢材,谁许他讨盐引的,这会儿被参死了也是活该云云。
讨盐引固然是崔杲自作主张,可问题是,不讨盐引,哪儿有银子给您刘祖宗上供呢!谭良有苦说不出,被刘瑾的人打将出来。
他再去求张永,张永根本不见。
顺着排名往下来,高凤马永成最近都不得意,实在没法子了,他才来找丘聚。
他也知道丘聚是诸人中最心黑手狠的一个,要不怎么掌得了东厂!这会儿怕是不见兔子不撒鹰。
咬咬牙,他哭腔未褪就低声道:“不瞒祖宗,织造有一批上等文绮,不日就到通州。小的这儿也没什么路子好销,听闻祖宗有个绸缎庄,小的腆着脸求祖宗帮忙……”
丘聚扬了扬眉,咂咂嘴道:“南京织造来的,莫不是贡品?良子,你这是要害丘某啊。”
谭良连忙道:“给小的一百个胆子小的也不敢啊……真个不是贡品。不过祖宗您见多识广,一看就知,是正经的好东西……”
说什么不是贡品,其实就是贡品里抠出来的东西。一般这群外差的太监出去办差,都是要加大了数额要贡品的,满额缴贡,余下就落进这些他们口袋里。要不怎么是肥差呢。
丘聚心里明镜儿似的,这就是崔杲备着给刘瑾的孝敬,只怕谭良还没张开口就被刘瑾撵了,这才拿来孝敬他。
他正恼绸缎庄没赚足呢,这不就来了。
不过光这样可不够让他丘某人出手的。
他皮笑肉不笑的哼了两声,忽道:“我这儿到底是庙小,良子你可曾去拜过王岳王公公啊?”
谭良一双绿豆眼瞪个溜圆,哭也忘了,不过到底是干脏活儿干惯了的人,内里的关系都掰扯得极清楚,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就品出点儿味儿来。
他膝行两步,凑得更近了些,谄笑道:“祖宗您也知,王公公那门可不好敲,小的只同王公公那侄儿王锐喝过两次酒,王锐最近……心情不太好,总说些浑话,唬得小的也不敢去了。”
丘聚瞧着谭良半晌,忽而笑了,如拍狗头一般拍了拍谭良的脑袋,笑眯眯道:“良子,你干爹还真是养了你这个好儿子……”
约有半个多时辰,谭良才从丘宅离开。
丘聚的情绪已经转好,踱着方步回了后院,进了门却见珍姨娘还跪在原地。
她脸色比先前更白了三分,额角淤青越发重了,尤显触目惊心,身子孱弱摇摇欲坠,却仍挺着没动。
丘聚走过去,轻轻踢了她一脚,道:“起来。”
珍姨娘却是腿已跪得麻了,半晌没能爬起身来。
丘聚也不理会,坐在主位上,由着丫鬟上了茶,润了几口,才缓缓说:“明儿通州过来一批上等文绮,你安排人收了。”他顿了顿,又强调道:“是贡品一般的品相,什么人能卖什么人不能卖,你得心里有数。”
珍姨娘已深知期间门道,深吸了口气,垂头应了。
丘聚点点头,打发她去了,却又在她临出门前轻飘飘道:“十月初二,寿宁侯府二小姐出阁,打点出一份礼来送去。”
珍姨娘的腿脚俱都跪得麻,这会儿这种麻木酸疼席卷了大半个身子,无论是脑袋还是这颗心,都是木木的。
她扶着门框,缓缓挪回身,又应了一声。
丘聚方凉凉道:“这批货,你可得用心些,卖出个好价钱来。”
九月二十四,万寿圣节。
去年是小皇帝登基后第一个生日,但因着先帝梓宫并未发引而不曾大办。
今年是改元后小皇帝第一个生日,论理说也当大办了,但是无论内宫还是外朝都知道如今国库空虚,大婚的银子还未尽数补齐,更别说做寿的银子了。
因此今年的万寿圣节打着“先帝未大祥”的旗号,皇上不受贺,免百官宴,仍宴四夷朝贡使于阙左门,赐前来贡马及方物的朝鲜国王使者、乌思藏阐教王使者织金文绮彩币钞锭等。
后宫这边,今年没有选秀这档子事儿,本也不必设宴,不过皇上表示后宫有了新皇后,特命四品以上外命妇入宫觐见,又许了皇后和贤德二妃家中女眷入宫叙骨肉亲情。
连带着,太皇太后娘家王家也带了几个孙女进宫。
这等事张太后岂能输阵,因此寿宁侯夫人也只得带着张玉娴进宫了。
寿宁侯夫人本是怕了女儿的脾气,生怕她入宫见着吴锡桐再闹出什么来,这次金太夫人因着咳嗽不曾进宫,再对上公主、太皇太后,可没人为她母女护航,因此便想以女儿马上就要出阁婉拒的。
但寿宁侯张鹤龄认为此次应召入宫能彰显前事已了、天家对此毫无芥蒂,且女儿嫁了之后也难得有入宫觐见的机会,还当在此时多在太后面前博些好感,日后于她于她夫君都有益处。
寿宁侯夫人驳不得丈夫意见,又觉得女儿如今已心系状元郎,及笄礼上也表现得不错,因此虽有忐忑,还是带着女儿来了。
宫宴未开前,先去觐见了张太后。
张太后向寿宁侯夫人问了金太夫人的病情,而后就忍不住同她抱怨吴德妃来:“你那侄女真真是个榆木疙瘩,当初怎么选中了她呢!”
张玉娴立刻竖起耳朵来。母亲为了宽慰她曾说过吴锡桐在宫中不受宠,她当时还顶撞回去,道是“谁叫你们选她入宫,若是我去才不会这般光景”云云,气得母亲直捶了她好几下。
不过她也就是说说罢了,有了状元郎那般才貌仙郎,她也不稀罕入宫了当然,她当初是希望入宫为后,希望皇帝表哥如皇帝姑父对姑母那样对她一心一意的,现在看来,既是还要有其他后妃分宠,甚至不能为后,那入宫对她的吸引力自然而然就消退了许多。
这会儿听见太后姑母数落吴锡桐,她还是蛮高兴的,只要吴锡桐不好,她就高兴。
寿宁侯夫人可高兴不起来,这到底是她娘家侄女儿,且是她选过来的,她可担着干系呢。
她陪笑道:“她打小儿就是个木讷性子,这个,这个……待臣妾……”她本想说自己去教训吴锡桐,可话要出口方想起来那已是皇妃了,忙生硬的改口,道:“待臣妾去与德妃娘娘说说。”
张太后恨恨道:“你可要好好说她!哀家原不指望她如沈家那妮子一般懂皇上心思,知道送个鹦鹉啊八哥的来讨皇上喜欢,她便是能学学皇后,知道绣个荷包扇坠儿的也行啊!你说她办的什么事儿,她竟绣了个一段《妙法莲华经》的插屏送去!说是祈皇上康健的,可这样的东西少年郎哪里会看上一眼!真是!气得人心口疼!”
张玉娴口中含着一口茶汤险些喷出去,强咽了下去,不免呛了下,咳嗽起来。
寿宁侯夫人回身瞪了女儿一眼,忙又向张太后陪笑道:“这孩子就是实心太过,不懂得那些……那些雅趣。太后娘娘莫为着她气坏了身子,待会儿我去与她说!”
张玉娴紧抿着嘴,不让自己笑出来,哎呀,吴锡桐这个蠢货,白瞎了那样一副好皮囊。
她忍不住摸了摸袖袋中的帕子,那是她将自己绣的荷包随着节礼送到状元府后,他与她的回礼。上好的松江棉布,绣得花间彩蝶双飞,只想着心里就泛着甜。
张太后絮絮叨叨同寿宁侯夫人抱怨了好一阵子,张玉娴已是神游天外。
少一时,吴德妃的家人入宫,由吴德妃引着过来与张太后请安。
吴母原不过是个秀才娘子,进寿宁侯府都畏畏缩缩,更勿论进了宫了,到得太后面前,脸上笑容僵硬,口中连句囫囵话也说不利索了。
吴德妃的两个妹子,一个十一,一个只八岁,更都是胆小如鼠,行过礼便畏缩不前,没有半点儿讨喜之处。
张太后看着越发心烦,爱答不理,寿宁侯夫人却得打起精神来,语重心长“劝”吴德妃待皇上要尽心。
吴德妃也一如往昔的温驯老实,静静听着寿宁侯夫人说教。吴母更是一句话不敢接。寿宁侯夫人也颇为满意。
只是没多一会儿,坤宁宫便来人相请。
太皇太后、张太后与夏皇后升座坤宁宫主位,沈贤妃、吴德妃分座下首,开始外命妇觐见仪式。
待宫宴散了,外臣之妻多半辞去,剩下的大抵是宗室和贵戚,便也没那般严谨,老夫人们一处,小娘子们一处,三三两两相聚闲谈。
淳安大长公主也带着孙女们进了宫,宗室贵女那边立时就以清河郡君蔡淼为首聚在一处,这一群便都是不待见张玉娴的,根本不理睬她。
张玉娴也不想过去自讨没趣,环顾周围,王家吴家的她不喜欢,夏家沈家的她不认识,竟是个关系相好的人儿都没有,不免气闷。
倒是沈贤妃活泼性子,还过来与她攀谈几句。
张玉娴早听说这是个受宠的,方才又在太后那听了其邀宠的手段,如今见也是个美人坯子,心下不免打翻了醋瓶子便是表哥不喜她,她也不乐见表哥对旁人好的。因此带搭不理的,也没怎么好好说话。
吴德妃似乎瞧出了这边不妥,也过来笑着与张玉娴问好。
沈贤妃见状,告了声罪,便笑盈盈的又往旁边去了。
张玉娴冷眼看着吴德妃,想着她又蠢又不受宠,嘴角不禁挂上一抹讥讽笑意,凉凉道:“瞧着你这面色可不大好呀,可是进了宫水土不服么。”
吴德妃微微一笑,脸上一派温婉,“也是本宫体弱,前次落水的症状还不曾养好。劳娴妹妹挂心了。”
“本宫”、“娴妹妹”这样的词儿一出来,张玉娴就忍不住变了脸色。当初,这不过是个丫头下人一般的东西,哪里敢叫她妹妹,还不是恭敬的一口一个二姑娘叫着,如今,还敢自称本宫了!
“你倒是命大。”她冷冷讥刺一句,心下真恨不得其那日就淹死了呢。
吴德妃宛若没听出她话里恶毒之意,依旧笑得恬静:“是呐,也是因祸得福,若非那一场祸事,皇上也不会知道本宫,本宫也无缘侍奉天家了。”
张玉娴已是脸色铁青,那日的种种又浮上心头,被皇帝表哥拒绝的羞恼、被赵彤那个贱人羞辱的惊怒……
她攥紧了手中的帕子,垂眸盯着上面的双飞蝶,这才一点点平复下心情。
她还有那般神仙人物一样的状元郎呢!吴锡桐入宫有什么用,还不是不讨皇帝表哥喜欢,日日独守空房,瞧着一脸菜色,哪里瞒得过人去!
吴德妃扫了一眼那帕子上的花纹,因笑道:“瞧这鲜亮的活计!娴妹妹的手艺可大有进益呐。”
张玉娴这样的出身学学针黹女红不过是做做样子,哪里又用得着她们亲自动手做什么,那手活计不过做做样子,勉强能做一两个荷包小件罢了。
知道吴锡桐语带讥讽,张玉娴却哼笑一声,故意抖了抖,淡淡然道:“这是松江过来的贡品罢了。”
松江棉布,沈家。吴德妃笑意更深了些,口中话语带着惋惜,“本宫还算是身子硬朗的,可惜了杨家妹妹却是缠绵病榻,入宫前去探望她,还不大见好。”
张玉娴心下暗恨,她有如何想有这么个仇家妯娌!好在那兄弟已过继出去,又分了宗。不然这么个嫡出弟媳戳在面前还真是不够碍眼的!
“是么?”不过这点子事儿也不会让她动怒,张玉娴故作淡然道:“到底是那边儿族人,我如今不大好管的。”
吴德妃点头道:“是呢,本宫险些忘了,再有几日便是娴妹妹出阁大喜的日子。”她笑着向身后随侍的宫人道:“本宫给二姑娘的东西可带过来了?”
那宫人应了一声,从怀中取出一个锦囊来。
吴德妃笑着亲手解着锦囊,道:“这也算不得添妆,正日子时,本宫等必要老娘娘、太后娘娘、皇后娘娘与娴妹妹添妆的。这不过是本宫一点小心意。”说话间从中取出一块薄纱,上面蝇头小楷工整绣得一篇《心经》,“与妹妹作个团扇的扇面,闲时顽罢。”
张玉娴黑了脸,冷冷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吴德妃叹了口气,道:“娴妹妹,你我在一个府里住了那些时日,姐妹情深,不日你便要嫁作沈门妇,今日一别,又不知多少年方能在宫中再相见。本宫心中万般不舍,这块纱便作个念想吧,本宫也会日日诵心经祈佑妹妹康健平安。”
她的话语又轻又柔,却在几个词上有意无意咬了重音,好似情深意重。
张玉娴却是咬紧了牙关,死死攥着那块蝶双飞的帕子。
不知多少年能再在宫中相见!
这是讥讽她夫君不过是个六品,她至多获封个安人,根本没有入宫觐见的资格!
她未嫁时,是太后的亲侄女,是侯府的千金,出入宫闱也被当作娇客,众星捧月。
她出嫁了,便只是个芝麻绿豆大的小官太太,见到小小宫妃都要大礼参拜。
她如何甘心!如何甘心!!
才貌仙郎又如何,他要多少年才能爬上高位,给她尊荣地位?!
好恨……好恨!
沈贤妃根本没走远,虽与人说话,眼角余光也盯在吴德妃身上,她身边的宫人离那边更近,都竖着耳朵听动静。
当宫人将对话悄悄传到她耳朵里时候,她无声无息笑了,笑得眉眼弯弯。
站在她对面的两个王家姑娘不明所以,但见贤妃娘娘笑了,便也只好陪笑,因问道:“可是有什么可乐的事儿?也请娘娘说与我们听听。”
沈贤妃却收了笑,一本正经道:“没什么,只是想起一句俚语来。”
两个姑娘面面相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沈贤妃身后桃蕊紧张的手心都是汗,生怕这嘴没把门的小姑奶奶再说出什么浑话来。又忍不住去瞪了那贤妃新提拔的宫人一眼,不知道主子什么性子么,还敢瞎来碎嘴!
沈贤妃这次却没有浑说,只俏皮的眨眨眼,甜甜的一笑。
那两个姑娘自然也不敢追问什么。
待又寒暄了几句,各自走开,觑着周围没人,沈贤妃忽凑近了桃蕊,笑嘻嘻道:“本宫幼时随父亲在知县任上,自乡间听来句俚语,叫‘咬人的狗不叫’。”
桃蕊吓得腿都软了,脸色煞白,口中不住念佛,“好娘娘诶……”您可千万别胡说八道。
沈贤妃兀自甜笑。
看吧,果然世事无十全,纵然是才貌仙郎,比翼双飞,也到底,意难平呐。
她贴着桃蕊的耳朵,压低声音道:“且看着吧,有得热闹了。你也记着,今后,咱们也得提防着些。”
第六百二十七章 晚来风急(三)
几乎是万寿圣节刚过,新一波弹劾奏折又堆满了寿哥的案头。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寿哥因着生日得了几件心仪的好玩意儿,这兴奋劲儿还没过,就立时被这些烦扰惹得发了好几场脾气。
“弹劾皇后娘家的被打发去河南,还没能让他们看清楚?弹劾皇后不成,又来弹劾后妃,他们一天天无正事可做吗?!”寿哥把那折子掼在地上,怒不可遏道,“科道言官博名声也就罢了,钦天监的凑什么热闹?!”
钦天监掌观察天象、推算节气、制定历法等,上奏天象变化是本职,一般都是钦天监先说天生异象,然后才有科道言官跟进弹劾。
这次却是钦天监五官监候杨源自己上折弹劾了。
他折中表示自八月初大角及心宿中星动摇不止,然后非常专业的从星象角度一一分析了天璇法星、天权伐星等星所主异动,直言乃君上轻举嬉戏、游猎无度、广营宫室以及后妃不遇其宠等以至然耳。
最后提出诉求伏望皇上祗畏天戒,安居深宫,绝嬉戏,禁游猎,罢弓马,严号令,毋轻出入,远宠幸,节赏赐,止工役,亲元老大臣,日事讲习,克修厥德……
“八月初就星动,动了俩月他才说?!早作甚么去了,难道不应治他个失职之罪?”寿哥冷笑道,“所求倒恁是齐全。说到底就是只想让朕呆在深宫中,读书读书死读书!朕又不考状元,读那许多书做什么?朕看他们书读的倒是多,却一个两个都读坏了脑袋!”
寿哥也是着实受够了,他别说出宫去打猎,就是在宫内划个船都能被御史弹章写出花儿来。
沈贤妃不过是进了只鹦鹉,寻常富贵人家谁家廊下不挂上几只?倒被外臣弹劾如何如何不贤。
他不过十五六岁少年人,哪里受得了如四大皆空的老和尚一般的生活。
而且,寿哥非止不喜读书,更是有一层隐忧,却是与谁人都不能说的。
自他登基以来,这些文臣就频频弹劾他的亲近宗室、内官,更直斥于他,口口声声读书读书,然他作为天子去读书,这天下由谁来掌?
说甚么垂拱而治,不过是内阁元老大臣哄他作受人摆布的牵线木偶罢?
当国家大事皆出自“贤臣”之手,这“贤臣”可还是贤臣?!
此时他既生疑心,便是瞧着这些文臣各个都不顺眼。
一旁侍立的丘聚不等刘瑾开口,便抢先一步道:“万岁爷,此人万不可饶。正因着是钦天监,若由着他这般信口开河妖言惑众,恐有无知愚人信以为真,酿成大祸!奴婢请以东厂缉捕此人仔细审来,可是受人唆使,意图不轨……”
后妃、游猎也就罢了,与他无干,可这“节赏赐”就连着织金彩,还是落在崔杲求盐引那桩事。
刘瑾也不去揣测丘聚的小心思,只斜眼看着他,暗暗冷笑,一言不发。
果然,很快小皇帝就转过头来瞧向刘瑾,目光似有相询之意。
刘瑾心下大为得意,勿论如何,皇上总是要问他意见的。然面上却着实严肃,他一躬身道:“奴婢也以为当严惩。”
看着小皇帝挑高的眉头,丘聚偷偷觑过来的目光,刘瑾肃然道:“先有御史杜胆大包天无中生有弹劾皇亲,今又有钦天监杨源假借天意而责皇妃,此等人为博名声到如此地步,丝毫不顾体统尊卑,奴婢以为,当以严惩,以儆效尤。”
寿哥点点头,刚待开口吩咐丘聚,听得刘瑾道:“奴婢请使这群人知道知道廷杖的厉害。”
寿哥一呆,下意识道:“廷杖?”
因弘治帝仁厚,廷杖在弘治朝一度禁用。寿哥虽也曾怒极说过打板子的话,却并没有真的想动用廷杖。
刘瑾正色道:“正是。这些人,得了廷杖,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甚至觉得得了廷杖便名扬天下,成了大大的名士,这才有这许多人为博名而危言耸听。奴婢以为,正当打掉他们这些侥幸之心,让他们晓得进退。”
寿哥凉凉一笑,“正是,这些博名之人危言耸听,当教训一二。刘瑾,此时便交与你了。”
刘瑾忙躬身领命,任丘聚在旁边咬牙切齿,也不去看他一眼。
丘聚心里骂了几个来回,脸上仍陪着笑,殷勤伺候着皇上,直到刘瑾把要禀的事儿都禀报完回去司礼监,丘聚仍没有要走的意思。
丘聚正是想着与皇上说一说那盐引之事。
刘瑾却并不理会他要做什么,兀自出来。现下还不是收拾丘聚的时候,若内官之间自己杀将起来,只恐让外臣坐收渔翁之利。眼见文臣弹劾逾急,还当先料理了“外患”再说,
难得有这样一个机会抓住个把柄,又得了皇上许可,刘瑾此时满脑子想的都是要给文臣个震慑,叫他们知道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不要浑咬一气。
然翌日朝会,没等刘瑾找到时机说杨源之事,皇上一句崔杲的盐引,便引来了三位阁老齐齐发声。
当时是寿哥表示织金已行开工,且崔杲所讨乃是去岁剩余未支盐引,去岁既已批与他,自当拨付。
未料户部没言语,却是内阁首辅刘健先一步出来说话。
“先帝深知盐法其弊,亲命臣等议拟施行,然龙驭忽升,事功未就。皇上登基以来曾颁明诏痛革弊端,亦令臣等分投清理,天下传诵称为圣明。”刘健阴沉着脸,声音却颇为高亢,显见不满已极。
他原就是那爆碳性子,兼之四朝元老、内阁首辅的身份,说起话来便是毫不客气。“行织造之命,生财之源既塞,蠹财之弊复生!!臣等若坐视,惟负先帝面托之重,亦且亏皇上新政之明!”
一口一个先帝,一口一个顾命,小皇帝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
他话音刚落,阁老谢迁立时出列接口道:“太监崔杲奏讨引盐不过变卖银两,皇上既说是去岁批与他的,直叫户部支与价银也就是了,还更为轻省。若仍给盐引听其支卖,必夹带数多。作弊射利之人因而附搭,则盐法之坏愈甚。不止清理之官殆为虚设,东西困敝之民恐生不测,西北兵荒之急何以应之?臣等之忧尤不止此。臣等伏望皇上收回成命,止照原拟给与价银,织造则供应不乏,而盐法可行。”
时人称“李公谋,刘公断,谢公尤侃侃。”
内阁三人中,李东阳最为多谋,刘健最为果决当机立断,而谢迁则是才思敏捷,最为能言善辩。
朝堂奏对,刘健脾气过于火爆,三两句就可能将话说死,而李东阳则太过温和,易被咄咄之言压住气势。唯谢迁侃侃而谈,有理有据,有犀利有圆滑,让人辩驳不得。
此一番谢迁既说出了乱许盐引、私卖夹带是盐法之坏的根源所在,提醒了皇上盐引有安定百姓、安定边军的重要性,又以许价银使皇上织造之命得以推行,皇上的面子也照顾到了。
一时自李东阳以下诸臣无不附议。
寿哥心知这是内阁商议的结果,先当头棒喝,再退而求其次。越是这样,他心里越是腻歪,再有昨日丘聚的扇风,言说若许了价银,以户部近来作为,不知何时银子才能拨付,嘿,这织金彩十之**织不成了。
这像是给皇帝个台阶下,实则就是缓兵之计,就是不准备让皇帝金口玉言作数。
“户部可有银子可付?”寿哥冷冷问道。“还是给盐引便宜些吧?”
李东阳还兼着户部尚书的衔,当下出列表示可一半儿给盐引,一半儿给价银。
又退一步。寿哥笑意愈冷,问道:“既与半价,何不全与盐引?”
刘健朗声道:“户部亦是为朝廷撙节用度!”
寿哥心下冷笑连连,板起脸来,道:“既欲节用,不当把银子留在库里,以备应急之需,盐引给他自行变卖,岂不两便!”
“皇上,臣等所言夹带非是虚言恫吓,这价银有限,不若盐引之费之多!”李东阳缓声叹道:“引一纸便夹带数十引,以此私盐壅滞,官盐不行。皇上,先帝临终锐意整理盐法,正是今日急务,不可不为远虑啊。”
寿哥挑了挑眉,道:“说到底是恐有违法勾当。那可责令地方监督,若有夹带事,自有朝廷法度处之。”
李东阳摇了摇头,依旧叹息道:“皇上不知,此辈若得明旨,即于船上张揭黄旗,书写‘钦赐皇盐’字样,势焰赫,莫说盐商灶户,便是州县官吏酬应少误都会被辱,然畏其势,多半隐忍受之,谁又敢呼冤!如何监督?所以不若禁之于始。”
刘健、谢迁等亦朗声附议。
刘瑾等一干内官脸上都是微微变色。
寿哥看着众人,默然不语,就在众人以为小皇帝纳谏之事,忽听他道:“先生,天下事岂专是内官坏了?十个人中也仅有三四个好人,坏事者十常六七。先生辈与朕历讲史书,如何不知?如何有先入之说。”
他目光扫过一脸不善的刘健、面色沉凝的李东阳、似要辩驳的谢迁,凉凉道:“户部有银子,就全数拨了。若没有,半价盐引与全价盐引,所引祸事都是一般,那就全与盐引,为户部省些银子罢。户部如今亏欠宫里的可还没补齐,已是让朕等了月余了。”
寿哥俯视着下面众臣,缓缓问道:“户部可还有银子?”
刘健脸色难看至极,瞧了一眼李东阳,李东阳则躬身道:“盐引事,请陛下容臣等再议。”
寿哥只挥了挥手,表示应了。
诸臣因此事窃窃私语,有些欲有话说的,见此情况也都暗暗咽了回去,如此一来,朝中再无他事可奏,便即退朝。
内阁值房之中,刘健怒火难消,也不理会送上来的茶水,兀自拍案,震得盏盖哒哒直响,道:“自然是顺旨之言易入,逆耳之言难受。然帝王当从谏为圣,拒谏为失,国家治,乱常必由之……”
李东阳本是端起茶来啜饮,闻言忙撂下茶盏道:“首辅息怒。陛下犹年少,还当缓缓引导之。”
“还待如何缓缓引导?今文武公卿台谏合词伏阙,皆谓盐法不可坏,皇上又怎样说?!”刘健怒道,“此虽一事,关系最重,我等岂不知顺旨者有宠,逆耳者获罪?若贪位恋禄,殃民误国,则不独为陛下之罪人,抑亦为天下之罪人,万世之罪人矣。”
这话说者无意,却是把因脾气温和而显得态度暧昧的李东阳也捎带进去了,李东阳也不便再开口相劝。
内阁三位之间暗里也不乏争斗,然面上总要一团和气,且这等时候,谢迁也必是开口说上几句的。
只是,他刚说了“首辅”二字,外面便匆忙跑进来个小内侍,显见十分惶急,一骨碌滚到地上跪下,急声道:“老先生们,徐公公让小的来报信,锦衣卫往钦天监拿了五官监候杨源,往午门行廷杖十记。”
三人皆是大惊,忍不住站起身来。
这是正德朝的第一场廷杖。而因弘治皇帝仁厚,上一场廷杖,还是在成化年间。
刘健与谢迁都下意识去瞧李东阳,那杨源正是李东阳门下。
李东阳本已抬步要出走,忽顿住脚,问道:“以何缘由拿人?”
那小内侍呆了一呆,抹了一把额头的汗,似是飞快思索了一下,抬手就给自己一个嘴巴,带着点哭腔道:“小的急着报信,没听仔细,像是,像是……说……说,说假借天象,妄议后宫,失人臣本分……”
刘健皱眉,道:“荒唐。”
谢迁却道:“……杨源还是造次了。”
其实这次杨源不过是打了个头阵,因这历来劝谏总归是要拿天象说事儿的。
只不过杨源也确实精于占候,见天有异象常忧形于色,一时没忍住,洋洋洒洒将所知一一展现,也没顾忌什么后宫不后宫的。
且,大抵,他觉得不过是个宫妃罢了,沈贤妃家是往上数三代最大才一个四品官的人家,现今毫无权势可言,不足为惧。
却是不想让人拿了这漏子。
“身为人臣,虽忠心进谏,然言及后宫,仍有不妥。”李东阳脸色虽不好看,却缓缓抽回脚,又坐下了,淡淡道:“十杖,不算冤。”
言下之意却是,廷杖十下,实在不算多。
成化朝的廷杖,其实也旨在示辱而已,厚绵底衣,重迭,保护措施做得委实不错,便是几十杖,也不过是卧床数月,便即愈痊。
如今只十杖,可见皇上不过是羞辱他一番,出出气罢了。
而于杨源而言,许是算个教训,更大的,是给了他个扬名立万的机会。一受廷杖,虽见辱殿廷,然在仕林间却是名声大噪,今日便是贬官,他日再复出便会身价倍增。
于李东阳,也算又得一员干将了。
刘健与谢迁自然也想通了此节,便也坐下来,打发了那小内侍,饮茶不提。
三人转而又抡起盐引之事如何应对、秋汛过后几处赈灾等等诸事。
直到下衙,谢迁乘轿回府途中,才听人来报,杨源受杖抬回家后未及便一命呜呼。
谢府,书房密室内
“阉竖恁的猖狂!”年轻的谢丕一脸愤愤,捶着桌子怒道,“定是刘瑾那厮动了手脚!!”
往常三十杖、六十杖都打不死人,盖因那些常打板子的锦衣卫手底下都是有数的,没有人特别吩咐,都是从高举轻落,伤皮不伤骨的。
这次十杖就能把人打死,简直骇人听闻,说没动手脚鬼都不信。
一个幕僚道:“必是如此。学生听闻那起子人都是拿西瓜练杖,练到纯熟时,能使瓜皮不破而瓜瓤尽碎的。只怕这次杨大人便是内腑受伤了。”
另一幕僚也接口道:“天子仁德,原是十杖略略惩戒罢了,却被刘瑾这等小人钻了空子,用阴险手段害了杨大人。刘瑾此人如此心狠手辣,如何能让他再在圣天子身边!”
屋内四五个幕僚纷纷点头应是。
本身,驱逐这些引得天子嬉戏无度的阉竖就是他们的目标,如今这些阉竖竟然还敢向文臣下黑手,那是更不能容了!
“叔父……”谢丕走上前去,向谢迁唤道。
虽则他是谢迁亲子,却是早年就被过继到谢迁早逝的长兄名下,如今虽住在一处,却是要依着规矩称呼的。
谢迁诸子中,也只谢丕最为聪敏,可商大事。
谢迁一直面沉似水,听着众人议论纷纷并未说话,此时谢丕上前直言,他摆摆手道:“刘瑾劣迹斑斑,然此人深得皇上信重,不是轻易能被撵出内廷的。且内廷之中,东宫旧人如张永、高凤、丘聚之辈,皆是一般货色,走了一个刘瑾,焉知旁人不会再生事端?”
立时就有幕僚道:“阁老所言是极!除恶务尽,要撵,就要把那几个嚣张跋扈的统统撵去,听闻他们八个自东宫出来的,竟还有个名号叫甚‘八虎’,必要将这‘八害’除了,方能还内廷一片清净!”
谢迁默不作声,似是默认。
只是心里不免叹气,根子还在皇帝身上,若是小皇帝如先皇一般,能约束内臣、厂卫,有没有刘瑾这样的人又有什么干系。
然作臣下的,能将皇上怎样,也只能力谏除去奸佞内官罢了。
谢丕则皱眉道:“无论如何,刘瑾都是贼首,他凶相已露,是万万不能让他再祸害朝堂了。司礼监现下有王岳,尚还能管束一二,然王岳终是上了年纪……还当速速撵了刘瑾才是,既撵了贼首,余下七贼便好收拾了。”
众幕僚又齐声附和,又有人献策,如何以杨源之事参劾刘瑾,如何再抓刘瑾漏洞等等。
谢迁只听着,未作一声。
忽然书房外有叩门暗号,谢丕出去听了传禀声,乃是谢府大管家亲自过来。
谢迁知无要事大管家不会亲来,便即出去,领人往耳房内室去。大管家行了礼,起身站到谢迁身侧,附耳说了几句。
谢迁大为惊诧,奇道:“他这是何意?”略一思索,微微一笑,道:“倒也妙。”便吩咐管家道:“将人领去西路佛堂。”
谢迁再入密室,散了众幕僚,却叫谢丕留下,道是待会儿往西路佛堂去。
谢丕微微诧异,说是西路佛堂,其实同样是防厂卫耳目的密室,并且,比书房间的密室更为隐秘的所在。
可见,是要见非常机密之人了。
谢丕满心好奇,只是已出了书房密室,在院中生怕隔墙有耳,不好随便问出口,只忍耐着。
父子两人出了书房跨院,正待往佛堂去,却见一个婆子侯在院外,见两人出来,慌忙过来行礼,道老夫人有请老太爷,四姑太太回来了,求见老太爷。
这四姑太太说的是沈理的妻子谢氏。
谢丕忙道:“侄子从翰林院归来已去见过四姐姐了,叔父下衙归来,因商量大事,侄子竟忘了禀报。”
谢迁眉头紧皱,摆了摆手,打发了那婆子去回老夫人,说另有要事,今日要歇在书房,叫四娘自去,不必等他,改日再见。
待那婆子去了,谢丕才低声向谢迁道:“叔父,四姐姐是真个心急了,您这般不见她,只怕她心下更急,您看,是不是……”
谢迁兀自走着,头也不回,冷冷道:“她急什么?枚姐儿才几岁年纪?!张家还敢拿谢家外孙女去冲喜不成?!”
却说张元祯当时谋吏部尚书之位,替嫡长孙求娶谢家外孙女、沈理嫡女,意图与谢阁老结盟。
谢氏对这桩婚事颇为满意,又因着跟沈理怄气,便不与沈理商量就痛快的换了庚帖。
未想张元祯非但没能谋到尚书位置,还被皇上打了脸,焦芳升了尚书不说,还将吏部右侍郎王鏊升了左侍郎。
张元祯也是七十开外的人,闪这一下,生生给气病了。连带着张老夫人也因忧心丈夫的病情把自家熬病了。
老夫妇年岁都大了,这一病倒便颇为严重。
张家立刻愁云惨淡。
朝中却总有那痛打落水狗之人,不断上书弹劾张元祯,甚至说其夤求入阁,消息传开,遂张元祯这病便更重了几分,原本有依附的也都不再登张家的门。
张家儿子辈就没有官位高的,看着父亲病重不起,朝中局势又这般,不免慌了手脚。
不知道哪一个出了昏招,便说要早些将沈枚娶过门来。
订亲总是不保靠的,风雨飘摇的张家随时可能被退亲,彻底成为弃子。
但若沈枚成了张家妇,张家与谢家姻亲坐实,谢阁老焉有不帮张元祯的道理?退一万步说,就是张元祯有个万一,只要有谢阁老在,张家子孙也不至于被欺负了去,而张家下一代最出息的孙子张鏊更是前程有保。
张家算盘打得响,旁人也不是傻子。
此时张元祯以及其夫人已是病入膏肓了,说是娶亲,实有冲喜之嫌。
冲喜原就是好说不好听,况且十之**冲不好的,可一旦人没了,却又要赖新娘子命硬克人。谁人家舍得让娇养的女儿冲喜去?
更何况,沈枚才十三岁!远不到成亲的年纪!就是乡下人家略体面些的,都不会将这样小的女孩子嫁出去,勿论官宦人家了。
这还是阁老的嫡出外孙女,翰林的嫡出千金!
谢丕叹道:“张家这种境地,还有什么敢不敢的。四姐姐是厌了张家这行径,方想退亲。只是姐夫为人端方,便是这般情形,也不肯做那背信之事。侄儿原也与姐夫谈过……”
张家是失心疯了,沈理自然也厌恶,想提早娶亲是断不会答应的,但是他也不肯听从谢氏的话,直接退亲。
张家烈火烹油时凑上去定亲,现下已呈败相又忙不迭退婚,岂非小人行径!沈理又岂肯背负这样骂名。
张元祯刚病倒时,谢氏只担忧过张鏊的前程,担心过张鏊守孝不能娶亲将女儿拖累得年岁大了,但毕竟张鏊真是少有的少年英才了,学问相貌都是上佳,她对这女婿还是很满意的。
可现在张家闹了这么一出,谢氏便断不肯将女儿嫁过去了。
想让她女儿去冲喜?!这家人良心就不好!而且,这次拒绝了,将来女儿嫁过去,必然要受婆婆、长辈责难。
谢氏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儿,岂能让她嫁到这样个人家受委屈!
因此谢氏是无论如何也要退亲的。
为此沈理、谢氏夫妇两人不知又吵了多少架。
谢氏直斥沈理没良心:“难道就顾自家名声,不疼惜亲生骨肉?!你如今瞧我不上也就罢了,枚姐儿可是你的亲骨肉!你竟也忍心推她入火坑!”
沈理又如何是不疼女儿,却是理智得多,一条条与谢氏剖析道:“女儿又不是这会儿就嫁过去,横竖张鏊要守孝三年。三年之后,张家勿论家境还是朝中势力都一落千丈,又焉敢欺侮我家女儿?!
“那张鏊是你亲自择的女婿,你如何不知,学问人品皆是一流的,这样的少年举人天下又有几人?将来前程可期。你还想择个什么样的女婿?
“我又岂是为了自家名声?这又哪里是我自己的名声。退了亲,枚姐儿的名声才是难听,又有什么好人家肯与我们结亲了?岂非误了枚姐儿!便是你的名声,顶着这落井下石强行给女儿退亲的名声,日后出去应酬,这名声便好听吗?”
这般苦口婆心,谢氏却是一句也听不进去。
她钻了牛角尖,铁了心想摆脱张家,任沈理说什么,都只骂他不体恤心疼女儿。
更是恼怒之下口不择言,骂道:“家境不好要靠着咱家便能对女儿好了?你当初又是什么家境,如今又是怎样待我的?!他少年英才,你便不是?你这状元,前程好了,却是就要脸面要名声连亲生女儿都不顾了!若将来是这样,不若让女儿找个家境好的庸才!”
沈理闻言,如堕寒冰,只冷冷道:“你便一直这般看我。”只觉心灰意冷,真懒怠再说。
他原是想写放妻书,但到底念着谢家当年恩情、妻多年感情,念着儿女,听了董妈妈说谢氏是天葵将绝才左性,便把那放妻的念头放下。
可如今……谢氏怨念已深,日日相互怨怼,又过得什么日子,不若放她去了,彼此相安。
沈理写了放妻书出来,却被谢氏夺取撕个干净,又来撕打沈理,说是他忘恩负义见她人老珠黄便弃如敝履。
沈理也不争辩,抬腿就走。
又在书房重写了放妻书,自家也再不踏进后院,只等谢氏什么时候厌倦了,书就与她,从此两断。
谢氏在沈理面前撒泼混骂,却不是真个不顾及女儿名声就跑去退亲了,因此这些时日频频往娘家跑,希望父亲这边能帮上一帮,若能让张家先松口,寻个体面的理由,双方除了婚约才好。
谢迁有多少大事要忙,哪里理会得这样小事,与他看来就如方才对谢丕所言,只要沈家不点头,张家敢强娶谢家的外孙女?那真是嫌命长了。
至于是否退亲,他当初之所以推出这个外孙女,而非嫡亲孙女,自然也有及时抽身的考量。
不过退亲确实不急在这一时,张元祯眼见不行了,张家统统要丁忧守孝。
待过三年,张家还想重返官场,也只有求着谢家的份儿,退亲与否,还不是谢家说得算。
那张鏊确实是个好苗子,假以时日,许又是个一甲,做孙女婿也不亏。
便真是要退亲,只消过得一二年,京中便不会有人再记着当初婚事,寻个由头悄没声的退亲也就是了。
外孙女才十三,便是等上三年,十六岁,也正是花季,阁老的孙女、状元翰林学士的女儿,难道还愁嫁吗。
这些话他也不是没同老妻讲过,让老妻劝劝女儿不要闹。
奈何这个女儿是家中姊妹中老幺,自幼最得老妻喜欢,被娇养坏了,之后又做了状元夫人,家中姬妾也无,又是儿女双全,一直顺风顺水的,如今在孩子婚事上吃了闷亏,又如何肯依,定要现在就闹出个结果来。
谢迁不胜其烦,面对哭天抹泪的老妻也是头疼,索性干脆不见。
听得谢丕说与沈理聊过,谢迁哼了一声,道:“他也不管束好妻子,由得她这样混闹。”
沈理夫妻俩虽闹,放妻书这等事却并没有闹到谢家面前来。
董妈妈知道分寸,见老爷也没一定要休妻,可若真将“放妻书”三个字吐露出去,怕这事儿就不可挽回了,因此严管知情几个仆人,将事瞒得死死的。
谢丕与沈理聊天时,自然不会听到什么,因笑道:“叔父可是冤枉姐夫了,姐夫一向对四姐姐敬爱有加。”
饶是谢迁这会儿满脑子官司,闻言也忍不住莞尔,轻斥一声贫嘴。却又忍不住叹道:“是你伯母将你四姐姐惯坏了。也难为你姐夫了。”
谢丕笑了一笑,又忍不住担忧道:“叔父,侄儿看,四姐姐是关心则乱,这阵子眼见的消瘦下去,不若……叔父便帮她了了这桩心愿吧。左右外甥女还小,慢慢择人便是。”
谢迁瞪了他一眼,道:“你也不明事理吗?”
谢丕忙道:“叔父息怒。实是侄儿与姐夫聊过,觉得姐姐现在与姐夫这般闹法,恐生嫌隙。”他声音低了下去,“沈家的姻亲里还有个杨廷和。且姐夫又是与王守仁交情好的,还让他族弟认了王守仁作先生。王华……”
小皇帝始终在谋求王华入阁。
而帝师杨廷和也一向深得小皇帝信任。
沈理这个女婿,先前是没得选,必然是谢党。可若夫妻失和呢,若王华入阁呢,若杨廷和进一步得了皇帝信任从詹事府出来接掌六部中一部尚书呢?
谢迁眉头紧锁,半晌方道:“那也不急在这一时退亲。不过,你也当劝一劝四娘,唉,你们母亲越老越是心软,你去与四娘讲清楚道理。你姐夫那边……”
谢丕忙应声道:“侄儿自当好好劝劝姐姐姐夫。”
谢迁点头道:“现在是要办大事的时候,不要在这些小事上缠裹不清。”他眼角余光扫了周围,走近一步,在谢丕耳边道:“你道这是要去见谁?是王岳从宫里遣了人过来。”
谢丕一惊,随即又是一喜,连声道:“这是……这是……”却忙又压住话头不说出来,可眼中已经射出炽热的光芒来。
王岳与刘瑾、丘聚一干人一向不和。
在刘瑾下黑手杖毙一名文官后,王岳找上内阁,这还能有什么事!
谢迁就喜欢儿子这聪明劲儿,全然不用人点拨提醒,随他。他满意的点点头,却不继续说了,反而道:“那些小事都不值一提,让她消停些吧。”
谢丕再次道:“侄儿定会好劝劝姐姐姐夫。”话语已比先前坚定太多。
天下的父母都一样,总是在为儿女事操心。
寿宁侯张鹤龄也在为那娇蛮任性不省心的女儿、以及女儿与女婿的关系紧张而头疼。
万寿圣节那一日从宫里回来,他二女儿张玉娴便情绪不好。
张鹤龄素来是不管内宅事,然这消息都传到他耳朵里了,可见在后宅闹得多大动静。
事情瞒不住了,就是病中的金太夫人也将寿宁侯夫人叫过去骂了一顿。
寿宁侯夫人才鼻涕一把眼泪一把与张鹤龄哭诉,“我说不带她入宫,你非说带她入宫,讨太后欢喜。如今可好,欢喜没讨到,到讨回来一肚子气。我好容易才将她劝好些……”
却是她那任性的女儿,进了宫觉得要给吴锡桐行礼是大大折了面子,回家便闹将起来。
张鹤龄冷声道:“她莫不是还有那痴心妄想?事已至此,她若再折腾出事情来,便是大祸了。那她也不必在府里住了,济悲庵里婷姐儿还等着她去作伴。”
寿宁侯夫人也就哭不出来了,只得描补道:“先前娴姐儿是什么身份,那妮子是什么身份,如今正掉过来了,娴姐儿自然不痛快。她也就是使使小性子……”
张鹤龄也不听她解释什么,只道:“眼见着便要成亲,不要再出乱子。”
那眼神冰寒至极,冻得寿宁侯夫人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只能唯唯应是。
好在,婚事是顺利办完了。
张家这边场面盛大,稳压了这一年来出阁的京中大家闺秀一头,新姑爷几首催妆诗作得极是精彩,一时也传为佳话。
沈家那边状元府虽远比不得这边场面,却也是办得隆重而体面,不曾辱没了侯府千金。
寿宁侯夫人先前不免担心,沈瑾继母乃是乡下小门小户出身,恐怕没什么见识,又没主持过大事务,如何撑得起场面?沈家京中为官的二房守孝、九房女眷染疾,不能过来帮衬……
因而张家又特地再次派过去管事仆妇,只不过这次选了稳重干练的人。
结果这些管事仆妇又被客客气气送还回来。
沈家到底是大族,自有底蕴在。京中族人长辈竟也颇有才干,将婚礼诸事办得妥当,便是寿宁侯夫人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而后,婚后第二日就有陪嫁婆子回来报喜,说姑爷待姑娘极好,敬茶时太太对姑娘也极是客气。
三天回门,寿宁侯夫人见闺女容光焕发,眼仁儿里都透出欢喜来,便知道夫妻极是和美,终于彻底放下心来。
果然,母女俩在房中聊起体己话来,张玉娴带着小女儿娇羞,喋喋不休数落起来,道:“他呀,笨笨的,不知道我喜欢吃什么,却也不好意思开口问我身边人,竟傻乎乎的往街上买了好多蜜饯果子回来。昨儿下晌没到饭时,我说饿了,往柜子里一翻才瞧见,竟塞了半柜子,可笑得我半天直不起腰来,我问他,他还脸红,真是,真是笨到家啦……”
“他见我帕子上绣着猫,还取笑我,属鼠的怎的喜欢猫。我说偏就喜欢,他就提笔给我画了一幅猫戏图,还写了两句诗。那一笔字写得真不错,难怪爹爹说姑父是喜欢他那一手字才点了他状元的。就是,嘻嘻,就是画得忒一般,比我也强不了多少……”
嘴上是嗔怪,话里的甜蜜挤出来也够渍两瓮蜜饯了的。
寿宁侯夫人听得笑逐颜开。
说及那位继室婆婆,张玉娴不自觉露出些傲慢神情来,“那边赶紧接了茶过去,连声叫人扶我起来。我也料她没什么好东西,果然,给了一套赤金头面,江南的样式倒是精巧,就是,哎呀,怕是心知没个宝贝,只好金子份量重些,嘻嘻,真是村,这头面忒也沉了,哪里戴得,只存着罢。”
“她也不叫我伺候吃饭,早晚请安什么的也免了。这边痛快的交了家里账本出来,说是她没两日便要回去松江了,那边还有太婆婆要伺候。”
寿宁侯夫人心里念佛,知道当初选的没错儿,这样不受婆婆磋磨才是福气。她虽也不将沈家放在眼里,却也训了一句,道:“她不叫你去是她的事儿,你也总要做做样子,须得让姑爷面上好看些。”
张玉娴嗤笑道:“娘,你可多虑了。那又不是他亲娘,没生恩也没养恩,半路上来的,我也不是傻的,已看过了,他也不过就是面子情罢了。”
寿宁侯夫人道:“便是面子情,也要做得面子情不是。左不过两天就要走了,你也落个好名声。”见女儿一脸不以为然,便也不多劝,又问几时回去宗祠上族谱。
张玉娴皱眉道:“眼见天冷了,天寒地冻的,河也结冰走不了水路,马车多颠簸呀,我可不要走恁远的路!他原说爹与他说这会儿差事要紧,还是过年时封印后回去,我想是明年打春化冻了,再乘船回去。”
说着又兴奋起来,笑道:“娘,我可都没坐过大船出门呢!”
寿宁侯夫人宠溺的摸了摸她的脸,笑道:“多大的人了,还跟孩子似的。”
张玉娴虽梳了妇人头,却仍小姑娘一般,滚到母亲怀里,笑嘻嘻的撒娇。
母女俩一时其乐融融。
这回门本是极好的气氛,谁知道,与众亲戚姨母姑姑、姐妹见了,一桌吃了席,张玉娴一张脸便又晴转多云。
送走了客人回了寿宁侯夫人这边,张玉娴忽然就发起脾气来。
却是席间一看,那些原本远不如自己的、时时刻刻要巴结自己的表姐妹表嫂们诰命竟都比自己高!
虽则众人都有分寸,来赴家宴也不会品级大妆,不过是寻常华丽些的妆扮罢了。
可是张玉娴打眼一瞅,便知道谁谁谁的相公是锦衣卫百户,谁谁谁的相公是五品官。
没法子,弘治朝张家得宠,张家兄弟没少为姻亲故旧讨官讨赏,但凡沾点边儿的亲戚家都不是芝麻小官。
张玉娴便又想起那日在宫中吴锡桐那语带怜悯的可恶样子来,说甚么不知道何时她才有资格入宫觐见!不免心头火起。
这叫她如何甘心!如何甘心!
遂便是缠着寿宁侯夫人,乃至直接去缠磨寿宁侯张鹤龄,为夫君讨个官来。
“三舅家的大哥哥不学无术,你不也给他弄了个锦衣卫的官儿来。怎的你女婿这里,还是个状元郎,倒要作小官了。”张玉娴泪眼汪汪抓着父亲衣襟不放,依稀还是当初那个牙牙学语讨糖吃的小姑娘模样,“我也不求他像哥哥与大姐夫一样高官,总不能比舅舅家的哥哥们差了……”
张鹤龄直斥她胡闹:“谁叫你浑说什么弄个官儿来?!这话也是你说得的!休要与家里招祸!”
张玉娴只道:“不过是在家里说说罢了,爹爹作甚这样凶!”又道:“那我便去求祖母。”却是根本不怕父亲,变本加厉缠磨起来。
张鹤龄唬着脸道:“你祖母还病着,休去惹她不快!”
到底也是松了口,叹道:“傻女儿,你道文官也那样好求的吗?若是寻常挂个锦衣卫百户的名领份粮饷也就罢了,这文官,这翰林院里,哪个又不是进士里顶尖的人物了?多少积年的老翰林也熬不上个侍读、侍讲。”
“你且多劝着姑爷好生为皇上日讲,他日有机缘,便往詹事府又或是通政司挪一挪。”张鹤龄颇为郑重道,“这两处皆是天子近臣,好处不必我说。”
张玉娴得了这句,犹不满意,却也知道这不是着急就能办妥的事儿,总要熬上些资历。
她虽在父母面前表现得对这结果极为不满,但转身与沈瑾同车回府时,忍不住笑嘻嘻的将自己如何为他求官,父亲是如何嘱咐的,一一同沈瑾说了。
她本意是想向沈瑾展示一下自己待他有多好,处处为他前程打算,顺带展示一下侯府的权势,让他死心塌地对自己。
不想沈瑾竟是脸色大变,竟对她求官大为不满。
沈瑾原就在翰林院倍受排挤,满耳朵灌了风言风语说他靠裙带关系云云,他正想做一番成绩来,堵这起子人的嘴,偏偏妻子就这样打脸,去做那求官之事。
沈瑾深以为耻,语气不免严厉,要求妻子回娘家去说,不要给他找幸进的路子。
张玉娴被兜头一盆冷水,那点子热情都浇灭了,心底原本的不甘又冒了出来。
她原也不是什么好脾气,当场发作起来,吼他“有本事你给我弄一品诰命来,没本事便别梗脖子”,又自怜道什么“怎的嫁了你这样的人”云云。
沈瑾虽是谦谦君子,性子颇为软和,却是吃软不吃硬的,一旦遇上强硬的,他反倒硬气起来,就如先前撵了来状元府胡闹的侯府下人一般。
这一对新婚小夫妻,方和美了两日,便就闹了起来。
张玉娴侯府小姐脾气上来,要求沈瑾服软道歉,并听从岳父安排,否则就别想进她房门。
沈瑾二话不说,卷起铺盖就往书房住下了。
这一下张玉娴更是气恼,开始在院里打砸东西、打骂沈家下人出气。
小贺氏一个没儿子的继室,又经了娘家贺家被抄家、亲兄弟获罪被发往辽东事,本身就没甚气势,在这样高门儿媳面前更是气短。
见小两口吵架,她也不好装聋作哑,往张玉娴房里坐了坐,受了半天冷脸,反被张玉娴说沈家子没规矩。
小贺氏只得硬着头皮找沈瑾,却实不好开口相劝,就对着沈瑾叹了两口气。沈瑾道一句“太太无需忧虑”,她就麻溜回房就装病起来,撩开手不再管了。
只是,她原是想早早回去松江的,现下别说已是“病倒”了,就是没病,小两口吵着架,她也不能提要走不是,只得挺着,日日里默念佛祖菩萨保佑两个小祖宗早日和好。
张玉娴非但没和好的意思,砸了两天东西,不见沈瑾来哄,一气之下回了娘家。
沈瑾得知张玉娴回了寿宁侯府,并不着急,本想晾着她两天的,奈何寿宁侯岂能让他折了侯府脸面,又是那日曾劝过他的侯府幕僚丁举人亲来,与他“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劝他去接妻子回来。
沈瑾到了侯府,免不了受了寿宁侯夫人几句说教,寿宁侯这边虽开口先是说自家女儿毛躁,却也表示女儿乃至张家,都是为了你沈瑾好的,言下之意可不能不领情。
沈瑾到底不是准备来翻脸的,虽然心下腻歪,却也只得领着别别扭扭的媳妇回府了。
回去之后,马上又面临新的问题论理说,成亲后,京中这几家亲戚都是当走一走的,尤其是族中。
二房这边又是长辈伯娘,新妇理当拜见,四房理嫂子也是卧病,新妇也当去探望。
松江族人又有几家上来的,这次五房来的是沈瑛,只不过五房也在守孝,不能出席婚礼。族人里来参加过婚礼的也并未回去,因着十月二十二便是沈沧大祥。这些人也都是要一一拜见的。
而于沈瑾内心深处,还想带媳妇去见一见生母郑姨娘。
郑姨娘在保定听说儿子这边婚事没人操持后,火急火燎的赶了回来,因知道自家身份,便在临近状元府租个了小院,每日低调进府照看。
不想便是这样也会被御史盯上,弹劾状元公持家不严,让下堂妾掌家。
张家便再次派了仆妇过来,而二房也反应迅速,请了沈渔妻子温氏作为族中长辈过来主持,又有徐氏身边得力嬷嬷帮衬。
郑姨娘不吵不闹,也不用温氏说什么,便交出状元府所有事物,悄没声的退租状元府左近的房子。却是远远的又赁了一处,她便是不能亲手为儿子筹备婚事,却也想亲眼看见儿子娶亲。
她越是这般深明大义,沈瑾心里越不是滋味。
可是世情规矩便是如此,御史口笔如刀,他也只能让生母这般委屈了。但仍希望,可以带着媳妇过去给生母看一看,哪怕……不合规矩……
怎知张玉娴气还没消呢,沈瑾都没说到旁家,只一提要去尚书府,张玉娴想到那是杨恬即将嫁入的地方,心里便更生别扭。
沈瑾是想着好说好商量,不成想,三言两语,两人又闹僵了。
张玉娴说什么也不肯去了,沈瑾更是怕她这样去了纯属给亲戚添堵,还不若不去。
可是又不免犯愁,现在不去,亲戚们挑理还在其次,主要是沈沧沈大伯的大祥必是要去的……届时可如何是好。
张玉娴则将回娘家当作法宝,二话不说,再次卷包走人。
这次沈瑾更占理,且也不耐烦她这骄娇二气,有心冷上一冷,张家再来人,他便道:“二娘思家心切,想来岳母骤离女儿,也是想念的,还是让二娘在岳母膝下承欢,好好尽孝才是。家中也无事,无需她操心惦记。”
侯府里,寿宁侯夫人自然是向着女儿的。寿宁侯张鹤龄对于女儿一而再再而三的胡闹却是极为不满,现下,女婿对他来说比女儿还重要。
他还真往通政司和詹事府活动了,如今掌詹事府事吏部侍郎兼翰林院学士张元祯眼看不行了,詹事府、吏部、翰林院三处上下人事都将有所变动。
沈瑾已是日讲官,虽皇上还不曾开经筵,但到底他已经有了职缺,再活动出个詹事府左春坊左谕德乃至左庶子也未尝不能。
要知道,谢迁便是走的这个路线,成化十一年的状元,而后翰林修撰、左庶子、少詹事兼侍讲学士,再到入阁。
张鹤龄是要好好培养女婿前程无量的,然眼下女儿这样一闹,将女婿闹得离了心,不是白费了他的心血!
他固然训斥女儿,只是于内心之中,也不免觉得这女婿太不识抬举,不知多少人巴结着寿宁侯府求个富贵前程,这女婿却要假作什么清高。
因此虽骂得女儿垂泪认错,却也不急着让女婿接女儿回去。倒是寻了先前走过几趟状元府的幕僚丁举人来,商量了两句。
丁举人再次登了状元府的门,只不过这次他没开口劝什么夫妻和睦,却是道:“近来朝中几位大臣日讲都惹了皇上不快,侯爷差学生来请状元公小心一二,许多话不好讲的。比若盐引,比若内官……,此时若得了万岁爷的欢喜,詹事府或有一席……”
第六百二十八章 晚来风急(四)
正德朝的第一场廷杖,在朝堂内外引起轩然大波。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弹劾内官、弹劾锦衣卫、劝谏皇上的奏章霎时铺天盖地而来。
不仅仅因为这场廷杖断送了一条人命。
还因为,这场廷杖,坏了一项规矩从前廷杖的目的是以示羞辱而非夺人命,因此成化之前的廷杖都是厚绵底衣、重迭,这次,刘瑾却着人给杨源去衣。
这般赤条条的打,痛在其次,羞辱却是数倍于肉痛。
人抬将回去,不知是救治无效,还是因惊怒羞恼交加,死于心疾简称活活气死,总归是未几便一命呜呼。
外面朝臣群情汹汹,内廷中,却是又一番情形。
“这等人沽名钓誉,危言耸听,哗众取宠,奴婢就是想将这等人的脸面打掉,”刘瑾跪在小皇帝跟前,一脸正气,“他们既是求名,便叫他们坏了名!看谁人还敢以败坏天家名声求自家名声!”
寿哥目光在他身上转了几转,忽敲了一记桌子,道:“好,好一句‘以败坏天家名声求自家名声’,想以此为进阶之梯的,统统当重罚!”
刘瑾心下松了口气,面上仍慨然道:“万岁爷圣明!!能为万岁爷尽忠,奴婢万死不辞,哪怕外头的老先生们要杀奴婢,奴婢也要守天家声名无暇!”
转而却又道:“万岁爷明鉴,奴婢只着人除衣,并无下重手的吩咐,万岁爷也知道,奴婢哪里使唤得动锦衣卫!那杨源且四十许,尚在壮年,哪里那般不禁打了,怕不是回去后有人捣鬼,欲治奴才于死地,陷万岁爷于不义!奴婢死不足惜,然这样连累万岁爷的罪名奴婢万不敢负!!”
寿哥面上阴晴不定,心中亦是翻着滚滚念头,刘瑾为天家尽忠什么鬼话也就听听罢了,刘瑾那些小九九,寿哥不说一清二楚,也是心里有数。
但有一点刘瑾说对了,这事儿处置了刘瑾,也就意味着向文臣让步,那以后只会让这群文臣气焰更盛。
这绝非寿哥所乐见的。
至于杨源的死亡,说是四十许,其实也四十**了,年近半百,受不住杖刑殒命,也不是什么怪事。未必是刘瑾下狠手,更未必是外面有人故意谋害。
对朝臣们反应最大的去衣有辱斯文,寿哥才不会理会,本就是要羞辱,难道打板子还要与其留脸么!一个非议帝王家事的小人,又哪里斯文了,还要甚斯文!
寿哥摆摆手,道:“你这番话,倒该说给朝上老先生们听一听。起吧。”
刘瑾的心彻底的放进肚子里,再次叩首后起来服侍小皇帝,心道焦芳这脑袋瓜子果然不是白给的。
又盘算着明日朝堂如何应对,皇上既让他把这些话说给老臣们听听,他就得想法子说得老大人们哑口无言才好。当然,这也是要靠着焦芳和焦芳集起来的一众人的。
还有新投来的李,倒也听话,与杨廷和结了亲家。只可惜杨廷和嫡出那个女儿早早定亲了,这拿庶出女儿联姻,到底不够稳固。不过现下倒也不急于收服杨廷和,让他站干岸就行。
毕竟,杨廷和在小皇帝心中地位甚高,其站在哪边可能对战局有着不小的影响。
刘瑾心下又起盘算,李既这样知情识趣,他兄长李也可以挪挪位置了。听说张元祯快死了,居然还不上表致仕,哼,等这老东西死了,空出来位置又可以调换一番了。
遂,这一夜,刘瑾私宅中灯火通明直至后半夜。
翌日上朝,刘瑾是精神抖擞,准备舌战群儒。
可惜,再次被寿哥所下旨意打乱了节奏。
先是降旨,崔杲乞盐引事,掌户部的阁老李东阳所提议,一半儿价银一半儿盐引。
朝中诸人不免解读为小皇帝的让步妥协,毕竟杨源毙命廷杖之下,在不少人想来,这样小小年纪的皇帝,应是心中不安的吧。
更多的人认定,既然皇帝有退让的意思,那就应该乘胜追击!
然就在揣着不少话待奏的御史、给事中们准备出来用杨源之事给内官们沉重一击时,又一道圣旨下达。
皇上驳回了前日南京十三道御史李熙以灾异条陈十事中弹劾礼部左侍郎王华讳名首赂养病事,不收王华自辩的折子,称事情已白,王华勿需自辩,尽心所职便是,并以日讲赐冠服!
这折子里奏了十事,且弹劾太监三人,文臣二十四人……可不单单是王华一个。
但皇上却只对王华加以恩赏,还赐冠服!
这是一个无比明确的信号!
虽然王华力辞赏赐,甚至辞日讲,表示为言者所论心自不安。
皇上态度却更加温和起来,连称先生乃父皇先朝讲官,如今又为朕日讲,赏赐冠服实属旧典,不必辞。
众御史言官面面相觑,终是都将目光投注到三位阁老身上。
其实大家心里也明白,皇上这是“一招鲜”每每与内阁有分歧,便会祭出王华这柄神兵利器,示威于内阁。最终也肯定是与内阁达成某种妥协。
只不过,这次,这声“狼来了”显得格外真切些。
因为,上个月初,礼部侍郎张刚刚以病乞休,皇上只温言让其养病,并未准其致仕。
但既已说到养病,那致仕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儿。
这次,只要皇上努努嘴,张这边一致仕,王华升礼部尚书再入阁,也是顺理成章。
众人心里都犯嘀咕,却也都按兵不动,且先看看大佬们如何反应吧,万一王华入阁……这个这个,还是莫做那出头的椽子罢。
刘瑾也饶有兴致的觑着三位阁老的脸,虽然因着王华不肯入他门下,他是十万分不想让王华出头的,但,两害相权取其轻嘛。
他咂咂嘴,心里盘算王华一向与刘健交恶,而三阁老阻起入阁也不是一次两次了,王华岂能没有怨念呀。这会儿若真能放王华入阁去与这三个老家伙厮杀,岂不正好!
于是,殒命杖下的杨源好似瞬间被众人遗忘了一般,再没人提到这茬,一干宦海沉浮的大人们心思都放到了高层变动上。
而三位阁老却是巍然不动,面上更没有半分表情,直至退朝。
回到内阁值房,刘健忽然道:“皇上既要王华入阁,老夫便推上一把又何妨。”
谢迁和李东阳万没料到能听到刘健这般说,下意识的,二人都是皱眉。
谁会乐意有人入阁来分他们的权柄?何况又是位简在帝心的人物。这人还有个出息的儿子任南京兵部侍郎!他日南京转回京中来,这父子俩联手,又哪里有旁人的立锥之地。
两人也是纳闷,他们是同王华没甚仇怨的,刘健却是与王华宿怨颇深,且自弘治朝起,先皇屡次提起想使王华入阁,也都是刘健冷面驳回的。两人都一时想不透刘健怎的忽作此语。
刘健并没有瞧他二人,目光却透过窗棂,望着外面有些阴霾的天空,压低声音冷冷道:“这些时日,不少人往老夫这边说,刘瑾阉贼猖狂,素以王振标榜。虽不知真假,但老夫看他行径也相差无几了。此獠铁了心作王振,然当今却比不得英庙,可没有个亲兄弟!”
此言可谓是大逆不道了。
惊得谢迁李东阳都坐不住了,齐齐站起身来,压低声道:“首辅!”
刘健几乎咬着牙,恨恨道:“先帝临崩执我等手付以大事,而今陵土未干,便有嬖幸若此。他日我等又有何面目见先帝于九泉之下!”
他苍老的面容上满是果决之色,“老夫非是虚言,为保江山,必要先诛刘瑾!不能再蹈英庙覆辙!皇上不是信重王华吗?那老夫便推王华入阁,看他王华也言诛刘瑾,皇上信也不信!”
谢迁低声道:“首辅,不若等那王岳、范亨、徐智……”
刘健摆摆手道:“他们若有法子,便不会来寻内阁了。王岳虽算得忠直,然还是要与皇上那边相妥协,谋个将刘瑾赶到南京,这分明是他们在司礼监争不过,倒想借内阁之力借刀杀人,哼!到底是中官,也只这般眼界,不足与谋。且到底中官,也不可尽信。”
“确然中官不可尽用。”李东阳叹了口气,缓缓道:“王德辉(王华的字)不会看不出刘瑾此贼危害,当会以大局为重,必然会随我等发声。”
此时于内阁而言,也同样是两害相权取其轻,便是让王华入阁分权,也好过让奸佞伴君。
便如刘健方才所说,若真被刘瑾教唆得再来一次土木堡之变,小皇帝可是哥儿一个,没个亲兄弟可上皇位先挡一挡的!
谢迁见状,也缓缓点了点头,向刘健道:“我便去游说王华,一并上书弹劾刘瑾。”
刘健便是肯推王华入阁,也断不会登门同王华共聊同上书事的。
谢迁同王华却并未交恶,且小一辈之间的关系还颇为亲近,这个说客少不得要他来。
他顿了顿又叹道,“可惜了王守仁离着远,不然他父子联名上书,皇上那里也会重视几分。”
王守仁自两次剿匪大获全胜后,在皇上心目中的地位节节高升,内阁也是清楚的。
刘健却沉着脸道:“不差他一个。届时百官伏阕,必要将阉贼诛尽!必不负先帝所托!”
莫说内阁在议论王华父子,此番圣旨一出,满京城不知多少衙门、多少官宦人家议论起王华父子来。
而寿哥也在同人说着王华父子,却不是在宫内。而是在宫外小时雍坊,张会的私宅。
自从西苑开始修建以来,头脑颇为灵活的张会就琢磨着在左近弄了一套宅子,只不过英国公府未分家,不得有私产,这宅子也就没过明路。
直到赵彤嫁进来,这宅子便以嫁妆名义落在了赵彤名下,才开始光明正大的翻修。
如今这修葺一新的宅子也成了寿哥出宫的一处落脚点了。
沈瑞也自然而然被招来这里。
寿哥一见他便笑道:“可有日子没见你,听说你近来回城里来了,不再庄上了?原还想着找你跑马来着。”
沈瑞笑道:“谢皇上惦记,是族中亲人进京,瑞总要回府相陪。”
却是继沈瑾继母小贺氏北上后,沈家族中各家也派了代表进京,既是参加状元郎的婚礼,也是参加沈沧大祥。沈瑞自然不能再呆在庄中,总要回府待客,尤其此次五房是沈瑛亲自过来。
七月间五房鸿大老爷小祥,因着年初沈家刚赢了官司、收了大片土地又得了贡品名头,不宜张扬太过,这场周年祭便办得十分低调。
沈瑛沈琦更是在官司赢后不久,就特地给沈瑞书信,请京中沈洲至沈理、沈瑾、沈瑞等人皆不必回去。
沈瑞沈理商量之后,决定听沈瑛的,并未南下。
七月之后,朝局多变,又有沈家与陆家联手经营山东、辽东事,沈瑛便决定亲自北上,借来参加沈沧大祥祭的机会,也与京中诸旧友联络一二,看看情形。
没能回去参加鸿大老爷周年祭,沈瑞心里深以为憾,也有些过意不去,因此沈瑛此来,他也是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接待。
至于祥安庄那边,杨恬也被杨慎夫妇接回了家中。
杨廷和到底将次女杨悦许给了李嫡子,俞氏也依旧没松口将杨悦记在名下。定亲之后,俞氏就以绣嫁妆名义将杨悦拘在后院,王研听着信儿,便放心将杨恬接回来。
每日里姑嫂相对,倒也惬意,王研更是手把手教起杨恬管家理事来。
如此这般倒比杨恬独自在庄上让沈瑞放心,只是想起庄中相处时光,沈瑞又不免遗憾成亲前只怕再不会与恬儿那般亲昵在一处了。
寿哥听着沈瑞这样说,想到很快便是沈沧大祥,便宽慰了沈瑞几句,心下想起自己父皇来,又不免戚然。
转而又赞沈瑞道:“朕已听说了,军衣之事你办得极好,你果然不负朕望。像你这般不计得失、忠心办事的人若能再多些,朕便可高枕无忧了。朕当重赏你才是。”
因着先前沈家所贡松江棉布抵京时,国库空虚,内廷暂时不予结算,沈瑞也知国库情形,便以贺寿哥大婚名义,悄没声的未收这批布款。
寿哥也是领他这份心意,却想着贴补他一二,方把军衣这桩肥差事给了他。
原本寿哥是打算睁一只闭一只眼,由着沈瑞捞些银子补那布款的。
不想各方反馈,沈瑞却是半分投机取巧都没有,扎扎实实做的厚棉衣,待交割后,从兵部到辽东,竟没有一处不夸好的。
可见他办事实诚,做人又不呆板寿哥常在宫外溜达,深知上下情弊,晓得不去打点,是不可能这般交口称赞的。
想想之前沈瑞所出那些条陈,再看沈瑞所办灾民事、军衣事,寿哥不自觉便在心中将沈瑞当作心腹能臣来看,只觉可托付重任。
沈瑞忙道:“都是托皇上的福,我也是头次接手这样大事,便多思多想了些,务求不负皇上厚望。也亏得我师公王华王老大人帮忙联络了兵部几位大人悉心指点,方不辱命。原是本分,当不得皇上厚赐。”
这是沈瑞头次接手军资生意,前世今生又最恨那些以次充好发国难财的,因此一意要将这批军衣做好。
便是打心底里厌恶刘瑾之辈,他却也深知,这样世道不打点就求到公平,简直是痴人说梦,因此通过张永的渠道,先将宫里上下也打点了。
然后向王华求助,寻兵部的人来指点军衣制作里的种种注意事项。
王守仁昔年在兵部,颇有些交好的同僚,且如今王守仁简在帝心又步步高升,旧日同僚自然也肯卖个面子帮上一把结个善缘。
外面打点妥当,军衣具体交由沈渔全权负责。沈渔在松江是粮长出身,最知道底下人的情弊,层层把关,任谁也骗不了他去。因此这批军衣用料再扎实不过,抽查又异常严格,最终自然是上上之品。
本身东西就是好东西,辽东诸路军将又因着邓璋、岑章与沈瑞关系,更是没口子的夸赞。
反馈回京里,才是这样好评如潮的局面。
这一番下来,银子赚得不多,却是赚得大好口碑,也算是值得。
寿哥见沈瑞不居功,不由暗暗点头。因提到了王华,便赞道:“王华父子实是忠于君事,贤臣、能臣莫过于此。”又顺口提起了王守仁在南京剿灭海匪那几场经典战事。
说着说着,想起朝中弹劾的事情来,寿哥本来翘着的嘴角又耷拉下来。
寿哥平时在朝上要摆个高深莫测的严肃面孔,尤其是大婚后,越发要显得沉稳,可他到底还是个少年,在张会沈瑞这样亲近伙伴面前,便也不再忍着脾气。
因忿忿道:“若人人如你如王华如王守仁这般踏踏实实做事便好了。想起来便生气,那李熙的折子,弹劾了二三十号人!京城的、南京的、大同的、广州的、贵州的,侍郎、少卿、都御史,还有五个地方知府,啧啧,难为他怎么天南海北的搜罗这些人出来的!半分明证都没有,空口白牙的,便说人有罪当去职,哼,这朝廷里只他一个是称职的?!”
他顿了顿,不无讥讽道:“这么卖力弹劾,倒也当真称职得紧。”
沈瑞和张会互相交换了个眼色。
那御史李熙的奏章内容沈瑞早已知道,张会还来与他讨论过只因李熙所奏十事中,并非皆是弹劾官员的,其中第四条便与张会等一众勋贵子弟休戚相关。
这第四条乃是储将材以振威武,即要将两京公候伯应袭子孙年十五以上者送往武学,学习兵法战术。待其袭爵时,需考其武略,合格了,许袭原爵。否则,给半俸,继续进修,进修三年无成者,便要降等袭爵。
这大明的武学分为京卫武学和地方卫所所立武学,京卫武学最初便是为高级武官子弟教育而立。只是也经过几废几立,几番重新制定规矩,直到宪宗即位再次重建后,才算是稳定下来。
成化九年曾命“凡武职官员下儿男应袭优给,并其余弟侄十岁以上者,俱听提调学校风宪官选送武学读书。”
所以,京中武将人家子弟,多是从武学学过的。如张会、赵弘沛也是如此。
成化年间是在武学中择策略精通、弓马娴熟的直接为官;到了弘治朝,便是令学业有成者送考武举。
不过勋贵子弟大抵还是荫封个职位的。
然则随着承平日久,如今的京中,武将子弟早已开始向纨绔转化,武学也渐渐学规废弛。许多子弟便是上了武学也是虚应故事,入学三年《武经七书》尚不能记诵的比比皆是,且还有直接半路逃学肄业的。
因而这次李熙所提,虽只是针对承爵子弟,却也是为武学紧紧弦。
针对承爵子弟严苛考评,对于英国公府、武靖伯府这样顶尖的、仍活跃在朝堂上的勋贵人家算不得什么,盖因这样的顶级武将世家,随时可能被拉去战场,因此子弟习武不辍,弓马娴熟,根底扎实。
且因着还活跃在朝堂上,承爵子弟多有实职,在锦衣卫中的还相对较弱,如赵彤长兄武靖伯世子赵弘泽,属府军前卫,也算得上精兵强将了。
但是对于许多祖辈风光却一代不如一代的没落勋贵人家来说,子弟就差得太多了,往武学里去混日子的比比皆是,别说拉不开弓的,就是能骑好马的也不多。
而这样就指着爵位俸禄过日子的勋贵人家,养不出好儿男来,于朝廷而言就是累赘。
如果能以此机会,敦促勋贵子弟们上进,那是一桩大好事,而那些不求上进的,正好降等袭爵,变相的削爵一样,也为朝廷节省开支。
左右都是于朝廷有利,此举想必兵部户部也会拥护。
顶尖的勋贵人家不怕考,怕考的又在朝廷上没什么发言权,朝堂上没什么阻力,这件事八成是要批准的。
唯一变数,大约就是小皇帝看李熙弹劾人太多了,且折子头一条就说“请禁止驰逐鹰犬弹射之好”,对其生出不满,进而驳掉他整个奏折。
张会来找沈瑞商量,自是要推动这件事赶紧通过。而且,若有可能,扩大考评范围才好。
武学本身不单单是教育武将子弟,也会对现役军官们进行一定的培训,只不过,这个培训要比教子弟更为松散。好多人官职在身,更加不会去学,且还有家学渊源的,甚是看不起武学。
严肃武学纪律,对于张会这样努力上进的人来说自然是好事一桩,不考怎么显得出他的能耐来?
而这样筛选出来的武将,方能在将来的战场上生存下来,总比一个猪头主将带累整整一队人马强。
张会同样也是不想将来上了战场摊上猪队友的,未被敌军打败,反被友军拖累。
“皇上,我听闻了李熙李大人的奏折。”沈瑞依照与张会的约定,先开口道:“以我浅见,觉得李熙大人的折子弹劾部分固然有失偏颇,但别的几条,倒也不是没有可取之处。”
寿哥微扬下巴,斜睨着沈瑞,嗤笑一声道:“你说的是武学还是考课?莫与朕说是盐法。”
李熙这十条奏折所涉较广,除了黜不职、储将才之外,严考课、覆章锍、清军伍、禁巡逻、清盐法等等也在其列。
沈瑞见他神情轻松起来,便也笑了笑道:“我只知吃盐,哪里懂盐法,何敢妄言!”
寿哥哈哈一笑,拍了拍手道:“你有自知之明,可比有些老先生强得多啦。”
沈瑞陪着干笑两声,方道:“我想说的,是武学。”
“这不是当他提的么?”寿哥下颌点了点张会,“怎的你来提?”
张会作那愁眉苦脸的样子,道:“他比我嘴快。”
众人又是哈哈一笑,笑声渐歇,沈瑞才正色道:“先前我曾给皇上呈过关于想办个教人农桑又或者工商的书院,也是想开启民智,让百姓多一项营生,也能让国家多些税收。”
寿哥也止了笑,频频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这次也是机缘巧合,听了李熙大人的奏折,觉得武学一条也大有可为。”沈瑞指了指张会道,“我原也不知武学内中情形的,便与张二哥问了问。我二人谈了一番,各有些心得,因此想奏明皇上,请天子圣裁。”
说罢,沈瑞便把和张会商量的,重整武学中的一些基本考核,以及他从前世所知的按照生员水平划分班级采取不同教学,整体部队实地演习,交换部分武学学员往九边实训等等想法一一与寿哥讲来。
寿哥原就喜武事,便听得聚精会神,时不时叫停,思索片刻才让沈瑞张会继续讲下去。
待听得还专门为他安排了检阅军队等项,不由眉开眼笑,连连称好,心底里已是大为赞许了。
“武学原就有一笔开支,不过料想国库如今境况,更有许多大事要支出,恐怕且轮不上武学,不若改改,也学书院,以束形式,象征性收取费用,多少是种贴补。
“若是考试好者,可赏以金牌以资鼓励。三年评优者,自然优先授官。若有不思进取者、消极怠慢者,不若罚银若干,以示惩罚。
“至于屡教不改者,又或寻衅滋事者,则扫出武学,袭爵降等或者不予批准袭爵,又或者罚其父兄降职,还要罚没一定银钱,补贴武学。如此一来,既是激励众人勤奋,国库所贴补银钱也不会很多。”
寿哥踱着步子转了几圈,频频点头,忽而拍了拍一旁椅背,哼了一声,道:“此举甚好,哼,日后想要求锦衣卫差事的,先就去武学打个滚儿,考评差的,还妄想要官儿,门儿也没有!也省得这群什么也不会蠢材败坏了锦衣亲军的名声!”
沈瑞张会皆知他这话八成针对的是寿宁侯建昌侯给姻亲求官的事儿,当年寿宁侯姻亲孙家兄弟在锦衣卫内欺负高文虎,还是寿哥替高文虎出头,教训了孙家两兄弟。这事儿闹得颇大,直惊动了弘治皇帝。
两人都挪开目光,不接话。
少顷,寿哥转移话题,神色间一派得意,因道:“武学里评优的,想必也都是好苗子,放在二十六卫亲军里,朕也放心。”
明初太祖所设上十二卫亲军,后成祖时增十卫,宣德朝增四卫,终成二十六卫亲军。只是随着内阁权势日重,许多说是上直亲军,却也归在了兵部里。如今小皇帝手中亲军力量就远不如国朝初年。
这话言下之意,若能从武学里亲自挑选帝党好苗子入亲军,他日,这亲军还将是上直亲军。
“正是如此,经了武学筛选出来的,必是英才,堪当重任。”张会深也知小皇帝心意与处境,便笑指着沈瑞道:“他们文人,进了殿试,由皇上钦点名次,便是‘天子门生’,如今武学结业时,不若也请万岁爷亲至,让咱们也有个天子门生的名头可好!”
既是天子门生,自然是天子的人!便也只听天子的。
寿哥笑得眼睛弯弯,连连赞妙。
沈瑞少不得又挪用前世经验,支招将结业文书用织锦制成,皇上亲自授予,皇上每年几次检阅武学,亲授优秀学员奖牌等等。
众人直聊了近两个时辰,犹不尽兴,只是回宫的时辰也到了,刘忠忍不住催请了两次。
寿哥无奈,只好不再多说了,让沈瑞张会整理条陈出来,又指着张会道:“这事儿,交给兵部怕就办砸了,你得亲去盯着才行。就给你个钦差的身份,特事特办。”
张会虽领旨,却苦笑道:“皇上,我一个小字辈的,去了武学,也只有听训的份儿……便是钦差……只怕……”
沈瑞却想着之后的朝局,巴不得张会躲得远远的不卷进去才好,当下便笑道,“皇上不若另择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前辈作正使,张二哥便跑跑腿,作个副使,若遇着长辈,不好抗声的,便请正使出面斡旋。”
寿哥想了想,忍不住嘀咕道:“原本王轼是个好人选,只是他如今病重,委实没法子北上了。若要叫许进(兵部尚书)来作这正使,这事儿便又彻底归去兵部了……”
他皱着眉头,半晌忽道:“先且张与王华吧,张身子骨也不好,便让王华多拿主意,张会你前后张罗些。”
沈瑞和张会皆是愕然,不想放在兵部是正常心态,可……这等于交到礼部去了,这个,这个,也说不太过去吧。
不过若是王华,倒也是便宜。且王华与兵部关系还是很不错的,说话也是方便。
寿哥心情大好,摆手道:“你们也要尽快出个条陈来,日后细节,也要你们多参详参详。”
两人相视一眼,齐声应是。
张会先一步送了寿哥往外去。
刘忠落后一步,与沈瑞相距不远,觑了他一眼,压低声音道:“近来风大雨急,叫家人莫要出来。”
沈瑞心里一跳,不知道他说的家人是如今在外联络昔日同僚叙旧的沈瑛,还是说沈理、沈瑾等人莫要在朝堂上附和哪一方上书弹劾。
随着变天的日子越来越近,沈瑞心里也是越来越急躁不安,今日也正好借着刘忠这句警告,回去与几位兄长说话,否则他还真没合理的理由去说服几人。
只不过,真的能说服吗?
沈瑛不在朝中无所谓,沈瑾到底是张鹤龄的女婿,张家于正德一朝也甚是校嚣张,沈瑾便也也无妨。
沈理呢,作为谢迁的女婿,岳丈上书,他又岂会袖手?
且便是没有这层亲缘关系,单就事论事,以沈理的刚直品格,遇到阉宦擅权,岂会不上书死谏!
然谢迁是很快就要被撵出朝堂的,若是沈理这会儿随谢迁一党上书,只怕过后也要被清算进去……
沈瑞压下心中烦乱,深吸了口气,轻声道了句谢,又随着往前走动,凝视刘忠背影许久,他也忍不住又低声道:“水深浪猛,师叔也多保重。”
记得那一场,不止朝廷上文臣折损,便是宫中也有一批人被刘瑾清洗掉。
刘忠如今跟在寿哥身边,已成心腹,刘瑾一时恐怕不会动他,但是他到底是萧敬的义子。
虽说萧敬已出宫养老去了,对刘瑾构不成威胁,然那是前司礼监掌印,又是弘治皇帝托孤的大太监,刘瑾只怕也是心存忌惮,一旦大权在握,会不会伺机彻底剪除其宫中留存的人手也难说。
“刘瑾……”他不自觉,竟将这个名字喃喃说出。
刘忠眸子里闪过精光,回头认真看了沈瑞一眼,转而忽一笑,安抚的拍了他臂膀一下,却并未出一语。
沈瑞愣了愣,随即也垂眸自失一笑。
送了寿哥上车离开,回转屋中,沈瑞没有开始和张会继续讨论武学的事,而是极为郑重向张会道:“你近来可有宫中轮值?若能换班,便往武学那边去看看情况,也好日后计较。”
张会初时还未明其意,奇道:“倒有三日当值,换班虽成,但皇上圣旨没下,怎么好就往武学那边跑……”
说着说着,看着沈瑞凝重的面色,他忽然住嘴,半晌才用极低声音问道:“可是刘……?”他的声音也消失殆尽,只剩下口型表示,是不是刘忠传了什么消息。
宫禁内外传递消息也是大忌,故此不能宣之于口。
沈瑞微微点头,并不多说。
张会自少年时便已入锦衣卫值跟在寿哥身边,宫中种种也是经历过的,深谙其间生存之道,因此也不多问。
近来前朝乱纷纷,宫里也是一般,王岳刘瑾对立已久,要说王岳不会趁着外朝群起弹劾刘瑾之时做点什么,那就不是能进司礼监的人了。
张会经了沈瑞两次劝,也不一门心思想在这时候趁乱收拾丘聚了。心道真到乱局时,还是躲躲为妙,莫要为暗箭所伤。
他点了点头,道:“明日是我当值,这会儿也换不得了,过了明日便去与人调换去。且好歹明日进宫请皇上句口谕,也好有个由头往武学去。”
可惜,他到底晚了一步。
翌日,张会留值宫中,被小皇帝叫去乾清宫东暖阁叙话,正在说武学之事,忽听外面小内侍仓皇来报刘瑾、张永、丘聚等八人求见。
寿哥也是纳闷,刚应了一声,还没挥手叫张会回避,那边刘瑾等人竟哭着进来,扑倒在小皇帝脚下。
这一来寿哥反倒不叫张会走了,眉头紧锁,微打手势让张会侍立自己身侧待命。
张会心下也是突突直跳,一双眼睛死死盯着伏地大哭的几人,心下盘算众人这般到底为何,可有要暴起伤人的打算。
然众人面相,又委实不像。
张永一直伏地不起,瞧不着面目;丘聚涕泪横流显见是动了些真情;高凤今儿早上才因侄儿高得林被给事中弹劾,这会儿更是一脸灰败;其余马永成、谷大用等皆是如丧考妣。
寿哥并不坐下,而是负手立在案旁,皱眉问道:“何事?”
刘瑾一个头磕在地上便是“咚”的一声响,他已是许久没有恭敬到这种程度了。
再抬头时,额角竟已发青,他哭得声嘶力竭,沙哑着声音,尤显得话语格外凄厉:“万岁爷,王岳竟勾结内阁,欲要了奴婢们的命,好剪除万岁爷羽翼,限制您出入!万岁爷,那飞鹰猎犬又与国事何干?!不过是他们寻的由头!若然容王岳这等人留在司礼监,事事与内阁勾结,皇命如何出得宫墙!”
张会死死咬住嘴唇,眼珠子却几乎瞪了出来。
而寿哥手边儿的茶盏已被拂落地上,跌个粉碎。
窗外,秋风卷起,扫掉半树枯叶。
夜色如墨。
第六百二十九章 晚来风急(五)
十月十四,孟冬时节,风已浸润寒意,只是因日头出来了,晴空朗朗,便好似没那样冷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倒是个好天儿。”户部尚书韩文深吸了口气,是个好兆头。他撩起袍角,郑重跪在大殿前。
他身后,九卿科道随之伏阙固诤。
韩文取出早已备好的奏折,开始朗声诵读。他今年六十有六,虽已老迈,但声音丝毫不弱,尤其此时带着死谏的气势,声音越发高亢,所吐之言更是字字如刀:
“人主辨奸为明,人臣犯颜为忠。况群小作朋,逼近君侧,安危治乱胥此焉关……
“太监刘瑾、张永、丘聚、高凤、马永成、谷大用、罗祥、魏彬等造作巧伪,惟知蛊惑君上以便己私……
“窃观前古阉宦误国,为祸尤烈,汉十常侍、唐甘露之变,其明验也。今刘瑾等罪恶既著,若纵不治,将来益无忌惮,必患在社稷……
“伏望陛下奋乾刚,割私爱,上告两宫,下谕百僚,明正典刑,以回天地之变,泄神人之愤,潜削祸乱之阶,永保灵长之业。”
他每读一句,身后就有三个年轻的给事中以洪亮的声音齐声复述。
待得最后一句,他声音未歇,身后百官已齐齐高声应和:“伏望陛下奋乾刚,割私爱,明正典刑,潜削祸乱之阶,永保灵长之业。”
这声音聚成一股洪流,直冲云霄,回荡在空旷的宫殿上空久久不散,声震苍穹,撼人心弦。
殿前无论侍卫还是内侍尽皆面上变色,有胆小的小火者甚至抖了几抖。
内阁三位阁老交换了下眼色,对这样的效果颇为满意。
现下,就只等着王岳那边如约定好的那样,拿下刘瑾等八贼了。
想皇上到底年少,见百官如此声势,再见刘瑾等被俘,事成定局,也就只会顺水推舟应下来。
他们的目光便直至盯向殿内,只等着王岳的身影。
后殿廊下,听着这一声声控诉,原就有些佝偻的高凤身子更缩了两分。
他凑近身旁的张永,低声哀叹道:“延德呀,你我都是忠心办差,可是被老刘他们连累了呀。”
张永口中含混应了一声,心下暗骂不已。
老子哪里同你一样,高凤你个老小子不过是听命太皇太后掌了一回选后的事儿,像立了多大功一样,呸!背地里还不是同刘瑾丘聚一般媚上揽权插亲信,要不你侄儿高得林怎么叫外头御史抓了小辫子的!
老子才是真个冤枉,老子那剿匪是真格儿的火里来水里去,脑袋别在裤腰带上闯下功劳来,老子几时靠给皇上献什么豺狼虎豹的玩物邀宠!
他眼神阴鸷的瞪着前头站在一处窃窃私语的刘瑾和丘聚,都是这两个东西惹出来的祸事!
虽说这两个东西反应倒是快,约莫是东厂听着信儿,便急嗷嗷找了大家伙去皇上跟前哭去。没这场哭,没刘瑾那句话,今儿就冲这九卿伏阙的大场面,明年今日怕是他们八个坟头儿草都他奶奶的得有一人高了。
刘瑾这老小子……张永心里嘀咕,他也是服侍小皇帝长大的,亦能揣摩几分皇上心思,心知怕是“皇命如何能出宫墙”触动了皇上,否则也不会立时下令把王岳、范亨、徐智三人抓起来。
这仨老货落在刘瑾丘聚手里是没个好儿了,但自己八人呢?张永依旧觉得心里没底,不知道小皇帝最终会怎么做。
虽有刘瑾那句话垫底,今日这声势浩大的场面反倒成了那句话的明证。依着皇上的性子,只会更厌憎这些文臣。
但是今日这样山呼海啸的场面,小皇帝真的能顶得住压力,仍按照自己的厌憎行事吗?
张永揉了揉眉心,他好歹是有军功傍身的,估计……不会真被砍头了吧,但便是撵去南京,也不是他能接受的结果。
“老子水里来火里去得的军功……”他忍不住再次瞪向前面的刘瑾和丘聚,心里开始暗暗咒骂。
前面的刘瑾,可没有张永这样的军功傍身,也没有高凤那选婚的功劳,他,是半点儿可夸口的功劳也没有。
相反,他还是这群人欲诛之后快的“首恶”。
刘瑾的面色阴沉得能滴下水来。
虽然王岳三个老东西已被拿下了,焦芳教的那些话也确实引得皇上大怒,但是,现下这奏疏,这奏疏,真他娘的歹毒啊……
刘瑾咬着后槽牙,不知皇上到底会怎样想。
他心底念着满天神佛,只求皇上千万别变卦,一双肿眼泡死死盯着殿脊上的吻兽,嘴唇翕动,却向一旁丘聚低声道:“此事一了,韩文这老匹夫……不能留了。”
他身旁的丘聚脸色虽也难看,却并不是那样忐忑不安,他低着头,靴尖点着砖缝,那劲道却是瞒不了人,就如要撬动一般。
听得刘瑾声音,丘聚顿了顿,又狠狠的点了两下,方斜过来一眼,口中不屑道:“还用你说?已在查了。”
他眼神闪了闪,如今正是内承运库收金花银的时候,他呸了一口,冷冷道:“他娘的,便是没缝儿,也要撬出缝来。”
殿外的文臣们开始念第二份“檄文”的时候,殿内开始有了动静。
有内侍尖锐高细的声音从内里传来,“有旨!有旨!”
廊下那八人身子一震,不自觉的绷直身体,垂手肃立。
这声音被沿路内侍一声声传递出来,大殿内外登时一静。
百官皆是面露喜色,屏气凝神,准备迎接己方的胜利。
只见司礼监传旨太监陈宽大踏步走出来,板着面孔,立于阶上,环视四周,朗声道一句“有旨”,一抖手中圣旨。
没有骈四俪六的虚文,旨意异常简洁,更像是口谕一般,只一句话:刘瑾等八人忠心可嘉,宥过不问。
百官登时哗然,韩文更是欲起身前奔,到底年迈,脚下一个踉跄,幸亏被身后的官员眼疾手快扶住,他却全然顾不得,口中厉声喝道:“陛下!!陛下三思!!”
陈宽面无表情,圣旨一收,又朗声道:“好叫各位大人得知,皇上口谕,王岳、范亨、徐智图谋不轨,着东厂擒拿查问。由刘瑾暂掌司礼监,丘聚权知东厂事。”
百官的呼喊声就这样冻结在口中,头顶上的日头再没半分温度,北风吹进人骨头缝里,直冒着丝丝的寒。
刘瑾掌司礼监,丘聚掌东厂。何止是宥过不问!
三位阁老脸上有错愕,有惊怒,有悲愤,然王岳下狱,刘瑾接掌司礼监,已是事不可为。
陈宽已喊了“退朝”,却犹有御史豁然起身争执,高喊“臣有本上奏!”
忽听得整齐脚步声,大殿两侧涌出两队锦衣卫,他们并不上前动作抓人,却是列于殿前,肃然而立。
没有动作,没有言语,但表情冷硬如铁,这样的肃杀气势便叫百官噤声。
刘健冷冷盯着众锦衣卫半晌,忽然缓缓站起身来,见不远处的锦衣卫陡然绷紧,不由冷哼一声,一掸袍角,高声道:“臣刘健,老病交侵,乞骸骨以尽余生。”
谢迁、李东阳愣了一愣,随后都是跟着起身,同样的话语道:“臣老病交侵,乞骸骨以尽余生。”
三位阁老同时疏辞政柄,一时百官震惊。
然没等有官员反应过来跟着喊什么,陈宽已再踏前一步,高声道:“已是退朝,各位大人们有何事上奏,还是递折子吧。”
众锦衣卫又齐齐踏前一步。
刘健凝视前方陈宽良久,直到后者面有喟叹之色避开他的目光,刘健方收回视线,道了句:“好,吾便上书乞骸骨。”
那后殿的八人听得“宥过不问”,齐齐松了口气,还是高凤人老成精,立刻跪下哭天抢地的喊“谢主隆恩”“吾皇万岁”,那七个忙不迭也跟着跪地哭喊。
然后第二个人精马永成又跳起来,一骨碌爬起身,边哭边踉跄往乾清宫东暖阁门口跑,口中表示大伙儿快过去跪着等着主子爷下朝来好当面叩谢皇恩。
另七个人就犹如顽童一般,又忙不迭跟着,形容狼狈。
可周遭侍立的宫人又有哪个敢捡这个笑!这样声势浩大的伏阙都不能将这几位大档拉下马来,足可见圣眷!日后,宫里怕就是这几位的天下了。
罗祥、魏彬等脑子转得没人家快,便脚下快些,准备先挑个醒目地方跪好拔这个头筹。
刘瑾反倒是落在了后头,又拽了张永也放慢脚步。
“依着规矩,内阁辅臣乞休必三四次上书方能获允。”刘瑾压低声音道。
张永有些诧异,倒不是因着刘瑾这句话。难得内阁主动请辞,刘瑾岂会容这些想杀他的人再三上书拖拉着不去,万一皇上心软……嘿,刘瑾必是要赶紧将人撵走的。
他所诧异的是刘瑾方才明明一直跟着丘聚嘀嘀咕咕商量,怎的这会儿不去继续同丘聚说,倒来寻他。
他也不作声,静待下文。
果然听得刘瑾道:“夜长梦多。得请皇上早日定夺才是。”
“延德,”刘瑾唤着张永的字,颇有些推心置腹的意味,“万岁爷想让王华王大人入阁,这你我都是知道的,万岁爷不好说的话,咱们做奴婢的,总要替主子分忧一二。”
张永唔唔两声,知道刘瑾这是想用他和王守仁的关系,去游说王华入阁,把内阁的位置占了。
“只一个王大人……”张永佯作面露难色,“内阁也不能只一个老先生。老刘,只怕还得再请哪一位大人一解燃眉之急呐。”
这台阶真不错,刘瑾赞许的看了一眼张永,就知道这小子识相!
当下他大义凛然道:“正如延德所说呐。我也在司礼监这些时日了,于外面也略有了解,吏部尚书焦芳焦老大人,论资历,论人望,论政绩也该当入阁了。”
张永正色道:“正是。还是老刘你眼睛毒,看人准!果然焦老大人最为合适。”
两人相视一眼,默默点头,心照不宣,便又散开,一前一后往乾清宫东暖阁去,心里默默盘算待会儿去见了皇上后怎样一套说辞。
正德朝的第一场伏阙,以失败告终。
翌日刘健、谢迁、李东阳三位阁老果然上书请辞,另有一批御史言官上书,依旧不依不饶的弹劾刘瑾等人的罪状。
外朝臣子在以自己的方式继续抗争。
可惜,小皇帝不吃这套。
前有马文升、刘大夏这等重臣上书致仕都被小皇帝抬抬手就准了,如今内阁忠言逆耳也不是一日两日,又有刘瑾张永的“建议”,小皇帝继续大笔一挥,仨阁老去了俩准刘健、谢迁致仕。
唯独驳回了李东阳的折子。
朝上众说纷纭,有人说是冲李东阳那做衍圣公的女婿的面子孔夫子的面子还不够大?
也有人说听闻淳安大长公主入宫了,只怕是大长公主说情。李东阳续弦的夫人是成国公亲妹,淳安大长公主公主如今和成国公府成了亲家,总要帮衬亲戚。
当事人李东阳是非常尴尬的,再三上书请辞,奈何都是被陛下驳回。
后刘健、谢迁曾去李府拜访,三位阁老关起门来密议许久,李东阳这才不再上书,留在了内阁。
这三两日间,两位阁老致仕,又另有致仕以及病逝的高官,瞬间朝堂格局大变。
礼部尚书张再次以病致仕,这次很快获准。然后礼部侍郎王华升礼部尚书,晋谨身殿大学士,入阁供事。
同时入阁的还有吏部尚书焦芳,晋武英殿大学士;吏部侍郎王鏊,晋文渊阁大学士。
原谨身殿大学士李东阳升为华盖殿大学士,为首辅。
杨廷和由原本的詹事府少詹事升为詹事,掌詹事府事,且仍兼翰林院学士,在内阁专掌敕诰。
而上午才颁旨,下午又传来吏部侍郎张元祯病逝的消息。
自从争吏部尚书未能争过焦芳,张元祯就“病”了,与其他没病也称病致仕的老大人们不同,他后来是真病了,却迟迟不曾请辞,直到……
听闻,焦芳与王鏊双双入阁的消息传进张府,张元祯呕血道一句“一着不慎,满盘皆输”,溘然长逝。
当然,这也不过是市井传言,因着张元祯不肯引退,这几个月来对其弹劾从未断过,无论朝堂民间对其印象都欠佳,故此有人编派出这套话来也不足为奇。
只是至此,吏部三位堂官竟然一空。
礼部同样是去了尚书,高升了侍郎,只剩下右侍郎刘机。刘机原是詹事府少詹事兼翰林院学士,皇帝的日讲官,也是小皇帝的心腹臣子之一,因此顺遂晋了礼部尚书。
接着便是户部,在内承运库收金花银时,东厂侦缉到有解户以赝银输内库,追查事情的同时,这罪也落在户部尚书韩文身上。
谁人都知这怕是刘瑾丘聚一伙儿蓄意陷害,也有不少人上书为韩文喊冤。
只是小皇帝依然将韩文降职一级致仕,连同为韩文说话的人贬谪的贬谪、除名的除名。
众人小皇帝心腹之臣各占内阁、六部要职,便知是真个变天了,一时也都没了声音。
伏阙落下帷幕,朝堂内外又开始了新一轮的争夺此一番空出恁多官职来,谁人不想为自己、为亲朋故旧、为心腹下属多打算打算呢。
包括,即将要离京的刘健、谢迁。
他二人在内阁多年,门下众多,总要安排一二。
尤其,谢迁这儿子、女婿皆在朝为官的……
前阁老谢迁府
谢迁以状元之身入仕,先翰林院后詹事府,然后一路到兵部尚书再入阁,算得上仕途顺遂,因而谢府也一直未经过大波折。
虽然这次谢迁致仕让谢府上下震荡,仆从也有惶惶,但总体来说还是稳得住的。谢迁准备回老家绍兴府,府中上下便开始收拾行装。
谢迁共有六子,其中谢丕出继给早亡的长兄,谢亘出继给无嗣的三弟谢迪。又有二子在外为官,如今在京中的便是长子谢正、三子谢豆。
此次,任礼部仪制清吏司员外郎谢正留在京中,却是大理寺左寺副谢豆辞去了官职,随父亲南下。
“叔父不是说……”密室中,谢丕看着生父谢迁,张了张口,欲言又止。
大理寺寺副虽官职是正六品,不及长兄那从五品的员外郎,但礼部一个员外郎,同闲置无异,还不若在大理寺。
不知道生父到底是怎样安排的,还有姐夫那边……
谢迁摆摆手道:“你大哥在礼部,如今王华入阁,那些人是不敢将手伸进礼部的。大理寺却是不同……”
他叹了口气,道,“若无韩文之事,我原也不用与他们做这样的打算,如今,贼子猖狂,只怕你三叔那也要受牵连。”
谢丕也跟着叹了口气,三叔谢迪如今在兵部武选司,是个肥缺,这样的位置不知道多少人盯着,如今谢迁致仕,便是刘瑾那群贼子不出手报复,旁人也能千方百计夺了去。
就如韩文那罪责,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那姐夫那边,也不必这般匆忙外放吧?”谢丕又道。
这说的却是沈理的官职。
却说伏阙失败那日,谢迁听说王岳被捕,便知道坏了。
王岳与他密谋拿下刘瑾之事,若被刘瑾知晓,必然要报复于他。
那日,刘健出言请辞并非全然负气之语,也不尽然是威胁之意,更多的是大怒大悲之后的心灰意冷。但他谢迁跟上去请辞,却是不无用三位阁老撂挑子来恫吓小皇帝之意。
没想到,小皇帝翅膀硬了,这招没灵。
请辞的折子一被准了,谢迁就立时开始做出京的准备,兄弟、儿子、女婿的官职他都想了一遍,做了最周详的安排。
他从前不是没给女婿规划过路线,詹事府、礼部、户部、乃至刑部都有过考量,也和谢丕聊过这个问题。
但现在,他需要动用能用的最后一些关系,把女婿调出京师,外放地方。
因此谢丕有此一问。
“詹事府如今有杨廷和,那不是沈家的亲家?礼部有王华庇佑,且到底大哥(谢正)也在礼部,他们也有个照应……”谢丕道,“便是不能往詹事府、又或者礼部挪动,就在翰林院又有何妨。我们在翰林院,本本分分编修讲学,他们总不至于猖狂到拿翰林院动刀吧!”
谢迁摇了摇头,看着诸子中最优秀的这个,暗叹到底还是年轻啊,得好好磨砺一番。
就是因为有杨廷和、有王华,才不能把沈理放在他们那边。
一旦放过去了,就再也拿不回来了啊。
女婿到底是女婿,不是儿子。
“让他外放山东也是为了保全他。”谢迁终是不给谢丕真正的答案,只道,“如今咱家人里,只他官职最高了,刘瑾又如何会放过。尤其是在翰林院,他这状元身份,还是颇有号召力的,刘瑾难道就不怕他时不时的发动众人上书弹劾?”
“那……去南京呢,南京国子监祭酒,就如当年他们沈家沈洲那样。”谢丕又道。
谢家与沈家其实渊源颇深,谢迁与沈沧、谢迪与沈瑛为同年,而谢丕在入国子监之前,在南城书院读书,拜在田老太爷门下,论起来是沈家三太太的师弟,只不过因为父辈关系,且有姐夫沈理,不好与三老爷平辈论交,只能自认子侄辈。
谢丕对沈家的事也知道得颇多,且当初沈沧身故前为沈洲谋南京国子监祭酒的缺,也用过谢家的关系。
谢迁只是摇头,道:“就因为有沈洲的事在前,才不好让你姐夫再去。且南京国子监并未出缺,运作也不易。”
谢丕不以为然,道:“如今朝中去了恁多堂官,朝廷必是要从南京抽调人的,叫南京挪动两个缺也不是难事吧。而且,沈洲那事,是名声不大好听,但姐夫是姐夫,又不是沈洲那样的人,姐夫为人刚正,须得一年半载,谣言自就没了……”
谢迁摆手道:“哪里有你说得那般容易。而且情势紧急,也由不得我们慢慢布置了。”
谢丕还待再说,谢迁已道:“你也知沈家如今在经营山东……”
谢丕到底是书生,又生在书香门第,不免露出不屑来,道:“商贾事而已。姐夫是去作上官,少不得要庇佑他们,他们除了给姐夫添麻烦外,还能帮姐夫些什么不成!叔父这是在给沈家铺路。”
怎么可能给沈家铺路?!谢迁不由失笑,口中却道:“这商贾事能做到连上辽东、连上兵部、连上皇上,便也不算小事了。”
说着又收了笑容,正色道:“沈家如今和陆家一道经营山东,陆家有分支在,有人主持,沈家却没有。你姐夫外放山东布政使司作个参政,那也是地方上数得着的长官,又正是能管着这一块,沈家陆家自然皆以你姐夫马首是瞻。现在看来,是你姐夫庇佑他们,将来,山东未必不能成他的根基。”
谢丕闻言,脸上的不屑神色也渐渐褪去,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半晌,他才又深吸了口气,只道:“……只是山东那样乡下地方,又不比江南富庶,姐姐如何住得惯?且姐姐腿脚到底没大好,不宜远行。侄儿们也是正读书的时候,山东哪里比得京中的书院……”
谢迁皱眉厉声道:“糊涂,莫非四娘又与你说了些什么?”
谢丕吓了一跳,忙道:“不曾,不曾。是侄儿自己想的……”他还想说些什么,被生父严厉的眼神一瞪,到底是把话咽了回去。
谢迁哼了一声,道:“那便是你婶娘犯了糊涂。你不要净掺和在这些内宅事务里,多放心思在大事上。”
他顿了顿,郑重道:“昨日我与你说的那些人,你可记下了?”
仁寿坊,沈府
沈沧的两周年祭礼诸事已办妥,只是十月二十二,恰赶在朝中这一场风波尾声时,亲戚故旧或多或少有牵扯进去,只怕前来致祭的故旧会少了多少人,相应的一些布置也要减下去。
“这种时候,声势大才是要糟。”徐氏如是说。
沈瑞点点头,原本沈家也不是那只图场面煊赫好看的人家。如今这样的朝局下,低调才是福气。
王华入阁是沈瑞所没能想到的,依着前世记忆,这时正是王华父子被刘瑾迫害之时,且王华终其一生也并未入阁,如今却是老师王守仁在南京稳坐,师公王华更是一举入阁……
历史,已经悄然改变!
最初的最初,沈瑞也不无担心那所谓蝴蝶效应,然随着一步步融入现在的生活,他又如何肯眼睁睁看着那悲惨的历史在面前重演!
做当做之事,大丈夫生于天地间,便当大道直行!
沈瑞暗暗下定决心了。
这次王华入阁,沈瑞是打心底里高兴,对自己今后要做的事,也更多了一份信心。
那边杨廷和掌了詹事府,又在内阁专掌敕诰,也同入阁相差无几了,也算是大权在握了,于沈瑞这个女婿自然好处多多。
“可惜了你如今不曾入仕。”与沈瑞密谈朝事时,沈瑛忍不住道。
其实沈瑛自己也是颇为惋惜的,若非守孝,原正五品通政司左参议的沈瑛此时只怕能更进一步。
沈瑛原就是东宫旧人,此时正值小皇帝大肆提拔自己人的时候,且他同王守仁都是弘治十二年的二甲进士,私交亦是不错,也算得王华子侄辈,加之有杨廷和关照,跃上一级两级都不在话下的。
如今,也只好兴叹一番了。
还有一年多的孝期,只看这一年风云变幻,谁也说不准下一年又是什么样子。
沈瑛也只不断联络旧友,维持关系,以待他日起复时能用上。
这些时日,沈瑛与沈瑞聊得较为深入,当初沈瑞不好在书信里写与寿哥关系,如今当着沈瑛也都合盘托出。
沈瑛曾在沈瑞杨恬文定时杨廷和府上见过微服私访的昔日太子当今的新皇,对皇上与杨廷和的亲近关系心中有数,因此听得沈瑞说与寿哥的几次接触,并不以为奇。
沈瑞既与沈瑛说开,许多事情便都不相瞒,也正好与沈瑛商量事情。
大约因为在通政司任职的缘故,沈瑛要比在翰林院呆得书生气十足的沈理圆滑得多,朝中许多人事关系也看得更为透彻。
尤其这次的风波里,因着谢阁老,沈理也卷入其中,不免失了冷静。沈瑞便主要同沈瑛商议。
在上书之前,沈瑞和沈瑛谈了刘忠的劝告,沈瑛便依言暂时没有出去,并同沈瑞一起劝说了沈理。
然如沈瑞所料,沈理是不可能不上书的,伏阙百官中自然也有沈理一个。
如今,谢阁老致仕,沈理也难免不受牵连。
“然则理六哥到底是姓沈,不姓谢。”提起沈理来,沈瑛向沈瑞道,“且理六哥与王家关系也极亲近,王老大人也不会由着人动他。”
沈瑞虽心底抹不去担心,却也点点头,他是去与王华、杨廷和甚至宫里的张永都打过招呼的。
“便是那人想动作,皇上见是你的族兄,也不会同意的。”杨廷和这般向沈瑞说。倒是对小皇帝与沈瑞的关系,比沈瑞信心还足。
杨廷和还表示,这种时候不是要躲事儿,而是正该当趁着有合适的缺儿,让沈理挪一挪地方,诸如他举贤不避亲,就挪詹事府来,左右庶子平调完全没难度,弄好了,少詹事也不是不可能。
这位置本身就已是极好,且有杨廷和在,刘瑾也不敢怎样。
沈瑞也与沈瑛商量过可能出现的种种情况,以及他们的种种应对,也一致认为,能到詹事府,是再好不过的出路。
却不曾想,沈理过来言说,谢迁与他谋了外放的差事,山东布政使司右参议。
沈瑞与沈瑛皆是惊声道:“怎的还要外放?”
沈瑛大为皱眉,道:“此时京中位置也不是坐不得,外放恐是要错失良机了,岂不遗恨。六哥再与谢老大人说一说?”
这场伏阙对沈理的影响也是颇大,这时他也有些意兴阑珊,只摇摇头道:“既已谋了此处,便即去罢。京中……唉,也多是非。我三舅兄已是辞官了……”又道,“往山东也甚不错,我想着,族里正也要往山东去人,有我在,总是便宜。”
沈瑛心道谢豆在大理寺,又怎么同翰林院能一样,只不好说出来,因又劝了两句,见沈理心里已是认了往山东去,他也颇为无奈。
因又细细问了谢迁那边如何说的,沈理不疑有他,便也认真答了。
三人就山东事说了小半个时辰,因沈理是从谢府出来便直接来了沈瑞这边,家中还不知道外放的消息,便也不久留,即要回家安排一番。
待送他走了,转回外书房,沈瑛才冷下脸来,沉吟片刻,向沈瑞道:“谢家,只怕不可与谋。”
沈瑞原也没觉得谢家是同路人,并不以为然,笑道:“瑛大哥,谢家又几时与咱们谋过。”
沈瑛摇头道:“不是。你且想,谢老大人为何要将理六哥外放?”
沈瑞一愣,思量两回,皱眉道:“虽说这般应对未免示弱了些,但这种时候,也是保全之意吧。”
他记得前世史上刘瑾是兴大狱整治了刘健党、谢迁党许多人的,足可见刘瑾恨意。谢迁想必也是知道的吧。
不过,确实……谢迁除了三子,旁人也不曾离京,没道理只沈理这个女婿只能靠离京保全。
沈瑛道:“谢老大人虽离了朝堂,然他门下诸人呢?”他顿了顿,因近日与沈瑞无所不谈,此时便也不顾及,直抒胸臆道:“谢家诸子平平,也只谢丕一个出彩,只是谢丕如今不过小小编修。你说,若是谢老大人出京后,他门下诸人会以何人为首?”
沈瑞心道,只怕树倒猢狲散了,哪里还会以谁为首!但,若真有铁杆的谢党,“……谢家直系,也只理六哥官位最高了。”他道,也明白了沈瑛的意思。
“谢迁为了把人脉留给儿子,从而排挤了女婿出京?”沈瑞语气里尽是不可思议,“可是,瑛大哥,谢丕如今职位如何撑得起谢党?他不正应当用理六哥撑过这个过渡时期吗?若不用理六哥,保不齐,谢党就要转到党中旁人手里,一年半载便可能就不姓谢了。”
沈瑛凉凉道:“只怕他觉得转到理六哥手里,这谢党也已不姓谢了。你莫忘了,先前我们还在为理六哥谋哪里的位置。只怕谢老大人也是心知肚明,给了理六哥,谢党怕就要并入王阁老党(王华)抑或杨詹事党(杨廷和)了。”
沈瑞默然,又喟叹道一声,也确实如此。
沈瑛眼神闪烁道:“外放山东,以沈家在山东的经营,理六哥去了,他日山东未尝不会为谢家根基之地。”
沈瑞却不曾往此处想过,皱眉片刻,他才道:“谢家若真如此想,这算盘未免打得太响了些。理六哥又岂会以沈家养谢家!我沈家也不会做那替他人作嫁的事!”
沈瑞对山东、辽东是颇为看重,想有大作为的,绝不容谢家染指。
其实沈理过去,对沈家在山东也是大大的有利,有沈理在,又算得地方高官,沈家族人也肯定更乐意于去山东做事,而山东当地也会卖个面子,事情更容易推动。
沈瑛自然也想到了这点,因笑道:“有利有弊,只看我们如何化弊为利了。到底,理六哥也不是那般人。”
沈瑞正色道:“正是,理六哥是感念谢家恩的,但却不会拿沈家去报谢家恩。”
何况,沈理两口子失和,沈理心里谢家分量到底还剩下多少,还未可知。
谢家若真打着拿沈家打下的基业作踏脚石的算盘,哼,那就得让他们重重跌上一跤了。
沈瑛却是不知沈理夫妻家事的,略一思量,道:“沧大伯大祥礼之后,我也随去山东的族人去一趟。”
沈瑛能去主持布置,沈瑞便大为放心了,忙拱手道:“那就辛苦瑛大哥了。”
沈瑛摆手道:“族中之事,原本该当,道什么辛苦。”
转而又叹道:“理六哥去了山东,朝中也只剩下润三叔这个中书舍人和瑾哥儿这编修了。”
虽则沈家姻亲里不少高官,但沈家本身,却已没了官场砥柱了。
“此次,瑾哥儿那边,许也能动一动。”沈瑛叩着几案道。想来寿宁侯府不会不管这个女婿吧。
但话又说回来,沈瑾既是寿宁侯的女婿,于沈家……尤其是于二房,也就远了。
沈瑛扭过头来看沈瑞,终是叹了口气,道:“瑞哥儿,好生温习功课,明岁下场一举夺魁早些入仕罢。”
小时雍坊,吉祥锦绸缎庄
吉祥锦这名字虽俗气,却并不影响这绸缎庄的生意,相反,因着这名字讨喜好记,店铺多了不少生意。
当然,生意好,主要还是因着这家店里进得好货。京城上层圈子里的富贵人家皆知,贡品一般品质的好货,也只在这里才买得到。
更有顶尖儿的人家晓得,这店铺乃是新任的东厂督主丘聚丘公公的产业。有巴结讨好的自然大把银子送过来,这绸缎庄子更是财源广进。
这吉祥锦绸缎庄如同周围的铺面一般,也是前店后院的格局,前面是三层楼的店面,后面东西两厢是仓房,正房起了一栋二层小楼。
这小楼便是掌管丘公公名下所有产业的珍姨娘日常理事的地方。
因着珍姨娘办事得力,又深得丘公公宠爱,因此有些丘公公私人的线报也会送来珍姨娘这边,由她先处理分类,再报给丘公公。
不过珍姨娘接手这事儿的时日尚短,一些跟着丘公公多年的老人儿,未免有些不服她。
“……这消息本当这两日就进京了,虽是无足轻重的小事,但姨奶奶你这样扣着,只怕不妥吧?若是让大人误会了……”一个三十来岁面色黝黑的布衣汉子站在珍姨娘面前,口中话说的貌似委婉,语气却着实不客气。
珍姨娘面无表情的盯着他,冷冷道:“大人既把这条线交给我,自然是信我的。你这是不信我咯?”
那汉子虽道了句“不敢”,却是神情倨傲,嘿嘿一笑,露出一口森白牙齿,只道:“姨奶奶不给个说法,小的们也不好办事。若是耽误了姨奶奶的事儿……”
珍姨娘盯了他半晌,他依旧是这副“不说出道理来,便拒绝从命”的架势。
珍姨娘沉吟片刻,方缓缓开口,“近来朝局你也知道,空出不少缺儿来。张家,必然要给女婿谋个好去处的。”
那汉子一脸“那是自然,你说的都是废话”的神情,从鼻子里应了一声。
珍姨娘道:“这会儿让那消息进京,张家自然不会再动作了,岂不可惜?不若再等一等,等张家银子也花了,位置也谋好了,那人踌躇满志准备升官的时候,嗯,再让那消息送过去……”
她原本冷若冰霜的脸上突然就绽放出一个笑来,虽然很浅很淡,却骤添了十二分的艳丽。
对面的汉子业已呆住了。
不是为着眼前美貌的妇人,而是……
“青竹蛇儿口,黄蜂尾后针,二者皆不毒,最毒妇人心呐。”那汉子在心里默默叨念,怪道大人能将这几条线交与她。
珍姨娘眼波流转,见那汉子躬身领命了,方收了笑点点头,道:“几时让消息进京,我会着人知会你。你手脚也做麻利些,莫出纰漏。”
那汉子应声去了。
珍姨娘站起身,踱步到窗边,凝视着不远处街面上的热闹景象,听着后巷里货郎一声声的吆喝声,感受着这人间烟火气,再次轻轻笑了。
若是不曾得到过,失去了也就失去了。
若是明明抓在手里了,却偏偏眼睁睁看着失掉,那才叫锥心刺骨,痛彻心扉。
她定亲时有多风光,被退亲时就有多狼狈。
定亲时多少人羡慕夸赞,被退亲后就有多少人讥讽挖苦。
定亲时有多憧憬,被退亲后就有多绝望。
她摩挲着颈项,那里,曾有一道伤痕,上吊的白绫勒出来的淤痕,母亲用千金买来顶好的药膏,才将那伤痕去了。
但是心上的伤口,就从不曾愈合过。
她喃喃自语道:“如今,便让你也尝尝这般滋味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