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章 天理昭彰(五)
虽然都说不到京城不知道官儿小,这天子脚下谁家房上琉璃瓦掉下来都能砸着个官,可是三品官也没多到满坑满谷的地步,尤其是刑部侍郎这样的位置。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贺家兄弟下了诏狱也成了京中热门话题。
当然,被热议的还有,刚刚和贺家退亲没几天的李家。
先前李贺两家退亲因给彼此都留足了面子,除了那些听闻贺家姑娘嫁妆丰厚的人家关注外,上层圈子根本不在意。
如今,却都要道一声李家好运道,尤其是知道三司密审那案子内幕的高官。
李自己也是颇为庆幸,此时,侍郎府外书房里,李躬身大礼向对面一人道谢,语气充满感激:“多亏孟阳兄相帮!”
对面那人立时避让,双手相扶,“时器恁是客气!”转而又笑道:“时器也不当谢我。”
李被扶直了身子,闻言又弯腰下去,“自然,自然,刘公公大恩,时器没齿难忘。孟阳兄也当谢,多谢孟阳兄引荐……”
他对面,那抚须微笑之人,正是吏部左侍郎焦芳。
焦芳再次虚扶,携了李入座,笑道:“你我同乡,又相交多年,还这般客气可是折煞老夫了。”
焦芳与李同为河南人,原都是河南籍首辅刘健的人,且焦芳素来亲近北人厌恶南人,又多以乡谊为党,与李、李两兄弟确实相交多年,关系颇近,不过这次来帮李家,却是为着刘瑾张罗羽翼。
先帝在时,朝中大佬们对还在东宫的当今就多有不满,奈何先帝只有这一位皇子,又是正宫嫡出,地位无可动摇,最终登了大宝。
重臣只有试图改变小皇帝,让他不沉湎于玩乐,让他能……依照内阁所想来治理天下。
但小皇帝本身便不是那安稳性子的人,且身边的内官也不好相与,在权利分割上,谁不想多分一杯羹。
说到对小皇帝的影响力,又有谁能超过日日与皇帝相伴的内官呢。
焦芳最善钻营,如今他已是吏部左侍郎,似是离尚书只一步之遥,然而这一步却是要从多少人头顶上迈过去,在人才济济关系复杂的京城中,迈这一步何其难!
而文官与内官的争斗,却让他看到了机会。面上他仍站在刘健、站在文臣这边,暗中却已悄然联系上了刘瑾,拜在其门下。
而此时的刘瑾已差不多将司礼监捏在手里了,正需要在朝中找寻同盟。
刘瑾最看重的原是王华,王华是弘治帝师,与先皇和今上天然的亲近,而先皇又曾多次想让王华入阁,都被刘健、谢迁、李东阳所阻。在刘瑾想来,王华必定是恨三人入骨。
刘瑾如今想抗衡内阁,而王华资历足以入阁,又与内阁三人有仇,无疑是最佳人选。
且王华的儿子王守仁既有本事又得圣心,刘瑾如何不盼着将他父子二人收入囊中。
刘瑾从内学堂出来的,与王华也算是有旧,原本以为派人去说上一说,又许诺推他入阁,他必然答应的。
不想王华却不假辞色,断然拒绝,这让刘瑾颇为恼怒。
这时候焦芳撞了上来,到底也是个侍郎,且是吏部的,用处颇大,刘瑾这才舒坦了些,又暗示焦芳多为他网罗“人才”。
焦芳自然就先在同乡中择人,李兄弟官品不低,又有本事,儿子又都争气,早就在焦芳视线内。
焦芳原就憎恶南人,贺东盛既是南人,又是李东阳的人,李竟能与其结了亲家,让焦芳十分不喜。
这次恰好刘瑾从宫中透了消息来,焦芳卖了个好大的人情给李,将其收服,又坏了李贺联姻,也是颇为得意的。
“三郎如今怎样了?这次却是委屈他了。”焦芳面上带着惋惜问道。李延清也确实是个好苗子,可惜焦家族亲没有适龄的姑娘。
李道:“也没甚委屈的,只是要等这案子平息了再出门罢了,左右会试也还有二年,不打紧。”
提到儿子,李嘴上说得洒脱,心里也是不住叹气。
他是偏疼幼子,却也不是对长子完全不上心的,千挑万选给寻了亲事,怎料遇上这等事情。
又有些后悔,当初沈家三子通倭案里,自己的兄长李作为学政被请去共同审案,事后兄长就曾书信来说贺南盛种种恶毒、贺家种种不是,信里直言这样人家作不得亲。
但是李也有自己考量,当初选上贺家,也是因着贺家是李阁老的人。
刘阁老虽是首辅,但已七十有二,还时不时就将致仕挂在嘴边,若是刘阁老致仕,新人入阁总要提拔自己人,他们这些本无根基的人被调职的可能性极大。
李虽没想过立时转换门庭,但多留一条后路也是好的。
以李的官位层次是接触不到通倭案的实情的,他只觉得这案子里,贺家陷害沈家可能是有的,但是贺家家产丰厚,这通倭应该不至于,最差也就是贺东盛那个弟弟被处死,贺东盛官声有所受损罢了。
他思量着,李阁老在这案子里已折了个门人赵显忠,总不能再看着折掉贺东盛这三品侍郎吧,便是为了面子,李阁老也总要保下他来。
因此在通倭案一应犯人押解京城后,李并没有和贺家决裂的意思。
直到焦芳找上他,透给他一些从宫里知道的消息,又告诉了他,贺东盛投靠了丘聚,刘瑾又与丘聚水火不容。
有道是不怕没好事就怕没好人,要是在贺家的案子上,刘瑾歪歪嘴,往皇上那边吹吹风,贺家怕是没有胜算的。
年前李还多少有些观望,年后宫里又来了消息,王守仁已是带了确凿证据回来的。
李这才立时去退婚,李延清冬日里偶感风寒是真,不过没那么严重,在贺大太太来时做做戏,那贺家带来的大夫袖子里被装了李家厚厚一沓银票,又如何会拆穿。
好在,还是赶得及的,若是等贺家被锦衣卫抓了,再想退婚就要背负骂名了。
只可惜了儿子要在家里呆上大半年,等贺家这事儿淡了,再去书院吧,免得犯口舌。还得再请位高明先生,莫要耽误了课业才好。
李这边盘算着儿子的事,那边听得焦芳道:“……马上开春解冻,刘公公的意思是,西苑那边的工程便由时器你来负责。”
李回过神来,不由轻轻“啊”了一声。
他因擅长水利,每年春汛秋汛都是要负责各处堤坝修葺工程的,他倒是有能力做好,但是偌大工程可不是一个人的事儿,须得上下一心,且银子充足才行。
如今国库精穷,好多处工程都等着用钱呢,能分得多少在修坝上!
而一旦决堤又是天大的事,他少不得跟着吃瓜落,这实不是什么好差事。
今年若能主持修西苑,水利那份麻烦省去不说,这西苑可是皇上看重的工程,又是用的内帑,又是听话且廉价的灾民做工,不知道要多轻省,还能在皇上面前得好!
李已是颇为激动,“这……这……实在是,承蒙刘公公瞧得起……”
焦芳见他这样,颇为满意,抚了抚颌下美髯,道:“都是为皇上办事,你也知皇上极是看中西苑,刘公公也是急皇上所急,举贤任能,时器你有大才,堪当此任,可要把这工程修得漂亮,让皇上欢喜才好。”
李忙不迭表决心,表示一定把西苑修得让皇上满意,让刘公公满意。
焦芳越发开怀,笑眯了一双眼,又似无意道:“如此,也当往南京书信一封与衡石,让他也欢喜。”
衡石,是李兄长李的字。李会意,忙笑道:“该当,该当。孟阳兄放心……”
说话间,外面传来管家极力压低却掩不住焦急的声音唤李。
李只觉十分失礼,心下不满,却也不能由他这般,又不好当着焦芳的面呵斥,只得尴尬告罪一声,出得书房来,往廊下站了站,黑着脸低斥了跟上来的管家两句。
管家苦着脸,低声道:“贺家那位太淑人,全套诰命冠服过来,求见老爷夫人……夫人实不知道怎么办好,还请老爷示下。”
李脸更黑了几分,暗骂老虔婆,他那续弦年轻,哪里敌得过人老成精的贺老太太,若被缠上也是麻烦,但先前李家做那般姿态,不就是为了有个好名声么,这会儿将贺家拒之门外,先前的也就白做了。
且焦芳还在这里,若贺老太太堵着前门不走,难道让焦芳个堂堂侍郎走偏门出去?!
李忍气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让夫人在后宅呆好,不要露面。请贺太淑人到前面花厅,就说夫人为三郎的病去寺里祈福去了,我这边还有客人,稍后便过去见她。”
那管家松了口气,忙领命去了。
李心下抱怨锦衣卫没多围贺府几天,倒把这麻烦的老虔婆放了出来,站在廊下深吸口气,平复了一番情绪,才回去书房,向焦芳歉然一笑,简单说了句贺老太太登门。
焦芳捻须微笑:“南人多狡诈,时器慎言。”说罢起身告辞。
李连忙口中道歉,起身相送。因知他厌恶南人,也不多说什么,心下倒也认同了,以后再给儿子议亲,还是挑北人罢。
仁寿坊沈府九如居
贺家兄弟下了诏狱,沈家也没就此松口气,沈瑞叔侄还是密切关注着贺家的一举一动。
锦衣卫围了贺府两日,先后又抓走了两批幕僚、男仆,这才撤走。
寻常人家只怕已乱了,而贺家却是丝毫未乱,下仆偷盗逃窜等事一概不曾发生,府内管束越发严厉,沈家埋的内线几乎无法送消息出来。
听闻贺大太太已惊惧病倒,却是贺老太太一力撑起贺家,临危不乱,雷霆手段治家,倒是让沈家叔侄颇为佩服。
内线虽递不出消息来,外面盯梢的却还在。
很快,贺老太太品级大妆去工部侍郎李家的消息就传了回来。
贺老太太被恭敬请了进去,但是至多半个时辰,就面色不善的出来登车回府。
送消息回来的盯梢小厮把贺老太太进门前后的表情都描述得一清二楚。
“命妇品级大妆去,这是生怕李家不帮忙啊。”书房里,沈全笑嘻嘻向沈瑞道。
沈瑞嗤笑一声,“这位太淑人可不是好相与的。不过,李家既然能退亲,必是不会再搅进去的。不知道贺太淑人下一家找谁去。”
沈全笑了两声,又皱起眉头,往前凑了凑,道:“她不会……像在松江那般,还来沈家吧。”
沈瑞冷冷道:“这里是沈家二房,与她贺家只有仇人,没有亲戚,她缘何要来?便是厚颜来了,沈家可不是李家,作甚要理会?”
沈全立时点头,“正是!”又拍着胸脯道:“若她还那般厚颜无耻,穿着诰命冠服来堵门,我便出去,就将你当初说的那番话当众说了,看她还有什么脸面在。”
“沈家信国法、信公道,一切都听由朝廷判处!”沈全朗声复述,又有些激动道,“如今,就看国法如何处置贺家这恶贯满盈的阴险小人!”
三老爷在一旁一直没言语,此时也点头赞道:“说得好,沈家信国法、信公道。任她百般手段,只静待结果便是。”
沈瑞虽是点头,却不会真的静待结果,贺老太太可不是等闲老妪,是个极会舆论造势的人,他还要好好谋划,防着她针对沈家造谣。
案子开审,沈家人更当闭门不出,沈瑞便打发长寿悄悄出去找了杜老八,请他多关注街面上的情形。
这几日,贺老太太除了找到贺东盛昔日好友、同僚、同年外,甚至去找了李东阳。
李东阳哪里会见,这种时候他亦是避嫌唯恐不及。
那些被她找上的人则都与李一样态度,此案密审,爱莫能助。
贺老太太岂会甘心,坊间果然流传起三司大人被沈家蒙蔽等等风言风语,渐渐的,竟变成,当初松江通倭案审案有猫腻。
而此时,朝上正在就王守仁的封赏而争吵不休。
张永、王守仁取得的是正德朝第一场胜利,虽是剿匪,但此匪勾连倭寇,亦不同寻常匪患,朝廷内外都是知晓的。
且朝中大佬更是深知其中与宁藩关系,此番实是劳苦功高。
内官张永的封赏不与外臣相关,早在正月初十皇上就下了道圣旨,调御用监太监张永为御马监掌印太监,且管神机营中军并显武营神机营右掖。
不过随后又连下数旨,原御马监太监徐智调中军头司管奋武营,御马监太监王润调内官监掌印太监。而以司设监太监马永成为御马监监督太监即御马监二把手,司礼监太监刘瑾管神机营中军二司五千营。
这是小皇帝在登基后第一次大规模调动内官,将御马监整个大换血,似是一点儿不委婉,直白的表露出要把弘治朝老人换下去的意图。
而在人员安排上,却又委婉的让刘瑾、张永、马永成形成巧妙的制衡。
内官相互牵制以免一家独大原就是外臣所乐见的,谁都不希望出现英宗朝大太监王振那般旧事,但外臣也都不得不叹一句,小皇帝这帝王心术用得越发精纯了。
而在王守仁的封赏上,外臣又见识到小皇帝深厚的打太极、耍赖、不讲理功力。
虽然朝上都承认这次剿匪不凡,但那又怎样,早在国朝初年兵部就定下的规矩:“首功四等:迤北为大,辽东次之,西番、苗蛮又次之,内地反寇又次之。”
再是不凡,再是重视藩乱,这次,是且只能是内地反寇罢了。
内阁一致认为,王守仁原是正五品,本次提一阶到从四品就很对得起他了,应当只赏些钱帛,考评记优什么的。
小皇帝却表示,由此次剿匪可见王卿能文能武且善谋断,当提为通政使司右通政,正四品。
同时又表示,父皇在时,多次盛赞礼部侍郎王华可为阁臣,今可升王华为东阁大学士加衔礼部尚书,入阁辅政。
一时间朝上哗然,因三位阁老都不希望再有人入阁,其门下诸官便纷纷出言反对,折子雪片一样飞到小皇帝案头。
刘瑾那边则恨王华不识抬举,便在呈交折子时动了些手脚。
小皇帝看了前头那些弹劾王家父子的折子就心烦,一脚踹翻小山一样的奏折堆,根本不再看,自然,也就看不到被刘瑾藏匿在重重弹章中星点赞许王华的奏折。
朝中就此陷入拉锯战,小皇帝不松口,所有说王华的奏折无论好坏都留中不发,而内阁也表示,若是皇帝执意下中旨,内阁将会封回。
贺老太太则踩在这么个时机,又穿起她三品诰命冠服,领着娇娇弱弱的孙女和年幼懵懂的重孙子,前去都察院门前告状。
是的,三司中,她没选择告状人最常去的大理寺,没选择儿子先前所在、熟人最多的刑部,而是选择了一个极不沾边的都察院。
然都察院是什么地方,那是御史们的大本营。
一位满头银丝的太淑人,神情憔悴,但目光坚毅,身旁立着个身子单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跑、一脸哀婉病容的怯弱少女,手中领着个虎头虎脑却眼含泪珠儿、一脸委屈的稚龄童子。
这幅画面一出现在都察院门前,就立刻引起正义感爆棚的御史们的注意。
而贺老太太口中说的是,松江通倭案中,王守仁身为钦差,却处事不公,因其为先刑部尚书之子沈瑞的老师,便大肆包庇沈氏族人,颠倒黑白,伪造证据,诬陷贺家。
听闻是王守仁的枉法事,御史们一个个眼睛锃亮,轮番来向贺老太太套话,又急急忙忙回去炮制弹章。
消息传回沈府,三老爷简直要气炸了肺,直接摔了茶盏,骂道:“妖妇,无耻至极!”
沈全、沈涟、陆三郎等又哪里忍得住,纷纷骂将起来。
沈瑞也是恨得牙根痒痒,他虽然料定贺老太太不可能不造谣,但万没料到她会牵连到王守仁身上去。
老师这是真刀真枪拼杀出来的军功,他父子原就遭朝廷诸大佬忌惮,若是因这老妖婆的污蔑而被弹劾不得晋升,简直是天大的委屈。沈瑞此刻活撕了她的心都有。
因事关重大,这次杜老八亲自乔装成菜农进了沈府送信。
这会儿也在书房之中,等待沈家给出他进一步的指使,他一脸横肉抖了抖,目光狠厉,言辞凶恶:“沈二公子,你发个话,某家这就去让老猪狗再不能胡吣。”
没等沈瑞说话,沈涟就连忙开口制止道:“八爷,可不能动手!收拾这老妖婆容易,可这种时候,若弄废了她,倒显得咱们家心虚要灭口了。”
杜老八思量片刻,又道:“某家也听过些那案子,知道沈家有三位爷被贺家害得受了大刑,好似那贺家还要谋财害命,不若某找人将这些散出去,就看看那老猪狗可有脸再说什么冤枉了贺家。”
沈全一拍桌子叫好道:“合该这样!我是受不得这鸟气了!她若明日还去,我就去与她对质,问问她,贺二那忘八羔子亲口在堂上承认了算计我五房、算计了我二哥,害得我二哥身受酷刑,断了臂膀更断了前程!怎的到她口中就成了诬陷贺家!我倒要问问她,到底还要不要脸,可敢对天发誓,可是不怕那天打雷劈!”
沈涟也激动万分道:“整个儿松江都遭了难,沈家被洗劫一空,倒是他贺家只有几个不值钱的铺子被抢,这也是诬陷贺家?当天下人都是瞎子、傻子,只听凭她一张嘴说不成!”
杜老八如得军令,郑重应了一声,便要去执行。
沈瑞连忙叫住他,“确实需要你去散布些话,却不是沈家如何被贺家陷害。”
沈瑞环视一周,最终目光落在杜老八身上,缓缓道:“你撒话出去,也是去提点御史们一二,这次派遣钦差,是皇上钦点的人选。而王守仁王大人不过是个副使,内官张永张公公,才是正使钦差大人!”
屋内顿时安静下来,众人都愣怔瞧着沈瑞。
三老爷皱着眉,先开口道:“你这是要用皇上钦点去震慑都察院,用张公公移走御史对王伯安的注意,还是,想挑拨张公公去对付贺家?”
沈瑞道:“都是。但主要是后者。”
内官之间从来不是铁板一块,相反,斗争远比朝堂更惨烈,手段也更下作。
刘瑾想坐稳头把交椅,就得想法子把这个有实实在在军功、能分走他权势的张永踩下去。
而眼下张永刚升了御马监掌印太监,成为内廷诸监中第二把交椅,这屁股还没坐热,是不能出一星半点儿纰漏的,若这种时候如果出来弹劾他徇私舞弊判案不公的事儿,那便是将把柄送到刘瑾手里了。
张永如何会允许这种事发生!自然要想尽一切办法尽快给贺家定罪发落。
沈瑞眼中寒芒大盛,贺太淑人,这次,就让你尝尝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是什么滋味,让你自己亲手给贺家贴上催命符。
那边杜老八立时打包票,绝对把张公公是钦差正使传遍京城,也会极快把贺家说钦差偏袒等话传给宫里的张永知道。
果然,不出两日,通倭案迅速结案。
经查,贺南盛里通倭寇,引倭入城劫掠;指使下仆残杀庶人;诬告残害士人;科考买题舞弊。判,斩立决。
经查,贺东盛,谋叛知情故纵隐藏;私刑拷打监禁而致雇工人死。判,绞立决。
经查,贺延盛里通倭寇,引倭入城劫掠。拐带人口。因在逃,发海捕文书。
经查,贺勇里通倭寇,引倭入城劫掠。判,斩立决。
通倭系重罪,且造成松江伤亡惨重,此案从严从重,涉案几人皆满门男丁年十四以上者斩,年十四以下男丁并女眷流放三千里,籍没家产。
经查,章耀祖里通倭寇,引倭入城劫掠;袭击知府衙门,谋刺钦差,罪同谋逆。判,凌迟。
经查,闫宝文,里通倭寇,引倭入城劫掠;袭击知府衙门,谋刺钦差,罪同谋逆。构陷诬告迫害沈家三子。判,凌迟。
谋逆重罪,章氏、闫氏族诛,合族男丁年十四以上者斩,年十四以下男丁流放三千里,女眷没入教坊司为奴,籍没族产。
经查,贺北盛,科考买题舞弊。因贺家已分家,不在东盛、南盛阖家抄斩之列。判,夺去功名,流放三千里(至海南)。
经查,贺平盛,科考舞弊,代人作文。判,夺去功名,黜为辽东小吏。
经查,沈珠、沈,糊涂庸碌,为奸人所乘,为虎作伥,判,籍没家产,流放两千里至云南。
至此,通倭案终审结案。
第六百零一章 天理昭彰(六)
通倭案审判结果传到各衙门时,贺老太太正穿着她太淑人的诰命冠服在都察院外,倒是比贺家其他人更早知道了结果。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当一位崔姓御史好心告知她案子结果时,贺老太太只觉得眼前一黑,身子晃了几晃。
贺五姑娘霞姐儿也呆在当场,半晌反应不过来,连祖母身子不稳也没伸手去扶。
还是那崔御史搭了把手,稳住了贺老太太。
霞姐儿回过神来,心底的恐惧便疯狂蔓延,擎着祖母的手抖个不停,肩膀颤了几颤,终没忍住,失声痛哭。
贺家小郎完全不懂姑姑在哭什么,茫然看了片刻,自己也有些委屈起来,扁扁嘴,也哼哼唧唧哭起来。
再美的人,若不是梨花带雨的哭法,而是惊惧交加的嚎啕,也没有美感可言。
有几位观望的御史原本还有意无意瞄着贺家姑娘,忽见贺家姑娘如此失态,虽心下理解谁摊上这样的事儿都会这么哭,但到底生不出怜香惜玉的心思。
门子闻声也探头探脑,想过来把人赶了,却又怕走了犯人,上头追究,便有人悄然往那边去锦衣卫衙门去报信。
贺老太太却是半滴眼泪也没有,她强忍着喉头的腥甜,不呕那一口心头血出来,站稳身形,厉声喝令孙女道:“闭嘴!”
霞姐儿被喝懵了,哭声戛然而止,圆睁着双眼,泪珠儿却还不受控制的啪嗒啪嗒滚下来。
贺老太太深吸几口气,微微动了动身子,向前走了几步。
那崔御史实不忍心,压低声音劝道:“老人家……带着孩子快快走了吧。您这身诰命朝服一时也无人敢拦。莫要等着锦衣卫来了。到底是……流放……”
他声音几乎低不可闻,私纵犯人也是重罪,可同样家有老母,他岂能干看着什么都不做。
贺老太太微微福身以示致谢,崔御史慌忙避开。贺老太太却用高亢声音激动道:“贺家冤枉!大人,贺家冤枉!!”
那边就有一直密切关注着她举动的御史小声对几个门子道:“可盯着些,这老太太是个厉害的,别心怀怨尤,一头碰死在咱们衙门口,没得晦气再惹来骂。”
门子连忙应下,又喊了两个杂役来,死死盯着祖孙三人。
崔御史虽没投在谁门下,却也曾上书弹劾过王守仁,如今也抢着看了结案文书的,知道这是翻不了案了,叹了口气,道:“老人家,朱批落定,已无回还,多说无益,不若顾着当下,他日许能谋子孙赦回。”
贺老太太直直看着崔御史,似乎没听懂他说什么一样,又重复道:“大人,贺家冤枉……”
崔御史已不忍睹,又叹气拱了拱手,转身离去。
贺老太太盯着不远处都察院门上匾额,腰杆挺得笔直,忽就从手上撸下小指上个赤金戒指。
几个门子杂役倒是眼尖,直勾勾盯着那金镏子,咂咂嘴,这可是要寻人报信给打赏?虽是小了点儿,但远远瞧着闪金嵌宝也是值些银子的。
不想,贺老太太竟是仰头就将那戒指掷进口中!
吞金。吞金!
猝不及防,在场诸人都忍不住“啊”了一声,便是防着她寻死,又有谁会料到她竟然吞金!
崔御史本向回走,听得惊呼慌忙转身。
但见那个年轻姑娘脸色惨白,几乎站立不住,手足无措的,对着祖母又是拍背又是抚胸,声音惊恐至变调,“祖母……祖母……快吐出来啊……”
而那满头银丝的老妇人依旧站得直直的,推开孙女,嘶声道:“诸位大人,贺家冤枉!贺家冤枉!苍天在上,贺家年年修桥铺路,施粥舍米,造福乡梓,不当枉死,不当枉死啊!!!”
崔御史大惊失色,快步过去欲搀扶,却又对吞金的贺老太太束手无策。
那边有御史也有路人百姓围拢过来,有人高喊快去医馆药堂请大夫来。
贺老太太却毫不顾忌自身,已是抱了死志,兀自高喊:“贺家冤枉!贺家冤枉!断案不公,缘何不究?!贺家不服!贺家不服!贺家枉死!”
围观百姓不免议论纷纷。
霞姐儿则是整个人都傻了,嘴唇哆哆嗦嗦,语不成声,腿也发软,似是站立不住,竟全凭扶着祖母才支撑得住自己的身体。
可是她脑子里却转得飞快。
她不是那深闺不知世事的姑娘,她读过书,也在京城闺秀圈子里听说过谁家谁家被流放的事。
那是多可怕的事情呵,路途千里只靠一双小脚一步步走过去,一路上缺衣少食,随时可能因病一命呜呼。
更可怕的是,押送的狱卒可不是什么善类,到了流放地更不会有人将流犯当人看,便是任人欺凌,清白不保……
祖母吞金为的什么她已不愿去细想,于她,便是一死也不想受那委屈!
这位贺五姑娘骨子里不是个柔弱的女郎,否则也不会在得知李家退婚时去寻嫡母闹,这会儿更是一股子狠意涌上来,陡然伸手就拔下髻上金钗,向颈间刺去。
众人还没在贺老太太带来的震惊中缓过神来,又见那娇滴滴的美貌姑娘转瞬就要血溅当场,竟一时只顾惊呼,不及前去救援。
却是贺老太太比她更快,甩手一巴掌,直打得霞姐儿一个趔斜,金钗尖端划破了她雪白的脖颈和优美的下颌,鲜血淋漓,溅落在她雪白的大毛风领上,梅花落雪,触目惊心,却到底于性命无碍。
金子坠得人五脏六腑都疼痛起来,隐匿宝石缝隙间的毒素也开始融化,腐蚀着胃肠,贺老太太已是额角见汗,整张脸因疼痛和愤恨而狰狞起来。
她那保养得宜却仍掩不住干枯衰老的手猛得抓住霞姐儿的大氅,力气竟然那样大,生生将其拽得靠近自己。
她声音虽小,却是凶狠异常,“岂能让你爹白死?你要活着!活着!你要报仇!报仇!去,告诉你五叔,活着才能报仇!让他为我,为贺家报仇!”
她的五儿子,贺北盛,如今还关押在牢里。
老大老二都被斩立决,甚至年过十四岁的孙子们也都要掉脑袋,老五却保下来了,只是流放,可见是老大老二在牢里死挺着,没有招出老五任何事情来。
但老五那样的性子,知道两个兄长这般,必不能独活。
想让他活,就要给他个念想。
“让他活着,报仇!”贺老太太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来,只觉得身上一阵阵的发冷,巨疼席卷全身,心知大限将至。
她抓紧孙女,借力努力挺直身体,近乎用尽全身力气,向众御史、向围观百姓喊着:“贺家冤枉!贺家冤枉!苍天,贺家满门枉死……”
最后几个遍,声音已是含混不清。
她的眸光开始涣散,苍老的身躯慢慢堆委下去,最终倒在孙女怀中,单双目圆瞪,一直盯着都察院大门,盯着那一群面色各异的御史。
死不瞑目。
一系列突发事件让贺家小郎反应不过来,此刻像是忽然明白了什么,哭嚎着抱住祖母的腿,两只肉呼呼的小手推着摇着,一遍哀哀唤着。
与他相反,霞姐儿却像是也被黑白无常勾了神走一样,呆呆的看着怀中一点点冷下去的祖母,沉默着,没有半点声响,宛如木雕泥塑。
直到闻讯赶来的锦衣卫驱散了人群,抓起小小的贺小郎,又去拉开霞姐儿,将贺老太太尸身抬出来,霞姐儿才恍然如梦初醒,陡然一声凄厉尖叫,死死抱着祖母不肯放手。
锦衣卫对付犯妇可从来没有怜香惜玉的时候,两下扭住霞姐儿的胳膊。
霞姐儿尖叫着,哭泣着,试图挣脱着束缚,却哪里挣得过锦衣卫。
那边本站在门里的崔御史眉头紧锁,委实看不过眼了,挣开同僚了拉扯,快步走过来,与锦衣卫交涉要求善待贺家祖孙。
那领头的是个锦衣百户,哪里会把个七品御史放在眼里,只皮笑肉不笑扯了扯嘴角,道一声“不敢纵了人犯”,便让人将贺老太太尸身抬上随行的平板车上,又将贺五姑娘、贺家小郎捆了手脚堵了嘴,一并丢上车,扬长而去。
崔御史铁青着脸,目光阴鸷的看着一群锦衣卫远去的背影。
热闹的主角被锦衣卫带走了,看热闹的人却久久未散,交头接耳,口口相传,很快,都察院门前这一幕就飞遍了大半个京城。
仁寿坊沈府
通倭案终审结果传到沈府,累日来弥漫在沈府的阴云终于一扫而空,连下仆走路都轻快了几分。
虽在孝中,不得酒宴庆祝,徐氏还是借着年节未尽的名义,给下仆每人多发了一个月月例银子,顿时阖府都洋溢着欢乐的气氛。
很快又有一朱批判决下来,令将贺家当初巧取豪夺占去的孙氏嫁妆织厂等产业统统还了回沈家,且指明退还孙氏血脉。
那便是都给沈瑞,并无沈瑾的份。
跟着沈理一起过来的沈瑾听闻,非但没有丝毫不满,反倒非常高兴,喜得连连道皇上圣明。
沈瑞知道小皇帝下一步要将松江布列为贡品的打算,便也不同沈瑾谦让。
且他原早就同徐氏商议过,私下备了个京郊的田庄,打算沈瑾成家时送出去,也算给他添处进项。
只可惜沈瑾这婚姻着实艰难,到现在也没个消息。
闫家早已被抄过一遍了,如今倒是将闫宝文的产业折银赔给沈家三子的部分交付出来。
何氏听说大仇得报时就痛哭一场,与徐氏请示过了,择好了日子要与沈玲再做一场**事。
等那近三十万两抚恤银子送到她眼前,何氏拉了小楠哥就冲皇城方向不住磕头。
她如今虽成了徐氏的契女,二房上下待她也都好,但她心里知道,待瑞哥儿媳妇进门,她将这管家权交出去,母子俩寄身这里,到底还是有些尴尬。
而有了这抚恤银子则不同,这二十来万两银子足够她和小楠哥富足一生,待她置了产业,虽也需依附二房才保平安,但到底也是有了根,站得稳脚,立得正身。
沈全也同样觉大仇得报,沈与沈琦的银子他代领了,虽银子也不少,却不能让他多开怀。
毕竟,再多银子也不能让二哥的胳膊恢复如初,也不能让嫂子与侄儿立时毫发无损的回来。五房,还不差这点银子。
现在他唯一感兴趣的就是,必须要看凌迟了闫宝文这王八蛋。
沈涟也是喜悦的亏得沈珠没有牵连到整个三房,但是想起兄嫂那个样子,若是知道了珠哥儿流放云南,还指不上怎么闹呢,思及这些来便不免头疼。
若不是他还肩负打理经营族产的担子,真想阖家搬京城来算了,也好避开兄嫂那两个无赖行子。
“珠哥儿上路时,我总要送上一送。”沈涟叹气向沈瑞道。他到底是沈珠的亲叔叔,虽然在“倭寇上岸”时,沈珠也没少引外人来祸害他的铺子。
他当初为了给自己留后路而结交的狱吏之类人,如今倒是能给沈珠用上了。
“理哥儿莫去了吧,”沈涟又劝沈理道,“哥儿同珠哥儿是一道的,我一同送了他去便是,免得你一露面,哥儿没个轻重,又胡乱要这要那。”
沈理第一时间从谢家得知了判决下来,便约上沈瑾一起来的仁寿坊。闻言摆手苦笑道:“涟四叔的好意我心领了,然沈还是九房宗子,我理当送一程。”
沈涟又劝他几句,没奈何只得由他,两人约好了一同去送流放的沈珠沈出城。
沈家诸人还沉浸在喜悦之中,贺老太太在都察院门前吞金的消息就由杜老八带进了沈府。
杜老八这次不用乔装菜农了,不过也不便以本来身份登门沈府,照旧自称英国公府侍卫进的门。
只是杜老八这样的身份,没必要带到沈理、沈瑾面前,依旧是沈瑞同沈全、沈涟去见了他。
小花厅里,杜老八唾沫星子横飞讲完都察院门前发生的一幕,颇有些不满道:“某先前就说,让那老猪狗不能再言语算了,偏几位爷心善。如今怎样?满城谣言。对付这等货色,可是半点心慈不得。”
沈全咬牙道:“这老虔婆,真真是恶毒。也真狠得下心。”
贺老太太若是不闹吞金这一出,贺家这案子没两天也就不新鲜,没人会再提起了。
而她这般一闹,街头巷尾都要当作奇闻来谈,说话间不免就带出贺家的事情来,天长日久,谁知道真相到底怎样?
便是罪大恶极也能变得冤深似海了。
沈瑞缓缓道:“这件事,沈家不会有太大麻烦,沈家原是苦主,再怎样造谣也绕不过去。但却是会影响我的恩师王守仁王大人的声誉。”
王守仁的封赏,朝上还没争吵出个结果来。
这种时候,若是坊间舆论对王守仁不利,朝中大佬便又有借口拒绝给王守仁应得的待遇了。
但是贺老太太这招委实……太横了些,谁又能与一个死人争短长。
杜老八抻了抻满脸虬髯,斜眼瞅了瞅三人,道:“继续到处说都是张公公主审的案子?”
沈瑞摇了摇头,这会儿再提张永已经意义不大了,贺家已倒,就算刘瑾要拿张永审案做文章,也没有人能再为证。
没有威胁,张永便不会费心外头的动静。
且若总是攀扯张永,一旦惹恼了他,再调查一下谣言的出处,那就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就说说这个案子,”最终沈瑞道,“说些百姓想听的,敢于吞金的贺老太太是什么人,他的儿子都做过什么。说说松江先前如何,现下如何。”
杜老八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两圈,笑得金牙闪闪,“某家懂了。二公子放心。”
这一话题说毕,杜老八转而又笑道:“听说二公子的产业收回来了,真是可喜可贺。”
沈瑞不动声色笑道:“老杜你倒是好快的耳报神。”
杜老八打哈哈一笑,“咱们这种街面上吃饭的,要的就是消息快。”但他并没有如上次一般,把要松江棉布专营的生意拿出来谈谈。
却是道:“好似张二公子未来岳家武靖伯府上也有不少布庄产业。”
沈瑞一愣,他现下虽和张会关系不错,也知道张会订了武靖伯家的嫡幼女,大约夏秋便能成亲,却哪里有闲心理会过武靖伯家有什么产业。
杜老八既然这么说……想来,那是世孙是试探出他不会与杜老八这样的人合伙做买卖,准备让武靖伯家来合伙?
沈瑞微微眯了下眼,随即笑道:“这却不曾听说。他日倒要与张二哥讨教讨教生意经。”
都是明白人,杜老八见他懂了,便也不多说,笑嘻嘻又岔开话题,扯东扯西又问了问车马行的细节,才领了沈家的大红封,道了喜而去。
待押解一众人犯赴流放之地那日,沈涟与沈理早早等在城南郊外长亭处。
押送的官差因与沈涟相熟,拿了他不少好处,对沈珠沈倒也照顾,见着沈涟便毫无顾忌笑道:“只这一会儿委屈两位带枷,待会儿上路走一段,便去了枷的。”
沈涟忙陪着笑,手腕翻转,就有银票落进官差袖袋里,“大冷天的,兄弟们喝杯热茶,暖暖手。”
官差笑眯眯道:“沈爷客气,令侄交给我们就放心吧。”
再看那俩侄子,早已没了富贵人家公子哥儿的样貌,两身囚衣裹着两个野人一般,头发胡子皆是乱乱糟糟。
沈珠瞧见了沈涟,早就想过去了哭求,但这些日子牢饭吃得老实了许多,一直偷偷觑着官差的脸色,不敢乱动。
见那官差与沈涟颇熟稔的样子,沈涟塞了银子过来与他说话,沈珠才乍着胆子向沈涟哀求道:“四叔,与我些银子吧,我不想过苦日子啊!四叔,告诉我爹娘,叫他们来寻我呀……”
沈涟心下也不落忍,走过去想拍拍侄子的肩膀,愣没找到下手的地方。
他倒是想给沈珠银票,可这囚衣连个口袋也没有,沈珠还扛着枷,手也不得自由。
最终他只能道:“我往李爷(官差)那边与你存些银两。等我回了松江,让你爹娘去寻你。这一路上,你自己多保重吧。”
沈珠已哭得满脸涕泪,又擦不得,越发显得腌,连连道:“四叔,你可要叫我爹娘早些来,不然我可得死在路上了……”
沈涟朝官差那边努努嘴,道:“别浑说!路上听李爷吩咐,不要与差爷们惹麻烦。”
沈珠早被收拾怕了,闻言立时噤声,畏惧的瞧了瞧官差,又可怜兮兮看向沈涟。
沈涟心下叹息,这个侄子读书好,一向眼睛长在头顶上,素来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对他这个长辈也没什么敬意。如今却成了这样。
罢了,这样也好,经过这番磨砺若能去了那惹人生厌的性子,未尝不是福气。
再看那边沈,也是全然没有从前跋扈模样,蔫头蔫脑,也不言语,瞧见沈涟、沈理都当没看见一样,这边说得热闹,他却仿若未闻。
沈涟更是唏嘘。
他二人虽然差着辈分,但年纪相仿,当初也都是在家学里读书的同窗。一度还是酒肉朋友,当初孙氏亡故后,算计孙氏嫁妆产业,沈涟、沈二人都有份。
想到当初,沈涟心里更堵,彼时怎地就见钱心热,被张舅爷说动,算计了一时,后来不仅没落着好,在族里名声臭了,银子也补还了,梁子也结下了……谁也没生前后眼,怎料如今这般,人呐,还是当多做善事少为恶,免得不得福报。
沈理瞧着沈,心下已无喜无悲,好似看陌路人一样,虽也打点了官差,但面对沈,他只说了一句“你好自为之吧”。
沈盯了他两眼,腮帮子抽了几抽,嘴角抖了几抖,到底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赶路的时间耽搁不得,也容不得多说,那边官差收了沈涟给沈珠沈存的银子也不知多少能用在他俩身上,便带人走了。
却说月余后,沈涟回到松江,把两人情形说与三房沈湖夫妇与九房太爷听,两家截然不同。
锦衣卫来抄贺家可远比抄章家更为轰动,整个松江府都颤了几颤。遂再来抄沈珠、沈,三房九房已被吓破胆,老老实实听凭抄家。
沈珠名下没多少家产,沈却是九房宗子,名义上九房都是他的。
而九太爷又偏心,不肯给沈琳分家,生怕分薄了宝贝孙子的家产,这下可好,九房整个儿被抄个干净。
沈湖夫妇先前心肝宝贝似的疼着沈珠,知道判决后又哭天抢地说沈珠都是被奸人所害,反而连累了家里破财。
而待归来的沈涟说了沈珠流放前的请求,沈湖直接拒绝,拿着扇子比比划划道:“我这身子骨这般不好,哪里能千里奔波去看他。再说他也是及冠的大人了,当能照料好自己。”
湖大奶奶则根本不接去看儿子的话茬,反而指责沈涟:“你做孩子四叔的,怎的不好好照看他?你就当跟了他去,看他安置好了再回来!好个狠心的四叔!在京里不救他,这会儿竟也不肯照料他!”
她竟还能再耍无赖,说既是沈涟没能救回沈珠,被抄去的家产应由沈涟出,起码也要出一半儿。
气得沈涟去找了沈琦要求三房再分宗,恨不得去衙门和这兄嫂断绝一切关系才好。
九房太爷那边经了抄家原是吓病了的,而听沈涟说了心尖子上的孙儿流放云南没人照料,立刻挣扎着爬起来,往族里嫡支去挨家打秋风。
他已是嫡支几房里辈分最高年纪最长者,他自己不顾脸面,旁人却是顾的,且嫡支多有身家,总要百两银子才好请人走。
几房走下来,九太爷也得了两三千银子,他原想逼着沈琳带银子去云南照顾沈,但又怕沈琳不听话,半路卷了银子跑了,竟也顾不得身子骨不好,亲自拿着银子带着沈琳往云南去了,扔下沈十六岁的儿子小大哥顶门立户,靠族里的祭田过活。
此举也是让族人十分无语了。
此乃后话不提。
再说这边京郊,沈涟、沈理刚送走了沈珠二人,那边出城路上又哭哭啼啼来了一行人,多是披麻戴孝,一片白衣,远看着就像发丧,实则却是又一拨官差押了贺家流放人犯上路。
这一行多是妇孺,小脚伶仃,行得慢,才与沈珠那批同时出衙却落在后面。
贺南盛、北盛家小从松江押送,这里只有贺东盛家家小,以及贺北盛本人。
沈理沈涟懒怠再见,正欲登车而去,那边却有人招呼道:“沈学士。”
沈理回身,只见一身着七品官服的青年官员正在行礼。
沈理还礼问道:“崔大人这是?”
这人正是那日相帮贺老太太的御史崔辰。
崔御史向贺家那边一指,道:“相送朋友。”
沈理几不可察的皱了皱眉,但两人不过点头之交,便不多言,淡淡道:“崔大人请便。”
崔御史却在他即将登车时又问道:“沈学士可听闻昨日都察院门前之事?”
沈理沉下脸来,直看着崔御史,并不回话。
崔御史指着遥遥而来的贺家人道:“贺家太淑人在都察院门前吞金自尽,欲求个公道。听闻,贺淑人也在抄家那日亡故了。”
说话间贺家人已经走近,崔御史略一拱手,径自朝那边走去。
押送的官差领头者见着位七品官服的,忙过来行礼,崔御史表示要相送贺家人,虽没给红封打赏,官差却也不乐意得罪正经官员,便也放行。
这官差扭过头来,方见着沈涟,因是熟面孔,忙又过来笑着问好,没意外的得了沈涟一个“喝杯暖茶”的封儿,心情才好转。
那边崔御史已同贺北盛说上了话,自报家门后,告知贺北盛那日贺太淑人临终时他在跟前。
“我敬仰老人家烈,又知老人家放心不下你,这才冒昧前来相送,望你珍重。”崔御史如是说,又压低声音道,“皇上左不过这一年就要大婚,待有龙子,总要大赦天下……”
贺北盛确实如贺老太太所料,在得知两位兄长赴死而保下自己后,根本不想独活。直到贺五姑娘将贺老太太临终遗言带给了他,他这才将复仇放在了首位,不再轻生。
此刻听了崔御史所说,恍惚间想起,长兄贺东盛也曾说过类似的话,但却是说的二哥怕要被流放,待得大赦回还……
贺北盛一时悲从中来,只想大喊大叫宣泄心中忿恨,抬眼正看见沈家人站在不远处,似在和官差交谈,他不禁想到是否沈家欲买通官差想害他贺家人。
一思及此,贺北盛不由厉声喝道:“姓沈的,杀人不过头点地,如今你们害我贺家到如此田地,还待怎样?!不折磨死我们不肯罢休吗?!”
崔御史不由愕然,转头去看沈涟沈理,见差役与他二人站在一处,心下也有了同样猜测,目光锋利如刀。
沈理眉头拧得越发紧了,虽不屑与贺家口角,但也不能由着他污蔑,他冷声道:“贺北盛!你家触犯国法律条,三司会审定案,圣上御笔朱批,何来一个‘害’字?”
沈涟知道沈理因有官身,不好多说,他却是毫无顾忌,上前几步厉声道:“贺北盛!你一直身在松江,贺南盛做过些什么你难道不知道?!若说害,沈家没有半点对不起你贺家的地方,你贺家又做了什么?
“贺南盛三番两次算计沈家家产,到后来竟连沈家人命都要害,可怜我那侄儿玲哥儿,枉死狱中!我倒要问,杀人不过头点地,后来你们贺家又做了什么!害了三房,又害五房,连有亲缘的宗房都不放过,琦哥儿断手,哥儿断腿,你说,你们贺家到底想怎样?琦哥儿妻儿、宗房小栋哥去了哪里,贺北盛,你敢说你都不知吗?”
贺北盛被这一番话堵得胸口闷涨,他不知道吗?不,他太知道了。
他到底是个书生,远不及贺南盛那般厚颜,一时脸涨得通红,口中道:“不是……不是这么回事……”却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沈理都懒怠再瞧他,只淡淡向崔御史道:“崔大人还想问些什么?”
崔御史也没了方才的气焰,牙疼似的嘶了口气,腮上肉跳了跳,尴尬道:“没什么。沈学士请自便。”
因沈理一身便服,沈涟又刻意低调只说是族亲,官差方才并不知,听了崔御史所言,这竟位学士大人,忙又过来见礼。
贺北盛本被驳斥得灰头土脸,但见官差对沈理尊崇模样,心下忽然又生邪火,便又高声道:“沈状元既是满口仁义,如何还要买通官差来害我等流犯,妇孺何辜,被累至此还则罢了,还要受你们迫害!”
沈理怒极反笑,“贺北盛!你果然是贺家人,只会空口白牙污蔑人吗?你们贺家那些手段,沈家不屑为之!”
沈涟立刻接口道:“只有贺南盛那等人才会买通狱卒对有功名沈家三个士子动用酷刑!贺家虽是沈家仇人,沈家却不屑为你们坏了我们清白名声,脏了我们的手!几位差官都是奉的皇命,不远千里送你们去云南,辛苦没人道,反倒受你攀诬!可见你贺家人心性!”
官差本就恼贺北盛当着御史的面就浑说,若真被御史奏上一本,自己这吃皇粮的差事怕就保不住了。
听得沈涟为他分说,对沈家好感更增,也就更加厌恶贺家,心道等路上的,爷爷让你知道乱说话的后果。
贺北盛再次被堵,更加窝火,却不信他所说,嘶声道:“妇孺何辜,你们若是还有良心,就放过她们……”
沈涟也是怒意上涌,再次踏前一步,厉声道:“贺北盛,你还敢说妇孺何辜?沈琦的妻儿何辜?小栋哥何辜?沈家三子何辜?贺北盛,那日倭乱你在松江,松江前后什么样你都是亲眼所见,我且问你,松江百姓何辜?!松江多少妇孺遭屠戮,他们何辜!”
他说到激动处,握了握拳头在贺北盛面前晃了一晃,咬牙道:“贺北盛,你不配说妇孺何辜,你们贺家害了松江上百条人命,多少人家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你们一家子都不够偿命的!流放,已是天子仁德宽恕了你。我与松江百姓且等着,你们终有被无常索命的那一日,且看十殿阎罗面前,你们如何偿还这一世的血债!”
贺北盛脸色惨白,每听一句,便禁不住后退一步。
他当然知道,松江在倭乱后是怎么个萧条样子,近乎室室被毁,家家发丧。
他当然知道,二哥在这期间扮演了怎样的角色,大哥又为掩藏这个秘密杀了多少管家护院。
他们何辜?何辜?
贺北盛踉跄向后,几乎跌坐在地上,直到有差役上前拽住他枷上铁索。
沈理拍了拍沈涟,沈涟平复了一番心情,拱手与押解的官差道别,转身与沈理一并登车,再不理会此间诸人。
崔御史在原地呆站了片刻,他其实,并不知道松江通倭案的前后详情,后来案子密审,他也是没门路知道详情的。
上弹章是一时意气,也是追随都察院的整体风潮,后来是因想起年迈果毅的老母亲,方颇为同情贺老太太……
今日……
崔御史忽觉荒谬,竟全然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他看了看有些失魂落魄的贺北盛,又不自觉想起那位刚烈的贺太淑人,心下叹了口气,到底还是过去,向贺北盛道了句珍重,从袖中拿出十两银票塞进其手里,方才离去。
贺北盛一时还没反应过来,下意识道谢,却瞬间手上就是一空,银票已被官差抢了去。他张口欲喊,却还是生生忍住,双手紧紧攥拳。
为首的官差见崔御史走远了,才往地上啐了一口,小声嘀咕:“穷官儿还摆臭架子,不懂规矩的青壳子,晦气!”
见几个差役都围过来,笑嘻嘻的看着他手中银子,他脸一板,把那十两小银票往怀里一揣,“待到了歇脚的地方再给你们沽酒。”
众差役心里骂他小气,面上还得欢喜,转过头来便凶神恶煞的吼贺家人赶紧上路。
纷乱间,一个娇小的身影挤到贺北盛身后,低声道:“五叔,休听沈家人胡说!如今还不是他们怎么说怎么是!沈家是咱家仇人,岂会有好话?五叔,你不要忘了,就是他沈家害死祖母,我爹娘和二叔!五叔,咱们要报仇,要报仇!他们想让咱们死,咱们就一定要活,要报仇!”
话说到最后已是有几分凄厉。
她一张脸极是明艳,美中不足是下颌到颈间有一道长长的红色狰狞疤痕,不过倒是与她此时狰狞的表情和狠厉的眼神极为相配。
贺北盛眼眸漆黑,脸上神色木然,也不知道是否听见。
第六百零二章 凤凰于飞(一)
贺老太太于都察院门前吞金的故事在有心人的推动下,在京城沸沸扬扬传了小半个月,直到涉案人斩首的斩首、凌迟的凌迟、流放籍没为奴等皆处置完毕,仍不断有御史在上折时提起。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如沈瑞所料,作为苦主的沈家,有三个有功名的子弟被刑讯致残致死,凡科举正途出身的御史都不可能攻讦这样的沈家,所以贺老太太这件事最终影响到的只是王守仁。
尽管案子尘埃落定,但御史本就是“风闻奏事”,各种弹劾王守仁的折子依旧堆满小皇帝的案头。
小皇帝照旧一眼不看,统统留中,也不肯放弃王华入内阁、王守仁入通政司的想法。
而内阁就以“唯恐民意沸腾”为由,拖着不应。
朝上吵得热闹,处于舆论漩涡的王守仁却是安之若素,沈瑞登门拜访时,他这位老师正一身半旧家常道袍,抱着儿子手把手教其写字。
见沈瑞随着长安进了书房,王守仁撂下笔,笑着摆手让他免礼入座,才道:“叫你闭门不出,到底还是跑出来了。”说话间把儿子交给长安领出去。
沈瑞笑道:“这不是案子都结了么,因想念老师,这才赶紧来了。老师既然让我进门,想来也是无妨的。”
说着又端详起王守仁来,见他比先前黑瘦了不少,但却神采奕奕,那精气神绝非从前可比,不由暗赞,战神果然是适合待在沙场,口中却仍道:“老师清减了。”
王守仁瞪他道:“做什么小儿女之态。”
沈瑞尴尬的摸摸鼻子,道:“弟子也是有感而发。”
王守仁哼笑道:“你倒是比九月里白胖了不少,不知是不是怠于功课缘故。”倒是上来就要考较他一番。
沈瑞也是习惯了,前两日去拜见岳家,别说岳父大人考较,就是大舅哥也拉他做了两篇时文。
沈瑞明白他们急于希望他入仕的心理,他自己也不是半点不着急的,这一科,无路如何也要中的,因为,寿哥真可能没有耐心等他三年。
而且,马上就是刘瑾主政的几年了,他没想过以一己之力力挽狂澜什么的,他只希望有自己在小皇帝身边,能够如王华、王守仁这样的官员说上几句好话,许让他们免于被迫害。
此次沈瑞来王家也是带了近来习作的,便恭恭敬敬交了上去,又拿了一旁早准备好的纸笔默了一篇经典时文。
王守仁看罢文章,又看字,点头道:“不错,功课没落下,颇有进益。字还需好好练练,写得急了,要稳。”
沈瑞笑着谢过老师,才道:“最近一个月我二叔闲赋在家,也指点了我功课。”
王守仁挑了挑眉,又摇头一笑,道:“到底是多年的翰林,又是国子监祭酒,倒也是你的福气。”
沈瑞知王守仁也晓得了先前发生的事,这么说已经是顾及他这个弟子的面子,十分委婉了。
要知道他年后去拜见岳父杨廷和,也被夸了文章有进益,当他提起二叔帮着指点时,杨廷和可是毫不客气道:“倒是做了件明白事。只盼他日后不要再犯糊涂。”
沈洲这一污点,其实也或多或少连累了所有沈家子弟的名声,杨廷和如何能忍自家前途无量的好女婿无辜受累。
沈瑞也不好替沈洲辩驳什么,况且,沈洲这次纳进士之女为妾委实是太蠢了些,也不怪人说他糊涂。
考较完功课,师徒两个才真正谈起了太湖用兵诸事。
大明的兵力如何,沈瑞心里也是有数的,而王守仁也直言道:“军纪松弛,武备空虚。”
不过到底是王守仁掌兵,总有那化腐朽为神奇的能力,他简要将几场主要战役说与沈瑞听,讲到激烈之处,仍听得沈瑞心潮澎湃,陡升万丈豪情,恨不得弃笔从戎,也在沙场上这样驰骋一番。
“太湖水兵确实是人精心操练过的,亏得时日尚短,还不成气候,且断了他们的补给,才最终一举拿下。”王守仁道,“也亏得是王尚书坐镇,又亲自过问各项调度。”
他口中所说的王尚书是南京兵部尚书王轼,“当初听人说起贵州平叛对他推崇备至,他此次与他交道,果然用兵如神。可惜了老大人上了年纪,近年来身子旧伤频发,曾几次上折致仕。”
沈瑞也默默叹气,通常来说南京都是给人养老的地方,把这样一位人物放在南京真是可惜了,且听老师的意思,老大人只怕也是在这位置上呆不了几年了。
想到之后刘六刘七造反、宁王造反,沈瑞深深叹了口气,不知道这位王轼大人致仕后,南京兵卒与叛军可有一战之力,是否如历史上一般……
他思忖间就忍不住问出声来,“依老师所见,若是南京练兵……”
王守仁脸上因提到武事儿焕发的光彩渐渐暗淡下去,他沉默片刻,方道:“如今朝廷内库空虚,也是没奈何。天灾不断,又有鞑靼叩边……”
沈瑞抿了抿唇道:“天子原是有意在太湖养一支朝廷的水军,以防宁藩。若是将来操练得好了,抑或能出海?”
王守仁愣了愣,随即便摇头道:“你莫非想的是海贸?你想得简单了。防宁藩可行,出海谈何容易。江船海船本就不同,而海上难辨方向,需有海图,还得成手领路。太宗年间的海图早就遗失的遗失,被毁的被毁,想重现当年三保太监当年盛况,难。”
沈瑞苦笑道:“因着没银子,才想着出海贸易获利,可没银子又置不下船,如何出海?真是个死结。”
王守仁道:“此次松江劫难虽不是真的倭寇,但倭寇哪里还少了,别说倭寇,纵横东海的海匪也不知道多少。”
说着,他冷笑一声,“东南又不知道多少海商,岂肯让朝廷分去一杯羹,届时不是海匪也成了海匪了。”
沈瑞也是默然,他们都知道海商和海匪其实也没甚两样,只不过海盗是一直打劫,自己并不怎么贩货,卖货也多半是销赃;而大海商则是边贩货、边在途中打劫别家小船队罢了。
茫茫大海,掩盖几桩罪恶,再容易不过。
朝廷的船队固然够庞大,但是如果没有强有力的水军相护,也是一样容易被心怀叵测的海商家族在海上狙击的。
何况,狙击也不一定都来自海商。
不肯让出海上巨额利润的海商们,一定会动用一切朝中关系,阻止朝廷重建船队、水师的。
沈瑞忍不住嘟囔道:“也不知宁王靠的什么养的太湖水匪。”
王守仁沉默半晌道:“只怕……不止是松江遭劫。”
沈瑞呆了一呆,心下怒火腾起,忍不住骂道:“宁藩如此,丧尽天良。真不当留着这祸害!”
王守仁低声叹道:“朝廷王者之师自然要名声,藩王又哪里管那些。藩王大抵都在封地上作威作福,朝廷佯作不见罢了。闹大了,皇上也不过是申饬罢了,朝廷对藩王总是慎之又慎的。”
沈瑞本是同王守仁一般,认定朝廷对藩王持谨慎态度的。
但是没出两天,寿哥就打破了他的看法。
先前南海郡君擅自进京的事,后又查出郡君仪宾种种不法,乃至将造成山西灾民进京都扣到了他头上,当时寿哥虽也下旨申饬庆王,语气颇为严厉,但实质上也只免了南海郡君封号,收回封地,同时下旨仪宾斩立决,并未牵连到庆王府其他。
而到了二月初一,郑王府原陵郡主仪宾王缙在居母丧期间狎妓,被巡按御史弹劾。
其实居丧期间狎妓纳妾的事别说在勋戚之间,就是士大夫之间也很常见,只要不是弄出孩子来有这样的铁证,大抵是民不举官不究的。
若是文臣武将,还可能被政敌抓住这小辫子,弹劾一番,若不是朝廷倾轧得厉害时,也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的。
更勿论宗室勋戚了,若非实权遭人妒忌者,一般是没人耐烦理会的。
但这次,小皇帝却是直接下旨将王缙革职,并申饬郑王,让其约束郑王府宗室。
百官虽然惊诧,但想起先郑王曾惹英宗不快,皇家对郑王府一系素来不喜,而小皇帝又是至孝之人,怕是见不得人不孝的,因此重罚也算不得什么。
紧接着二月初七,荣王陈乞霸州信安镇原牧马草场为庄田。
荣王乃是宪宗第十三子,而今刚刚满二十岁。这位皇叔一直养在宫中,原也是颇得先太皇太后周氏喜欢的,早在弘治四年就封了荣王。
而先太皇太后周氏临终前还十分惦记荣王的婚事,弘治皇帝原已定好了为荣王选妃,可惜很快先太皇太后便过世,荣王守孝未过,弘治皇帝又薨逝,荣王的婚事一直耽搁下来,便也一直未曾就藩,如今仍留京邸。
户部上书指出此处系永乐年间设立草场,养马武备,到成化年间开始有皇亲国戚陈乞为庄田,但到了先帝爷在时,已清理还囤,并不以私废公。且如今荣王也将选妃、就藩,遂上书请皇上勿与。
寿哥没有像以往那样,虽是拒绝,却也比较委婉的说上一句依照父皇先前如何如何,而是非常强硬的直接回绝了荣王的要求。
未几,宫中太皇太后王氏便指派下选妃使,开始为荣王选妃。
一旦荣王成亲,也就得立时就藩了。
若说庆王、郑王,与当今血脉已远,不甚顾及倒也罢了,荣王这小皇叔可是与寿哥一同长大的,多少也有些感情。
寿哥就这样态度鲜明的表示出对藩王的压制。
甚至南海郡君被遣送回庆王府,并下旨问罪后,庆王曾上书痛陈他子女儿孙不孝,包括南海郡君在内的许多郡君、乡君及镇国将军朱奇滔、朱奇浙等诸多不法。
不过是一招以退为进,哭诉一番,想得皇上句安慰。庆王儿孙逾百,哪里理会得几个不肖子孙。
彼时礼部及法司还议过庆王府几人罪责,不过寿哥礼部折子留中,并没有追究。
结果反倒是在郑王府事情出来之后,寿哥下旨,将军中尉及郡县主君等多入京奏诉,近已成风,骚扰道路,贻辱宗室,其即移文各王府,省谕禁约,敢有仍前故违者,严惩不贷。
又传旨给庆王府,问庆王那几个子孙如此不孝,还是革职了罢。
倒是唬得庆王慌忙上了请罪折子。
寻常臣子只道这是改元后,新朝新气象。
高层大佬们却是深谙太湖剿匪内幕,唯恐小皇帝不知轻重,因断了宁藩臂膀便骄傲起来,要压服其他藩王。
一旦做过了火,只怕倒是逼反了藩王。
如今的大明可禁不起再一次“靖难”。
但内阁几次去与小皇帝沟通,小皇帝嘴上表示老先生多虑了,却是不以为然的态度。
内阁三位老大人回去一商议,倒是齐心一次,一致认为恐怕是有内官在陛下面前搬弄是非,小皇帝心性未定,又酷喜戎务,而这次太监张永得了军功后便掌了御马监,会不会有内官太监也想走这条路子,进而使劲在皇帝面前鼓吹……
这刀兵一动,永无宁日。
当下三位阁老麾下御史又开始新一轮弹劾内官。
除了陈词滥调的远小人亲阁臣,慎选内侍外,又指责内宫奢靡,内官贪酷,皇帝不似先帝节俭,还净在玩物上花费无度云云。
乾清宫东暖阁里,寿哥接着这些折子禁不住的气闷,摔了两摞折子才略略消气。
刘瑾在一旁侍立,静默瞧着寿哥发泄完了,才俯身亲自去拾起散落在地上的折子,陪笑道:“皇上也知他们那调子,越是危言耸听越是显得他们忠心忧国忧民,何苦与这等人置气。乍暖还寒的时候,皇上保重身子要紧。”
寿哥斜眼瞧他,冷冷道:“他们也骂你了,你也瞧着了,竟还不气,倒是好肚量。”
刘瑾苦笑道:“皇上,打奴婢到东宫,这挨骂便没断过,若要回回生气,早就不知道气死多少回了。”
顿了顿,他转而又道:“皇上您且看那折子里,如今您身边的当差的内官,又有几个没挨过外臣骂的?还是骂什么的都有,奴婢们指甲盖儿大点儿的小事竟都瞒不过这些御史们去。”
寿哥脸色越沉,目光在刘瑾身上扫了几圈,也不接话,又负手在屋里转了两圈,扭回头又去拿了另一侧一本折子翻看起来。
同样看了两眼就扔下,继续看下一本,却是顿住,寿哥奇道:“巡按直隶御史刘玉,劾太监吴忠奉命选婚不知敬慎,又纵其下人擅作威福,所在科索动计百千。这吴忠,不是太后那边的管事牌子吗?怎的跑出去选婚去了?选的哪个婚?选后还是选荣王妃?”
刘瑾干笑一声,道:“想是太后懿旨。”
寿哥倒是更奇了,“这倒怪了,张家亲戚家姑娘都住进宫里陪伴太后了,太后怎么反倒派人出去选妃了?你可听着些什么话?”
刘瑾摇头道:“奴婢却是不曾听闻。不过各地皆选送秀女,原也是应有之义。”实则他心下揣度着,只怕还是和周家打擂台,张家才再次派人出去筛选适合进宫的美女。
说起来张家的姑娘们就算住进了太后宫中,能见着皇上的机会都极少,倒是周家放在太皇太后宫里的姑娘见皇上的次数还多些。
只没瞧出来皇上对哪边的人上心些,好似都是淡淡的。
眼见改了元,皇上大婚就在眼前了,太后怕也要心急了。
寿哥闻言“哦”了一声,丢开那折子,也懒怠再看其他,转身两步上了罗汉榻,伸了伸胳膊腿,打发刘瑾道:“你去吧。叫卢顺儿几个在这边就是。朕且歇歇。”说罢便阖目假寐起来。
刘瑾忙亲自拿了薄被来与小皇帝搭在腰间,又打发两个小内侍将折子收拢妥当,才蹑手蹑脚的退了出去,往司礼监去了。
一刻钟左右,寿哥喊了小内侍进来,吩咐了准备出宫,命张会跟着,一并往坊间寻休沐的高文虎去。
一个时辰之后,仁寿坊沈府门前,沈瑞亲自来迎英国公府二公子,却迎来了一身寻常布衣的寿哥,他身后高壮的两个少年,高文虎与游铉,竟一人手中拎着一只硕大的捆扎结实的整个儿熏猪头。
沈瑞哭笑不得的将一众人请进门,禁不住指着那猪头问道:“您几位,这是做什么?二月十六供土地也已是过了罢?”
寿哥笑嘻嘻道:“这是虎头未来岳家招牌菜,还是虎头未来媳妇亲自做的呢,我们带来与你尝尝。”
沈瑞扭头去向高文虎笑道:“几时定下的喜事?年节时可还没听你提过。”
高文虎便是脸色黝黑也能看出几分红来,已是臊得不行,声音也比平日低了许多,“就是年节后我爹娘才定下的……”
寿哥已抢先笑道:“朕……我原说虎头如今也是锦衣卫总旗了,当娶个官家女才门当户对呢,不过婶子偏就看中了他们街口熏肉铺子家的小娘子,就定下了。”
高文虎瓮声瓮气的接口道:“皇……您,文虎有今日都是您赏的,文虎就是个屠户儿子,杀猪铺子与熏肉铺子才是门当户对。”
张会在一旁挤眉弄眼笑道:“这熏肉铺子许多年来都是从虎头家拿肉呢,也是老主顾了,果然‘对’得很,那小娘子就是虎头的青梅竹马呢。”
游铉也在一旁起哄似的嬉笑起来。
高文虎登时越发不好意思了,难得扭捏起来。
沈瑞笑着来给他解围,让人接了猪头送到厨下,谢过他好意。
过了小祥,家中已许有荤腥,只不过家里并不多食罢了,这熏猪头肉既是寿哥亲自带来,又荐说好吃的,他便准备留下些阖家略尝尝,其余送到毛家并杨家。
迎了众人到书房,因沈全、沈涟已在结案后回了松江,便只沈瑞接待诸人。
寿哥当先捡了最舒服的软榻斜歪上去,惬意的长出口气,道:“到底还是宫外舒坦呐。”因又瞧着沈瑞道:“贡品的旨意个把月就下来。”
沈瑞不妨他开口便提贡品,连忙要叩谢皇恩,被寿哥示意张会拉住。
寿哥架起胳膊来,笑眯眯的瞧着沈瑞,道:“沈瑞,你可有什么生财之道?”
第六百零三章 凤凰于飞(二)
先说松江布为贡品,后问生财之道,沈瑞立时就想起前些时日杜老八所说松江棉布专营,以及张会未来岳家武靖伯府的布庄产业之事。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他忍不住就看向张会,暗忖杜老八说的到底是英国公府世孙的意思,张会自己的意思,还是……
目光落回寿哥身上,沈瑞也有些无奈,这位小皇帝莫非商贾扮上瘾了,西苑开铺子不说,现在还真要做些旁的生意?
不能让皇帝久等,沈瑞收了思绪,苦笑道:“皇上莫不是想着布匹生意?只是这我却不太在行,先前我那懂经营生意的族叔已然回松江去了,我这就派人送信去问……”
寿哥拽了拽自己身上这寻常百姓穿的棉布衣衫,道:“布匹生意?如今朝上到处都喊着让朕节俭,节俭,巴不得朕日日穿这样粗布衣衫才好。”
他咂咂嘴,斜眼问沈瑞道:“你看这布匹生意,能有多少赚头?”
沈瑞摊手道:“陛下若是想多些内帑,供寻常花销,多些置两处布庄,一年几万的进项许还能有。若是有针线上的能人,做些时兴的衣裳,布匹的价值也就翻了倍,那一年十万许是能有的。”
寿哥摆手,不屑道:“那够干些什么?”
沈瑞一噎,那是十万两呦,这位爱玩乐的帝王到底是有多能乱花钱!
不过若想想豹房,那喂养动物的肉食就是一大笔开销,这几万银子,似乎确实不算什么。
却听寿哥忽然道:“陕西奏报灾年,请备荒救灾。户部上了折子定了些路子,只不过……”他眉头拧成了疙瘩,语气不善道,“不提也罢。此来就是问你这懂货殖的,有什么法子没?现下银子来得忒慢。”
沈瑞已是心中了然。
这折子的事儿他也是知道的,三老爷虽官小职微,却是在消息灵通的衙门口,总能知道朝上发生的事。
这是时任巡抚陕西左副都御史的杨一清上的折子,言说山陕灾荒,恐荒年影响战事和民生。
如今九边是重中之重,朝廷反应也颇为迅速,户部立时上折。
不知道是不是受最近小皇帝频频动用内帑赈灾的影响,户部头一条便是先是倡议拨内帑。
看在寿哥眼里自然是不喜。
而第二条,更是触了霉头,乃是倡议开中淮浙等处盐引,先输太仓银二十万两,顺便骂了那打着张家周家旗号的商人罔利坏法。
接下来一条条,无不是卖官鬻爵之类,乃至僧道名额都要拿出来卖,以筹措银两。
朝堂上一片哗然,都知道国库空虚,但这样行径也忒不成体统!
而寿哥更是鼻子都要气歪了,这群老东西让自己不要玩鹰斗兽,不要奢靡享乐,开源节流,开源固然重要,但最重要还是要节流云云。
说得天花乱坠,结果可好,这群老东西就这么给朕开源?!
他脸色铁青,看着下面吵吵得不可开交的群臣,在朝堂上扔下句“内阁商议”,扭头便走,也不管后面还有没有人奏事。
可在朝上不理会,回到寝宫,他还是忍不住琢磨起这国库进项来,但思来想去,从北想到南,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倒是因瞧见刘忠而想起提出西苑百兽园这个主意的沈瑞来。
寿哥思忖沈瑞那规划条陈做得委实不错,外祖、生母都擅货殖,虽说国事与家事不能相提并论,但找沈瑞来问一问,有什么新奇点子也好。
况且,于内心中,他也更倾向于同年轻的臣子问策,朝中,尤其是内阁的老大人们,委实太谨慎了些,这也不行那也不行,用他们那稳妥的法子,什么时候能让国库丰盈!
沈瑞知道寿哥是个急性子,既被问到了,那些不敢妄言朝政之类的话说出来就假了,但边关粮饷何等重要,他又如何能顺口胡说。
他也只得叹了口气,道:“皇上恕罪。我年轻见识短浅,读史只知这历来边关粮饷,都是以盐引令内地粮商运粮过去的。”
这话出口,寿哥那边的脸就沉了几分,张会忍不住暗暗朝沈瑞使了个眼色。
而一旁游铉却轻咳一声,起身告罪,又陪笑向沈瑞道:“我虽来过两次沈二哥府上,却没仔细瞧过园子,打眼一瞧就知道这园子雅致得紧,还请沈二哥安排个人带我与虎头哥一饱眼福可好。”
游铉虽外貌和高文虎一般高壮憨实,却并非高文虎那样心性简单的人,到底出自公卿之家,嗅觉敏锐。
这话既是为打破尴尬的气氛给沈瑞解围,也是怕沈瑞被皇上训斥,自己和高文虎在这里,沈瑞面上不好看。
说是要拉了高文虎走,却也留下话头,可以让张会也借引子一同出来。
寿哥却摆手道:“待会儿一道去看。今日唤你们来,就是集思广益,大家都想想主意。”
这话有些生硬,游铉只好讪讪然告罪坐下。
张会立时笑着圆场道:“皇上圣明,这三个臭皮匠还顶个诸葛亮呢!除了沈二,喏,我们仨,可不刚好凑上三个臭皮匠么。”
寿哥也被他逗得一笑,敲了敲罗汉榻,道:“甚妙甚妙,待会儿沈瑞说完了,我便来听听你们这凑上诸葛亮的主意。”
说罢,他又敛了笑意,正色向沈瑞道:“沈瑞,盐引之事,朕心里有数,不必再提。”
张家和周家,他留着还有用。且盐政之坏,也不是几个外戚不来求讨就能解决的。盐铁军国大事,依不是一言而决的。
“你可还有其他主意?”寿哥说话间,不自觉带上了帝王威仪。
沈瑞也知道提盐引不讨喜,但是边关运粮,本就是用盐引钓着商家罢了。不然边关还能有什么?
沈瑞抻了抻衣襟,也颇为郑重行礼道:“原不当让陛下为难,更不当离间天家骨肉亲情。只是学生浅见,想让商人运粮过去边关,就要给他们更为丰厚的利润。”
他忍不住把资本论里的话改头换面向寿哥兜售,“我曾在一本书上见先贤所言,有五成利润,商贾就敢铤而走险;若是利润翻倍,怕是违法的事也敢做的;若是利润三倍,冒死也不惧。”
寿哥挑了挑眉,表示理解,“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商人趋利是天性。”
“边关有什么?”沈瑞缓缓道,“边关若什么都没有,自然就只有盐引放在边关,才能钓得他们上来。”
“边关有什么?”在场几人都忍不住喃喃出声。
在张会游铉这样的高门子弟眼里,边关苦寒之地,没有物产,只有战功。
倒是高文虎先道:“听罗大哥说,边关有好马。”说话间眼睛都闪闪亮亮,可见是个极爱马的人。
沈瑞见他这般不由莞尔,此时男子爱马,就如后世男子爱车一般,心里记下回头要挑匹好马送他。
沈瑞道:“在我看来,最赚的莫过于对外的贸易,所谓互通有无,我大明物华天宝,人杰地灵,有的是外邦小国敬服不已的东西,通常只消下等茶叶、瓷器,便能换回他们的黄金珠宝。文虎说好马,想必边关换马也是如此吧?”
寿哥点头道:“确是如此。边关茶马互市,也是杨一清所辖。去岁年初他上书,一千五百两银子在内地买了七万斤茶,换了九百匹骟骡马,若要只用银子来换,需两千七百两。今岁还不曾上报。”
沈瑞心下感叹,也不知是因寿哥格外喜欢武事,还是他天资聪颖记忆力极佳,日日里看恁多折子,却能将去年年初的这样一份折子记得这般清楚。
“马匹是军备,边军配备还不齐,自然不能让商贾倒卖。”沈瑞道,“北边又不比东北,听闻东北深山老林产好皮毛,贵人们冬日着装常用。北边大约只有牛羊了。但牛羊于中原同样是好东西。”
张会皱眉道:“耕牛自然金贵,但此等活物不比死物,一路上驱赶照料,要备足草料,还要防着病疫,牛倒也罢了,而羊主要是卖羊肉,这长途跋涉到了地方说不定会掉膘,商贾岂会乐意?”
沈瑞笑道:“我觉着,还是那句话,就看利润多大。我听说北边冬天严寒,牛羊没草也是过不得冬的,牧民多是要宰杀许多。商贾收这样的牛羊,价格极为低廉。”
张会忍不住嗤笑道:“我的二弟,鞑子冬日养不了牛羊,我们便是能养得的?收着是便宜了,回头死在自家手里,还不亏本!”
沈瑞道:“活的有活的卖法,死的有死的卖法。活着耕牛赶回去,自然是极好极好。但若是宰杀好的,牛皮硝制可作皮甲、皮靴、鞍具,羊皮硝制可作皮袄、皮靴、皮褥子。至于牛肉羊肉……”
他忽然一笑,道:“提这个时候我还没想好,看到文虎却是想好了。”
高文虎一呆,奇道:“沈大哥看见我想好了什么?”
沈瑞笑道:“熏肉啊。鲜肉存放不易,风干、腊肉、熏肉却是做得。你那岳家不正是拿手?”
寿哥立时拍手笑了起来,张会与游铉又跟着起哄,高文虎脸上立时红了,不好意思起来。
张会笑道:“李家小娘子怕要在边关开几家熏肉铺子了。”高文虎未来岳家正是姓李。
沈瑞瞧着张会,又笑道:“还有一桩,我也是才想到的,羊毛也是好东西。我恍惚在什么杂记上看到过羊毛可以纺线,织成衣裳又轻又暖和。且似是纺布也可以加些羊毛,料子也是厚实耐穿。只是当时作奇闻异事看了,并未上心,也实不记得什么书上写的,如今可以让织厂尝试一二。”
寿哥笑道:“可见贺家霸占的两间织厂退还于你是大有益处的。”
沈瑞笑道:“可不光是这两间织厂。我还听闻,武靖伯府上有许多布庄生意,有积年老掌柜见多识广者,也可以帮忙参详一二。可立下赏格,摸出门道来的重赏,想必总能做出来。”
寿哥一愣,随即扭头去看张会,见他也是呆愣神情,便噗嗤一声笑出声来,“张会,依我看,赵家小娘子也要在边关开几家布庄了。”张会未来岳父武靖伯正是姓赵。
张会却不是个面皮薄的,他的婚事也近了,当下笑道:“皇上若能用得上我自然是最好不过。只不过我老丈人如今在南京镇守,只怕和边关没什么交情,这边关的铺子不大好开得起来。”
寿哥半开玩笑道:“没关系,过一二年,便将你调去边关,这便有交情了。”
张会心下一动,瞧向寿哥的目光里便带上了感激,象他这样与家中世袭爵位无缘的子弟,多是要靠军功挣出前程来的。
论军功又哪里比得上边关,便是不上战场,边关走上一遭,也有无数战功可捞。
寿哥颇为受用,却不给他任何暗示,转而向沈瑞道:“倒是你岳家,杨先生还要帮朕,可不能往边关送。”又向游铉哈哈笑道:“就只剩下小五了,我可要和驸马说一说,也要给你找个能在边关得用的岳家。”
一句话又说得满堂大笑,游铉也赧然道:“陛下说笑了。”
众人调笑几句,又回到正题。
张会道:“虽是有许多主意,但是都不是短期见利的,可能驱使商贾运粮北上?且北边原也有商贾,怕是……”他顿了顿,瞧了一眼寿哥,还是道:“怕是早踏通了商路,岂容外来的人分一杯羹?”
战时原是严禁商贾私下互市贸易的,不过就如锁门是“防君子不防小人”,锁得再好也有偷儿一样,这样的禁令实际不过震慑那些胆小的商贾罢了。
朝廷还禁与倭国贸易呢,也被拦住东南海商大发其财,草原上也一样活跃着不少商队,基本上都是有人脉有背景的,欺上不瞒下罢了。
强龙不压地头蛇,京中这边贸贸然带着商队闯进去,未必能得着好。
沈瑞道:“也未必是自己就跑去和牧民接触,生人去了,还怕被欺呢。”别说被欺,就是被杀人劫货也是寻常。
“咱们是做‘深加工’,从边商手中收原料,就地加工,然后引中原商人运粮来买。虽则不是如盐引一般各地都能用上,但只要货好,还有用的地方,就会有商人来。比如那羊皮褥子,北边冬日里用得上,南边儿冬日更是湿冷,羊皮褥子隔湿又保暖,怎会不好卖?至于他们从哪里运粮过来,咱们也用不着管了。”
张会皱眉道:“虽是这样,但我们能做的他们自然也能做,他们若是自己开厂子加工。”
沈瑞笑道:“这街面上卖酒卖肉卖针头线脑日用杂货的都不止一家,只见有经营不善黄了的,却没有因旁家做了这生意,我们便做不得的。比的不就是谁家货更好,谁家货更便宜,乃至谁家伙计热情,谁家离着更近种种?他们当然也能做我们做的事,但就说羊毛织布一条,我们研究出来了,难道会让他们轻易学了去?”
张会虽是点头,仍是忧虑重重,生怕沈瑞出自书香之族,不知道那些高门贵戚的手段,何况,山陕甘之地有多位藩王……
寿哥倒是认可道:“倒是个路子,只不过来银子还是太慢,这样总要几年经营。”他顿了顿,似是叹了口气,道:“如今只等松江锦衣卫归来,看看贺家有多少家底,先支应边关了。”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变色。
虽说在座的不是跟贺家有仇的,就是根本不把贺家放在眼里的,对抄了贺家没有半分同情,但抄家的话从皇上嘴里说出来,还是让人心惊,若是帝王图这来钱快,随便挑肥的再抄几家,朝中人人自危,可就永无宁日了。
沈瑞不由想起那句“和跌倒,嘉靖吃饱”来,虽然贺家比不得和能抄出八亿两银子那种巨款,但贺家家大业大,在松江经营多年,贺南盛又是个不择手段敛财的,百万之数还是有的。
户部调拨太仓银与陕西也不过二十万两,这百万银子确实能解决问题。
但绝不能让寿哥把这当为常规途径。
沈瑞肃然道:“籍没贺家得来的银子,也不过解一时之危,想要国库慢慢丰盈,还是要多谋算进项。学生只愿琅琅乾坤,再无贪官酷吏违法之徒,而国库依然富足,百姓安居乐业。”
寿哥瞧了沈瑞一晌,忽笑道:“你放心。”
沈瑞对他的话有些拿不准,也不知道他让自己放心什么,刚想再追补两句,那边寿哥已又开口,却是时隔数月再度提及孙太爷。
“你外祖既是海商,依你见,这海贸之利何如?”寿哥貌似不经意问道。
沈瑞心下惊诧,当初以为是贺家使的手段,让皇上知道有这么一个人,再在孙太爷身上做文章,污蔑通倭、海匪、白莲教之类,以牵累沈家。
如今贺家已倒,当没人再在寿哥耳边吹风才是,怎的寿哥还是想起这茬来?
沈瑞不免踌躇起来,他上次可是明明白白说过,孙太爷不是海商,只是跑过船救过搭船的三太爷。
现下寿哥这一问,是试探,还是真心求问?
心下再是翻江倒海,面上也不能显露出来半分,沈瑞苦笑道:“皇上误会了,上次我已解释了,我外祖虽是行商,跑过船,却不是海商的。”
这句一定要咬死了,他这次让长寿南下去查访,虽没查到真实有效的蛛丝马迹,但“孙太爷落水后被海寇所救入了伙就此发家”仍是当下最合理的推断。
寿哥似毫不在意,挥挥手,“无妨,你就来说说这海贸你觉得如何?”
沈瑞略一思忖,道:“不瞒陛下,前日我曾去拜见老师,闲聊中也曾提到海贸。原本,我也想过海贸获利极丰,但与老师长谈之后,以目前船只、人手情况来看,很难形成太宗朝那般盛世。”
寿哥脸立时垮了下去,撇嘴道:“还用你说?怎可能现下就达到永乐年间那般!”
永乐盛世也是之后明朝历代帝王的梦想目标。
“也不需威慑海外、四夷臣服那般伟业,如今能让国库多些进项便是好的。”难得寿哥没有好高骛远。
沈瑞却是叹了口气,把王守仁与他说的挑挑拣拣说与寿哥,诸如江船与海船不同,缺乏有经验的水手,没有海军护持等等。
“皇上若是有心,现下准备也不算晚,只是一时出不得海,但内陆江河运输也是船行更快,运货更多,蜀锦花椒松江布,沿着长江往来运送,获利也是颇丰。其实商贾之道就在一个‘动’字,只要动起来,让银钱流动起来,也自然生利。”
沈瑞顿了顿又道,“恰太湖大捷,水师初立,若仿照卫所屯田制,让水师长途练兵,捎带些物资……既能锻炼水手与兵士,又能以买卖得银自给自足,获利若丰还可上交国库。还可让小商队依附水军而行,收些费用,也保他们不受水匪侵扰,一路平安……不知道是否妥当。”
这支水师,是为防着宁藩所立,但若能以买卖物资自养,并能用这样借口四处游走乃至直接开到南昌去……
寿哥思索片刻也想通了这点,当下便笑道:“我觉着甚好。”又因想到了王守仁,不由眯了眯眼睛,却也不提他所想,只道:“至于怎么个建法,买卖些个什么,嗯,你这几日与王守仁商议商议,简单写个条陈上来。”
因又叹道:“沈瑞,你怎的还不快些科举。”
沈瑞心下也是一叹,只应道:“我这两日便去老师那边问策。只是许多地方,写是写了,实施起来却未必如意,还是得请皇上找妥当老臣看过。”
寿哥笑道:“这个自然。”
沈瑞想了想,又看了看张会,道:“想起边贸,其实……还有一桩妙处。若是我们自己能趟出一条通往鞑靼各部的商路,掺些细作进去,他日许能不动刀兵就让鞑靼内乱,便是战事起,许也能知己知彼占得先机。”
这也是从水军长途演习中想到的。而这细作若是归锦衣卫下属衙门统辖,寿哥真能调张会去边关,倒是能叫他接掌这张消息网。
寿哥却道:“你能想到这些已是不易。不过这些杨一清也在做了,你若还有相关想法,也都写下来,统统交与他那边看着做吧。”
沈瑞略有点意外,但想来也在情理之中,杨一清出将入相的人物,兵法大家,用间、反间玩得纯属,岂会不往敌军派遣。
这话题翻过去,众人又闲聊了几句,问及高文虎和张会的亲事,竟都在今年,又都在六月间,只不过一个月初一个月尾。
张会是早就定下的婚事,高文虎这边却是高家想早些抱孙子,双方也都不小了,议了亲过了定,就挑了最近的日子。
高家李家都是寻常百姓家,也不像豪门那样准备嫁妆就要一年时间,不过是采买些东西,新娘子自己绣件嫁衣罢了,因此也不觉得时间多赶。
沈瑞想起寿哥也是今年大婚,只不过现下皇后人选还没出现,便只笑而不提,倒是说起自己大舅哥杨慎的婚事就在四月。
早年间,杨廷和为长子杨慎与同年王溥之长女王研定下了娃娃亲,王研原与杨慎同岁,但她及笄前,王溥在礼部主事任上没了,她随母亲扶棺回乡守孝,去年才出孝。
如今王研母女已上京,借住王研亲伯父家中备嫁。今年年节时候徐氏还曾安排往她们处送过年礼。
寿哥听闻,拍手笑道:“你们成亲我都是要去看个热闹的。”
众人齐声笑道:“那是咱们天大的福分。”
说笑一番,又纷纷表示要过些时日就去帮高文虎收拾成亲的宅子。
高文虎原是要同父母同住的,但如今也是官身,高家的宅子就显得寒酸了,但高父高母住得惯了,种着菜养着猪,还离家中肉铺近便,便不肯搬。
高文虎未成亲也就罢了,如今要成亲,还是当另置个宅子体面。只是京中房舍何等价格,高家实置办不起太好的地方。
锦衣卫中如罗老大这等人都是心明眼尖的,谁不想交好高文虎,便拐着弯给高文虎送银子,倒是也让高家买了一处小宅子,虽只有两进,却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也颇为体面。
张会沈瑞等人就是说要去帮着拾掇布置,亦有帮衬之意。
高文虎是实在人,委实感动,扎扎实实的行礼谢过大家,又被大家调侃一番。
热闹一阵,眼见近了饭时,寿哥却表示得立即回宫了。
因皇帝饮食本就当慎重,沈瑞也不好多留他在此用饭,张会等也都说这就去了,改日再来。
沈瑞便起身将众人送出府,又有徐氏早备好的几样府中新做的苏式点心与众人拿去,算是一点心意。
待他回转,往徐氏那边去请安,没等说说今日寿哥等人来意,徐氏已经先开口道:“方才杨家送信来,二十六要在慈云庵为慎哥儿恬姐儿的母亲做一场法事。”
沈瑞忙应了一声,算算年份并不是杨夫人苗氏的十年祭,想是要在杨慎成亲前告慰其生母苗氏在天之灵罢。
徐氏瞧着沈瑞,又揶揄笑道:“我已让人去打点东西了,恬姐儿这边还要单送两套素面衣裙并白玉素银头面,你有什么要捎去的,可要一并带去?”
沈瑞想起方才才与众兄弟说笑他们的婚事,转眼,自己的婚事也不远了。想到杨恬,心下也是一热,也不作忸怩之态,笑着向徐氏一揖,道:“那就先谢过母亲了,我这就去选了东西,叫人送过来。”
徐氏含笑应了,又道:“虽你未出孝,但此场法事不是小事,你也算得苗夫人半子,那日当去行个礼才是。”
第六百零四章 凤凰于飞(三)
慈云庵座落在京西慈云峰上,故此得名。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只是这座山峰既不高,也不陡,既没有春桃秋枫,也没有夏荷冬梅,委实没甚好景致可观,亦不如其他寺庙庵堂有那拿得出手的素斋,所以这香火便也不盛。
倒是慈云庵主持慧明师太佛法精深,庵中弟子皆是自律苦修,地方又是极清净的,颇得京中书香人家美誉,也算得些供奉。
杨夫人苗氏的骨灰便是一直寄存于此,故此每有法事都往此处来办。
因本就香客寥寥,兼之非初一十五这样信徒云集的日子,杨家顺利的包了场,头两日杨家女眷就住进了慈云庵。
杨慎本也应提前过去张罗一应事宜,但庵堂戒律极严,从不许男客留宿,从京中跑马过去也需一个来时辰,实是耽误功夫。
好在离沈家京西的庄子不远,沈瑞早打听了慈云庵的规矩,便邀杨慎一同住在庄上。
寿哥来沈府的事儿沈瑞不会瞒着杨廷和,大舅哥杨慎便也知道了,不过在庄上两人秉烛夜谈时,聊的更多的还是科举文章。
沈瑞提起过关于国库进项的话题,杨慎却是不甚感兴趣的样子,聊不上几句便就冷场了,还不如诗词得他喜欢,沈瑞便也不再提。
这位大舅哥将来是要中状元当文学大家的,沈瑞还真怕自己把他带歪了,去关注那民生经济,而不再理会圣人文章,这蝴蝶的小翅膀再把个史书有名的大才子给扇没了。
见他不感兴趣,沈瑞倒是莫名安心了两分。
只是心下也不免盘算,此时的读书人,对经济庶务感兴趣的寥寥无几,目前看来自己想找个帮手也难。
不期然想起前不久才做过法事的沈玲来,不免叹息,若是玲二哥还在……怕比涟四叔还强上许多。
这倒也为他提了个醒,当在族人中寻一寻擅经营的进京来帮帮他,总有一些事情,是他不好亲力亲为的,而下仆管事身份太低,又不足以压住局面。
论起来,当时二叔沈洲在南京时,也在族中寻了族人沈渔、沈琛等帮忙打理庶务,一如当初沈玲、沈琳一般。
但后来沈洲丢官罢职时,京中正是对付贺家的紧要关头,沈瑞根本分不出精神去想那跟着沈洲的族人怎样了,沈洲归京后也不曾提过,想来既沈洲罢官归京,族人当也是自回松江了,如今倒可以去信问问。
沈渔父子、沈琛父子都是沈琦推荐的,品性能力自然都没问题,尤其沈渔父子当年护送沈瑞上京,沈瑞也是极为熟悉的。
如今唯一所虑便是当初沈洲毕竟是四品官,找人帮闲也叫“带挈族人”,族人怕不要感恩戴德,给四品官帮闲说出去也是体面。
而现下二房就三老爷一个七品官,给个七品官帮闲可没甚体面的,族人还肯不肯来京依附也难说。
何况,还不是听那七品官的话,而是要听自己这个小秀才的话。族人便是来了,肯不肯服自己差遣亦是问题。
写信回去问问吧,沈瑞也有些无奈,想来只好出些丰厚条件,如“子弟可在京中书院附学”这等松江比不得的优待才行吧。
二月二十六,天光还未大亮,杨慎沈瑞便早早动身往慈云庵去了。
慈云庵再是香火不盛,一年也总会接待二三十场法事,一应程序早已是精熟,并不用杨家人操什么心,自有支应的师太前来步步引领。
杨慎、杨恬并几个庶出弟妹皆有仪式要走,沈瑞虽是半子,到底是没成亲的,只被要求敬献香烛供果,便须得退出去,倒是正好跟着杨廷和一道在外院待客。
杨家今日的法事本是并未请外人,但仍有些亲朋故旧过来。
而自从小皇帝登基后,詹事府诸位大人水涨船高,便是没事情还不乏想巴结上来的过府送礼,更别说这样郑重做法事了,自巳初起,访客就络绎不绝。
晌午时竟开了六席素斋请宾客用饭。
直到下晌日头偏西,客人们才一一告辞而去。
沈瑞跟在杨廷和身后大半日,微笑来微笑去,直笑得脸都有些僵了,而这半日来,他得到的关注竟也不少却并不单单因为他是杨廷和的女婿。
却说年后内阁再上折议经筵事,不知大佬们是不是想通过让小皇帝多接触日讲官,而避免被内官带偏。
这次寿哥没有拒绝,遂他们所愿扩充了日讲官的队伍,却也挑了不少自己可心的人。
杨廷和固然在列,毛迟的父亲毛澄也被选中。
旁人不知其实寿哥是看在沈瑞面子上才选了沈瑞姐夫的父亲,只是沈家两位儿女亲家都成了天子近臣,不免对沈瑞格外客气些。
先是祭祀,后是待客,杨廷和也有些倦乏,没了客人便自去外院厢房歇息,杨慎则还要去安排后续事宜,而沈瑞这才跟着仆妇往后堂客房去拜见俞氏。
后堂客房里,俞氏等也是刚刚送走了来访的女客,回屋坐下喝杯茶进些点心,便有仆妇来报沈二公子来给太太请安了。
俞氏笑着看了一眼瞬间脸染红云的杨恬,笑眯眯道:“早上忒是忙乱,只见了一面,也不曾好好说说话。难为他有心,过来正好叙叙话。我也多日不见亲家,正想问问她身体如何。”
说话间,俞氏眼睛又瞟向一旁的妾室蒋氏。
那蒋姨娘垂着头,似是没听见俞氏说话一般,目光盯着地面,好似青砖缝儿里开出了花,完全没有识趣退避的意思。
俞氏心下有气,面上也不露,只淡淡道:“二姐儿也累了一天了,蒋姨娘,你带了二姐儿安置去吧。”
杨二姑娘杨悦比杨恬小了一岁半,已是豆蔻少女模样,相貌随了蒋姨娘,杏眼桃腮,颜色极好。听闻嫡母说话,她却并不应声,只看向自家姨娘。
蒋姨娘缓了一缓,这才抬起头,半侧着脸,看了俞氏一眼,扯出个笑来,道:“谢太太体谅。”
她已是年过三十,因保养得宜,看着仍是二十来的模样,说话声音更是软糯动听,犹如少女,似是不自觉就带了娇俏媚意。
老爷又不在这里,用这狐媚子的声音与谁听?俞氏心下腹诽,越发不耐烦起来,只垂下眼睑,道了声“去吧”,便不再理会她们母女。
二姐儿起身冲俞氏行了一礼,却连个谢字也不肯说,蒋姨娘的礼行得更是敷衍,略摆出个行礼的样子,便携了女儿往外去了。
俞氏身边的丫鬟仆妇俱都怒目瞪视蒋姨娘的方向,俞氏却只轻蔑的轻哼一声。
最近蒋姨娘诸事不顺,俞氏是颇为解气的,也就懒得计较她那些失礼了,原本,她也没真心恭敬过。
却说,那蒋姨娘的诸多不顺都是应在儿女亲事上。
先说二姐儿,这过了年也有十三了,头二年原就当相看亲事的,只当时俞氏才进门不久,正因着管家权与蒋姨娘相斗,哪里会替蒋姨娘的女儿理会亲事。
女儿生得美,蒋姨娘心气儿又高,既不肯女儿去高门做庶子媳妇,又不肯与低品阶官宦人家秀才举人过拮据日子,这婚事也就耽搁下来。
今上登基后,蒋姨娘倒觉得先前没定下是好事儿,杨廷和这东宫属官炙手可热起来,女儿也可寻更好的人家。
京中姨娘们也自有交际圈子,蒋姨娘倒是打听着都察院左佥都御史鲁大人的嫡次子人品学识都好,比二姐儿年长一岁,尚未定亲,心道两家官位相当,也都是家境殷实,可不正是良配。
十三定亲,十四备嫁,十五及笄刚好成亲,蒋姨娘这掐算得好好的。
可惜她刚与杨廷和提了,便被杨廷和好一顿训斥她却不知这鲁大人原是刘阁老的铁杆。
杨廷和心下颇恼蒋姨娘不本分,若是他的妾室打听着想与刘阁老的人联姻这等消息被人传到外面去,不晓得小皇帝那边怎么想,作为杨慎的老师李阁老又怎么想!
且二姐儿再是好颜色,也是庶出,若要低嫁,自然不难做那嫡子的正室,可要说与世代官宦的鲁家嫡子,可不叫人笑话,倘使鲁家觉得杨家瞧不起人,恼了,又指不上传出什么难听的话来,杨家还要不要名声?
杨廷和也不可能与个妾室仔细分说说这些,便只严厉训斥她一番,末了撂下一句“二娘的亲事自有太太相看”打发了蒋姨娘。
蒋姨娘挨训已是心里有气,待这话一出来,直把蒋姨娘气个仰倒她在内宅得势多年,早已不把自己当妾室看待,又如何受得住这句!
待年前王研母女进京,杨慎的亲事临近,俞氏多次公开表示长媳进门就要带着她一起管家,言道“这个家早晚是要交给大郎两口子的”。
这倒是俞氏的真心话,别说她这会儿没个孩子,便是日后有孩子,岁数差得恁多,也根本不可能与长兄夺什么家产,倒是若跟长兄关系处好了,将来还能受些庇佑。
而蒋姨娘所出的二郎杨比恬姐儿还大半岁,和杨慎年岁差得不多,且很快也要下场考个功名,故此勿论是家产,还是将来仕途上的助力,怕都要与杨慎一争。
兼之若将来俞氏与杨慎媳妇这对婆媳一同管家,更没有让个姨娘妾室沾手的道理,蒋姨娘手上最后一丝能挖油水的权力也要被收回去,她焉能不急。
不知怎的,她竟想出个昏招,想用那二郎的婚事攀一门得力的亲家,也好抬抬自己母子地位。
且想王研父亲亡故,娘家没甚助力了,若她媳妇娘家得力,这家,还指不上落在谁手里。
蒋姨娘倒是吸取上次教训,没敢直接就提看上了哪位大人家千金,只是婉转向杨廷和表示二郎也不小了,该是相看时候了。
杨廷和却只道:“二郎不过十五,急得什么,且如今连个秀才也不是,如何好去提亲?至少也要有了举人功名才好说说。”
蒋姨娘这才急了,就算她对自己儿子极有自信,觉得他能一路顺畅成了举人乃至进士,可那乡试也在明秋了,到时候再开始议亲,待成亲最快也已是三年后了,到时候王研已在家中站住了脚,她的儿媳还怎么掌家?
何况她看上的小娘子已是十二,再等上一年,怕就被别人家定去了。
她这一着急,忍不住就透露出她看上的乃是翰林张学士家的嫡长女,听说是大方展样,常帮衬病弱的张夫人持家,是个极能干的。
杨廷和这才重新审视了一下蒋姨娘,从前只觉得她温柔体贴又妩媚动人,夫人病时,她打理家中庶务也颇有章法,从来没给他添过麻烦。可如今,怎就变得这样愚不可及!!
上次她想庶女嫁嫡子时,他就点过她,注意一下身份,不想这次仍是离谱,想用庶子娶嫡女。
张学士倒是帝党,与他交情也不错,但此人最是孤高性子,目无下尘,要用一个秀才都不是的庶子去娶人家掌珠一般的嫡长女,他杨廷和可没这样大的脸!
这事要是提出来,两家的交情也到此为止了。
杨廷和未尝没有那有朝一日入阁的心,但以他现在资历品级还远不够格,他已在慢慢聚拢东宫旧人之心,为自己攒着人脉声望,这等时候岂容个愚蠢妇人来坏事。
杨廷和这次连训斥都懒得训了,直接将蒋姨娘禁了足,并表示,若再有她为二郎二姐儿的婚事四处瞎打听坏杨家名声,她也不用禁足了,直接到庄子上“养老”,不必再回来了。
若非这次为苗氏做法事,蒋姨娘还出不得门呢。
“记得自己的本份。”杨廷和在出门前如是告诫蒋姨娘。
蒋姨娘格外恭顺的应了,却是看向俞氏的目光都淬了毒。
她原也是良妾出身,又有三子一女,缘何夫人过世后不能扶正!
这俞氏论容貌、论心计,又哪里比得过她,凭什么比她运气好?
因此她越发的阳奉阴违,总想下一下俞氏的面子。
院子里,蒋姨娘正拉着女儿细细与她说“回厢房里要好好烫一烫脚,今日太冷,莫受了寒凉伤了身子”云云,迎面正遇上沈瑞进来。
蒋姨娘顿住了脚,凉凉看了沈瑞一眼,她对杨恬虽没对俞氏那般厌憎,却也不可能喜欢,自然连带着也不喜沈瑞。
原本大姑娘寻了尚书之子,她是又羡又妒,怎的这样的好事不落在二姐儿身上呢。
后来尚书一死,沈家立刻势颓,她还幸灾乐祸了许久。
可惜沈家一直富裕,年节送礼都极为丰厚,她还暗暗诅咒,怎的不让沈家就此穷了,让那小蹄子嫁到个没钱没势的人家受苦才好。
在这里遇上沈瑞,蒋姨娘鼻孔里出气,轻轻哼了一声,眼皮子一撂,端出长辈的样子来,只等着沈瑞上前来行礼便她是妾室,也是长辈的妾室,自觉受得沈瑞一礼。
沈瑞对蒋姨娘感观也是极差,杨恬自幼丧母,这位妾室当家,用脚趾头也能想得出来他的小未婚妻曾过着什么样堵心的日子。
眼见蒋姨娘莫名其妙站在那里,沈瑞还有些纳闷,可又哪里有闲心去猜个妾室的心思。
倒是领路的仆妇给蒋姨娘见礼问了好,见蒋姨娘这神情,不禁停下来瞧了瞧沈瑞,不敢挪步。
而蒋姨娘身边的婆子在给沈瑞见礼后,也是死盯着他。
沈瑞微微一怔,略一转念,心下便是冷笑,看来岳丈大人内帷真成问题,一个妾室,养得这般心大,与谁下马威呢?笑话。
谁耐烦理会这样的人,教育老丈人妾室也不是他这个女婿的职责,他眼风一扫,就看见了二姐儿杨悦,便是脚下不停,径直越过她母女往里走,口中只道:“杨家二妹妹不必多礼。”
二姐儿原也是不喜杨恬和沈瑞的,且现在沈瑞还算是“外男”,她躲在养娘身后避开,不出来见礼,原也不算多失礼。
听了沈瑞说话,二姐儿一呆,随即一双杏眼立时竖起,怒目去瞪沈瑞。
沈瑞却早已在几步开外,那引路的仆妇忙也快步追了上去。
二姐儿不由气鼓鼓,低声啐了一口,暗骂好生无礼,哪里有逼着让小娘子给外男行礼的道理。
待扭过头,却见姨娘更是面色铁青,一双眼睛几乎喷出火来。
还是那养娘怕事,小声道:“姑娘手都凉了,您看,咱们回屋罢。”
蒋姨娘目怒瞪着沈瑞挑门帘进了正房,这才狠狠呸了一声,快步回了厢房,才低声骂道:“如今不过破落户罢了,装什么大家公子!”
想着年前京里传得沸沸扬扬沈洲被罢官的事,又向女儿补上一句,道:“有那么个叔叔,他也不会是什么好饼,家里也没个官儿了,将来大娘子啊,有的苦头吃了,哼哼……”
二姐儿撇撇嘴,没接茬,直喊养娘舀水来与她烫脚,今日仪式时辰可不短,她早已是极乏了的。
上房里气氛极是融洽。
俞氏问了沈瑞家中可好等等闲话,沈瑞没有半点儿不耐烦,都笑着答了,又说起了近日里一二趣事,逗得满屋子开怀大笑。
杨恬也不禁掩口,一双眼睛笑得弯弯的。
沈瑞虽是与俞氏说着话,目光却不自觉瞥向一旁坐着的杨恬,注意着她的一颦一笑,见她开心,他心里也顿时欢喜起来。
俞氏自然也看出来了,虽说冬日里天寒地冻的,本不当让他们在屋外风口里说话,但在庵堂中与他们找间屋子更是不妥。
想了想,她笑道:“屋里炭火气太重了,大姑娘怕是受不住,也当去外头透透气,松散松散。瑞哥儿,她兄长在前面忙着,就烦你照看着她些。”
沈瑞一笑,起身领命,又去望杨恬。
杨恬一张小脸已红透了,起身谢过俞氏,扶着养娘出了上房,沈瑞亦步亦趋跟在后头。
两人行到后院一排松柏前站下,养娘丫鬟们虽是跟着,却特特慢了十来步,既让他们在视线之内,又与他们留出说话的空间来。
杨恬发间几只银钗上的蝴蝶随着行走而微微颤动,好似振翅欲飞般,栩栩如生,却正是沈瑞细心淘来,经徐氏手送与她的。
沈瑞腰间玉带上悬着只簇新的修竹香囊正是杨恬亲手缝制,夹在年礼送来沈府。
两人目光都在对方身上流转一圈,不禁相视一笑,自有一种甜蜜流淌在心间。
沈瑞早注意到杨恬眼底青痕,因祭祀素着脸越发明显,怕是昨夜念着早亡的母亲,不曾休息好。
“妹妹莫要多思虑,保重身子要紧,”沈瑞声音越发柔和,“岳母在天之灵也是盼着妹妹康健顺遂的。”
杨恬听着提起亡母,眼圈便就微红,忙用帕子掩了,低声道:“二哥放心……我省得的。”
“天冷,大佛堂空旷,炭盆怕也没用,怕是要受寒,晚上叫人熬了姜汤喝吧。”
杨恬闻言又忍不住笑了,那抹眼睛的帕子又落下来掩口,心里甜甜暖暖的,低声道:“二哥还叫我莫要操心,二哥却也忒操心了些。二哥放心,我会照顾好自个儿的。倒是二哥,一直在外头迎送宾客,怕是受了寒凉吧。”
沈瑞原本与杨慎通信时,便喜欢给杨恬也带上几笔。
九月归来以后因有通倭案,沈瑞不好多出门,与杨家书信来往更繁,遂他在报给岳父、大舅兄消息之外,总会单独写封短信给杨恬。
不封口,文字也是平平,就是唠家常一样说上几句,论起来也不逾矩。
杨恬在父兄默许下,也会回他些许文字。
便是家人默许,两人见面次数终是极少,能说的话更少,倒是通过这书信渐渐熟悉起来,如今再见面,褪去最初的尴尬,也能自如聊上几句。
杨恬原就是性格开朗,新帝登基以来,杨家地位水涨船高,官眷之间的往来也多了,杨恬常跟着俞氏四处赴宴,又在家中张罗招待过两回女眷,俞氏也把更多的管家事宜交给了她,一番历练下来,杨恬已比从前更干练了许多,也健谈了许多。
这说话间,她就把手中小小的鎏金手炉往前递了递。
那纤手在金色镂空手炉的映衬下格外白皙,修得齐整的指甲上并无丹蔻,却是透出微微一点点嫩嫩的粉色,越发显得玉雪可爱。
沈瑞一时竟有些挪不开眼,伸手本是要去接那手炉,却是不知怎的握上了那只玉手。
杨恬再是大大方方的,也吃了一吓,失手跌了手炉,忙后退一步往回缩手。
沈瑞只觉得掌心那只小手又软又滑,知道唐突,却怎样也舍不得放开。
杨恬脸上已有了急色,另一只手想去推他,又怕身后的养娘丫鬟发现,更加尴尬,跺了跺脚,语气里便带了怒意,低喝道:“放手。”
她脸上已是晕红一片,眉宇间带着恼意,却是比平时更为鲜活动人,沈瑞忍不住嘴角上翘,拉着她微微偏转身体,便将两人相握的双手遮了个严实,低声道:“莫急,无事,她们看不到。”
其实那边养娘一直注意着两人,见情况不太对,已是要硬着头皮上前来了,却被大丫鬟半夏瞪了一眼,大丫鬟麦冬更是直接伸手拉了拉她衣衫。
养娘犹豫了一下,终还是忍住,叹了口气,瞪了两个小妮子一眼。
半夏麦冬却是相视一眼,互相吐舌鼓腮做了个鬼脸,姑爷待姑娘亲近才是大大的好事,谁这样没眼色去惹人生厌。
那边树下,沈瑞已觉掌心的小手沁出一层薄汗,有些凉意,忍不住低笑道:“我倒比你的手暖些,还是与你捂捂吧。”
杨恬只觉得他的掌心灼热,自己手上火烧火燎一般,强抽了半晌手也未抽动,一张脸涨红滚烫,强忍着没有回头去看丫鬟养娘。
身后一直也没个动静,想来……她们是避开了。杨恬心下倒是松了口气,狠狠瞪了沈瑞一眼,别过头去不理会他。
想着当初他就想要摸她的脸,这会儿又来拉她的手,不由暗啐。可又想着他送来的那些精心挑选的衣裳首饰玩意儿,想着他那些唠家常的句子,心下又是异样,已是不恼了。
沈瑞见她赌气,只好转移她的注意力,郑重道:“我正好也有事要相求妹妹也知道,皇上将当年被贺家占去的织厂赐还沈家……”
杨恬果然被吸引了注意力,一双黑珍珠般妙目望向沈瑞,静待下文。
倒看得沈瑞不好意思起来,却仍舍不得放开那只小手,不自觉摩挲两下,又引来她的皱眉,方才道:“皇上对这织厂非常看重。”
说话间,他不自觉压低了声音,“我也不瞒妹妹,皇上当初就提过想将松江棉布列为贡品。我见妹妹精于刺绣,想烦劳妹妹参详参详今年新布样式,也不用仔细操劳,不过是闲暇是描画几笔罢了。”
“还有便是,这几日英国公府二公子张会也与我聊过这松江贡布示意,他岳家武靖伯府有多处布庄产业,想与沈家织厂合伙买卖……”
杨恬听闻贡布便是一脸惊诧,待听到武靖伯府,忽然轻轻“呀”了一声。
见沈瑞面露惊讶,她忙道:“我方才原便想和你说的,偏叫你……”她脸又是一红,又跺了跺脚,气道:“偏叫你岔了过去。”
沈瑞忽然觉得这样生动的她原比那瓷娃娃般静坐的她更为可爱,忍不住生了几分逗弄她的心思,却又怕惹恼了她,且今日,到底是岳母的法事,如此也是失礼,便只默默又攥了攥杨恬的小手。
杨恬嗔怪的瞪他道:“好好一处说话,你再这样,我便走了。”
沈瑞低头一笑,道:“遵命。”却仍是不肯松手。
杨恬咬了咬唇,才道:“三月初三,淳安大长公主府上要开上巳节的曲水流觞宴,给我与大哥都下了帖子。”
沈瑞一扬眉,他在孝中,不得宴饮,各处的酒席也不会与他送信,只是这件事他竟是没听说过,昨日杨慎也不曾提不过以杨慎的性格,多半是早忘在脑后了。
宗室公主里颇有几个喜热闹的,如永康长公就常常设个芙蓉宴、赏梅席的,淳安大长公主却不在此列,且往常宗室设宴,也就是勋戚们捧场,与文官没甚交集。
想起最近常随在寿哥身侧的蔡家兄弟,又思及宫中太皇太后懿旨要与荣王选妃,沈瑞微微皱眉,不晓得大长公主这次设宴到底是为着什么。
杨恬也观察着沈瑞的脸色,见他面色有些凝重,心里便也有些敲鼓,父亲大哥都说是无碍的,但于杨家无碍,于沈家又如何?
她犹豫着道:“方才我惊讶,是因为先前忽然有武靖伯府的六姑娘来拜访。父亲说原是从没什么交情的,不过来者是客,让我好生招待便是。这些时日登门的新客人委实不少,我便也没太在意,吃了半日茶,交换了两色针线。
“前两日,淳安大长公主宴请的帖子送来没多久,赵六姑娘就与我送了信,说那日会来接我同去。”
看着沈瑞忽然露出大大的笑容,杨恬眨眨眼,抿嘴笑道:“那日就听说她定给了英国公府二公子。我却不知原来那位二公子是沈二哥你的朋友,白担心了一场。”
沈瑞笑道:“也怨我,不曾把这些都告诉你。”说着又严肃起脸来,认真道:“恬儿,以后我身边发生的事儿不光会和岳父、和大哥说,也会同你说,绝不瞒你,你也不必思虑过多,只踏踏实实便是,万事有我。”
听得一声“恬儿”,杨恬就是心尖一颤,又听得他这样郑重说了,更觉暖意汹涌,急促的心跳如擂鼓一般,她咬着唇,忽然伸出另一只手回握住了他的手。
沈瑞不由惊讶,待反应过来,一双大手立刻包裹过去,将她两只小手护在掌中。
两人四目相对,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无限欢喜,柔情蜜意在心中涌动,似要冲破躯壳,大喊几声才能表达出这喜悦。
半晌,杨恬才深吸口气,扬起头,直直望向沈瑞,轻声道:“二哥,我一直想问你,那日,坤宁宫里,我冲撞了太后……你可怪我鲁莽?”
沈瑞一怔,那日事发后杨家就送了信过来,徐氏也回信赞了杨恬有风骨,而沈瑞自己是欣赏那样的杨恬的,只是后来两人书信往来,从不曾提过这件事。
他看着紧绷着一张小脸的杨恬,不知道她暗暗担心了多久,一定要当面问他,看他的反应。
他很想一把将她揽进怀里,好生安慰她一番,告诉她,他怎么可能会怪她!
他手动了动,最终,也只是把那双柔荑握得更紧。
他低声脸上带着笑,用最真诚的声音,最郑重的语气,打消掉她所有的疑虑:“恬儿,你做的对。勿论大哥在,我在,还是岳父在,也都会同样做。这不是什么冲撞太后,这是有理有据的奏对,朝上也没有人一手遮天,岂能容他们空口白牙便污蔑杨家,与杨家定罪?”
杨恬不错眼的盯着他,没有错过一丝表情,见他先是愣怔,随后和煦一笑,又是这般诚意答她,那心结终于解开。
“恬儿,不用想那许多,现下有岳父在,将来,万事有我。”他郑重承诺。
她直望进他眼底,忽而灿然一笑,重重点头,“好。”
第六百零五章 凤凰于飞(四)
三月初三上巳节相传是黄帝诞辰,古时原是祓除畔浴的日子,于魏晋时盛行踏春郊游,依水饮宴。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宋朝以后,上巳风俗渐渐式微。
但明初时,太祖也曾与大臣们一道春游,以示太平盛世、与民同乐。因此在明朝时,上巳虽不甚流行,却也是算得民间一个节日。
淳安大长公主属于宗室里较为低调的,很少以自己名义设宴,但她儿孙众多,驸马府这边的宴席也不算很少。
她在北郊有一处宪宗皇帝御赐的消暑庄子,其间亭台楼阁都是仿苏式打造,更引得活水造得人工湖,足可行舟,常被晚辈借去待客,在京中也是久负盛名。
也因有这活水,于此处设上巳宴也算是应景。
淳安大长公主与驸马蔡震名声一直很好,又深得圣眷,本身有交情的人家便不少,而这次万寿圣节,淳安大长公主一直陪在太皇太后身边,与前来觐见的诸外命妇多少都是有过寒暄的,又得了不少好感,公主府此次大派请帖,自然应者如云。
本身各家夫人们携儿女赴宴就多有彼此相看、成就姻缘的,因此有适龄儿女的人家总是格外热衷。
而现下又是在皇帝选后、荣王选妃的节骨眼上,总有聪明人自觉窥破其中关窍,心思活络的便是削尖了脑袋也想弄一张请柬来。
如此一来,竟是大半个京城宦官人家都要来,端得盛况空前。
三月初三一早,武靖伯府的马车就到了杨家门前,俞氏嘱咐了杨恬许多话才放她与赵六姑娘同车,自行坐了自家马车出发。
坐上了车,听着心腹大丫鬟笑着报说蒋姨娘那边砸烂了多少药碗茶具云云,俞氏心里甭提有多解气了。
却是自从为苗氏做法事时蒋姨娘出了门,这回来后禁足也就悄然解了。
于是蒋姨娘就从下人口中听到了“淳安大长公主设宴,太太会带着大爷与大姑娘一道去”的话,她登时便急了,只道是杨家收了帖子,俞氏故意不带她的儿女。
若是寻常宴席也就罢了,这大长公主的宴席!她倒是没有想到什么皇上荣王那边去,但这样豪门宴席上,不知会来多少青年俊秀、名门淑女,她的儿女不去万一错过大好姻缘岂不抱撼终身!
蒋姨娘恨得牙根痒痒,便使了些手段把杨廷和请来房里,小意殷勤,被翻红浪,好好伺候了一番。
她能得宠多年,自然有得杨廷和心意之处,这云收雨歇之后,杨廷和不免心情大好。
蒋姨娘本就不是蠢人,因儿女婚事被训了两次,自然不会再这样大喇喇提出来,便宛如闲聊一般,说起了家长里短,觑见杨廷和昏昏欲睡时,又柔声道:“听说太太要带哥儿姐儿们出门,这一季新衣还不曾裁得呢,太太也没来人知会这边,我也不知道叫二姐儿穿什么去好,若在大长公主面前失仪可糟了……”
杨廷和虽是困倦,却不糊涂,闻言便微微皱眉道:“大长公主?公主府的帖子只请了慎儿恬儿。悦儿不必去。”
蒋姨娘呆了一呆,犹被一盆冷水浇下,忍不住道:“老爷莫不是听太太说的?论理,这帖子不当是下给府里的?府里这么多郎君姑娘,怎么会就大爷大姑娘去?我便是得罪了太太,也不当这样待二姐儿……”
在杨廷和渐渐犀利起来的目光下,她心下一突,面上勉强扯出个笑来,道:“我……我……妾身……唉,妾身是可怜二姐儿。她还心心念念要同大姑娘一道出门呢。”
“我说过,你要记得自己的本分。”杨廷和声音冷淡了下来。
蒋姨娘眼角已挂上点点珠泪,一副梨花带雨模样我见犹怜,口中嘤嘤只道:“是……是妾身不堪,拖累了哥儿姐儿……”万分委屈的样子。
杨廷和眉头皱了起来,心中陡升不耐烦,不由起身披衣。
蒋姨娘正全身心投入演戏中,忽见杨廷和这般,不由一愣,心也直直坠了下去,有些惶然喊了一声“老爷”。
杨廷和穿好衣衫登上鞋,挥开她攀过来的手臂,冷冷道:“若禁足还教不会你守本分,就去庄子上慢慢学吧。”
蒋姨娘又惊又急,顾不得衣衫凌乱便扑下地来,跪在杨廷和脚边哭道:“妾身只是替哥儿姐儿委屈,老爷……”
“静娘,你扪心自问,这些年,你所出的几个孩子,可曾受到过委屈?”杨廷和缓缓道。
蒋姨娘呆了一呆,随即垂下头,低声道:“老爷待哥儿姐儿是极好的。妾身是记挂着哥儿姐儿的婚事,这才……”
早春时节,乍暖还寒,便是生了火盆也仍阴冷,蒋姨娘跪在地上,不知是冷的还是怕的,整个人都在瑟瑟发抖,半敞的衣衫露出一边雪白光腻的膀子,已密密起了一层鸡皮。
杨廷和却是漠然瞧着,心底生不起半点怜香惜玉的心思,终是道:“静娘,不知几时你心大了。你若固守本分,将来二郎三郎四郎勿论哪个出息了,都能与你挣个诰命,将来分家出去,你也一样是老封君。”
蒋姨娘有些茫然的抬起头来,一张美艳的脸因这份迷蒙而显得越发魅惑。
杨廷和的声音却越发冷冽,“若是你执迷不悟,肆意妄为,在这样的时候坏了杨家的名声,你便去庄子上不必回来了,二郎几个我也会送回蜀中。”说罢便拂袖而去。
茫然从蒋姨娘脸上层层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愤怒、恼恨与不甘。
杨廷和却是不曾看见,他径自出了蒋姨娘的小院,到前面书房安歇下来。
之后的几日里,他日日都歇在上房俞氏处。
蒋姨娘再一次被禁足,便是“病到卧床不起”,镇日苦药汁子喝着,也没能让杨廷和有半分心软。
而那个告诉了蒋姨娘大长公主设宴的婆子也被俞氏寻了错处发卖了。
杨家内宅里风气登时一肃,不少存了些观望心思的下仆也纷纷向俞氏投诚。俞氏一时顺心无比。
这日上巳宴,便有那促狭的婆子特特绕到蒋姨娘院子前嚼舌头,说太太与大姑娘如何打扮得天仙一样去赴宴,激得蒋姨娘摔了药碗,又将屋里能砸的、不值钱的尽数砸烂了。
俞氏这边听着丫鬟婆子编排蒋姨娘如何如何,那边车上,杨恬与赵六姑娘两个小姐妹也是说笑得热闹。
赵六姑娘单名一个彤字,生的一张圆脸,圆圆的眼睛,小小的鼻头,微厚的唇,要说多美貌是谈不上的,但却如苹果般可爱,尤其笑起来,一侧脸上梨涡隐现,自然而然带出一种亲切感来,让人忍不住便想亲近。
她在家是幺女,母亲也是武将世家出身,家中的规矩便没那么严苛,几个女儿也如男儿般教养起来,骑射样样精通,更都有一副开朗爽利的好性子。
当日初登杨家门,想着书香门第翰林人家,必然是严肃的,赵彤尚还按捺着,做出斯文样子来,今日却是本性毕露,杨恬上了车,她便亲亲热热的拉过人来,妹妹长妹妹短。
又挥手打发了两人的丫鬟去后面车坐:“我要与杨家妹妹说几句体己话,要你们服侍时自然喊你们。”
待车厢里只她两人了,赵彤立时笑眯眯道:“妹妹可看着那契书了?以后咱们也是亲姐妹一样了,可要一条心。”
杨恬强忍着羞涩点点头,已是耳根发烫。
前几日沈瑞巴巴写了书信告诉她,已与张会说定,合股新置一处布庄,沈家织厂以后出的贡布在京只这布庄专营售卖。
沈家只出布匹,不沾手经营事宜,占股四成;张会那边出店铺、出资金,负责布庄经营,宫中、官场内外打点等事宜,占股六成。
过一二日,又有契书送到杨府,交到杨恬手上。
杨恬还自惊讶,杨慎却是一点点教了她如何看这样商铺的契书,末了,指着立契人那处,但见并非沈家与张家,却是杨学士府大姑娘杨恬与武靖伯府六姑娘赵彤。
徐氏那边也打发了心腹来杨府解释一番,说借杨恬嫁妆之名,便宜行事,也方便与武靖伯府姑娘接洽,不叫杨家误会沈家想插手杨恬嫁妆等等。
实则却是实打实与杨恬添妆。
而沈瑞给杨恬的解释书信也是在契书送来之后发来的,言说自己“不耐烦庶务,还烦请妹妹代劳”,满满一副央求口吻,也半点没露出是与杨恬添妆的意思。
俞氏也忍不住与杨廷和感叹沈家这亲家结得好,处处惦着恬姐儿,办事又妥帖不失礼。
杨廷和也深以为然,这门亲事真是再顺心不过,如今,只差女婿一个功名了。
杨恬更如泡进蜜罐子里了一般。
杨慎见父亲同意,便由妹子签字画押,亲与沈瑞并武靖伯府四公子赵弘沛一并往官府去正式验契盖印,定下此事。
如今赵彤与杨恬算得是合作伙伴,关系天然就亲近了一层。
赵彤得了肯定答复,似是松了口气,脸上绽开无比灿烂的笑容,拉了杨恬的手,在旁边小几暗格处一翻一掀,将个八宝攒盒往她怀里一送,调笑道:“今儿早上张二巴巴来我家,特特又嘱咐了我一遍,说沈二已打过好几遍招呼了,千万千万要照看好杨家姑娘,叫我可要捧在手掌心儿里。”
说着便粗着嗓子学起男声道:“千万、千万。”说罢自己先笑得前仰后合的。
杨恬那小脸都染成了大红布,心里却是甜蜜,只不好应声,便羞赧的低下头,佯作要开那八宝攒盒。
赵彤却又凑过来嬉笑道:“呐,这也是沈二央张二与我捎来给你路上吃的。”说着又挤眉弄眼,笑道:“快打开瞧瞧,是不是都是你爱吃的,若有错的,便要罚他。”
杨恬被她这样一闹,越发连攒盒也不好意思打开了。
赵彤虽爱说爱笑爱闹,却不是那粗疏性子没眼色的,见杨恬窘然尴尬,怕她着恼,忙又从那暗格里端出个海棠红小茶盏,递将过来,陪笑道:“好妹子别恼,我原与家里姐妹说笑惯了的,一时没了分寸,向你倒茶赔罪。”
杨恬也不是那扭捏人,虽脸上还红得发烫,却也大大方方道:“不过姊妹说笑罢了,不敢当姐姐赔罪。”
她并不接那茶盏,反而掀开了攒盒的盖子,置在几上。
余光扫过,攒盒里干果蜜饯炒货皆有,却并非都是自己爱吃的,便晓得并不是沈瑞送来的。
她心下又不免暗啐自己糊涂了,沈瑞素来谨慎,怎会傻傻的送匣子蜜饯过来,岂非落人话柄。
赵彤见她脸色,便知唬她不得,也将茶撂在小几上,笑道:“你们倒是心意相通的,是不是他送的都看得出来。”
杨恬抿嘴笑道:“姐姐玩笑了。想必是常与张二公子作此哑谜的。”
赵彤呆了一呆,自己也笑了,道:“真个嘴上半点儿不饶人。”却又大方笑道:“我俩打小儿一处长起来的,也不用甚哑谜。”说罢自己也端出一盏茶来,这才比了个请的手势。
两人相视而笑,端茶共饮,又各自捡了两块干果品尝,闲聊着说起京中时兴的首饰衣裳样式。
说来说去,自然绕回到两人的生意上,不免饶有兴致的研究了一回什么样的布料能卖得更好。
赵彤虽也不过二八年纪,竟也是自己打理两个铺子三四年了。
“我娘最不耐烦这些庶务,恨不能自己是男儿上阵杀敌方痛快。”赵彤笑嘻嘻抖着老娘的底儿,毫不见外,“原来有祖母操心,见我娘实在不成,就把我大姐二姐带出来了,后来我们几个姊妹凡长大些便都要学管家,再大些祖母直接丢个铺子来与我们自己打理,自负盈亏。待嫂子进门,母亲也就彻底撒手高乐去了,我们也松了口。”
杨恬也不觉尴尬,反笑道:“却连我都听说过武靖伯夫人骑射功夫极佳,真巾帼不让须眉,非寻常女儿比得的。夫人这般,岂不洒脱,真是慕煞旁人!倒是我这样笨笨的,既没夫人那般本事,也没姐姐这样的本事,虽也学了几年管家,可瞧见账本还是发憷,日后可要姐姐多多担待了。”
一番话正搔到赵彤痒处,她虽是揭底老娘,却是打心眼里认定老娘是女中豪杰的,可听不得别人说半个不字。
杨恬开口时赵彤就仔细看了其神色,见果然语出肺腑,既不敷衍也不虚捧,便极得赵彤心意,心下不免对杨恬又亲近了几分。
赵彤佯作拧杨恬的脸道:“你这样书香门第出来的姑娘还算笨笨的,天底下就再没聪明娘子了!分明是想躲懒,让我一个人忙去,这可不成,便是拖也要拖着你去。”
杨恬连忙笑着求饶。
两人嬉笑成一片。
杨恬却是早就从沈瑞那边得了武靖伯府的一些资料,方才能在赵彤提起时不会茫然不明所以。
沈瑞既要同武靖伯府合伙做生意,就不可能不去打听武靖伯府的底细,只是这种时候就知道,像杜老八这样的人还是要多认识几个才好。
如现下这情况,要去打听英国公府姻亲家的事情,如何好让背靠英国公府的杜老八去。
不过武靖伯府在成化朝曾是显赫一时的人物,历经成化、弘治两朝而不衰,拿到他家的资料也不是难事。
武靖伯府上军功封爵,却不是开国,也不是靖难时,而是成化年间。那时封的也不是伯爵,而是侯爵。
武靖侯赵辅平过两广瑶民叛乱,扫过犯边的建州女真,所向披靡,一路凯歌,终功封侯爵。
而后却因被调至河套,抵达时贼寇已入侵劫掠多时,他再是英雄豪杰终究无力回天。然朝中御史才不管那些,将种种错处都累到他身上,弹劾他不作为、玩忽养寇等等。
赵辅被调回京,自请去了侯爵。
他乃宪宗皇帝心腹之臣,又有赫赫战功,宪宗虽改封其子嗣世袭伯爵,却仍让赵辅为侯爵。
只是此后赵辅赋闲十年,再不曾上过沙场,直到成化二十二年过世。
他过世后,被追赠容国公,也足可见宪宗对其感情。
赵彤的父亲赵承庆袭爵后,也赋闲了二年,但因拥立弘治皇帝有功,在弘治元年便就掌了府军前卫,后领神机营,再后来便派去协同守备南京。
如今武靖伯世子、赵彤的大哥赵弘泽也进了府军前卫,亦是小皇帝跟前数得着的人物,只不过年纪差得不小,不常跟着皇帝四处游玩罢了。
赵家祖孙父子得了三代皇帝的信重,圣宠不衰,家族产业自然也就越来越多。
赵家铺子多也是出了名的,赵承庆也多次被御史弹劾出入奢侈、侵渔市利等等。
但弘治皇帝这样节俭的皇帝,却对赵家的奢侈颇为宽容,都不曾说过一句重话与赵承庆。
赵承庆的家人在京中,因手面儿广,也颇得上层勋戚圈子的好评,不然也轮不到赵六姑娘嫁给英国公府二公子了。
沈瑞写与杨恬的分析是,既掌重兵,怕要自污。
杨恬原也不是无知深闺女,尤其定亲沈家后,其父兄也或多或少与她讲些朝堂之事,毕竟沈瑞将来要入仕途,杨恬要想在诰命圈子里吃得开,便不能不知朝廷大事。
沈瑞种种分析,她尽数都能理解,有时候还能给出自己的看法,让沈瑞也颇为惊喜,越发喜欢在书信里写上些政事。
杨恬打上了武靖伯府的马车就暗自打量,御史曾弹劾武靖伯赵承庆出门乘八人轿侈尤甚,但就眼下武靖伯府这马车外观看来是平平无奇,毫不张扬,内里亦布置得寻常。
她不免暗想不知是不是因被弹劾而得了教训。
待坐了小半个时辰,便觉出这车子别致之处来,车座既大且宣软舒适,又不知在何处设置机关升了炭火,竟是车厢中暖烘烘的,却没有丝毫烟火气。小几之下、座椅旁侧几多暗格,放着茶具攒盒,一应物什俱全。
她不免心下喟叹,富贵人家到底不一样,岂还用装饰门面,内里的讲究才是真个讲究。
那边赵彤还唧唧喳喳研究着布料,一会儿道:“张二说让想法子把羊毛混着丝线织布,我说那得多扎人!”一会儿又道:“最早一批布怕不要入夏才能抵京,松江布极是吸汗,夏日里做中单最好不过,倒是要让织厂织得轻薄些。”
杨恬虽学过管家不曾学过打理产业,但自从那日慈云庵中沈瑞与她说了这织布的事,她便颇为上心,也查了些书籍,请教了府中针线上的绣娘,多少也有些了解,倒也能和赵彤搭上几句话。
两人一起策划着开春之后这布匹当备些什么花色好,揣度京中可能时兴的样式,倒也颇为投机。
不知不觉间,马车已经驶出城外。
早春三月,虽有倒春寒,却仍阻不住那勃发的绿意。
早有坚韧的野草在地里冒出头来,官道旁偶一棵垂柳也发了新芽,天地间一片柔软鲜嫩的颜色,便是那仍凛冽呼啸的春风也显得和煦许多。
出城北走多是皇庄,官道上行人不多,赵彤将车窗厚布帘子撩起,只留一层密实纱帘,既遮了外头人的视线,叫瞧不见车内情形,又让坐车人赏得了车外美景。
小姊妹两个也不再说那生意经,一边喝茶一边赏起春景。
赵彤笑问杨恬可会骑马,杨恬摇头表示一窍不通。
此时官宦子弟学骑马还是常态,学堂里也会教君子六艺,但内宅女子已以娴雅贞静为美,会骑马的便不多了。
武靖伯府因伯夫人也是个练家子,家中花园子不大,演武场却是不小,又特特置有跑马的庄子,一家子勿论男女嫡庶,都是学骑射的。
赵彤便笑道:“没关系,等过几日天再暖和些的,我下帖子邀你到我家庄子上,我教你骑马。庄上养的马多,我挑匹好的小马驹送你,不高,也跑不多快,不用怕的。”
一时说起跑马来,她又是眉飞色舞,比比划划的。
杨恬只含笑看着她,想着骑马种种,一时忽又想到沈瑞也是有些功夫在身的,日后若是……若是能一处踏马游春,不失是一桩乐事……
想着不觉脸红,心底倒是盼望起能学会骑马来。
眼见那边连成片的庄园遥遥可见,赵彤又向杨恬道:“你且放心,跟着我便是,待会儿我将你引荐给几个朋友,日后多来往,与将来……咱们两家也都是好的。”
她虽是豪爽,可说道嫁人后的“自家”,到底还是有些不好意思,便含混两声。
杨恬也会意,亦知道这阵子因赈灾沈瑞结实了不少勋贵子弟,她日后也少不得与这些人内眷打交道,便耐心听赵彤分说。
“我与蔡家长房七娘、三房九娘极熟,七娘的两个嫡亲哥哥与张二、沈二他们也是好友。”赵彤道。
“七娘虽不是嫡长孙女,却是大长公主的心尖子呢,小时候也常进宫陪伴太皇太后的,最得宫里老娘娘、娘娘们喜欢,如今大长公主的孙女里,只她一个得了郡君封号,她那大姐姐也不过在出嫁时方得了个县主封号。
“七娘如今许了成国公府二公子。先成国公便是守备南京的,现任的成国公承爵后仍守备南京,我爹爹一直是协守,与两代成国公共事多年,我们两家原也是极熟。
“成国公府嫡出的姐姐们都出嫁了,嫁在京里的是三姐五姐,不知道都能不能来。未出阁的只一个,也行七的,却是庶出,今日怕不会来。来也不相干,她小时候在南京长大,大了才来京里,并不是咱们这伙儿人里的,你也无需理会。”
赵彤炒豆子似的蹦出一堆话来,说起这些勋贵之间联姻复杂关系,比说生意经更顺溜三分,只是零零碎碎也没个重点,亏得杨恬先前也有准备,做足了功课,大概了解了一下勋贵人家人口情况,现下便默默捡紧要的人物记下几个。
车从官道上拐下,上了便道往大长公主的庄子上去,前面已可见车马多了起来。
先一步驱马前面探路的赵四公子赵弘沛此刻驳马回来,向几个马车一一回报,说稍后蔡五公子亲自迎她们进庄子。
武靖伯夫人和俞氏那边也就罢了,到了赵彤马车前,隔着车窗,赵弘沛低声道:“蔡五说,贵人也来瞧热闹了,张二陪着。”
赵彤轻轻嗤了一声,也压低声音道:“那一位素来爱热闹,有甚稀奇。”
赵弘沛却道:“正是那一位来了,许是有消息出来,不止周家来了,张家几位姑娘也来了。”
他轻咳一声,好像掩下去想说的话,只道:“小六儿,嗯,多加小心。”
赵彤听得“张家”二字,眉心便是一跳,下意识的去看杨恬,却是一瞬间就想起了坤宁宫那场冲突。
她也是听人转述过的,也知道后续事情,晓得张家在这一场中吃了多大的亏。金太夫人到现在也不曾再次住进宫里。
正旦时张太后曾有意接金太夫人进宫,却被太皇太后一句“不知道张家小千金可改了脾性罢?”给堵了回去。
赵彤一直都在京中顶级勋贵闺秀圈子里,常与这些贵女们打交道,亦深知张家那几位千金骄纵跋扈的性子。
此次又是在淳安大长公主的宴上遇着杨恬……
杨恬也听懂了赵弘沛的言下之意,想着张家那两位小姐的嘴脸,心下有厌恶,却没有惧怕。
“人只要自己站得直,行的正,清清白白,俯仰无愧于天地,何惧旁人污损诋毁。”杨恬这样想,便也这样对赵彤说了。
张家再是势大也只是外戚,不是天家!既也不能一手遮天,也不可能抬手就毁了对帝王忠心耿耿的杨家。
赵彤瞧着杨恬,良久方缓缓点头,道:“原就听人赞过妹妹风骨,果然不虚。然则,妹妹也不要小觑浑人的厚颜,咱们不是争不过,是犯不上。”
她顿了顿,道:“我原想着我们这些人也不懂什么吟诗作对,多半是投壶双陆,怕你嫌闷气,想着荐几个人与你,便让你同那些书香人家闺秀一路去。但今日这般好妹妹,你还是跟着我吧。
“我这次也多带了丫鬟仆妇,我叫两个伶俐的跟着你,她们都是跟我来过这边几次的,无论是地形还是人面都熟得紧,便是我一错眼没瞧到,自有他们去找蔡七娘。”
见杨恬似浑不在意笑了笑,开口要谢绝,赵彤一把攥了杨恬的手,收了笑容认真道:“我是应下要照应好你,一根头发丝儿不少的把你送回去的。你这回便听我的,往后咱们若一处再往别家赴宴,尽都随你,如何?”
第六百零六章 凤凰于飞(五)
淳安大长公主这处避暑庄子由先宪宗皇帝赐名“泽园”,此园占地近千亩,而湖泊便占了三分之一,湖上行舟可走数十里,极是阔朗。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园子也因此得名。
院中大院套小院,仿苏式园林所造,环环相扣,精巧非常。往日此处宴客,若是宾客不多,只开临水一两处院子便足矣。
是以从前宾客车马皆是径直进庄,由府内下仆指到引宴饮去处。
今日来的人委实太多,园中几乎所有院落皆开放,这迎宾便也设置得格外别致些,竟是将诸客引到溪水边水榭小坐,由轻舟画舫来接往流觞亭。
这番行舟迎客旁人家再没有过的,凸显庄子之大,也更应上巳节景,众宾客无不称奇叫好。
这边武靖伯府与杨家诸人下马后,赵弘沛和杨慎由下仆引着往男宾那边去了,女眷马车则引向另一边水榭旁,才请夫人小姐下车。
这边是个小小的码头,一旁修得水榭,女眷不少在水榭里歇脚,又或等熟人一同乘舟。
赵、杨两家人过去,就见着不少熟人。
詹事府少詹事兼翰林院学士刘机内眷、太常寺少卿兼翰林院侍读费宏内眷、右春坊右谕德兼翰林院侍讲蒋冕内眷、翰林院学士白钺内眷等等,皆是俞氏的老熟人。
俞氏登时松了口气,笑着过去与诸人见礼虽说武靖伯夫人性子爽利,倒也不是难相处的,只是大约是不太爱应酬的性子,且文武总归说不到一处去,与俞氏也没甚话讲,两人一处干呆着岂不尴尬。
眼前这几位家的学士大人原就都与杨廷和是同僚,关系颇近,而如今又都是小皇帝的日讲官,因此格外亲厚些。
众人见了俞氏与杨恬也很是热情。
武靖伯夫人那边也有两位勋戚贵妇相识,也自说话去了,倒是那边两个小千金不过五六岁,赵彤便就招呼一声就跟到了杨恬身边。
杨恬知道赵彤是守前诺要照应自己,心里感念她的仗义,却也不免担心她在这群翰林闺秀圈子里不合群。
不想赵彤却是天生善交际好手,生得一张可亲的脸,又有一张讨喜的嘴,三言两语就博得众人好感。
待同登小画舫时,众人间年纪最小也是辈分最小的白家姑娘,已是一口一个“六姑姑”叫着,将赵彤姓氏都省下去了,直如亲人一般。
杨恬也不由暗暗佩服不已。
早春时节,刚冒新绿,这园中景致比起盛夏花木繁茂时节相去甚远。
但一路行舟而来,见碧水映青柳,那一股子清新沁人心脾,而岸上往日隐在树木间的亭台楼阁尽现,雕梁画栋华美气派,亦是好风光。
费家三姑娘这状元之女登时就来了诗性,约与众人联句,不限韵,要咏尽这早春风光。
蒋家二姑娘、三姑娘都是拍手叫好,倒是刘家姑娘偷偷觑了杨恬与赵彤一眼。
杨恬笑着向费三姑娘道:“待会儿曲水流觞,少不得要作诗,我可没你那般才华,妙句佳作信手拈来,好姐姐,且让我留得几句到时候遮羞罢。”
赵彤知杨恬与自己解围,冲她甜甜一笑,却大大方方承认道:“我作诗是不成的,这笔字与诸位姐妹抄诗也是辱没了佳句,我也不会那抚琴吹箫相和,哎,我这掐指一算呐,嗯,倒是焚香还勉强过得去,你们且联你们的,我给你们看着香。”
一番话虽是自嘲,却说得俏皮且从容,众女便都笑了,丝毫不觉尴尬。
费三姑娘也忙笑道:“我一时被这景儿迷了魂儿去,姊妹们可不要笑我。”
杨恬顺坡笑指着赵彤道:“彤姐姐可是会选巧宗儿,这焚香也太轻省了些,倒是待会儿我们算作一伙儿,若是被抽中了饮酒,便派你去。”
却是先前赵彤提起她极善饮,狩猎后还曾与兄弟们拼酒,把世子大哥都撂倒了,得了父亲一张好弓。
赵彤果然喜笑颜开,拍手笑道:“妙极妙极,包在我身上。”
众女也都笑道:“那就劳赵家姐姐受累了。”
正哄笑间,外面传来几句撑船仆妇的对话,转而一个小丫鬟进来回禀说是自家七姑娘到了。
船速开始变得缓慢,对面一叶快舟到了近前,仆妇们将两船连好,放上跳板,一个身材娇小的黄衫少女都未用仆妇搀扶,便利落的上了跳板,两步过了船来。
赵彤已在通报后便告罪往舱外去迎,几位千金听闻是那位有郡君封号的蔡七姑娘,又哪里能安坐,便也纷纷起身相迎。
这蔡七姑娘人未到而声先至,脆生生声音就如那黄鹂鸟般,道:“说什么呢,恁的开心,老远我便听见啦!赵六,你可叫我好等!”
赵彤迎过去笑道:“奇也,你不当忙着,怎会有闲工夫等我?”
蔡七姑娘佯啐了她一口,转而见了众人过来见礼,忙侧身避过,又还了半礼,笑道:“诸位姐妹都是我家贵客,是我怠慢了,如何敢受礼。”
赵彤又拉着她一一引荐了一番。
蔡七姑娘单字一个淼,据说是先太皇太后赐名,封号清河郡君。
杨恬一见蔡淼,便知为何她会是淳安大长公主的心尖子了,盖因她容貌委实与大长公主太像了些,只差在她那双漂亮的凤眼眼梢微微上挑,显出几分凌厉来,不似大长公主面相柔和。
双方厮见过,蔡淼并不入舱,反向众人告罪,笑说有些私事要寻赵彤一问。而赵彤则佯作惧怕状,笑嘻嘻的又拉了杨恬同去“壮胆”。
众人见蔡淼特特寻来,便知是有事,哪里会挑理,忙请她们自去。
杨恬就这么被蔡淼、赵彤一前一后拉着扶着过了跳板,登上蔡淼的小舟,丫鬟仆妇一律不带,自有蔡家仆妇过来引领安置。
这边快舟上分宾主落座,赵彤便先一步道:“恬妹妹可同我亲妹子一般,你说话没个轻重,莫吓着了她。”
蔡淼早也是得了自家哥哥吩咐要照顾好沈瑞未婚妻杨恬的,又知道沈瑞乃是皇上的好友,自然不敢怠慢。
这会儿见赵彤执意拉着杨恬过来,心知两人当是格外亲近,便也应和着赵彤说笑了几句,又与杨恬好一番寒暄。
说了不少闲话,才说上正题,蔡淼脸色难看的向赵彤道:“张家怕是得了风声,可好,竟把亲戚家姑娘也拉来了一串儿,真是脸面也不要了!难道还想在我家园子里做什么不成!待会儿见了她们,别给她们好脸。”
大长公主与张家的龃龉满京城皆知,此次大长公主虽广派帖子,却偏偏没请张家。
张家先前大约也是不准备登门的,如今嘛,十有**是得了皇上出宫来凑热闹的风声,又知道周家得了帖子,会带亲戚姑娘一并前来,这才吼吼也带了一群小姑娘不请自来。
细论起来呢,委实是不够体面。不过,这家子厚颜惯了,什么时候讲过体统规矩呢。
赵彤凉凉一笑道:“她们又不是冲着咱们的好脸来的,给不给好脸有什么打紧?张家公子这边是哪个跟来了?怕要到贵人跟前去伺候吧,你家哪位兄长在那边呢,可要注意了,别让他们耍什么花招。还有啊,我听说周英祺来了,可别对上张玉娴,你可要多放几个人手在那边。”
蔡淼脸色更难看了几分,道:“可不是得多放几个,何止张玉娴,张玉婷也跟着来了!”
赵彤啧啧两声,道:“张家这是做什么,带旁的亲戚姑娘,还有‘情’可原,把她们带来,是要让大长公主再查验一下她们规矩学得怎样了吗?”
张玉娴、张玉婷正是那日坤宁宫上失仪的两个张家女儿,一个是张鹤龄的嫡次女,一个是张延龄的嫡长女,嚣张跋扈自不必提。
周英祺是长宁伯周的孙女,周家姑娘里脾气最坏的一位,那日坤宁宫觐见她染了风寒并未去,回来听说张家姑娘奚落了自家姐妹,便是气恼难当,在之后的宴席上公然放出话来说若遇上了张家女必要让其好看。
只是年前两家一直也没同一处赴宴的机会,如今却在这里撞上了。
蔡淼连声哼哼,白眼都要翻出眼眶,也懒怠再说,又向杨恬道:“妹妹不要理会她们,今儿有我们呢。张玉婷还敢呲牙,我就给她丢出去。”说着还晃了晃手。
看着娇俏的她做出一副凶狠样子,杨恬不由哑然失笑,道:“你们多虑了。那日是在坤宁宫,天颜面前岂能容她们信口污蔑。今日她们便是说破了天去,又有谁理会得,与我又有什么相干。”
蔡淼歪头瞧了她片刻,咧嘴一笑,道:“怪道祖母喜欢你。”
杨恬一呆,随即摇头失笑道:“是大长公主殿下体恤臣女。”
蔡淼摆了摆手,“妹妹这般自谦,我便没法说话了。不提不提了,我们快些先去拜见祖母吧,我好带你去流觞亭,多认识些我和六姐的好姊妹。”
杨恬赵彤皆应了声,船娘得了令,舟行极快,盏茶功夫便到了一处院子后设的小小码头。
见旁边停的皆是窄小快舟,并非待客画舫,此处也甚是僻静,杨恬便知道应是要抄近路了。
果然蔡淼带着她们从那院子角门进去,东拐西绕,自抄手游廊过了两个穿堂,很快就抵达了大长公主待客的主院。
这院乃是正座泽园最中心位置,内里一处三层小楼临水而建,登高远望,视野开阔,园中大半美景尽收眼底,这楼便起名近月。
“现下光秃秃的,没甚好看,等夏日里,我做东,请妹妹来,就在这近月楼里住下,白日赏景,夜里赏灯不是我自吹自擂,当时建园子时,还特别设了多处灯柱,白日里看不起眼,到了晚上真是极美的,京里再没哪家有这园子这样景致。”蔡淼讲得眉飞色舞。
赵彤也在一旁点头附和,表示曾亲眼见过那美景,说得杨恬也不免悠然神往。
然待到楼下,要从后门上楼时,却被一个打扮得体的婆子拦下。
那婆子在蔡淼耳边低声说了两句,蔡淼眉头一挑,低声奇道:“竟这样快就到了。”
赵彤杨恬相视一眼,心道只怕是皇上在楼上与大长公主叙话。不想随着蔡淼避到了偏厅,才晓得,乃是荣王殿下到了。
杨恬除了知道荣王乃至当今的皇叔、前阵子想求皇庄被驳回外,对其是一无所知。
赵彤却是听得各路小道消息多了,心里门儿清,她凑近了蔡淼悄声咬耳朵:“这位竟还真来了,莫非真是要亲自拣选不成?”说着竖起一根指头指天道,“可是由他的?”
蔡淼摇了摇头,“贵人的心思,谁知道呢。我家又何尝乐意这趟浑水,老娘娘所托,祖母也没法子罢了。”
赵彤眼珠子转了转,道:“既来了,怕是想在咱们这群里挑的。不然何必要亲来。你我赌上一赌,是谁?”
蔡淼皮笑肉不笑的嘿嘿两声,一双凤眼微眯,斜了赵彤一眼道:“赌什么,咱们哪家是任他挑的?还是等那贴过来的罢。”
赵彤不由笑得前仰后合,连称“妙哉”。
杨恬只低头拨弄茶盏,似是未闻,心下却是喟叹,这样一场筵席背后几多心机算计。天家,宗室,勋戚,哪个是好相与的。
少一时先前看守的婆子在偏厅门口一晃,蔡淼便知道荣王走了,忙带着两个小姐妹上了楼。
顶楼的花厅极大,正中一架十二幅四季花开檀木嵌宝螺钿屏风前设了罗汉榻,淳安大长公主居中而坐,身旁坐着早早就过来相伴姑母的德清长公主。
两边各设圈椅圆桌,却是十分随意,并不似寻常待客厅那般齐整,整个厅里也不过**位夫人。
人之所以这样少,既是因时辰尚早,宾客未尽数到齐,也是因不少夫人与大长公主见过礼便被引去园中了,并没在这厅上停留。
留下来的,除了与大长公主亲近的,便是地位颇高的,在这里等待随诸公主一并赴宴的。
赵彤眼尖,一眼扫见了长宁伯夫人以及寿宁侯夫人与建昌侯夫人,不动声色的朝杨恬使了个眼色。
杨恬垂了眼睑,面上一丝表情也无。
三人过去给两位公主见了礼,又给周围夫人们团团行礼。众夫人不免客气寒暄了两句,寿宁侯夫人也挂起和煦笑容,唯有建昌侯夫人脸上淡淡的,随意点了点头便罢。
两位公主都是一派慈爱,与赵彤杨恬说话也格外认真,并不虚言敷衍,问了两人家人可好,又问赵彤婚事。
赵彤也不羞赧,大大方方的回了。
末了淳安大长公主笑道:“莫在这里陪着老婆子无趣了,小七儿,带你小姐妹去流觞亭吧。”
又向赵彤杨恬道:“你们两个都是极懂礼数的,也替本宫看着小七儿些,她这猴儿脾气急,又专好打个抱不平,今日本宫是主人家,削了客人的面子便不美了。”
一番话虽是笑吟吟说出来的,语气也不轻不重似是戏谑多些,可这哪里是对晚辈的调侃,更像是实打实抽在那边张家妯娌脸上。
那话中的警告之意再明显不过,引得在座诸夫人忍不住偷偷去觑那妯娌俩脸色。
寿宁侯夫人还勉强保持着笑,建昌侯夫人脸上已有了薄薄怒色。只既今日舍了脸过来,正主儿还没见着呢,怎样都要先按捺下来。
杨恬这才知道蔡淼这急匆匆带她过来拜见大长公主的意思,心下又生一份感激。
果然,她们三个行礼退出近月楼后,不多时,就有张家以及周家的仆妇匆匆离去,带着自家夫人的告诫,去那边寻自家姑娘说去了。
泽园的流觞亭修得并不大,多说能容二十余人,大约只是供公主府子弟日常玩乐的,并非是专为今日这样盛大的上巳宴而备的。
不过既是抬出上巳节的名头,又岂能少了曲水流觞。
公主府便在亭旁开了小小水渠,约有一尺宽,九曲十八弯,引得活水而过。
又置薄如纸的青瓷荷叶盏,内有拇指高红釉莲花小酒盅,漂浮水上,蜿蜒而下。
水渠两面仿照魏晋古礼设席,宾客入席对饮,行曲水流觞之乐,倒也韵味十足。
此时既未开席,众闺秀便三五成群,在流觞亭、水榭、临水的游廊等处观风赏景。
蔡淼赵彤一到水榭,便有不少勋戚千金围拢过来,热情的打着招呼。两人便拉着杨恬的手,将她介绍给众人。
京中中上层的人家谁不知道那日坤宁宫的变故,认识了杨恬,便都忍不住又去看那边一群张家姑娘。
张家一群姑娘并未在水榭,却是在游廊上,听得这边热闹,不少人纷纷扭头来看。
张玉婷早也探头过来,见蔡淼和赵彤还待招呼一声,但随即就瞧见了杨恬,一张小脸立刻撂了下来,刚待说什么,又被身边跟着的管事妈妈劝止。
她有些不满的瞪了那边一眼,又去推身边的堂姐。
张玉娴却是根本瞧都没瞧那边,兀自一把一把撒着点心渣子,有些心不在焉的盯着水面上过来争食的锦鲤,便是张玉婷推她,她也没个反应。
张玉婷见堂姐这般,更是生气,再去瞪那管事妈妈,但见那妈妈板正着一张脸,满脸严肃,她登时泄了气,扭过身子不再理会。
几个张家亲眷姑娘彼此打着眼色,机灵的已经过来逗着张玉婷开心。倒有两个似是不太合群,一个伸长脖子只去看那边的杨恬,另一个仿佛周遭一切都和她无关,就只饶有兴致的盯着湖对岸的青柳使劲瞧。
而那边,本被蔡家三房九姑娘蔡洛带走的周家一群闺秀,这会儿也往水榭来了。
那周英祺竟是谁也没瞧见似的,大步流星就要往张家姑娘那边赶,一副要大战三百回合的样子。
倒把蔡洛吓了个够呛,方才明明周家仆妇已经过来传了长宁伯夫人的话,这位也答应得好好的,怎的调头便仍如炮仗一般奔着张家去了呢。
亏得蔡淼瞧见了,一把揪了周英祺过来,在她耳边压低声音道:“你要惹得我祖母和你祖母动怒,然后让姓张的瞧你笑话啊?”
周英祺登时就止了脚步,脸上神色古怪,半晌才冲那边啐了一口,气鼓鼓道:“今儿就看你这主人家的面子,不理会她们。下次再叫我遇上,定叫她们好看。”又恶狠狠撂下几句狠话才作罢。
众千金神色各异,幸灾乐祸的有之,事不关己的有之,面露嘲讽的也大有人在。
而跟在周英祺身后的她的两个堂妹并周家亲戚姑娘们则是齐齐松了口气,脸上或多或少带出几分尴尬来。
周英祺浑然不觉,仍是旁若无人的高声与人说笑。
见了杨恬,她许是自觉“同仇敌忾”,还多说了几句,非常生硬的赞了杨恬貌美,大约,她所知道的夸人句子都是用来夸人容貌的
杨恬有些哭笑不得,话不投机半句多,她实忍不住想对这些勋贵千金敬而远之。
好在这会儿费三姑娘等人也拜见过大长公主,来了这边流觞亭。而杨恬又在人群中见着了沈理妻女,便与众人告罪,过去那边见礼。
赵彤果然守着前诺,随着她一道走,近乎寸步不离。
杨恬见识了周英祺那火爆脾气,知道了这群闺女闹起来是不管不顾的,便也依了她。
那边沈理妻子谢氏刚刚拜见过大长公主,还不曾去众夫人处,而是拉着女儿沈枚,细细叮嘱着让她今日好好跟着谢家姊妹,说话做事都要谨慎云云。
看见杨恬过来行礼,谢氏明显楞了一下,随即才缓缓绽出个笑来,嘘寒问暖一番,又让沈枚给小婶婶行礼。
沈枚整十三岁,已是豆蔻少女,亭亭玉立,容貌随沈理的地方更多些,有着水乡人特有的柔美,身量却随了谢氏,颇为高挑。
她虽面上带着淡淡的笑容与杨恬厮见过,却并不十分热情。
倒是谢氏一反常态,待杨恬比素日亲近不少,杨恬不由心里暗暗纳罕。
杨恬知道沈瑞生母孙氏对沈理有恩,也知道若非沈理,沈瑞在丧母时只怕被祖母与父亲折磨死了,因有这种种因果,沈理沈瑞两兄弟是极为亲近的。
她只不明白,为何每次各种大小宴会,甚至自家设宴时,谢氏总是对自己十分冷淡,非但没有亲近,好似还疏远不喜。
不过这种事,人各有感受,若是亲娘还在,又或者有亲姐妹,杨恬倒是还能念叨两句解个闷儿。
可俞氏只是继母,杨恬又只有个亲大哥,这事儿更不好去问沈瑞,便压在心底,只每每见着谢氏便也淡淡的,守着礼数不错罢了。
今日里,谢氏竟亲热的拉起杨恬的手,开始问起徐氏近来身体可好、你三婶儿镇日都在做些什么、那义姐可还帮着徐氏管家等等杂七杂八的沈家事,这让还没过门的杨恬多少有些尴尬。
但想着杨家的境况,想来谢氏怕也是没什么好问的。
杨恬揣度着,今日这好态度,八成是谢氏想让她照应沈枚才摆出来的,便一一简单答了,然后表示会一直带着沈枚,照看这个小侄女。
不想谢氏面上尴尬神情一闪而过,笑着岔过话题去,又匆匆叮嘱了女儿两句,往那边翰林夫人席上去了。
而沈枚只向杨恬笑笑,仍跟着谢家几个姊妹。
杨恬越发摸不到头脑,这是……仍想着让沈枚跟着谢家而非她?那谢氏这一出又是为何?
虽杨恬与谢家姑娘们也都认识,但不过点头之交,阁老府的姑娘们也是颇为傲气,与诸翰林家姑娘又有不同,杨恬也没兴趣结交,便只客气几句,仍寻自己圈子里的姐妹去。
遥遥的,有丝竹之声隔水飘来,借着氤氲水汽,显格外空灵。
身着统一翠色衣衫的小丫鬟们端着漆木圆托,将美酒佳肴流水般摆上案几。
流觞宴就在一片赞叹声中开始了。
没有什么主持,没有什么规则,那水渠九曲十八弯,分出多段,众女宾自寻投契的好友相聚,随意寻得一段水渠,自行设令,或投壶作嬉,或击鼓传花,或吟诗作对,一切皆随本心。
如此一来,文臣武将家的千金们各自找兴趣相投的同伴,组成一个个小局,各玩各的,也不必耐着性子应酬关系平平的人,便无不叫好,很快玩乐起来。
杨恬同费三姑娘一道,和另一些翰林家姑娘联句咏春,依着曲水流觞规矩,莲叶盏顺水而下,接了酒盏的便要连下一句诗,虽不限韵却限时,若作不出,便要吃酒。
赵彤也跟在杨恬身边,笑嘻嘻表示不会作诗,却偶尔也有一二妙语,喝酒时更是酒到杯干,还替了费家姑娘、蒋家姑娘并杨恬饮了几回,也得了这群姑娘的赞,融进了这个圈子。
一时酒过三巡,杨恬起身更衣,赵彤自然也相陪。
因宴席上来宾众多,这更衣之处便也不止设在一处。
两人估量着最近的几处怕都有人在了,便叫领路的公主府小丫鬟带她们往稍远院落去。
两人一路说说笑笑,也不觉无趣,刚要转过一处奇石所叠的假山,那边隐隐传来争吵声,未等两人反应是避开还是过去解围,就听得清脆巴掌响,随后自假山那边气鼓鼓走来个十一二岁女童。
她脸上犹有怒气,脚下步伐极快,气势汹汹而来,似乎带过一场风暴。
她身后一串儿丫鬟仆妇几乎跟不上了,连带着两三个与她同行的姑娘皆叫着“慢些,且等等我们”扶着养娘,一双小脚紧着迈步。
却不是张玉婷是谁。
赵彤立时站住脚,往杨恬身前站了站,冷冷盯着张玉婷。
张玉婷瞧见两人,微微迟疑,却很快哼了一声,像没瞧见人似的,极快的走了过去。张家亲戚姑娘并丫鬟仆妇匆匆与两人行礼,便忙忙追赶张玉婷去了。
赵彤与杨恬相视一眼,各自摇头,不晓得这位又吃了什么呛药,不过没有起冲突是最好。
两人绕过假山,忽见一个水红裙袄的姑娘捂着脸站在边。
那姑娘显见便是刚才挨了张玉婷掌掴的,半边发髻有些凌乱,与赵彤杨恬见礼时,那捂着脸的手放下来,白皙皮肤上已是红肿一片。
只是这姑娘神情却并不像挨了打的,面上平常,无怨无怒也无尴尬羞赧,竟还客客气气的向杨恬道:“杨姑娘好,姑娘虽不认得我,我却有幸在坤宁宫见过姑娘一面。我姓吴,是寿宁侯府表亲,姑娘方才也见了,张姑娘与我怄气走了,我却是寻不回路,想叨扰两位,同两位一并回去,可否?”
赵彤挑了挑眉,姓吴,当是寿宁侯夫人那边的亲眷,此女容貌出挑,举止娴雅,并不像寻常小家碧玉,又提坤宁宫,当是张家从亲戚姑娘里挑出来特地要送进宫的。
她手上轻抚杨恬,自己先开口接话道:“却是不巧了,我姊妹正要去更衣,却不是要回去呢。”说着又指着引路的小丫鬟道:“前面的路我丫鬟也认得,你先送这位吴姑娘回去吧,回头再来接我们。”
小丫鬟松了口气,忙赢了下来。
那吴姑娘仍是副无悲无喜的样子,规规矩矩敛衽谢过两人。
杨恬见她顶着一张肿脸满头乱发,却是依旧仪态娴雅,不知是下了多少苦功夫被调教出来。
瞧着她挺直的后脊,紧绷的双肩,杨恬忽然心生不忍,叹了口气,道:“吴姑娘,我瞧你鬓边有些松了,不若同我们一起过去更衣,重新打理一下再回宴上可好?”
第六百零七章 凤凰于飞(六)
恁的一个美人,别说荆钗布裙不掩国色,就是肿着半张脸也是美的。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当这位吴姑娘洗去脸上残粉,竟是容貌更艳三分,衬得一身水红袄裙都失了颜色。
瞧着那边厢房临窗梳妆的吴姑娘,这边正房舀水净手的赵彤不禁挑了挑眉,粗着嗓子用那浪荡子的声音道:“原来竟真有‘却嫌脂粉污颜色’呢。”
杨恬正用软巾擦手,闻言探头一望,也不由惊艳,连连点头。
她自己原也是美貌,家里蒋姨娘与庶妹颜色更盛,但她见过的所有美人统统不如这位,这才真可叫绝色,反倒是那妆容让其平凡不少。
想想着吴姑娘的言行,她忍不住喃喃道:“莫非藏拙?”
赵彤一愣,随即噗嗤一声,“这有甚好藏的……”说着却收了口,笑容也淡了,又去瞧那吴姑娘。
武靖伯也是个爱玩乐的,府中姬妾众多,争斗自然不少。不过武靖伯夫人一向都是靠拳头解决问题的,身边丫鬟婆子也都是练家子,倒没有姬妾敢跳出来试一试自己身板是否结实的。
因此后院纷争只在姨娘之间。赵彤见多了那挖空心思扮美邀宠的,却还不曾见将自己往平庸里打扮的。
“她不乐意进宫?”赵彤眯了眯眼睛,“张家可未必许呢,她这样的容貌,啧啧,张家在她身上也下了大本钱,你瞧她那袄裙钗环,可都是内造的,八成是太后赏的,那股金钗还是今年的新样子……”
她习惯性说着说着就跑题到衣裳首饰细节上去,反应过来后有些尴尬的用帕子掩口咳嗽一声,想想连十岁的张玉婷都能上去大巴掌抽这吴姑娘,这姑娘又是这样反应……她眼珠子一转,笑向杨恬道:“看来我说错你了,没准儿,还有一场大长公主乐意见到的热闹可瞧呢。”
杨恬微微摇头,不予置评。
方才她带着吴姑娘过来更衣梳洗,赵彤老大不乐意,一打发吴姑娘去厢房净面,就炒豆子一般噼里啪啦说起杨恬来。
“你怎的这样心软!那瞧着便不是什么善茬!何况,便是她挨打了,那也是张家的人!别说你自个儿,便说那日后来怎样了你难道不知?大长公主待你这般亲近,你莫要一时好心,倒辜负了大长公主!”
杨恬听她一气儿说完,才深吸口气,道:“六姐姐,难道就让吴姑娘顶着那样一张脸出去?传扬开来,张家没了面子,大长公主就有面子了?这到底是大长公主的筵席。”
赵彤低声嘀咕道:“大长公主怕是巴不得看他们狗咬狗。这没帖子的还巴巴赶过来,这司马昭之心,哼……”
她虽是这般说,却也知道,日后若有人提起来嘲笑张家,也会带一句大长公主的上巳宴上如何如何,到底不美。
杨恬固然有为大局考虑,可内心里,到底是被那个紧绷却挺拔的身影打动,直觉得那日在坤宁宫里,自己也当是这般决绝罢。
两人这边净了手,补了妆,同往厢房去见吴姑娘。
吴姑娘刚刚梳好了高髻,丫鬟正小心的插上些金钗花簪。
她本是一张优美的鹅蛋脸,却被这发髻显得脸长了一寸,有成为马脸的趋势,而繁复的钗环配饰也显得整个人头重脚轻。
她的妆容也有古怪,明明是薄施粉黛淡扫蛾眉,并非浓妆艳抹刻意扮丑,却比素颜时逊色许多。
赵彤和杨恬相视一眼,便又都装作没发现异样,问吴姑娘可要一起回去。
吴姑娘起身再次郑重行礼,道:“我小字锡桐,今日多谢两位姑娘解围,他日我必当……”
杨恬却是不等她说完更多,便一把拉起她来,“这是做什么,不过是咱们遇上了,一路过来更衣梳洗罢了。”
赵彤口中笑道:“我名赵彤,不知道妹妹是哪个彤字?可是缘分了。”却是眼风如刀,屋里几个丫鬟都识趣的退了下去。
那吴姑娘吴锡桐扫见丫鬟们出去,眼神微闪,但很快垂下长长的眼睫,道:“彤管有炜,赵姑娘好名字。我不过是寻常桐木的桐罢了。”
赵彤嗤笑一声,道:“凤栖梧,才是真个好名字。”
吴锡桐脸色一白,勉强道:“赵姑娘说笑了。”
赵彤没有接话,反而拉着杨恬道:“走吧,回去席上去。”又斜了吴锡桐一眼,道:“吴姑娘?”
吴锡桐紧紧抿着唇,盯着她们片刻才缓缓起身道:“我若多说了,未免交浅言深,徒惹两位姑娘厌烦。只我也不是赵姑娘所想妄图攀附之人,只是……只是……身不由己罢了。今日两位也见到了张家姑娘怎样厌烦我……”
见杨恬已不自觉流露出怜悯之意,而赵彤依旧一脸嘲讽,她终是叹了口气,道:“方才冲突……是玉娴姑娘要我陪着出来,却将我丢在半路,叫我不许走,在原地等她,若遇着人,只说过来更衣看风景,她带着丫鬟去了。而恰玉婷姑娘寻来,向我问起玉娴姑娘,我实是什么都不知道,这才……”她下意识的去摸了一下脸。
杨恬尚未有怜悯之外的其他反应,赵彤眼睛已是立了起来,道:“张玉娴去了哪里?!”
吴锡桐被她陡然抬高的声音吓了一跳,好像随即想到了某种可能,她脸上闪现出一种不可思议的神色,但很快又隐去,语调也平缓沉稳,道:“姑娘莫要为难我,她去哪里岂是会告诉我的?我是真不知道。”
赵彤紧盯着她,道:“你就没有一二猜测?”
吴锡桐也摇了摇头,道:“我如何好妄自揣度。”
赵彤凉凉哼了一声,“吴姑娘,不要太聪明才好。你既起了头儿,这会儿又撇清作甚?我性子急,不耐烦和你绕弯子,你找上我们不就是想借我们口说点子什么?莫要揣着明白装糊涂了,有什么不妨直说。”
杨恬闻言呆了呆,诧异的目光在赵彤与吴锡桐面上逡巡。
吴锡桐脸色更白了几分,勉强道:“赵姑娘误会了……我……我真没那样的心思。我是……”
她咬咬牙道:“杨姑娘宅心仁厚,赵姑娘冰雪聪明,我这样的人岂会欺瞒了两位去?今日实是巧遇。二位为我解围,我也不瞒二位,我家是吴家旁支,与寿宁侯夫人家已是颇远,我父只是个秀才,家中几亩薄田度日,张家将我要走,也没有我家说话的份……”
她的脸上流露出悲戚和迷惘神情,“我……原是有亲事的。如今……”说着垂下头,低声道:“我是真个无心高攀的,掏心窝子说一句,我也是不想一辈子受张家钳制的。”
沉默片刻,吴锡桐抬起头来,道:“赵姑娘既问,我便也答我所想,张玉娴一向厌恶我这容貌,她带我出来,又丢我在半路,我原觉得……是以我作饵。我略记了些路,可到底是走岔了,到了这边,幸而遇上两位。张玉娴去了哪里我真个不知,但既然张玉婷也找了出来,想必是没回席上的。至于张玉婷,”她露出个苦笑来,“霸道惯了的,对旁人也是如此,稍有不顺心便……我也不是头一个被教训的。”
赵彤眯眼睛审视她片刻,淡淡道:“你既与我们合盘托出,又是怎么打算的?”
吴锡桐直视两人道:“出此泽园,只怕以后与两位也没更多交集了,我若说托庇于二位,二位怕是要笑我痴了。我……是怕了张玉娴了,只想求今日无事,不知可否……可否跟着二位?”
赵彤道:“你是张家带出来的人,和我们在一处?我也就罢了,她呢?”说着一指杨恬,“怕是人还以为张杨两家亲近了呢。”
吴锡桐再次抿紧了唇,却不敢去看杨恬,只垂下头去,低声道:“是我……唐突了。”
杨恬一时脑子里乱纷纷想了许多,她对吴锡桐的同情是真的,但这样的场合下,不想惹麻烦也是真的。
不过她想了想还是道:“一同回去,你便在我们这边寻个席位坐下就是,也不必说是跟着谁的,她们总不会撵了你去。若是张家问起……”
吴锡桐听闻她开口便骤然抬起头,听罢更是目露感激,连忙接口道:“杨姑娘放心,我自有说辞,不会给你惹麻烦的。”
三人说定,便叫进来丫鬟整理了衣襟,一并出了院子,往流觞亭回去。
赵彤悄然叫了小丫鬟过来,吩咐了几句,让她快快去寻蔡淼,将方才的事一五一十交代了,尤其让蔡淼注意去寻一下张玉娴。
不想三人没走多远,那边小路上匆匆忙忙过来一主二仆三名女子,那为首的,不是她们刚刚说完的张玉娴又是谁。
张玉娴本半掩面匆匆而走,十分焦急的样子,还是两个丫鬟眼尖,瞧见这边有人,悄悄拽了拽主子。
张玉娴还不明所以,有些恼怒的斥了一声,得了丫鬟怯怯的回禀“姑娘,那边有人”,她才定睛往这边一瞧,登时便愣在当场。
这边三个人也不由一怔,但见张玉娴一双眼睛红肿,好似哭过,而衣裙下摆竟是湿了一片,好不狼狈。
张玉娴这般样子叫她们看去了,当下又羞又气又怒又恨,想破口大骂,可一时又不知道骂些什么,直恨不得冲过去把几人眼珠子挖出来才好。
这边还是赵彤反应迅速,略冲张玉娴点了点头,皮笑肉不笑道:“张姑娘来更衣呀,我们这就回去了,你请便。”说着一杨恬衣袖,两人便不动声色往前走。
吴锡桐迅速扫了张玉娴一眼,却没有上前的意思,口中只道:“娴姑娘慢梳妆,方才婷姑娘寻你来着,我这就去告诉她一声。”说着脚下生风,随两人去了。
张玉娴气得鼓鼓的,却是半点儿气也撒不出来,那边院落里伺候的下仆已迎了上来,殷勤陪笑,张玉娴心下发狠,死死盯了三人背影一眼,一跺脚进了院子。
赵彤杨恬三人回了流觞亭,蔡淼已得了信,脸色阴郁的迎上她们,并不入席,而是拉了她们往一边没人的小桥上说话。
吴锡桐自不肯自己入席,那样不坐张家又能坐哪里,只好硬着头皮跟在赵彤杨恬身后。
蔡淼面色不善斜了吴锡桐一眼,吴锡桐立刻乖觉的放慢脚步落后几步,蔡淼见她识趣,这才面色缓了缓,伸手拉过赵彤杨恬,几个小脑袋凑在一处,她才低声道:“真是小觑了张玉娴,她竟有本事到了贵人跟前。”
赵彤心里早有了猜测,低声回道:“不是荣吧?是不是寿……?”
蔡淼嘴角轻撇道:“她哪里能看上荣。是寿。她,哼,想着处处学她姑母呢,她也要有那个命才行。”
杨恬只觉得不可思议,这可是大长公主的府邸,男女宾隔得颇远,且还是对张家人严防死守,竟还能让张玉娴溜到寿哥面前去?!
不过转而想起先前蔡淼两人说,张家子弟也来赴宴,恐是要在寿哥面前伺候,传递一二消息想必也不是太难的事情。
思想间,那边赵彤已经低声把遇到张玉娴的事告诉了蔡淼,又重点形容了一番张玉娴的狼狈。
蔡淼强忍着没大笑出声,“啧啧,想是碰着铁板了!哎,真想立刻抓个人来问问,到底是怎么了……”
却说张玉娴自从进了这泽园便心不在焉,她已央磨好了两个哥哥,将皇帝表哥的行踪悄悄报给她。
她自然不会说自己的心思,只抬出寿宁侯夫人来,说是母亲吩咐,要让几个准备送进宫的亲戚姑娘得见天颜才好谋划其他。
这也确实是这次张家的打算。
本来是想送进太后宫里,近水楼台先得月的,奈何皇上去太后宫里次数委实太少,便是请安也就略坐坐即出来,还没有去太皇太后宫里次数多。
而宫里也有宫里的规矩,太后也不可能随随便便就放姑娘家出来见皇上,更不好安排她们端汤送水,导致见面机会十分有限。
这次张家也是想着更多接触皇上才好,必要时,还有旁的手段。且张家素来目中无人,便是在大长公主的地方又怎样,是皇上瞧上哪家女子了,大长公主也不好说什么不是。
张家兄弟那边已买通了两个蔡家男仆,靠他们的媳妇往流觞亭张玉娴这边递消息。
席间,张玉娴接着信儿,立刻就动身要过去。而那边仆妇又无意中说了一句荣王殿下在哪里哪里,张玉娴眼珠一转,计上心来。
这些张家备的姑娘当然个顶个的漂亮,也都惹张玉娴生厌想到她们中的一个或者几个将伺候皇帝表哥,她就恨不得去抓花了她们的脸。
张玉娴自己不好做得过分,便没事儿就挑唆张玉婷以及更小的几个堂妹对她们打骂,以解心头恨意。
而其中吴锡桐是诸女中翘楚,自然也最招张玉娴恨。
这会儿,张玉娴便特地叫了吴锡桐跟着出来,想把她扔到荣王面前,这样的绝色,荣王岂会不动心,若是荣王要了她去,那便没可能伺候皇帝表哥了。
吴锡桐确实如她与赵彤所说,她家是寿宁侯夫人家远房旁支,也没借过张家什么力。
父亲只是个秀才,在县城坐馆,多少也小有名气,家里还算宽裕,她本也是在议亲的人了,不知怎的,她貌美又知书达理的名声就传去了张家。
张家突然来点名要人,吴家这样门户岂敢硬顶,只得吹了那边亲事,将女儿送进寿宁侯府。
吴锡桐自小跟着父亲读书,但到底只是个秀才家的姑娘,所见有限,要说眼界多开阔是没有的,但是总比旁人更懂事些。
张家打着选妃的主意不是一天两天了,早在寿哥还在东宫时就谋划了,吴锡桐也进入寿宁侯府几年,耳目渲染,已是颇为机敏干练,而后送进宫里住了几个月,更是比从前更通透了几分。
今日张玉娴执意要她一个人陪着,她心里就猜出不好。
张玉娴丢她在那边,又恐吓她不许走,片刻回来接她,若不见她就罚她顶着盆在外面跪一个时辰云云,又留下个丫鬟看着她。
吴锡桐作出唯唯诺诺应承的样子,掉过头三言两句就骗走了丫鬟,偷偷溜了。
而张玉娴则是直奔寿哥休息的水榭去了。
寿哥今日玩得颇为尽兴,坐船赏玩一番,又在曲水流觞边与人投壶、对对子,不少人根本不知道他身份,只道他是张会的表亲,也没有让他的意思,彼此玩得都很开,正中寿哥下怀。
他虽输了好几场,喝了不少酒,可兴致一直极高。
张会、蔡谅等以及一直跟着寿哥的刘忠却不敢大意,怕他喝多了,便半拉半劝的将他带去一处僻静背风的水榭,既让他能赏景,又能歇息。
张家兄弟自然也殷勤跟着,张会蔡谅都是场面上人,不喜也不会撵人就是了。待张家兄弟得了回禀的消息,知道妹子带了人往这边来了,又绞尽脑汁想法子支走张会蔡谅等人。
今天张家周家带了恁多姑娘过来,张家、周家子弟有一个劲儿的往寿哥身边凑,寿哥乃至张会、蔡谅等哪个不是心里明镜儿似的。
寿哥倒是来了兴趣,想看看张家到底还能使出什么手段来,便悄悄告诉了张会,让他静观其变,不要阻拦。
这会儿张家兄弟想要支走张会,张会自然也借坡下驴,反正这边有刘忠有暗卫,寿哥也有了提防,张家想算计寿哥可没那般容易,便就拉着蔡家兄弟同张家人走了。
寿哥百无聊赖的听着那隔岸传来的丝竹之声,有一口没一口的就着点心吃着解酒茶,就等来了张玉娴。
张玉娴见只寿哥一个坐在那水榭里,周遭张会等人也不见,知道是哥哥们出了力,心下不由窃喜,今日竟能如此顺利,想来老天保佑,必能让她如愿。
她回想着当初在宫里见着的,姑母与皇帝姑丈相处的种种情景,努力模仿着偷偷练习了许多许多次的姑母的仪态、语调、神情,弱柳扶风般走过去与寿哥行礼搭话。
寿哥原还饶有兴致的看着她演戏,叫了平身后,看着她矫揉造作的拿腔拿调说话,还觉得是个乐子,心里嘲笑张家蠢货真是车载斗量呢。
可渐渐的,他就笑不出来了。
眼前这个表妹,可真让人“熟悉”啊。
虽说侄女肖姑,但张家几个孩子里,也就张玉婷和最小的女儿张玉娇有几分像张太后,张玉娴更像舅家人,与张太后容貌相去甚远。
但是,此刻,张玉娴就宛如张太后附体一般,一嗔一笑都带着张太后的影子。
而且,那样的神情,是张太后与弘治皇帝在一处时才会流露出来的,小女儿的刁蛮与娇羞。
寿哥的脸慢慢沉了下来,他想起的并不是一家三口在一处的情景,而是那一年,母后生了蔚悼王,常常抱着幼童与父皇在花园中纳凉。
母后脸上就是这样的神情,与父皇说话时眼波流转,充满情意,而她的温柔目光,也会落在那小小孩童身上,父皇,蔚悼王,就是她的全部,她眼里再看不到别处,看不到……那边傻站在那里瞧着这一切的自己。
寿哥眼里已是一片冰寒,他早慧异常,很小就开始记事,蔚悼王落地时坤宁宫上下的雀跃,母后与金太夫人对他的态度变化,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故而才怀疑过自己的身世,故而才会对母后,对张家,打心眼里亲近不起来。
他忘不掉那些惶惶不安的日子,好似下一刻母后就会抛弃掉他,将他太子之位,将他的一切都给蔚悼王。直到那个小东西早夭后,他才略略安稳。
而那小东西夭亡时,母后的那份伤心……好似比父皇去时更伤心几分。
父皇啊,又是怎么去的……?!还不是怪那个女人!
寿哥冷冷的盯着眼前还在惺惺作态的张玉娴,厌恶犹如潮水一般呼啸涌来,一波又一波,无歇无止,直让他觉得分外恶心。
太后,金太夫人,张家的女人。周家的女人。宫里的女人。那些试图接近他攫取利益的女人。
女人,一个个的,就是这样的虚情假意,令人作呕。
寿哥忍无可忍,忽然就发作起来,甩手一个茶盏丢出去,正落在张玉娴腿上。
张玉娴也是三寸金莲,原就是站不那么稳当的,猝不及防之下,腿上一疼,哎呦一声跌倒在地。
她犹自不知发生了什么,一双眼中已带了泪,还努力的模仿着姑母的梨花带雨模样,哀哀切切唤了声“表哥”。
她自觉地委婉动听,惹人怜爱,落在寿哥耳里则是呱噪异常。
寿哥见她这样也是张太后寻常为张家同父皇求情时的表情,心下更恨,怒意腾腾而起,甩手便连茶壶都丢了出去。
倒是没照人脑袋上招呼,而是落在了张玉娴脚边,泥壶迸裂,茶水多数溅到了张玉娴裙上,打湿好大一片裙摆。
张玉娴这才真的吓着了,完全不知道皇帝表哥到底怎么了,发这样大的脾气。
她……她从来没见过皇帝姑父对姑母发脾气的……一时竟不知道怎么应对才好。
还是刘忠过来劝了寿哥,寿哥只冷冷丢了一句,“有多远滚多远,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又吩咐刘忠,“知会坤宁宫,以后没品阶的外臣之女,少宣召觐见。”
刘忠应了一声,又挥手叫几个躲得远远的扮作小厮的小火者过来,架了张玉娴出去。
张玉娴又惊又俱,又羞又恼,有心扑过去问问自家错在哪里了,要受这耻辱受这样重的罚,可到底不敢,被两个丫鬟强扶着离开,越想越是伤心,竟哭了一路,两只眼睛肿得桃子一般。
这才有后来赵彤她们遇见张玉娴那般狼狈模样。
张会蔡谅等人都是天子近臣,自然有交好的小内侍,那边冲突很快便也就知道了。
没等张玉娴梳妆完毕回到流觞亭,这边蔡淼、赵彤也晓得了缘由。
赵彤见自己猜中了张玉娴果然是去找了寿哥,不由咂嘴小声嘀咕道:“可真是,便是皇上许张家再出一个皇后,怕是文武也不许的呀,要不张家怎么多数找亲戚家的姑娘,张玉娴可真是,啧啧。”
蔡淼笑眯眯道:“她原就不是聪明的,懂个什么。可好,这下她是半点儿别想了,贵人想是着恼了,竟连宫门都不让她进了,哈哈,想起来就开心,约莫祖母也得了信儿了,怕也是开心的。”
杨恬则摇了摇头,并不参与她们的讨论,她不喜张家,却也没法子对一个被羞辱了的姑娘幸灾乐祸。
少一时张玉娴回来席上,蔡淼特特看了,见她虽处理过妆容,可眼睛的红肿是根本掩盖不住的。而张家那边不知就里的姑娘如张玉婷这样的,便直接出言询问。
张玉娴推说净了面只觉得双目灼痛,多揉了一阵子才好些,因此揉红了。
这样的谎话却是连十岁张玉婷都骗不过去的。
张玉婷嘟着嘴一直追问到底怎么了,是不是被欺负了,露胳膊挽袖子就要去报仇的架势。
张玉娴正不耐烦应付她,抬眼瞧见了那边桥上望着这里的蔡淼、赵彤,心里一凉,想她们也都有兄长亲人在皇上身边,只怕……已是知道了方才的事儿。
一时心下大恨,她真想今天来这里的所有人统统去死,去死,再没人知道她曾出丑才好。
蔡淼,赵彤,……杨恬,还有吴锡桐那个贱婢!张玉娴见吴锡桐好好站在杨恬那边,就知道她没碰上荣王,又投靠了杨恬,更是气结。
张玉婷还在耳边喋喋不休问着怎么了怎么了,张玉娴烦躁不堪,便指着那边桥上,挑唆张玉婷道都是吴锡桐害了她,杨恬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把吴锡桐拉过去看她的笑话云云。
张玉婷虽是年纪小,鲁莽冲动,却也不是个彻头彻尾的傻瓜,也知道蔡淼是郡君,赵彤也是贵女圈子里也有名号,她当然不会去惹。
柿子要挑软的捏,杨恬不过是个四品官家的女儿,吴锡桐更是泥里的人物,张玉婷新仇旧恨加在一块,便像个小炮弹一样,怒气冲冲跑到那边桥上,一把揪住锡桐,上去就要扇耳光。
赵彤也是跟着武靖伯府人学武长大的,要说上阵杀敌是不能,对付个小姑娘还是绰绰有余,当时一拽吴锡桐衣襟将其踉跄拖后一步,堪堪躲过了巴掌,口中娇斥道:“干什么?!”
张玉婷气呼呼道:“我自打我家人,要你多管闲事!”说着便抢上一步推了吴锡桐一把。
蔡淼也在一旁喝道:“要教训你家人就滚回你家教训去!今日这是什么地方,岂容你撒野!”
张玉婷瞪了蔡淼一眼,却又见到吴锡桐一脸平静泰然自若的样子,忽然就冒出更大火气来,她就是看不惯吴锡桐这目中无人的样子,明明是个穷酸秀才的女儿,卖给她家做奴婢她都懒得要,还拿乔作这幅样子出来!
张玉婷冲过去使劲推搡着吴锡桐,口中骂着贱婢,好似疯了一样。
赵彤伸手要去扯张玉婷,蔡淼却一把拦了,朝桥下努努嘴,低声道:“让她们自己家闹去,咱们别管。”
说话间,那边跟着张玉婷的丫鬟仆妇也都撵了上来,七手八脚去拦张玉婷。
吴锡桐瞧见人来了松了口气,也松了劲儿,张玉婷却是倔脾气上来了,连推带踹,比寻常力气更大了几分。
吴锡桐一个没留神,竟被张玉婷从桥上推了下去。
短促的一声尖叫,随后响起巨大的落水声。
蔡淼这才变了脸色,厉声高喊仆妇下水去救人。赵彤也后悔不迭,跺脚道:“早知道我就出手拦了,把那小丫头片子丢水里也不会让她掉水里呀。”
原是气头上无心之语,却好巧不巧落在张玉婷耳中。
一众仆妇都顾着掉下水的吴锡桐,没人再来拦了着张玉婷了。张玉婷又丝毫没觉得丢个人下水会怎样,反而觉得立下个壮举,替姐姐出了气,正是气焰高涨时,一听赵彤说要把她丢下水,登时又火了。
抽冷子瞧见她们都在白玉栏杆边观望水中,指点仆妇救人,张玉婷又一下冲过去,狠狠的一推杨恬。
杨恬本就焦急,探头去看吴锡桐是否露出水面,忽然就觉得背后大力袭来,身体随即悬空而起,竟大头冲下栽了下去,一瞬间脑子一片空白,耳边回荡着一声声尖叫……
很快,冰冷的春水就将她的身体包裹了起来……
第六百零八章 凤凰于飞(七)
河边陡生变故,众闺秀何时见过这般情景,无不惊骇惶恐,尖叫声此起彼伏,流觞亭一片混乱。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好在公主府的下人们训练有素,早有会水性的仆妇丫鬟跳下河去救人。
那边桥上,赵彤虽十八般兵器都会上一二,却偏偏是个旱鸭子,尽管她身边会水的丫鬟也立时跟着跳了下去,她依旧急得直跳脚,提着裙子就往下跑,要去河边看着,却被蔡淼一把拦住。
蔡淼脸色也是煞白,却仍镇定道:“放心,你我的人都下水了,肯定能救恬姐儿上来,你别裹乱,河边人更多,不如在这里看得清楚,还能给她们指点。”
赵彤强自按捺下焦急,一股子邪火没处宣泄,扭头就见张玉婷推完人还颇为得意的站干岸看热闹,登时火冒三丈,挥手甩开蔡淼,两步蹿过去,一手抓了张玉婷衣襟,脚下巧劲儿一绊,手上用力,将平素举石锁的力气尽数使上,把张玉婷整个儿摔了出去,直奔河心而去。
这一番动作兔起鹘落迅捷异常,旁人都不及反应。
张玉婷亦是,被抓住时还有些懵,一瞬间天旋地转的,不知怎的竟就飞了出去。
她这才知道害怕,可刚啊呀叫了一声,就已跌入河里,连喝好几口水,眼见着往下沉。
张玉婷的养娘原袖手跟在姑娘身后,虽对于姑娘推人下水颇为忧虑,但总觉得自家老爷那是皇上的亲舅舅,还有什么事儿摆不平的,因此也不甚担心。哪成想转眼就见着赵彤“行凶”!
吴锡桐这样的亲戚姑娘死一百个也没甚干系,可若老爷夫人的心尖子婷姑娘掉一根头发丝儿,她们这群跟着的人都别想活了。
那养娘拼了命的扑上去,却只堪堪抱住赵彤的腿,她家姑娘已是落了水。养娘惊惧交加,立时杀猪一般惨叫起来:“杀……杀人了!杀人了啊!!”
赵彤赤红着眼睛,转身一个窝心脚将那养娘踹出去多远。
蔡淼也没料到这般,此刻只觉得心突突的像要跳出腔子,却仍立时过去抱住了赵彤,又喝令身边仆妇:“都是死的吗?!”
赵彤身边各个都会几手功夫,主人动手是她们没想到,可主人都出手了,她们哪里会干看着,登时过去制住了那养娘,堵上了嘴。
张家仆从冲上桥的也不甚多,见吴锡桐落水,多数都去顾着那边了。谁也没瞧着张玉婷。
不料一眨眼,张玉婷也掉水里了,众人又都慌乱起来,也顾不上与弄清楚原委,先就朝河中那正在救起吴锡桐与杨恬的公主府仆妇大喊大叫,叫她们撂下旁人,先救“我家姑娘”。
赵彤双目圆瞪,额角颈间青筋暴起,双手握拳,咬牙向蔡淼喝道:“你撒手,别让我伤了你,我要让这帮忘八羔子都下河里喂忘八去!”
蔡淼却不理她,向仆妇们喝道:“张家下人真是一个个贪生怕死,自家主子遇险竟站在桥上看热闹,快,还不送他们下去救主子去!”
赵彤一呆,随即纵声大笑。
众仆妇丫鬟则得命令,手脚麻利,抓起张家下仆就一个个往水里丢去。首当其冲自然是那位“忠心护主”的养娘。
张家下仆吓得魂飞魄散,哭爹喊娘的从桥上往下跑,生怕慢一点就被人抓住丢下河去。
这河可是能走船的,得有多深!且刚刚打春,水还冰寒刺骨,掉下去非冻个好歹不可!
那边张玉娴早看着桥上的动静,开始时候还装不知道,看到吴锡桐、杨恬先后落水,还心中窃喜,可转瞬张玉婷竟也掉下去了,她这才变了脸色,往桥上赶来。
待她到桥头,张家下仆已有好几个被丢下水了,这一段的河面上便如同下饺子一样,乱纷纷扑腾得热闹。
她登时柳眉倒竖,怒喝一声:“蔡淼,赵彤!你们要做什么!光天化日就要行凶?!”说着便三两步登上桥,直奔赵彤而去。
赵彤呸了一口,骂道:“张玉婷行凶时候你装什么瞎子瞧不见?!”
蔡淼则不屑的啐道:“张玉婷害人之后自己站不稳跌进河里,分明就是你张家下人没用!事后竟还贪生怕死不肯去救人,啧啧,怪道老娘娘要叫你们家学规矩呢!”
张玉娴当时一直注意桥上,看的分明是赵彤下的黑手,见他们“颠倒黑白”,不由怒极,也不走脑子便骂道:“杨恬吴锡桐算什么东西,岂能与我妹妹相比?!我家就是猫狗也比她们尊贵些!分明就是你们这群下贱胚子联手害我妹妹!”
赵彤登时火气更旺,一使力便挣开蔡淼,上去兜头赏了张玉娴一个窝心脚。
张玉娴的丫鬟原就防备着,见状连忙蹿出来护在头里,饶是如此,赵彤盛怒之下又何等气力,一脚踹得那丫鬟惨叫一声,往后一撞,连带着张玉娴也趔斜了几步才堪堪被左右扶住。
赵彤已是暴怒,指着张玉娴喝骂道:“你算个什么东西敢来骂我?我祖父平瑶乱时、扫女真时、打鞑子时候,你们老张家祖上在哪儿呢?在干嘛?!我父亲现在镇守南京,这次也曾协助剿灭太湖水匪,你爹又在哪儿呢?!在干嘛呢?!你张家不过一外戚,有什么脸站在这儿说尊贵?!有什么脸来骂我家赫赫战功的大明功臣?!”
蔡淼急步过来,揽住赵彤,瞪向张玉娴,神色冰冷,话音中寒意刺骨:“我祖母是宪庙亲女,皇家的公主,我是先帝亲封的郡君,你又算什么东西,无品无阶,就敢在这里大放厥词论什么尊贵,莫非,你张家是觉得比皇家还尊贵?!”
张玉娴被那丫鬟撞着肋骨生疼,听得赵彤回击,还想再骂回去,然蔡淼开口,便如一盆冰水兜头而下,她登时也清醒了,尤其最要命的最后一句,便是莽撞如她也知道严重性,她又如何敢接口!
她登时又气又臊,伸出一只手指着赵彤蔡淼两人,“你”了半天,也没吐出一句有用的话来,就自道:“你们,你们血口喷人!”也是有气无力。
幸而那边河畔一直盯着仆妇救人的蔡家九姑娘蔡洛高喊一声:“吴姑娘杨姑娘救上来了,快,快,春凳软榻抬过来过来!”又有机灵的仆妇一早抬来春凳,又备下锦被、披风等御寒之物。
赵彤哪里还忍耐得住,根本懒得理会张玉娴,拎起裙子大跨步冲过去看杨恬。
蔡淼冷冷斜了张玉娴一眼,挥手带人也往那边去,扔下一句:“等明日本郡君便进宫去问问太皇太后、太后,张家是不是尊贵如斯。”
张玉娴面露惊恐之色,张了张嘴,声音卡在喉咙里发不出来。
而本已走过去的蔡淼忽然回过头来,勾了勾嘴角,语带嘲讽道:“对,我竟忘了,皇上既下了旨,太皇太后也不会让你进宫回话了,大约,会直接问问寿宁侯夫人吧。”
“皇上下旨”几个字砸在张玉娴心头,带来比方才更大的恐惧。
她……她……她在皇上面前出丑的事儿蔡淼知道了!!
张玉娴顿时觉得天都塌了一样,眼前一阵阵发黑,已是看不清蔡淼渐渐远去的背影了。
她突然尖叫一声,顾不住肋骨疼痛了,掩面拼命奔跑起来。
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回家,回家!
再不出来,再不要听到人说她君前失仪,再不要人告诉她皇上厌弃了她,不许她进宫……
这边不单吴锡桐、杨恬被救上来了,便是后落水的张玉婷也被捞了上来。
原本这边小姑娘们都是由蔡家姑娘们来招待的,夫人们另有一处。这一闹,大长公主的长媳带着几个孙媳也都匆忙过来了,一面指挥安置落水的闺秀,一面安抚受惊吓的其他闺秀们。
如此一番变故,这上巳节宴自然进行不下去了,闺秀们纷纷提出告辞,公主府这边也不过多挽留,立时安排人一一送人出去。
而自然也有消息送到了淳安大长公主面前。
这会儿夫人们这边也已不在近月楼,移至另一处赏湖景的听泉阁上饮宴。
下人们相继飞奔过来报吴锡桐、杨恬、张玉婷落水后,建昌侯夫人头一个一声尖叫“我的儿!”,根本不顾礼仪,起身带翻了凳子也不理,飞也似的跑出阁去。
俞氏也腾的起身,却顾着礼仪,先向大长公主行礼告罪,匆匆而去。
大长公主也站起身,脸色阴沉,吩咐左右宫人过去看看,又叫人抬肩舆过来追上俞氏送她过去,却只字不提方才撒丫子跑出去的建昌侯夫人。
寿宁侯夫人也站起身来,面沉似水,却并不离去,要等大长公主这边审出个结果来,给她个交代好端端的,怎么就张家的两个人落水了?又有上次就与张家作对的杨家姑娘,这事儿,没完!
岂知这边口齿伶俐的下人一禀报先前情况,她恨不得方才撒丫子跑出去的是她自己!
那下人报说,是建昌侯府大姑娘不知道什么缘故,将与她同来的吴姑娘和杨学士府大姑娘推下水的,又没收住手,自己也滑进河里了。
淳安大长公主刀子一样的目光刮在寿宁侯夫人脸上,低沉的声音带着无尽的威压:“寿宁侯夫人?”
寿宁侯夫人额角也微微有些见汗,却要作出几分严厉神色来,色厉内荏喝那下仆道:“到底怎么回事?说清楚些,我张家的姑娘平白的岂会做这等出手伤人的事!”
在场夫人神色各异,张家与杨家姑娘在坤宁宫的梁子谁人不知,谁知道这张姑娘是不是刻意报复?什么叫平白?寿宁侯夫人这会儿倒想撇清,也要撇得清才行。
那回禀的下仆是个三十多岁的媳妇子,面相憨厚,口齿却颇为伶俐,只道:“奴婢原是跟着我家郡君、武靖伯府六姑娘、杨学士府大姑娘以及那位吴姑娘在桥上说笑赏景的,不知怎的建昌侯府大姑娘就冲上桥来,指着吴姑娘就骂,又去推她,我们过去拦着,却被张姑娘和跟过来的张家下人打骂,一不留神,那边吴姑娘已是被张姑娘推下河了。
“桥上的姑娘们都慌了,一叠声唤我们去救人,我们中会水的就跳下河救人,都乱着,不知道怎的,张姑娘又发作起来,冲过来又把正在桥栏杆边张望吴姑娘的杨姑娘推下河去了。大约是她使了太大力气,没收住,自己也跌下河了。她的养娘好像吓傻了,也不曾拦着,还是我们郡君喝了一声,她才反应过来,这才跳下去救张姑娘了……”
这细细一描述下来,寿宁侯夫人方才说的便都成了笑话,人家好端端站在桥上,你张家姑娘冲过来伤人,自己还没落着好,还说什么“平白”!
这脸打得啪啪的,寿宁侯夫人脸上如何还挂得住,下意识便喝了一句:“胡说!”
那边大长公主冷哼一声,带着腾腾的怒意,诘问道:“寿宁侯夫人,你是说本宫府中人陷害了你家的姑娘?!”
寿宁侯夫人有些尴尬,沉着脸只道:“怕是有些误会……”
大长公主已打断她的话,厉声道:“寿宁侯夫人,今日原不曾与贵府下帖子的,贵府不请自来,本宫亦以礼相待,可好,你张家姑娘倒在此行凶,建昌侯夫人又如此失礼。寿宁侯夫人,你不问青红皂白,不去约束自家,倒问本宫府中人的不是!寿宁侯夫人,你今次是特特来寻衅的吗?!”
她越说越怒,原是声音越发高亢的,却偏在最后一句上平了下来,只咬重了寻衅二字,近乎一字一顿,那话里的寒意直刺人骨髓,令人胆颤。
寿宁侯夫人满肚子怒气怨气,却生被噎得无话可说,亦是发作不得不论是不是自家有理,今日确是不请自来。
这位论尊贵是皇家公主、当今的亲姑祖母;论辈分,亦是长她一辈,与金太夫人同辈,是个对上张太后都不输阵的人物,她不过是个外戚侯夫人,又如何敢直面其锋芒!
寿宁侯夫人默默深呼吸,忍气吞声,却怎样勉强也挤不出笑来,索性板着面孔试图圆回一二,道:“其中定有误会,大长公主息怒,我这便过去看看。”说着起身告罪,便要出去。
此刻,第二波报信的已来了。
寿宁侯夫人也想知道情况,便略顿了顿脚。
然这一顿脚,真真让她肠子也悔青了,不若早一步走了。
归根到底,今日,就不该来!
这报信的却是蔡淼身边的大丫鬟,机灵得紧,先是叩头说了几位姑娘都被救起,也请了大夫在看诊,随即又说寿宁侯府张二姑娘与自家郡君、赵六姑娘口角,气不过跑了,张家下人尽数去追张二姑娘了,郡君打发自己过来报信,请张家再派些人手去照看建昌侯府张大姑娘。
在大家惊诧的目光中,这丫鬟炒豆子一般噼里啪啦将张玉娴与蔡淼、赵彤的对话学了个遍,便是语气也模仿个十足。
一时众人都去看寿宁侯夫人。这次,这脸,是要给打肿了吧。
德清长公主一直未出声,此时也忍不住了,厉声道:“这便是张家的家教?!太皇太后叫你们好好教养女儿,你们便是这样教养的?!”
大长公主则怒极反笑,冷哼道:“本宫也是开眼了。张家不光不将满朝文臣武将放在眼里,原来还一直教导自家女儿,自家是比皇家还尊贵些的。”
本一直作假寐状的长宁伯夫人,这会儿忽然睁开眼,目光炯炯有神,神补刀一句:“不知太后是不是也作此想。”
此话一出,大厅上一时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长宁伯夫人是先太皇太后周氏的弟媳,在场是辈分最高者,比大长公主还长了一辈。
前次坤宁宫之事,只因她懒怠进宫,不想后辈竟被张家欺负,老太太也是极为不满,这次亲自带了孙女、亲戚女孩过来,也是为孩子们撑腰,亦有交好大长公主的意思。
周家张家不对付几十年了,这会儿不落井下石更待何时!
在场文臣武将乃至御史夫人们都有,目光齐刷刷落在寿宁侯夫人身上。
有这几位的几句话,明日,只怕有大批弹劾折子递到御前了。
寿宁侯夫人身上都轻轻哆嗦起来,又气又恼,又窘迫又难堪,忍不住回道:“大长公主如何能听一面之词就给张家定罪!”
声音里已有颤抖之意,不知是气的还是怕的。
之事说完,她又有些后悔,却也不好回转,只得硬着头皮勉强道:“恕罪,我得先去看看落水的孩子如何了。”说罢再不想多呆一瞬,转身便走。
那边却是武靖伯夫人站了起来,也向大长公主告罪,慢条斯理道是要过去看看“自家孽障”。
其实厅中不少夫人都是暗暗焦急的,不知道自家闺女怎样了,只是,到底大长公主没发话,又没有下人禀报过与自己姑娘有关,谁也不好贸贸然起身来说去那边。
沈理的妻子谢氏已有些坐不住了,她是千叮咛万嘱咐让沈枚跟着谢家姊妹的,但谁知道杨恬会不会故意拉了她闺女过去,若是磕着碰着可如何是好!便是没事儿……卷入这些贵女的争执之中,也够让人头疼的。
就在她觉得自己快忍耐不住想起身时,那边大长公主也发了话。
淳安大长公主环视众夫人一遭,微微叹气道:“本宫原想着借这上巳节,与众位热闹一番,不想出此变故,想来大家也是无心宴饮了,便就此作罢吧。改日公主府再行设宴,与诸位压惊。”
众夫人口中皆道不敢,纷纷向大长公主告辞,心中却着实松了口气。
大长公主的长媳去了那边处理落水事宜,三儿媳便在这边开始送客。
大长公主与德清长公主身份尊贵,除了亲送长宁伯夫人出去,与旁人也只是客套几句。末了两人便乘肩舆,往安置落水姑娘的院子去了。
那边建昌侯夫人气喘吁吁跟着引路人跑进了安置自家闺女的院子,眼见自家闺女湿漉漉躺在床上,双目紧闭,小脸煞白,昏迷不醒,她便如被人摘了心肝,尖叫一声就扑过去,抱着闺女就开嚎,又去撕打床前跪着的众多张家婢女仆妇,似疯似狂。
众人都是跟了她多年的,深知其秉性,谁敢承受她的怒火,被活活打死也不是没有过!便慌不迭就把养娘喊了杀人、她们中不少又被蔡淼让人丢下水去等等诸事说了。
建昌侯夫人果然转移了目标,撂下闺女,抬腿就要去与蔡家理论,却迎面正撞上寿宁侯夫人。她便立时大嚷大叫,口不择言要弄死赵彤蔡淼云云。
寿宁侯夫人一腔怒火终于找到宣泄之处,抬手便是一嘴巴,扇得建昌侯夫人直跌了出去。
下人们见了都傻了眼,扑通扑通跪了一地,竟没人敢过去劝上一句。
建昌侯夫人回过神来,便又要叫嚷。
寿宁侯夫人大喝一声:“堵住她的嘴!”
待心腹仆妇过去制住建昌侯夫人,她这才冷冷道:“你说话走走脑子!你若想张家倒了,尽可以可劲儿的闹!今日的事儿,我会回去与二叔分说个明白。”
在她的环视下,跪在地上的两府下人们几乎额头贴地,瑟瑟发抖,谁也不敢有丝毫声响。
建昌侯夫人本来怒目瞪向大嫂,忽听得她要与张延龄说,身子便是一颤。
她在外面敢这样嚣张跋扈,正是无法无天的张延龄给她的底气,可若对上这混不吝的丈夫,她一如见了猫的老鼠一般。
建昌侯夫人便也瞬间安静下来,不再挣扎。
寿宁侯夫人着仆妇去寻张玉娴,吩咐也不用带过来,直接带上自家马车。这边点齐了众人,让人抬了还在昏迷的张玉婷上车,一并要走。
蔡家却是来知会,吴锡桐姑娘撞了头,伤得颇重,恐怕不宜挪动,要在公主府略养一养再走。
寿宁侯夫人此时心烦意乱,哪里还顾得上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吴锡桐,又深觉这是个祸头,带回去若是死在家里,也不好交代,便顺口应下,带着张家一众人走了。
虽然三个姑娘先后被救上来,却不是安置在一处。
张玉婷是最后落水,也是最晚被救上来的其中自然有公主府的下人得了令故意拖延的缘故,却也是因后来被蔡淼丢进水里的人委实不少,各个扑腾起来,阻碍了救人。
她昏迷不醒有冻的缘故,也是被吓的。
而吴锡桐的昏迷不醒却是因着倒霉,落水后不知道撞到了哪里,头侧竟被撞破,被捞上来时头上还流着血,因此昏迷不醒。
幸而今日公主府本就防着有人饮食不当突发疾病等等,早将常与府里请平安脉的大夫请来坐镇,此时正好过来看诊,已是包扎过了,熬上了药。
杨恬落水也吃了一吓,喝了几口水,且亦是不识水性,扑腾了好一阵子。好在赵彤身边会水的下人及时入水,很快也就将她捞了上来。
此刻她已是从里到外换了一身蔡淼的新衣,又披着厚厚的外袍,一边儿由着丫鬟擦着头发,一边儿小口小口喝着滚烫的姜汤。
俞氏满脸的后怕,忍不住反复道:“可是万幸。可是万幸啊。”
大夫方才也来诊过脉,说杨恬虽有些寒气入体,但问题不大,也开了方子叫回去抓药来吃上三剂,驱寒保暖便好了。
杨恬勉强笑了笑,弱弱的道:“是我好,让太太担心了。”
俞氏瞪眼道:“这说的什么话!听听,这嗓子都哑了,快喝姜汤,不要说话了,一会儿咱们回去,再寻旁的大夫好好瞧一瞧,天儿这么冷,那水冰凉冰凉的……多几个大夫看,我与你父亲也好放心。”
杨恬也觉得头重脚轻,眼皮发沉,后脑后颈到后背一线如被石头坠着一样,沉重难受,想来也是受寒的缘故,便也点头应下。
少一时,蔡淼和赵彤伴着淳安大长公主、德清长公主一同过来探望杨恬了。
虽说两位公主身份尊贵,辈分也高,便是不来也无不可。但杨恬毕竟是在公主府出的事儿,又是帝师之女,也得大长公主的喜欢,这才有两位亲来探望一个小辈之行。
大长公主温言安慰了杨恬,却只字未提张家,只说回头会请了太医去杨府再与杨恬好好诊治一番。
俞氏不由大喜,她原就担心杨恬身体,想请个好大夫来,这宫里的太医可是比外面大夫强上百倍,且太医亦不是谁家都能请来的,忙不迭代杨恬谢过。
两位公主略坐了坐便离去了,倒是蔡淼和赵彤留下来与杨恬说话。
当时杨恬被捞上来还颇为清醒,赵彤便又是哭又是笑的,紧攥着她不放手。待转到这没外人的院落里换衣服时,赵彤就忍不住道:“可吓死我了,这回去张二还指不上怎生埋怨我呢,怕是沈二也要恨我了。”
杨恬倒是想安慰她说没事儿,只是身上还没暖过来,嘶哑着嗓子,有些发不出声来。
一同跟来的蔡淼连忙按住她,不让她出声,又笑指着赵彤道:“她就是这个样子,亏还是姐姐呢,半点儿深沉都没有。不必理她。再说,她其实也为你报了仇了。”见左右都是心腹,便又低声笑道:“彤姐儿可是位女将军呢,两下子就把张玉婷给扔河里去了。”
杨恬不由大吃一惊。
蔡淼笑眯眯的把赵彤如何反应,自己又如何应对,把张家妹妹丢下水、姐姐气跑一一讲给杨恬听了。
杨恬是目瞪口呆,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便是知道武将家姑娘不同,也从没想过一个姑娘家能“豪迈”到这个地步。
俞氏过来了,蔡淼便告罪出去相送那些闺秀,没一会儿武靖伯夫人也着人来找赵彤过去问话。
后两人都处置了手上的事儿,方伴着两位公主过来。
这会儿公主走了,蔡淼把屋里不相干的人打发下去,才绘声绘色将下人报与她的、方才寿宁侯夫人在听泉阁吃瘪的事儿一五一十讲给俞氏母女并赵彤听。
俞氏不好开口说什么,心里却是恨极了张家这一次次的,这是要做什么!真欺杨家为尊者讳便什么话都不会说吗?!去定要好好与老爷说上一说,这次,都敢动手害自家姑娘了,必不饶过那恶毒丫头!
赵彤更是冷哼一声道:“明日后日,朝上弹劾张家教女无方的折子必淹了他们!今日她们所作所为也必能‘上达天听’。”
便是没人参劾,还有她大哥与张二呢,天子近臣可不是白做的!
天子近臣自然不是白做的,便是没有赵弘泽与张会,蔡谅蔡诵兄弟俩的嘴巴也不会闲着,从泽园离开时,寿哥已然知道了今日落水前后的事。
回宫之后,连赵彤私下与张会评价的张玉娴、吴锡桐,乃至建昌侯夫人闹的那一出,也尽数落入寿哥耳中。
回宫给太皇太后、太后请安时,寿哥只字未提,还在坤宁宫中喝了盏茶吃了果子,才似心情很好的踱回乾清宫。
直到东暖阁里,刘忠伺候寿哥更衣净面之后,寿哥才凉凉道:“这就是张家养的好女儿。如此行径,那两位侯夫人如何堪为朝廷诰命。”
无故伤人的张玉婷,以及矫揉造作的张玉娴,寿哥真是想起来就犯恶心。
一旁刘忠脸色微变,低声道:“皇上恕奴婢多嘴,到底……是行凶未遂,两位夫人只是教子无方,若是中旨或懿旨夺了她们的诰命,只怕于律法不合。且为这样的人,若是伤了皇上与太后的母子情分,岂非……不值。”
寿哥瞧了刘忠两眼,扬了扬眉,又冷哼一声,摆手道:“你想多了。”转而又拿起折子,百无聊赖的翻了翻,吩咐道:“去给沈瑞传个话。再叫两个太医去杨府问诊。”
这也是应有之意,刘忠忙应了,又小心翼翼补充道:“奴婢听底下人回报,说淳安大长公主那边已来请过太医了。”
寿哥折子一丢,往椅背上一靠,双手枕在脑后,嘿嘿笑了两声,低声道:“皇姑祖倒是……”又笑着摇了摇头。
刘忠偷眼觑着,见他面上露出古怪神情来,一时也摸不透这古灵精怪小皇爷的心思。
片刻,寿哥摸了摸下巴,又忽然开口吩咐了一句,“张家掉水里那个亲戚姑娘,叫人好生看着,别叫她死了。”
最后几个字说又轻又慢,近乎一字一顿。
刘忠呆了一呆,“别叫她死了”这几个字说得,恁生怪异……
他一时间心里转过无数念头,慌忙低下头掩盖住表情,应声称是。
当刘忠派去与沈瑞报信的人到沈府时,沈瑞正在快马赶往杨府的路上……
第六百零九章 凤凰于飞(八)
万寿圣节那日坤宁宫之事,因是口角之争,到底也未怎样,杨家为尊者讳,不肯去参劾外戚张家也就罢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这次可是实打实的动了手,杨家大姑娘叫人推下河,杨家再不出声,便真成了软柿子了。
见了女婿过来,杨廷和也没有更多吩咐,只表示,要弹劾张家教子无方,弹劾张家女蓄意谋杀。
沈瑞则道:“小婿之所以来得这样快,是英国公府二公子张会与我送的信。他还要伴驾回宫,因此只打发人来与我说了一声……”他顿了顿,道:“他说,此事皇上尽知。”
杨廷和面色稍霁,略点了点头,他当然知道小皇帝会尽知此事,就看小皇帝身边都是什么人只怕他们杨家不知道的事儿,小皇帝也尽知了。
既然张会能特地打发人来与沈瑞说,那自然都是向着杨家说话的。
本身,杨家也是苦主。
但这件事上,小皇帝的态度,却未必会明朗。
杨家,不可能逼迫皇帝表态,但杨家的态度必须要立起来。
“杨家的话,自当杨家来说。”最终,杨廷和只这样道。
沈瑞点点头,明面上的事儿自然要做足,而其他,张家欠沈家的还不曾清算,如今又来招惹,便是一时扳不倒,也不能让他们这样逍遥下去。
“如今西北用兵,军费正是吃紧。上次皇上微服私访时,还曾问计于小婿,如何赚银子填补国库。小婿当时也说,边关粮草非盐引不能解。”这件事沈瑞当然是汇报给杨廷和过的,现在提起,不过是想盐引之事重提。
杨廷和也会意,皱了皱眉头。先前小皇帝已是许了张家周家的盐引,只是户部尚未给付,且朝中还有追责重罚两个经手商人的声音。
这件事当然可用,不过边疆粮草之事也有各方角力,贺家抄家的银子也快进京了,会不会争出个结果来尚不可知。
“小婿也听闻,周家张家田庄都有侵占民田的事。”沈瑞继续道。
这事不大,但是周张两家曾为此对上过,抛出此事,也算驱虎吞狼。
便是不能倒了张家,也可让这一桩桩一件件,积毁销骨。
“田庄这事不过小事,不比盐引。”杨廷和摇头道:“三月初一是先太皇太后大祥,这才几日,皇上不会许人因这点小事去动周家。既不动周家,自也不好动张家。”
说罢,他又正色向沈瑞道:“恒云,我知你心思,只当下,你不当琢磨这些事情。”
沈瑞脸上微热,忙低头应声。
杨廷和叹了口气,道:“有些事,心中有数便是,思虑过多牵扯精力,反是本末倒置。现下赢得一时算得什么?当下仍要以文章为重。我见你近日行文已是大有进益,好好磨上这一年,明岁秋闱后岁春闱取个好名次,方是你他日立身朝堂之根本。”
沈瑞连声应是,心里也是叹气,莫说现下沈家无人能在朝中支撑,即便是有人,面对即将到来的乱局,自己又怎得安心看下书去……
杨廷和又简单问了沈瑞几句学业上的事,方让他去了后院。
后院里徐氏正在与俞氏聊着今日之事。
张会派人来报信后,沈瑞立时换了衣衫便要出门,还是徐氏叫住他,匆匆命人备下药材补品等物,套了车与他同来。
徐氏顾虑颇多,如今杨家和张家对上了,张家既坏了名声,必然想法子来坏苦主杨家的名声,以混淆视听。
她思量着沈瑞独自过来探望杨恬,或不得见着人,或见着了传扬出去被外面刻板的士林人家说嘴,而她这未来婆婆去探望儿媳,旁人也论不出什么来。
因此进了杨府,她也没立刻就去看望杨恬,而是在这与俞氏叙话,等着沈瑞见过杨廷和后来与俞氏请安,也好带着儿子一道进去看杨恬。
张会传话过来时也不能事无巨细都讲出来,只略略说了大概。此时徐氏听俞氏气恼的将所知道的都讲出来,不由也抽了口凉气。
她经的事儿多了,并不惧怕人心算计,便是先前贺家步步紧逼,她也能淡定自若。可怕就怕啊,有些人根本不算计,一味莽撞行事,乱拳打死老师傅,才最让人头疼。
“不想,张家竟是如此家教。”徐氏甚至都觉得有些离谱了。虽说张家一向是嚣张跋扈,但竟连小小女童都教养成这般模样,下仆又这般张狂,可见是烂到根子里了。
弘治朝先帝虽也纵容张家,但到底是辈分不差,想约束也就是一句话的事儿。如今,小皇帝登基,这是皇舅,碍于辈分,又有太后横亘在那里,孝道所在,有些时候小皇帝便是想管怕也要委婉一些的。
张家这样下去,实非大明之福。
而沈家与张家,亦隔着一条人命。
徐氏兀自思量,也不好多对俞氏说什么,便只好顺着她的话头劝上几句。在她说起上巳宴遇到的武将夫人如何如何时,也少不得将自己所知那人的秉性点拨俞氏一二。
俞氏是低等官员人家出身,眼界有限,初嫁入杨府时不过与一些翰林人家打交道,都是矜持守礼,还显不出什么来。待先帝去了,杨廷和变得炙手可热,往来的人家成倍增长,各个层次人家都有,俞氏不免有些露怯。
她也苦于没人指点,女眷间的交往又不好去问杨廷和。
虽有徐氏这个亲家,她和徐氏还有些远亲,当叫徐氏一声“表姐”,但两人岁数相差委实太多,几乎差了一辈人,且徐氏是阁老之女、九卿之妻,俞氏只觉仰望,也没办法亲近。
两人作了亲家以后,虽接触多了,但这般推心置腹的谈天却从没有过。
今日得了徐氏几句话,俞氏便觉如醍醐灌顶,通透之极,不由心生感激,又忍不住多问几句,竟将徐氏当作长辈先生一般的人物了。
徐氏也是盼着杨家好的。杨恬生母早逝,若这位继母能撑起事来,于杨恬也是好的。当下便也不吝言辞,与俞氏聊了不少接人待物之道。
沈瑞来时,两人相谈甚欢,沈瑞问了好,简单寒暄两句,俞氏便知情识趣的带着徐氏沈瑞母子往杨恬院子里去。
杨恬已经吃过一剂药,被塞进被窝盖着厚被发汗,俞氏身边的人来回禀过徐氏母子要过来,又再三表示,徐氏千叮咛万嘱咐,不许杨恬起身更衣,以免再受寒气。
杨恬这会儿还在头重脚轻,也不敢大意,便也只得失礼一回,红着脸这般见客。
她被子盖得严实,帐子被撂下半边,屋里又竖起架屏风来。
俞氏一进来便道:“这是做什么!这都什么时候了,又满屋子的人,怎的还迂腐成这等样子,倒叫亲家笑话!撤下去,撤下去。”
养娘和管事媳妇脸上都有些讪讪的,忙指挥着粗使婆子抬了屏风出去。
徐氏也不由好笑,圆场道:“到底是翰林人家,严谨守礼。我也实在是怜惜瑞哥儿,知他不亲眼来瞧上一眼,也难心安。可怜天下父母心,亲家太太不也都是为着孩子好。”
俞氏忙笑道:“可不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唉,瑞哥儿也是有心了,是我杨家的福气。”
床上杨恬脸都红成了苹果,被徐氏按着不让起身,一双眼睛都不知道放哪里好,也不敢去瞧沈瑞,羞窘得额角都见了汗,比那药发散的还快些。
沈瑞早就练就了厚脸皮,这种程度的打趣已是面不改色,只露出得体的笑容,一双眼睛认真瞧了杨恬一番,又仔细听着徐氏与杨恬的对话。
徐氏问了杨恬身上觉得怎样如何,却对今日发生之事只字不提,又叫她好生养着。
杨恬声音有些沙哑,又忍着羞意,说话声音更是低得几不可闻。
徐氏自然不会为难于她,问了几句就去瞧俞氏。
俞氏早有准备,便笑着说屋子狭小,恬姐儿又病着,过了病气给亲家太太便不好了,请亲家太太到外间来尝尝先前恬姐儿亲手制的花茶。却又吩咐沈瑞帮着把那边窗户留个缝,透透气,别让屋里太憋闷了。
两位亲家就这样笑着手挽手的出去了,到那边杨恬待客的小花厅去坐着,带走了大批丫鬟仆妇,而沈瑞因去关窗,顺其自然便留了下来。
有了前几日慈云庵那一出,杨恬的养娘林妈妈也知道沈瑞与杨恬的情谊,今日又是姑娘受惊生病,正是需要人安慰的时候,太太都这样态度了,她也不愿做那恶人去,便借引子往外间去了。
屋里两个大丫鬟半夏和麦冬一人抱着个针线笸箩,远远的往窗边一坐,埋头开始打络子绣花,那神情专注的,好似姑娘已经踏踏实实睡下了一样。
杨恬心如擂鼓,耳根子都红透了,阖上眼作假寐状,却忍不住留心屋里的脚步声。
只听得窗子吱呀,而后他的脚步声一路往床前来,凳腿摩擦地面的轻响,他大约是拉开了圈椅吧……
正思量间,忽然一只带着凉意的大手覆上她的额头。
杨恬这一惊非同小可,身子猛的一颤,登时就睁开了眼,双目圆瞪,又下意识的往床里去躲。
“恬儿,别怕。”
听得这一声,杨恬不由一阵心悸,又莫名的就安心下来,也不再躲避,抬眼去看他,就望进他如深潭一般的眼底,也见到他另一只手抚在他自己额上,方知他是在探她是否发热。
沈瑞一探之下微皱眉,问道:“有些烧起来了,大夫可与你开了退热的药?”
杨恬耳根又是一红,低低啐了一声,声若蚊呐:“你这般……你这般无礼,我……我怎能脸不发烧。”
沈瑞愣了一愣,随即笑了,收了手,也不去坐那圈椅,就在她床边坐下,拿腔拿调逗她道:“是小生乱了方寸,一时唐突,小姐莫怪。”
杨恬又忍不住白了他一眼,低声啐道:“哪里学的鬼调子。”
沈瑞摇了摇头,也不接茬,想了想还是道:“我不放心,你别怕,让我探探有没有发热,这不是闹着玩的。你也知我不是那登徒子,别怕,放心,我不乱动……”说话间却是手伸向杨恬颈间。
杨恬都被他闹得没脾气了,虽眉头拧成疙瘩,却仍由着他摸了颈侧、耳后以及后颈,其实知道沈瑞是真关心她,她心里还是暖暖甜甜的。
沈瑞探了温度还是觉得有些热,这些地方和脸上因羞涩发烧完全不同,应是自身体温高了的表现。
其实摸摸腋下最能确定体温,但即便这是他的未婚妻,到底没过门,一个小姑娘,腋下又挨着胸脯,他哪好去碰,还不真让人当登徒子了。
单只想着身量抽条渐渐有了少女婀娜体态的杨恬,他就有些心猿意马。但很快回过神来,也不由暗骂自己一句。
杨恬一直注意着沈瑞的表情,见他脸上也是微微透出红云来,只道他碰了她也是有些羞的,想着他一向胆大,最喜动手动脚的,今日倒是这般了,她反倒是放开了,忍不住抿嘴轻笑起来,调侃道:“好个沈郎中,不知病人可是发热的病症?”
沈瑞一怔,随即一乐,假装作那抚须动作,隔空捋了捋并不存在的长髯,眯着眼睛,一脸高深莫测道:“姑娘这是得了寒症,已有发热了,不知先前大夫可与你开了退热的方剂?”
杨恬噗嗤一声笑了起来,却又呛着忍不住咳了几声,唬得那边窗边两个丫鬟急急的奔过来,一个端茶,一个就要捶背。
杨恬摆手笑说无事。
沈瑞收起嬉笑的脸,一本正经吩咐两个丫鬟道:“你家姑娘已经有些发热了,你们两个多留心些,不时用热手巾给她擦擦额头、脖颈、手脚心,不要一味捂着,越捂着身上只怕越热。多与她喝些热水,若是有汗了,及时换了衣裳,别湿漉漉的裹在身上,反浸了湿气。衣裳拿熏笼熏得干爽暖烘的再穿。更衣时小心受风……”
两个丫鬟目瞪口呆的望着沈瑞,不由咂舌,不说姑爷怎知道的这样多,就说这份细心……真是……真是从不知道男子也能这般体贴入微。
杨恬听得也有些呆了,待回过神来,又是一阵甜蜜,那层羞意早就抛开,只觉得这是她的良人,两人已是在一起生活了许多年一样。
“二哥……”她低唤了一声,已是带了几分甜度。
沈瑞也是一晃神,随即自嘲一笑,道:“是我心急了,想来这些你们也都晓得。不过受寒之后发热也是寻常,不必过于慌乱了,药按时吃便是。”
顿了顿,他又笑道:“吃了药再吃蜜饯怕是要影响药性,一会儿我出了门就去给你买香果斋的糖霜梨条,它家的糖霜是冰糖制的,不碍的,梨子对你嗓子也好。其实应炖点冰糖秋梨,嗯,待回头我再去几个庄上问问,与你寻些鲜果子来,多吃些鲜果对你的病也好。”
两个丫鬟面面相觑,转而都是一脸梦幻,相互挤眉弄眼一笑,悄然退回那窗边,给姑娘姑爷留下空间。
杨恬笑眯眯听着,他说什么她都只说好,这会儿竟觉得头也不似先前那样沉了,果然人说心境好病就好了一半儿,诚不我欺。
说罢了病情,到底还是说到了今日的事。
要说一点儿不怕,那是假的,身体凌空时杨恬还没甚反应,而入水那瞬间,巨大的恐惧和冰凉的河水一起包裹过来。
那是源自人本能的恐惧,完全不受意识控制,脚不能沾地,便极度缺乏安全感,她就只想抓住点什么,本能的想呼救。
然后,水就呛了进来,直压进腔子里,让她喘息不得,几欲窒息。
什么声音都没有了,耳朵像被罩上了一样,不,整个头都被罩上了,不知道是不是幻觉,她好似还睁开了眼睛,只看到一片一片让人绝望的白光。
单单这么回忆,她就忍不住颤抖起来。
她能把在宴席上听来的荣王的事情、吴锡桐的事情、张玉娴的事情统统讲给父亲和继母听,可是……落水后的感受,她的恐惧,她只觉得无法启齿,好像下意识就闭上嘴巴,不想剖开内心。
直到,现在,在沈瑞温柔的凝视下,她不自觉的就将这些说出来了。他没有笑她胆怯,他一直耐心听着,目光是那么暖,那么让她心安。
“不怕,恬儿,以后再不会了。哭吧,痛快的哭出来,就不难受了。”她听到他柔声说。
那双大手贴在她面颊上,拭去她眼角的水痕,比之她脸颊的温度,还是凉的,却并不让她觉得冷。
杨恬那样怔怔看着沈瑞,豆大的泪珠儿一颗一颗滚落,黑葡萄似的眼睛湿漉漉的,让人看了便不由心悸。
心防在那一刻崩塌了,她忽而哭出声来,“二哥,我……我害怕……”
沈瑞也不再忍耐,俯身过去,一把将她揽进怀里,又紧紧裹住被子,将她整个裹好抱紧,由着她埋头在他肩上哭泣。
寻常这样的小姑娘,遇到害怕的事儿,大约会伏在母亲怀里大哭吧,可他的恬儿没了母亲,在这样家里,又能向谁诉这委屈害怕?就这样把一切藏在心里,只苦着自己。
他又是心疼又是心酸,他应该早点儿把她娶回去的!
两个丫鬟有些手足无措,那边养娘林妈妈寻声踏进门,瞧这情形也尴尬起来。
半夏倒是反应过来,拉着麦冬就蹑手蹑脚退了出来,又拽了林妈妈衣角,使劲的努嘴瞪眼示意。
林妈妈皱着眉头,拍开她的手,却也没有进屋,而是转身出去,往那边悄悄与俞氏递个话。太太纵容是太太的事儿,她却不能不去禀报一声。
那边俞氏正与徐氏谈得投机,听养娘在她耳边小声说了,不由也是一叹,只道:“恬姐儿是受了委屈了,便让她哭一哭,心里也就痛快了,总好过心里窝火,便是没病也闷出病来。”
只字不提沈瑞逾矩,徐氏也料到一两分,便也只笑不语。
太太这样表示,林妈妈就会意了,依旧回去守在姑娘闺房外。
而闺房里的杨恬痛痛快快哭了一场,只觉得头更沉了,可心里却是松快了许多。
只是,发觉是被沈瑞紧紧抱着,她更加不好意思起来,挣了挣,轻声道:“二哥……我好了……你……你放开我。”
沈瑞见她情绪平复下来,也怕她羞赧着恼,便笑应了一声,又紧了紧怀抱,才有些不舍的将她放躺回去,又替她掩了被角,低声在她耳边道:“有我在,以后有什么不痛快,都与我说,说出来便痛快了。可好?”
杨恬红着脸点了点头,竭力稳了稳心神,才岔开话题,把今日她所遇种种都说给沈瑞听,并将自己所想所虑也一并讲给沈瑞听。
这大约是她自母亲过世后谈得最畅快的一次。
沈瑞也认真听着,虽然杨恬的许多观点还是小女孩的心态。当然,他也没指望她一下子就转变成政治女强人,但以后她也总是要交际应酬的,希望她可以一点点长大。
他便在杨恬讲述完自己的想法后,把他的判断反馈给她,两人互相参详讨论。
张家此番恶形恶状再次撞到淳安大长公主手里,必然不会被放过。尤其上一次,张鹤龄因金太夫人被送出宫,还指使人弹劾过大长公主府侵吞民田。
这次可是新仇旧恩加一起了。
至于张家的内斗,倒是与外人无关了,几个小姑娘互相瞧不顺眼,也不可能影响整个张家参与选后选妃的策略。倒是张玉娴,便是不惹得寿哥不喜,也是没可能入宫的。
“吴锡桐既留在公主府,大长公主自能妥善安置了她。不必再想这事,这事,公主府也会给你个交代。”沈瑞忍不住伸手又去摸了摸杨恬的头,“你还是心太软了。那样身份在那样人家里出来的,岂有好相与的。”
杨恬轻轻叹了口气,“我也知道的。只是,当时实看她可怜,那种情况下,我没法子调头走掉呀。我也在想,若是我带着那副尊容的她回去席上,一样不知道会引出什么事来。那张玉婷……”
她还是忍不住颤了颤,“简直是个疯子。外戚人家怎的就跋扈成那样。”她顿了顿,小声道,“周家姑娘也是……”
沈瑞则心下暗忖,回头也得如武靖伯府一般养几个会点功夫的丫鬟放在恬儿身边才好,毕竟你永远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蹿出“疯狗”来。
他握住她的小手,安慰道:“莫怕,张家的两个疯姑娘已不足为虑。”
张家这两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姑娘,此事之后大约是要绝迹在京中宴会上了。若是张家有聪明人,就该送她们去庵堂住上三年五载的,等京里人忘得差不多了再放出来。
不过与张家的梁子不消,难保以后不会跳出旁的人来,张家门风如此,怕也没什么头脑清醒的罢。
“你不喜勋贵人家姑娘的做派,以后不赴她们宴席就是。不必思虑太多。”沈瑞又劝她道。“我们既与武靖伯府立了契,有利益牵绊,便是你不去应酬赵彤等人也不会影响什么。”
杨恬应了一声,又笑道:“彤姐儿还是极好的。这次实是谁也没料到,你不要怪她。”又道,“蔡家那位郡君七姑娘也是极不错的人。”
沈瑞笑道:“你这又操心上了,放心,我只会与张会算账。”
杨恬轻轻吐了吐舌头,双手捂了脸。
沈瑞笑着拿开她的手,而后颇为郑重道:“恬儿,我知道你心思缜密,遇事爱多思多想,事后又总反复思量。我不是说这不好,三思后行什么时候都是好的。但有些时候,做一些事,固然不能凭一己之所好不管不顾,但也大可不必委曲求全。”
见杨恬有些愣怔的瞧着他,他收起笑脸,严肃道:“恬儿,你只记住,杨家也好,沈家也罢,都不需要自家人委曲求全才能立足朝堂。日后,你不要再委屈自己,更不要把这些委屈都闷在心里。你应了我,可好?”
杨恬又觉得眼眶微热,忙咬住下唇,也郑重点了头。
翌日,朝堂之上果然乱成一锅粥。
大批御史弹劾张家教女无方,激烈些的更直接写张家蓄意谋害官宦千金。还有一两个不知谁人指使的,竟上纲上线说这是外戚对文臣的迫害。
这样情况下,真正的苦主杨廷和所递的折子反倒是相对平和的。
武靖伯世子赵弘泽也递了折子,弹劾张家污蔑侮辱国之功臣。
张家兄弟告病未来上朝,却也递了折子,并非什么“谢罪”折子,而是弹劾武靖伯府阴谋算计迫害张家,还将张家女推入河里蓄意谋杀,将种种过错竟一股脑都推倒武靖伯府六姑娘赵彤身上。
而张家麾下御史更是弹劾淳安大长公主府奢侈无度,空耗民脂民膏国库如此紧张,边关处处告急,宫内都缩减用度,偏就你大长公主府摆什么盛大的上巳宴!
还有户部覆议都给事中弹劾长宁伯周在景州东光境内所谓御赐庄田实为侵夺小民世业,如今致其荡家产鬻儿女怨声动地云云。
当然,盐引的事情也被翻出来,张家周家都有份,户部请收回盐引,以解边关粮饷难题。
往日若是吵来吵去,小皇帝早就不耐烦了,今日却是出奇的淡定,颇有些笑看风云的意思。
如是吵了两日,第一天被弹劾的,第二天便使出更多的人、挑出更多的事儿来抨击对手。
而开始没加入战团的周家,在被咬了侵夺民田之事后,认定是张家想转移视线,当然不能忍,立时下场撕掳。
要说为非作歹谁还能比张家更多?张家的田庄同样不干净!
大长公主府倒是没在朝堂上递折子打口水仗,不过张玉娴欲私见皇上却君前失仪惹皇上厌弃的事却悄然在京中上等人家圈子里传开。
原本几家想与张家结亲的人家都悄悄打了退堂鼓。
一个想嫁皇上的姑娘,心有多大?君前失仪……又是怎么个失仪法啊?这清白是否还在?更何况,还是遭了皇上厌弃的……
张玉婷恶毒跋扈,张玉娴不妇道,张氏一族姑娘的名声也就此全臭了。
朝堂上乱纷纷没个结果,阁老们也不言语,不知是不是作壁上观勋贵阵营自相厮杀,还是也有意压一压以杨廷和为首的帝党。
前朝事当然也第一时间飞抵后宫。
据说张家周家都递牌子进宫,但是均未得召见。倒是淳安大长公主、德清长公主、永康长公主等诸公主进宫容易,却不知道各自为谁的说客。
张太后几次寻小皇帝说话,小皇帝每每都乖乖过去,却一直没让张太后得到满意的结果,相反还渐渐还有事母至孝的名声传出无论太后怎样发火,小皇帝都能孝顺对待。
直将张太后气个仰倒。
太皇太后呢,安安静静的,也不找皇上说话,便是皇上来请安,也只停留片刻。
然后,她,只下了一道懿旨,把宫中周家的女孩子都遣送出去,以后也不再召人进宫陪伴。
这陪伴太皇太后的姑娘们都出宫了,“名声不好了”的张家女孩子们还如何能在宫里呆着?
张太后装了一天傻,第二天就有御史参劾了。
张太后又气又恨,这个嫡婆婆,就像团棉花一样,看着无害,可却是绵里藏着针,不声不响就扎你一下!
但她也无可奈何,她素来喜欢的那个心直口快又像她的侄女张玉婷这次是真蠢透了,牵累了张家其他女孩子,她也不得不暂时把这些在风口浪尖上的女孩送出宫,以免牵累了她自己。
小皇帝则就这样一言不发,任由事情发酵。
直到几天后,松江贺家抄家的银子运抵京师,分入国库和内库,小皇帝才有动作。
寿哥先大方的由内库拨出四十万两银子暂时解决边关粮草问题这也让朝野不禁探究起贺家财产到底有多少,百余万入了国库,又有多少成了内帑?
次日,皇上又赐衍圣公孔闻韶并三氏子孙祭酒司业学官袭衣及诸生宝钞。
敬孔是历代帝王都会做的,但在这个时候有此举动却非寻常,盖因当下这位衍圣公孔闻韶乃是阁老李东阳的女婿。
就在众人正猜测是不是皇上要让李阁老出手干预这场纷争时,皇上又抛出两个重磅:
一是,拟升礼部右侍郎王华为本部左侍郎,詹事府少詹事兼翰林院学士刘机为礼部右侍郎,俱日讲如故。
一是,兵部主事王守仁剿匪有功,拟升南京兵部右侍郎。
一石激起千层浪。
王守仁太湖剿匪归来后,朝中一直未给封赏,皇上想让王华进内阁、让王守仁进通政司,三位阁老如何会同意!朝中也是反对声浪不断。
而眼下,这样的朝局下,皇上抛出这个折中的法子,王华等于没动,王守仁虽然连升数级,但南京毕竟是冷衙门,有可能一辈子回不了中枢,也挡不到北京这边人的路,也碍不到几位大佬的眼。
这个法子被内阁通过的几率就大大提升了。
朝中诸公越发猜测,贺家只怕比大家想象得还要豪富,皇上一口吞掉贺家,吃得极饱,这才满意的“打赏”王守仁毕竟是王守仁破了水匪,才找到了贺家通匪通倭的铁证。
在这一连串眼花缭乱的动作里,松江沈家织厂所产松江棉布被定为贡品,就显得格外不起眼。
有人认为这也是皇上顺带赏赐沈家,以及补偿松江地区在这场倭乱中的损失毕竟出了贡品,整个松江府的棉布都提升了个档次,南北客商订购多了,对松江民生自然也有益处。
也有人认为,这是皇上在变相补偿沈家前几日上巳宴中落水的杨家姑娘,可是沈家嗣子的未婚妻,未来沈家京城这一支的宗妇,听说,这位姑娘已是几日反复高热,皇上也赐过两次御医去看诊了……
朝上纷纷扰扰,沈瑞都无心去理会,他现在全服心神都放在为杨恬寻医问药上。
那日夜里杨恬果然发起高热,但翌日白晌吃了药也就退了烧,谁知天黑之后,又再度发热,如是几日,又添了咳喘症状。
宫里派过两位不同的御医来诊脉,都说是寒气入体,而本身姑娘心火盛肝火旺,如今勾得肺火又起,而肾水不足,只能先遏制发热,再慢慢调理慢慢医治。
街面上的有名的大夫也都找来了,却是各执一词,说寒症的有,说热症的也有,药方也是争执不下。
沈瑞心急如焚,他担心杨恬是受了寒凉,烧成了肺炎,再转哮喘。他知道这些病征,若在前世,他也知道吃些什么西药有效,可中药呢?他完全不知,在时下根本没有能应对的办法。
而时人对肺病也多有误解,认为肺病就是不治之症,更有甚者认为肺病都是传染的。
杨家内宅里本来起来一股谣言,说大姑娘怕是在水里撞客了什么,不然怎的就一天黑就发热。
俞氏狠狠的发落了一顿下人,板子打得噼里啪啦,而杨廷和得知后更是二话不说直接将人捆了一家子发卖得远远的,这才遏制住这股歪风。
那是大长公主的府邸!撞客这话传出去杨家成什么了,大长公主府又成什么了!
杨廷和黑着脸让俞氏一查到底。
俞氏也暗地里疑心是蒋姨娘的手笔,只是一直没抓到证据。
然而,没多久,杨恬身边的大丫鬟半夏并两个小丫都不同程度的开始咳嗽、发热。
杨家宅里又悄悄传起来,大姑娘这肺病只怕是过人的……
第六百一十章 凤凰于飞(九)
建昌侯府内书房
这内书房所在院落与建昌侯府整个奢华张扬的风格并不太匹配,倒有几分书香人家的样子,庭院里修竹怪石锦鲤池,颇为雅致。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可惜,这室内经常传出来的声音委实不太优雅。
这会儿亦是,嬉闹,调笑,还有高高低低的呻吟。
站在院门口廊下几个管事小厮宛若未闻,或坐或站,兀自窃窃私语,只等着里头主子尽兴了召唤要水要茶的吩咐。
忽然院门“哐当”一声,吓了众人一个激灵,院门本虚掩着,只见一个婆子慌里慌张撞了进来,不留神还被门槛绊了一下,实打实摔在了青石地上,发出巨大闷响声。
听声就知道摔得不轻,几个管事小厮都忍不住咧嘴抽气,替她疼得慌。
那婆子却顾不上这些,龇牙咧嘴的爬起来,杀猪一般高声喊道:“快,快回禀侯爷,夫人,夫人要杀人了!”
几个管事小厮都唬了一跳,屋里那些声音也顿时停了下来。
两个机灵的小厮慌忙往上房跑,没到门口,就听见接连的哐当声,大约是屋里人将桌椅踹倒。
随即屋门大开,张延龄黑沉着脸出现在门前,只着一身中单,外披一件皮裘大氅,趿着鞋,显见是好事被打搅。
“杀人?”张延龄的声音也似要杀人一般。
周遭管事小厮噤若寒蝉,都去盯那婆子。连里屋书案上的丫鬟也匆忙寻了衣衫胡乱裹在身上,蹑手蹑脚走到门旁竖着耳朵听起来。
那婆子吓得头磕得咚咚作响,额角已见青,颤巍巍道:“……原是依着侯爷吩咐,把大姑娘送去济悲庵,夫人不知怎的,竟是举着把菜刀冲了过来,谁动大姑娘便拿刀招呼……已是……已是砍伤两个人了……大家都不敢动,让老奴来禀报侯爷……”
“废物。”张延龄冷冷瞪了她一眼,又瞪视一圈周遭的管事小厮。
书房管事打了个寒颤,强挤出个笑脸来,低声道:“侯爷,软轿在外头备着,您……”
“更衣更衣。”张延龄不耐烦的挥挥手,转身就往回走。身边伶俐的小厮已飞也似地跑去将书房备用的衣衫拿进屋去。
软轿最终抬走了屋里那位听墙角无比利落、走起路却撒娇卖痴说腿软的俏丫鬟,张延龄则是迅速穿妥当了衣衫,乘青油小车赶去西路大姑娘张玉婷的院子。
离着尚远,就传来哭喊嘈杂声,跟着的婆子气喘吁吁跑过去,高喊着:“侯爷来了!侯爷来了!”
院里登时一静,只剩下女童尖锐高亢的哭声。
张延龄一脚踏进院子,冷着脸扫了一圈,众仆妇齐齐往两边闪去,有的蹲身见礼,有的干脆就跪下了,露出人群中的建昌侯夫人来。
建昌侯夫人这会儿已没了往日居高临下的姿态,她的发髻已经松散,脸上没有脂粉,森白的牙齿紧咬着干裂的唇,布满血丝的双目怒瞪周遭,手上的菜刀指着前方,一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样子。
被砍伤的人早已经下去包扎了,青石路上却还有着迸溅的血迹。
张延龄冷冷看着妻子,一言不发。
在这样冰冷的目光里,建昌侯夫人的手也渐渐颤抖起来。
空气也像被冻住了一般。
“我不去我不去我不去。”女童尖锐的声音再次打破了沉静,也好似一下子解冻了建昌侯夫人。
“侯爷!不能送婷儿走!明明,明明婷儿也是被她们害了!”建昌侯夫人尖叫起来,手中的菜刀不住的晃动。
众仆妇都盯紧了她的手,只要菜刀奔着侯爷去,她们好立时过去“忠心救主”。
张延龄嗤了一声,冷冷道:“就是你这副蠢样子将婷姐儿教坏的。她先将人丢下水,一百只眼睛都看着,还赖得了?她动手在前,还讲什么冤。”
他毫不在意那把抖动着的、没个准头的菜刀,踱步往前,抬高声音向内里喝道:“废物东西!张玉婷,你若有本事,就当将那群人都丢下水,怎的还叫人丢下水了?真他娘的丢了你老子我的脸!还不滚去庵堂里闭门思过。”
屋里女童哭得更凶,嚎啕着说不出话来。
建昌侯夫人呆了一呆,忽然将刀头调转,竟架在自己脖子上,尖利的声音叫嚷道:“侯爷!那济悲庵是什么地方,都是犯了大错的才去,婷儿进去了,不是自认有错?这日后还怎么说婆家?!侯爷,婷儿可是咱们头一个孩儿啊!下头还有娇儿!便是俭儿也会被牵累。侯爷这是要逼死我吗?!侯爷要一定送婷儿走,我今儿便死在这里。”
张玉婷是建昌侯夫妇第一个孩子,虽然不是男孩,但因着长相颇似张太后幼时而得了金太夫人喜欢,声声称这是个有福气的孩子,三不五时叫进宫里小住。
彼时张延龄自己还是个大孩子,有了小孩子只觉得新奇,见母亲也喜欢,便也宠溺非常。
而张玉婷出生后没出半年,建昌侯夫人便再度有了身孕,顺利产下嫡长子张宗俭,建昌侯夫人觉得是长女招来了弟弟,因此越发将女儿放在心尖子上。
此次发疯了一样护着女儿,一则是爱女心切,一则也是她打心眼里觉得这次的事情女儿根本没做错什么,相反,女儿才是受害者。
姓吴的小贱人不过是大嫂八竿子打不着的娘家亲戚,弄死了算得什么。
而那姓杨的小贱人不正是自家仇人?!若非这小贱人在坤宁宫不依不饶,自己又怎会受淳安大长公主的羞辱,太夫人更不会被遣送出宫!婷儿若真将那小贱人弄死了,还是为母亲和祖母报仇了呢!何过之有!
反倒是女儿无端被姓赵的黑了心肝的小娼妇推下水,才是真真受了大罪……
她所想的这些不是没同张延龄说过,奈何张延龄不听她的,反倒训斥她愚不可及,又说不出让她信服的理由,一意孤行要罚她的宝贝女儿,她这才不管不顾闹上这一回。
也是因着,金太夫人如今不在建昌侯府,而在寿宁侯府。她有把握在金太夫人回来之前,以死相逼让张延龄让步。
“侯爷!”她凄然尖叫道,“你便要看着我死在这里吗?”
张延龄果然顿住脚,却并非如她所料那般怜惜她母女,他的脸上浮现出嘲讽的笑容,语气也越发冷,“还婚姻大事,你闺女和那边二丫头闹了这么一出,还想着以后能风光大嫁?”
他英俊的面容冰雕一般冷肃,好看又多情的嘴唇张张合合,只吐出一句话:“做你他娘的白日梦。”
说罢他便再也不瞧妻子一眼,调头就走,大声吩咐道:“都给老子滚出来,这院子封了。她想死就让她死,正好空了位置出来老子再续一房有脑子的大家闺秀。那丫头不想走,行,不许送饭,就在这院子里活活饿死算了。我老张家宁可要饿死的人,也不要笨死蠢死的人。”
建昌侯夫人在家固然刁蛮霸道说一不二,可张延龄这建昌侯那纯属活阎王一个!
他积威甚重,众仆从都乖乖听令,亦是不想在这场主子主母的争斗中受那池鱼之殃,便都迅速往院外撤。
建昌侯夫人菜刀犹架在脖子上,呆愣愣半晌没反应过来,见张延龄真个跨出了院子,众仆妇也如躲避瘟疫一般涌了出去,她才醒过神来,一声尖叫,拎着菜刀就往外冲。
众仆妇吓得魂儿都没了,生怕她菜刀甩出来伤了侯爷,忙一股脑拥上去,将她团团围起。
建昌侯夫人这会儿已泄了胆气,再不像初时那样挥舞菜刀乱劈乱砍,一时手软便被人夺取了刀。
她浑不在意,眼睛只盯着张延龄渐渐远去的背影,口中只凄厉叫着“侯爷!侯爷!”,宛如生离死别一般。
张延龄却始终不曾回头。
她终是耗尽了气力,腿一软,就往地上坐去,听着屋里女儿一声比一声凄厉的哭喊,夹杂着“你们怎么都帮着外人欺负我”的质问,不由悲从中来,拍着地面嚎啕大哭起来。
便是这样,张延龄依旧不曾回头,他眉头紧锁,盯着刚刚跑来这边一脑门子是汗的心腹管家张来福。
“这种事儿有什么可急的?”侯爷这句话颇有些阴阳怪气的调子,让张来福简直要直接跪地叩头了,只以为他说的是反话。
没想到,这根本不是反讽,是陈述。
张延龄接着就是暴风骤雨的发作,却和今儿的事儿没半分关系:“让你们找的猞猁有信儿没有?!头年入秋就开始催,这都打春了还没瞧着,一个个都活腻歪了吧?!”
张来福一脑门子热汗,一后背冷汗,偷偷觑着主子脸色,勉强道:“这东西委实……委实不太好找,下头人也不是不尽心为主子办事的……他们也在寻祥瑞,说是在辽东瞅见白虎了。”
张延龄嗤了一声,大手一挥,“别玩那些虚的,皇上机灵着呢,狗屁祥瑞可哄不了他。我真被你们这帮蠢货拖累死。”
他忽然就兴趣索然,又走了两步,顿住脚,斜睨着张来福道:“老大那边……嗯?”
张来福摇了摇头,“还在与太夫人商议,下头大家伙儿也都等着信儿呢。”
张延龄冷冷道:“老大就是属铁公鸡的。不等他了。你去库里翻翻,捡两个好点的字画,给刘忠送去,再往西苑工程里送些银子,可得让刘忠把银子的事一五一十同皇上说了。”
他思忖了一下,伸出两个指头来晃一晃。
张来福伸了伸脖子,强咽下口唾沫,小声嘀咕道:“主子,两万两?这也,这也……那盐引的银子,府里可还没拿着呢。”
张延龄脸色更黑了几分,“你觉着这是千八百两就能了结的事儿?千两银子丢进工程里算个什么,音儿都听不找一个就打了水漂!给就别小家子气,像老大,一毛不拔,就想着空手套白狼,皇上也不是小孩子了,由着他哄?!盐引到手里先前花的多少拿不回来?”
那是十七万两盐引。
而户部说是十七万,到商人手里往边关一送,那就能变出一百七十万来。
区区万八千两银子算什么,建两个院子哄哄皇上开心,想讨什么没有!
他抬腿跨上车,张来福才在他身后期期艾艾道:“侯爷,夫人那边……”
张延龄冷冷道:“她若舍不得,就跟着一起去。”
见张来福犹豫着,不太敢挪动步子,他眼风如刀,恶狠狠道:“都是蠢货。周家盯着咬陈芝麻烂谷子破事儿,不就是想翻过来?婷姐儿犯蠢不说,娴姐儿还他娘的惹了皇上!她不想去庵堂,难道让老子去?”
张来福擦擦额角冷汗,忙不迭应声。
年前不知怎的就有股风传出来,说当初是侯爷害死了先沈尚书的侄儿、沈家唯一的血脉,嫁祸给先重庆大长公主府庶子,逼得公主府那庶子还了一命顶罪。
周家原就和张家不对付,重庆大长公主是周太皇太后亲女,周家的亲甥女,周家便没少挑动御史攻讦张家。
这茬子风声还没刮过去呢,又出这档子事,周家若是借题发挥,拿“有其父必有其女”这种话使坏,可就大大不妙了。
论起来,小姑娘一时拌嘴,失手害了一个翰林学士的女儿,尚能解释两句。
可若是为了抢妓子争风吃醋的破事儿,蓄意谋杀了一位九卿高官兼祧承嗣的独子,断人一家子血脉……便是嚣张如张延龄也背不动这罪。
看着侯爷跨上青油车,听着那边院子里鬼哭狼嚎,张来福抽了抽嘴角,送了大姑娘去庵堂,确实能堵好一批人的嘴。
可于他这办事儿的人而言,关键是,他家尊贵的建昌侯夫人是能听进去这话的人吗?张来福不由的一阵头疼。
张延龄上了车,赌气狠狠摔下车帘子,却忍不住低声自言自语咒骂道:“他娘的见了鬼了,爷这是跟沈家犯冲啊,死了一个兼祧三房的独子,这又要死个宗妇,专捡爷坑这是。周贤这孙子,他娘的是憋着坏……”
寿宁侯府,主院金太夫人小花厅
建昌侯府那边闹腾的事很快也传了过来,禀报到金太夫人面前。
金太夫人茶盏一撂,不满道:“都是小二将她们娘俩宠得不成样子,还让宫里娘娘跟着担心!险些坏了咱们的大事。”
顿了顿,她又忍不住骂道:“婷丫头就是个傻孩子,姓杨的什么时候收拾不得!偏在淳安那刺儿头家里动手。”
言语之间竟是只嫌张玉婷太笨,毫不在意是不是要杀了个人。
寿宁侯夫人想说一句,听说杨家姑娘不好了,若是出了人命,那到底是詹事府少詹事、翰林学士、帝师的女儿,文官乃至士林岂能罢休!
可看金太夫人这样,再看张鹤龄低眉敛目不吭声,她也只好把话咽了回去。
金太夫人年纪不小,却是一点儿也不耳聋眼花,儿媳妇那点小动作都落在他眼里,她登时便瞪着眼睛问道:“老大媳妇,你想说什么?”
寿宁侯夫人抿了抿嘴,才叹道:“如今……外头吵得实在厉害,两位侯爷也与媳妇商量过了,还是……让婷姐儿外头避一避的好,左不过婷姐儿还小,等个一二年,这事情也就淡了。”
金太夫人忽然就火气上涌,叩着桌几喝问寿宁侯夫人道:“婷丫头是小,娴丫头呢!你这当娘的是怎么当的,孩子有那样的心思你不知道?怎的闹成现在这样!若是早些与我说了,先帝还在时,什么谋划不得!”
寿宁侯夫人满嘴苦涩,这次他们夫妇过来,就是来和金太夫人商量张玉娴的婚事。
张玉娴今年五月里就要及笄了,原本是众多人家巴结着他家,他们不着急慢慢挑拣,如今……恋慕皇上又君前失仪惹了皇上厌弃这等话传出来,哪里还有人家敢来结亲!先前她看好的人家也都含混其词起来。
她急得口角生疮满嘴火泡又有什么用,都是一等一的人家,便是不如张家势大,也没到张家能强硬嫁女的地步,真强硬嫁了,不说成了京城的笑话,便是女儿嫁过去了又哪里有什么好日子!
而这不省心的孽障,又作死作活,日日在家里哭闹,更是让她一个头两个大。
她当初不是不知道女儿的小心思,甚至究其内心深处,也不是没有过野望,毕竟是看着婆婆风光多年的,有权有势尊贵无比的皇后母亲谁不想当?!
但她就是再糊涂也知道,张家不可能出姑侄两位皇后,有明以来就没这个规矩,更重要的是,当时周太皇太后尚在,且与孙媳张皇后关系极差,太子选后绝非张皇后能一言而决的。
她就告诫了女儿几句,自觉说得女儿还小,不过是小孩子的喜欢罢了,说透了,过些时日也就丢在脑后了。
不成想,竟然成了女儿的执念,一步错步步错,走到如今这步田地……
金太夫人指责完大儿媳,又骂起淳安大长公主,“就属她是个刺儿头!当年重庆在时,有她什么事儿!重庆去了,才显出她来,倒在这边充大个儿!专与我家作对!上次宫里她不依不饶的,这次竟害了娴丫头、婷丫头!老大,你就这般容她左一次右一次给咱们家使绊子?!”
张鹤龄这才干咳一声,尴尬道:“实在是这一家子滑不留手,抓不到什么把柄。且……”他叹了口气,道:“母亲也知道,正月里大长公主和成国公两家过了定,正式结了亲家。”
金太夫人皱眉道:“那又怎样?成国公在南京呢,朝中也说不上什么话,她这步算计……”
张鹤龄苦笑着低声道:“母亲,李东阳现在的夫人……”
金太夫人呆了一呆,转而眉头皱得更紧了。
李东阳先后仙去了两位夫人,这第三位续弦小他许多,乃是先成国公朱仪嫡幼女,现任成国公朱辅的亲妹子,清河郡君蔡淼未来夫婿的亲姑姑。
这位李朱氏夫人虽身份尊贵,但因是继室,又无子,故此一向低调。而待李东阳入阁后,尤其是她所出的女儿成为衍圣公府宗妇后,大约也是避嫌,她几乎淡出了京城上层交际圈。
所以金太夫人才会一时想不起这位来。
李阁老,孔圣人,淳安大长公主这样搭上这两条金灿灿的线,金太夫人便是再气再恨,想弹劾弄垮淳安也是不可能了。
“武靖伯府那个小丫头片子,必要让她认罪!”金太夫人果断的转移了目标,把张玉婷的罪责甩给赵彤。
虽然武靖伯一直跟着成国公守南京,但下属再亲近也不是亲戚,总不至于动用李阁老的关系为他们出头吧!
张鹤龄心下更是叹气,母亲大约是在宫里住久了,看什么都简单,下命令也直接,然这里头多少弯弯绕单武靖伯府能立足三朝不倒还得要职,就不是个好相与的。
现在又是英国公府姻亲,赵彤兄长与未来夫婿都是皇上身边红人。皇上对他这个亲舅舅到底有几分情意,他心里也不是没数的。
何况,张玉婷这次的罪过是人人都见着的,而赵彤行凶,就只张家人看见了,不足为证。
张家当然要做出自家无罪、绝不能放过真正罪人的姿态来,但想逼赵彤认罪也是难。
张鹤龄抛开这个话题,转而道:“母亲,我们此来是与您商量娴姐儿的婚事。”
金太夫人长长叹了口气,她虽不是很喜欢这个孙女,但到底是自家骨肉,“送走是不能了,我也想过,是不是将她嫁去外省。咱们这样的人家,藩王是碰不得的,倒是可以寻那封疆大吏的人家,过个几年的事情淡了,把一家子往京里一调任,也是你们兄弟的助力。且他们在外头,还要靠着你们兄弟在京里说话,必不能亏待了娴丫头。”
寿宁侯夫人心下一动,去瞧丈夫。
婆婆说的这个更符合她心意一些,虽说要远嫁,但总归是家世显赫的人家,不堕了寿宁侯府的脸面,也不会委屈了孩子。
退一步说,封疆大吏甭管选的哪家,都会比丈夫所想那个强太多了……
张鹤龄却摇头道:“先前不曾想过将她们姐妹远嫁,儿子便就不曾寻过那些外放的人家,如今匆忙找起来,不知底细不说,以现下朝中局势,儿子也不好太过结交封疆大吏。若惹皇上与内阁猜忌,反而不美。”
金太夫人又叹了口气,自语道:“寿哥儿这孩子呦……”却是声音越来越低,终是细不可闻。
张鹤龄道:“儿子想在这一科进士中寻。”
金太夫人的政治头脑也就用在宫闱和上层达官显贵上了,新科进士也只知道寥寥几家,她想了想未婚配的,便点头道:“你是瞧上了谢探花?嗯,这孩子不错。就是虽是谢阁老的儿子,但到底出继了,也算不得阁老公子,娴姐儿这算是低嫁了。”
寿宁侯夫人使劲儿低着头,生怕婆婆再从她的表情中看出什么来。
这老太太,可真敢想!若是娴姐儿没这档子事儿,谢家也不是不能想一想的。可如今……难道谢阁老是吃素的?
而那边金太夫人的发散思维已在描摹小两口婚后生活了,兀自道:“不过嫁过去就没有名分上的公婆,倒也省事,娴姐儿脾气不好,也省得被拘束。”
张鹤龄也是一脸无奈,他敢提出来谢迁就能生撕了他,谁不知道谢迁有多看重这个名义上出继了的小儿子谢丕!李阁老惹不起,难道谢阁老就是惹得起的?!
他也不好直接驳斥母亲,瞧着老太太一句话说完,连忙见缝插针道:“母亲误会了,儿子说的不是他。”
金太夫人愣了一下,好奇道:“剩下的……大抵都是定过亲的。到底是哪一家?你说来听听。若是三甲的,前程有限,也不必说了。”
“自然不是同进士。”张鹤龄犹豫了片刻,道:“母亲,您在家中不知,如今外头确实漫天谣言,娴姐儿的名声也被传得不大好听,如今,想找个上上之选的人家,委实极难。儿子倒是打听着了,这科的状元沈瑾,出身松江沈氏,二十有三,尚未娶妻。”
“松江沈氏?”金太夫人沉了脸,“哪个沈氏?可是先刑部尚书沈沧的那个沈家?”
张鹤龄暗暗叹气,若说别家,母亲兴许根本不知道,可这沈家,和自家纠葛委实不少,但这沈瑾到底是旁支,和尚书府关系不大。
就现下这局势下而言,他年貌相当、又有状元盛名,已是张家能拿捏的婚事中,最体面的人选。
张鹤龄费尽口舌与金太夫人解释了沈瑾的身世,虽然这个身世不足够体面,但从另一个方面说,他也是同样没有家族助力可依仗的,只能老老实实靠着张家。
他仔细打听过,这沈瑾从小就是个神童,这次高中榜首绝非偶然,如此人才,日后有他张家提携,二十年后怕不又是一位阁臣。
便是如今争后妃输了又怎样,张家以外戚起家,后宫助力原也就是为子孙数代打算罢了,能立足朝堂的一样能庇佑子孙,且前朝后宫都有人,张家才会更稳更好。
他细细分解一番,金太夫人面色也渐渐多云转晴。
最后,张鹤龄的一句话打动了金太夫人,“儿子还打听到,先前李阁老也是看中他做孙女婿的,这才引出了后头那些事来。”
金太夫人忙问道:“当真?”又点头道,“你当早些先说的,既然是李阁老都看中的人,必然不凡。罢了,就是他吧。”说罢又有些自傲道:“状元女婿,未来阁臣,倒也能配上娴丫头。”
张鹤龄松了口气,又道:“这事虽儿子有把握,他必当是极乐意的,但是总归还是想求娘娘一个恩典,也是娴姐儿的体面。”
金太夫人点头道:“嗯,也当让太后娘娘与皇上说一说,皇上金口玉言,也让外面那起子等着瞧我张家热闹的小人明白明白,我张家圣眷日隆!”
张鹤龄心满意足出了母亲院子,寿宁侯夫人往后院去打理家世,他则往外院书房来,才到二门上,已有心腹长随等在了那边。
“侯爷,”那长随附耳道:“杨家那边有消息过来,杨大姑娘得的是肺病,过人的,已有近边伺候的人病倒了。”
张鹤龄略一思忖,忽然冷冷吩咐道:“什么肺病,怕是时疫。”
那长随一愣,倒是很快会意,却犹疑道:“若是传‘时疫’,杨廷和为了大义也不能留她在府里,被挪出城去只怕她死得更快。这会儿正是风口浪尖,要是人死了,那婷大姑娘那边……不若缓一缓,让人忘了一二,再行……”
张鹤龄背着手从容向前而去,声音透出寒意,“若是落水得了肺病死了,自然人人义愤要寻那凶手。但若是时疫,人人唯恐避之不及,谁还理会得她怎么得的这病?”
“杨廷和不是教女有方、爱女心切吗?”在他身后的长随看不见他一脸嘲讽笑容,只听见他声音缓慢而冰冷,“那就看看‘大义’面前,他杨廷和肯不肯送女儿出城了。”
杨府,外书房
“父亲!恬儿这病是不过人的!那两个丫鬟都是因着夜里守着恬儿受了寒才发热的,跟恬儿有什么相干!”杨慎激动的握紧拳头,忍不住怒目瞪向父亲杨廷和。
一旁多日不曾睡好、四处奔波找药的沈瑞已经是满脸倦容,眉头皱成川字,也直视杨廷和,缓声道:“岳父的意思是,先封了她的院子,许进不许出?”
杨廷和脸上也显出深深的疲惫来,他揉了揉额角,叹道:“今日,朝中已经有声音,说她是时疫了。”
“时疫?!”杨慎、沈瑞两个都吓了一跳。
杨慎先一个大叫起来:“好端端的,哪里来的时疫!何人如此歹毒,这样攻讦杨家!”
沈瑞眉头拧得更紧,却不作声,心下已在思量到底是何人何种目的,可是杨廷和的政敌以此为借口攻击他?
若真被咬死了是时疫,若京中有什么流感之类,人咳嗽发烧都算在杨恬头上,那杨家便成了罪大恶极,甚至无法翻身了。
“岳父,可是要将恬儿先送出城?”沈瑞缓缓问道。
“不行!”杨廷和还未答话,杨慎先一步喝道,随即站起身来,比先前更加激动,双手拄案,目眦欲裂,“只有府里才有最好的大夫,最好的衣食服侍,绝不能把恬儿挪出去!”
沈瑞不知杨慎为何如此激动,颇有些意外的看着他。
杨廷和却是明白的,他的原配夫人,杨慎杨恬的母亲苗氏,病重时曾不想在府里,却了陪嫁庄子上养病,却没在庄子上,故此杨慎才会如此反应。
但彼时并不是因苗氏病重才挪她出去的岂有挪病重主母出去的道理,而是苗氏执意不肯呆在家里,要去庄子上散心,这才会病逝在庄上。
为此杨廷和也不是不气恼的,当家主母病逝在庄子上,也不是什么好听的话。但此一时彼一时,现下的局势,分明就是有人在给杨家挖坑。
女儿在哪里都是一样治病,但在家中,流言蜚语传起来,对杨家现下不好,对女儿将来也是不好。
他自己不想背负“牵累全城时疫横行”这样莫须有的罪名,同样也不想让前程大好简在帝心的女婿背负。
所以女儿是一定要送出城去,从这件事中摘出来。
明明女儿是受害者,不能中小人奸计反而变成罪人。
“庄子那边是简陋了些……”杨廷和长长叹了口气,杨家虽薄有家资,但京城居大不易,他原是翰林官,进项有限,并没有置办下多少田庄地亩,“我是想着,借宿慈云庵,那里僻静,也少人烟,再有京中时疫等语,也迁怒不到恬儿头上。”
“恬儿哪也不能去!”杨慎目眦欲裂,梗着脖子几乎要与父亲吼起来。
沈瑞却是十分平静,向杨廷和道:“慈云庵到底还要接外面的香客与法事,也是与外人接触的。且慈云庵也不留宿外男,大长公主府的大夫只能在山下,若有急事,这一来一回也是耽搁时间。”
那日之后赵彤与蔡淼曾几次来探望杨恬,大长公主府也是礼物、药品诸多,杨恬病情转重后,大长公主府更是将供奉的大夫遣来杨府常驻,以备随时为杨恬看诊。
杨廷和叹了口气,也是踌躇起来。
沈瑞道:“小婿城外也有几处庄子,离慈云庵不远那处,先前因安置流民,曾单独辟出场所来,也是内外隔离的,且下仆接触流民也从未有沾染疫病者,可以堵住别有用心人的嘴。且地方宽敞,多少人都住得,离官道近,离城里也近,若有什么需要的,回城也是颇快……”
“沈瑞!”杨慎喝道,“恬儿不能离府!”杨慎好像失去理智了一样,伸手一把揪住沈瑞,他对父亲是不敢动手的,对妹夫有什么不敢。
“恬儿还没嫁入你沈家门呢!就是……就是……”那个“死”字,杨慎始终不敢说出来,生怕一语成谶,他眼底泛红,声音也带出几分哽咽来,“就是再怎么着,也要在杨家!”
以沈瑞的身手,想挣脱他太容易了,但沈瑞却只拍了拍他的胳膊,声音里的痛楚比他尤甚,道:“大兄关心则乱,我待恬儿怎样,大兄不知吗?我岂会害了恬儿!”
杨慎的手慢慢松了下来,这些时日眼见的沈瑞忙前忙后寻医问药,疲惫不堪,人都瘦了一圈。
杨廷和皱眉道:“慎儿说的也有道理,毕竟恬儿不曾过门。这样总会……”
沈瑞接口道:“那不是沈家庄子,是恬儿的陪嫁庄子。”
这是要将庄子与杨恬添妆了。杨慎愣了一愣,转头去看父亲。
沈家一次两次的给杨恬添妆,杨家甚至有些习惯了,先前那必然日进斗金的布匹铺子也说给就给了。但这次……还是有所不同,且庄子的价值远超其他。
杨廷和也皱眉沉思不语。
沈瑞忍不住道:“岳父,事急从权,都是为了恬儿好……”
“父亲……”杨慎也忍不住开口。
杨廷和终是缓缓点头,“暂且,如此吧。”
杨家内宅,蒋姨娘的小院,东耳房
蒋姨娘用勺子舀着银耳汤,笑眯眯听着仆妇来悄声禀报“大姑娘要挪出府休养”,偏头示意一下,身边大丫鬟立时拿出个小荷包来,笑着塞到那仆妇手中,由着那仆妇满口奉承的离开。
二姐儿杨悦皱着眉头,手里的勺子不住去戳那软塌塌的银耳。
蒋姨娘斜了她一眼,轻斥道:“好好吃,别糟蹋东西!这最是润肺的,你可莫要被那灾星给过了病气”说着,又忍不住笑盈盈道:“我与你说什么来着,果然把她送走了。你也是,叫你早几日就去太太面前多晃一晃,偏你躲懒不肯,这会儿……”
却听当啷一声,她唬了一跳,定睛去看,是二姐儿噘着嘴,将勺子丢进了碗里。
二姐儿杏眼圆瞪,气呼呼向蒋姨娘道:“早几年你不许去亲近她,现下立时要人去亲近,任谁看不出是假的?你不知道那屋里的丫鬟婆子都怎么瞧我,真气人,我不要去!”
蒋姨娘也撂下勺子,皱眉道:“你理会那起子下贱行子做什么!一个两个都是踩高捧低的东西,待你成了家里唯一的姑娘,又得贵婿,自然有她们跪在你脚边摇尾巴的时候。”
二姐儿像被踩了尾巴一样,噌的站起身,恼道:“我不要她剩下的!”
蒋姨娘重重一顿白瓷碗,低喝道:“说什么浑话,什么叫她剩下的?!那是她无福去享!这样的夫婿,打着灯笼也难找……”
二姐儿毫无小女孩的娇羞,相反,她脸上只有恼怒:“你原不是这样说的!你不是说他家官场已没人了,不过是个破落户!你不是说他二叔不是个好饼他也好不到哪儿去将来大姐有的是苦头吃!你不是说他不过是个秀才,将来也出息不到哪里去?你一会儿一套话,到底要我信哪个?!反正我不管,我不要嫁他!”
蒋姨娘不由一阵阵头疼,她厌恶一个人时当然不会口上积德,谁知道这丫头偏死心眼的就记住那些诋毁的话。
“……我那不是……”蒋姨娘张张嘴,发现自己也解释不通,便索性不解释了,转而道:“甭看那些,你且瞧,就这些时日,嗯,这些年来,多少好东西进那院子了?沈家那是什么家底!现在还又得了个贡品的名头!那是保你一辈子衣食无忧!那沈瑞虽现在是个秀才,但往来的都是什么人?
“你也听见了,那武靖伯府的姑娘为什么来与大姑娘交好?正是因着赵姑娘的夫婿、英国公府的二公子是沈瑞的好友!英国公府又是什么门第!他有这样的好友,前程怎么差得了?
“况且,老爷也是极看重沈瑞的,这些年,只要他来,总要留他在书房说会子话,怕是同他说的比同你兄弟几个还多,老爷看人的眼光还会有错?!他将来肯定前程极好的。我和你说,老爷是极中意他这个女婿的,他日便是我不说,老爷一样会想到让你去继续这联姻。
“我之所以先与你说了,就是怕你倔脾气上来,不管不顾的,惹老爷不快!我可告诉你,若是她没了,你当妹子的总要守几个月,然后大奶奶要进门,家里还要乱上几个月,这一拖二拖的,你可就十五了!
“若是太太纯心使坏,就不带你出去相看,你将来能嫁到什么人家?!你就听我的吧,我还能害你不成?嫁进沈家,便是他将来在官场上没老爷这样大的出息,那还有万贯家财呢,总能让你吃香喝辣一辈子。”
蒋姨娘又是利诱又是威逼,一番话说得二姐儿心乱如麻。
她也大了,懂事了,蒋姨娘说的这些,她统统都清楚,太太不喜欢她,也不带她出去赴宴相看,未来没准随便就把她塞给什么纨绔庶子啊、什么半大老头当填房啊,她想起来都莫名害怕。
“太太……”她说到这个词都舌头打怵,“太太也知道我不喜她,不会同意将我记在她名下的,也不会同意……”不会同意这桩婚事。
蒋姨娘恨铁不成钢的轻啐一口,道:“太太没个儿女,将来能指望谁?!难道指望大郎?!笑话!大娘子没了,只要你常往她面前晃晃,她总归会想明白。”
蒋姨娘漂亮的眼里略过一抹狠色,“我会与她说,把四哥儿记在她名下,由她来养。她没儿子,迟早要走这一步,晚走,四哥儿越发不会与她亲近,她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二姐儿也没话说了,半晌才恨恨道:“不成,不成,他待大姐那样好。将来怎么可能待我好。”
虽仍是气恼声音,但已是弱了许多。
只是,想起沈瑞来,她没有半分欢喜羞涩,只有满心的厌恶,想起这个人,她就不自觉的想起杨恬。
蒋姨娘轻笑一声,眸光流转,艳媚逼人,她轻启朱唇,声音轻柔:“我的傻孩子,你道男人是什么长情的?人没了,他还能记得几年?”
她的声音越发低下去,“你看你父亲,前头太太才没多久,他不就抬了新人入门?现在,新太太又怎样?你可见老爷不给她体面?”
二姐儿呆了一呆,似乎被蒋姨娘这个举例给镇住了。
蒋姨娘微敛目,红丹蔻的长指甲轻轻敲着细白瓷碗边缘,发出清脆的声音来。
别说人没了会忘,就是人还活着,慢慢的,也厌了。
被厌了,难道坐等着被扫地出门,也孤单单死在庄子上?她蒋静娘才不会那般窝囊!她总会有法子,把那些该属于她的,一样一样拿回来……
第一六百十一章 凤凰于飞(十)
马车摇摇晃晃,车上的人也昏昏欲睡。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杨恬是半昏迷着被抬上马车的。
这几天夜里她几乎睡不着,一躺下便有些气短,喘息艰难,只能半依靠着床头坐着。
无论身上穿着多厚的衣衫,抱着暖暖的汤婆子,她依旧觉得冷,后半夜总会发起热来,就只白天还好些,便也就在白天补眠。
自她房里的大丫鬟半夏病后,俞氏把身边的二等丫鬟金橘派来伺候。
这金橘素来是个灵巧人,但眼下这境况,大约她是太灵巧了些,怕被传染,便几乎不去靠近杨恬,近身的活儿一概推诿,伺候得更谈不上尽心。
杨恬房里的另一个大丫鬟麦冬是个一根筋,远没有半夏那样机敏善辩,见金橘这般,直气恼得与她闹了两场,若非养娘林妈妈拦着,怕早就闹到了俞氏甚至杨廷和面前。
于是最终结果也不过是麦冬连小丫鬟都不用了,事事亲力亲为,全然不去理会金橘。
金橘呢,倒乐得清闲,只把麦冬累得不轻。
这次被送来庄子,金橘一百万个不乐意,生怕就此被扔在庄子上。她是杨家家生子,便揣着银子拎着点心匣子很是活动了一番,却也只得个话说老爷太太是极重视大姑娘的。
她如何也不敢顶风提出留下来,只好怏怏的跟了出来,却躲在后面马车上,不与大姑娘同车。
车厢本身不大,麦冬索性把小丫鬟也都撵在后头去,只自己一个,怀里紧紧揽着昏睡的姑娘,靠着车厢,一边儿偷偷掉眼泪,一边儿又给自己打气说姑娘一定会好。
马车摇晃着,麦冬哭着哭着就迷迷糊糊睡了过去,偶一颠簸醒来,立时就查看姑娘一番,见没再烧起来,她便放了心,没多久又撑不住睡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她感觉到有风吹到脸上凉凉的,下意识惊醒过来,第一反应便是去整理姑娘的被褥披风,怕风吹着姑娘。
忽然察觉对面有人,她惊得险些大叫起来,定睛一看见是沈瑞,这才长出口气,问了声好。
沈瑞点了点头,打发麦冬到后面车上去。
麦冬犹豫了一下,还是应了,小心翼翼将姑娘转到沈瑞怀中,又事无巨细的向沈瑞解释了一下车里放水放点心放药的各个匣子,这才一步三回头的下了车。
沈瑞看着怀中人原本苹果一样圆润的小脸硬是瘦出了尖尖的下颌,便是一阵阵的心疼,听着她呼吸间明显的拉风箱一样的喘鸣音,更是难过,又有些……恐惧。
不知怎的,他就想起了沈珏,那个鲜活的少年,转瞬间就无声无息的躺在那里,最终变成一具棺木、满院白幡。
这种不详的联想让他心脏猛的缩紧,不自觉的就紧了怀抱,想抓住她,不让她的生命流逝掉。
怀里的人不舒服的动了动,因反复高烧而有些龟裂的唇微开,艰难的吐出一句,“麦冬,水……”
沈瑞依着先前麦冬所言,取了一直温在暖炉上的小茶壶,喂了杨恬两口水。
杨恬闭目喝了两口,方有些清醒,她微微张开眼,含混问道:“到哪儿了?出城了么……”
却听耳边一个低沉而熟悉的男声道:“出城了。还得一会儿到,莫急。”
“二哥。”杨恬脸上绽出一个恬静安然的笑容,看得沈瑞越发揪心,不禁又紧了紧手臂。
可杨恬好像忽然醒过神来一样,突然就挣扎起来,沙哑着嗓子急促道:“二哥,快松了我,这病是过人的……”
虽然俞氏下了禁口令,决不许任何人在杨恬面前说什么病气过人的话,但是她咳喘上来,自己也晓得是肺病,肺病会过人这几乎是时人的常识。
身边半夏无端“家去伺候她病重的娘”,而手帕交小姐妹们从最初的来探望她到后来只见礼物不见人,聪明如杨恬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比死更可怕的,是等死。
日日夜夜,喘息艰难,骤冷骤热,她想,不若当时就落水死了,也免得遭这样的活罪。
可每每有沈瑞送来的药、礼物拿到她面前,她便又想活下去了,想那些沈瑞说的泛舟湖上、纵马猎场,想那些他许给她的美好未来。
当俞氏来与她说沈家又给了她一所庄子添妆,姑爷要带她去庄子里静养,她想,能在死前与他一同生活几日也是好的。
这会儿他终于在她身边了,她安心无比,可也突然害怕起来,怕自己的病过给他,怕他也病了怎么办。
“恬儿别怕,没事,他们都是不懂浑说的,你的病根本不过人。”沈瑞怜惜的将她的头重新按回怀里,柔声道,“我想你老在屋里关着,忒闷了些,我在庄上读书也闷,不若我们凑在一处,给彼此做个伴儿解个闷。”
他总是这样,为了她好却不说,只说求她为他。
杨恬身上暖暖的,心里也是暖暖的,嗔笑道:“莫哄我了,我又不是三岁的娃娃。”
说着,又不免肃了神情道:“二哥,我知道你待我好,但万一过了病气……”
沈瑞抬手轻轻掩了她的嘴,低声道:“若是病了,就病在一处,我先与你试药。”
杨恬连忙啐了两口,喘了半晌,嗔道:“浑说什么!生病也是能浑说的!”
沈瑞又紧了紧怀抱,唇轻触她的鬓角,在她耳边低声道:“恬儿,你宽心,不要多想,一定能好起来的,就当是为了我,成全我,也要尽早好起来……”
杨恬眼角已见泪花,嘴角却噙着笑容,重重“嗯”了一声。
这一路便也不再难熬,听着沈瑞给她介绍京郊的景色,庄上的逸闻,又说起松江到京城这一路的风光,杨恬间或说一两句自己与哥哥的趣事,倒是精神了不少。
很快来到庄上,虽是才得了消息不久,但因沈瑞先前一直在庄上读书,各处都收拾得十分齐整。
人都搬进自家庄里,沈瑞就没想过什么避嫌,径直将杨恬安置在自己的主院上房,自己挪去东厢书房,两人同个院子里住着,两处窗子一开,彼此可见,也就彼此安心。
沈瑞还叫人在院子里现立了个秋千架子,杨恬坐着软轿进来时,沈瑞还特地指给她看,道,“待好了,就出来玩这个,我推你。”
杨恬忍不住笑道:“可真当我是三岁娃娃待了。”却也是饶有兴味的看了一晌才进屋。
麦冬进屋来一边铺床一边喜滋滋叨念道:“这下可好了,姑爷待姑娘真好!这里可比家里好。”
林妈妈小声训了她几句,她也不在乎,还是忍不住唧唧喳喳绕着杨恬说来说去去。
杨恬也不怪她,却也不再羞赧脸红,只笑了笑,便佯作闭目养神。
金橘蹭进屋里来,张望了一番,见屋内布置得雅致,样样摆件不俗,衾被幔帐皆是上上等,心道沈家豪富果然非杨家能比,更能看出姑爷对姑娘的上心,若是将来能以一等大丫鬟的身份随姑娘陪嫁到沈家,倒是远比在杨家当个二等丫头许个小厮做个寻常管事娘子强。
她偷眼瞄了姑娘一眼,当然,也得,大姑娘有福气,病能好才行。
她心思转了几个个儿,倒比先前殷勤许多。
少一时,沈家庄子上众仆妇、管事们在庄头夫妇带领下在院子里磕了头,算是给未来主母行礼。
虽则庄子说是要过在杨恬名下,但这些下人身契还都在沈家,并未一并给了杨家,故此是给主母行礼。
林妈妈和麦冬出去给众人发了杨恬的赏钱,打发众人散去,只将庄头娘子李昌家的领了进来,并一同带进来一个稳婆。
明时虽礼教严苛,但因社会需要,女医还是不在少数,许多大户人家妇人病也多寻医婆来治。
只是医婆的社会地位与稳婆不相上下,待遇比正经坐堂大夫还是差得远了。
且真有些名望的女医,也基本上都在宫中侍奉了。
沈瑞找遍坊间,最终重金寻了这位懂些医术、重要的是会些针灸的稳婆董婆子来,准备请知名大夫来为杨恬诊脉,看看针灸或者艾灸能否治疗一二,介时由大夫说明穴位手法,这边董婆子来为杨恬行针。
林妈妈大喜过望,又安排了杨恬房里的小丫鬟谷芽也跟着董婆子学一学,日后也好服侍姑娘。
这一番安置后,便到了晌午,沈瑞过来陪着杨恬吃饭,却安排厨下摆上来一桌素席。
这会儿刚刚打春,地里的菜也才冒头,青菜依旧是暖棚出产,原比肉食金贵许多,林妈妈等人并未觉得自己姑娘被怠慢。
但沈瑞还是解释了一番,鱼虾、肉蛋等发物容易引起痰喘,实际上是他于前世所知的容易引起过敏性哮喘。他还专门列了个食谱清单,吃饭时也拿来给杨恬,让她看看自己有什么喜欢吃不喜欢吃的,再适当删减。
这番贴心之举让杨恬分外熨帖。
寻常菜蔬倒罢了,这一冬因有杜老八那边供应,杨府也没少得了沈瑞送来的鲜菜,杨恬并不好奇,只对桌上两道凉拌的野菜颇感兴趣。
她试着吃了两口觉得极对脾胃,因问沈瑞菜名,沈瑞却也是不认得,只好招来厨娘问了。
见杨恬喜欢,沈瑞便郑重其事承诺道:“打春后庄上地头、山包上野菜多得很,等你好些了,我们就去后山挖野菜,回来蒸包子。”
杨恬笑着揶揄道:“你都不认得,可不要挖一把草回来!”
沈瑞偏头打趣道:“可不正是喂羊(杨)。”
杨恬撑不住笑啐了他一口。
两人也没顾那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一顿饭吃得热热闹闹,高高兴兴,便是原本没什么胃口、吃饭也要耗费不少气力的杨恬也多添了半碗粥。
林妈妈麦冬等无不喜上眉梢,只觉得挪出来就对了。
吃饭时沈瑞还许诺会日日陪着杨恬,她那边歇着,他这边默书,只要她唤,他随叫随到,没成想书还没从架子上拿下来,沈瑞就要先食言了。
沈家来人禀报,南边有沈家、陆家族人一同进京,请二爷回去待客。
这下只怕今晚也赶不回来了,杨恬只抿嘴笑看沈瑞,沈瑞摸了摸鼻子,讪讪道:“明儿一早就回来,还与妹妹带百果斋现蒸的枣糕来。”
却说沈瑞快马加鞭赶回府上,那边客人已是来了许久,沈洲招待人用了午饭,已在客房歇下了,要待晚上沈润下衙,再阖家好好一聚。
听长寿说起来的沈氏族人竟是沈渔、沈琛两家阖家上京,沈瑞不由大喜过望,前些日子还想着要从族中寻些得力的帮手,这信才发出去应该还没到松江,不想人这就已抵京了,算算日子,怕是正月里就出来的。
长寿笑道:“小的刚才也打听了跟来的下人,说是瑛大爷说动的两家。渔五老爷家环哥儿、玢哥儿都进学了,都想在京里读书更进一步。琛大爷、椿哥儿父子俩是家中无恒产,想来京里碰碰运气,椿哥儿也说要把弟弟小桉哥儿送进京中的学堂。”
沈瑞连连点头道:“还是瑛大哥知我!”
当初沈涟、沈全在沈沧小祥后就被留在京中,自然写了书信回去,沈瑛便知晓京中十分缺人手,与沈琦合计了一番,要选些族人上京帮衬沈瑞。
未几,南京那边便有了沈洲丢官去职、进京领罪的消息。
官司未明,沈瑛便先放了一放,却也密切关注着当初跟沈洲往南京去的沈渔、沈琛两家归来松江后的动向,也侧面打听了一下两家在南京的作为。
待官司尘埃落定,沈瑛才亲自登门说项。
这两家当初走时候是为四品官帮闲,也算得风光,如今这四品官因为那样腌由头丢了官,这两家也是脸上无光,灰溜溜回来免不得受早先嫉妒的人家嘲讽挤兑。
原就不是富裕有恒产的人家,呆得又这般气闷,恰沈瑛纡尊降贵来请,说明利害关系,这两家还有什么好端着的。
两家人关起门来一商量,便决定举家搬进京中。
虽然沈洲以品行不端丢的官,但是这两家人都是同沈洲接触过几个月的,对沈洲人品都非常认可,底层人也不会懂那些士大夫的弯弯绕,只觉得不过是纳个妾罢了,这等小事儿算得什么!且二房人素来厚道,长辈小辈都是好人。
沈瑛也婉转说过,京中如今也是瑞哥儿主事,暗示过去了也不是给沈洲帮闲。
沈琛是在族中地位也不高,辈分也不高,给嫡支谁帮闲都无所谓。
沈渔父子则是与沈瑞接触过,虽则沈渔辈分高,但是看得清楚,也知道二房将来是要指望沈瑞的,因此也是欣然同意。
至于陆家,却是陆三郎又折返回来,还带了两个陆家旁支。
“陆家来的是两位旁支说是打山东登州过来的,一位行十六,一位行二十七,都是生意人。是陆三爷南归时往山东走了一遭,与这两位唠了唠生意经,便又折返带着两位来京。”
长寿介绍着陆家来客,面色有些古怪,“这位陆十六郎一个人儿来的。那位二十七郎,带了妻女,……还带了他老丈人同来。那位丈人,是个道士。”
“道士?”沈瑞顿住脚,有些不可思议的侧头去看长寿。
长寿点了点头,又小声道:“说是自幼出家,丹鼎派,因起卦算了机缘在京中,又要寻几味难得的药,才跟着进京的。”
沈瑞便皱了眉,自幼出家的道士娶妻生女做了人家老丈人,还是丹鼎派,莫不是玩炉鼎双修的邪教人物?还“掐指一算”、还“机缘”在京中,这越说越像那些哄骗高官权贵、纨绔子弟的神棍了。
长寿看沈瑞脸色不虞,又道:“小的听着也是有些悬乎,但这位与二老爷讲些周易倒是头头是道。”
沈瑞微微摇了摇头,神棍哪个不是口若悬河?没点儿口才也不敢出来招摇撞骗了。
不过就算是神棍也是陆家的姻亲,与自家无关。只是,陆三郎带了这两人来做什么?
山东,登州……会是什么样的生意?
主院已在眼前,沈瑞收起思绪,先去与徐氏请了安,汇报了安置杨恬的情况。
徐氏听闻沈瑞将杨恬与他安置在了一起,皱了皱眉,意味深长的看了沈瑞一眼,却到底也没说什么。杨恬的情况不是很好,眼下这般,还顾及什么男女大防。
她叹了口气,告诉沈瑞,她已与何氏和玉姐儿说好了,明日一道去探望杨恬。
沈瑞也知母亲对如此安置杨恬不会满意,但是他就是想她在自己眼前,他觉得他只有紧紧盯着,她才不会消失……
转而说起新来的几家人,沈渔、沈琛两家自然是要安排住在府里,陆家提出要在京中置宅,徐氏便也留了他们暂时住下,待宅子妥当了再搬走。
“过两日准备待休整休整,便让你三叔带着环哥儿、玢哥儿、小桉哥儿往田家书院走一遭。”徐氏道,“虽则你二叔也能教得,在家里授课也无不可,但总归是人家奔着书院来的,且常与同窗切磋,进步也快些。”
沈瑞点头道:“这些日子,我瞧着二叔好像在著书。怕也没有空闲带这许多人。”
沈洲如今除了给沈瑞指点功课外,就只给四哥儿和小楠哥两个奶娃娃启蒙,空闲时间还是极多的。
一直忙着的人,忽然闲下来,便会有许多不适,沈洲也是如此,遂他便给自己找了个事做即著书立传,这也是当世文人的最高追求了。
徐氏点头道:“如此也好,也不埋没了你二叔的才华。只是家中产业里原有的书坊都兑出去了,你与你三叔商量商量,倒可以买一两间回来,不光你二叔,你三叔那一手好字好文章,也可在自家书坊印来,也是桩消遣。”
沈瑞笑着应下。他没有开报纸的打算,以他目前的实力和即将到来的政治风暴,报纸是不适合这种时候诞生的。
不过自家弄个书坊,慢慢发展起来,印一些时文,印一些有影响力的小册子,也是不错的选择。
至于剽窃后世那些经典故事,他暂时还没这个心思,一是出于对经典、对原作者的尊重,再者也是因现在的大明没到文教昌盛的时候,文盲率极高,潜在读者群小得可怜,那些故事远不可能成为后世那样的畅销书。
且大明没有版权概念,他剽窃来,旁人也一样能从他这里剽窃去,抄书、私印、说书人口口相传,种种冲击下,正版获利极为有限。
而要说宣传手段,还不如写段子让说书人讲来,对民众的影响力大。
不过这也都是后话,他现下不过一个小小秀才,没个牢靠根基,搞那么大影响力就是找死了。
说罢了沈氏族人,说起陆家,徐氏对于陆三郎的去而复返也猜不透,只道:“听陆家娘子谈起,陆十六郎的父亲就是跑商路的,少年时从松江出来山东做买卖,最后落户山东,渐渐也发展起来,在当地也成了有声望的人家。而二十七郎也是少年出来四处跑买卖帮闲,走过不少地方,后来才跟着十六郎做事,便在山东当地娶妻生子。”
“这陆家娘子倒是个有趣的,瞧着也是有几手功夫,只是……”徐氏有些忍俊不禁,“她说起其父来,颇有些不以为然。她这父亲也是奇人,虽是道人,却一样娶妻生子,日常锁在单独院子里修道炼丹,走出院子却也和妻儿过着烟火日子,自云‘一脚踏凡尘,一脚跨仙门’。陆娘子还有个长兄,她母亲如今由长兄侍奉。这次是父亲起了卦,执意同她一道来京。”
沈瑞也忍不住一乐,这还真是混不吝的神棍,倒也比那些道貌岸然的强些。
自家族人也就罢了,这位陆家丈人到底是客,又是长辈,徐氏叫沈瑞别等晚饭时了,既回来就当先去那边见个礼。
“只怕陆三郎也有话要与你说吧。”徐氏如是说。
沈瑞也是这个意思,从徐氏那边出来,就遣长寿去客院那边问问几位陆家客人是否歇下,他自己回院子换了衣裳,就往客院过去。
客院厅堂里,双方见了礼,分宾主落座,沈瑞不动声色的打量了眼前人一番。
陆十六郎与陆三郎年纪相仿,相貌却相差甚远,全然没有陆三郎的俊逸,而是十分憨厚的长相,乍一看完全不像个商人,倒像……
沈瑞心念一动,这人肤色黝黑,却不像天生黑面皮,而是那种长时间日晒后,形成的一种黑中透红的颜色,像是个常年在地里劳作的农民,联想到这人来自山东登州,便更像是那些渔户人家,那些……海上讨生活的人。
陆二十七郎倒是个二十出头的白面小生,典型的江南人长相,细眉细眼,斯文清秀,却到底是四处跑过生意的,说起话来又快又脆,极是中听。
那位丈人道士俗家姓张,却自言和龙虎山上清宫张天师一脉没甚关系,道号天梁子,又自言师父赐号源自南斗六星。
自古有“北斗主死,南斗主生”的说法,而道教中的南斗六星君就是司命主寿,其中第三天梁宫,为延寿星君。这道人取号天梁子,又是丹鼎派,其意不言而喻。
这道人四十许年纪,保养得还算不错,也已是霜染双鬓。只是他既没有像某些神棍那样染得头发全黑冒充年轻,更没有染得头发全白冒充鹤发童颜,倒是正常样貌,一如寻常道士,没什么神棍气质。
在沈瑞打量他的同时,他也仔细打量了沈瑞一番,好似饶有趣味的样子,却也只是蹙蹙眉,笑一笑,亦没装高人说什么印堂发黑之类的套话。
那边还是陆三郎先扯起话题,他这一开口就吸引走了沈瑞全部注意力,再没兴趣看那道人一眼。
陆三郎道:“二月间,登州卫用十八只海船运青州、登州、莱州三府布花、钞锭往辽东给军。”
沈瑞扬了扬眉,这说的是运往辽东的军服军饷。
“听老一辈人说,前朝时,东南之粟都是由海道入直沽的。就是太祖年间,登州卫也设海船一百只,因永乐年间罢了江南粮食海运,至正统十三年减八十二只,止存一十八只。”山东口音颇重的陆十六郎接口,叹气道,“自从弘治三年最后一次十八只船齐发运辽东赏军花布、钞锭,这些年来,每岁或不发船,或只发五只……”
沈瑞并不接口,只静静待其下文。
大明的漕船分江船海船两种,大体上还是以运河江船为主,盖因朝中认为海道险远,恐有人船俱没之患。
当然,实质上,是一条运河上关卡重重,势力盘根错节,无数官员及其背后家族从中受益,他们是不会让更加快捷运量更大的海运来分走漕运一杯羹的。
陆家就在松江,陆三郎还是衙门户房司吏,就管着这漕粮北上的事儿,不会不知其间利害,那此来谈及这漕运之事,为的是什么?
第六百十二章 凤凰于飞(十一)
沈理宅邸内院上房
谢氏的心腹陪嫁董妈妈坐在小杌子上,一边儿给谢氏揉着小腿,一边儿陪笑道:“这可是天造地设的姻缘!老奴原就说,是太太忒得操心,就咱们大姐儿这样的品貌,咱们这样的人家,自有那好姻缘等着不是!您瞧,都不用您去寻,这姻缘呐,自己个儿就过来了!”
谢氏手里摆弄着个约有寸长、雕工极为精美的白玉如意,这白玉虽是金贵,却远不如它外形所代表的隐喻。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她一双眼睛笑得弯弯的,道:“如意,如意,果然是如意。看来张家夫人也是相中了枚姐儿的。”
董妈妈故作震惊道:“天老爷!我的太太,就咱们家姑娘,往那里一站,九天仙女下凡尘呐,那品格随了您随了咱们家老夫人,又有哪位夫人会相不中哟!”
谢氏心情大好,佯啐了她一口,道:“你这老货,倒打趣起我来。”
董妈妈知最知她秉性,嘿嘿笑着道:“老奴实话实说,太太怎的还怪我。”因又奉承道:“姑爷这年纪轻轻就中了举人,可是不得了啊,怕不是文曲星下凡吧!待来年再中个状元,哎呦呦,翁婿双状元,可不又是咱家老太爷和老爷这般么!这再没有过的佳话!怕不要写进史书里了!”
却是说得谢迁是成化十一年状元,沈理是弘治三年的状元,翁婿状元自是一段佳话。
这句恭维恰是搔到谢氏痒处,她本就对此也是极为得意,对这未来女婿更是添了许多希冀,因道:“那日上巳宴上我也瞧见他一面,倒是好相貌,进退有度,别说,倒真是有些丕哥儿的样子。”
虽则谢丕没成状元,但父子鼎甲亦是佳话,谢氏还是颇为谢丕骄傲的。
董妈妈顺口就笑道:“也亏得大长公主办了这上巳宴,也让张夫人看着了咱们姑娘……”可是说了这句出来就反应了过来,生生就把后半句话吞了下去,
谢氏的脸色果然阴沉了下来,虽然是她先提起的上巳宴,可这会儿想起那场宴席上的变故、她的担惊受怕,心里便是别扭。
都怪那个杨恬!
她原就不太看好这桩婚事,都说“丧妇长女不娶”,偏当时沈尚书就瞧中了杨家。
杨家现在倒是真起来了,杨廷和炙手可热,相反尚书府倒是败落了,日后杨恬嫁过来还指不上怎样。
本就是命硬、性子烈,这还没过门就惹了多少事端,坤宁宫那次,上巳宴这次,越闹动静越大。
亏得她那日叫枚姐儿离着杨恬远些,若是被杨恬拉去了,没准儿也落水了呢。
谢氏把手中的如意放在案几上,端了茶盏啜了一口,似是不大在意的随口问了一句:“说起来……杨家大姐儿的病……嗯?”
董妈妈连忙小声回道:“怕是……不大好呢。您忘了,咱们府里还传了消息来,说朝上有人弹劾杨家染了时疫呢。”
谢氏“嗯”了一声,淡淡道:“不是送出城去了么。”她脸上神色越发难看,眉梢一挑,“府里说,是沈瑞的庄子?要过给杨家了。真是……”
她没有再说什么,茶盏搁置在案几上的声音却格外清脆。
董妈妈勉强挤出个笑来,道:“这不是还得靠着杨家么,是以这会儿……”
谢氏毫不客气道:“这会儿笼络有个什么用,也要先看杨家姐儿还能不能挣出命来!肺痨的病,饶是太医去瞧也没瞧好。他倒是手面大,说给个庄子就给个庄子!这是要把家败干净才肯罢休!”
谢氏说着倒是生起气来,恼道:“还有先前,他也去跟那些个勋贵学,往庄子上收什么流民,不知道多少银子砸进去。你说,他连个进士都不是,小小的秀才,邀买什么人心!结果怎样,朝中谁知道他这一号人物?!这回又为了女人倾了家产,可好,这点子祖产够不够他败坏的!”
董妈妈偷偷抹了额角的汗,这也不是太太第一次发作了。
这阵子大约是因着和老爷闹别扭,又有儿女婚事压着的缘故,太太情绪总是不太稳定,捡起什么来就骂什么,闹得她个奴婢接话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谢氏那边兀自道:“虽这是二房的银子,我这是瞎操心。可一笔写不出两个沈字来,二房现在作成这样,朝中本就没助力了,还这般大手大脚没个成算,他日怕是要连累老爷的!便是作为嫂子,我看着他长大的,岂能真个撒手不管他了!如今又得了两个织厂,这还成了贡品了,我再不管他,他在皇差上出了差错,真就惹下天大的篓子了!”
董妈妈的目光不自觉就落在对面长案上那些闪着柔和光泽的丝绸布匹上。
那是来自张家的礼物,苏州织造府今年新贡宫里的新样子,京中刚刚流行起来。
贡品意味着什么?
董妈妈像是找回了自己的舌头,脸上笑得多出几道褶子来,“这族里,也没什么得力的人了,二房大太太也上了年岁,三太太又是个……哎,恕个罪说,三太太实不是个精明的,倒是把个二房交给外人打点,虽说是认了干女儿,可到底已经不是沈家的人了。这京中,就老爷官位最高,太太少不得要一力承担下来。能者多劳,只苦了太太,老奴着实心疼太太……”
谢氏听着顺耳,不住点头,因叹道:“有什么法子,我便是这操心的命罢。好在大嫂那边递了话来,她娘家也有懂布匹生意的人……”
主仆两个正说得热闹,门帘外面传来低低几句丫鬟应对声,谢氏不由皱了眉,董妈妈连忙出去探问。
片刻,董妈妈返回来,眼神有些飘忽,脸上讪讪的:“是二门上来报……没接着老爷。”
谢氏脸又沉了下来,呵斥道:“不是说了让他们在翰林院门口等着!就没告诉老爷家中有要紧事?”说着又有些骄傲又有些无奈道:“又是哪里的应酬?”
董妈妈头低了下来,不住用眼角余光瞟着谢氏表情,“太太……是二房那边,请了老爷过去。说是松江来人了,还有一桩要紧事要同老爷商量。”
谢氏忽然就觉得自己的火气怎样也压不住了,挥手将茶盏带到地上,厉声道:“难道家里没有要紧事!难道枚姐儿的婚事不是要紧事!自家孩子的事儿不管倒去管旁人家孩子!到底哪个才是他儿子!”
董妈妈缩着手脚,尽量将自己的存在感降低,以她的经验,太太每每发火最少也要小半个时辰才能过去。
这次却是估量错误,谢氏怒气冲冲的发泄了几句,忽然就一拍案几,叫董妈妈过去,道:“去拿了枚姐儿的庚帖,让官媒给张家送去。”
董妈妈呆了一呆,慌忙道:“太太,这……这……还是等老爷回来商议……”
“不必。”谢氏冷冷打断她,“他都不管枚姐儿,还与他商量什么。难道我女儿的事情我还不能做主?”
董妈妈强挤出个笑来,艰难开口:“太太,您看,咱们是女家,总要端着些,也显得姑娘金贵不轻许,您看,是不是,略等两日……”
谢氏一瞪眼,“你当那是什么人家!那是吏部侍郎家!端着?!你也盼着这姻缘成不了?!”
董妈妈哪里还敢多言,心里又寻思左不过阁老府那边都是点头了的,且那是吏部侍郎啊,正三品的高官人家,谁不盼着结亲高门,张家小郎君又是极上进的,老爷也是乐意的,看在这么好的亲事上也不会责怪太太没等他便径自做主罢。
仁寿坊沈府内书房
一下衙就被请过来的不止有沈理,还有沈瑾。徐氏、二老爷沈洲、三老爷沈润也被请来。
自从贺家倒台后,众人很少聚在一起商议什么了,而这次来,是因着沈家和陆家带来的两个消息。
“头一桩,是田亩。”沈瑞向众人略一行礼,开口道:“贺家抄家后,只留了族产,其宗房在南直隶的房产地亩也尽数籍没。国库用银,这些挪不走的除了为太皇太后、太后和皇上置了三处皇庄外,其余就地发卖。”
众人皆点头,这也算是常规处置了。
南直隶本身就是地少人多,各大家族对土地都十分看重,官家抛售贺家的土地,各地望族肯定是一拥齐上的。
皇上这次内库怕是满满当当的了,这才能毫不吝啬的拿出几十万内帑给边疆。
想来,这次土地购买中,也少不了松江本地的大户沈家。本身沈家族产的许多田亩就是当年贺家祖上败落时候从贺家买过来的。
“沈家,田太多了。”大家都有共识,沈瑞也没更多解释,只简短总结。
众人一愣之后,又都沉默下来。
沈家本就已是松江第一等的人家,土地之多已是占了松江六成良田,再吃些田亩下去,朝中又无人庇佑,终也会成为他人眼中的肥羊。
沈理瞧了瞧二老爷三老爷都没有开口的意思,便先开口道:“如今贺家抄家的银子都押解上京了,咱们家买地也是早都买完了的,这会儿再卖未免太打眼,且松江一地,沈家若是再抛售田产,只怕又要人心浮动了。只能往族学、祭田里多拨一些,慢慢的将一些田下放给族人,化整为零。”
沈瑾也道:“我曾听山西一位同年说,他们族中是凡考中秀才者族中都有银两、粮米甚至田亩贴补,作笔墨之资。只南直隶文教昌盛,此法照搬只怕不合时宜,倒是可以变换一番,族中直接用田亩作赏来鼓励学子进学,也算一举两得。”
一旁沈洲、沈润均是文人脾胃,闻言便皆点头称正该如此。
徐氏低低叹道:“每年以族中名义往养济院、育婴堂捐田也使得。这次倭乱浩劫,又不知道多少松江百姓家财被洗流落在外,以贺家田亩供给这些人,也合因果。”
众人又是叹气附和,又去看沈瑞,既然他提出来此事,必不会是只说这样简单的解决之道。
沈瑞见众人望过来,方道:“母亲、两位叔父、两位兄长,我在同渔五叔、琛大哥谈完后,有了一个想头。渔五叔是粮长,常与土地打交道,这次也是说起了贺家这地,闲聊中,他说不知地转手之后还会不会佃给先前的人家,有几户庄稼把式,地伺候得极好,年景不好时也饿不着,年景好时每亩还能比旁人家多打个一石三斗的粮食。”
时人重视土地,一听此言,众人皆目光炯炯望着沈瑞,心里最先揣测的便是是否要将这些佃农雇来沈家。
“听渔五叔说的,咱们族人中,也有不少懂田地的好手。再看琛大哥和椿哥儿这样,我便想,族人,也不都是只有读书一条路可走的。”沈瑞深吸了口气,道:“有天赋能进学自然是好,便是家境所限,只要想读,族里都可以提供帮助,但若是天赋不在这上的,还不若另谋生计。
“比如做生意,三房涟四叔就是个中好手,还有去了的玲二哥,这也是一种天赋。这哪一行都有哪一行的门道,有这样能耐的,也当有所施展。而种地也是一般,同一块地,懂种地和不懂种地的打理,亩产能差出一倍去。
“经商需要本钱,种地也需要田亩。现下,我们最不缺的便是这田亩了。我有这样一个想头,单独划出一片田地来,也设个类似族学的形式,专门请渔五叔说的那样庄稼把式来,就在这片田里教族中想务农的族人。教的人、学的人,都不限年纪,想学都可以,只要能产出更多粮食,于国于民都是好事。”
三老爷头一个赞道:“大善!”
沈理也点头道:“其实不少地方官也有如此般善政,请积年老农教授百姓种粮,都是政绩斐然。确实是利国利民的好事。也不单我沈氏一族可学,若能推广开来,松江府、南直隶,乃至天下百姓都能受益。”
沈瑞笑道:“我也是奔着日后能够推广开来想的,若是如此,那就要设置的严谨一些,还需要一些能书善写的,将那些经验记录下来,编撰成册,刊印天下,才是大功德。”说着又去看沈洲,道:“只怕要三五年才能积累得有用经验,届时成册,还要二叔多为润色。”
沈洲捻须笑应。
沈瑞又道:“既要设此耕种学堂,便有许多可研讨的,除了耕种手法,还可试种不同种苗,寻找那亩产高者。我也听闻还有间种、套种等等说法,以及稻田养鱼养蟹,土地不变,出产更多。不止粮田,还有棉田,还有桑树……再设以奖励,凡能培育出高产种苗的都给予丰厚赏银……”
在座几位都是翰林官,从未下放过地方,书读得不少,田间地头的事儿倒是不大明白,听得沈瑞说得头头是道,又想那一亩田里出产多种作物的前景,无不欣然叫好。
沈洲还表示他现下闲来无事,也会去淘一些写农桑稼樯的书籍,摘抄些有用的,按月书信回去。
沈瑞见众人都交口称赞,便笑着拱手向沈理和沈瑾道:“既然叔父兄长们都觉得此事可行,我想请两位兄长与我,以本房宗子身份联名写信与族中,再由族中其他几房共同商讨、敲定此事。”
九房宗子沈流放云南、九太爷散了家里带着家产和沈琳也往云南去了之后,族长沈琦开了族会,正式定了沈理为九房宗子。
沈理、沈瑾都回礼应下。
沈瑞心下大畅,民以食为天,勿论什么时候粮食都是各个统治阶层最为重视的东西。从农业入手建这样的学堂,让世人习以为常,再慢慢的将商业、工业学堂也不远矣。
换过一轮热茶,沈瑞才说起第二个消息,即陆家山东旁支此来的目的。
“造船?”在座众人听闻无不诧异。
沈瑞也是苦笑一声。
最初陆十六郎说起海船运军饷,沈瑞只以为他是打着海运替代漕运的主意,这事儿是千难万难的,沈瑞根本不想碰。
不想聊了几句下来,陆十六郎便直言不讳道想谋一通工部或者锦衣卫的路,好在登州本地造船。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陆家山东这支因靠着水边,做的就是跑船的生意,后来搭上登州卫的线,借着登州卫船出海的机会,也跟着跑过辽东,两地贩货发了家。
辽东的皮货固然是好,辽东女直的牛马运回来也能卖出好价钱,但这些获利仍是远不能同走私相比。
现下,官面上,大明还是禁海的,海外贸易走的还是朝贡路线,但民间走私始终不绝。
“朝鲜虽近,却穷。此时获利最大的,莫过于往倭国贩货。”当时陆十六郎毫不忌讳道,“倭国什么都缺,生丝、绵布、铁锅、瓷器、漆器,女人的胭脂水粉、红线缝衣针,还有佛经!还有药草!就单说这生丝,瑞二弟你有织厂你知道,在南直隶每担也就六十两,贩到倭国便是六百两,得利十倍。而运药草、绣花针,这获利更丰。”
陆家有生意门路,也有海船。
但是此时,木质的海船是易耗品,不说那些意外沉没的,就是日常维修维护也是个问题,且海水腐蚀也极厉害,用上些年头,再保养不当,便是朽木不能再用了。
而动手造船,动静委实太大。
因为海禁,朝廷的几处官营船厂早就关门大吉,民间船厂手续繁杂,所造船只又要在官府备案,且产量也受限此时虽倭乱不如嘉靖、万历年间凶猛,但仍有零散倭寇来袭,因此地方政府对能够出海的船只数量、料重管控极严。
这回是十余年来朝廷首次遣登州卫十八只海船同时运军饷,登州各方也在揣测不知是不是有重启海运的意思。
而便是南粮北运不走海运,只运军饷,那也是需要再造新船的。
官方船厂已是没了的,想造船修船,少不得要在民间找船厂,山东陆家恰好就有这一处。陆家若是揽来这桩活计,就能借此机会不动声色的多造几艘私船。
有船,才有海贸生意。
在陆家的运作下,登州府已上了折子,表示登州卫海船缺少且陈年易损,这一趟回来不修就无法再继续转运,丰益广积二库所收登宁等八场折盐布匹本当运赴辽东分给军士,若搁置,布匹岁久积多,无所于贮,恐致腐坏,请朝廷批示是拨款修船,还是将布匹折收银价。
如今就只等着朝廷回应了。
国库空虚,布匹折银是万不可能的,修船倒可以地方筹措一二,虽是明摆着的事儿,但这样的事儿,京里各方扯皮总是不少,也需要在朝中活动一二才能得个各方满意的结果。
“原本是登州府同知白金白大人管着这事,不想二月中旬白大人高升陕西按察司佥事了。”陆十六郎面露无奈之色。
这位白同知本有京中极硬的关系的,这次运筹都是他一手总揽,陆家银子也都递上去了,怎料这节骨眼上白大人竟升了官。
职位、品阶是升了,但是从安逸的山东“升”到战乱的陕西,到底是左迁还是右迁冷眼人也都看出来了。白大人登时什么劲头都没了,又忧心京中的后台发生变故才将他丢去陕西,更加诸事不理。
陆家这一下也被闪得不轻,银子也砸下去了,没个结果总不甘心,且眼下也是最好的时机,若是这次争不出个结果来,等海船烂干净了,以后往辽东运军饷的事儿也没了,他陆家不止海船出海少了由头,就是辽东的生意线也将保不住了。
陆家这一支虽在山东经营多年,但都是地方上的门路,陆氏一族原就没有几个京官。
姻亲里往上数,从老一辈论亲也就勉强能攀上贺东盛,可惜这位正月里人头落地了。
正在陆十六郎父亲陆七老爷一筹莫展、陆十六郎准备带着银子往京中碰碰运气的时候,恰陆三郎在南归时转来登州,寻陆七老爷传达陆家家主几句要要紧话。
实际上,山东这边的生意,松江本家也是有入股的,许多紧俏货品也是从松江运来山东再发卖的虽则距离上论松江比山东离倭国更近,但松江倭乱也更严重,海疆管控更严,且苏松繁华之地,朝廷也更关注,不比登州山高皇帝远的。
陆三郎与七老爷父子就此事商议一番,决定带着他们来求助沈家。
虽然沈家也没高官了,但是沈家毕竟有个阁老女婿,有个帝师女婿,这姻亲也算各个不凡了,通倭案里陆三郎又知道沈瑞与英国公府也有交情。
见识过沈家的手段与人脉,陆三郎就想将此事托付给沈瑞。
除了银子之外,陆七老爷也提出船厂的生意直接给沈家分干股,而海贸的生意毕竟有风险,若沈家乐意入股,陆家也将欢迎之至。
沈瑞将前前后后的事情讲给了众人听。
沈洲摇头道:“朝廷不会开海。这件事……也不当沈家来运作。毕竟倭祸不远。”
沈家刚刚从通倭的官司里艰难跋涉出来,此时却是不宜提什么开海。
沈理因着岳父谢阁老的关系,对朝中看得更清楚些,“不会开海,海运也如你所说,不会轻易开启。漕运这一路,牵扯了太多势力。”
沈瑞道:“我也知重开海运艰难,我看重的,也是造船。”他环视一周,顿了顿,道,“我与老师曾谈过海贸问题,朝廷缺钱,海贸是条捷径。老师也说了诸多阻碍海贸的因素,其中,海船就是一条。”
沈瑞虽想过海贸,但是因现下年纪阅历所限,对海船知之甚少,也不知哪里能造船,如今陆家山东一支撞上门来,对他来说完全是意外之喜。
海贸获利之丰,海军战力之强,皆无可比拟。
造船,练水兵,然后无论是内乱外敌,都无惧!面对能造海船的陆家,他如何能不喜!
哪怕只是四百料的小型海船,哪怕无法变成战舰,只要有船,只要有开始,就有希望。
但运作造船乃至开海禁都不是他一个小小秀才所能为的,他固然可以走上层路线,直接同寿哥去说,但以明朝体制,朝中大事也不是皇上一句话就能决定的否则,王华头十年就入阁了。
沈理微微阖眸,忽道:“伯安这次,只怕是真要去南京了。”
“当真!”沈瑞眼睛一亮,沈理这般说,应该是谢阁老内阁那边有了消息,寿哥没有白白布局,到底是把王守仁推到了南京兵部侍郎的位置上。
王守仁若去南京,沈瑞对练水兵又多了不少信心,这次造船没准也能顺利办妥。
沈理点点头,低声道:“南京兵部尚书王轼上折请致仕,皇上批了。”
沈瑞的笑容有些僵了,太湖剿匪中王轼老大人是一直支持王守仁的,如今王守仁要去南京兵部,若有王老大人的帮扶,必然极快的立足并开展练兵。但现在王老大人致仕……
“是什么时候的事儿?”他忍不住问。
沈理叹道:“王老大人若是知道伯安要去南京,只怕也不会上折了。折子是早递上来的,王老大人身子骨越发不好,这几个月已上了多封奏折乞休了,皇上一直挽留。”
沈理的声音更低了些:“内阁推兵部尚书的人选也是许久,三位阁老各有举荐,这次,皇上突然点了南京吏部尚书林瀚为南京兵部尚书参赞机务,又升礼部左侍郎李杰为南京吏部尚书。林瀚虽是闽人,却是刘阁老的人。这事内阁已过了,只还不曾下旨。”
他却不好直说,这李杰乃是谢阁老的人。
众人默然片刻,还是沈洲叹道:“陛下……圣明。”
那边赏赐完李阁老的女婿衍圣公,这边又选了刘阁老的人做王守仁未来的顶头上司,转手提拔谢阁老的人,且谢阁老因着女婿沈理的缘故也是不会阻拦王守仁路的。
如此,三位阁老都会通过王守仁任南京兵部侍郎的任命。
和沈家和王守仁有仇的李阁老麾下并没有南京高官,也就不会有人同王守仁针锋相对。而兵部上头又有刘阁老的人压着,对王守仁也是一种制衡。
沈瑞也长长出了口气,寿哥看着爱玩爱闹没个正形儿,却绝非好相与的。但无论如何,都希望老师能去南京能去一展拳脚。
“那么,这造船的事……”沈瑞试探着望向沈理。
沈理略一思忖,道:“我去阁老那边透一透话。且看看吧。”他顿了顿,犹豫道,“你可是要同……那一位说?”
沈瑞点头道:“说是一定要说的,他原也问过生财之道,且这事最终也是得到他案头。”
沈瑞已在心中将试验田鼓励优化农作物、以及造海船的诸多好处列好条陈,拟递给寿哥。
“那海船入股这事?”沈瑞看向沈理沈瑾,“我是准备拿一两万银子入股的。两位兄长……?”
若造船能成,沈瑞对于入股陆家船厂乃至海上贸易也是很有兴趣的,倒不是为了那利润,以沈家现在的产业,沈瑞已是几辈子不愁吃喝了。而是为了将来在这份生意里的话语权。
至于同诸人说,既是报备,也是希望这海贸之利能改善一下沈理、沈瑾的经济状况,毕竟这两位兄长都是不甚宽裕的。
沈瑾犹豫了一下,道:“瑞二弟,是否太过冒进?这到底是陆家旁支……”
沈瑞道:“陆家本家也有股在里面。陆十六郎说会在京中也开一家货行,陆二十七郎就是专门打理这货行的,也负责往来消息联络。瑾大哥若是有疑虑,我建议不妨入股这货行,再观望观望。”
沈瑾苦笑一声,先前沈瑞就已经私下同他说过,他这边总归是要娶妻的,松江四房家底都在倭乱里败得差不多了,他这边俸禄也没有多少,本身就是婚姻艰难,若是再穷,便是有状元头衔,这婚事也不好说了。
沈瑾摇着头道:“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如今我算知道了。就听瑞二弟的,只是我现下只能拿出两千银子来。”
沈理倒是顾虑还少些,也只苦笑道:“小林哥、枚姐儿也都大了,也该是我为他们婚事多攒银子的时候。”
他也心下明白,陆家不止是这会儿有求于沈家,陆家也是希望以此与沈家结盟,只有共同利益才能让人尽力帮忙。即是如此,陆家是断不会让沈家亏本的。
而沈家在松江一家独大也不是什么好事,与陆家结盟也是必然,其实早在陆家家主带着那假倭寇的尸身找到钦差时,沈陆两家就已经站在一条线上了。
商量罢了这两桩事,沈洲沈润两位并徐氏便歇着去了,剩下兄弟三人又研究了一番条陈如何写。
末了闲聊时,沈理问了沈瑞杨恬的病情,又问沈瑾婚事。
沈瑞沈瑾两个皆是叹气。杨恬病重,目前还没有什么好法子。而沈瑾的婚事更是老大难问题。
沈理表示岳母娘家那边倒是有适龄的姑娘,谢阁老也曾侧面问过沈理,只是那姑娘家世品貌都十分寻常。以沈理看来,四房乱成那样,是需要一个厉害一些的当家主母的。
就在他们兄弟谈论沈瑾婚事时,宫里也在有人关心着状元公的婚事。
坤宁宫东暖阁里,张太后笑向寿哥道:“娴姐儿也大了,你大舅舅总想为他找个好人家托付。”
寿哥脸上笑容半点未变,心下已是冷笑,若是张太后将张玉娴硬塞进宫,那就别怪他翻脸了。
岂知张太后下面的话是,“听闻新科状元沈瑾为人端方,年纪也适合,又未定亲,倒是堪配娴姐儿,皇上,你意下如何?”
寿哥愣了愣,随即,脸上的笑容渐渐扩大开来,只是眼中光芒越发冰冷。
就像天底下所有的孝子一样,他对母亲说话时的声音温柔悦耳:“母后瞧人极准……”
第六百十三章 凤凰于飞(十二)
坤宁宫东暖阁
见皇上也赞成张玉娴与沈瑾这门婚事,张太后松了口气。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她原还担心皇上闹脾气,因厌恶张玉娴而毁其婚事。
虽然对这个侄女不甚喜欢,但事关张家脸面,她也不想张家女儿嫁得不好。
她对沈瑾的家事是极不满意的,但母亲与大弟说的对,外头这样的风向,一个年貌相当的状元公已经是张家最体面的选择了。
至于让张玉娴进宫,她是想都没想过的。
“既然皇上也看好,便请皇上赐婚吧,也是张家和状元郎的体面。”张太后整个人都轻松下来,笑向寿哥道。
张家是不信一个小小状元会拒绝张家的好意的,之所以希望皇上明旨表态,是希望借此掩盖过去张玉娴的那些“谣言”,也为了让那些御史看一看,皇上依旧亲近张家,满嘴胡吣的都可以闭嘴了。
寿哥笑容格外驯顺,却道:“母后忘了,历来只有皇室宗亲有赐婚一说。”
轻飘飘一句话堵得张太后肝疼。
张家不过外戚耳。
她先前轻松温暖的笑容变得僵硬起来,口中只道:“是哀家糊涂了。”
寿哥笑眯眯道:“母后若是欢喜,下懿旨也是一样的。”
张太后脸色愈发难看起来,却只能道:“罢了。”
要的就是皇上表态,太后表态有什么用。
且懿旨又如何能与中旨相比,慈宫懿旨也就对内宫有用罢了,内阁却是不买账的。
这会儿外面弹劾张家正欢,正经八百下旨,万一被内阁封回折了面子不说,引来御史更加猛烈的弹劾,婚事没准也要黄了。
寿哥就如不知就里一般,仍是满面笑容,一副孝子事事恭顺模样。
张太后盯了儿子片刻,才道:“等沈状元提亲,哀家作个女家大媒也是一样。”
寿哥笑而不语。
一室静谧。
袅袅青烟从精铜鹤炉长喙中缓缓溢出,沉香清甜的味道弥漫于整个殿内。
然本应使人心平气和的香味却不曾安抚下张太后,她只觉得一阵阵的胸闷。
扭头去看了周遭宫人,只见得一个个都低眉顺目装聋作哑,连她宫里素来最会凑趣的梁恭也木头桩子似的戳在那里,让她看着越发不快。
忽然想起身边另一个说话最为中听的太监吴忠来,她这边才放人出去选婚,又被那天杀的总与张家作对的御史刘玉弹劾。
思及此处,张太后挑眉问寿哥身后恭敬站着的刘瑾道:“选婚的事如何了?”
刘瑾没想到这把火能烧到自己身上来,不过好在这次他来,就是有了准备的。
自从刘瑾攥住了司礼监,又管了神机营中军二司五千营后,也异常忙碌了起来,已不能时时随侍在皇上身边,这次之所以能跟来,恰是因着皇上吩咐的选婚事宜。
只不过,皇上原是为太后若提及将张玉娴选入宫而备的后手,现下……刘瑾忍不住目光望向小皇帝。
就这一迟疑的功夫,张太后已是不耐烦道:“哀家听闻外间也有弹劾高凤的?当初老娘娘只道他稳重,故选婚一事让他掌。哀家看他是稳重太过了!这样拖拖拉拉,中宫人选迟迟不定,也不利子嗣!这宫里哪个不比他利落些!”
高凤因是东宫老人,被太皇太后钦点总揽小皇帝选婚事宜,这也是太皇太后一片爱惜维护孙子之意,只盼高凤与皇上一心,为皇上选出可心的人来。
也正因如此,才让张太后不满。张太后身边除了吴忠外,还有几个管事牌子也被派出去大肆插手选婚之事,无它,总要选出合张家心意的人选来。
这会儿张太后如此直白的斥责高凤,若搁在平时,高凤这总揽大权怕是要被收去了。
但是……
寿哥起身略略施礼,毕恭毕敬道:“让母后为儿子的事忧心了。实则,朕方才从老娘娘那边过来,高凤已是将人选奉上来了。”说着回头冲刘瑾打了个手势,刘瑾躬身行礼,倒退着出了暖阁。
张太后呆了一呆,随即面带薄怒,这事,竟是半点风声都没透给她!
好一对祖孙!
“这是几时的事?”她几乎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来。
寿哥笑容和煦,如这帘外三月春风:“就是刚刚,朕往老娘娘那边请安方知。便顺路带来与母后过目。”
他那眼睑微微垂下,掩盖住眼中嘲讽之意。确实有人弹劾高凤,却是弹劾其恃宠弄权,交通李荣,引进商人谭景清,欲买补革退残盐。
谭景清便是庆云侯周寿外面的跑腿的,盐引之事都经他手。
弹劾高凤是虚,意在周家,这还不是张家的手笔!
倒是又让太后这般说,这是塞张玉娴不成,又想顺势抹掉高凤,让太后的人接手,更便于张家塞人?
寿哥眼底寒芒闪闪,便“如你所愿”,且看来日……
余光瞥见刘瑾捧着锦匣进来,寿哥也不多说,示意刘瑾奉上。
那边梁恭也躬身接了过来,捧给张太后。
张太后压着火气,微微扬起下颌示意,梁恭开了匣子,取出最上一副卷轴,唤来两个小内侍展开让张太后过目。
张太后一看之下却是一怔,又反复看了两眼,又去看其下篆着的名姓,不由讶然道:“怎的是她?”
一旁梁恭悄悄伸脖子眯着眼睛瞄了瞄,这女子……像是曾进过宫的寿宁侯夫人娘家亲戚姑娘,好像叫……吴……锡桐。
吴锡桐?梁恭脑子装了两转,那不是张大姑娘丢进湖里的那位?!他抽了抽嘴角,脖子一缩,又变成木头人那样,全然目不斜视,更不敢去看小皇帝一眼。
张太后却是一直盯着寿哥,面容渐渐冷肃下来,缓缓开口道:“吴氏,不合适入宫。”
寿哥佯作讶然状,眼睛咕噜噜转了一转,奇道:“听闻她在大舅舅家住了几年,由舅母悉心调教,母后不也是瞧她恭顺知礼、品行俱佳才选她入宫陪伴?她既能在母后身边数月,想来也是个懂事的。”
张太后也懒怠再绕圈子,直言道:“那日你也在上巳宴,难道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寿哥灿然一笑,又恢复了那阳光洒脱的少年模样:“知道知道,母后,那不过是婷表妹顽皮罢了。”
他这样一说,张太后倒是没词儿了,这是标准的张家说辞姐妹间玩闹过火了。
可实际究竟怎样,她再糊涂还能不知?!她这聪明的皇儿,又岂能不知!
但知道是一回事,说出来,又是另一回事。
“她也是有不妥,才令婷姐儿恼了。”张太后想了想,还是措辞严谨道。
她不信寿哥这么做没有对付张家的意思,这样一个姑娘入宫,张家非但不能借力,反倒是养了个仇人出来!
金太夫人那边都已经为此女找好归宿了,只是现在风口浪尖上,不好动作,且此女伤了头,淳安那边说不好挪动,张家也不能硬去接人,否则又指不上被淳安传出什么话来。
“她既有不妥,如何能入宫侍奉!且她还伤了头,也不知会不会落下什么毛病来。”张太后挥了挥手,让小内侍收起卷轴,准备丢在一边。
小皇帝却是上前一步,一反沉稳气度,露出他这个年纪应有的青涩笑容,似是要亲近又有些不好意思,声音有些低,却带着几分反常的轻快:“母后,此女是所有女子中,嗯,容貌最佳者。”
张太后一愣,张家送来的女孩子各个都是好容貌,她只记得那几个嘴巧手巧懂得与她说笑话给她做针线的,还真不记得这个老实巴交随大流的吴锡桐如何美貌。
看着眼前十五岁的儿子,正是知慕少艾的年纪,张太后忽就想起当年,她盖头落下时,年轻储君眼中的惊艳迷恋。
不知是不是最初的爱慕,让那长久岁月后,即便储君变为帝王,眼瞳中依旧只有她一个人的身影。
然而这份美好的回忆并没有让她赞同儿子的观点,相反,让她更加厌恶吴锡桐绝不能让皇上迷上这个狐媚子!
“皇上,”张太后加重了语气,“选妻选贤,不能只看颜色。便真是容色无双,品行有瑕,如何能母仪天下!”
母仪天下。寿哥肚子里冷笑连连,当然不能母仪天下!还想中宫依旧出自张家?!
“母后。”小皇帝一副好脾气的样子,“外祖母、母亲、大舅母调教的人,怎会不妥?听说,她是最老实的。婷表妹那脾气,母后是知道的,原怪不得她……”
老实。那倒是没错。张太后努力回忆了一下,仍想不起这个姑娘有什么,好像,确实是逆来顺受的性子。
便是这次被婷姐儿推下水了,母亲那边也没说此女有什么不好,只说婷姐儿是奔着杨家姑娘去的。之所以要把这吴氏远嫁,也不是因此女有问题,纯粹为了平息京中物议罢了。
老实。老实。老实么……若是选这么个面团儿性子的,倒好拿捏。张太后微微沉吟起来,她先前觉得好的那几个姑娘未免太机灵了些,又是太过野心勃勃。
这宫闱之中,最不缺野心勃勃的女子,而只消一个,就能搅合得满宫不得安宁,若是多上几个,非乱了套不可。
小皇帝又凑近了几分,笑眯眯道:“况且,选了她,如母后所说,先前婷表妹那些误会也就都解开了,外面那些呱噪御史也不好再说小舅舅教女无方。”
张太后又瞧了一眼儿子,小皇帝满眼笑意回望过去。
母子对视片刻,张太后目光又落回卷轴上,是的,无论是嫁了张玉娴,还是选这吴锡桐入宫,都是为着抹平了先前那事,都是为了张家好……
罢了,他若是喜欢……总归,这是张家的人,吴家一家子都攥在张家手里。
张太后思量明晰,方缓缓点头,道:“难得你看中,便是她罢。”
小皇帝笑容果然灿烂了几分。
到底是个孩子呢。张太后没来由的叹了口气,又去看了下一幅。
卷轴上的女子一张团团脸,浓眉杏眼,虽显丰腴,但面相憨厚,圆润讨喜。
张太后挑了挑眉,寿哥显见心情极好的样子,笑道:“老娘娘说这样的有宜男之相。”
时人虽不如唐人那样以丰腴为美,却也喜圆润富贵之态,以为端庄大气。
张太后忍不住笑道:“确是宜男之相。”
再看小传,这夏氏祖上也曾有过九卿高官,但祖父却只任过南京太常寺少卿,已因病致仕多年,而父辈皆布衣。这是非常标准的后妃人选。
梁恭在她耳边轻声道:“奴婢查过,这位与周家没干系。”
张太后点了点头,表示这个不错,便又去看了另一幅。
那是一张标准美人脸,挑不出什么来,倒是眉梢有枚小痣。
张太后指着问道:“可问过,这痣有没有什么妨碍。”
这次却是刘瑾恭敬答道:“奴婢们已是请人看过,说是善痣,有‘喜上眉梢’之意。”
“那倒是个有福的。”再去看小传,张太后却又皱眉,因问道:“沈氏?可与那个……先沈尚书家可有关系?”
梁恭朗声答道:“奴婢们查过,没有丝毫关系,碰巧同姓。”又压低声音道:“也同周家没干系。”
张太后这才满意点了头,表示这个也可。
浅浅的匣子里只这三个卷轴,寿哥笑道:“老娘娘说朕年纪尚小,不宜多选,便只这三人瞧着出挑,母后若无异议,便要交由内阁复议。内阁若无异议,则还要母后这边赏赐几位宫人下去,教授她们宫中规矩。”
张太后应了声。
寿哥转而瞧着梁恭又道:“母后也知,高凤已然老迈,远不及老娘娘与母后身边人得用,当初老娘娘怜他多年来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赏他个体面差事罢了,现下选婚事已了,也当卸了他的差事,仍让他回御用监去。这主持翻修坤宁宫的事宜,朕想还是向母后讨个得力人来办才稳妥。”
张太后脸上阴晴不定。
弘治皇帝薨逝后,张太后一直不曾移宫。
坤宁宫不仅是她住了几十年住惯了的地方,某种意义上说,也是一种权力的象征。
当初没有皇后也就罢了,现下新人眼见确定下来,坤宁宫也当翻修准备皇帝大婚了,确实也该她这太后移宫了。
然,移了宫,在外界看来,也是一种权力交替。
在这样的时候,张家站在风口浪尖上,移宫,也会变成一种暗示。
“皇上欲将哀家移至哪里?”张太后语气颇为不善。
不仅仅是那些朝堂角力,现下,宫里也没有她可心的地方。
这皇城中所有宫室里被整治得最好的一所便是仁寿宫,乃为先太皇太后周氏的居所,张太后因不喜周氏,不肯去住她住过的宫室,先帝殡天时就以孝为名,奉了太皇太后王氏入主仁寿宫。
如今她能挪去哪里?!
寿哥又是孝子做派,笑道:“母后欢喜哪里便是哪里,朕都听母后的。”
听母后的,他几时听过母后的?!张太后张了张口,到底说不出不移宫的话来。
“宫里到处都空着,母后慢慢择定便是。大舅舅那边木石早已是备下多时了,母后择好,先为母后修缮宫室,再修坤宁宫也不迟。”寿哥道。
“你大舅舅备下的木石不是已经送去了西苑?!”旁的不知,这件事张家是当做孝敬皇帝的好事来向张太后报备的。
寿哥微微诧异道:“西苑?咦,大舅舅去岁可是运了许多木料石料上京的,说是修缮坤宁宫之用。怎的又说送去了西苑?西苑地才铺完,也就用些粗笨石料罢了,木料还不曾见。改日朕招大舅舅、小舅舅来问问。”
他说的轻松随意,张太后却是心下发沉,转而又想,张家总算又出一皇后,莫说是修缮宫室,便是出银子重建个坤宁宫又值什么!
因此她也放轻松了些,“这也便是在天家罢,若在寻常百姓家,做舅舅的,与外甥算得这样细作甚么。”
寿哥笑眯眯道:“谢过母后,朕明日就同大舅舅这般说去。”
坤宁宫内又是一派母慈子孝。
寿宁侯府里,得了口谕的张鹤龄心下五味杂陈。
张延龄翘着二郎腿,打着哈欠,一副未睡足的模样,道:“大哥去岁不是从河南山东弄了不少木料石料来?堆在庄子里也是堆着,拿出来给皇上就是。”
张鹤龄冷声道:“那是多少银子的木石!”
张延龄撇撇嘴,道:“左不过是人孝敬你的。”
张鹤龄怒道:“胡说八道!什么话你都敢说!”
张延龄半点不惧,凉凉道:“东厂又不是吃干饭的,只怕早知道了。”他收了腿,俯身向前,脸上也换成严肃神情,“大哥,盐引还没到手呢。”
张鹤龄也不言语了,半晌调头喊人去叫寿宁侯夫人过来。
待人一进门,他劈头就问:“吴锡桐此女心性如何?”
寿宁侯夫人略一迟疑,张延龄便补上一句,“大嫂,事关重大,还是不要描补,实话实说才好。”
寿宁侯夫人涨红了脸,稳了稳神,才道:“是个老实不爱说话的。那日出事后我也查了……平素……”她瞧了一眼张延龄,才道,“平素婷姐儿娇姐儿几个若有不如意,也都是拿她撒气,那日,怕是婷姐儿惯了,没多想……”
张延龄默默翻了翻眼睛,没接茬。
张鹤龄却皱眉道:“此女在咱们家受过委屈?”
寿宁侯夫人脸上更红,这等于指责她内宅没有管好,她连忙道:“算不得什么委屈,不过小姐妹间玩笑罢了。婷姐儿几个原就比旁人尊贵些,亲戚家的姑娘自然也都奉承她们。咱们家锦衣玉食,不知比她那破落家里强多少,又教她们琴棋书画针黹女红,这还算得委屈,天底下便再没什么好日子了!”
张延龄接口道:“大哥,你不就是怕那边选了她是没安好心?其实,要是这人能攥咱们手里,那边安没安好心又能怎样?外头人也不会论这人跟咱们是不是一条心,只会看到,她,出自张家。”
张鹤龄也正是因此举棋不定,听得兄弟的话,他深吸口气,问寿宁侯夫人道:“她家是个破落户?可是难缠的?”
张延龄补充道:“大嫂,千万实话实说,哎呀,大哥,便告诉大嫂吧,太皇太后那边选了你这侄女作皇后。”
犹如一张巨大馅饼从天而降,砸在寿宁侯夫人头上,砸得她一阵阵的晕眩,几乎抓着一旁官帽椅的椅背方立住身形,“这……这……”她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好。
若是张家姑娘将未来皇后丢进水里去……将来岂有她们的好果子吃!
可心底深处又隐隐想,亏得是张玉婷那个鲁莽的做了这事,与她的娴姐儿无干。
吴锡桐那母亲,面团子一样,她两把就能把人捏软了。这皇后母家的尊荣,最终还不是落在她头上……
张鹤龄也不容得她细想,便道:“你既知道了,便当晓得事关重大,若是个难缠的,无论家里难缠还是其人难缠,都不能应下让她入宫,不能养虎成患。”
这可是皇后啊……又是两代人的荣华富贵。
寿宁侯夫人强按捺住心情,道:“我那弟弟一家都是出了名的老实人,不过是个坐馆的秀才,没甚出息,也不懂什么。”
言下之意已是明显,这一家子,以后要诸事都是要靠着张家的。
张鹤龄松了口气,道:“皇上虽不能下旨赐婚娴姐儿,但是既准了娴姐儿婚事,便是不记恨她的。如今又肯选张家亲戚姑娘入宫,到底还是念着张家的情分的。太后娘娘与母亲也是欣慰的。”
寿宁侯夫人更是喜形于色,道:“皇上不曾怪罪娴儿便好。”又问,“侯爷既然说宫里定了人选,那咱们何时将人接回来?总不好一直住在大长公主那边。”
张鹤龄冷着脸道:“旨意没下来之前,不要妄动!且再看看。”
张延龄见两人话已说完,便起身打着哈欠道:“大哥既然无事了,我便回去了。”
张鹤龄恼道:“老二!还有木石的事!”
背对着他们的张延龄嘴角露出个讥讽的笑容,须臾又消失不见。
他扭过头来一脸困倦不爱理人的样子道:“大哥,他要,给他就是。难道我还少给他东西了?我的人现在还在辽东老林子里抓白虎呢!”
他一边摇头晃脑一边往外走,道:“这会儿呢,能压下来物议是其一,能讨好皇上是其二,其三,还有那没到手的盐引呢!大哥你光盯着周家往死里参有什么用,盐引这事儿咱们和周家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随着他逐渐远去,声音也越来越小,“大哥,市井间那话儿怎么说来着,舍不得孩子套不来狼……”
张鹤龄望着弟弟吊儿郎当的背影,恨得牙根痒痒。
那边寿宁侯夫人还在兴奋得晕乎的状态里,脑子里纷纷扰扰的,诸多事情都快排不开了,不过首要的便是……“侯爷,娴姐儿这婚事……是不是也该叫状元公赶紧来提亲了。”
张鹤龄瞪了她一眼,丢下一句“不知轻重”。不过他心里也有盘算,是该寻个人去提点沈瑾了。
当初李阁老家那边是让应天府乡试主考官刘忠去问的沈瑾,刘忠算是沈瑾座师。不过呢,会试的主考官也一样是沈瑾座师。
弘治十八年乙丑科会试两个主考官,一个是杨廷和,另一个是时任太常寺卿兼翰林院学士如今为吏部侍郎的张元祯。
张家姑娘刚把杨廷和闺女丢水里,人都要死了,这位就别想了。
至于张元祯嘛……吏部尚书马文升年过八旬,耳聋眼花的,已经多次上书乞致仕了,吏部两个侍郎焦芳、张元祯也都盯着这尚书位置,这俩也都七十了,怕都是最后一次机会。
张鹤龄主意已定,也不同寿宁侯夫人说,只吩咐道:“去把娴姐儿嫁妆准备出来,提了亲赶紧将她嫁了。”
寿宁侯夫人再是不喜张鹤龄这样的态度,也只能默默应下。
张鹤龄又补充了一句:“吴氏入宫这件事,不许对任何人讲!尤其是娴姐儿。再生什么波折,我便再不管她,由她同婷姐儿作伴去!”
寿宁侯夫人僵了僵,随即苦笑一声,应声去了。
仁寿坊沈府一场宴席虽因守孝而素斋居多又无酒水,但因谈得尽兴,依旧宾主尽欢。
陆二十七郎那位丈人天梁子倒是没有玩神棍那套与席间众人相面断什么祸福前程,倒是坐实了这丹鼎派的身份,拿出几个小瓷瓶来分发众人,表示是自己炼的养心益寿丹。
还与三老爷号了脉,虽没说出个子丑寅卯来,却单给了他一瓶十全大补丹。
三老爷自来体弱,药吃得多了,名医也见过不少,本是想从天梁子脉息上推断他到底是不是个骗子,见他竟什么都不说直接上丹药,颇有些哭笑不得。
因有沈理、沈瑾要在宵禁前赶回去,席面早早便散了。
沈瑾搭了沈理的车,途中两人又聊了几句。
沈瑾因得罪李阁老,在翰林院的日子颇不好过,沈理也是心里有数,他也没少关照,只不过,到底只是他族弟,众人看他面子善待也有限。
“倒不如……谋一处外放自在。”沈瑾忍不住苦笑道。
沈理却摇头道:“自来哪有状元外放的道理。日久见人心,众人总会明白你。过个一二载,那一位觅得佳婿,便也就没人会再提起了。”
沈瑾只是叹气,半晌又道:“左右文书清闲,我原是帮二弟整理了些时文,今日一看,倒也可找些船工海图杂记书籍来看。”
沈理拍了拍他肩头,也不再多说。
送了沈瑾归家,沈理路过尚未打烊的书铺,忍不住下去转了一圈,只是并没有他所想找的书,便买了两本新书准备给长子沈林。
一进府门就见管家一脑门汗跑来,几乎念佛,“老爷,您可算回来了。太太有急事等您。”
沈理看了看手中的书,递给身边长随,道:“上头那两本给小林哥送过去。余下放书房。”
长随应声去了,沈理抬腿往上房走去,随口问了跟在身边的管家,“是什么急事?怎的没去那边府上寻我?”
管家心道那是因为夫人直接就做主了,可这话他却不敢说,虽则他是沈理的心腹,但这样的事情无疑让两口子自己说去更为妥当。
因此他只道:“今天吏部张侍郎府上三奶奶过来了,听二门里传话,想是要为张侍郎嫡长孙跟咱们大姑娘提亲。”
沈理顿住脚,愕然道:“吏部?张元祯?怎的……先前也不曾招呼一声。”
这样的人家想联姻,通常都要接触好一阵子,彼此都有意才会正式遣官媒过来提亲,以免一方不同意,让彼此尴尬。这种接触不止局限于女眷们,男人们也会互相聊及儿女亲事。
管家尴尬道:“想来是有这样个意思……大约也是没挑明了说,只送了几色礼品,与太太聊了阵子。”
沈理皱着眉头进了主院,小丫鬟早早跑来报信,谢氏却并没有站在门口相迎,只董妈妈挑了帘子陪笑道:“老爷回来了,可叫太太好等。”
沈理略点了点头,进得上房,见谢氏拥着锦被坐在软榻上,半阖着眼似是小憩。
两个丫鬟过来为沈理宽衣,沈理却挥手制止,董妈妈轻手轻脚走过去,在谢氏耳边道了句老爷回来了,又陪笑向沈理道:“太太不是为老爷备了酸笋汤,老奴这就去端来。”说着使眼色将丫鬟们带了出去。
谢氏瞧着沈理半晌,才幽幽道:“老爷怎的,不更衣?”
当然是不准备留在上房,一会儿便回去书房,沈理却不接话,反而问道:“张侍郎府上来人了?”
谢氏提起精神来,笑道:“正是为着这事才叫人去翰林院门前等着老爷……”话说一半儿,就想起沈理去了二房那边,登时脸上的喜悦也褪去了些,只淡淡道:“张家三奶奶过来坐坐,提起上巳宴上张夫人看中了咱们枚姐儿,欲为张家嫡长孙张鏊聘枚姐儿为妻。那张鏊长枚姐儿四岁,去岁已中了举人!是个极为难得的。”
“此子确是早有神童的声名,竟还未定亲么?而且张家,”沈理的脸色沉了下来,“你可知张侍郎现下……”
“老爷,那到底是吏部侍郎家嫡长孙。”谢氏打断他的话,抚了抚鬓角乱发,“况且,母亲那边与我递了话,马尚书将致仕,张侍郎能更进一步。”
沈理眉头大皱。
这个尚书之位张元祯与焦芳争了许久了。
刘阁老因兼着吏部尚书的衔,且吏部尚书马文升、侍郎焦芳都是河南人,吏部一向是豫党的地盘。焦芳作为刘阁老的人,有天然的优势。
张元祯虽不是哪一党,却与李阁老关系颇好。
这两人之争也是背后两位阁老的角力。
本身谢阁老与焦、张两人没有关系,但若是此时要将外孙女嫁与张元祯的孙子,那便是要和李阁老联合起来夺下刘阁老一块地盘了。
既然是孙辈联姻,谢家也不是没有适合的女孩,却只推出来个外孙女,为的不过是能进能退罢了。
沈理本身对此等政治手段司空见惯,但事涉自家女儿,他还是忍不住怒火。
沈理冷冷道:“既然岳母也说好,为何不将谢家女儿嫁过去。”
谢氏吃惊的望着沈理,又有些恼火:“老爷这是什么意思?!张鏊少年才俊,难道不是佳婿!老爷怎的还怪谢家让了个才俊女婿来?!”
沈理深吸了口,虽然他不信妻子与政事上全然不知,却仍是道:“此时正值吏部尚书更迭紧要时候,我们不宜动作,以免给自家惹来麻烦。岳父自然巍峨不动,我只一翰林学士罢了。”
谢氏皱眉道:“母亲既然说了好,自然是父亲也应允的,又有什么事情能到我们身上。”又耐着性子道:“老爷,枚姐儿也不小了,其实那日上巳宴上也有几位夫人与我透过话。我是瞧张小郎君才学上佳,门第又高,正是枚姐儿良配。老爷难道不为女儿着想?”
“你真的不知道其中关窍?以张家的门第,张家小郎的才学,何须寻我们这样的人家?”沈理望着妻子,眼里满是失望,“岳家说什么便是什么,多少年来,你始终当自己是谢家女,而非沈家妇吗?”
谢氏又是委屈,又是愤懑,不禁高声道:“我想为女儿寻个良人,又与谢家、沈家何干?沈家,沈家……”
怒火涌上来,谢氏忍不住尖叫起来,“你满心满眼都是沈家,沈家又给了你什么?!当初沈家怎么待你的?!我谢家又是怎么待你!你现在倒是谢家沈家分得分明了!
沈理身心俱疲,已是懒怠同她吵的,沈家宗族当初确是亏欠于他,但勿论怎样说,当初仍是恩婶养育供给了他,而他有今日,除却恩婶供养,谢家提携之恩他也断不敢忘。“罢了,说那许多作甚,这桩婚事且先放一放……”
谢氏冷笑道:“放?你让这样的俊杰人物等着你!等张侍郎变成张尚书,还有你往上凑而的份儿?你不用想了,我已将枚姐儿庚帖送过去了。我女儿的亲事,我做主了!”
“你!”沈理拍案而起,一时气结,竟不知说什么好。“你这……!”
谢氏被勾起了火气,再兜不住,爆竹一样噼里啪啦炸开,“这会儿你又这不许那不许,早干什么去了?!我叫人直到翰林院门前堵你,你不还是巴巴去了二房?!自家的事儿不管,倒是往二房跑得勤快!”
“你怎么不想想,二房之所以事事来寻你,还不是因着在朝为官的就你一个了!白白给人使唤了去!二房哪儿那么多事,只你一个傻子!
“二房一个两个都是些什么人呢!你那好兄弟,那几年白白养育了他,现在他可念半点儿恩情?他又给你什么好处了?还不是有事儿就来求你帮忙,处处拖你后腿!
“他旁的不会,入了二房掌了家,倒是学会了大手大脚花银子了!你知不知道,他昨儿把个大好的庄子给了姓杨的!这是要给杨家当赘婿去?!先前还学什么勋贵子弟,收什么流民,白花花的银子丢在水里,又落什么好了?二房的家当早晚被他败光了!
“你既要管二房的事,倒是管管他啊!杨家姑娘要是命不够大,没挺过去,倒也好了,那样不安分的人,早晚也是拖累咱们。这次再给他选媳妇,可不能由着他们来!
“还有那织厂,是四房婶子留给他的织厂,可贡品是皇差,出了差错就是合族的事,不能由着他胡闹,大嫂子与我说过,她娘家那边有懂布庄织厂的,这我们得替他管起来,你别总替他去处置那些破烂琐碎事,也当抓抓紧要的……”
沈理越听越不对劲,越听火气越大,听到最后再忍不住,伸手就将一张小几掀翻,茶壶茶盏统统砸在地上,碎瓷迸溅,脆响不绝。
谢氏唬了一跳,呆呆瞧着他,一时回不过神来。
她从来没见他发过这样大的脾气,寻常,他再生气不过说上几句,再不理人罢了。
“自家儿女的事情你自己就做主了,你还要伸手管二房的事?!”沈理眼中几乎喷火,咬着牙道,“你要替二房管婚事,还要替二房管家产?你好大的能耐。你是阁老千金,沈家九房庙小,供不起你这样的主母。”
“你说什么?!”谢氏尖叫起来,也不作柔弱状了,两步跳下软榻,扑向沈理撕打起来,“我为了谁?!我是为了谁!我为这个家为了你沈理操碎了心,你竟还能说出这样的话来!沈理,你还有没有良心!”
沈理一把推开她,厌恶道:“你作什么泼妇行态!”
“泼妇,泼妇?!”谢氏状若疯癫,哈哈笑了两声,却流下泪来,再次扑过去抓着沈理衣襟,声嘶力竭骂道:“沈理!你受我谢家多少恩惠,如今我人老珠黄,你倒嫌起来,你个忘恩负义的东西!我知道了,你也想学那二房的沈洲?!好好好,怪道你日日往二房跑,就学来了这些东西!沈理,你狼心狗肺!你丧尽天良……”
沈理气得面色铁青,抬起右手来,可看着妻子涕泪横流的脸,蓬乱头发中夹杂的银丝,却怎样也落不下去,最终还是掰开她的手,沉声道:“这会儿你神志不清,我且不与你说,等你清醒了,我便写放妻书与你。你谢家的,统统带走就是。”说罢转身跨出内室。
“放妻书”三字一出口,谢氏便如中了魔咒一般,哭声戛然而止,呆立当场。
待她回过神来,沈理已经消失在门帘之后,她却不再哭了,只觉得腾腾怒火已将她燃成灰烬,尖利骂了声“畜生”,她陡然回身,推翻案几,开始砸起屋内物什来。
沈理跨进院子,却见董妈妈僵立在廊下,端着托盘的手却微微颤抖,其上酸笋汤的碗盖碗身相撞,发出轻微细碎的声音。
见沈理大步流星往外走,董妈妈也顾不得其他,慌不迭把托盘一丢,两步赶过去抢在头里,跪在沈理跟前。
“董妈妈,不必说了。”沈理径直绕了过去。
董妈妈却是再次扑在沈理脚下,磕头咚咚作响,哭求道:“老爷容老奴说一句话,太太……太太她是病了啊……老爷不要怪太太……”
沈理嘴角滑出个冷笑,只淡淡道:“我瞧她也是病了。”
董妈妈几乎磕得额角见血,哀求道:“老奴不曾说谎,也不是替太太辩白。实是近几个月来,太太总是睡不安稳,葵水……葵水也是时有时无。请了大夫来瞧,说是……说是天葵将绝,气淤血枯,邪气攻冲,方会心焦气躁,喜怒无常……”
沈理沉默良久,终是叹了口气,道:“实病可医,心病难治。不是她此时因着病了才有此举,而是她从来就瞧不上沈家,事事把谢家摆在沈家头里。”
董妈妈犹哭道:“老爷误会太太了,太太心心念念的都是老爷少爷姑娘……”
沈理却不再言语,绕过她去,径自出了主院。
上房里没有叫骂声,只有一阵阵沉闷的撞击声,是桌、是几、是椅砸地的声音,如棉絮堵在心间,郁卒,钝痛。
第六百十四章 凤凰于飞(十三)
如今沈家庄已改名祥安庄,既是取沈瑞、杨恬名字寓意,又是意在为杨恬祈福。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翌日上午,徐氏带着玉姐儿、何氏等一干人过来探视杨恬。
沈渔妻子温氏、沈琛妻子卢氏是亲族女眷,一同来探病也是应当,倒是陆二十七郎媳妇张氏原本是客,既借住沈家,听闻杨恬有恙,便也来与徐氏说想一起去。
张氏兄妹一名青松,一名青柏,大约取松柏长青的意思,但给一个姑娘家起名叫青柏的委实不多,而这陆张氏名字像男子,相貌也颇为英气,大约因着学过武,性子也是直爽风趣。
张青柏上来便道:“大娘好歹成全俺吧,俺也是诚心想去看杨妹妹,不让俺去,俺可不踏实。”
说着,面上又有些不好意思似的,道:“俺备了点药材,一点儿心意不成敬意。就是,俺爹给了俺瓶丹药,让给杨妹妹的,这个,这个……恁也知道,俺是不大懂这个的,也说不出啥来,俺想随手扔了吧万一真有用,嘿,俺这心……陆文义(陆二十七郎)也说,大娘和瑞弟弟自有处断,俺不给就不对了。俺嘴拙,就俺们点儿心意,大娘恁这边随便处置……”
徐氏已经听田氏叨念过这位天梁子真人给三老爷号脉又塞丹药的事儿了,也有些哭笑不得,这位真人就跟江湖卖药的似的,遇着什么人都能给出点儿丹药来。
徐氏本就十分喜欢张青柏这样快人快语的爽利姑娘,又知道了天梁子的秉性,自然毫不介意,应了带她同去探病,又替沈瑞谢过她父女的好意。
事实证明带了张青柏就对了,温氏卢氏不过族人初来,又上了岁数,也不好多和杨恬说什么,不过宽慰之语,玉姐儿何氏都是温柔性子,能说的笑话也有限,何氏碍着玉姐儿无子,也不好多讲儿子的趣事给杨恬解闷。
只一个张青柏笑话一个接一个的说,逗得众人都笑得不行,她也不是那三姑六婆顺口胡说博人一笑的,偏就有那个本事,便是寻常的话到她嘴里都有趣三分。
而说到病时,她又是那“啥都不是事儿”的态度,反而让人觉得病真算不得什么,分外安心。
“俺有大妞妞时岁数还小,整日饥困,老人说不许吃不许吃,俺就是馋,偷着吃,可好,吃得这孩子忒也大了,哎呀,生时候可遭了罪了,生了两天没生下来,给孩子也憋坏了,生下来就弱,小猫崽子似的。俺也脱了层皮,养了半年才下地,先头二年是走道都打晃的,能从立冬咳到夏至去。可现下恁看俺咋样?俺还能举石锁呢。改天俺把俺妞妞也带来,恁再看看,渔大娘琛大嫂子都见过她,哎呦,大马猴子似的,欢实,没个消停时候!”
温氏卢氏都笑啐她,“好好的小闺女都叫你说成啥了!哪里有当娘的这样说自家闺女!”
张青柏笑嘻嘻道:“真个这样,哪里就胡说了。”又向杨恬道:“恁道俺咋养回来的?就是跟师父打拳打好的,妞妞打站稳了就跟着俺练。妹子恁金贵人,俺懂,讲究那个一动不如一静,但俺说,还得练两手,筋骨抻开了,身子就好,啥病都没了,赶明儿天暖和了,恁就跟俺在外头院子里打拳,日里恁这绣花啊写字儿乏了,也能松松筋骨。”
张青柏如是说,徐氏便也笑道:“瑞儿年少时也是身子骨单薄,后来拜在王大人门下,也学了些粗浅功夫,近几年可是康健了许多。姑娘家不学拳脚,多活动活动也好,强身健体,对日后也好。”
这日后却指的女子在生产时若体格强健也多份安全,只到底是未出阁的姑娘,徐氏这话不好多说。
杨恬也想起沈瑞说过的少年时事情,既心疼那个丧母被磋磨的小沈瑞,也为沈瑞拜了名师既学了本事又强健体魄而由衷庆幸,当下也郑重应了。
又笑向张青柏道:“我原是笨笨的,若学不会那些拳脚功夫,姐姐莫恼我。”
张青柏扑弄着手,朗声笑道:“妹子呦,可是谦虚了。再说,就是学好了,也不叫俺们上阵杀敌去啊,学那好做什么!”
一句话又引得众人哈哈大笑起来。
因杨恬咳喘不宜久聊,众人陪了一会儿便告辞回去了。
杨恬下不得床,便是林妈妈代为送了众人到庄门,她折返回来时,正听得麦冬唧唧喳喳和杨恬夸沈家亲戚和气又风趣,说姑娘有福气云云。
林妈妈轻轻呵斥麦冬一句,“没见姑娘都乏了,还不快让姑娘歇会儿?”
麦冬笑嘻嘻的,偷偷扮了个鬼脸,便快活的道:“奴婢去厨下给姑娘瞧瞧冰糖炖梨去……”说着便脚步轻快的出去了。
林妈妈瞪了她的背影一眼,转身过去给杨恬整理了被子,见她那瘦脱了形的脸,还是忍不住道:“这病让姑娘遭罪了,可姑娘到底还是有福气的,亲家这般慈和,姑娘也当放宽心,好好养着,过了这个坎儿,一切就都顺顺当当的了。”
杨恬淡淡一笑,并未言语,目光落在院中那秋千架上。
架子虽立得匆忙,雕花彩绘一概没有,却也仔细刷了一遍红漆,在这春日暖阳下闪着漂亮的光泽。
只盼……这福气能长久些。杨恬听见嗓子里因喘息而发出的嘶嘶声响,长长叹了口气。
沈瑞却是并没有在早上于徐氏等一起去庄子上,而是打发人同杨恬招呼了,他要先去老师那边一趟。
昨日沈理已透露了南京一系列人事变动,昨日宴席过后已近宵禁,沈瑞就准备一大早起赶紧去告诉王守仁一声。
当然,还有造船、试验田等等诸事。
而他还没动身,沈理的心腹长随名唤宏升的又来送了消息。
宏升含混其词说老爷太太起了争执,老爷倒不好去问谢阁老那造船事宜了,便来知会一声,让沈瑞这边另做打算,莫耽搁了事情。
沈瑞不由愕然,沈理原是谢阁老弟子,迎娶恩师女儿,又受恩师提携,待谢氏是极好的,也不曾纳妾,内宅一向安稳,沈瑞真是想不出两人会为了什么争执,以至于沈理竟连去问谢阁老朝政事宜也不方便了。
沈瑞当年对谢氏还是极为感激的,若非当初柳芽向外散布自己被虐待的消息时遇上的是她,自己也不会顺利脱困。
初时,谢氏对自己也是颇好的,只是不知什么时候起,谢氏看向他的目光里带着些说不清的厌恶。
对于二房,谢氏的态度也不甚好,尤其在沈沧故去前后,差别颇为明显。
杨恬那边也与沈瑞闲聊时说过,谢氏对她并不亲近,上巳宴上倒是有些一反常态的热络,却又不肯让枚姐儿与她一处,种种反常。
沈瑞不耐烦去猜测妇道人家心思,总归沈理待他是始终如初的,他敬重沈理,便无论如何也是乐意于给足谢氏这位嫂子面子的。
想来沈理端方君子,怕也是看不惯她这样行径的,夫妻间这才有所争执吧。
沈瑞思量间,宏升又低声道:“老爷吩咐小的告诉瑞二爷一声,我家小姐订给了吏部侍郎张大人长孙。”
吏部侍郎张元祯?沈瑞点了点头,正是门当户对。
但是……昨天沈理却没有提!
联系到这对夫妇争执,沈瑞叹了口气,莫非谢氏是没问过沈理便应了亲事,因此惹得沈理不快?
因急着去王守仁府上,沈瑞也没多想,打发了宏升便匆忙出门。
王守仁凯旋归来后,因新官职未定,一直赋闲在家,沈瑞到时,王守仁竟是戴着斗笠,拿着钓竿,正要去垂钓。
沈瑞忍不住笑道:“老师好雅趣。”
王守仁哂然一笑,“同去?”
沈瑞摇头道:“实是待会儿还有事情。弟子此来,也是有要事禀告老师。”
王守仁见他说得郑重,也收了玩笑之心,吩咐长随长安带他往书房去,自家回房换了身家常道袍,才往书房来。
沈瑞也不绕弯子,先就把昨日沈理所说一一告之王守仁。
王守仁对于自己要去南京已是心下有了预案,听得王轼致仕,也不诧异,只叹道:“老大人早年征战落下病根,身子一直不甚康健,如今致仕也好,便能好好养养了。”
又笑向沈瑞道:“林瀚林大人与家父都曾任过经筵讲官,后又都在礼部任职,还曾是家父上官,我们两家也素有交情。他为人最是仁厚,待下宽和,你不必担心。”
沈瑞这才放下心来,笑道:“只听九哥说这是刘阁老的人,才怕对老师不利,既是老师熟人,弟子也就放心了。”
王守仁似笑非笑道:“他曾任过一年的吏部侍郎,翌年便升了南京吏部尚书,上来的,是丁忧起复的韩文。”
韩文现下已是户部尚书,最近,正在因盐引之事和张家、周家较劲。
沈瑞揉了揉额角,韩文是山西人,也是北人,想来,在颇为看重南北之分的刘阁老跟前,怕是要比福建人林瀚更得用。林瀚调南京,起复的韩文入吏部,此间不知又有多少利益交换。
说起吏部,沈瑞忽就想起早上宏升送来的消息,便也同王守仁说了。
王守仁点了点头,“这不是沈张联姻,是谢张联姻。”
“谢阁老要扶张元祯?”沈瑞心道,只怕九哥就是因此才不快吧。
其实吏部尚书马文升已是老迈耳背,曾在朝上听不清皇帝吩咐,也该是致仕的时候了,只不过先帝大约是想让他占着这位置,一直压着没许。
王守仁微微皱眉,声音压得极低,道:“恒云,我记得,当年,你说……是焦芳入阁。”入阁两字几不可闻。
当年沈瑞曾假托“梦蝶之遇”,将即将发生的朝局动荡向王守仁透露过。
沈瑞点头,也近乎耳语道:“正是焦芳,依附阉党,先吏部尚书,后入阁。”
想到这里,沈瑞也是皱起眉头,他早上匆忙,没有细想,若是焦芳掌了吏部,推张元祯上位便注定会失败,那谢迁利用外孙女这联姻……
王守仁见他表情,也知他所想,宽慰他道:“张元祯那长孙素有才名,我也是有耳闻的,张家门风也极好。”
言下之意,便是真正目的未能达成,这联姻里,沈家也是得了个好女婿,算不得吃亏。
沈瑞点点头,心里又盘算着,要不要向沈理透露一二,让他早做打算。只是,梦蝶这种事说起来实在太过离奇,怎样向沈理解释也是麻烦。
此事说罢,沈瑞先说了自己所想试验田的事宜,又道:“弟子有个想法,除了开个‘农事学堂’,是不是也可以开个‘匠人学堂’,培养些工匠手艺人,许多人家虽是匠户,但手艺传承中难免有所遗失,不免可惜,若有人肯教,有人肯学,总是一桩好事;又或开个‘商事学堂’,培养一些账房伙计,南方商铺林立,账房伙计自家培养总要培养多年,实在不易。南方读书蒙童虽多,录取名额却是有限,如此也是为那些读过书却考不中的寻常人家子弟多一条出路。”
说起来容易,也确实是好事,但士农工商,到底工商敬陪末位,与农业学堂必然会受重视相比,这工商学堂地方上到衙门下到百姓到底认可不认可还在两说。
“农事学堂是大功德。”王守仁不吝称赞道:“此举是真正惠及百姓。我若是到南京兵部,理屯田事,也可在屯田中推广。”
他略沉吟片刻,道:“商事学堂在南地许是可行,还要再看看。倒是匠人学堂在军中营造倒可推广。”
对!屯田!兵工厂!沈瑞兴奋起来,连连点头,又表示这几日就能将他所能想到的具体细节一一列出来,供王守仁参详。
王守仁笑着摇了摇头,又郑重道:“恒云,我与你岳父看法相同,此时你不当用心在杂务上,还是文章要紧。”
沈瑞苦笑道:“岳父是不知道那些事,老师,您知道,弟子……常恐时不我待。”
王守仁再次想到他所说的梦蝶之遇里显示的乱象将至,也深深叹了口气。
一时间气氛有些凝重,半晌,沈瑞岔开话题,又说起山东陆家旁支及造船。
王守仁道:“我上次便与你说过了,锤炼水军涉及方方面面,不是有船就可行的。”
“可老师,没有船却是万万不可行的!”沈瑞忍不住道。
王守仁起身在室内走了两圈,终还是道:“这件事牵扯甚多,现下又不知那位白同知先前走的是哪位阁老的关系,若是沈理那边能探探谢阁老口风,倒也有可为,但现下沈理既不能去,此时只怕难了。”
沈瑞试探道:“若是走武将那边?又或者禀告皇上。”
王守仁看了他片刻,道:“我知你同英国公府二公子走得近,不过这件事正因事涉辽东军饷……军中也是派系林立,九边又有不同,英国公府未必会插手。左不过造船事关重大,也不能瞒皇上,你便与张二公子说了也罢,且看他怎么论吧。”
诸事谈完,沈瑞因记挂着杨恬那边,也不多留,告辞离去。
王守仁则继续穿戴起那蓑笠翁的一身,寻幽静之地垂钓去了。
出了王守仁府邸,沈瑞没直接快马奔去庄上,而是在街上寻起灯笼铺子,买了大批各色彩灯,又选了样子订制了一批,打算妆点到祥安庄去,给杨恬赏玩。
杨恬夜间咳喘更重,常常难眠,沈瑞想着院子里若点些彩灯也能让她解解闷,不至于长夜难捱。
这边才装好车,又往那著名的点心一条街去买杨恬爱吃的几样点心,才拐过街口,那边忽听有人大呼沈瑞之名。
沈瑞勒马回望,却见张会从那边催马过来。
沈瑞大喜,笑道:“我正有事要寻你。你这是往哪儿去?”
张会哈哈大笑道:“巧了,我也正是要去寻你。”说着又往后一指,小声道:“六娘要去看杨姑娘。”
说的正是他未婚妻赵彤。
沈瑞抱了抱拳,一句多谢惦记还没出口,张会已挥手打断他道:“咱们兄弟还说什么,外道了不是!六娘也是和杨姑娘投缘,且这次……”
他叹了口气,道:“到底也是六娘没照看好杨姑娘,六娘已是哭过几回了,你们不怪我们已是……”
轮到沈瑞打断他道:“你这才是外道,怎的我不怪元凶还来怪你们帮忙的不成!”
两人大眼瞪小眼,又忍不住哈哈一笑。
张会又领了沈瑞去那边铺子门口,将四舅哥赵弘沛引荐给沈瑞。赵彤到底是未过门,虽是去沈瑞庄上看杨恬,也不好只由张会领着出门,还是要一位兄长护送的。
看到赵弘沛,沈瑞心念一动,竟把赵家给忘了,当年赵家祖父曾拜辽东总兵官,不知现在辽东还有没有什么关系网。
那边赵彤也是去铺子买点心的,很快买好登车,众人一起往庄子里去。
抵达庄子也近午时,徐氏等早就走了,沈瑞进了庄门便吩咐备酒迎客。
张会则早在路过西城时就拐去了杜老八的八仙居弄了酒菜过来,庄上也不忙乱,炒了几个热菜,很快就整治出几桌席面。
沈瑞、张会、赵弘沛三人一桌,赵彤毫不避讳那时疫谣言,要同杨恬一桌吃去,另赏了两桌给跟来的英国公府、武靖伯府侍卫。
赵彤与杨恬两个小姐妹如何欢喜说悄悄话不提,这边沈瑞三人关起门来,却是边吃边聊起造船以及辽东贸易之事。
沈瑞将昨日陆十六郎所说的挑挑拣拣与张会、赵弘泽提了。
说到造船,两人都没什么好主意,张会只道这事儿瞒不得皇上,得个机会他会同皇上讲。
如王守仁所料,事涉军中之事,勿论英国公府还是武靖伯府,都不会轻易插手。
不过说起海船往辽东贸易,两人倒都有兴趣。
张会笑着一指赵弘沛道:“这可是问着人了,我舅兄对辽东可是太熟了。”
赵弘沛也笑道:“当初家祖在辽东征战过几年,对辽东世家大族都有过交道,且家姨母嫁入辽东义州马家,故此我家与辽东倒还有些联系。”
因又问沈瑞道:“不知陆家是与辽东哪家联系的?”
沈瑞对辽东只知道万历年间赫赫有名的李成梁,旁人是半点不知,只道:“听闻是辽阳佟家。”
“原来是他家。”赵弘沛挑了挑眉,“佟家是当地大族,富甲一方,但子弟中并没有军中任职。”
张会向他舅兄挤眉弄眼道:“既然只是商户,嗯,不知道这生意咱们兄弟做得来做不来?”一副公然要抢人财路的样子。
赵弘沛摆摆手道:“辽东这地方,便是不在军中任职也不是没有军中关系了。如今辽东总兵韩辅也是辽阳人,佟家岂会不抱这大腿。”
张会口中啧啧两声,向沈瑞分说道:“也不知道这韩家怎么当上辽东总兵的,韩辅他爹韩斌原在武靖侯麾下,倒还打过几场胜仗,后来侯爷调走了,他就开始吃败仗,屡屡让夷狄入镜烧杀劫掠。据说整个成化朝韩斌被弹劾四十九次,还得了个韩半百的雅号。”
沈瑞也禁不住摇头。
赵弘沛则轻蔑道:“韩辅也是一样货色。辽东指挥使们对内是个顶个的强横,遇着夷狄敢往前冲的倒是不多。”
沈瑞听他如此说,便是同韩家不睦了,这生意怕是同他们谈不成了。
不成想赵弘沛敲着桌面,扬眉道:“虽则总兵的路子走不了,倒还有旁的法子。”
张会倒比沈瑞还急两分,忙不迭端起酒盅,向赵弘沛道:“四哥,可快别吊我们胃口了,小弟先干为敬。”说着一仰头酒到杯干。
赵弘沛哈哈一笑,指着沈瑞,却斜眼看张会,佯作奇道:“沈二还没急,你张二急个什么?”
张会涎着脸笑道:“我不及他富裕,这不,我也想多给六娘添个庄子嫁妆呐。”
赵弘沛冷哼一声,“你不富裕,我赵家富裕,我妹子还用不着你添嫁妆。”说罢又觉得这话自己说着无心,却怕听者有意,多少有些刺了杨家,忙向沈瑞笑道:“我们原调侃惯了,没个分寸,沈二弟莫怪。”
说着也是扬起酒盅,干了杯中酒为敬。
沈瑞哪里会为这一两句言语多心,当下连称赵四哥折煞,也陪了一杯。
赵弘沛也不再吊人胃口,直言道:“两位可知现在的辽东镇守太监是谁?”
天下镇守太监多了,便是张会常在宫中人头极熟却也不曾留心过,倒是沈瑞听陆十六郎说过一句,“是朱秀。弘治十三年就调去辽东了的。”
赵弘沛一击掌,“正是他。”又冷笑道:“此人最是个贪得无厌的,军功要贪,粮饷要贪,商贸之利也一样要贪。”
原来这镇守辽东太监朱秀在山海关外八里铺奏请设立了官店,往来车辆都要取税,向上奏报说是犒军犒夷之费,所过车辆最少每车收银一两,却所有车辆勿论公私一律不免。
这样的营生岂有不中饱私囊的道理!泰半税银都落进朱秀口袋了。
“镇守太监玩的都是这样把戏,算不得把柄。便是皇上知道了,也就斥责一二,最多把他口袋里的银子倒出来就是了。”张会摇摇头道。
赵弘沛冷笑一声道:“那是个小人呢,想靠抓他把柄再与他做买卖?只怕觉你都睡不好!他哪里是能合伙儿的,必要想法子弄死你,毁了把柄才完。”
“赵四哥是要把他搬走?”沈瑞道,“只是这样中饱私囊的罪过不足以一击毙命。如赵兄所说,若是叫他逃过这劫,缓过来了,怕不要疯狂报复?”
赵弘沛笑道:“这点子事儿是不足以扳倒他。但他这样贪心,又岂会只做这点事?”
他仰首又干了一杯酒,张会连忙持壶为他满上,他笑着点头,这才道,“朱秀还强占了广宁右屯一卫军田七十顷,役军佃种。”
张会壶还没撂下,手一滑险些将壶跌在地上,惊呼道:“七十顷?!”
沈瑞也是大为吃惊,亩百为顷,七十顷那就是七千亩地!朱秀好大的胃口!而遣边军佃种,更是没下限。
赵弘沛道:“广宁右屯卫与义州卫毗邻,我那嫁到义州马家的姨母遣人来捎信与家母说的。”
沈瑞和张会一起点头,这是,朱秀所作所为碍了马家的眼了,怕也踩了马家的利益,马家这才进京来寻门路。
赵弘沛笑道:“原本家母是懒怠理会的,她原就不喜这些事情,家父又远在南京,这事儿也是不好管的。现在嘛,既然两位弟弟都打算做这辽东的生意,小打小闹有几分赚头?这千里迢迢又是车马又是船的,便索性做个大的……”
沈瑞和张会相视一眼,都是心下明了,先前赵家不想管,是因着在辽东也没买卖,马家充其量能给些银子,不值当出手罢了。
现在既是想在辽东贸易里分一杯羹,又有张家、沈家,赵家也就起了点兴致。
“田家的文人可不少。”赵弘沛嘴角含笑,看着沈瑞的目光却别有深意。
沈瑞也不回避,笑了笑,道:“朱秀弘治十三年就镇守辽东,违法乱纪也不是这一二年的事儿,若是出来个御史参劾朱秀就能将他拉下马,只怕马家也不用来请武靖伯夫人了。”
“自然不是一份奏折的事儿。这御史,我家,张家也都找得。大家既是一起合伙儿,自然要一起出力。”赵弘沛眼睛一眯,笑容又大了几分:“听闻,沈家与张永张公公交情匪浅?”
沈瑞愣了一下,随即摇头道:“通倭案里,张公公为钦差,秉公而断,沈家是受了张公公大恩,交情匪浅却谈不上。”
赵弘沛轻轻击掌,笑道:“沈二弟可要谢我,我刚好让沈二弟略还了这人情一二。”
沈瑞微一思量,已经心下已明了,各地镇守太监多出自御马监,张永年初刚刚升了御马监掌印太监,正是要陆续换上自己人的时候,这边弹劾朱秀这样要命的罪证,那边张永正可以一举把辽东镇守太监收入囊中。
沈瑞一笑,举杯敬道:“多谢四哥。”
赵弘沛笑着还了一杯酒,又向张会道:“你也别闲着。”
张会也同饮一杯,笑道:“我省得,回头张公公看上了御马监哪个徒子徒孙要派去辽东,不用他吩咐,我这边就吹风造势,必让其去上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