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八十五章 鹡鸰在原(一)
李大学士府,内书房。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两个身着青布道袍的儒生一前一后进了内书房所在的院落。
院中水缸边踮脚捞水中残叶的书童立时直起身,垂手站好,恭敬的道一声:“宁先生,樊先生。”
年逾四旬的宁先生摸着颌下三缕美髯,和蔼微笑点头。
方过而立的樊先生却面有急色,语气也颇为生硬,只问那书童道:“赵神医可还在?”
书童忙点头道:“在的。还在与阁老施针。”
而守在门前的另一书童早已报了进去,片刻一个长随出来施礼道:“两位先生屋里请,阁老说也快好了,不碍事。”
宁先生刚要张口说我等再候片刻,那樊先生已是抬脚往里去了。宁先生略皱了皱眉,到底没说话,背起手来缓步跟着进了门。
书房里间阁老李东阳一身半新家常衣衫,随意坐在太师椅上,看上去颇为惬意,只是那花白的头上扎了十几根银针。
他身后一位须发皆白的大夫正一根根起针。
见宁、樊二人进门,李东阳打了个手势,示意两人坐下,一旁长随转身奉了茶上来。
转眼间,老大夫已娴熟的将全部银针收好,躬身道:“将是入冬时节,阁老这几日千万注意保暖。夜间若是能安眠,那方子便不必用了,若是睡不安稳,方子吃上两剂,后日老夫再来与阁老施针。”
李东阳含笑谢过,一旁长随引了老大夫出去。
樊先生又一次抢先开口道:“阁老可觉着好些了?”
宁先生也不言语,只关切的注视李东阳。
好似赵神医出门那一瞬间,就将李东阳的精气神都抽走了一般,他脸上挂出疲色,叹了口气道:“比昨日强了些。”又瞧向两人,道:“怎的你二人一道来了?可有要事?”似是想到了什么,皱眉道:“贺伯兴?”
伯兴是贺东盛的字。自从贺家出事以来,贺东盛没少往阁老府跑。
不过李东阳已是知道了那桩案子里全部的供词,对于贺东盛那贪心的商贾弟弟十分厌恶,亦觉得这案子贺家没有全然洗脱的可能。而贺东盛在四下奔走试图为兄弟脱罪,在久经宦海的李阁老看来,勿论他是真个兄弟情深,还是为保自家官帽奋力一搏,都不是明智之举,因此对他也是淡淡的,不怎么再见他了。
尤其最近李东阳屡屡夜不能寐,日间头疼难耐,又有如山公文,便几乎不见外客了,阁老府一应接待都是幕僚代劳。
贺东盛连续来了两趟都未见到李东阳,也什么都没提起,闲聊几句留下探病的礼品就告辞了。
今日,想是他终于忍不住说了什么。
樊先生没有说为什么应是宁先生接待的贺东盛反倒是他也跟来汇报,只压低声音道:“正是贺伯兴。阁老,他此来,想求案子再延期一阵子,他说……能扳倒沈家两位状元。”
李东阳眉心一跳,目光陡然变厉,盯向樊先生。
宁先生缓缓在一旁补充道:“还说能彻底扳倒沈家二房。”
樊先生脸上露出些不屑的神情来,在他眼中,只有两个沈状元才有价值,沈家二房在沈沧过身后已是没落了。而两个沈状元,一个是阁老对头的女婿,一个是刚刚因婚事得罪了阁老。
李东阳在听到沈家二房时,脸上神情又淡了下来,他已认了杨慎为弟子,沈家二房又与杨家联姻,沈家二房倒了于他而言算不得好事。
樊先生虽然年轻,跟着李东阳也有小十年了,察言观色的本事还是有的,有些气恼的看了眼老神在在的宁先生,还是道:“贺伯兴说,沈家四房姻亲孙家有问题。据说孙梦生乃是浙南巨贾,当年嫁女,陪嫁足有几十万两,但以盐商闫家在江南的势力,却没听说过此人……”
李东阳一脸不以为然,端起茶盏来慢慢啜饮。
“这孙梦生来历成迷,万贯家财来的更是蹊跷。”樊先生道。
李东阳依旧垂着眼睑,缓缓啜着热茶,轻轻呼气,“没有证据,不过信口雌黄。”
樊先生有些尴尬,也有些不甘心,掩饰似的掩口清咳两声,又道:“若孙梦生是海匪,沈家二房便是通匪。孙氏是状元沈瑾的嫡母,如今亲子出继,沈瑾便是孙氏独子。而沈理当年亦靠孙氏周济帮扶才有今日。孙氏若为海匪之女……”
李东阳只略抬了抬眼皮,淡淡道:“证据。”
樊先生连忙道:“贺伯兴恳请阁老略给他些时日,他已经打发人快马回松江了,必会有实证。”
“他还真当这是为了审他家的案子?”李东阳撂了茶盏,沉着脸道:“南边已有捷报,待战事一了,诸事大白,案子自然而然就结了。”
樊先生越发尴尬,求情的话也说不出了,讪讪道:“是学生想左了。”
宁先生此时捻着胡子,笑眯眯道:“峄城也是心急阁老的事,只是有些急躁了,贺伯兴急,咱们急什么。”
樊先生垂了头,耷拉下眼皮,缓缓道了声“学生失态了”,却没看到宁先生的目光已在阁老脸上几个盘旋。
他耳中只听到宁先生咂嘴道:“虽有捷报,但也快入冬了,水战怕要艰难些,若水匪龟缩不出……不知年前能不能了结。”
距离过年,还有近三个月!樊先生霍然抬起头来,脸上也有了笑容,躬身道谢:“学生愚钝,多亏阁老、宁翁点拨。”说着又偷偷觑向李东阳。
李东阳还是面无表情,只再次端了茶盏,却并未饮。
樊先生知趣,行礼告退。
见他出去了,宁先生脸上的笑容也褪去了,转向李东阳正色道:“阁老,贺东盛此举甚是不妥,咱们是不是……”
李东阳随意将茶盏撂在几上,淡淡道:“他之才干,不在沈沧之下,只是眼界太窄,心胸更窄,原就不堪大用,如今一旦有事,行事更是乱了章法。不必管,且看看他能如何。”
宁先生点点头,自从阁老有将孙女下嫁沈瑾之意后,李府的人早已将沈瑾周遭查个底儿掉,都知孙氏贤惠孝敬婆婆体恤丈夫还则罢了,试问有几个有嫡子的正室夫人肯将庶长子养成状元公的!
而这将家事打理好之外,她竟然能屡屡捐银修桥铺路,惠及族人乡里,素有“沈门贤妇”美誉,更有当地知府向朝廷请封诰命。
这样的妇人,莫说她父亲未必是江洋大盗,便真是个强人,她这许多年来的善行,也足以让朝廷对其有所宽宥,更勿论牵连她的庶子了。还想连坐个旁支族侄沈理?真是可笑之至。
贺东盛会认为阁老不知道孙氏是什么人?!
贺东盛这要不是拙劣的装傻,就是真蠢了。
宁先生心思一转,不过既然方才他出言提醒樊峄城时,阁老也没有阻止的意思,不晓得阁老是不是也好奇贺东盛究竟想做什么。
“但愿他是兄弟情深,一时乱了方寸。”宁先生微微叹气道。虽然这话他自己都一万个不信,嘴上还是这么说道。
李东阳轻哼了一声,有些嫌恶道:“方寸乱到往东厂靠?”说罢又疲惫的挥挥手道:“多少大事尚待裁决,不必在他身上浪费心思。马上就是大行皇帝的发引了……”他忽然顿了顿,却又吩咐道:“不过,内侍那边,还是要留心。”
宁先生闻言也收起心神,肃然应是。
“贺家,你要小心。”
沈尚书府,外书房。
坐在沈瑞对面那面容清癯,满身书卷气的儒生,赫然是沈琰。
沈瑞只瞧着沈琰,沉默不语,静待他下文。
这人本当是在南京的,却突然出现在京城,没下帖子贸然登门,又与门房言说有极重要的事情要找他沈瑞,待进了沈家,开口又是这样一句,实在不能不叫人生疑。
沈琰见沈瑞的神情,也知这句开场白惹他疑心了,轻轻叹了口气,道:“这许多事后,恒云这是还在疑我?”却并未等沈瑞回话,便解释了起来。
本来沈琰、沈兄弟在南京备考的,因着乔家出了孝,择了好日子,要与乔老太太做一场**事,早早就遣人给沈琰妻子小乔氏送了信。今年又无恩科消息,沈琰便陪着妻子走上一遭。
“不成想在乔家遇着了贺家的人。”沈琰顿了顿,声音小了些,道:“内子无意中听到,是打听源大伯娘的事。”
沈瑞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已忍不住对贺家爆了粗口。
他原就是疑心有人要拿孙太爷的事情做文章,头一个怀疑是贺东盛的。无它,沈家的仇人委实不多,有近乎生死大仇的,目前情况下,只此一家。
沈琰的话正证实了他的猜想。
跟乔家打听孙氏,焉能有好话?!恐怕孙氏曾与沈洲有婚约的事怕也瞒不住了。沈瑞心下颇为恼怒。
听得沈琰又道:“而当知道我夫妇进京后,贺家也来人送了些东西,一个幕僚来与我探问……沈家旧事。”
沈瑞仍是一言不发,只盯着沈琰看。
沈琰也不言语,两人对视半晌,沈琰忽笑道:“好恒云,如今好定力。”
沈瑞拱拱手道:“谬赞。”又道:“沈先生既然是来告诉我这些的,就不要吊人胃口,干脆些讲了吧。”
沈琰摇头自失一笑,道:“贺家将旧事问得极详细,那人还许诺帮我岳父起复谋划,竟还许我二弟一个妻子,贺家旁支女,父兄都是秀才,家资颇丰的。”
沈瑞心下腹诽,贺家拉拢的手段真是一万年不变。面上仍是云淡风轻道:“那你待怎样?”
沈琰正色道:“松江倭乱之事,我兄弟后来才知晓,但……到底要避嫌,又恐有人拿旧事作伐,因此只能默默打听着消息,不曾亲往松江去。后来案子真相大白,我们也细细问明了前后事。贺家狼子,便不归宗我们也是姓沈,断不会与贺家谋。”
沈瑞面色稍缓,一则趋吉避凶人性本能,再则沈琰兄弟也确实身份尴尬,彼时若真出现在松江,很容易为人所乘。他根本不会怪沈琰兄弟不出面,相反,还跟庆幸他们没来裹乱。
沈瑞当下拱拱手,道:“那便谢过沈先生前来报信。”
沈琰深深看了他一眼,自嘲一笑,转而又道:“我兄弟二人我能作保,乔家,恒云还要注意。”
说着他又取出张纸笺并一封信,道:“我知沈家在南边定少不了人手,不过对上邵家,许有用到我兄弟的地方,哥儿如今稳重许多,若有需要,可持此信去南京找他。”
沈瑞心里已经有了计较,并不接那信,只再次拱手道:“足领盛情。”
沈琰脸上终究划过失望之色,也不多言,还了一礼即告辞。
沈瑞送他出门时忽道:“贺家早已盯着沈家,沈先生府上怕也是,先生也多加小心吧。”
沈琰微微一怔,随即苦笑:“末了倒是欠了你一个人情。好,恒云,彼此保重吧。”
沈瑞半分笑容也没有,拱手作别,“沈先生保重。”
第五百八十六章 鹡鸰在原(二)
送走了沈琰,沈瑞一面派人去请三老爷,一面快步往徐氏上房去。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上房里,何氏并不在,却留了儿子小楠哥在徐氏这边。徐氏将罗汉床上铺了厚厚的垫子,拿着个带铃铛的布老虎逗弄着小楠哥玩。
小楠哥已走得稳稳的,两步扑过来,一把抓过布老虎,咯咯笑起来。徐氏极是开怀,抱起小楠哥,在他已胖起来的小脸上亲了两口。
小楠哥待徐氏也极为亲近,笑着抱住徐氏脖子,糊了她一脸口水。
徐氏因怕伤了孩子,头上早已去了钗环,被小楠哥这么没轻没重的一抱,头发立时散乱起来,耳坠子挂得耳朵生疼,大丫鬟红霞见徐氏疼得一眯眼睛,连忙过去帮忙,徐氏却笑着摆手道:“不打紧,不打紧……”仍抱着小楠哥不撒手。
沈瑞一进门就瞧见这温馨画面,脸上的怒意也消散了大半,又是高兴又是心酸,真心觉着徐氏认了何氏为养女认对了,如今家事上徐氏轻省了不少,又有了小楠哥承欢膝下,每日里脸上的笑容也多了许多。
转而又想起徐氏之所以没能有自己的孩子,都是因着乔老太太的阴毒算计,想着乔氏、想着沈珏,又联系起方才沈琰的话,沈瑞心下对乔家已是厌恶到了极点。
徐氏见沈瑞站在门口怔怔出神,脸上神色变幻,一时和缓一时阴沉,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她给身旁红霞一个眼色,红霞立刻笑着哄小楠哥去吃果子,将孩子抱了下去。满屋子丫鬟仆妇也退个干净。
徐氏简单拢了拢头发,点手叫沈瑞过来身边坐下,正色道:“出了什么事情?可是沈琰提起了乔家?”
乔家先前也送了帖子过来,乔大太太也亲自等过门,来说要给乔老太太做法事,既是相请徐氏,也是想问问姑太太乔氏能否去。
乔氏如今,说难听了就是比死人多口气罢了,哪里还能去参加什么法事,乔家也不是不知道这点,却还来这一出,徐氏很是看不上。
徐氏亦知道如今乔三老爷面临着起复,来沈府所谓请她,不过是还打着想让沈府帮忙运作个官缺的意思。
徐氏自然是不会去的,又带乔大太太去看了乔氏的模样,委婉相拒,又暗示届时还是会有奠仪送上的。
乔家早已不比当初,乔大太太将银子看得越发重了,徐氏本人去或者不去,对于乔家大房没甚影响,只要沈家的礼金到了,有沈家的名来显示沈乔两家不曾远了,又有实惠落进她口袋里,乔大太太已是心满意足,当下也不多劝,客气几句也就告辞了。
今日沈琰上门,徐氏也是得了信的,沈琰是乔三老爷女婿,徐氏只当他是来当说客的,因此看见沈瑞面色不虞,便只当乔家又出了什么幺蛾子。
沈瑞面色凝重道:“说到了乔家,但根子上还在贺家,母亲稍等,儿子已经叫人去请三叔了。”
少一时三老爷到了,进门便问:“可是沈琰提了什么?”
三老爷也是知道乔家的事,亦是同徐氏一般看法。
沈瑞请三老爷坐下,将沈琰所说的重复了一遍。又道:“贺东盛打听咱们二房旧事,又问乔家打听源婶子,可见,皇上那边之所以知道孙太爷,必然是他买通东厂买通内官进的谗言。”
虽然那日见过皇上,沈瑞回家后也与徐氏、三老爷一起分析过到底是谁要对付沈家,贺家亦是在怀疑名单首位,三人也有了心理准备。但真确认了这件事乃是贺家所谓,他们仍是愤怒不已。
三老爷重重一掌拍在桌上,怒道:“贺家到底想做什么?!算计沈家一次两次,如今贺二把自己算计进大牢里,贺大竟还敢把主意打到我二房头上?!乔家、沈琰兄弟,哪个与我二房不和他找哪个,这什么意思?!”
他身体不宜动怒,沈瑞忙亲自端了茶过去奉与三老爷,徐氏脸色也是铁青,却仍劝三老爷道:“不许气,自己身子要紧,犯不上与那起子小人生气。”
三老爷这才缓了缓气,端过沈瑞的茶喝了,沈瑞一手扶着三老爷,以免他再激动,才缓缓道:“贺家小人,也没甚做不出的。母亲、三叔莫要动气。”
那日因不曾确认是贺家,母子三人也没仔细研究过对策,只吩咐心腹下人加紧盯着各处,好判断冷箭来自何方。如今确认了,便要赶紧想对策了。
三老爷眉心拧成疙瘩,撂了茶盏道:“如先前说的,松江审案贺南盛当堂亲口承认算计沈家,这罪证确凿的,贺东盛偏又玩这么一手,便是抓了我二房什么把柄,又与他贺南盛何干?贺南盛还会因此脱罪不成?”
“只怕他真会网罗个什么罪名栽到沈家头上,”沈瑞脸上阴沉的可怕,一双眸子寒光闪闪,“沈家若是罪人,怕就没人追究贺南盛的罪过了。”
三老爷怒极反笑,“沈家都分家了,他算计的是五房田产,就算二房成了罪人,与五房何干?”
“便是不能给贺南盛脱罪,也是不想让沈家好过。”徐氏皱眉略一沉吟道:“孙家妹子屡行善事,族人中受益良多,若是将孙家打落尘埃,与她最为亲近的我二房、四房、五房、九房或多或少会受牵连,理哥儿、瑾哥儿,乃至五房瑛哥儿都会被攻讦。”
立足朝堂,名声最为重要,便是无罪的,污了名声,以后再想在仕途上有所作为也是难,随时都可能被政敌翻旧账,被御史攻讦。
三老爷呆了一呆,倒吸一口凉气,“好歹毒的心肠。”
沈瑞牙齿磨得直响,确实,分家之后的沈家很难被单独一个族人牵连一家子,但是孙氏不同,沈家几乎没有一个房头没受过她关照的。
栽赃给孙氏一个什么样的罪名能够打击一片?还是在孙太爷、孙氏都去世多年之后?若是栽赃个是似而非的罪名,才是百口莫辩。
沈瑞也曾暗自揣测过孙太爷的身份,皇上那边则明确问了是不是海商。可见贺家当时往海商海匪这边吹风的。
海商还是海盗,在明朝,界限不是那么鲜明,大海商也常做海盗的买卖掳掠周遭小船队,海盗也常扮作商船各处去销赃。
所以,通倭,通匪,这两条也都是最可能被诬陷的罪。
但到底是许多年前的事情了,也不是株连九族的大罪,这样程度对沈家的影响非常有限。
若真是诛九族的大罪……也就谋反叛国之类,可是这个谋反也太儿戏了,太平年景哪里来的谋反?
……白莲教?!
昨日不曾确认是贺家也就没往深里想,这会儿沈瑞脑子里乱纷纷,想到造反脑子里先跳出来的便是“邪教”二字,他印象里明朝一直在围剿白莲教,但是始终也没能剿灭,白莲教也一直活动频试图颠覆大明江山。
若是孙家被污蔑是白莲教人……
沈瑞犹豫着把自己的想法说了一下。
三老爷闻言目眦欲裂,连声骂贺家卑劣,又道定要找御史弹劾贺家勾结宦官,因骂道:“便是当了人手中的刀剑又如何,也定要让贺东盛这卑鄙小人再没脸面立足朝堂!”
徐氏沉下脸猛喝了一声:“三弟!”
三老爷呆了一呆,他素来将长嫂视作母亲一般,亦极少见大嫂这般疾言厉色,当下也没了言语,如犯了错的孩童一般,讪讪低下头。
沈瑞忙又过来安抚徐氏,徐氏摆手示意无妨,平缓了一下呼吸,先训斥三老爷道:“这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法子,岂能轻用?什么叫作刀剑又如何,一旦被划入哪一派里,便是没有孙太爷之事,如今的沈家可能禁得起政敌的一击?你已是沾染了那群御史横冲直撞顾前不顾后的习气了!”
这话已是说得颇重,隐隐将田家也扫带进去,三老爷脸上颇不自在,低声道:“大嫂莫恼,是我一时气急了。如今……我其实也不大与田家那些翰林御史来往了。”
徐氏脸上缓了缓,她也是有心给三老爷提个醒,田家那边的文人御史背后也指不上有谁的势力,现在的沈家实在不宜与任何一方搅在一起。
她瞧了一眼沈瑞道:“瑞哥儿说的也不无道理,若是旁的人往那起子妖人上污蔑孙家,我们倒要问问,他们若与妖人无涉又如何知道的。但贺东盛在刑部多年,江洋大盗也不是没审过,倒真容易被做文章。”
沈瑞也捏了一把汗,他只是下意识想到,并没有仔细推敲,徐氏这么一说,倒真有几分影子。
徐氏又道:“都是过去的事情,捕风捉影的,也让人防不胜防。咱们若刻意做了什么,反容易弄巧成拙,到时候百口莫辩。”
三老爷急道:“嫂子的意思是,如今我们就什么都不做,静待他贺家出招不成?”
沈瑞见已是初冬时节,三老爷额角却已渗出汗来,显然情绪十分激动,不免担忧他的身体,连忙再次奉茶安抚三老爷道:“三叔莫急,沈家岂容贺家如此。”
徐氏瞧着沈瑞,点了点头,满眼欣慰,脸上却不曾带出,只沉声问道:“瑞哥儿有什么主意?”
沈瑞先前虽不确定贺家此举到底何意,但是却早已有了应对贺家的法子,当下便道:“我同意母亲的看法,亦如我岳父所说,现在的沈家,做了就容易犯错。面上,我们就是要静观其变,什么都不做。以示清者自清。而实际上,我们根本不用去管贺家要做什么,我们只要继续去抓贺家的罪证,钉死贺家,任他再攀咬谁也没用。”
凭他几路来,我自一路去。
进攻,就是最好的防守!
徐氏脸上隐有笑意,三老爷也点头,又面色凝重道:“可还是贺平盛之事?贺北盛被贺东盛拘得严实,根本没法接触套话。”
沈瑞摇头道:“先前我就在想,宁藩虽对沈家下手,但绑了长房嫡孙小栋哥,无疑是想以之要挟,未尝没存了拉拢利用之心。而驱使章家已是铁板钉钉。松江大族就这么几家,宁藩岂会对贺家半点不碰?贺南盛认罪得那般痛快,既可能是因当时证据确凿,他抵赖不得,可又焉知他不是为了掩饰更重的罪责?”
三老爷点头道:“这案子拖了这许久也不曾审结,想来大佬们也是想从这案子里深挖出些人来,前几日章家族里重要人物不就是被押送进京了么。”
没准儿就是章家阖家锒铛入狱刺激了心里有鬼的贺家。
叔侄俩对视了一眼,想到一处去了。
“该盯着贺北盛还是盯着,也叫人看一看在松江跟着贺南盛的管事如今都在哪里。”沈瑞道,“再回松江去仔细找一找,问一问,贺家前前后后都接触了什么人。”
他顿了顿又道:“章家这一下狱,惊没惊到贺家不知道,却一定惊到了陆家。我想,陆家会乐意配合咱们的。”
徐氏颔首表示同意,又道:“只是如今,咱们家人再回去一趟,太显眼了。你可有南下人选?”
沈瑞应声道:“理六哥、瑾大哥和我都不能再动了。我想遣长寿往南边走一趟。南边儿还有五房的三位哥哥,且我瞧三房琏四叔也是极有才干的。”
有沈瑛在南边,徐氏也放心许多,提到三房,不免想起沈玲的事,她多少还是有些不喜,但也不能一竿子打翻一船人,若有得用的人还是当用的。
徐氏叹道:“沈家族人,也不能一味只想读书入仕而不知庶务。也是时候多看看寻寻那些读书不成却能打理庶务的族人。沈家想稳,这样的人也断不能少的。”
侍郎府,东跨院上房。
门一打开,就是一阵酒气扑鼻。
贺北盛歪歪斜斜倚在榻上,衣衫邋遢,手中持壶,也不用杯子,就着壶口往嘴里灌上一大口,口中含混说了两句什么,便又是一大口酒下肚。
地上两只鞋已被酒水打湿大半,一旁倒着个小酒坛,还嘀嗒嘀嗒淌着酒,浓郁醇香就此飘出。
贺东盛铁青着脸,两步走过去,拿起案几上冷茶泼在贺北盛脸上。
贺北盛一个激灵,睁开惺忪醉眼,见是大哥,脸上抽了抽,像是要挤出个笑来,但肌肉已经不受意识控制,这个笑容十分扭曲,嘴里发出呵呵声,似笑又似哭,“大哥,呵呵,大哥,我害了二哥……”
贺东盛气血上涌,再忍不住,抬手就是一巴掌。
随着清脆的响声,贺北盛半边脸迅速红肿起来。
但这样的力道贺东盛非但没能解恨,那恨意反而被激出来,于是反手又是一巴掌。
贺北盛被打却半点也不躲,还像在笑,但声音里哭腔已是明显,“呵呵,呵呵,打的好,打的好,我该打,我该打,大哥啊,我对不起二哥……”
贺东盛更恼,巴掌抡圆了招呼过去,却被身后心腹管家死死抱住。
管家已急出满头大汗,口中不住劝道:“老爷,老爷!五老爷醉了,老爷息怒。老爷,老爷,老太太就在后院……老爷诶……”
想到老母亲,贺东盛终于控制住手上力道,还是恨恨的怼了一拳在贺北盛肩头,冷冷吩咐道:“把他弄醒,拖到前头来,以后所有事,他都必须睁大眼睛给我看着!”
管家连声应下,拿袖子擦了额头的汗,一面送贺东盛出去,一面骂都在院中抻脖子瞅着却不敢进门的小厮,“都是死人啊?!怎么伺候的五老爷?还不快去催醒酒汤!谁再敢给五老爷拿酒,就打断腿卖盐场去!”
小厮们都喏喏应是,手忙脚乱的扶起贺北盛,又是催吐又是灌醒酒汤。
折腾了大半个时辰,才让贺北盛穿得整齐出现在贺东盛的书房里。
贺东盛脸比锅底还黑,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瞪着幼弟,有几分骇人。
两兄弟年纪差得多,长兄如父,贺东盛又一向颇为严厉,且贺北盛心里有鬼,瑟缩了一下,才呐呐叫了声“大哥”。
下人都退到院外守着了,贺东盛也不压着脾气,怒骂道:“你瞧你什么样子!这么久半点长进没有,遇到事情就只知道喝个烂醉!便是你醉死了,也于事无补!是个男人就该担当起来!我叫你跟着听那些事为的什么,你不知道?!”
贺北盛一汪眼泪在眼里打转,强忍着没敢哭出声,可调子已是变了:“我知道,大哥,我都知道,但是我心里……我一想到我害了二哥……”
“住口!”贺东盛暴怒之下甩手一个砚台丢了过去,正砸在贺北盛大腿上,打得他一个趔斜,一摊浓墨污了衣衫。
偌大的石块砸得人生疼,贺北盛下意识呼痛,禁不住弯下腰揉了揉。
贺东盛也知下手重了,探头看了一眼,见幼弟又抬眼看他,便板起脸骂道:“我说过,那件事就烂死在心里!这样的时候,你还敢把这话挂在嘴边,是想一家子陪着一起死吗?”
贺北盛面露惊恐,也顾不得疼了,两步奔到桌旁,惶恐道:“难道二哥……二哥……会……会判死罪?!”
贺东盛恨不得抡圆了胳膊再给他一巴掌,暴怒喝道:“浑说什么!”
贺北盛瞪大了眼睛,直盯着大哥,想要个答案。
面对这样的幼弟,贺东盛最终泄了气,阖眼微微平息呼吸,缓缓道:“昨天你也听到了,那个卖给老二题的人不简单,若是这件事瞒得好,以老二现在承认的罪行,不过是几年牢狱,最多最多也就是个流放。但若这件事捅出去了,”贺东盛骤然睁开眼睛,死盯着贺北盛,“那这一家子还有没有性命都要两说。”
贺北盛下意识向后退了一步,嗫嚅着说不出话来。流放,其实也不是他能接受的。
当初他知道二哥算计沈家,也曾不屑于二哥行径来着,但想着赔些银子,最多最多二哥下狱个把年,也就罢了。
他北上时还意气风发,想着凭大哥的官位本事,他也帮忙打打下手,保下二哥是小事一桩。
不成想,这件事,最终会绕到他头上来。
最终,会是他害了二哥,甚至害了贺家……
贺北盛还肿着的脸上已挂出绝望之色。
贺东盛忍不住皱了皱眉,心下嫌恶起来,若是老三还在,这个幼弟就这样痴痴傻傻一生也无妨。可惜了老三去的早,老二如今也不中用了,他必须让老五立起来,撑起贺家来。
贺家后继无人的无奈,不止贺南盛有,贺东盛的感觉更加强烈一些,每当看到“亲戚”沈家那些后起之秀,他都是暗恨不已。
幼弟不是读书的料,贺东盛就想往二弟那个方向上培养他,这才会在最近与幕僚议事、乃至讯问老家管家时都带着贺北盛,却不想,反倒将懦弱的幼弟吓破了胆。贺东盛简直失望到了极点。
下一代还太小,都在读书还不得用。而族人中,除了老五也就是老十七贺平盛了。而贺平盛,贺东盛只剩下后悔了,当初不应该一时心软没拗过幼弟放了贺平盛一码,当时若是弄死了贺平盛,如今会安稳许多。
贺东盛的人手最近才将贺南盛入狱后失踪的心腹管家贺祥抓回来,昨日送进京里,贺东盛讯问之下方知,当初五千两银子卖乡试考题给贺南盛的,并不是什么南京的贵人……
第五百八十七章 鹡鸰在原(三)
暗通藩王斩立决,从逆更是株连九族,与之相比,科考舞弊罪不算多重,可影响却是最大,亦是关乎全族子弟仕途名声……
若是能选择,贺东盛是不想让任何外人知晓内情的,但是现在他需要有人一起商量对策,幼弟是麻绳穿豆腐完全提不起,也只能依靠心腹幕僚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好在有三个幕僚是跟了他多年的,他也刻意收集了三人的把柄,算是靠得住的。
李振文、齐连海、王篆三位幕僚一早就到了书房,都是眼观鼻鼻观心,刻意不去瞧跟在贺东盛身后脸上犹带着巴掌印的贺北盛,却都在心里摇摇头,不知道东翁这顿巴掌能不能将这位一派天真的五老爷打醒。
李振文跟着贺东盛最久,是他入官场后第一位师爷,为他做的事也做多,是幕僚中第一人。因此待贺东盛坐定,李振文先出来回禀。
“贺祥已都招了,贺勉有个相好的给他生了儿子,母子都在南昌了。但指使人去告发沈琦、又除了那告发之人,也确实是二老爷的意思。”李振文一边说一遍觑着贺东盛的表情。
贺东盛并无表情,对于二弟所作所为没甚感想,换他在松江,遇到这样的好时机,也会向沈家出手的,只不过二弟这次遇上了硬茬子,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被人买通了身边人,落入他人算计。
倒是贺北盛,闻言脸上是又是惊怒,又是难过。
李振文垂了眼睑,又道:“贺祥所说,除了贺勉,族人里还有六房旁支贺延盛、十三房小二房贺勇。贺延盛是最初找贺祥的人,在倭乱之后就没了踪迹。贺祥说,沈家宗房里也有贺延盛的人,只怕是跟着装沈栋的车回了南昌。而贺勇如今应当还在松江。”
贺北盛大惊失色,忍不住站起身来,急声道:“什么?什么?沈家宗房小栋哥真是……”
贺东盛闻言手也是一紧,沈家宗房大太太当初是养在贺老太太膝下的,他们感情一直不错……但看到幼弟又这样失态,他又重重一掌拍在桌上,喝道:“贺家与沈家都给人算计了,你给我坐下!”
贺北盛张了张嘴,终是什么都没说,扶着官帽椅的扶手缓缓坐了下来。
贺东盛示意李振文继续说,李振文却表示,刑已用尽,贺祥口中挖不出更多东西了。贺祥也是个小卒子,知道的并不多。
那个贺延盛,贺东盛委实想不起什么模样来,他一直在外为官,对族人并不熟悉,甚至对属于庶出旁支的六房也没什么了解。他扭头去看贺北盛,问他这六房贺延盛,贺北盛也是一脸茫然。
贺东盛心下暗叹,面上却严厉道:“贺家族人数百,良莠不齐,自然不能一一熟知,但自己身边的人一定要择好,不要叫人钻了空子!”
贺北盛唯唯应了。
齐连海是负责交好东厂胡丙瑞那边的,见这边的事告一段落,便开口道,“胡公公说,那句话已经到了御前。”
贺东盛面上不动声色,心下到底一松。
齐连海一张胖圆脸,天生一对笑眼,寻常瞧他就是一副笑模样,不过这会儿他脸上露出些苦相,“不过,胡公公又说邱公公外宅缺几幅好字画。”
几、幅?!贺东盛咬着后槽牙,心里骂着贪得无厌的阉竖。
不过他在一开始决定走这条路时就知道会是这样个结果,好在贺家家大业大,也还给得起。
只是这事儿要做得再小心些,现下正是文官都瞧着宦官不顺眼的时候,他所知的,马上又会有一批御史被阁老们驱使去弹劾诸内官了。若非迫不得已,他实不会在这种时候冒险接触宦官的。
他再三嘱咐了齐连海事情要做得隐秘,才又瞧向王篆。
王篆一双绿豆眼转了转,摸了摸唇上八字短须,先是颇为正经道:“如东翁所料,乔三的女婿到底去沈家了,不过沈家不太待见他,先是没让他进门,后来进门了也不过盏茶功夫就出来了,瞧那小子面色,不甚好。至于乔家……”
王篆那双绿豆眼透出几分喜气,像强压着笑一般,道:“东翁你猜怎么着,反是乔大而找上门来,说他比乔三知道的更多,且,他是永不录用,也不需要东翁动用人脉谋官缺,省下走关系的银子给他就行。”
他人长得就有些滑稽,说话又格外诙谐,带着市井说书先生的味道,让在场几人都忍俊不禁。
便是满脸愁苦的贺北盛,也忍不住抽了抽嘴角,露出个难看的笑。
贺东盛笑了两声,又冷冷道:“沈家摊上乔家这样的亲家,真是我贺家之幸。透些消息给乔三,叫他别端着了,就看他们兄弟谁能给我更多孙家消息。”
王篆笑道:“乔家这样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倒是要防着他们为了点儿银钱谎话连篇误导咱们。还有,东翁,乔家女婿这样急吼吼的去沈家报信,只怕这里头还有鬼,学生已遣人去跟了……”
齐连海接口道:“乔家若真肯为银钱教什么就说什么倒好了,他家是沈家二房姻亲,只要他们肯站出来说话,便是最好的证据。”
贺东盛摆摆手,“三年前的官司乔家老大被推出来顶缸,还坐了好一阵子大牢,沈沧花几千两银子才将他全须全尾弄出来,那人已是被吓破了胆,让他卖点儿消息还成,出来作证是万万不敢的。”
“沈家老二行商,没甚出息也没甚胆量,老三还惦记着起复前程,那也是个精明人,让他开口不难,让他站出来是绝无可能。”贺东盛瞧了一眼有些呆愣的幼弟,不满的咳嗽一声。
贺北盛脸上迷茫神情还未收敛殆尽,贿赂宦官,这是自己那个清高的文人大哥吗?
乔家?沈家二房?二哥不是算计沈家五房吗,和沈家二房何干?
沈家二房现在尚书已经过世,剩下最高不过四品官,还在南京,对付沈家二房作甚?
种种不解让他越来越糊涂,目光挪到大哥身上,似是梦呓道:“沈家……二房?二哥的事与沈家二房何干?……能救二哥吗?”
贺东盛因乔家的好戏而松散开的眉头又拧紧了,却并不理会贺北盛,转而吩咐王篆道:“乔家那个女婿有意思得紧,我听老太太说过一桩六十年前的旧事,你也派人往松江去,看看有什么事情可挖出来。乔三敢和沈家出族的人结亲,仗着什么?此中必有文章。若是能从那小子口中挖出沈家的把柄最好。”
又吩咐了李振文几句处理掉贺祥,派人去悄悄抓贺勇、找贺延盛家人,尽可能清理贺家的痕迹等等,就打发了三人下去。
待人走了,贺东盛才转向贺北盛,厉声道:“我已说过了,现下是关乎一家子的生死,从现在开始,把救老二的事忘掉,我们现在,要先保住一家子性命!老二就是流放,也不过吃个把年苦头,年后新皇登基,马上就要大婚,再有个皇子,总归是要大赦天下,到时候老二也就回来了。”
贺北盛一呆,痛苦的撇过头去,闷闷应了一声。
贺东盛脸色越发肃穆,敲击着桌面示意,待贺北盛望过来时,盯着他认真道:“老五,你须得明白,我也好,你二哥也好,做这许多事情为的是什么。如今贺家族人在科举上远不如沈家族人得力,若不扭转这个局面,待十几二十年后,沈家官场上的人越来越多,松江哪里还有贺家立锥之地?如今动沈家二房,不是为救老二,而是去遏制沈家族人的仕途之路。”
贺北盛显然更糊涂了,寻思片刻,脸上仍是惊疑,嗫嚅道:“这,这查孙太爷也太,太……都是五六十年前的事儿了,如何查……别说孙太爷,连孙氏也死了好几年了,就算查着什么,如何能动得了沈家……”
贺东盛冷冷道:“我向那阉竖低头,不是为的从闫家嘴里挖沈家的事,是为着这些事能上达天听。没有实证,有些事就不能写折子弹劾,只能行此策。不过到皇上那里,也不肖什么实证,只要皇上心里有了猜忌,沈家子就别想在仕途上再有寸进。”
贺北盛瞪大了眼睛,显然完全没想到还会这样。
贺东盛再次在心底骂了一句蠢货,不无埋怨母亲太过宠溺幼子,生生将其教成个迂腐愚笨的书呆子。
“你往后行事也是,不要只顾着一时得失,要看得长远些,着眼大局,才能做出兴家之举。”贺东盛已是以教育下一代掌家人的语气同贺北盛交代了。
想着些时日,再多遣几个得用的人手跟着老五回去松江,假以时日,许是……
其实……
一个念头在贺东盛脑海里已经盘桓许久了若是直接扳倒了沈家,老五便是傻了些,贺家在松江的地位也是稳稳的。
“五六十年前,五六十年前……”贺东盛目光森冷,低语道:“五六十年前不正有一桩惊天动地的大事。徐有贞因此成事……若是姓孙的和沈家……呵……”
乔家老宅,外院花厅
一般人家父母亡故,兄弟便是分家也会聚居一处守孝三年后再行搬离。
乔家则是不同,当初那一番变故,三兄弟早已离心,分了家乔二乔三就搬了出去,乔大老爷长子嫡孙自然而然占了老宅。
这三年守孝里,除了除夕祭祖这样必不可少的祭祀,乔二乔三少有往长兄这边来的时候。
这次因着出孝,乔大老爷知会两个弟弟,要为母亲做一场**事,这原也是孝道之举,只是这当大哥的表示日子艰难,自己拿不出多少银子,倒让两个弟弟一同筹措银钱。
两人皆是是不满,母亲就是被他气死的,这会儿做法事显孝心与谁看?就是借个引子好弄些银钱罢了。
乔二老爷到底有商铺在,总要宽裕些,还私下与乔三老爷说了自己这房拿了就是,让三老爷留着银钱花在刀刃上起复谋个好去处要紧。
乔三老爷还是颇为感念二哥情谊的,这几年看下来,这庶出的二哥倒是比嫡出的大哥好了不知道多少。
原对大哥大抵是气恼多些,不成想没两日,得了一消息,乔三老爷对乔大老爷简直是仇人一般的憎恨了,怒气冲冲赶来老宅,要与大哥理论。
花厅里,乔三老爷望着对面悠悠然喝茶的大哥,几乎想将茶盏掼在地上,“大哥这是什么意思?见不得我好吗?”
乔大老爷比先前胖了不少,精神却不如往昔健旺,脸上的胖不像是长肉,更像是浮肿,眼下则青黑一片,颇像被酒色掏空了身体的模样,天知道他这守孝是怎么守的。
乔大老爷咂了一口茶水,慢声慢气道:“老三,你这是说的什么话?”
乔三老爷盯着乔大老爷,近乎一字一顿的道:“大哥如何知道贺家来找我?可是盯着我家?大哥又为和跑去联络贺家?”
乔大老爷嗤笑一声道:“贺家能来找你,就不能来找我?贺家想知道点子事情,这些年你都在外为官,能知道多少,还不是我这坐地户知道的多。这怎么赖在我头上?”
乔三老爷铁青着脸,忍不住抬高声音道:“你敢说不是你去找的贺家?!”
贺家那边传来消息时他几乎气炸了肺,这大哥,就是来克他的吗?
当年他仕途正好,眼见着妥妥的升两级,且当时沈沧还活着,若是帮衬着活动一二,他就能留京,再做得好些,几年下来,没准儿这会儿也能官居侍郎,未必比那贺东盛差多少了!
可就是他的好大哥,先是愚鲁不堪,被人拉去顶缸惹上官非,惹得沈家不耐烦,而后竟为了些许银子生生气死了母亲!
可怜他在前途正好的时候被迫丁忧,丁内艰啊,整整三年!白白蹉跎了大好时光!
现下沈沧也没了,亲姐夫远在南京,他那几个旧相识都是君子之交,且因着守孝来往也少了,借力不上,想再起复着实是艰难。正是发愁的时候,天上就掉下个贺家来。
贺家是要打听沈家旧事,孙太爷、孙氏旧事,乔三老爷原是十分犹豫的,贺家与沈家的官司闹得极大,他自然也知道得清清楚楚。这会儿贺家打听沈家旧事,能有什么好事儿!
他若说了,惹恼了沈家,以后再别想指望沈家什么了。虽然对沈家的冷淡颇为不满,但乔三老爷心底也明白,自己最大的倚靠还是沈家。
只是现在沈家也帮不上他什么,而贺家许的好处就在眼前,贺家可是表示无论谋京缺还是想外放,贺家都能帮得上忙。
沈家如今待乔家还有多少情分?这次母亲的法事,徐氏不来,竟也不派个小辈过来……就算如今姐姐膝下无嗣子,最起码,母亲还是沈家三兄弟的亲姨母呢!
大嫂和妻子都说姐姐如今浑浑噩噩不过熬日子罢了,他日姐姐一走,沈洲续弦,沈家就彻底甩开乔家,他还能借力什么?
不若现在攀上贺家,贺家可是要官有官要财有财的……
如今的乔三老爷,早没了当初那些文人风骨,在南直隶繁华地的官场上尔虞我诈打滚多年,早已成了地道的官油子,只算得失利弊,半点人情味皆无。
就在他将沈家和贺家反复称量,准备寻个得利最多的法子时,又听说大哥半路截胡,找上贺家要拿消息换银子。
银子,银子,银子!这浑人眼里只有银子!
乔三老爷目欲喷火,“你就想着那几两银子,不顾弟弟的前程了吗?那几两银子能做什么!你看看这几年,乔家没个为官的是什么境况?!怎的还在这种时候拦着我?!不说旁的,我若是谋得处好缺儿,将来拉携几个侄子一把,乔家不就起来了!如今我不能起复,于你于乔家又有什么好?!”
乔大老爷半点儿也不生气,咧开嘴嘿嘿一笑,“你竟还能记得你还有几个亲侄子!这几年几时见你问过你侄子半句?”他又伸指一弹茶盏,“银子,银子能做什么?瞧瞧这官老爷说的话,果真与我这小民不同。回禀大人,没这银子,你哥哥我便揭不开锅了,你说能做什么?”
乔三老爷几乎要掀翻了桌子,“你少要阴阳怪气的说话!你揭不开锅了?!你是贪得无厌!”
想着贺家人说的,他这起复若是被大哥这一截胡泡了汤,又不知道蹉跎到什么时候……
怒火将乔三老爷的理智烧成了灰,他指着乔大老爷大吼道:“是你贪得无厌!你贪了河工银子才惹了官非,自己丢了官不说,还连累了一家子!你贪了母亲的私房才气死了母亲!你还想贪了姐姐的嫁妆,才得罪了沈家!都是因着你贪得无厌!如今你还要再贪心,再害我一次不成!你到底要多少银子才肯罢休?!”
这些话句句戳中乔大老爷的肺管子。
尤其是提起当年的官司,乔大老爷更是气不打一出来,那场官司明明错不在他,大家都拿,他拿的几乎最少,却最终让他顶缸赔了三千两不说,官也没了,还是永不录用,完全没了指望。
那场官司里,亲生母亲和结发妻子居然攥着银钱不去救他!
他这个如今义正辞严指责他贪得无厌的好弟弟啊,当初也是一毛不拔,写信过去就是石沉大海!
唯一待他不错的二弟,后来竟也被老三拉拢过去!
老三还有脸提当初!
乔大老爷霍然起身,一脚踢翻了身边的小几,喝道:“你在同谁说话?!你这喊打喊杀没上没下是要做什么?!当初,好,就说当初,当初你哥哥我身陷囹圄需要银子救命的时候你在哪里?!别说银子,你可有片纸捎回来?!你不看重银子?你说不看重银子?!”
乔三老爷一张脸气得紫涨,双掌使劲儿拍着桌子道:“我在南边儿!等信到时候官司早完事了!没待我反应,母亲过世的消息就来了!难道你为着这些就狠心将母亲气死?!”
乔大老爷根本不接气死母亲那茬,于内心深处,气死母亲确实有愧,但也是母亲握着银钱不肯救他在先,他不过是将母亲那些私房变卖罢了,是母亲心眼小气性大这才……
而且老三哪里又是个真孝顺母亲的,不过是气不过母亲一死就要丁忧罢了!
“小妹的事你也有脸提!”乔大老爷直接说起妹妹乔氏的事,“当初我让小妹大归,强似在沈家活受罪,你们怎么说?你还不是怕断了和沈家的联系,硬按着不许小妹归家?!如今小妹怎样了,你可知道?她现在就是个活死人!活、死、人!比死人多口气罢了!你可满意了?”
乔大老爷一脸讥讽盯着面色变换的三弟,“当初你那么扒着沈家,生怕沈家甩开你,如今怎样,京堂大表哥没了,沈家帮不上你了,这贺家一张口,你还不是掉过头来卖沈家比谁都快?!你的那些仁义道德呢?!”
乔三老爷梗着脖子,额上青筋直跳,欲强辩道:“胡说!我几时是卖沈家!分明就是你……”
乔大老爷一拍桌子,“够了老三,你也闹个够了!我就告诉你,大家凭本事吃饭,贺家来问什么我就说什么,你爱乐意不乐意!天底下没有弟弟管着哥哥的道理!”
乔三老爷也一脚将身边的小几踹翻,声嘶力竭骂道:“你这算什么哥哥!今后勿要再说什么哥哥的话!我没你这样的哥哥!”
他一拂衣袖,转身就走,“那就看看,贺家是信谁的话!”
第五百八十八章 鹡鸰在原
弘治十八年十月十六,孝宗敬皇帝梓宫发引,小皇帝衰服于几筵殿行启奠礼,一路哭随,行遣奠礼朝祖礼等,直至梓宫出至承天门,小皇帝才依礼辞梓宫而回宫。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这一路,梓宫一动,寿哥就犹如被摘了心肝一般,几乎不顾形象嚎啕大哭,连一旁同样泪眼滂沱的张太后也不禁动容,几次前去相劝。
寿哥却是根本不听,哭到伤心处,昏昏沉沉摇摇欲坠,行礼都十分勉强,被刘瑾、谷大用、马永成几个亲近内侍强劝着架着才全了礼数。
待至承天门,寿哥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死活不肯放了父皇梓宫走,跪倒在梓宫前几乎哭阙过去。最后还是张太后喝令不要误了时辰,命内侍背着寿哥上龙辇强抬回宫里。
梓宫出大明中门,就由宗人令驸马都尉蔡震护丧,文武百官衰服步送至德胜门外,沿途皇亲及群臣命妇各祭如仪。
十八日,孝宗敬皇帝梓宫葬泰陵,驸马都尉蔡震奉神主诣献殿行安神礼。
至此,山陵事毕,庙礼成,弘治皇帝彻底成为历史。
哀损过度的寿哥也病了一场,再出现在人前时,小脸瘦得只剩一条,一时后宫前朝皆传新帝至孝。
而寿哥卧病期间,张太后曾多次亲自去探视,母子谈到先帝,抱头痛哭一场,于是那些母子不和的传闻也就此淡去。
十月下旬,沈家也迎来一场大祭礼,便是十月二十二沈沧的周年祭。
玉姐儿十五一过便每日都回娘家徐氏张罗祭礼诸事。
如今毛迟已轻松考中庶吉士,因其父毛澄就是翰林侍读学士,妻族又有沈理、沈瑾两位翰林,且姻亲这边杨廷和虽从翰林院到詹事府,但东宫侍讲仍有多人在翰林院,故而毛迟在翰林院中是倍受关照。
他为人又是憨厚谦逊,几个月下来倒是人缘极好,坐馆的日子也颇为轻松。
所以玉姐毛迟夫妇二人这日子过得十分和美,唯一不足便是尚无子嗣,但两人都还年轻,先前玉姐儿也是有孝在身不得同房,毛家也并未催促。
像毛家这等书香人家,也是极为看重嫡长的,并没有给丫鬟开脸断药等让玉姐儿窝心的事。
但玉姐儿心底也还是盼着早日有嗣的,本身沈家二房子嗣单薄也是玉姐儿心头一根刺,生怕自己也是儿女缘浅的。因而她是爱煞了沈家现在两个小孩子,在家时原就爱带着四哥儿玩,现下对小楠哥更是欢喜,每每抱着他便不肯撒手。
而那边何氏则深觉掉进了福窝里,这样的人家她原是做梦都不敢想的,契母慈爱,婶娘和善,契妹也是温柔体贴,沈家人人待她和小楠哥都极好,下仆也因此极为恭敬听话,她的日子是再顺心不过,对徐氏越发孝顺,打理起沈沧的祭礼也越发尽心,那深深埋在心底的寒冰也被沈家的温暖氛围层层化去。
便是松江族人里三房的人进京参加周年祭,何氏也不过是淡淡的作普通亲戚看,不再是仇视的态度。
十月二十松江族人抵京,沈瑞亲自带人去接。
松江一行人里带队的却是三房四老爷沈涟,一见着沈瑞便连连道:“出来时原是算好了时日的,不想过了大半路程,运河上忽多了不少运木料石料的船只,皆打着官家的旗帆,客船不敢相争,便都行得慢了,幸亏没误了日子。”
五房来的是沈全,虽在孝中未出百日,论理不当出门,但五房出了族长,又素来与二房亲厚,因此还是派了沈全过来。
沈全下了船就捶了沈瑞肩头一记,笑道:“这两个月倒是长回些个肉了,不像前些日子那又黑又瘦的。”
沈瑞笑着唤了声三哥,又问郭氏诸人可好。
沈全笑回都好,说到沈琦,他神色略黯,只是在码头上当着众人不便多说,含混两句过去。
除了九房来的是沈琳外,其余六七八房都是人丁单薄,派了旁支子弟尽个礼数。宗房这边派来的是小二房庶出的三哥,沈海已然老迈又染疾,不堪旅途劳顿,不能前来,沈对外只说去访名医治腿,但沈全悄悄对沈瑞说了沈已悄然去了南昌。
沈琳虽是九房的人,却不是九房太爷派来的,而是从南京过来。
九月中旬南京地震,因是白日,伤亡不重,却也倒塌了不少房舍。国子监也有破损,一处学馆坍塌还伤了学生,慰问安抚学生、监督修缮房屋让沈洲等一应国子监官员忙得焦头烂额,上官便也没批准沈洲请假北上参加兄长的周年祭,故而沈洲只能遣沈琳进京。
自八月间沈洲从松江带去了沈渔等族人,沈琳手上的庶务都被诸人接走打点妥帖,他便也闲了下来,方才得了这趟差事。
众人厮见一番,纷纷上车回沈府。沈瑞与沈涟、沈全同车。
沈瑞初时听闻是沈涟北上,不由十分诧异,只不好当众问出。
待上了车问起,沈涟脸上有些尴尬,沈全则带着几分怒气道:“还不是三房湖大伯、大伯娘非要过来,说什么要救珠哥儿,九房太爷也嚷嚷着要来,在祠堂族会就闹了一场……”
他这说的还是委婉的,实际上湖大太太在族会上要求跟着上京时,真是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口口声声去沈沧坟前问问,怎的族亲都不互相帮衬,怎的狠心不去救她那才高八斗学富五车理当前途无量的珠儿。
而沈湖还能继续装他的文人雅士,对妻子的撒泼视而不见,只坐椅子上拿扇子敲着掌心唉声叹气。那九月深秋将入冬的天气亏他还能拿着扇子出来!
九房太爷咳疾犯了,在祠堂里咳得惊天动地,像随时一口气上不来就能过去似的,却还能声嘶力竭喊着要进京去把宝贝孙子救回来。
一场族会开得乱糟糟的。
族长沈琦岂容这群人上京来给二房添乱,这不是来好好参加祭礼,这是来寻仇呐。当下毫不客气的拒绝了他们的要求,更还直接问他们,要不要在这祠堂上就说说两位“证人”是怎么回事。
九房太爷和沈湖夫妇都是心里有数的,不过是仗着是沈沧周年祭,觉得二房要脸面就不会把事情闹大,便想借机要挟一把罢了,就是不救人出来,也能弄些银钱好处。
听沈琦要撕开那层窗户纸,三人便也都不做声了。
“章家阖家都被锦衣卫拿了,抄了家,湖大伯,九房太爷也是真怕了。”说起章家,沈全也摇头,“陆家也是受惊不小,还往咱们家打听消息。”
五房也是权衡一番,便让沈涟跟着上京了,总比三房旁人要强。
那边南京也来了消息,沈琳要上京,九房太爷的咳疾又随着天气转凉日趋严重,老人家也不敢贸贸然北上了,只得怏怏作罢。
沈涟其实也是生怕大哥大嫂这两个祸害上京,非但办不成事还得把二房往死里得罪,便痛快表示自己可以替他们去。而于他自己,亦是巴不得跟上京问问,如今分了宗,沈珠若是问罪,别的房头牵连不着,他这三房的可是跑不了的。
借着沈全话头,沈涟也不禁问道:“瑞哥儿,依你之见,如今咱们可能……可能自保?”
听闻三房九房被沈琦按住,沈瑞是大大松了口气。
现在官司正在胶着时候,沈湖也好九房太爷都是皮厚如城墙,难缠得紧,若真是来了京里,逼着二房或沈理去“营救”沈珠、沈,可不叫人头疼!没准儿还被贺家抓了把柄。
不过沈涟这一北上来,松江那边也是少个帮手,长寿这才上路十天……
听沈涟问话,沈瑞也知他心思,安抚道:“原看着是无大事的,只是近来贺家又搞了些事出来,我也是怕他家再出手暗算。正好涟四叔全三哥你们来了,还有事要与你们商量,这里不便细说,等咱们回去再论。”
他心下盘算,沈全不说,沈涟却是打理生意多年,人情世故最是圆滑,在京许也是能帮得上忙的,二房被各方盯着,不好多走动,族人就要便宜许多。
沈涟忙道:“若有用着我的地方瑞哥儿你尽管说。虽我们房头京里的铺子是二哥父子打理,我不大来京,但也有一二朋友在京的……”说着忽想起原本京里的铺子是沈玲打理,如今哪里还有什么“二哥父子”,便又忙打住话头,佯作咳嗽几声掩饰。
见沈瑞沈全也都想起沈玲,面色都有些黯然,沈涟自知失言,忙又岔开话题,问沈瑞道:“这运河上恁多官船,我便也去旁敲侧击打听了,开始口风紧得很,快进京了才露出话来说是整个西苑都修,不知要造多少景致出来。瑞哥儿在京里可听着什么消息了?若真是天家的别苑,这除却石料木材,后面漆料、花木、太湖石、乃至帐布窗纱都是大宗买卖,旁的也就罢了,咱们的布是尽有的,若能分一小处,赚了银子不说,许还能搭上线,交上几个管用的人物……”
沈瑞也不得不服了沈涟这份商人的头脑了,想到赚钱生意不难,偏他就能从生意想到结交几个通天人物为沈家的案子说话!
不过西苑……?沈瑞心下纳罕,十来日前才与寿哥说了开放西苑的事,难不成这就要动工了?可算起来,消息也没这么快传到这石料木料原产地吧,除非寿宁侯府原就有建别苑的打算。
只是眼见要进冬月,可不是什么破土动工的好时候。再过几日入冬封冻,别说材料无法自运河运来,便是冻土地基也不好挖。
又或者,这是哪里放出的风声?要做些什么?
沈瑞一时也摸不到头脑,只摆手道:“这些日子我也不怎么出门,并不曾听到这消息,四叔别急,待回头我叫人去打听一二。”
一路闲话,很快回了沈府,众人见过徐氏并三老爷夫妇,被安顿在西路客房。
沈涟虽在路上听说了玲哥媳妇被徐氏认为契女,但见到何氏时仍觉尴尬不自在彼时将沈玲除族他也是默许的。甚至说,这会儿若能将沈珠除族,他才会踏实。
人性本私,沈涟也不是圣人。但他也并非恶人,在面对因被族人抛弃含冤而死的侄儿遗孀,沈涟也做不到淡定如常。
何氏则只淡淡的,除了待沈全亲近些外,待沈涟乃至沈琳等沈氏族人皆如同路人。
如今于她而言,不会放下仇恨,但也不会执着于仇恨,有沈家二房这样的温暖福窝,她是相当惜福,只想好好活下去,好好把小楠哥带大。
众人安顿好,纷纷盥洗安歇,沈涟沈全则被请到内书房,与三老爷和沈瑞商量应对贺家诸事。
沈全是自己人,沈涟则是案子直接牵连人,都会同心,沈瑞将最近得来的贺家种种消息和盘托出,只隐去自己认识寿哥不提,说皇上也在问孙太爷海商之事。
对于皇上垂询这事沈全沈涟也不意外,沈瑞岳父杨廷和就是帝师,知道些消息也是正常。
而对贺家行径,沈全气得暴跳,连骂无耻。
沈涟则思忖片刻道:“贺家当初算计了沈家,是买通了我大哥身边管家,现下与这等小人也不必讲什么君子了,咱们也以牙还牙,买通他们的人作证去!咱们家与贺家原也有生意往来,我也认得几个贺家的管事,贺家这种百年大族,族亲、下仆、管事,关系盘根错节,没准儿就顺藤摸瓜,真找到了什么证据。”
他顿了顿,似乎想起什么,一捶掌心,信心似又足了几分,道:“我们动身前,我隐约听着风声,说贺家在暗中搜捕贺南盛身边的几个得力管事。自从贺勉一头撞死在大堂上,就有好几个贺南盛得用的人吓跑了。若没点儿龌蹉事,哪里还用抓回来。”
沈瑞频频点头,“我也认为贺勉那边是个缺口,旁的不说,只要能拿到实证贺勉为贺南盛指使,贺南盛最少一个陷害士子的罪就跑不掉了。而沈珠既然能带着贺家的人去劫杀沈,在通藩上贺家绝不清白,若再能拿到这个实证,整个贺家也难逃国法。我已派长寿快马南下去查了。”
他看向沈涟道:“原就是想请涟四叔帮忙,不成想四叔进京来了。那便如四叔所说,要烦劳四叔多留京几日,探一探这边贺家的人可有与南边儿有亲眷的,这事过了三月有余,许多消息也当传进京了。”
沈涟忙应道:“这事交在我身上,瑞哥儿放心就是。”又道:“瑞哥儿可还有什么不方便走动的关系,也可尽皆交给我。”他犹豫了一下,道:“这次太湖用兵,咱们与锦衣卫也有了些来往,既然贺家找了东厂的关系,咱们是不是也……”
一旁一直不语的沈三老爷闻言连忙摆手,出声道:“使不得。结交锦衣卫还则罢了,总是有些勋戚子弟避不开的。但结交东厂可就过了,在士林里可没甚好名声。”
沈瑞也道:“涟四叔只按正常生意往来那般走动,如今也不知道明处暗处多少双眼睛盯着咱们,大意不得。”
沈涟连声应是,暗想京中局势比自己预估的还要紧张,之后行事要小心再小心了。
末了几人有商议了一番沈沧周年祭之事便散了。
沈全是随沈瑞住在九如居的,两人回了院子,才细细谈起松江及五房诸事。
倭乱过后的松江元气大伤,如今街面上虽也恢复了一些,却远不复往昔繁华模样。
“好在入秋后,外地布商来囤布的不少,大小织厂生意尚可。”沈全叹道,“好歹有了明年买丝的本钱。”
沈瑞想起寿哥所说要将松江棉布定为贡品,只是旨意没下,这事儿到底也不算作准,但提前量还是要打好的,因此向沈全道:“若是可能,明年多收些生丝,叫蚕农也好过一些。这场浩劫里,又不知道多少寻常百姓家日子艰难,咱家的织厂能扩建便扩建吧,多招些工,帮衬一二也好。且多织些布来,我听到些风声,明年或许有大买卖。”
沈全皱眉道:“你这是要达则兼济天下了?心是好心,可咱们是不是也量力而行啊!这受灾的不是一户两户,如何帮得过来?莫非你也是想着涟四叔说的拿修西苑的事儿?这事儿可要有准信才行。虽说棉布就算织多了也能囤起来,不像瓜果易坏,但你也知道,这布放久了颜色也不鲜亮了,这价钱上让一让,咱们可就要赔了。而若在库中受了潮……”
沈瑞禁不住笑道:“三哥,你怎的也一肚子生意经了!放心,不是西苑的事儿,而是我确实得了个别的好消息。”
他想了想,还是向沈全吐露了一些:“这次内官张永大人南下,孝敬了不少松江棉布进宫,皇上太后用着都好,说是要将咱们松江棉布定为贡品。只是旨意没下,我先和你说说,咱们能提前预备起来。”
沈全闻言满脸喜色,“若是此事真成了,可是天大的好事,松江也就此闻名天下了,那多少布匹卖不出!这受灾的百姓也能缓过来了。张永公公可真是替松江办了件大好事!”
提起张永,沈全又赞道:“便是没贡品这事,张永公公还有王守仁王大人如今也是松江百姓口中的活菩萨了。有消息进京了吧,你可听说了,他们在太湖下了好几个寨子,解救了不少百姓送回了松江。不少人家骨肉团聚,都为两位大人立了长生牌位!”
然说着说着,沈全神情又黯然下来,低声叹气道:“只可惜,还没有我二嫂和两个孩子的消息。二哥嘴上不说,心里也是煎熬。母亲、大哥和我也不知道怎么开解才好……”
第五百八十九章 鹡鸰在原(五)
时人治丧期大祭小祭繁多,除了至亲好友之外,宾客只有“头七”与送殡的时候过来,再之后,虽百日祭和周年祭(小祥)以及三年出孝的三年祭(大祥)最为隆重,但若是不送帖子到亲近的人家,宾客也是不登门的。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这一日沈家本是没打算接待外客,除了姻亲中田家、杨家、毛家等几家外,就是沈沧的几位故交好友,以及在京的最为亲近的四五个门生弟子收到了帖子。
不想倒是有几位意料之外的客人。
最早登门的是乔家,三兄弟竟然齐齐到了,还都携了内眷并成年子弟,俨然沈家至亲的样子。
迎客的沈理、沈瑾都是听说了乔家勾搭了贺家的,彼此对视一眼,都几不可察的摇了摇头,俱压下心中的恼恨,做出待客姿态。这笔账,总有清算的时候。
不过对于这样忘恩负义的亲戚,两人也懒怠客套,只草草见了礼往里面引一引,便交给负责为客人带路的沈家族人。
乔三老爷见了两位状元公,还是很想攀谈一二的,且论辈分,他还是两人长辈,奈何刚起了个话头,两人都是只淡淡的,沈瑾还算有几分客气,沈理则更冷几分。
因贺家没告诉乔三老爷他的好女婿沈琰已去沈家报信的事,他还只当自己事情做得缜密。这会儿他断不会反省自己勾结贺家出卖沈家是何等卑劣,反觉得沈家恁是自大,不就是出了两个状元么,竟高傲冷淡如斯!亏沈家还是书香大族!
然他心下再是不满,也不好发作,毕竟沈理虽矮他一辈,但论官职却是高于他,年纪也是相仿,更何况人家还有个阁老岳丈,实不是乔三老爷所能比的。他也只好忍气吞声,不再试图搭话,悻悻然跟着沈家族人往后堂去。
而后面的沈瑞沈全,更不会对乔三老爷有什么热络之举,乔三老爷积了一肚子火气,心里直道沈家真个薄情寡义!
他也由此暗暗盘算,瞧沈家这个态度,也是不会为自己的起复出力了,果然还是要依靠贺侍郎的,只是自己说的那些事情贺侍郎那边没什么反应,也不知道贺侍郎还想要知道些什么。
思及此处,他又不免暗恨乔大老爷截胡,若是大哥能将所知道的都告诉他,由他向贺家多换些好处……
正想着,那边忽然听到有仆从高声报刑部贺侍郎到,乔三老爷不由一呆,还觉得自己幻听,又下意识探头去看,竟见果然是沈理陪着贺东盛一同过来了。
乔三老爷一时也有些反应不过来,也不知道该不该过去聊上几句。
他还在犹豫着,那边已经走远了的乔大老爷已如遇到至交一般,紧走几步赶过来,脸上笑得灿烂,拱手行礼,口中贺大人长贺大人短,一副谄媚之态。
沈理实有些看不下去了,乔家这姿态也太难看了些。
乔三老爷见又叫大哥抢了先,简直气炸了肺,但他到底也是官场厮混过来的,这样的场面如何也不会做得如乔大老爷一般露骨。也是过来行了一礼,口中问了句贺大人好。
贺东盛心里早骂了八百遍乔家蠢货,但面上仍是一派春风和煦,笑容可掬的还礼,又以要先过去上香为由,先走一步。
沈理冷眼瞧着他们做戏,心下冷笑不已。
内堂已是得了报信,知道贺东盛来了,沈全头一个皱了眉,凑近沈瑞道:“贺家这是安的什么心?!今日也没多少外人,他这出做给谁看!”
沈瑞嗤了一声,道:“咱们府里没有外人,府外可是不少。大街上人来人往,总会有那有心人瞧见再传开的。”又拍了拍沈全道:“这是贺东盛的老把戏了,三哥不用理会。”
说话间,贺东盛已是进了院子,沈瑞迎过去行了礼。
贺东盛一把拉住沈瑞,一副慈爱模样道:“贤侄快快免礼。数月不见,贤侄是越发俊逸脱俗了,听闻你文章也大有进益,果然极有令尊当年风范……”又转作悲伤状,“可惜沈尚书不得亲见……”
沈瑞心道这伪君子不愧影帝级别演技,不过虚以委蛇谁不会呢,沈瑞再抬头时便也是一脸哀痛模样,“贺大人谬赞了,学生愧不敢当。今日家严小祥,原只自家人行祭礼,不敢惊动贵客,不想竟劳动大人亲至……”
说得客气,却是口口声声大人、学生,将关系撇得极清,完全不吃贺东盛那虚伪的世叔贤侄那套。
贺东盛见沈瑞表明立场,不由暗骂沈沧个老狐狸过继也过继来个小狐狸,面上仍是慈爱,口中仍道:“论公沈尚书原是上官,论私沈贺两家百年联姻亦是一家人,岂能不来尽尽本分,略表心意?”
不一时,三老爷沈润赶了过来,那边杨廷和、毛澄等姻亲也尽皆到了,贺东盛与三老爷打过交道,深知他的厉害,再者杨廷和、毛澄哪个也不是好相与之辈,贺东盛也不再与沈瑞多说,打叠起精神来应对诸人,心下也不住骂沈家真真是一家子狐狸!
沈瑞冷眼瞧着几人典型的官场应酬对答,只觉得无聊。但礼数所在,若没有更重量级的宾客,他还不能轻易离开。
沈瑞正觉笑得脸都僵硬时,门口仆从忽然报说英国公府二公子张会并隆庆驸马府小公子游铉到了。
一时满堂皆惊。
已经知道了张会可能有着皇帝特使身份的三老爷忙看向沈瑞,若是这次也私下带着皇命而来,那沈瑞可是简在帝心了,也是沈家大幸。
杨廷和更是目光深沉望向女婿,先前面见小皇帝的事沈瑞已经详细写了书信告诉他了,这些时日因宫中备着先帝山陵之事,停了日讲,他未被宣召进宫,也不知道小皇帝真实想法。如今从张会出现在这里,也可窥见一二帝心了。
沈瑞望了三叔与岳丈一眼,微微摇头示意自己也不知张会所谓何来,便忙亲自往外去迎两人。
院内其他宾客则反应各异。
英国公可谓有明一代顶尖的勋贵了,驸马游泰在隆庆公主亡故二十年后还能得皇家信宠,还能将庶女记在公主名下嫁去做英国公世孙夫人,那也绝非寻常宗室可比。
虽然大部分宾客都知道张游两家联姻,但若没点面子,也不可能使这两位小公子同时登门。
乔家大老爷三老爷那是彻底的羡慕嫉妒恨,乔三老爷更是没想到沈沧没了之后的沈家竟然还能同这样顶级豪门交往,心下对于彻底投向贺家又生了几分犹豫。
若是他能套套贺家来接洽的幕僚的话,再描摹几笔卖与沈家,能不能在沈家得到更多支持?毕竟,比起非亲非故的贺家,到底沈家还有一个他亲姐夫。
乔三老爷瞥了一眼满脸艳羡的大哥,心道老大这蠢货是想不到更做不到从贺家套话的,也就不会坏了他的好事。他又不自觉的望向贺东盛,只见贺东盛脸上仍是笑着,目光却一直望向一同进来的三个少年身上。
贺东盛也是暗自心惊,那日英国公府往沈府送帖子已有他埋的眼线告诉他了,但是沈瑞出去那日,他的眼线跟丢了人。在此之前,可从没听过沈家同英国公府有什么关系,之后也没再有举动,贺东盛也没怎么放在心上。
如今周年祭这样的日子,张会亲自登门,且还是带着驸马府的公子一同登门,这已不是一般的关系。
张会不光是英国公府的二公子,更是天子近卫。贺东盛以己度人,自己找了东厂的人,就想当然认为沈瑞此子狡诈,也找了锦衣卫的人想往御前递话。
这般一想,贺东盛脸上的笑都有些维持不住了,眼神阴鸷,后槽牙咬得死紧。不能等南边的消息了,应该先往御前吹点风声,让皇上先厌了沈家,沈瑞小儿再是上蹿下跳也没用。
贺东盛心里打定了主意,眼风又扫到那边颇有谦谦君子风范的小沈状元沈瑾,心下冷笑,还有此子,婚姻大事也能失信,德行有亏,可见孙氏教导。也由此可见,那孙家老头子的也不是什么好货,故此当年……
猛然想通此此节,贺东盛脸上又浮出真诚的笑意。
张会带着游铉过来与杨廷和等几位相熟的大人见了礼,客套了几句,那边祭礼的时辰也到了,沈瑞告个罪,前去主祭,诸客人也不再交谈,皆肃穆以对。
周年祭后主家也设有素席,因不能饮酒,众人草草吃罢也就纷纷告辞。
贺东盛也没有多留一会儿继续装亲近的意思,原也不过是来做做样子走个形式,有人知道他这姿态就足够了,因此很早就走了。
乔三老爷倒是想留下来,便是不能与两位勋贵子弟说上什么话,提一提姐夫沈洲,修复一下他与沈润沈瑞叔侄的关系也好。
但沈家没有留客的意思,乔大老爷也如拆台一般拉了乔二老爷就要走,乔三老爷也不好厚颜硬赖着留下,只得一肚子火气跟着走了。
倒是张会与游铉,吃得慢悠悠的,显然是要留下的意思。
杨廷和也没多留,只走前瞧了张会一眼,与送他的沈瑞低声嘱咐道:“谨言慎行。”
沈瑞忙应道:“岳父放心,恒云有分寸。”
杨廷和点了点头,也不赘言,与毛澄一路离去。
祭礼后的收尾工作沈瑞就托给了沈理、沈全与沈瑾,自己请了张会、游铉往书房说话。
进了书房,屏退下人,张会一脸肃穆,一副传旨模样,道:“皇上吩咐,沈瑞不必跪接。”
沈瑞正撩衣襟准备跪倒,闻言顿了一顿。
张会已道:“皇上口谕,沈瑞,你要节哀。这几日西苑的条陈写得如何了,要尽快呈上来。”
沈瑞虽未下跪,却也躬身听着,回道:“学生谢皇上惦念。学生谨遵皇上圣谕。西苑条陈学生写了几条,还不成形,学生会尽快完成。”
张会收起严肃脸,笑着虚扶了沈瑞一把,道:“皇上就这一句话,我必当把沈二弟的回话禀给皇上。沈二弟,咱们坐下叙话。”说着颇有些反客为主,大喇喇往椅子上一坐,二郎腿也翘起来了,一副与沈瑞极为熟稔的样子。
沈瑞抽了抽嘴角,他只与张会打过几次交道,外人面前,张会可是个颇有城府的大家子弟公府少爷模样,却从不知人后会是这样一副秉性。
不过这倒和寿哥有几分相似,也不知道张会这是因同样的脾性投了寿哥的缘,还是跟着寿哥久了养成这样一副脾性。
只是沈瑞自觉和这位少爷没这么熟,不知道他作这样子是个什么意思,亲近示好也不是这般的吧……
反观一旁的游铉,整个人显得十分拘谨,坐得端端正正,腰板笔直,双手成拳落在膝上,像是有几分功夫底子,也比张会更像一个武将世家的孩子。
待沈瑞坐定,张会又先开口道:“皇上这几日龙体微恙,记起是沈尚书小祥,怜你是孝子,便让我过来一趟传个口谕给你,叫你节哀,莫哀损过度坏了身子。”
沈瑞想着寿哥,心里不是不感动,虽说跟皇上做朋友显得是痴人说梦,但这般有人情味儿的举动到底还是带着情谊的,他不由由衷道:“皇上病中还能记着我,我真是铭感五内。也请张二哥劝着皇上多多保重身子。”
张会叹了口气,道:“你是不知梓宫发引那日,皇上孝心真是感天动地……”他摇了摇头,道,“不提了,不提了,皇上也不让再说这事,只说尽孝是人子本分,不当提。”
沈瑞深知寿哥与弘治皇帝的感情,心下也为寿哥难过,又不免想起自己与沈沧的父子旧事,只觉眼角微湿,低声道:“皇上至孝。”
张会一时也忆起早亡故的父母,也是鼻子发酸眼角发涨。
屋里沉寂片刻,还是张会先打破沉默:“我今儿过来,也是想告诉你一声,皇上对西苑是极上心的,想是思量了许久已有了些计较,那日还问了我几句。你可要紧着些,别等皇上再催。”
沈瑞苦笑道:“也不瞒张二哥,这些时日也是忙着家严小祥诸事,实在静不下心神琢磨西苑。”
他顿了顿,又道:“正好张二哥过来,我有些事情想请教。”说着就将沈涟所说运河上官船事情说了。
张会眉头拧起,“寿宁侯府要献园给陛下也不过个把月的事儿,皇上上次见你才定下西苑的事,这木石绝不是应西苑之事送上京的。”说着又摆摆手道:“这事先放一边,这样大的一批石料是不会跑了的,回头我再叫人去查。”
他眼珠子滴溜溜在沈瑞面上转了又转,笑问:“沈二弟如此关注这批石料木料,可是有什么想头?”
沈瑞摇头道:“我也是想着西苑之事才定下不久,怎的就传到外面去了,生怕其中有什么不妥。”
张会“哦”了一声,道:“我还道沈二弟要做什么大买卖呢。”
沈瑞不由愕然,不明所以的望向张会,一时也摸不透他的意思。
不成想张会笑眯眯道:“我听闻沈二弟家中长辈颇擅殖货,现在沈府产业也是日进斗金,沈二弟又是能为皇上出谋划策给内库赚银子的能人,为兄就厚着脸皮来与沈二弟合伙,咱们在西苑也开上几间铺子可好?”
沈瑞这回是货真价实的惊愕无比,“张二哥不是玩笑吧,这……这……”
张会指指自己,又指指游铉,“我俩都有些个体己银子,又都是家中不顶事儿的,想着趁着好时候多攒些家底,日后分了家也没那么艰难。”
沈瑞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虽说张会是嫡次孙,游铉更是庶幼子,两人确实不是能继承家族之人,但就这两家门第在哪里摆着,英国公府也好,驸马府也罢,哪一家扫扫地缝都够中等人家吃上半辈子的,这俩人哪里用担心将来家产!
他刚要婉言谢绝,就听张会又道:“寿哥也有些体己银子,也是想入股赚些分红。”
不是皇上,是寿哥。
这意思就很明显了。
这位酷爱角色扮演的小皇帝呦,不演乞丐想演商家了么。沈瑞捂着额头,头疼道:“张二哥可真会给我找难题。”
张会哈哈一笑,过来拍了拍他肩膀,道:“能者多劳嘛。”又点了点游铉道:“小五,告诉你沈二哥,你出多少两。”
游铉个子虽有成人那般高了,可年岁还小,带着小孩子的羞怯,道:“有劳沈二哥了。小弟这里有纹银一千二百两。”
张会立刻接口道:“我出一千八。就这些本钱,铺子既是寿哥的,一年租子便宜算咱们的,抵五百两入股,你看咱们能做些什么买卖。”
沈瑞撑不住笑了,这个寿哥,还真是个做生意的料,还知道拿铺子入股这档子事儿。他摇头笑道:“我是不在行的,不过我有一位族叔如今正在府上帮忙,张二哥若是不介意,倒可以问问他。只是这西苑的事,不知能不能入他之耳,因不同地方卖的东西也不尽相同,须得知道什么地方才好为铺子支招。”
张会道:“你素来谨慎,连皇上都信你,既是你举荐的人,想来也是稳妥人,这件事早晚也是要说开了的,告诉他也无妨,只别再外传。”
沈瑞当下叫人将沈涟请了过来。
沈涟见了两位勋贵少爷又是激动又是紧张,待知道是和这样的人物合伙做生意,又是西苑的大生意,不由两眼冒光,兴奋之下把那紧张也忘了,滔滔不绝讲起生意经来。
他原就是打理生意的好手,又去过许多地方,于商道上见识不凡,张会游铉两个听得津津有味。
说罢了吃食铺子的种种利弊,沈涟又想起他打听西苑工程的初衷来,忍不住试探的问了张会西苑可需要帘栊幔帐之类,想走张会门路在修西苑中分上小小一杯羹。
张会也是心思灵透,笑眯眯道:“毕竟西苑还未修好,咱们的铺子一时也开不起来,这银子放着也是放着,不如我俩就拿这银子入股,沈二弟再出些,咱们去包下西苑里帘栊幔帐这项,布匹都从涟四先生那边织厂出,你们意下如何?”
沈涟简直要欢喜疯了,这是多大的一笔买卖!若不是还有一丝理智让他去看沈瑞态度,他几乎要满口应承下来。
沈瑞无可奈何,道:“还说什么我家学渊源,我看你才是生财有道!”
张会抱拳拱手笑道:“承让,承让。那就这么说定了?”
沈瑞叹了口气,转向沈涟道:“这里还有张二公子的远房亲戚寿哥的五百两本金。涟四叔回头写信回去,看看扩一扩织厂,多请这次倭乱里受损的百姓做工,虽是咱们跑腿,但到底是皇家将这偌大一宗布匹生意交给松江的织厂,亦是皇上一片怜惜百姓之意,皇恩浩荡呐,咱们可要将事情办圆满了。”
沈涟连连点头,恩从必由上出,否则再多的好心也只会落下个收买民心的大罪。
张会收起嬉皮笑脸的模样,认真拱手道:“不愧是沈案首,受教了。”
二十八日,小皇帝头戴黑翼善冠,身着浅淡袍服黑犀带,在奉天门受百官行奉慰礼,是后始鸣钟鼓鸣鞭,文武百官奏事如常仪。
也就在十月二十八,内阁首辅大学士刘健亲自上书,端出先贤,又举例先帝,言“人君之治天下,必先讲学、明理、正心、修德,然后可以裁决政务,统御臣民”,请开经筵。
拟于十一月初三日为始,遵照先朝事例,每日于文华殿暖阁由阁臣、翰林侍讲学士等两次进讲,让小皇帝继续在东宫时的学业,依旧读论语尚书并练习书法等等。
甚至将几时学论语,几时讲历代通鉴纂要都安排妥当了。
寿哥心下腹诽,面上还是一派温和笑意,表示因哀痛先帝之事才久辍讲,先帝顾命知讲当如期进行,但也表示只要当初东宫诸翰林侍讲学士来继续学业即可,并不肯听从内阁随意安排新人。
刘健主要目的还是引导小皇帝向学,而非沉湎于玩乐,同时尽可能让小皇帝多接触文人,少受内官教唆。因此虽没能再插人进来,到底是让小皇帝同意了开经筵,便也不多纠缠。
李东阳、谢迁皆有盘算落空,心下各有不满,却也不好在刘健点头后再表现出来,只得暂且作罢。
倒是文官群体将开经筵视作另一场胜利,便有御史忍不住跳出来进一步弹劾内官不法的,连刘琅这样已致仕的也不放过。御马监太监甯瑾等奏腾骧等四卫缺人,希望补齐,兵部便言四卫多无藉之徒冒充禁兵耗费国储,府部科道官俱请厘革。
一时间朝堂上又是纷争不断,小皇帝似乎仍在用平衡之术,像刘琅这样的,便直言刘琅既已致仕姑置之,驳了弹章;而增兵事宜又站在兵部这边,表示应追究不法,驳御马监之请。
虽仍有官员升降,但三阁老党派之间的剑拔弩张局势似乎已然过去,倒像是文官集团抱成一团,与宦官集团渐成水火。
七天后,张会再次拜访沈家,仍旧带了游铉,此外,还带了三千两银票来。沈瑞也同沈涟草拟了一份契书,双方盖了私章按了手印,算是达成交易,成了合作伙伴。
而这一天里,大时雍坊一处宅子中,也在进行一桩交易。
一个眉目如画、身材曼妙的女子正一一拿起案几上的瓷器相看着,口中道:“奴只略通书画,不大懂瓷器,怕看不好误了老爷的事儿。”
她声音婉转,犹如莺啼,看面相不过及笄,却已经做了妇人打扮。
虽说着不擅长,但她手上动作轻盈,却是颇为在行,很快就挑出一高足杯放在一旁,皱眉道:“瞧这口足釉色,像是成化年仿的。不过也算上品了。老爷再请人看看罢。”
躬身侍立在丘聚身边的胡丙瑞不由鼻尖冒汗,勉强挤出个笑容来道:“干爹,儿子这就找姓贺的算账去!竟敢拿这样的东西来……”
丘聚一派富家翁的打扮,摆弄着手中一块黄玉雕的葫芦手把件,一双狭长的眼睛半眯起来,好像在享受惬意时光,语调漫不经心道:“姓贺的求的就不是真话,自然拿来假东西。”
胡丙瑞干笑两声,不知怎么接话才好。
丘聚仍慢条斯理道:“你就与他说,如今可是开经筵了。”
胡丙瑞更是迷糊,干笑道:“干爹,干爹,儿子愚笨,这话……是怎么个意思?”
丘聚斜了他一眼,冷哼一声,“你笨。他可不笨。”
胡丙瑞要是个傻子也爬不到现在的位置,他想了想,试探着问:“干爹可是说杨廷和?”
丘聚又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胡丙瑞却是像得了提示,笑嘻嘻道:“干爹放心,我定会好好与姓贺的‘说道说道’。沈家还有杨廷和这个姻亲咧,想在皇上跟前阴沈家,可不是三五个成化年间仿哥窑就行的。”说着乐颠颠的告退去了。
闻言那女子摆弄瓷器的手不由一顿,但很快又继续翻看,浓密的长睫垂下,遮住一双美目,也遮住了满眼的恨意。
第五百九十章 鹡鸰在原(六)
松江沈家坊五房内院
已是冬月,日头越发短了,申时便已是暮色暗沉。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沈瑛从外书房回来,边走边向身边管事交代事情,才过穿堂垂花门,就见着母亲由两个小丫鬟扶着,身后跟着一串丫鬟婆子,在院子里缓缓踱步。
见沈瑛过来,郭氏便顿住脚。
沈瑛忙紧赶几步过来,虽知道母亲是惦记着和陆家联手的事,还是禁不住埋怨道:“天凉了,母亲当多在屋内保养,便是要出来逛园子,也等下晌暖和时。这会儿日头落山寒气重……”
郭氏挥手打断他,由着他扶着往回走,道:“不过等你的这会儿功夫活动活动筋骨罢了,不成想你们聊到这会儿。”
沈瑛忙道:“是儿子的不是,一时聊得投机,忘了时辰。”
母子两人说笑着进了上房,丫鬟仆妇将郭氏扶到暖榻上,又拢好了手炉,换好了热茶,这才尽数退下。
郭氏喝了口热茶,惬意的舒了口气,问道:“既是谈得投机,想来陆家那边是皆应下了吧?”
沈瑛点头道:“母亲放心。陆家如今如惊弓之鸟,无有不应。”又叹道,“也亏得他家太爷精明,当时察觉不对就留下证据,又抢在头里禀告了钦差大人,配合破案也算是有功。不然陆家家大业大不免被人垂涎,章家一力攀咬,陆家朝中无得力高官帮衬,怕是也要被拖下水了。”
郭氏叹了口气,想到沈家,晓得到底是要朝中有人庇护方才稳妥。
自二房大老爷沈沧没了,沈家在朝陡失梁柱。原本她的长子是东宫旧属,又是通政司要职,新帝登基之后当能前程大好,将来未必不是沈家官场上的靠山。可惜了如今要丁忧三年,官场上瞬息万变,三年之后还不知道会是个什么光景。
沈瑛见母亲叹气,会错了意,还连连安慰道:“母亲放心,陆三郎办事是个牢靠的,且您不知道,他常在市井间行走的,有些门路,瑞哥说的那些咱们或许办不到,他却是能行的。这也是瑞哥荐他的原因。”
陆三郎是本地衙门户房司吏。户房虽小,却主要是掌管全县民政、财政、赋税、田土、征税纳粮、灾荒赈济等事宜,惯常与市井、乡民打交道,因此人面极广。
更有一点,这陆三郎可不是什么读书种子一路进学当的这司吏,恰恰相反,他年少时是个标准的浪荡子,没少跟着纨绔长辈出没下九流的地方,街面上也有个小小名号。
蛇有蛇路,鼠有鼠道,有些只能暗地里查访的事,也只有这样的人才有办法。
那年沈瑞上京曾与陆三郎同路,见识过他那一手骰子绝活儿,也知晓了他年少荒唐往事,且见此人办事着实圆滑,才特别在给沈瑛的书信里提了一句。
郭氏摆手道:“我有什么不放心的。不是叹这一桩。”却也没有明说,转而笑道:“你说着瑞哥啊小小的人儿,原就少年老成,如今历练得越发能干哩,倒是比老三还稳妥些。”
沈瑛也不由失笑,“母亲,瑞哥哪里还小了,也是个十六、七的大小伙子,连秀才都中了。”
不过跟沈瑞比起,年纪更长的沈全却还是有些跳脱的,沈瑛也常恨这个弟弟不够稳重,因道:“老三是少了些历练的,但这也是天性使然,板他不得。如今他及冠了,又成了家,也是一家之主,慢慢儿的也就稳重了。”
家中三个儿子,不约而同的,母子俩都想到了老二沈琦,都沉默下来,皆是一叹。
却说当日太湖开始陆续往回送人时,沈琦是报了极大希望的,然而希望越大失望越大,连续送回四批被掳百姓,都没有蒋氏母子。
沈琦就把自己反锁在书房,整整一天一宿水米没沾牙,便是郭氏亲去叫门也没个声响。
最终是沈瑛带了人去,硬生生砸开了门,押着沈琦灌下去一碗参汤。
打发走下人,沈瑛便像少年时教弟弟读书一样,持了戒尺,喝道:“父亲不在了,长兄如父,我便代父亲教训你!”说着就抽了几戒尺下去,骂他道,“你这样糟蹋自己的身子也就罢了,你可知母亲也因着你食不下咽?你也是举人功名,竟连孝道都不知了吗?!”
提到亡父,沈琦再忍不住,抱住兄长嚎啕大哭,“是我不孝,是我不孝,我父母孝不到,妻儿也护不住,大哥,大哥,我……我真没用……”
若不是知道他含冤入狱,父亲拖着虚弱的身体焦急赶回松江,如何会病情加重而亡!
而他一直与妻子感情甚笃,孩儿也是婚后多年才有,一向视作珍宝一般,想着妻儿被掳,他营救不得,这心里便如油煎一般。
妻儿失踪、蒙冤下狱、父亲亡故,一桩桩一件件,他其实早已承受不住。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这会儿的沈琦只想痛快的大吼几声,大哭一场,宣泄心中所有的悔恨与愤怒。
他却不知,父亲这话也刺痛了沈瑛。
沈瑛一直深悔当初自己思虑过多没跟父亲一路回来,若有自己在,父亲可能也不会忧心至此。
然还没等他也陷入崩坏的情绪中,沈琦已因饿得太久身体虚弱,大悲之下哭厥过去。
沈瑛忙丢了戒尺,拼命去掐沈琦的人中,又焦急喊院子里候着的小厮,去请大夫来。
好在沈琦片刻就转醒过来,沈瑛这才松了口气,也抹了一把脸上不知是急出来的汗水还是伤心的泪水,一把揪起弟弟衣襟,低吼道:“现下说这些还有什么用?父亲既去了,我们更当好好奉养母亲才是!你若再叫母亲伤心,我便不是用戒尺,而代父亲动家法了!”
沈琦却顾不得脸上涕泪,哽咽道:“大哥教训的是,是我不争气……”
沈瑛厉声打断他的话,“你我一母同胞还说这样的话有甚用!你真有这个心,下次就不当这般。”他手下力道加大几分,“况且,虽然弟妹他们人没回来,消息也没有,但却未必是坏事。”
沈琦泪眼朦胧,一时脑子浑浑噩噩,不明所以。
沈瑛心下叹气,面上狠厉,道:“你是关心则乱,你想,没有消息,说明他们没在太湖。若没在太湖,他们能在哪里?”
“南昌!”沈琦眼里闪着希冀的光,“二哥已去了南昌……”
“不必提他。”沈瑛对宗房是没甚好印象的,他也不认为沈是个会有大能耐的人。“我只问你,他们为何要劫走弟妹和侄儿侄女?为的是要挟咱们!既以他们为质,必然会保他们母子平安。”
这话其实也不是没同沈琦说过,但在这种时候,无疑效果更好,沈琦几乎把这当做一根救命稻草了。
沈瑛俯下身,声音放得更低,目光闪动,“老二,现在,你是族长了!你只有振作起来,让这族长之位更有利用价值,才能让他们母子更平安。相反,你再这样伤春悲秋作小儿女态,才是害了他们。”
沈琦盯着兄长,目光已渐渐重现清明。
见他清醒过来,沈瑛叹了口气,松开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声音放缓,语重心长道:“老二,我怎不知道你的心思?但你也必须明白,这次是**,是整个沈家都遭了算计!为什么会被算计?归根到底,是族长软弱,是族人心不齐!而今你既接了族长之位,又有秉公之心,就当抛却那些小儿女情态,挑起整个沈氏一族的担子来,只有你这族长聚齐人心,沈家将来才不会再遭如今次这样的劫数!”
沈琦闻言面露羞愧之色,低声道:“是我一时蒙了心,只想着他们母子……”
“人之常情。”沈瑛温言宽慰道,“我方才与你说的,也不是哄你的话。朝廷水军若是大捷,南昌那边只怕不会安坐。若是弟妹侄儿真在他们手中,那联系咱们的日子就近了。”
沈琦回过味来,双手搓了搓脸,目光变得坚毅,点头道:“大哥放心,我知道轻重,不会再犯糊涂。”
此后沈琦果然对族中事务格外上心,秋收后族产诸事也跟着一起打理起来,人看上去精神健旺许多。但却又似是矫枉过正,他颇有些想用忙碌的公事麻痹自己的意思,虽不至于废寝忘食,忙起来却也叫人看着心疼。
作为骨肉至亲的郭氏和沈瑛,也深知沈琦心中的苦,不免心酸难过。
沈瑛不愿多说沈琦让郭氏伤神,便只道:“我会照应着老二,母亲勿念。这会儿他还有些事情与长寿交代,少一时就会过来与母亲一同用饭。”
郭氏点点头,又吩咐道:“叫长寿好生养两日,别劳动他了。可怜见的。唉,瑞哥身边有他这样忠心之人,我也放心许多。”
长寿得了沈瑞的令,一路快马疾驰南下,晓行夜宿,极快抵达松江,到五房时,大腿内皮都磨掉了一层,一片血肉模糊。可是奉过书信、上了药,他也不肯去修养,仍拖着两条伤腿,积极去参与积极参与谋划。
沈瑛也赞叹道:“难得长寿这一片忠心,多少家生子都不如他。且他也是极为干练之人,日后也能替瑞哥管一大摊子事情了。”
他却不知道,长寿身上还担负着另一件事查访当年旧事,看看二房二太爷和孙太爷到底是不是一个人。
虽然沈瑞打定主意要先发制人,先一步找到贺家把柄将他们定罪,不让他们有时间再查孙太爷。但知道孙太爷的身份仍十分必要。
当年沈沧还在时,父子对话谈起孙太爷,连沈沧都怀疑孙太爷是大难不死的二房二太爷,否则很难解释得通对三太爷有救命之恩的孙太爷却无怨无悔的对沈家诸多关照,在沈家悔婚之后,还能将大批遗产留给沈家,而三太爷又泰然受之。
只是沈沧追问父亲也没得出结果,末了沈沧只对沈瑞说,是与不是有何关系,为人子孙只要做到不忘长辈吩咐,勿忘恩义就好。
遂彼时沈瑞放弃了追查真相的念头。
而现在情形又有不同,若是孙太爷真是二太爷,那么当年“被倭寇抛下河尸骨无存”的二太爷是怎么活下来的?怎么发达的?是不是就此入了倭寇海匪的团伙?!这里大有文章可做。
寿哥问的是海商,潜台词就是海匪!
沈瑞便不敢轻忽,想着让长寿回去查一查,若真有可疑之处,就要赶紧处理掉,让这件事无懈可击。
沈家万不能落下这个把柄,否则便不是贺家也有旁家,虽然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但保不齐会不会再被朝中哪位利用。
徐有贞都没了多少年了,先前被诬告也平反了,且还是英宗复辟的大功臣呢,可当魏校考庶吉士时候,徐氏还担心有心人会用魏校外公徐有贞之事阻断其前程呢。
他沈瑞背靠沈家两代九卿,又是嗣子,徐有贞之事攻讦他未免可笑。可如果他有一位海匪亲外公呢……
朝堂之上云波诡异,留一分把柄就危险一分。
松江这边沈家与陆家联手,动用各种社会关系暗地里查起倭乱前后贺家的事。
而在京城,沈沧的周年祭结束后,沈家族人纷纷南归,沈涟和沈全却寻了个借口留下来,也已开始了行动。
只是贺南盛到底是个人物,调教掌柜自有一套,能被放在京城的掌柜也不是寻常人物,沈涟联系了旧日商界好友,暗中收买了几个大伙计,却始终没能找到有用的关系。
沈家在贺府的眼线埋得深,又在二门外,得到的消息非常有限。贺东盛也算是治家严谨,根本渗透不进内宅去。
沈瑞既然能想到曾为浪荡子的陆三郎,自然想过在京城也找这样一个人。只是他出门应酬也是书院朋友,不比那些三教九流都打交道的纨绔子,这事又非能光明正大求人的,只能靠沈涟从商户朋友处入手,找些地头蛇接触一二,慢慢寻个门路。
紫禁城,乾清宫
刘瑾袖着手站在乾清宫东暖阁门前,远远瞧着丘聚一路招摇而来。
但见丘聚一身满绣大红袍,脚下生风,那黑底金丝暗纹斗篷因走得颇急兜风而起,颇有东厂大档头的气势,未及走近便招呼起刘瑾来,一张笑脸在阳光下格外刺眼。
刘瑾眯了眯眼,淡淡道:“皇上召见,快些吧。”
丘聚但笑不语,脚下又快了几分。转过两扇门,有眼尖的小内侍一路跑进去报信,丘聚便将脚步放慢,挺直的腰板也弯了下来,听得里头一声“让他进来”,也不等小内侍再出来禀报,便低垂着头小心翼翼的移步进门。
寿哥斜歪在罗汉榻上,一只手上下抛接个秋梨玩,瞧见丘聚行礼便摆了摆手,漫不经心问道:“舅舅怎么说?”
丘聚躬身陪笑道:“回皇上的话,奴婢奉皇上圣谕问了寿宁侯建昌侯,寿宁侯并不知情,建昌侯说原就是他要孝敬皇上的,想着皇上大婚时修葺宫殿所用,怕等明春开冻耽搁时日,遂提前备下了。是侯府大总管因能修西苑而欢喜得忘了本,漏了些口风出去,如今建昌侯已重罚了一应相干的人。只冬日不好开工,物料暂时堆放在建昌侯城外庄子上。”
寿哥嘿嘿两声,并不说话。
丘聚腰更弯了几分,也不敢言语。
寿哥又抛接了两下梨子,转而丢在桌上,似乎自言自语道:“灵济宫也系伪仙,真真无趣……”
丘聚眉心一跳,偷眼去觑小皇帝面色。
就在今日早朝,内阁首辅大学士刘健上书,对冬至节遣李东阳往灵济宫祭金阙真君玉阙真君不妥。
直言如秦始皇宋徽宗好仙,汉楚王英梁武帝好佛,唐宪宗仙佛俱好求福未得皆以得祸载在史册。
更是直斥灵济真君生为叛臣,死为逆鬼而冒名礼,享祀无穷,惑世诬民莫此为甚。
寿哥在龙椅上听得都忍不住翻白眼,可人家有理有据从徐温开始扒起,又抬寿哥与先帝相比,寿哥也没话说,只得表示灵济宫二真君之祭据礼当革,回宫来自己闷闷。
其实他对灵济宫真君也不甚信,只是厌烦刘健这一封又一封咄咄逼人的折子。
丘聚心里明白寿哥这是几桩事情赶在一起了,心情大坏,又有月余不曾出宫,憋闷得紧。心下暗道,瞧今日情形,贺东盛那边的话是不必递了。也罢,多抻他几日也好让他明白明白规矩,以后不要托大。
他当下又凑近陪笑道:“皇上可是要往外面去松散松散?不止御驾要往何处,奴婢也好提早安排人护卫,让皇上玩得尽兴。”
寿哥果然展颜,脸上乐开了花,却点头作老成状,道:“还是你懂朕。去告诉牟斌那边一声。我要去……”
他转了转眼睛,想了想,道:“嗯,就去会沈瑞玩玩!只是他家那茶楼恁也闷人。他家郊外有庄子吧,就去最近的庄子上烤他说过的那个叫花鸡吃。这天儿,地上生一堆火,下头烤鸡,上头暖锅子,再美不过。”
说着说着,他的眼睛就闪闪发光起来,好像找到了何等好玩意儿似的,又连声喊外头:“今儿张会当不当值?叫他来!蔡谅蔡诵谁在?还要叫游小五……”
随着小皇帝的一声声吩咐,小内侍们立时飞也似跑动起来,将皇命迅速传达下去。
丘聚躬身在后,看着小皇帝兴高采烈的样子,背后慢慢渗出冷汗来。
丘聚肯帮贺东盛,并不是看在银子份上。那敲诈只是本能,实则他一个皇帝身边的大太监,多少人上杆子巴结,哪里差那区区万八千两银子。
是他想有心拿捏沈瑞,恰遇上个撞过来贺东盛,顺手捞一笔罢了。
单纯的一个少年入了皇帝的眼,丘聚并不会在意。但是先前沈家案子,张永奉皇命为钦差南下,替沈家漂亮了解了官司,结下了善缘,那便大大不同了。
丘聚也是跟了小皇帝多年的人了,深知皇帝脾性,那一位小祖宗是看着顺眼的人说啥就信啥的,这沈家小子颇有帝宠,他日若投桃报李,在小皇帝面前替张永美言争权,这丘聚如何能容!
内宦之间的斗争,远比朝堂惨烈得多。
先前丘聚当了东厂大档头,又深知皇上不喜王岳,他上位指日可待,还颇为得意,想过以东厂为跳板,跳去御马监才好。
刘瑾对司礼监是势在必得,他争也争不过,若能掌印御马监,便也能同刘瑾分庭抗礼了。
当听说张永要为监军去太湖剿匪时,丘聚就已经警觉起来,有帝宠又要争军功,那便是往御马监去的路数!他岂容人动他碗中的肉!
恰贺家撞过来,丘聚也就顺水推舟,也去翻检点儿沈家的把柄在手,以备他日之用。
没想到张永竟然能在太湖打个大胜仗,皇上赞赏有加!这可是实打实的军功!要是让张永占了御马监,那刘瑾张永两个会让他丘聚永世不得翻身的。
丘聚二话不说火速派人八百里加急送信给他在南边儿的几个干儿子,拿着贺家给的线索深查沈家旧事和沈家的案子扳倒沈家不是目的,他得想法通过沈家把张永搞掉!至少也要让这贼厮失了帝心。
这时贺家又求了过来,提了别的思路,而丘聚的一个干儿子也送信过来说那孙太爷老家查出孙氏户籍上的年纪有些问题,其中有文章可做。丘聚这才进宫来想在皇上旁边吹吹风。
但眼下,皇上对沈瑞的宠信显见的又近了一层。
上次皇上出宫去见沈瑞问案时,分明还没有这般欢喜。
丘聚这等近侍最懂主子心思,当即就把所有的话都咽回肚子里,现在绝不是扫兴的时候。
莫急。莫急。且先看看。且先看看。丘聚弓着身子,交握身前的双手又紧了紧,提醒着自己清醒一些。
不要打草惊蛇,再继续挖下去,把沈家的把柄多多攥过来。
再看皇上心情……
第五百九十一章 鹡鸰在原(七)
京城城西有一家名号“八仙居”的酒家,名字起得大气,格局却是颇小,虽也上下两层楼,但实则地方不甚大,只楼上勉强隔出两间雅间,余下散座也不过七八张桌子。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生意看上去不错,熙熙攘攘人流不断,可若进得门坐下细细瞧,这进来的客人里十之**不是善类。
冬日还罢,夏日里不少底层汉子打着赤膊,届时就能在这儿看到满屋的花胳膊了。
京城龙蛇混杂,收保护费的地痞、乞讨的乞丐、跑腿的闲汉乃至偷儿拐子俱都各成帮派,各划地盘。
城西这片儿是青狼帮的地盘,这家酒楼就是青狼帮瓢把子杜老八的私产,也是帮里众多地痞流氓大小混混的聚集地。
虽是恶霸开店,却不是黑店,买卖颇为公道,饭菜也算干净,更是酿得好酒“猴儿酒”,在京中也算小有名气。
只是西城几坊的百姓都知道这里底细,寻常人家谁愿与地痞打交道,便等闲不来这里吃饭。遂进来的不是外地初来不知情的客商,就是同为道上的兄弟。
这一日开门不久,就有豪客上门。
常跑这片儿的牙侩崔三宝带了几位富贵商贾打扮的客人进了店门,几位客人开口就要了最上等的席面,打赏伙计也是手面颇大。
难得的是崔三宝领了人来,却并没悄悄往掌柜这边讨赏,搞得掌柜也不免对那几位上了心。
不过很快,他也没什么可顾虑的了,因为他那东家帮主杜老八打着哈欠进来,摆手叫几个跳起来喊“八爷”的闲汉不必多礼,又一路打着哈欠摇着头进了那雅间。
很快屋里就响起杜氏那特有的响亮笑声。
掌柜的呼了口气,原来是奉承瓢把子来了,怪道崔三儿不敢讨赏。
他一边儿吩咐着伙计机灵着点儿,仔细伺候着,一面匆匆往后厨去,叫掌勺师傅好好显显手艺,别给瓢把子丢人。
菜陆续端了上去了,伙计也上去换了一回温酒小泥炉的炭火,掌柜的在柜上一边儿心不在焉的拨弄算盘,一边儿注意着楼上动静。
忽然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及到店门,骏马长嘶不止,踢踏几步停了下来,骑客纷纷下马。
店内人正自好奇,伸长了脖子去看,只听得一个变声期少年特有的公鸭嗓大声嚷嚷道:“这店这么破,怎么会有好吃食?”
又一少年大笑道:“你真不懂行!可见是不常出来玩的!告诉你,好东西往往都藏在破烂店子里。”
他们左一个破店,又一个破店,说得店中伙计连带吃饭的汉子皆是不满,怒目瞪向门口,更有人已觉这是寻衅,站起身来露胳膊挽袖子准备痛揍侮辱八仙居的混账小子。
然而却是一群锦衣少年嘻嘻哈哈走进店里。
众少年皆衣着不俗,身后还跟着不少精壮侍从,显然出自豪门。
站起身的几个汉子缩了脖子,又默默坐下,埋头继续吃饭。伙计们也堆起笑脸,过来招呼。
掌柜的本来在柜台后,听得少年在门外对话,眼皮也没抬一下,待一众人进了屋,掌柜的这一抬眼皮,不由吓了一跳,忙不迭从柜台后跑出来,团团作揖问好,向打头往里进那少年小心陪笑道:“今儿哪阵风把公子爷您给请来了!有什么事儿您打发人来吩咐一声,小的立时给您送府上去啊。”
那少年摆摆手道:“恰好从这儿过。想起旁家没有菜蔬,你家小八初一十五吃素,必定是有的。不拘什么给我弄上几篓来,还有小八素常吃那个豆腐皮子豆腐块的,都来都来,暖锅子用。猴儿酒也来三坛子,小野猪肉来一扇。”
他说着,又扭头向一旁两个素衣少年解释道:“他们这猴儿酒是素酒,就是果子酿的要不怎么叫猴儿酒呢。素酒并无妨碍的,可以一尝。”
这时节几篓子鲜蔬!
掌柜的听得直牙疼,却是不得不咬着后槽牙陪着笑脸应下。
正说着,楼梯上噔噔噔脚步声响,只见那杜老八急急下得楼来,脸上还带着酒醉的红晕,举手投足间却无醉态,堪堪站稳就一揖到底,态度比掌柜的还恭敬几分,道:“二公子安好。今儿二公子贵足踏贱地……”
那少年哈哈大笑,指着杜老八笑道:“小八你在啊!得了得了,你这一肚子肥肉,只有油没有墨就别学人家拽文了。”
那杜老八头也不敢抬,干笑道:“小的不该卖弄,该打,该打!”
那少年又笑道:“打你做甚!不过既然你在这儿,我便吃大户了,今儿的菜蔬酒水我可是不给银子的!”
那杜老八竟然还一脸受宠若惊的神情,抬起头来,满口感恩道:“二公子哪里话来!小的求都求不来孝敬公子的机会!二公子这哪里要用?小的给您送去……”
众少年见这眼前这汉子瞧着也有四十开外,身材壮硕,一脸横肉,满身匪气,却被叫做“小八”,还唯唯诺诺应声,不免都觉得好笑。
几个年长的还算绷得住,端着世家子的架子,年少的则都忍俊不禁,露出笑脸来。
其中一个面嫩些的素衣少年更是“哈哈”两声,满眼戏谑上下打量那人。
忽而一旁楼梯又响,却是个富贵商贾下得楼来,笑向为首那少年问好道:“张二公子。”又向后面年长的素衣少年笑道:“瑞哥儿今日出门?”
年长的素衣少年已抢步上前,见礼道:“涟四叔在这边会客啊?我与张二哥几个出城去咱家庄子上游玩。”
那为首少年也笑着问了好,又向小伙伴们介绍道:“这是沈二弟的族叔,沈四先生。”
小伙伴里稀稀拉拉响起几声问好,那少年也知己方人身份贵重,不好叙礼,便抢着岔过去,与杜老八说话,表示并不要他送货,只需出一辆拉货的牛车跟在队伍后头。
这一行锦衣少年正是沈瑞、寿哥、张会、游铉、高文虎等人。
今日寿哥又搞突然袭击,先前也没打招呼,就突然带着张会出现在沈家,又同沈瑞说要去沈家城郊庄子上去玩,再好好“商议商议”开放西苑的事儿。
沈瑞自然得从命。因沈家庄子并不在近郊,要想天黑前回城,还得早些出发,故此也来不及准备肉食菜蔬,只先派人快马过去庄上招呼一声,就庄子上现成的东西整治起来。
寿哥素喜热闹,又喊了蔡家兄弟等人,聚齐一大帮,兴冲冲往城郊去。
行至城西,张会想起来这家八仙居,说是能弄来新鲜菜蔬和野猪肉。
时已冬月,百草凋零,新鲜菜蔬都是暖棚所种,金贵非常,比寻常肉价还高上几倍,且还十分不好弄,就是大户人家桌上也没有两盘子,故此众人欣然而来。
而沈涟那边是这几日托人搭上青狼帮的线,银子撒得差不多,对方要求依着规矩到青狼帮地盘上吃酒。
沈涟事情没谈妥之前自也不必每一步都告诉沈瑞知道,今日既然约了人,便早早出了门。
在这里遇上沈瑞一行,沈涟也极是诧异,更惊讶于那方才恶狼一般凶相毕露的地痞瓢把子在张会面前跟个小羊羔似的。
他不由暗暗咂舌,心道这英国公府果然不凡!又揣度着一会儿要拿什么态度来对那杜老八。
果然不出沈涟所料,这群少年赶着出城,要齐了东西便急着走了,杜老八回身再请他上楼时候,态度已截然不同。
一反初时的冷淡倨傲恶言恶语,杜老八换了个人似的,堆起笑脸,一面喊掌柜的重新整治一桌席面来,一面客客气气道:“可不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四爷怎的也不提有国公府的关系。快快回去,咱们好好喝一场,好好唠唠。”
沈涟也笑着客套两句,心下欢喜,原以为还得多喝上几顿酒再添上一笔银子才能办妥的事,看来今儿就能定下,想必有英国公府面子压着,杜老八会比单纯拿银子办事尽心得多。
只不知道他和英国公府什么关系,一会儿可要把自家说得和英国公府亲近些,沈涟不由如是想。
那边少年们也是好奇张会与地痞的关系。
“张小二你还认识地痞无赖呀,恁是亲热!”
“你们瞧他那么大个子,满脸胡子,二哥还叫他‘小’八,哈哈哈,可笑死我了!”
离开八仙居不久,少年们就七嘴八舌问开了。
寿哥更是问道:“你们瞧见没,那人伸手作揖时,手上缺了两根指头。”
众人有的表示好像是少了,有的摇头说根本不曾注意那人的手。
沈瑞忍不住暗暗点头道,寿哥果然敏锐非常。
没想到寿哥掉头就问他,“你族叔怎的和这样的人混在一起?”
沈瑞心下苦笑,怎想到就这么巧遇上,口中只得道:“我族叔京中也有产业的,想必有什么生意上的事吧。”
倒是老实的高文虎面有急色,道:“沈大哥,你家是不是被那人强收了银子?原我家铺子也常有这等人来收,直到我进了锦衣卫,他们的头儿上我家来送了一回酒,才再没人来了。”
那几个公主府的少年又挤眉弄眼道:“沈二弟别怕,今儿那人瞧见张小二和你在一处了,只怕不敢收你银子了,怕不要给你送银子呢!”
“可不是,再有这样强取豪夺的事,你就找张二说话!”
张会也豪气道:“那就是个混人,有什么怠慢涟四先生的事沈二弟只管告诉我。”
沈瑞没想到他们引到这处,松了口气,面上笑道:“族叔生意上的事我并不知。待我回去问问,若有什么误会,必找张二哥帮忙。不过蔡六哥说的也是,今儿他既看到我们在一处,怕也是不敢了。”
众人又是拍手叫好,又追问起张会那地痞的事。
张会道:“你们也知道市井中有这样的人,私下成个小帮派,起个诨号。这一个姓杜,拉起一帮人,号个青狼帮,他就是头头。道上叫他杜老八,不过这老八却不是从排行上来的,正是因他那八根指头。他自己还挺得意,酒馆子也起名叫八仙居。”
见寿哥眼睛发亮,满脸好奇,张会讲得越发来劲,还卖了个关子,颇有说书人的风范,拉长音道:“话说此人年轻时候好赌,又爱出千,偏手段高明,人人都知道他手脚不干净,却竟也没有人能抓个现形。”
寿哥常在市井走动,有些段子还是听过的,哈哈一笑,道:“到底还是有马失前蹄的时候,叫人抓住剁了两个指头!”
张会却摇摇头,道:“不是,他本事大得很,一直没人抓住他。后来他能耐大了,就带了两个徒弟,徒弟自然也出千,却没师父的本事,被人按下了,要被剁手。”
张会连说带比划,“那杜老八那时候也是个人物了,往赌场里去要人。赌场里如何肯给,要赔银子还百般刁难。你们猜怎么着,他二话不说,掏出一把解腕尖刀,咔嚓两下,一刀一个,剁下两根指头!”
众少年听得入神,俱都“啊”了一声。
张会一如说书人般拿着腔调,抑扬顿挫道:“十指连心啊,何等疼,这杜老八端是横练,自断指头不说,连眉头都不皱一下,一边儿说以后再不赌了,也不会让徒弟出来赌,一面又问赌场要那细盐面儿……”
这次是蔡诵抢着说话:“可是要往伤口上撒盐?我听说诏狱就有这招!可疼咧!”
几个同是荫袭锦衣卫职的少年俱都啐他,他也自觉失言,自身也是锦衣卫的虚职,怎可说诏狱的不是!且皇上还在一旁呢!
他不好意思的挠挠头,嘿嘿笑了两声。
他哥哥蔡谅忙陪笑道:“他话本子看得多了,顺口浑说,顺口浑说。还是赶紧听张二哥讲吧。”
张会何等机灵,也打岔过去道:“你们啊,猜的不对,那杜老八当时同赌场的人说,要就着细盐面儿把指头吃了。”
众少年又都“啊”了一声,随即就有人喊:“不许说了,不许说了,恁的倒胃口!我们一会儿还要吃野猪肉叫花鸡呢!”
寿哥也哈哈大笑道:“张会,你再编,看他们不捶你!”
张会作势受惊的捂住嘴,转而也哈哈笑起来,“你们恁的胆小!放心吧,那杜老八也是吓唬人,没真个吃了自己指头。要知道这些人啊,是硬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赌场人见他这样横,俱都怕了,就放了他徒弟。他以后也真不去赌了,带着徒弟在街面上混。不过此事之后,他的横与仗义都传开了。”
寿哥若有所思,点了点头,道:“倒是条汉子。”
沈瑞亦心道,勿论此事是真是假,这人是不是做戏,能有这样的手段,也不是好相与的,当同涟四叔说一声,以免打起交道来吃了亏。
听得张会又道:“那年我大哥当值时少几个帮闲,就有人荐了他,大哥打听得他这件事,说他是个豪杰,就用了他。他也确实办事也算利落。后来他自己辞了去,开山立派了,倒也知恩图报,始终敬着我家。”
众人闻言皆哄笑道:“京中哪个敢不敬着你英国公府的?借他个胆子!有半点儿不敬就带着护院踏平了他!”
张会在马上抱拳,坏笑道:“承让承让。”
又被众人好一顿打趣取笑。
沈瑞也跟着笑,却想着私下同张会打个招呼,时人也是颇为讲究这份东主关系的,有英国公府这层关系,想来杜老八那边也不敢耍什么手段。
众人一路说说笑笑,很快就到了城郊,然在离庄子不远处,却被沈瑞先前打发去报信的人拦了下来。
此人名唤李昌,是先沈府大管家的孙子,他爹则是沈瑞提挈起来的二管家李盛。
李盛先前管着沈家外面的庄子,后被沈瑞调回府中,李昌虽也跟着回府,到底与庄上极熟的,所以凡有同庄子里的往来都派他跑腿。今次也是如此。
沈瑞不由得皱眉,这李昌虽然平时不是他身边一等一的得用人,但却也是素来稳重,不知什么事让其如此失礼。他同众人告了罪,往旁边带了带马,招手叫李昌过来回话。
李昌一脸愁容,低声回道:“二爷,庄上现在堵了不少流民乞讨。”
沈瑞诧异道:“左近没听说有受灾的地方,哪里来的流民?!”
李昌道:“庄头说听着是山陕口音,都说家乡地龙翻身受了灾,问了也不肯说家乡是哪里,怕被遣送回去。”
因又细细解释道:“听说头几日已经在远边儿的庄子堵过了几日了,讨了口粮又一路往京城来。听说那些庄子给了些粮食,不够他们嚼用还不肯走。若去报官,则差役来了他们就散了,差役一走,他们又来。”
沈瑞眉头越拧越紧,首先就是,若是河北的灾民也就罢了,山西甚至陕西的灾民怎么会大老远跑来京城?!
不是大灾年,能有多少灾民?而灾民不聚众根本走不了多远,通常遇到能过得下去的地方就停下来了,哪里会一直走?
若是春夏受灾,往这天子脚下首善之地来还说得过去,当下眼见入冬,不往相对温暖富庶的南方去,反倒往京城来,只怕路上就会冻饿而亡!灾民是求活,如何会不考虑这些?
沿途多少州县,不安顿灾民也就罢了,怎的不往上报?朝廷若有消息,怎会一点儿应对没有,让人就这么抵达了京郊?
寻常灾民可不会这样,有一口饱饭就感激涕零了,又岂会围着庄子反复讨要?这般的,恐有人在背后组织操纵……
沈瑞越想越觉得可疑,更有甚者,万一是宫里又或同来的人中有谁出了纰漏,这些人是伪装的流民,实则奔着寿哥而来,这要在沈家的庄子上有个三长两短,那别说他沈瑞要被千刀万剐,整个沈氏一门都得填进去。
耳边还听着李昌絮絮道:“……虽不动手抢,但总这么围着不走,也不好看,让二爷的客人瞧见,多不成样子,万一冲撞了客人,小的们就得以死抵罪了……”
沈瑞摆手道:“不必说了,我去同他们讲,这就回城。”
正说着,那边张会已经驳马凑了过来,问询出了什么事。
这事不能再瞒,沈瑞便实言以告,又说了自己的想法。
张会也严肃起来,他在宫里当值,又总在小皇帝身边,一些朝中大事都有耳闻,对流民却是一点儿也没听过。且沈瑞的分析也是他所担心的。
“那边有多少人?”张会问李昌道。
忽一旁插过来一个声音问道:“什么多少人?”
三人扭头去看,见是寿哥也驱马过来了。他遥遥的只听了这句,因此发问。
沈瑞、张会相视一眼,张会点点头,沈瑞一脸无奈,将事情说了,又低声道:“我觉得此事颇有蹊跷,不若咱们还是调转回去吧,待此事处理利落,我再请您过来。”
寿哥听罢并不言语,双眉紧锁,摸着下巴思忖片刻,方道:“九月间多处地龙翻身,陕西、山西皆报地震有声如雷,陕西还好,山西平阳府几个县报灾,还有一处报民有压死者十数人。不过当时内阁拟旨让户部赈灾了,借官仓谷、米、麦、豆济之,明秋还官。”
沈瑞不由对寿哥刮目相看,这哪里是个只知嬉戏不理政务的小皇帝,分明是万事心中有数的!
谁知道这位祖宗下一句便是:“咱们过去看看。”
沈瑞大惊,连忙拦道:“万万不可!若遇上刁民,冲撞了……”
寿哥笑嘻嘻一指张会道:“他们还练战阵呢,若遇上刁民,正好练兵。”又笑点沈瑞道:“你身手很是不错,护驾你来。”
沈瑞不由苦笑,怎的忘了这位祖宗是最爱凑热闹最爱打仗的脾性呢……
第五百九十二章 鹡鸰在原(八)
沈瑞见过张会勋贵子第高傲冷淡的样子,也见过他无赖懒散的样子,唯独从未在其身上看到那种属于武将世家子弟的军人气质。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在沈瑞潜意识里,斗鸡走狗、嬉皮笑脸没正形才是这些勋贵二世祖的常态,锦衣卫这个虚衔不过是让其父祖面上好看罢了。
却不成想,在小皇帝下了“去看流民”的命令后,张会立时收了玩世不恭的面孔,如接到了军令,驱马而去,隐隐带出将军扬威沙场的气势。
那几个还说笑嬉闹的少年一见张会这架势过来,登时也收了玩闹的心思,一个个脸上肃穆,腰板挺直,瞬间进入锦衣卫军士状态。
张会抵达众人面前,扬声道:“前面出现流民,公子要前去查看,我等左右相护。众人,听我号令!”
因在出城官道上,张会并没有曝露寿哥身份,只以公子相称。
众少年连带身后众多护卫齐声道“是”,声入云霄,极有气势。
李昌在那边惊得目瞪口呆,不知小主人这是结交哪里的贵人朋友。
沈瑞则不禁暗暗叫好,这才是天子近卫的声势!
寿哥也极为满意,笑着点点头,又问沈瑞:“你这下可放心了?”
沈瑞笑道:“不负锦衣卫名头!”
寿哥击掌大笑,“不错,不错!”
那边张会已分派好众人,又来告知沈瑞与寿哥。
张会自己带着高文虎、游铉两个高壮勇猛的少年并几个面相凶悍的侍卫打头阵以震慑对方。
沈瑞和蔡谅分在寿哥两侧,他二人年长多谋,也可随机应变。
其余少年押后,诸侍卫环绕周围保护。
沈瑞听张会分派得颇有章法,对他又高看一眼。
寿哥听闻不能打头阵还不太高兴,但好歹这回听了劝,留在保护圈当中了。
队伍前进盏茶功夫,便能看到远处一片庄园,果然乌压压一片人人围拢在大门口。
待再近些,就发现这些人竟也不喧哗吵闹,就那样不声不响席地而坐,就在这样的沉默间,一种无形的巨大压力弥漫开来。
而听到群马踏地的蹄声,人群中站起几个汉子来,手搭凉棚往东一张望,见数十骑气势汹汹朝这边来,不由都是面上变色。
其中一个面色黝黑、左臂包扎着布带的中年汉子焦急道:“瞧着来者不善,叫大伙儿避一避吧。”
一旁一个浓眉大眼的青年却立刻叫道:“不行,今个是必得拿了粮食的!”
很快就有三两个赞同他的说法,表示今天不拿下粮食就要断炊了。
那中年汉子怒道:“你也不瞧来的是什么人,少说五十匹马,哪是寻常人!还不快快走了,待会儿吃饭的家伙叫人摘了去,要粮有个屁用!”
又有几人来回看着他二人和远处的马队,仍是犹疑不定。
中年汉子跺脚道:“再不走就迟了!”
那浓眉大眼的青年则梗着脖子道:“咱们有三百多人呢,官差都不敢将大伙儿怎样,那伙儿人连差役的衣裳都没有老黑,你断了条膀子就怂了。”
那被唤作老黑的中年人脸更黑了几分,朝地上啐了一口,道:“毛儿都没长齐的小崽子,你懂个屁!不是官差才扎手!”
眼见马队越来越近,隐隐可见那些人身上的锦衣华服,老黑心下焦急,也顾不上解释,推开身边两个汉子,口作唿哨,招呼席地而坐的众流民快快起来,往西边走。
流民多是神色木然,听得有人召唤,就随之起身,行尸走肉一般跟着大部队行走,虽那老黑催促甚急,却没有人加快脚步着实是没有体力了。
那浓眉大眼的青年见了心下大急,一边急急召唤人去拦着流民,一边喝止老黑,却又抽空偷偷问旁边矮胖敦实的汉子道:“叔,怎么办?”
那矮胖汉子一直也没理会这边乱糟糟的情形,铜铃般的大眼睛只盯着越来越近的马队,忽然就高声大喊道:“他们带着车!车上有猪!”
浓眉大眼的青年呆了一呆,随即会意,大喜过望,立刻扬声喊道:“大伙儿快看啊!那边车上有肉!”又喝令旁边的人跟着喊。
“抢了肉就分开跑,往西咱们昨个住的地方去!他们人少咱们人多,抓不着咱们的!”
“好像好几头猪!人人都能分着肉!”
大明此时边关吃紧,山陕民众一向负担最重,别说受灾的时候,就是寻常年节能割上半斤肉的都是富裕人家,劳苦大众能吃饱饭已是不易。
肉食是心底最原始的奢望。
尤其这一路冻饿而来。
流民们仍是一张张麻木的脸,眼中却有了**的光,顺着那矮胖汉子等人所指,直勾勾的就奔着马队后缀着的大车而来。
马队这边侍卫们虽然紧张皇上安危,但是到底个顶个都是以一敌十的精锐,又有五十余人之多,也心知皇上暗卫必在左近,便不会把两三百流民放在眼里,想着驱散乱民后主子们还要去庄上吃喝,哪里肯舍得那车上价值不菲的新鲜菜蔬。
见流民先是乱了一阵子,然后有人乱糟糟喊了什么,隔着远也听不太清,就见不少流民又调头朝自己队伍过来,诸多侍卫登时警觉起来,队形越发严整。
张会等诸人也进入警备状态,肌肉紧张,这还是他们头次进行操练外的对阵。
寿哥却是大为兴奋,不错眼的盯着那群人,头微微偏了偏,向沈瑞道:“他们是不是看到了咱们车上的酒肉,要来抢劫咱们?”
沈瑞简直无语了,陛下您这唯恐天下不乱的性子哎,却只得无奈轻咳一声,“希望他们不做蠢事。”
寿哥朝侍卫那方努努嘴,道:“整日里见禁卫军那边操练,也没个实战,委实无趣。不知道今日能不能见识见识。”
沈瑞虽知扫兴,但他到底不是走武官路子的,身为文人学子,还当是要劝诫陛下的,当下压低声音正色道:“我这话您许不爱听,但学生不得不说。前面这些人身份未明,若是乱民贼子,则军将平乱是正道所在。但若只是流民,那便都是陛下的子民,君父还当宽宥安抚,而不宜以杀戮震慑。”
寿哥皱了皱眉,嘟囔道:“你和你老丈人越发像了。”却也只好点头应道:“是这个理。”
说话间,那边流民已靠近了官道,直直奔着马队后面的大车而去。
张会大叫道:“刘良!赵虎!张谷!……”他直点了十个侍卫的名字,吼道:“切开!”
随着他的点名,几骑飞快驰出队伍,朝着流民冲了过去。
跑在前头的流民原本只看得见大车上露出来的猪头猪蹄,眼中再无旁物,可陡然见高头大马冲入视野,再见骑者凶神恶煞,气势惊人,登时腿就软了。
尤其,这些凶神还举着刀!
他们可不知刀并不会出鞘,不过是震慑的,顶用用刀鞘横扫人一下子,并不致命。
但仍唯恐下一瞬间刀就落在自己身上,直吓得魂飞魄散,撒腿就往两侧奔逃,远远躲开那骑马的杀神。
这一冲之下,方才聚起的流民登时散成一片,四散奔逃。
侍卫们也不逼迫,见驱散了流民,便兜了个小圈回转再次选一方向冲去,反复几次,将人群彻底分开。
沈瑞在马上观战,心里叫了声好,但仍忍不住道:“张二哥,是不是叫人兜马回来,将流民分别圈到几处,这样散到四处去,也未必是好事。”
寿哥打着哈欠道:“这样的阵仗却不堪一击,真是无趣无趣。不过,沈瑞说的也对,张会,不要让人跑了,别去祸害他处。”
蔡谅一直在观察流民,闻言也道:“瞧着是有人煽风点火,你们看,那边那个瘦竹竿子旁边土色短打比比划划的矬子是也不是?叫人射他胳膊!”说话间已指向浓眉大眼青年和矮胖汉子方向。
张会站在镫上仔细看了,道:“正是那贼厮!不过这已在百步之外,准头差些,田猛,可能抓了他来?”他身旁一个侍卫应声催马而出。
张会忙又派人同去,将那几个鼓吹煽动的都抓过来,并传话给先前的侍卫,兜大圈子,把流民兜回来。
几骑飞驰而来,那浓眉大眼的青年和矮胖汉子等领头的也察觉不妙,立刻拔腿就跑。
两条腿又怎么跑得过四条腿,叫几个侍卫一把一个抓住后襟拖到马上,带了回来。
而其他侍卫也都得令兜马圈地,将流民们逐渐圈回来,却并不聚在一处,而是分在几块。
忽然那边跌跌撞撞冲过来一个左臂缠着布带的汉子。有侍卫眼尖,早就驱马过去拦截,生怕他冲撞了贵人。
不想那汉子不等侍卫马到跟前,忽的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磕起头来。
张会、游铉不由皱了眉头,高文虎面对气势汹汹而来的乱民丝毫不惧,却是心最软,见不得这般伏低做小,不住去看张会,想讨个情面,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寿哥抻长脖子看着,饶有兴致道:“快瞧那个,是不是要拦轿喊冤?快叫他过来说说有何冤屈。”
拦轿?喊冤?!沈瑞一头黑线,寿哥这是看了多少话本子,中毒忒深,这哪里来那么多冤屈。忙道:“您小心着,以防心怀叵测之辈趁我们放松警惕而暴起发难。”
寿哥呆了一呆,随即点头道:“有理有理,防他诈败诱敌。”
张会扭回头来深深看了沈瑞一眼,并不言语,沈瑞的目光却落在那跪地的汉子身上,上下打量,揣度他的用意
却见那汉子抬起头来,一张黑脸上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带着点儿颤音喊道:“小的们瞎了眼,原是想跟爷爷们讨两口吃食,不是有意拦了爷爷们的道,爷爷们还请饶命。”说着就磕起头来,磕了几下又抬起头,重复着这段话。
这时侍卫们归来,将抓来的浓眉大眼青年、矮胖汉子等丢在那胳膊包扎汉子身边。几个人滚落马下哀声惨叫,也有顾不上疼的,一骨碌爬起来,也跪下磕头求饶。
张会回身请示寿哥,寿哥却问沈瑞庄子可能关得下这许多人。
沈瑞方才就想过这个问题,事到如今也只能先把流民安顿下来,再谋其他。
沈家这庄子不大,其实并不适合安置这许多流民,但如今首要是“信得过”三字,万不能生出乱子来,因此沈瑞还是应下道:“可暂且安置。只是非长久之计。”
寿哥一笑,露出一口白牙,虚指沈瑞道:“放心,不会让你家养着灾民就是。”又很快绷起一张脸,下达命令道:“咱们这就去庄子里,好好问一问。”
沈瑞命李昌先一步开道,叫开了庄子大门。众侍卫换了队形,簇拥着少年们往庄子里去。
另有侍卫抓起老黑、矮胖汉子等流民头目,让他们喊话招呼流民们鱼贯入庄。
庄子里得了沈瑞吩咐支起多个大锅煮起粥来,一多半的庄户都过来帮忙。
流民闻得米香,渐渐安静下来,顺从的听凭庄里吩咐,用热水洗了手脸,排成队列领粥,在指定的位置进食。
庄子中主院乃是独门独院,修得精致,原就是留给主人家过来小住备下的,一应物什俱全,每日里都有专人打扫擦拭,格外干净整洁。
少年们也不拘谨,如回自家一般,在上房坐定,热茶点心吃起来。
那边侍卫则在沈瑞长随带领下,绑了一应流民头目到厢房,开始简单讯问。
沈瑞安置了寿哥诸人,告了罪,自己出来带着庄头四下走了一圈,吩咐了许多注意事项,又叫人去张**净的旧衣,并购买药草来。
收容灾民最怕的就是灾民之中有患疫病者。没什么好法子检测,保险起见,最好是将他们衣服尽数焚毁,头发也剃掉防止虱子跳蚤传染病菌,再用药草热水冲洗一番身上。
但想让时人剃头就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又是冬日,洗澡也没那么多条件,再风寒发热导致流感横行就更麻烦了。
因此只能退而求其次,能做到什么程度是什么程度了。
但沈瑞还是叫庄户多加小心,不要过多直接接触灾民,并且多观察,筛选出灾民行事有章法的,机灵大方的出来帮着庄里人做事。
不过好在是冬日,疫病也较夏日少上许多。
沈瑞忧心忡忡回到主院,进了上房,只见寿哥与张会、蔡谅在暖阁里坐了,头碰头商量着什么,而其他少年则聚外间嘻嘻哈哈说笑玩闹。
见沈瑞来了,寿哥招手叫他过去,笑道:“正商量着这些人怎么安置。”
他一指蔡谅道:“他说要问清楚家乡就遣回原籍,问罪地方官。”又一指张会道:“他说人得关起来仔细查个明白。”
最初得知有流民时,沈瑞是同张会将自己所有顾虑都说清楚了的,张会大约是受沈瑞影响,也深觉这事太多蹊跷之处,有待查问清楚。
而蔡谅却是不知细节,也不曾想过那么深远,才想用最简单的方法将烫手山芋扔回去。
沈瑞略一思忖,道:“我觉得,还是要查问清楚的。而且,现在已入冬月,路上越发难走,立时就遣送这些人回原籍也不甚妥,只怕路上伤亡,好事也变作坏事了。”
蔡谅闻言,也赞同的点头道:“是我疏忽了。这时节往山西去行路也是艰难。”
寿哥摸摸下巴,道:“关进牢里只怕都察院又要嗦。放在何处妥当呢?”两只眼睛只瞅着沈瑞。
沈瑞苦笑道:“暂时在我这里几日无妨,时日久了,只怕御史便要弹劾我沽名钓誉邀买人心了。”
寿哥摆手道:“说过了,不会让你一直白养着这些人的。开春了也就送回去了。”
沈瑞道:“倒不是我不肯养着他们,却是想了一处让他们也能派上用场的地方。”
寿哥奇道:“什么地方?”
沈瑞笑道:“皇上不是要修西苑吗?虽则冬日不宜破土开工,但是一些基础的活计还是可以交给他们做的,譬如运石劈木,开凿浅沟。我瞧流民中老幼并不甚多,大抵还是青壮,这等力气活儿还是做得的。”
张会迟疑道:“以工代赈?朝廷原多是让灾民清清河道、垒垒堤坝又或是开垦荒地用得上,修西苑如何做得来?且离皇城到底是太近了。”
沈瑞道:“正是以工代赈。虽是修西苑,但安排的活计细论起来也不必清河道、垒堤坝难多少。虽则离皇城近,但皇城多少禁卫军拱卫,何惧区区三两流民。西苑还有些象坊鸽坊,房舍还堪遮风避雨,让他们自行修葺一番,比旁处现搭安置窝棚总要强上许多。至于口粮与工钱,也要比西苑正式动工调集民夫匠人省上许多。”
寿哥也细细想了,点头道:“以工代赈倒是不错,总好过空耗国帑养得他们好逸恶劳。修西苑也好,有他们先做了些活计,明年开春许还能快些。”
一时厨娘们将菜蔬洗净肉切好,锅子支了起来,土里也埋上了裹着泥巴荷叶的叫花鸡,一众少年高高兴兴的享用起美食来。
席上寿哥表示在座都有出资在西苑开个铺面的意思,问起沈瑞西苑的具体规划,一少年又向沈瑞讨教生意经。
沈瑞早已将西苑事宜写好了条陈交与了寿哥,许多事情也想得透彻明白,如今针对寿哥提出的问题一一解答,又将从沈涟那里学来的一些生意经讲给少年们听。
众少年中除却高文虎都是家中豪富,根本不在乎那几百两银钱,不过是见皇上有兴致凑个趣罢了,也不甚上心。
高文虎自从当了锦衣卫之后,家中宽裕不少,他是个随遇而安的性子,从不奢求过多,也不大留心听生意的事,反倒对西苑的养兽颇感兴趣。
众人吃了叫花鸡、野猪肉、鲜菜蔬,又喝干了三小坛猴儿酒,吃得十分尽兴。寿哥还在暖阁里小憩了半个多时辰,众人才收拾准备回程。
侍卫那边已经分开审过了几个流民头目,得了一份口供来与寿哥过目。
寿哥简单翻看两眼,就交给沈瑞,道:“人先搁在你这里,这两日查明白了,若有问题,你也不要心慈手软。过两日西苑那边准备妥当了,再着人带他们过去。”
沈瑞应下,对他们这份口供也不太相信,总要诈一诈几个头目,再深入流民探查对照一番才能确认真伪。
寿哥等诸人要在天黑前回京,沈瑞表示要留在庄子上处理后续事宜,也是为了防止流民再度生变,亲自坐镇庄上。
临行前,寿哥笑眯眯拍了拍前来相送的沈瑞肩膀,道:“你别耽搁了读书,早早中了进士才好。”又意味深长的瞧了沈瑞两眼。
沈瑞心下会意,这也不是寿哥第一次这般表示,若说不动容是假的,他整了衣襟,郑重行礼道:“必不负君厚望。”
寿哥满意的点点头,带着一众人尽兴而归。
沈瑞遣了李昌回去家中报信,又从其他庄上调人调粮过来。
翌日,沈涟亲自过来一趟,看看沈瑞这里可有什么需要他帮忙的,也带来了徐氏的信笺。
徐氏跟着沈沧放过外任,沈沧时任山西司员外郎、郎中、山西布政司参议,徐氏对山西风土民情所知甚详,也知晓地方上赈灾事宜,将这些统统写了下来,拖沈涟捎给沈瑞。
三老爷也捎了口信,说快马回京不过个把时辰,沈瑞若有什么想不通的,直接回家来一起商量。
沈涟则顺便告知沈瑞,看在英国公府面上,杜老八那边爽快答应帮忙,并很快查到了贺家暗地里处置了个南边带上来的管家,悄没声的花十五两银子在化人场化了。
沈瑞从徐氏的信笺上学了不少,与这群山西灾民打起交道来顺畅许多,庄子上诸事也有条不紊推进中,只等寿哥那边西苑开工的消息把人送出去。
怎料两日后,沈瑞等来的并非西苑动土的消息。
而是,有御史上折,弹劾南京国子监祭酒沈洲立身不正、私德有亏,竟纳世交侄女、进士之女为妾,实不堪为人师表,更不配为国子监祭酒这教化官。
连带,将沈洲少年时就曾不顾父母之命、因嫌门第而悔婚孙家的事翻了出来,作为其不孝、不义的佐证……
第五百九十三章 鹡鸰在原(九)
沈理宅邸里。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谢氏打发了谢家来问安的婆子,吩咐了管家将她准备好孝敬父母的东西让那婆子捎回去,才长舒口气靠在榻上,由着丫鬟拿美人锤为她捶腿,暗自想着那婆子带来的消息。
自从沈沧故去,沈家二房就显出颓势,如今沈洲去职,剩下一个芝麻绿豆大的中书舍人,一个年幼的小秀才,这就算彻底出了上层圈子了。
谢氏轻轻阖眼,揉着眉心。
她心底里对二房是颇有些不喜的,如今二房若是能不出现在她的圈子里,她反倒舒服些。
只是,大约沈瑞结了门好亲罢,父亲当是看重杨廷和,方让母亲传话与她,让她不要因二房一时挫败而怠慢了沈瑞。这一时,还不能少了和二房往来。
小小秀才呢,便是杨廷和的女婿又怎样,尚不知道考多少年才能出头。
也罢,如今幼弟这探花郎也入了翰林院,往后沿着父亲的老路往内阁走,总也要收拢一二的用的年轻人驱使,这沈瑞瞧着倒是个机灵的,又是杨廷和的女婿,倒也堪用。
谢氏脑子里想着联姻,不免又想到自己长子沈林身上。
儿女都大了,谢氏面前也出现了不少媒婆,只是天下的母亲都是一样的心,总觉得自家孩子是最最好的,媒婆提的人家总有这样那样的不足,让人不那么满意。
长子沈林如今才十五,且相看着,还不着急,男儿二十举业有成再成家也不晚。
女儿却是要紧着些了,十三岁也当相看好亲事,及笄后定亲,准备一二年十六七成亲正正好。
她其实也是有心把女儿嫁回谢家的,只是她是家中幼女,兄长的孩子年纪上不甚匹配,且她也想看看侄子们的才干,若有一个像幼弟那般出息的,她也就放心嫁女了。
正寻思着,腿上的敲击忽的一停,谢氏抬眼去看,见她的陪嫁董妈妈接了丫鬟手中的美人锤,把丫鬟仆妇都遣了出去。
谢氏摆手让董妈妈坐小杌子上,并不用她捶腿,因问她:“送赵嫂子走了?”
董妈妈不敢托大,坐下后仍是轻轻为谢氏捶着腿,笑道:“太太放心,老奴直送出大门的,都依照太太吩咐的把东西装得妥妥当当的。”
谢氏唔了一声,又阖上眼。
那董妈妈忙起身取了薄被搭在谢氏身上,坐下来边捶腿边觑着谢氏脸色,似是喟叹道:“想不到老爷的恩婶这般命苦。”
谢氏眼睛未睁,也叹了口气,手指抚着袖口蜿蜒的绣纹,道:“遇人不淑。万般皆由命,半点不由人。”
其实她素来不喜欢听恩婶这个词儿,孙氏对沈理有供养之恩她是认的,他们待沈瑞好些也是应当,她也不是那不知恩图报之人,但是沈理对沈瑞简直比对自己子女还好,谢氏就不免有些吃味。
这样待沈瑞好,这恩情也算报了吧。
沈瑞如今是过嗣了二房,但二房以孙氏旧日的恩情压沈理,未免太不知趣了!
谢氏对二房的不喜也是由此而来,总觉得二房每每总用施恩者的态度对她夫妇,有事又每每总爱差遣沈理。
她固然是阁老千金,状元之妻,受外人尊重,吃不得半点委屈。却不想想原本二房就是长辈,又是九卿之家,对一个四品翰林晚辈还要恭敬不成?!
恰听董妈妈小声道:“那一位负了恩婶的,也是善恶尽头终有报了。”
谢氏扯了扯嘴角,露出个讥讽的笑容,是啊,原来二房竟是负了孙婶娘的,如何还有脸面仗着孙婶娘的儿子为嗣子便挟恩图报呢。
却听董妈妈叹道:“只是这如今沈家在京里,可就剩咱们老爷官位最高了,往后族人有事,怕不得寻了咱们来?”
谢氏骤然睁开眼睛,狠狠盯了董妈妈一眼。
董妈妈似乎唬了一跳,随即脸上又露出委屈伤心神情,“老奴只心疼太太,平白为些打秋风的人操劳。”
谢氏脸上渐渐柔和了下来,幽幽道:“老爷好性儿,我又有什么法子。其实,东西还则罢了,银子也是小事,我是不想老爷四处求人。”
说着,她也有些恼了,忍不住同心腹妈妈吐几句苦水:“那人情岂是好欠的?为着自己,为着林哥儿学业尚且不曾求人,倒是为外人花银子舍面子托人情,怎让我不恼?为着族里不相干的人,东跑一趟西跑一趟,我病成这般,他也不说留下来照看我一二,到底是哪头儿更紧要?!”
董妈妈忙安抚她道:“太太可不是多心了!这些年老爷几时轻慢过太太!素来是把太太放在头里的!”
又道:“先前那事不是说通倭?听说牵连九族的,老爷如何能不去?也亏得是咱们老爷去了,也带着阁老的面子,这不是案子漂漂亮亮结了。旁人再不能行的。”
谢氏听得受用了些,挪了挪身子,却只哼了一声。
董妈妈笑道:“那您看这回,那一位负了恩婶,老爷可还会管?依老奴看呀,冬至节礼怕都不用照往常的给了。”
谢氏却似忽然想到了什么,一下子坐起身,问道:“去叫长胜过来,我倒要问问,昨儿张满全家的来交对牌,说老爷在外账房拿了三百两银子去,这到底是做什么用了!”
董妈妈不由为难,劝道:“太太,揪来长胜问话,他必然是要告诉老爷的,若惹得老爷不快岂不得不偿失?”
谢氏就觉得一股肝火直冲脑门,怎么也压不下来,大约是入伏时为了留下儿子而故意染了风寒落了病根,这一阵子总是这样,头皮时常一跳一跳的疼,心里也烦躁得紧,一旦生气,若不宣泄出来,就像要炸了一般,全然不像从前那个气定神闲的她了。
她一方面为自己孱弱的身体着恼,一方面也恨沈理不体恤她。
沈理回松江之前,两人已生龃龉,沈理大半月都是在书房安置。而打松江回来,沈理干脆再没在她这里过夜,便是进了房门,也只是交代两句事情,旋即便走。
她不知送了多少补汤吃食到书房,也没能让他回来。
想到此处谢氏就越发觉得火大,听得董妈妈说着什么“老爷有什么,太太慢慢劝着也就是了,”谢氏忽然爆喝一声,“有什么用?!他几时听过我的劝!”
这次董妈妈是真真切切唬了一跳,她也觉得最近谢氏有些阴晴不定了。
不想惹火烧身的董妈妈忙起身安抚谢氏,又自己打自己嘴巴道:“太太息怒,是老奴这张臭嘴……”
谢氏上来那个劲儿真是不吐不快,一把抓住董妈妈的手,声音尖利高亢道:“你莫说那些虚的,你说,他拿了银子做什么去了?可是为二房奔走?他图个什么,啊,他图个什么!”
董妈妈暗暗后悔,却是挤出笑来,劝道:“也未必就是太太想的那样呢……”
谢氏却是压根没听她说什么,兀自喋喋道:“这是报恩还是还债?甚恩还这样没完没了!真如债主一般了!而我谢家难道就没恩与他?他怎的就不还!怎的偏就这般对我!”
外面突然传来一声咳嗽,屋内两人同时僵住。
小丫鬟哆哆嗦嗦的打了棉布帘子起来,头低低的也不敢抬起来,让屋外的沈理进门,同时小声禀报道:“老爷回来了。”
董妈妈跳起身时把小杌子都带倒了,脸上露出货真价实的惶恐畏惧,半分笑容也挤不出来了,想说话又不知道说什么好,终是讪讪道了句:“老爷回来了啊。”
她脚下已往门口移动,见沈理并没理会她,便迅速从门口退了下去。
待到院子里,董妈妈恶狠狠瞪了院子里噤若寒蝉的几个丫鬟,心下恨恨记了一笔,只留了一个谢氏心腹大丫鬟下来,挥手叫众人都退出院子,滚远远的,以免待会儿屋里吵起来,叫这些蠢材听了,谢氏面上不好看。
屋里,夫妻俩却沉默对视着,并没有如董妈妈所料般吵起来。
沈理默默看着发妻,他也不是故意来听个墙根,不过是谢氏方才几句委实高亢,他刚走进院子就听个正着。
当年种种涌上心头,得中状元,迎娶大家闺秀娇妻,实是人生中最风光的时刻。
那时的妻子是怎样的?
温柔贤淑,善诗文喜音律,与他红袖添香,又精明能干操持家业有方。很快他们就儿女双全,幸福美满,慕煞旁人。
而什么时候,妻子变成了现下这样?
婶娘与他,恩同再造。他仕途上也多赖岳丈指引帮扶。这些恩情他都牢牢记着,一时半刻不敢忘却。而妻子……
没有婶娘,就没有后来的状元沈理。但没有状元沈理,谢家一样会有状元张三、进士李四作女婿,谢氏一样做着朝廷诰命。
他素来觉得夫妻一体,大约,是错了。
再想着方才从岳父书房出来时,听幕僚无意间透露的一鳞半爪,谢阁老的人已在为出缺的南京国子监祭酒争夺布局了。
沈理深吸了口气,突然丧失了说话的兴趣,他本是要来告诉妻子,明日一同往二房去一趟,但瞧着妻子,他终是什么都没说,转身就走。
谢氏初时心里是慌乱的,可长长的沉默又让她平静了下来,心里生出个奇异的想法,她想沈理指责她,她就可以辩驳,可以反而诘问。但是,沈理什么都没说,又是要沉默离去。
谢氏的邪火又蹿了上来,忍不住喊了声:“老爷这是做什么?”
沈理回过头,冷漠的望了她一眼,她那些话那些火气就俱都冻结在喉咙里。
沈理淡淡道:“我去仁寿坊那边。”便拂袖而去。
他背转身后,也不曾听到谢氏一句话,直到走出院门,才听得屋中木几触地、茶盏破裂的一连串声响。
出了院子,他脑子里就不再有家中琐事,而是沈洲去职后,沈家的种种布局应对,随口吩咐管家将他所有衣衫行李都搬去书房,便带着长随匆匆出门,往仁寿坊沈府去。
乔家老宅
乔大老爷全然没有得了万八千两银子该有的欣喜样子,而是垂头丧气的缩在椅子里,任由三弟暴跳如雷发火斥骂。
乔二老爷几次起身想劝,都被乔三老爷推了开去,直到乔三老爷骂得口干舌燥,恨恨坐进椅子,抛开读书人的文雅,大口大口的灌着茶水。
乔大老爷才呐呐开口道:“我是真没料到贺家会把那作个呈堂证供……”
乔三老爷恨不得把茶盏砸他脸上去,心里骂了百八十遍蠢货,实没力气再骂出来。
孙氏的事贺家打听的仔细,乔三老爷也不是什么道德君子,为了贺家帮他起复的事,自然也卖了个干净。
但是他还有脑子,不像乔大老爷那般,说完了还要在白纸黑字上签字画押。
亲家亲笔,就是铁证如山。
当年的悔婚并不是给沈洲定罪的关键,不过是再次佐证他素来人品欠佳罢了。但乔家能出这个亲笔,就是把自己放在了沈家对立面上。
尤其是,沈洲被踢破纳世侄女、进士之女为妾,旁人是道德上谴责一二罢了,乔家这个正牌的亲家是必须拿出态度来的,而那一纸证词,就逼得乔家不能打马虎眼,不能和稀泥,只能端起亲家的范儿,来声讨沈洲。
如此,沈乔两家就是彻底撕破脸了。
但乔家敢吗?不是说乔家三位老爷都是没有官职斗不过沈家。
而是,乔家那位姑太太是犯了大错还有重疾的,没被休回来都是沈家仁义了,乔家哪里有立场来声讨沈家!
乔三老爷一拍桌子,喝道:“事到如今,你就用一句没想到推脱得了吗?”
乔大老爷心道我若不签人家也不给更银子呀,同样的秘辛当然要卖更多才更划算了。
他也在官场打过滚,又不是真傻,哪里会不知道贺家的用意,只不过确实没想到贺家用在这出上。
想到梁氏,他一时又有了胆气,忽就道:“当初我说让妹妹大归,你们死拦着不肯!如今可好,沈老二这是做的什么事!将大妹妹置于何地?将乔家置于何地?!”
乔三老爷这下是真想把茶盏拍他脑袋上给他开瓢算了,强忍着才只把茶盏砸在地上,“你还敢说这个!大姐是什么个样子你不知道?!你不知道?!”
乔三老爷真是气疯了,他固然讨好贺家,想求一条起复之路,可也从没想过放弃沈家。尤其是他亲姐夫沈洲,他自信沈洲还是会帮他的。
可现在,他姐夫被一撸到底,没了官职!比他还不如!
乔家又明晃晃为推倒沈家尽了一份力,摆明了要做仇家!
他哪里还能靠沈家了?
而贺家……贺家有了乔大老爷这让说啥说啥、让写啥写啥的傻子,哪里还用他?给了乔大银子,哪里还会管他乔三的起复?
乔三老爷额上青筋暴起,这哪里还是亲兄弟!他忽一把推翻案几,又一脚踹倒椅子,要不是他还要起复,他不能留下道德污点,他真想和这大哥恩断义绝!
“你若还有脑子,”乔三老爷指着乔大老爷,恶狠狠道,“吃了贺家的也够多了,之后不许再与贺家勾结,不要再落下点墨!任谁人问起,都不许再说沈家不是!”
乔大老爷鼻子里哼了一声,耷拉着眼睛,不回应。
都走到这步了,左右沈家也得罪了,左右沈家也没官儿了,若还有银子拿,他为什么不拿?他又不需要起复。
乔三老爷几乎一瞬间就看穿了乔大老爷的想法,恨不能打死他,强自忍了又忍,道:“愚不可及,你当沈家只乔家一门姻亲?!”
乔大老爷这才抬了眼皮,望向乔三老爷。
乔三老爷话里的寒意几乎能凝成冰碴子,“若不想家产尽失被撵出京城,你就什么都别做。”
他眼里同样寒芒闪闪,“待我起复后再说。姐姐受的委屈当然也不能就这么算了。等我,起复后,再说。”
仁寿坊,沈府
就在外人百般揣度沈家时,有徐氏坐镇的沈府里并没有半点慌乱。
经历了沈邦、沈沧父子两位九卿亡故后沈家地位一落千丈的情形,徐氏对二老爷的去职显得无比淡定。
原本,梁氏的事,她就有心理准备,那是早晚会被翻出来的。就算乔氏没的早,梁氏被悄悄扶正,都未必能彻底抹平,何况这会儿乔氏还在。
沈瑞快马疾驰回家时,就见到家中一切如常,母亲徐氏脸上甚至半点忧愁也不曾有。
“只是小看了贺家。”徐氏只叹道,“贺家这手声东击西玩的漂亮。咱们只道他会去挖旧事,损沈家根基,却不成想,他是要推倒沈家官场梁柱。”
沈瑞咬牙道:“贺东盛这小人,惯会挖人阴私。”
梁氏的事沈瑞也有心理准备,只是沈洲私德有亏也就罢了,竟然还把孙氏也扯了出来。
孙氏与沈洲曾经的婚约大白于天下,这让为孙氏子的沈瑞格外难受。他并非古人,没有母亲曾经被悔婚、名声不够洁白无瑕的尴尬与耻辱,只有对贺东盛一定要拖已故的孙氏下水的愤怒。
三老爷沈润初时也极为愤怒,被徐氏说了一顿后,也不轻易动怒了,只对沈瑞道:“我已经派人往贺平盛那边去了。贺家欺我沈家如此,断不能放过他丝毫。”
沈瑞点头道:“瑛大哥那边一得到二叔去职的消息,肯定也会紧着行动的,并不用咱们这边安排什么。”
他顿了顿,先前只打发了李昌回来报个信,现下便向徐氏和三老爷将这两日查的灾民诸事简单说了。
沈瑞道:“我准备将这些事写成条陈,通过张会递给皇上。还有对西苑诸事的补充。”
徐氏目露赞许,点头道:“这样才好。不能被贺家打乱了咱们的步调。”
沈瑞应了一声,又道:“灾民虽是平阳府的,但是赈灾不利,致使灾民上京,沿途各府及山西布政使司也要吃挂落。大哥那边……”
沈被外放山西布政使司参议。沈洲去职后,沈家官场上梁柱就只剩沈理与沈。
沈理是阁老女婿,等闲不会有人去动。沈却不好说。
贺南盛能在南边害了沈,可见贺家与沈家宗房这点子亲戚关系也薄如纸了,贺东盛若欲再下一城,动手扳倒沈也未可知。
徐氏面色凝重。
三老爷却摇头道:“这件事错无可辩,若是皇上追责各府,哥也只能认了。况且,就算没有贺家,也有旁家。多想无益,瑞哥儿,且先做好眼下。”
第五百九十四章 鹡鸰在原(十)
紫禁城乾清宫
进入冬月之后,天气迅速冷下去了,便是日头明晃晃挂在天上,也没有丝毫暖和气。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刘忠虽已换了冬装,仍忍不住缩了脖子拢了袖口,在尽量不失仪的情况下堵住那不停往衣里钻的冷风。
待进了东暖阁,帘栊挑起便是暖风扑面,迈步进门,周身立时暖意融融,刘忠这才长长舒了口气。
打帘子的小内侍过来巴结的嘘寒问暖,刘忠也笑容满面客气应了几声。
一错身功夫,见左右无人,那小内侍飞快的低语一句“丘聚什么也没说。高凤说了选后。谷大用说了西苑。干爷爷很是不快。”
这小内侍虽拜了刘瑾作干爷爷,实则却是萧敬的人,后萧敬留给了刘忠。
刘忠不动声色的点了点头,整了整衣冠,往内室去。
屋内更是暖如春日,寿哥一身轻薄常服,正趴在罗汉床小几上看着几张画。
刘忠见了礼,眼角悄悄一扫,便知是西苑园林图稿。
寿哥直看了半晌,才伸了个懒腰,抻了抻筋骨,笑向刘忠道:“谷大用找的这个什么藏亭居士画的还真是不错。”转而又道:“调灾民到西苑以工代赈的事儿,就你去办吧。”
刘忠的惊诧几乎掩饰不住,但皇上开了金口,他仍条件反射般的极快领旨谢恩,可心下还是不住思忖。
通常这样出宫办差捞油水的好事,都是皇帝身边的亲近大太监才能得到的美差。
虽然无论西苑还是灾民的事儿都在朝上吵个沸反盈天,实不是什么好应付的差事,那些奸猾的大太监们不会肯接,但还算不得烫手山芋,人人都不想要。
他刘忠毕竟到皇上身边时日尚短,怎么论也不当轮到他。
然后他就听到了小皇帝又道:“这些是沈瑞写的西苑和灾民的条陈,你拿去看看,把差事办妥。”
刘忠心下一松,原来是看在他和沈瑞的香火情上……可随即又是心下一紧,应了声是,又偷眼去觑小皇帝神情。
因有西苑和灾民的事让朝上诸公争吵不休,先前南京国子监祭酒沈洲私德有亏的事倒是没什么人提起了,但他这样的天子近臣是知道的,皇上对此事甚是恼火。
皇上如今把和沈瑞交接的事儿交给了他这个沈瑞故人,到底是安抚沈瑞,还是存了试探之意……
寿哥唤刘忠过来案几前收拢图纸和那些笺纸条陈,摇了摇头,虚点那些纸张道:“沈瑞真是个实干之人。可惜了如今还没个功名,又屡遭家人拖累。”
刘忠听出这话里的惋惜之意,心下算是托了底,便笑回道:“皇上也常言‘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沈恒云经此磨砺,若能坚韧心性、增长才干,他日也更好为皇家效命。”
寿哥一笑,道:“你倒是与张会说到一处去了。朕也这么想,借此让他磨砺一番也是好的。”
瞧着刘忠将东西收拾好,寿哥又道:“张永第三份捷报也到了。想来年前就能了结太湖的事,年后班师回朝。”
刘忠闻言喜形于色,忙躬身颂道:“大喜!大喜!恭喜皇上!”
寿哥笑眯眯摆手道:“同喜同喜。”他笑得眼睛只剩一条缝,露出一口细白牙,却是道:“你得空了会上张会往沈家那边去一趟,也和沈瑞好好商量商量怎么接引、安置灾民。”
话题转得倒是快,刘忠脑子反应也不慢,转而就知道了寿哥的意思,心下彻底踏实了,接了口谕,带着条陈,出去寻张会同往沈家。
寿哥打发走刘忠,想着西苑明年完工后的情形,心情大好,往书案那边去,在厚厚几摞奏折堆上拿起最上面的一本,边看边在殿里轻轻踱着步。
然没读几句,他就悻悻丢下折子,嘀咕骂道:“败兴,刘大夏这又闹这出做什么!”
这已是兵部尚书刘大夏第三次上书以病乞休。
如今边关吃紧,四处战事,寿哥哪里会放了他去,几番驳回。
刘大夏要说身子骨不好确实不假,但是还真没到病得不能理事的程度,无非是所求未得罢了。
先帝大行之后,刘大夏先是请裁非定额内的四方镇守宦官,寿哥未准。
后获准裁撤了冗官大汉将军千百户薛福敬等四十八人,而这些人又以罢工姿态闹到寿哥面前,寿哥应了驸马樊凯所请,复了诸人官职。
勿论是刘大夏这乞休是因着心怀不满还是心灰意冷,寿哥这会儿是不会放人的。
而司礼监把这么本折子放在最上面,用意何在他也是一清二楚。
撇下折子,寿哥嘴里嘀嘀咕咕骂了几句,恨恨走回去又抓起一本,一目十行看起来,却很快怔住,缓缓在书案后的龙椅上坐下,翻来覆去看了两遍。
他先是挑眉惊奇,慢慢的,又浮现出顽童一般的笑容,再看下去,竟呵呵笑出声来,转而便是捧腹大笑。
门口已有两个小内侍听得笑声便悄悄注意起殿内情形,待听寿哥在内喊人:“叫牟斌、丘聚都过来!”
小内侍们相视一眼,都摸不着头脑,但想来皇上笑就是好事,便俱都喜滋滋奔下去传话。就“皇上笑了”四个字就能得不少赏呢。
寿哥有一下没以下的弹着手里的奏章。
这是礼部的折子,言晋府庆成王南海郡君仪宾李实以包揽钱粮获罪,而郡君竟私自入京,击鼓讼冤,礼部上书请遣中使送回,仍敕王约束,而究治教授、守城官罪。
有明一代宗室封藩后,是不得擅离藩地,无诏更不得擅自回京的。
这南海郡君真是个胆大的,为了捞丈夫出狱,竟敢私自入京。
寿哥实在想不起这位郡君是庆成王家哪位了,盖因庆成王这一脉实是为延续朱家香火没少出力,现下这位庆成王记录在册的成年子女就有九十多人。
但,管她是谁,想来也是个无足轻重的,否则也不会亲自来京。
然既是包揽钱粮,竟还敢进京来“讼冤”,真不知是太蠢还是精明过头儿了?
寿哥冷笑将折子拍在案上,眼里寒光大盛。
此时税赋还以征收实物为主,田赋分夏税、秋粮,夏税征麦,秋粮征米,此外有丝绢棉麻等,部分地区还要交纳草料,皆要求民户将指定物品自行运送到指定地点交纳。
包揽钱粮便指兜揽解纳税赋,其中奸户劣绅敲诈勒索小民、以次充好掉包粮米物资屡见不鲜。
景泰、成化年间户部都曾上奏,有无赖之徒包揽钱粮,粮食掺土、草料淋湿、薄布换厚布等等,待交官时被退,则不认账,全推在纳户身上。纳户畏其声势,只得忍气吞声出息补齐官家,非但没能“省事”,反倒负担愈重。
在历朝历代,这包揽钱粮都是重罪。
彼时也出台过政策严打了一阵,只是其中获利极大,仍有铤而走险的。
少一时,锦衣卫指挥使牟斌、东厂大档头丘聚都跪到了寿哥面前。
寿哥把折子丢在两人脚边,淡淡吩咐道:“去查,南海怎么进京的,谁给她出的主意?一个蠢货,自己怕是走不到京城。去查,这个李宾是个什么货色,包揽钱粮怎么回事,谁判的?”
牟斌、丘聚皆是连连应声,细论起来,没能第一时间上报宗室擅自入京,还让她击鼓鸣冤去了,他们俩实也有失察的罪过。
寿哥并没有打算追究这些,而是起身走到牟斌身边,又冷声吩咐道:“去查,这次灾民,和这李宾有甚关系。”
牟斌后脊一寒,论理,包揽钱粮贪利不小,却不至于造成这么多灾民,而且灾民也自陈是地龙翻身受的灾,但皇上这么说了……
这几日朝上都在抨击山西布政使司及各州府赈灾不利,皇上这是要抓替罪羊吗?
想着边关吃紧,山西官场还当求稳,自以为揣摩透了皇上心思的牟斌忙不迭领命。
丘聚跪在一旁,心下也和牟斌一般想法,更是庆幸先时见驾没多嘴。
自从灾民的事儿出来,贺东盛又开始往他那边送银子,想是要在扳倒沈洲后乘胜追击,再扳倒沈家在山西外任的宗子沈。
丘聚可从不是个拿人钱财与人消灾的,贺家银子是照收不误,至于御前进言嘛,他自为自家谋划,管贺家死活!可没有万八千银子就请得动他丘大档头开金口的理儿。
他把贺家所求抛到九霄云外,永不打算再提,偷眼去看折子上的批红,“郡君出城诉讼有乖礼法,命会法司议会”,便又有另一番想头,张永频频告捷,拿下太湖指日可待,皇上折了宁王臂膀,又要敲打西北诸藩了么……
仁寿坊沈府
刘忠虽是便服而来,但他的到来无疑给沈瑞及徐氏、三老爷吃了一颗定心丸。
一个沈洲丢官去职算不得什么,重要的是不能让皇上因沈洲的事而对沈家子弟有了成见,否则沈家子在仕途上怕就要坎坷了,昔日徐有贞就是前车之鉴。
当初土木堡之变后,名字还是徐的徐有贞就因建议迁都南京,而被内廷所厌。
景帝登基后,徐欲谋国子监祭酒,报到景帝处,景帝直言“此人生性狡诈,担任国子祭酒会败坏监生心术”而不许。
直至徐听从阁臣陈循建议改名为徐有贞,被举荐治理黄河时,景帝不知徐有贞便是徐,遂任命他为左佥都御史,才有了徐有贞翻身的机会。
沈瑞是比较了解寿哥性格的,并不十分担心寿哥会因为沈洲的事儿远了他。
不过刘忠能与他对接灾民的事,还是让他松了口气,至少比旁的内官或锦衣卫需要重头打交道要强太多了,有刘忠配合,他也更有信心把这件事办漂亮了。
想在皇帝面前立稳脚跟,光靠少年情谊、吃喝玩乐那是根本不行的。
随着年岁见长,小皇帝需要的是有才干、能办实事的忠臣。
而眼下他沈瑞连功名都不曾有,出仕最早也要两三年后,更别说显出什么吏才了,便只能从旁的差事上累计寿哥的好感度。
这还是沈瑞头次为寿哥办事,他可不求什么惊才绝艳,他原也不是卧龙凤雏那类人物,只要稳稳当当办妥办好便是功劳。
沈瑞将刘忠张会迎进书房,因如今与张会走得越发近,便也没瞒着张会,直言刘忠是他“师叔”。
刘忠在内学堂曾由王华授课,有一重师徒名分,后与王守仁交好,王守仁素来以“师弟”唤他,连带着沈瑞虽不过比刘忠小一两岁,却是矮了一辈,要叫一声师叔。
张会原先并不知道他们还有这层关系,听得沈瑞介绍,佯作板脸气道:“我在宫中一向是与栖岩兄平辈相交的,如今倒因认得了你沈恒云,平白的矮了一辈,你说,可要怎生补偿我才好?”
如此说便是把自己放在沈瑞这伙儿了,也是尽显亲近之意。
沈瑞笑道:“等灾民事毕,改日我做东,再往庄子上吃一顿暖锅子叫花鸡。”
张会笑嘻嘻伸出手掌来,要与沈瑞击掌,道:“可是一言为定。”又向刘忠道:“到时候刘师叔也来!那叫花鸡听着腌,吃起来倒别有一番野趣。”
刘忠和他们本是同龄,也有着少年人的心性,不过是在宫中、在皇帝跟前,要压着本心罢了。
如今见两人嬉闹,显然极为亲近,且无论是张会的身世,还是与皇上的关系,他也都当尽心交好,因此便也放开了,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爽朗笑容,向张会道:“仲明这般称呼,倒叫我不敢接话了,不如还是各论各的,平辈论交的好。”
张会哈哈一笑,从善如流。原就最擅与人结交,在宫里当差,也是存心交好皇帝近侍,两人几句交谈下来越发亲近起来。
谈过玩笑话,便当说正事,刘忠也不相瞒,将皇上对沈瑞的期许,以及皇上借他口传给沈瑞王守仁即将大胜而归的消息统统告诉了沈瑞。
沈瑞听到王守仁消息不由精神大振,打心底里为这位师父高兴。
说到灾民,沈瑞先是说了他扣下那几个灾民首领讯问的事。
果然是有人找上了几个受灾村子的里正,许银五十两到百两不等,让其带着大家出来逃难,每到一个指定的地方,里正都有一笔银子拿。就这样一步步引人到了京城。
这一波人是左近的几个村子,彼此不少相熟甚至有亲的,因此最终汇成一路。
出来时有四百多人,沿途不免有老幼病弱倒毙路边,走到这儿也就只剩三百不到了。
然而,可不光这一波人出来。
灾民的事被皇帝踢爆后,才陆续有河北各县报有流民迹象,只是几波流民人数都不太多,几十人一波的也有,百来人一波的也有。
“我不好私下用刑,得了的口供都与条陈一并呈给皇上了,师叔这边若是来调灾民分批往西苑去,这几个人是不是由衙门拘走,再细细问过?”沈瑞道。
刘忠还未答话,张会已道:“这个皇上倒是吩咐我了,回头栖岩去调人时,我着人去送那几个到北镇抚司。”他顿了顿,道:“总要挖出到底是什么人在捣鬼。”
山西紧邻塞外,百姓要供给边关兵事粮草劳役,负担最重,若是煽动那里的人都跑了,这关也不必守了。
而且,灾民直奔京师重地,也绝不是简单之事。
三人又商量了一番西苑以工代赈之事,就决定一同过去西苑,实际察看一番,再补充计划细节。
到了西苑寿哥选定那一片地,三人查看了前朝留下的象坊等建筑,又依照那园林图稿对比一番,敲定了灾民首先要修葺的住所,以及为将来统一调集来做工的匠户搭建临时居所。
三人边看边聊,将如何分类手艺人和农夫,如何男女分营管理,如何安排妇人负责浆洗厨下,哪片地先清理,哪里先修渠都一一讨论来。
刘忠不愧是内学堂出来能进司礼监的高材生,记忆力极佳,沈瑞特地带出来的笔墨也几乎没用,全凭脑子记忆种种补充之处,让沈瑞佩服不已。
三人打西苑里出来,已是日暮时分。
张会张罗一起吃饭,刘忠虽在宫外有宅子,但想先回宫向皇上复命,需要下钥前回宫。而沈瑞有孝在身,虽过了小祥,仍不宜出入酒肆应酬。
因此只好就此作别,约好下次再聚。
正在街头道别时,忽然那边有人喊张会的名字。
三人勒马望去,那边两个锦衣贵公子带着一众仆从而来。
当先一个与他们年纪相仿的青年打马过来,原是笑呵呵奔着张会去的,待近了看清张会身边的沈瑞,便是“咦”了一声,还笑道:“沈二!许久不见。”
因天色已暗,那人行到跟前才瞧见刘忠,不由“哎呀”一声,刚想大声问好,忽然想起是街上,忙又急急捂住嘴,笑得尴尬,道:“刘大人。”
沈瑞也看清了来人,是许久不见的周时。
近几次寿哥出宫来玩都没带周时,再看此时张会脸上带着几分客套的笑容,沈瑞也知周时已是不在寿哥的核心圈子内了。
周时对几人的态度毫无察觉,兴高采烈的向张会道:“如今我换了值,也遇不上你了,几次去找你都不在,难得今儿碰上,我正要同表哥去吃酒,不如同去,小弟做东!”
张会摆了摆手道:“今儿也是不巧,刘大人要赶在下钥前回宫,沈二你也知道,在孝中呢,哪里能喝酒。改日再去,你有这心,我岂能不宰你顿好酒。”
周时颇为遗憾的看了又看刘忠,不住道:“真是,真是,唉,早就想请刘大人了,大人忒忙,总也不得空闲……”
他正喋喋不休间,另一个锦衣贵公子已到了跟前。
张会见礼道了声:“贤大哥。”向沈瑞和刘忠介绍了此人,重庆大长公主之子周贤。
沈瑞客客气气的见罢礼,面无表情的看着眼前这个笑容温和的贵公子。
那害死沈珞的凶手周贸,正是眼前这人的庶弟。
而这位“素有贤名”之人在听了兄弟的恶行后,亲自登门道歉,又以“不孝”为名将庶弟周贸除族。
未几,周贸就“酒醉落水身亡”。
周家一命赔一命,沈家也不能不依不饶。
然而,沈珞的真正死因,也就无人可知了。
第五百九十五章 鹡鸰在原(十一)
作为先太皇太后周氏所出的唯一公主,宪宗一母同胞的亲妹妹,重庆公主在成化、弘治两朝倍受恩宠,可谓彼时天下最为尊贵的公主。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驸马周景书香门第出身,又酷喜读书,也深得宪宗宠信,常常随扈,掌管宗人府,风光无两。
周贤自小出入宫廷,那周身的气度远非暴发户庆云侯、长宁伯兄弟子孙所能比的,周贤也是颇为看不起这两位亲舅公家人那外戚跋扈的做派。
弘治八年、十二年,驸马与大长公主先后辞世,周贤借着守孝也逐渐拉远了与舅公家的距离。
尤其是弘治十七年太皇太后周氏薨逝后,周家人竟然还没有半分收敛,周贤便越发远着这两家子了。
虽然走动少了,但到底有着血脉关系,想彻底撇清也是不可能的,且总有几个关系还不错的表兄弟,真求到面前来,他也不可能一下子回绝。
今日,周贤便是被周时约出来,说是吃酒,实际也是有事相求。
周贤向张会等几人问了好,他自从重庆大长公主过世后已少进宫,并不认得刘忠,但到底是自小在宫中行走的人,对宫人非常熟悉,瞧着刘忠的言行举止和周时的态度,便已猜到这怕是小皇帝身边的内官。
只是他可不会如周时般巴结,互相见礼时也带着几分勋贵的矜持。
周贤还是留意沈瑞更多一些,虽然他也如沈瑞一般淡淡的,一句多余的话也不曾说,但也将张会、刘忠与沈瑞相处的细节看在眼里。
既然张会等人拒绝了饮宴,周时也不好硬拉着人去,只得悻悻的放人走。
张会三人走出老远,回头见周家表兄弟进了一家酒楼,张会才向沈瑞低声道:“别看先太皇太后仙去了,庆云侯、长宁伯周家不如从前,但周贤这边可没什么影响,还是颇得圣眷的。”
他的声音更加低了,近乎耳语,“九月初兵部奉诏查武官冗食,锦衣卫这边也是裁革的裁革,降级的降级,周贤被写在折子最前头,是头一个要降一级的,但皇上愣是没动他。”
沈瑞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张会怕也知道当初沈周两家的人命官司,这是委婉的告诉他,要想向周贤寻仇,须得掂量掂量寿哥的态度。
沈瑞哑然失笑,只点头表示知道了,却不说破,张会虽是想多了,但这份提醒他也领情。
他微微眯起眼看着那酒楼,现下的沈家须得静静蛰伏,且待他日,周家,张家,账慢慢算来……
酒楼之上,周贤也静静看着张会三人走过街巷,身影渐渐消失在人群中。
周时正在一旁滔滔不绝说着刘忠如何如何在皇上面前得脸,又有些抱怨张会最近变得忙碌起来,很难约到,再说沈瑞如今守孝,也没甚新鲜玩意进上,好生无趣。
周贤心下冷笑,张会脸上写满了不耐烦,偏这傻表弟一点儿没看出来,人家为何不应约,不是摆明了要远着你?
周时原就是个没心机的,这点其实在人精扎堆的锦衣卫很受欢迎,大家通常都喜欢笨一点的同僚而非心眼多的同僚。但糟糕的是他的大嘴巴,心里存不住话,又傻大胆什么都敢说。
当初先太皇太后周氏在世,周时有这尊金佛做靠山,怎样都无所谓了。
但如今没了靠山,周时这条缺陷就要了命了。
张会就是因着听过周时的“口无遮拦”,生生被吓走的。宫中是什么地方,周时若说了什么要命的话,听着的人也难保不被灭口。
因此张会才暗中使了银子寻上官调了值,不再与周时一班,平素也减少了来往。
盐引与选妃诸事之后,张会更是巴不得离周家远远的。
其实周时也不是傻透了的,自从周太皇太后故去,他再是大大咧咧没心没肺,也感觉到周围人对他的态度变化。
但他自己并不知道真正的症结所在,只以为世人皆势利眼,颇有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之感。
待周家盐引事闹出来,寿哥这边也不怎么宣召他伴驾,昔日不错的伙伴也渐行渐远,周时心下也着急起来,加之年岁渐长,他也越发懂了经营人脉的重要,因此倒是扒着张会这样“脾气好”的哥们。
“皇上原就认识了那位先沈尚书家的嗣子?”周贤收回视线,借着桌上上菜的功夫,摆弄着筷子,状似无意的问了一句。
周时本是旁的事来寻周贤,这会儿既然遇上了这三人,忍不住向这素来关系亲近的表哥取经:“是,先帝爷在时,皇上出宫玩耍认识的。这沈瑞年纪虽小,会玩的花样却多,极是好玩的。贤哥,你说,我是不是也当寻摸些个好玩的东西进上?”
他却是丝毫想不起来,当初沈家与驸马府还隔着一条人命的。
周贤眼神晦暗莫名,口中只淡淡道:“皇上在东宫时,喜玩乐也没什么,如今掌管天下,日理万机,玩乐还是放在一旁吧。”
见周时不以为意的样子,周贤心下一叹,语气又加重了些,“你别觉得我说的都是套话,你也不是小孩子了,又在宫里当值,当多关心关心朝上的事。如今阁老们正盯着皇上的学业,最忌讳那些引皇上贪玩的人,你竟别兜头撞上去才是!”
周时心里是同意的,但不免嘴犟道:“我怎的就不知道朝上的事儿了,前几天朝上还吵着沈瑞他二叔丢官罢职的事儿。贤哥你就说,沈瑞他二叔德行不好,可沈瑞还能入了皇上的眼,还能跟张会一道,还有刘公公!贤哥你不知道,如今这个小刘公公可是皇上身边最近的人,大刘公公刘瑾刘大伴都没他一日里在皇上身边呆的时间长。你说沈瑞凭啥跟他们走得近?还不是哄了皇上玩得高兴!”
周贤眼神闪了闪,又垂下眼睑,淡淡道:“个人有个人的缘法,他得了皇上眼缘是他造化。你家如今情形又不一样,你若听我的,便踏踏实实当差,不要想旁的。”
周时是长宁伯周的孙子,而周是比兄长周寿更彪悍的存在,素来横行无忌,弘治年间就曾因抢占田庄的事对上过张鹤龄,两家家奴持械互殴,官司打到了弘治皇帝面前,各打四十大板才化解。
有周这样能惹事的祖父,又没了太皇太后的庇护,周时在宫里还学不会夹着尾巴做人,早晚被人寻个借口修理了去。
如今的小皇帝可不是先帝爷那般慈和的人。
看盐引之事,那是打一巴掌给个甜枣,再看选妃之事当中的制衡手段,已是要将周家张家玩弄于股掌之上了。
周贤也曾听下人回禀过,周家与张家那些田庄也没彻底摆弄清楚,都是谁也不肯吃亏的主儿,回头必然再起冲突。
见周时不是个听劝的,周贤也深知周时性格,遂也不多说,心里也盘算着,最近一段时间还是远着些周时吧。
一顿饭吃得没滋没味,草草收场,周时求周贤的两桩事周贤也含混过去,没有应承。
待分别后,周贤归家,便喊来了心腹管事与幕僚到书房。
“今儿我见了先沈尚书家的那个嗣子。”周贤一脸肃然,“他与英国公府二公子张会、皇上身边的小刘公公在一处。听周时说,皇上早就认得他,还曾一处玩耍。”
管事最先反应过来,周贸“酒醉溺水”的事儿就是这位管事一手打理的,当下有些吃惊道:“他如何攀上这样高枝?莫不是他岳丈杨廷和那边的干系?老奴这就派人去多盯着他!”
幕僚却道:“学生以为东翁过虑了,沈沧过继后,学生也曾留心过,此子有些才学,但如今不过是个小秀才罢了,能否中举,能否进士及第都是未知之数。皇上还年少,一时喜他玩乐罢了,再过两年您再看,他就算是个举人了,又如何入得了皇上的眼。”
幕僚顿了顿又道:“沈家现在也是多劫多难,怕不长久。且当初,咱们已给了沈家交代,东翁不必挂心。”
在幕僚看来,沈沧过世后,沈家便不足为惧,沈珞那件事也早抹平了。
周贤这样的宗室贵戚却是知道,帝王的宠信有多重要,盖因他们所有的一切权利、地位,皆来源于帝王的宠信。
沈瑞算不得什么,但若是得了帝宠的沈瑞呢?
又是一个年岁尚小、脾性不定、让人摸不透的小皇帝,天知道皇上会为他的宠臣撑腰到什么程度。
管事不无忧虑道:“吴先生说的是,但,这小子到底有个好岳家,那杨廷和……”
幕僚一笑,颇有些世外高人的味道,道:“杨廷和如今应对三位阁老尚且不及,哪里有得功夫管这小女婿。”
周贤却忽然问道:“上次,是不是说,杨廷和的家眷在宫里和张家对上了?”
管事忙回道:“是有这么回事儿,老奴听了信儿派人打听清楚了。”当下又重复了一遍那日宫中发生的事情。
周贤在屋里踱了几个来回,忽道:“若是将当日事情告知沈家……”
幕僚和管家齐齐变色,异口同声道:“老爷三思!”
周贤仰头阖目,深深呼出口气,忍不住又在心下骂了周贸千百遍。
重庆大长公主与驸马感情甚笃,驸马虽有侍妾通房,但待她们并庶出子女皆是冷淡。
而大长公主何等尊贵,侍妾庶子就是地上的泥,她踩都不屑去踩,还怕脏了鞋呢。
大长公主一直健在的周驸马府,庶子庶女当然不会像公主早逝、妾室当家的游驸马府里庶子庶女那般尊贵长大。
但同样是驸马府的庶出,都是相熟,互相攀比也是难免的。
那周贸就是个眼空心大之人,他眼红游家子的锦衣卫荫职多年,又在公主府被漠视,自觉得前程无望,见外戚里周家、张家不相干的人都能得个荫封,不免起了巴结之心。
庆云侯、长宁伯周家是大长公主的亲舅舅,他自知巴结也没用,便去专心抱张家大腿。
为此,甚至不惜牵线搭桥,把一母同胞的妹妹介绍给张延龄的内侄。
彼时周驸马早已过世多年,宗人府已由淳安驸马接掌,而重庆大长公主的孝期刚过,周贤尚丁忧在家,驸马府是最弱的时候。
而当时弘治皇帝为巩固太子地位,盛宠张皇后与张家,正值张家权势最盛之时。
张家就这样大模大样来驸马府提亲,明白着是要以势压人。
想来,张家也是为了报复与周寿周相争田庄的事。
周贸的姨娘跪在周贤面前哭得死去活来,口口声声“奴虽卑贱,姐儿却是驸马府的主子,也是公主娘娘的女儿,尊贵人儿,如何能匹配个乡下泥腿子小子!”
周贸却是在一旁呵斥姨娘没见识,努力向周贤挤出讨好的笑,嘴里说着各种巴结的话,赞张家如何如何,眼里却是闪着得意的光,像是在说你周贤又能如何?
周贤看着这母子的闹剧,心下一哂,这几个都把自己看得太重了,庶子庶女侍妾算得什么?
张延龄的内侄娶了驸马府贱妾生的女儿,张家又能挣回多少面子?
周贤点头应下这桩婚事,冷眼看着那姨娘疯了一样扑过去撕打周贸,周贸狼狈躲闪,被抓伤了脸后狠心将姨娘踹倒,还补了几记窝心脚。
那姨娘又气又恨,又被踹伤,未几就得了心头病一命呜呼了。
庶女也没有为姨娘守孝的理儿,姨娘死了不出两个月,周贤就按照张延龄妻弟给的三百两银子聘礼的规格,同样三百两嫁妆就草草发嫁了庶妹。
周贤就这么冷眼看着周贸跟在张家兄弟鞍前马后奉承逢迎,就想看看周贸能从那个满怀恨意的庶妹身上得到什么样的“助力”。
再后来,周贤就不住的后悔,若知道周贸将来会与九卿之家结下死仇,他早早就应该料理了这蠢货!
奈何人没生得前后眼。
看到沈瑞,周贤就不禁想起沈珞,想起那日周贸头次发自内心的惶恐畏惧跪在自己跟前,求保全他一命。
那年重阳节,京中子弟多相约登高赏景吃酒。在西山酒楼张延龄也设了席面,但起得晚去得晚,他常点的一个歌姬先一步被隔壁包间的一众书生点走了。
周贸狐假虎威惯了,自告奋勇跑过去就要人,还想逞威风。
而那包厢里正是沈珞和同窗,半数是新晋举人,意气风发,最瞧不上勋贵外戚,加上词锋犀利,说得周贸无还口之力。
沈珞也没少斥责周贸,但好歹还算文雅。他还带了乔家几位表兄弟,其中乔永德言辞最为刻薄,阴损之极,说得周贸恼羞成怒,几欲喊豪奴家丁来打上一场。
最后还是店家出面,说尽好话,又为书生们换了两位姑娘,书生中也有老成持重的,不愿惹事,说服同窗换了歌姬过去。
周贸这口气如何甘心咽下,回去添油加醋同张延龄说了。
虽然歌姬调了过来,张延龄并没失什么颜面,但他素来横行,听了周贸的话也极是不快,乔永德的话听来也如含沙射影说他一般。
他便悄悄使人给众书生的马都喂了巴豆,尤其给乔永德的马喂的最多,打算给其个教训。
众人若是骑马回程,路上行人多,马速不快,不过是半路马失前蹄,把人摔下来,旁人丢个大丑,乔永德则至多断腿罢了。
谁成想书生们相约去庄子里跑马为戏,沈珞与乔家兄弟也一同去了,乔永德骑射平平,又想得个彩头,贪沈珞的马神骏,偷偷央磨着与他换马。
沈珞因是单丁的缘故,从小打磨身子骨,不能说文武双全,却也是骑射娴熟,并不在乎马匹优劣,且素来与乔家亲近,便答允了乔永德。
跑马速度何等快,众马陆续发作,而属沈珞的坐骑腹泻最先最猛,迅速哀鸣瘫倒,沈珞毫无防备跌下马来,恰折断颈骨,登时便送了性命。
彼时,沈沧已是官居侍郎,而沈珞乃是沈家三兄弟后辈里唯一一根独苗,沈珞一死等于断了侍郎府的血脉。
张延龄再是跋扈,不惧侍郎这等“小官”,断人血脉大事也不是能含混过去的,真闹到御前,便是弘治皇帝也不好偏心维护张延龄。所以他想也不想,直接将周贸推了出去顶缸。
周贸与一众书生在酒楼争妓时旁观者众多,本也洗脱不掉嫌疑,再迫于张延龄威势,周贸只得认下了这罪责。
事涉皇亲国戚,又有争妓这不光彩的事在里头,沈家并未声张,只对外宣称坠马而亡,低调处理了此事。
周贤却是将事情前前后后查了个通透。
虽然知道真相,但周贸认罪已成定局,反口也没可能翻案,而面对一门双侯权倾一时的张家与只有一个侍郎的沈家,周贤毫不犹豫的选择了站在张家这边,亲自到沈家登门致歉,以雷霆手段迅速处置了周贸,为张家打好掩护。
然此一时,彼一时。
先帝大行,新皇登基,以目前种种看来,小皇帝对张家可不那么友善,而沈瑞如今得了小皇帝的青眼。
“今日我见那嗣子……”周贤后半句话并没有说出口。
周贤从今天沈瑞对他的态度看得出,沈瑞是把沈周两家人的仇放在心上的。
他家这外戚现今已是全然无根,若再有人在帝王耳边不住进言,积毁销骨,终成祸患。
管家咂着嘴,道:“老奴说句不当说的,没有那位公子出事,这嗣子如今不过是个乡下小子,哪里会有个尚书爹,又哪里得来杨家这么好的亲事。”
周贤冷冷看了管家一眼,道:“以刑部尚书的眼力,若他有这样想头,也成不了嗣子。”
管家讪讪的,不敢再说。
幕僚则道:“老爷想的可是祸水东引?听闻沈洲丢官去职乔家也推了一把。这事嘛,乔氏病重,沈洲置发妻不顾而纳贵妾,本是沈家不占理,但若沈家得知唯一血脉是因乔家子而断送……”
他脸上露出浓浓的讥讽神色来。
管家觑着周贤的脸色,小心道:“老奴着人去透话给那嗣子?”
周贤脸上阴晴变换,半晌才凉凉道:“不,再等等。等沈洲回京,一并透给这叔侄俩知道。”
英国公府,东路主院
如今张家阖家住在一处,便是英国公府占地不小,却也不是每个子孙都能得一处独立院子的。
张仑作为嫡长孙,被请封了世孙后,张家才将东路院子腾了出来,张仑成亲后住在东路主院。
而张会便也在东路得了一处两进独立小院,已是羡煞一众堂兄弟了。
张会才拐过穿堂进了东路,早有张仑身边的小厮等在那里,笑迎上来,行礼道:“二爷,大爷请二爷过去书房一道用晚饭。”
张会笑眯眯道:“大哥从营里回来了?可是嫂子又做了什么好吃食?”说话间随手拽下身上的荷包抛给那小厮作为打赏。
小厮忙接住了,眉开眼笑的奉承张会,嘴皮子极溜的报了一串菜名出来。
张会哈哈大笑,跟着他一路来了书房。
打开门,暖风卷着肉香迎面而来,张会提鼻子一闻,不由食指大动,笑嘻嘻往桌前一坐,捧起碗拾起箸,巴巴等着张仑动第一筷子,这却是张家的规矩,长辈或是平辈中年长者不动筷子,晚辈是不许开动的。
张仑嗤笑一声,提筷子夹了一块羊肉放在碟里,那边张会已经欢欢喜喜的大吃起来。
小厮温好了酒斟来,兄弟俩推杯换盏,也不讲究那食不言的规矩了,张仑直言道:“你今儿是跟小刘公公和沈瑞出去的?办的皇上的差事?”
张会嘴里含着块骨头,含混道:“小刘公公如今颇得器重,又和沈瑞有旧,皇上把西苑以工代赈的事儿交给他了。”
张仑道:“他若没本事,也轮不到他到圣上跟前。倒是那沈瑞,怎的与他有旧?”
张会便将沈瑞与刘忠的渊源说了,张仑沉默片刻,道:“因此你吩咐杜老八那边帮着沈家?”
张会忙道:“这可不是,是沈瑞的一个族叔找上的杜老八那边。那日皇上兴起,出宫要去沈瑞家城外的庄子,我们恰好遇上了他们。”
张仑哼了一声,不轻不重撂了筷子,“不是你吩咐杜老八仔细帮衬?老杜奸猾似鬼的人,能被个失势的沈家差遣去查个官运正旺的侍郎府上?”
张会眉头一跳,随即堆起满脸赖皮的笑,“冤枉大哥,你也知道老杜就听你的,我哪儿差遣得动……哎哎,亲哥,亲哥哎……”
张仑已是一只手扣住张会腕间,他自幼练武,又在军营之中锤炼多年,手劲儿不是少爷兵张会所能擎住的,张会立时败退求饶。
“大哥,你也知皇上看重他的。这会儿他家正是需要人拉拔一把的时候,不过是随便结个善缘……”张会已是运了全力抵挡兄长的攻势,额角渐渐见汗。
张仑没有半点儿松手的意思,严肃道:“皇上可暗示你帮他了?”
“……不曾。是我……”张会咬牙道。
张仑骤然收了手劲儿,张会一时没反应过来,不由晃了身子,好在他也是有功夫底子,很快就稳住了。
张仑瞪了他一眼,手指着他道:“你在锦衣卫,也不是不知道他家卷进什么案子里,这会儿沈洲又被贺家拔了,你倒冒冒失失搅合进去。你以为是保了他能得皇上欢心,又怎知不会惹祸上身,得罪了旁的人?”
张会垂了头乖乖听训。
兄弟俩自幼一处长大,张仑最知道兄弟这个性子,看上去脾气极好,被训斥也不生气不反驳,却是骨子里的倔强虚心接受,坚决不改。
张仑叹了口气道:“老二,你那些心思我都知道,但是我们武将世家,靠的是实打实的军功。你别学那些文臣转那些花花肠子,就踏踏实实当差,办好皇上交代你的事儿,旁的一概不要掺和。自作主张是大忌。”
张会闷声应了,心下也是叹气。大哥一派风光霁月,只用军功实力说话,可这世上,并不是什么事儿都认实力的。
二叔那边小动作不断,为的什么?
有明以来,这爵位传承里兄终弟及的事儿也不少。
大哥是世孙,但祖父百年之后,他能不能真正承袭爵位,还是皇家一句话的事儿。
他必须得保持和皇上一条心,皇上看上的,他就得捧着,皇上厌弃的,他就得踩去,等皇上欢喜了,才能在他所求的事上同他一条心。
张仑看了他半晌,轻轻摇头,提筷子道了声:“吃饭。”
张会也端起碗埋头吃了起来。
方才兄弟共聚的欢乐气氛一扫而空,只剩下轻微的碗碟碰撞之声,越发显得空寂。
张仑看着弟弟,却想着,再过二年弟弟成了亲,就把他拎来军中。在宫里差事说着是体面,但张家不是弄臣世家,不是靠哄得皇上开心得来的爵位。
战功才是英国公府屹立的根本。
他并不希望弟弟以后走镇抚司那条路,那条路要面对的敌人并不比沙场上少,面临的危险也不会比战场小。
张仑用饭极快,撂下碗筷漱了口,看着还在扒饭的弟弟,道:“我也没不让杜老八去帮忙。”
见张会立刻抬起头瞪圆眼睛盯着自己,张仑忍不住一笑,转而又严肃道:“不过杜老八那个人,做事手段阴狠,沈家书香门第的,未必看得惯,你没准儿办了好事还得落埋怨。这次只当是个教训,往后再做事,要先将自己摘出来!”
张会嘿嘿笑道:“大哥你就放心吧,我心里有数。而且,沈瑞这人,也不是你想的那种书呆子。”
张仑但笑不语,那是,若是个书呆子怎么会让皇上那么个古灵精怪的人青眼有加。
不过,沈家,这一跟头栽下去,不知道多久能缓过来。
但愿,二弟没有瞧走眼。
随着时间的流逝,众人对沈家的种种猜测也渐渐淡去。
无人关注时,沈洲孤身一人黯然回京。
进得沈府门,撂下行囊,他不曾梳洗更衣就直接去了家祠,静静跪在亲长牌位前。
第五百九十六章 天理昭彰(一)
贺侍郎府,外书房
贺东盛的心腹幕僚齐连海本就生得圆肥,换了大毛的冬装越发显得跟个球似的,让人看着就想发笑。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但他对面的贺东盛沉着脸,半点也笑不出来。
齐连海那一双天生的笑眼也耷拉下来,一脸苦相。他这也不止脸上苦,嘴里也发苦,心里更是苦。
他原算是幕僚里的第二把交椅,李振文跟着贺东盛年头最长,他比不了,但稳稳压另一幕僚王篆一头是完全没问题的。
要不联络东厂这样重要的事儿也不会交到他手上。
可如今,王篆因着联络乔家,又抓着松江送回来的消息,最终一举敲掉了沈家目前最大的官沈洲,着实是立了大功,让贺东盛极为满意,越发信重王篆。
再看他齐连海,还想着借着认识东厂的人这等好机会去拓一拓自己个人人脉,能让东翁倚重不说,于自身更是好处无穷。
谁知道这东厂竟是个无底洞,讨银子速度之快数量之多远超出他想象,而东翁所求之事无寸进,直接导致现在他几乎不敢出现在贺东盛面前,更觉已比王篆矮了半截。
齐连海脖子粗双下巴太厚,垂头也垂不彻底,正好眼角余光去看贺东盛的反应。
坐在书案后的贺东盛脸上黑云笼罩,一言不发。然心里却骂了一万遍阉竖,自然也看齐连海这一身肥肉也极不顺眼差事没办好,人倒是越吃越肥,心宽成这样,可见是对差事不上心的。
贺东盛掌心摩挲着官帽椅圆润的扶手,现下是真有心和东厂断了联系。
就在月前,刚刚扳倒沈洲志得意满的贺东盛听闻山西灾民的事大喜过望,一面送了一万银子到丘聚那边,又大手笔的封了数个一千两一个的红封,差遣心腹下属去分送都察院几个底层御史,挑唆他们出面弹劾山西布政使司,想着靠下面弹劾上面发话,借着灾民的事一鼓作气再下沈家一官员外放山西的沈。
弹劾的奏章递上去了,内廷尚无反应时,胡丙瑞踩着时辰又来说丘公公后院池子里缺几尾像样的锦鲤。
大冬天的池水都结成冰坨子了,养什么锦鲤!
可正值扳倒沈关键时期,贺东盛也只能捏鼻子认了,又奉上一万两。
结果呢,突然就冒出来个南海郡君,私自入京,为她那包揽钱粮的仪宾击鼓讼冤。
然后内廷下诏严查,就翻出来这位仪宾包揽钱粮之罪不但为真,还是逼迫地震后的灾民照纳秋税,若是不给就强抢田亩红契为押,这才致使灾民纷纷离乡逃难!
既是有权贵逼迫,弹劾布政使司赈灾不利甚至延误赈灾致使形成流民就不成立。
而很户部的调查也出来了,山西布政使司按例开了官仓赈灾,借官粮给百姓,言明明秋还粮即可,全程没有半分错处。
沈自然是没事的。
贺东盛白花了银子不说,关键是那上书弹劾的御史中有三人很快被朝中山西乡党的人揪住错处,直接丢出了京城,偏远县上任去了,剩下几个常为贺东盛所用的也都成了鹌鹑,只怕再用不得。
偷鸡不成蚀把米,莫过于此。
贺东盛恨得牙根痒痒,皇上要保山西官场稳定,是他失算,但厂卫都是皇上的耳目,既然爆出了南海郡君和其仪宾的事儿,他就不信东厂那位丘大档头先前一点儿不知情!
知情却不告诉他,还从他手里刮走了足足两万两,更可气的是让他折损了好用的御史,他这哪里是请帮手?这是请个仇家、请个祖宗回来!
这位祖宗如今胃口越来越大,开春要修园子,腊月就来“借”银子,借口都不肯找个合理的,只一味敷衍,这是要试探他的底线吗?
贺东盛看着对面的死胖子,很想抬手将书案上的东西都砸过去。
幼弟贺北盛在一旁皱眉不满道:“贺家又不是他的钱袋子,想要银子伸手就拿。如今我们可没什么求的。”
这一番话倒是让贺东盛冷静了下来,挥挥手道:“老五,不要妄言。”
再想和东厂断了干系,可那案子一日未结,他就不能轻举妄动。
想让东厂帮他不容易,可东厂想毁他太容易了。
况且沈瑞同英国公府二公子张会和几位公主府的公子哥儿走得极近!那些都是小皇帝身边的亲近人。
贺东盛忍下一口老血,挥手道:“先拿两千两去,只说年下各种送账的还没来,前阵子花销过大,又要筹备年节,一时手紧,等年后宽裕再说。”
他顿了顿,又咬牙道:“看那边什么反应,年节时再备下份像样的礼送去。”
齐连海脸上不知是胖出来还是愁出来的褶子又深了三分,那颗心已经黄连汁子泡出来的,苦透透的捧银子上去东厂还不给什么好脸呢,银子少了,只怕还要吃一顿斥骂。
银子是东主的银子,他也不能说什么,恭敬应了一声,慢慢退出书房,垂头丧气的走了。
贺北盛见他出去,立刻就着急向贺东盛道:“大哥!贺家就是有金山银山也不够这样花的,这几个月多少银子填进去了,却是连个帮二哥脱罪的准话都没有……”
贺东盛瞪着弟弟道:“你给我稳重些!眼光放长远些!结交东厂也不止是为了这案子,将来自有好处!旁的不论,苏州织造局就有丘太监的人,能为贺家织厂提供多少便利?多少银子回不来?”
更勿论以后朝堂之上,他许还能借力。如今内官势力大有抬头之势,他暗地里了解过,颇有几个官职不高不低的官员投在内廷大太监门下。
贺东盛这样劝着自己,方压下心头的种种不满。
贺北盛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这些时日他跟在兄长身边瞧着学着理事,越发觉得头疼,还不如读书的好,因此在心底仍是期盼着二哥能够平安回来,不止是他可以心里不再负罪,也是希望二哥还能管着家里,他还做他的书生去。
贺东盛正要进一步教训兄弟,忽然外面报李振文来了有急事求见老爷。
李振文是贺东盛头号心腹,他称有急事,贺东盛立时警觉起来,忙命人进来。
李振文没了那文人优雅气质,三步并作两步进得门来,有吩咐门口人都站远些,回手关了门,脸上焦急,口中语速也比平日快了几分:“东翁,刘丰人失踪了。”
贺东盛厉声道:“怎么回事?”
这刘丰是李振文手下的心腹打手,料理过许多贺东盛这边吩咐过的脏活儿。
最重要的是,这次私刑询问贺南盛身边叛逃的管家贺祥以及送其尸身去化人场都是刘丰经手的。
李振文三两句讲了来龙去脉,他寻的做事之人都是可靠的,不好嫖赌不贪杯是基本要求,就怕被人利用了去。
这刘丰只闷头做事,且家有老娘妻儿,只要捏着他家人,忠诚度也是极高的。
刘丰平素并不怎么出去,前日出去是给他腰腿不好的老娘续买膏药,出去了就没回来。
他老娘媳妇都以为是半路被老爷喊去做机密事,并不知会家里,这也是常有的,便不在意。
直到今天他媳妇去买膏药,那相熟的膏药店老板却说刘丰已买了。
刘丰以往若买了什么,半路出去办事也会寻人捎回来,那媳妇子便在府里几个相熟的下人间打听谁给捎了膏药回来。
消息传到了李振文耳里,他最清楚并不曾派刘丰出去办事,便立刻意识到不对,略查问了一番就来禀报贺东盛,希望动用更多资源去把刘丰找回来。
贺东盛一张脸更黑了几分,沉声道:“去找。处理掉。”
李振文身子一颤,他深知若有人从刘丰嘴里问出贺家的秘密,很可能给贺家致命一击,更可怕的就是人出现在公堂上。
所以绝对不能留活口。人死了,就可以什么都不认。
但便是养只猫狗还有感情,何况一个亲手调教了十来年的人,李振文忍不住还是涩声道:“……大丰最是嘴严,且他老娘媳妇儿子都在府里,不会乱说话的。若是……”
若是给他些银子远远送走……
贺东盛只冷冷看着李振文,直看得后者心里发寒,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贺东盛又缓缓道:“梳理一下府内,要紧的人都得闭嘴。”
李振文如堕冰潭,终还是艰难应了一声,默默退了下去。
贺北盛也觉得自己牙齿打颤,上次处理掉贺祥,他就已心下反感,如今……
之后贺东盛缺了对他训导的兴致,草草说了几句,就放了他去了。
贺北盛只觉得浑浑噩噩,一路从书房出来,不知不觉就走到了贺老太太礼佛的小佛堂院前。
自从贺老太太进了京城,就住进了这小佛堂,吃起长斋,日日诵经,说是要替儿子洗去罪孽,祈求佛珠佑他平安归来。
贺东盛夫妇劝过几次,老太太执意如此,便也只好由着她去了。
院门口粗使婆子见贺北盛走来,忙低声道:“老太太在诵经,五爷待会儿再过来吧。”
贺北盛却摆摆手,表示无妨,悄然走进去,一路阻止了问好的丫鬟婆子,走进外间,在蒲团上盘膝而坐。
内间里传出母亲低沉暗哑的声音,虽声音不大听不清诵的是什么,可鼻端是浓郁的檀香,耳畔是隐隐佛音,还是让人的心一下子沉静下来。
贺老太太一篇经诵完,起身出来吃茶,才见小儿子盘坐在蒲团上,双目不知道盯着何处,眼神空洞,一脸黯然。
贺老太太叹了口气,她育有四子,长子最为出色,仕途之路也平坦;次子读书上没甚天赋,却懂经营,将老家打理得蒸蒸日上;三子原也是个读书种子,可惜早殇。
人到中年才得幺子,不免宠惯一些,且有长子在官场,次子在老家打理族产,原也不需要幺子有甚出息,安稳读书,悠闲度日就好。
可如今……
贺北盛回过神来,发觉母亲出来,连忙起身扶住母亲。
贺老太太由他扶了在主位坐下,仆妇奉了茶过来,她润了润喉,问贺北盛道:“怎的寻来了这里?可是有事?”
贺北盛沉默片刻,道:“无事,就是……路过,进来看看娘。”转而又道:“娘,明日起,我也每日过来,陪您诵经吧。”
贺老太太叹了口气,“可是心里有事?”
贺北盛摇了摇头,勉强挤出个笑脸,“就是替二哥祈福。也陪陪您。也想……静一静。”
贺老太太沉默片刻,断然道:“你不必来。我知道你担心你二哥的案子,你且放心,我手里还有沈家一个把柄,若是判案不公,我便去击鼓鸣冤,告他沈家。”
贺北盛呆了一呆,一直以来母亲虽对于二哥的案子表现出某种笃定态度,但却从来不曾斩钉截铁说过一定会赢的话,而那什么沈家的把柄更是半点不曾透露过。
贺北盛有些疑惑,忽然又想起大哥先前说的,娘提过一件沈家五六十年前的旧事,不知道是不是这桩。
只听那边贺老太太兀自道:“你且放心吧,只是不到说的时候。现下三司密审,既不知道结果,我们贸贸然提了反倒惹人猜疑,坏了事。只待最终判语下来再论。贺家断不会生受这冤枉。”
贺北盛便也不再问,点了点头。
贺老太太慈爱的瞧着幺儿,摆了摆手,“去罢,你不必太过难受。你二哥行事也有不妥之处,这次便算是他的劫难,过了这道坎,他也能改改心性,未尝不是好事。”
贺北盛却并不应和,只默默行礼而去。
在他心底,还是认定自己的科举连累了二哥。
有因有果,若非二哥被人以买题的把柄相逼,也不会有之后的种种不法之事,更加不会……有大哥现下种种凌厉手段。
他却忘了当初贺南盛怎样阴险算计了沈家,也忘了当初贺东盛是怎样执意要将贺平盛灭口。
忘了他的两位兄长本性就是这般狠绝。
贺老太太慢慢喝罢了香茶,缓步又走回佛堂,持着佛珠跪在蒲团之上,默默咏诵起经文。
佛祖在上,我儿若有什么罪孽,要是报应,都报到我这没教好儿子的老婆子身上罢,愿佛祖佑我儿平安。
城郊,沈家庄
果然如第一批灾民所说,他们不是唯一逃荒出来的人,之后陆续又有灾民抵达京城,只是每一批数量多少不一。
有的是独立一个村子的人出来,不过四五十之数;有的是则是多个村落聚集一起,三两百人之多。
这算下来,零零落落也有几千人。
天寒地冻,西苑也不能大面积开工,并不需要这许多人以工代赈。
沈瑞又暗中上了修路条陈,指出日后西苑必成热闹繁华所在,周围路况须得畅通方能让更多游人赶来。
修路也是苦差事,征发民夫既影响耕种,给百姓造成负担,而粮草饷银于朝廷而言也是一笔大开销。
让灾民去修路,既能以工代赈,又能极大缓解上述问题。
小皇帝心下满意,隐去沈瑞名姓,招内阁与工部、户部合议,又明着表示可以由内库出部分银两用于工程,很快便通过了。
后来朝廷彻查南海郡君仪宾,退还侵吞灾民土地,发放补给粮、减免税赋等消息也在灾民中传来。
许多灾民都生出了返还家乡的愿望。只是已然入冬,路途难行,才不得不滞留京郊。
只等开春就会有人陆续离开,这样也解决了工程结束后灾民安置问题。
而对于现在的灾民安置,朝廷虽然已作了应对,设了粥棚和临时安置点,但英国公府、驸马蔡震等勋贵都纷纷上书表示,愿意将自家城郊的庄子作为灾民在城外的暂时性落脚点,安置灾民几日,教教规矩、查查疫病,再陆续分批送进城里安排工程。
这些勋贵人家无一例外都有子弟在锦衣亲卫中任职,在小皇帝身边当差。
这样的勋贵集体发声,摆明了是小皇帝默许甚至是小皇帝指使的,内阁也乐见小皇帝能为百姓多多考虑,此事比修路更快通过,就此成了定例。
沈瑞家的庄子也在继续收留转送灾民,只是越发低调,夹在一众勋贵人家中,毫不起眼。
但各家派出来历练的主事子弟如张会、蔡谅等却都知道沈瑞得了皇上嘉许,纷纷跑来沈瑞这边取经,这安置灾民之事便隐隐以沈瑞为首,接待灾民最多的也还属沈家庄。
沈瑞并不回避这桩差事,既是想在小皇帝那边取得好感,也是想真真正正做些实事。
此外,能与一众勋贵子弟如此交好,也算是意外之喜。虽说入仕之后文臣武将各成体系,未必有交集,但同在京城圈子里,多个朋友总是多条路的。
且武宗一朝战事颇多,沈瑞也不乏报国之心,也是有意多结交武将子弟的。
他干脆征得徐氏同意,搬来庄子上小住,免去往返耽误的时间,在打理灾民诸事之余也不曾断了温习功课。
这日,沈家庄来了个“不速之客”。
沈瑞看着眼前一身武人短打衣衫、气质凶悍的汉子有些眼熟,但因他在门前以英国公府下人自居,沈瑞便只当他是张会身边的护院人物。
而当对方抱拳为礼时,一只手上赫然少了两根指头,沈瑞这才恍然,笑着同样抱拳回礼道:“杜八爷,别来无恙。”
那杜老八见沈瑞竟以江湖人的姿态还礼,微微一愣,随即咧嘴哈哈一笑,一口森森白牙旁隐隐有金光闪动,竟是还镶着两颗金牙,映衬着他那虬髯,真个匪气十足。
“沈公子面前杜某哪敢称什么八爷,沈公子同张大公子、二公子是好友,叫某一声老杜也就是了。”那杜老八爽朗道。
沈瑞笑请杜老八入座,似浑不在意的问他此来有何贵干。
那杜老八在庄门口是报有要事相见的,此时也不兜圈子,从背后接下个包袱来,取出一沓纸张放在桌上,往沈瑞那边推了推,道:“这是沈四爷所托之事。”
沈瑞神色不动,也不去接,只道:“既是我四叔所托,老杜怎的不去找我四叔?”
杜老八扬眉道:“明人面前不说暗话,沈四爷也做不了主的事儿,某自然要来找公子爷你。公子爷不必疑心杜某,某虽不跟着大公子吃饭了,但大公子若有差遣,杜某也是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他指着那一摞有些皱巴巴的纸,道:“某撬开贺家那个拖了尸首去化人场的护院的嘴,得了这些口供。”
沈瑞虽有动容,还是不去接那摞纸,反问道:“我也不说暗话,这件事原是托了我叔父全权处置的,不知老杜你所需何物,竟觉着我四叔都做不了主的?我只怕我也给不起呐。”
杜老八没想到沈瑞能这般直言,继而大笑道:“痛快!早知道沈二公子是这么个痛快人,老杜早就前来拜山门了。”
他身子往前探了探,道:“某家想开个布庄,没个进货的路子,想请二公子在松江的织厂给个方便。”
沈瑞完全没想到他竟求的是这件事,这种生意合作太寻常了,倒叫人生疑了,“老杜莫非不知道我四叔在南边儿也有产业?织厂也是有一家的。他还惯做生意,知道什么布匹好卖……”
杜老八眼睛一眯,打断了沈瑞的话:“二公子,某家是想要二公子织厂里产的布,在京城,只某一家专营。”
沈瑞是彻底愣住了,一时脑筋飞转。
杜老八这话是什么意思?非得要他沈瑞名下织厂的布匹,是冲他这人来的,还是……冲着将来可能成为贡布的松江棉布?!
当初在浣溪沙茶楼里,寿哥确实说过要设松江棉布为贡布,也指明说是他沈瑞的织厂所出的棉布。
但这消息一直也不曾公布,沈瑞想着当是要等“通倭案”彻底结束后,判了贺家退还所侵占孙氏嫁妆那两家织厂后才会公布。
这杜老八是从何得知?莫非,是张会说的?
可他一个地痞流氓做着餐馆酒楼收保护费的生意好好的,怎么又想卖布?这布就算是贡品,也不是一本万利的生意,杜老八图的什么?
杜老八代表的究竟是他自己,还是他身后的英国公世孙?
既是贡品,总要和宫里打交道……
杜老八盯着沈瑞的脸,见他神情变化,嘿嘿两声,道:“某再说多了,二公子也不信。不过二公子你且想想,这京城,哪处红火买卖后面没一两个拿干股的贵人?某是粗人,直肠子,说话糙,二公子别恼,就说如今的沈府,可还护得住大生意?”
沈瑞心下苦笑,倒是实情,若沈沧在,沈家开什么铺子都无妨,沈沧一去,沈家就收缩了不少生意,改为更远处较为稳妥的田庄。
如今沈洲也没了官身,沈家京城近郊的田庄都不知道能不能保得住,自然做不得城里红火的买卖。
他日松江布真成了贡品,沈家只能占个原产地的名头,在南边更好卖布,在京里,却是什么都做不得。
只是和杜老八成为这样的生意合作伙伴……委实有损沈府书香门第形象,一旦被政敌得知,少不得又有御史弹劾。
沈瑞踌躇片刻,道:“也不瞒你,这件事实不是我一个人能决定的。不过,我倒想到另一门生意,老杜你看要不要考虑一下。”
杜老八脸上也无恼色,笑道:“这种大事二公子不立时拍板也是应当的,二公子要是真现在就应承了某,某家倒要害怕了。”说着哈哈一笑,又做个请的姿势,“二公子有什么生意可关照某家?”
沈瑞道:“老杜想必也知道西苑将来会修成什么样子,那边必成一处好景观,往来游人便必不会少。但这么多游人,可并不是人人都置得起车。”
杜老八摇了摇头,倒出一肚子生意经,“车马行的生意杜某倒也有一处。不过二公子怕是不知道贫苦人家的事,这城里小户人家可舍不得花银子雇车,只靠两条腿走。城外往往都是村里几户人家一起雇个牛车进城,直接就送到地方了……”
沈瑞笑道:“老杜何不将两者合二为一。”
见杜老八不解,沈瑞进一步解释道:“你将车厢加大,可多载些人,每人按照路程远近收他几文十几文,一车人积少成多,也不会亏。”这是他曾想过的公交车雏形。
杜老八脸上虽还笑着,却已经没了热情。
沈瑞知他觉得是小钱,不屑做,便道:“开始时可以只在西苑设点,生意铺开,每个坊都可以设个乘车点。日后也可往各香火鼎盛的寺庙设点。老杜你也知京城人口数以百万计,一旦百姓习惯了出门就花几个小钱坐车,又快又便宜,这又会汇聚成怎样一笔财富?”
杜老八这才听进去了,眼中也有了光彩,只是仍道:“杜某不过在西城有些脸面,这四九城里帮派林立,不知道多少车马行……”
“自然不能霸占全城车马行。”沈瑞道,“听闻八仙居的猴儿酒乃是一绝?京城里沽酒的馆子又何其多,八仙居还不是一样闯出名号!只要你的车比别的车宽敞干净,比别的车稳当,比别的车准时任何一处比别的车强的地方,都是客人选择你的理由,你比别人强就比别人赚得多。”
杜老八呵呵干笑两声。
沈瑞笑容微敛,一本正经道:“老杜你是行家,原不必我多说若是能将这车马行开遍京城,不知道能多探得多少各路消息。”
杜老八的眼睛又微微眯了起来,随即又是一阵开怀大笑,别说那牙是金光闪闪,就连脸上褶子都透出光芒来,“到底还是你们读书人,就是比我们这样的粗人看得长远!如此杜某就谢过二公子赏的这条生财路了。”
杜老八原就是锦衣卫手下帮闲出身,现在也仍在做这包打听的买卖,否则沈涟也不会找上他。他是最知道消息的价值。
沈瑞云淡轻笑道:“原是一点书生浅见,老杜你莫嫌弃才好。”说着才伸手将那摞纸拿在手里。
细细翻看几页,沈瑞脸色也凝重起来,这护院招供了当时贺东盛刑讯叛逃管家贺祥的全过程。
贺南盛陷害沈家种种都在沈瑞意料之中,而出乎他意料的是,贺南盛之所以受控于宁王,是因为先前宁王的人假托南京贵人之名,五千两银子卖给贺南盛一份秋闱试题。
贺北盛果然凭借事先做好的文章中了举人。
科场舞弊。这一条就足以断送贺家所有子弟的仕途前程,也难怪贺南盛会就范。
沈瑞很快联想起贺东盛想害死贺平盛之事,当时贺平盛不惜拉沈瑾、乃至整个沈家二房下水以求活,而后来沈瑾再去探望贺平盛时,贺北盛与贺平盛同吃同住,像在护佑他一般。
怕是贺平盛为贺北盛捉刀秋闱文章,这才引得贺东盛要杀人灭口吧。
沈瑞微微沉思,一个科场舞弊足以拖贺东盛下马了,只是这件事还得深挖,那个宁王的人是怎么拿到考题的?南直隶上下多少官员已暗中投靠了宁王?
“这个护院现在人在哪里?可能上公堂?”沈瑞放下口供问杜老八道。
杜老八摸摸腮帮子上乱蓬蓬的胡子,道:“有些腌,公子还是不见的好。”他顿了顿,补充道:“我让他当孙膑了。”
沈瑞一愣,随即皱了眉头,心下不由反感,他知道杜老八这等人刑讯不会只是简单鞭打,但生挖髌骨实在太过阴毒了!
杜老八满不在乎道:“公子爷当那是什么好人吗?那也是惯折磨人的主儿,贺祥送去化人场时,身上就没块整个儿骨头,人都化成一滩泥了,还不是这人的手段。某家还他的还算轻了。不过一般会折腾人的都知道被折腾有多惨,通常很快就招了,偏这人嘴硬,不这般也拿不到有用的口供。”
沈瑞忍着胃里翻江倒海的不适感,摆手道:“人这样,是上不了公堂的,私刑逼供,你我也要入罪。”
他抖了抖那摞口供,“若是贺家借此反咬一口……”
杜老八嘿嘿笑了两声,颇有森然之意:“公子信不信,杜某将那人丢回贺家,明日这人就会悄无声息的在化人场……”他曲起五指到一处又迅速张开,口中拟声,“噗,化成一股灰儿了。”
沈瑞眉头皱得更紧,“你既知道,这口供岂非无用了。”
杜老八依旧笑着,眼里却是没有半点笑意,“贺家要是发现这人丢了,又破破烂烂被扔回来,便晓得有人拿了口供却缺人证,不知道会陆续往化人场送多少人灭口。”
沈瑞默了一默,接口道:“于是这口供就不需要人证了,贺家往化人场送人灭口本身就说明这口供是真的。只需要化人场证明贺家送了许多尸首过去就行,而老杜你既然能将贺祥死状都知道得这么清楚,想必化人场也有你的人吧。”
他眸光清冽,声音微寒,问杜老八道:“但若是贺家只将知情人都关起来,又或者害了人却不送化人场而偷偷送去别处呢?”
杜老八皮笑肉不笑道:“他不敢。”
他又饶有兴趣的向沈瑞道:“公子爷要不要赌上一局?”
沈瑞盯了杜老八半晌,才垂了眼睑,“听闻杜八爷赌场常胜,还是免了这场赌局吧。”
杜老八哈哈一笑,手下却摸着自己的三只残指,因沈瑞道:“公子爷何时发动?某家许还能去捡个漏。”
沈瑞轻叩桌面,思忖片刻道:“先不急,再等等。”
松江也有消息过来,过两天陆三郎会亲自送几个人进京。
第五百九十七章 天理昭彰(二)
自从沈洲归家后,沈瑞还不曾和其打过照面。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彼时得知沈洲回来,沈瑞还特地从庄上赶回府里去无论因孙氏被悔婚之事曝光他有多恼沈洲,这到底是他礼法上的叔父,不回去见礼也说不过去。
只是当时沈洲进得家门就直接去跪祠堂了,沈瑞在家呆了一日也没见人出来。倒是徐氏叹气劝他先回去。
“你二叔见着你,怕也不大自在。”徐氏叹道。“待过几日吧,他转过这个劲儿来,我遣人喊你回来,一家人吃顿团圆饭,也算为他接风,去去晦气……”
沈瑞沉默着点头应下,他心里也知道,徐氏其实也是在给他一个缓冲期。
在庄上忙起来就是十数日,徐氏始终没遣人来唤沈瑞回去。
倒是沈全,先前帮着沈涟打下手跑关系,后来杜老八直接找上了沈瑞,越发包揽后面的活计,沈涟那边事情也少了,沈全便不时往庄子上跑一趟,帮沈瑞忙活忙活,家中的消息便皆由他带来。
沈瑞从沈全口中得知沈洲在跪了两天之后,被徐氏、三老爷轮番呵斥、劝解,最终何氏拉着小楠哥露面,才走出了祠堂。
因着又是有愧又是有火又是跪祠堂冻饿,沈洲出来就病倒了,一度烧得十分厉害,好在他底子还是不错,再请名医调理,很快也就好转了。
沈全一脸不快的道:“想大伯娘是怕你在二伯面前,让他再添心病,再病上些时日,才没叫你回去的。”
五房得过孙氏大恩惠,与孙氏最为亲近,当沈全得知是当年沈洲悔婚,才使孙氏嫁与沈源那样的人,心下就恼恨非常,对沈洲也没甚好态度,这才忍不住来同沈瑞抱怨。
沈瑞知道他的心态,只是自己总不能鼓励他去怨恨沈洲,只得拍了拍他臂膀,叹道:“三哥,一饮一啄莫非前定,事到如今再提无益。如今沈家面临大劫,还是要同心协力应付过去才好。”
沈全点了点头,闷闷道:“瑞哥儿放心,我岂是那等不知轻重之人。”
又过数日,展眼小年将近,从腊月二十三起衙门封印,正式进入年节,沈瑞也不能一直呆在庄子上了,便将诸事交代给李昌,自己带着长随小厮回城。
前日刚刚下过今冬的第三场雪,因雪下得不太大,这两天日头又足,积雪已消融大半,路上颇为泥泞。
沈瑞在车里挑帘子看着路面,忍不住想,若是西苑能够火爆全城,不知道寿哥又或者豪商巨贾们会不会出资好好修一修通往西苑的各条主干道。
可惜了前世他不懂修路技术,也不懂水泥的配比,只恍惚记得古代都用糯米汁液浇筑砌墙,会非常结实,不知道这路面有什么讲究。
现下正好刘忠全权负责以工代赈的事,常调度灾民去修路,他倒是可以寻机会去转转,认识几个工部专业人士,聊一聊,没准儿会有什么想法。
正思忖间,长随在外面报说,姑爷毛迟的车在前面,要寻沈瑞说话。
沈瑞跳下车去,那边毛迟也下得车来过来见礼,因问沈瑞道:“二哥这是家去?可巧我正要去寻你。”
沈瑞笑道:“正是刚从城外庄上回来,长卿可赶得巧,正好一道家里去。”
毛迟应声上了沈瑞马车,又谢过前几日沈瑞送过来的新鲜菜蔬,说让家中老人并玉姐儿很是欢喜。
那日杜老八亲至沈家田庄搭上沈瑞这条线后,就特地往庄子上送了两次新鲜菜蔬,以示亲近。
沈瑞收他菜蔬时候还以为是他为了酒楼的经营而种的,后听张会说起,才知道这么个满手鲜血、阴狠毒辣的地痞头子竟是个信佛的,信到每逢初一十五还要吃斋,还特地为此弄了个庄子,广搭暖室专门种菜。
听得沈瑞很是无语,不晓得这厮是不是知道自己罪孽深重所以找个心灵寄托。
冬日新鲜菜蔬难寻,沈瑞也不会拒绝,收了菜送回家请徐氏分送京中亲戚人家。亲家杨家、毛家自然是得的最多的。
在车上两人闲聊几句,沈瑞却发现毛迟神色有些不太自然,像是要说什么,又顾虑重重欲言又止。
毛迟既没说出口,沈瑞便也不曾追问。
待到了府中,两人先去见过徐氏,又因沈洲刚吃过药歇下,两人便也不去打搅,往九如居书房坐了。
毛迟确认了沈瑞书房外小厮们都离得远远的,这才关严了门,坐到沈瑞对面。
沈瑞见他这般谨慎,更是好奇,心下已有许多猜测,不免想贺家是不是又出什么幺蛾子,不想毛迟娓娓道来,说的却不是贺家,而是乔家。
却说毛迟在翰林院人缘一向极好,时近年关,差事清闲,便有一二好友时常相聚小酌,谈诗论画,倒也惬意。
就在昨日,一个家境富裕的翰林做东,往颇有名气的赏月楼一聚,京中多是穷翰林,有人做东又是去名店,自然一呼百应,毛迟这几日也没少吃请,旁人一拉,便也跟着去了。
到了赏月楼又遇那东道当初在书院的同窗,因此便两桌合了一桌,并入一个大包房热闹,还喊了弹唱歌姬,推杯换盏颇为尽兴。
不想毛迟中途解手归来,却听得两人在回廊拐角处嘀嘀咕咕,恍惚似是说什么事该不该告诉毛迟。
毛迟本来微醺,听得自己名字便精神了几分,可待仔细去听,两人似是吵了起来,并不再说他的事。
他带着酒意,忍不住寻声过去一看究竟。
两人中有一人是与他关系还不错的唐翰林,另一人却是不熟,应是那些书院书生。
见毛迟过来,那两人都颇为尴尬,面对毛迟的提问,那书院书生吱唔了几句,似想蒙混过关,唐翰林却是怒目相视,表示一定要告诉毛迟。
末了,毛迟就听到了当初沈珞死亡是乔永德所害,那书生当时就在现场,亲眼目睹乔永德央磨沈珞换马过程。
彼时毛迟酒意上涌,并不及细想,听罢只觉得脑子共鸣作响,也顾不上未完的酒宴了,回去告个罪就抽身回家。
虽然现在玉姐过继到长房,记在徐氏名下,但议亲时这些都是说明白的,毛家也知道玉姐是二老爷沈洲庶女。
嫡兄是被嫡母的亲侄子给害的。那是彼时沈家三个房头唯一的男嗣!
毛迟虽然不知道先前乔家和沈家的恩怨,玉姐也没同他提过乔氏如何,但这次沈洲被弹劾也有乔家在背后捅刀,满朝都知道的事,毛迟这个沈家女婿岂会不知。
他不愿妻子难堪,没问过玉姐什么,却也明白至此沈乔两家已是没甚亲戚情分了。
毛迟回了家换了沾染酒气的衣裳,就要往沈府找沈瑞去。
玉姐忙急急拦下:“你怎的忘了,二哥如今住在城外庄上!且这会儿也快宵禁了,明日下衙早些去吧。”
毛迟这才想起来,苦笑一声,接过妻子递来的醒酒汤一饮而尽。
待天明酒醒,毛迟回想昨夜席上种种,便觉事有蹊跷。他原是个聪明人,只是为人忠厚,不擅长算计罢了。
遂一早到了翰林院,他就寻上官告了假,准备出城去庄子上寻沈瑞,这才有那路上偶遇。
“像是特特引我听的。怕也是把你算计在内,知道我必会告诉你知道。”毛迟皱着眉头,一脸不快,日后这唐翰林也不必相交了。
沈瑞微微沉思,道:“你也不用太过在意,这件事儿,许不是冲着咱们来的。”
如今沈洲已经丢官,沈家官场就剩下一个芝麻官沈润,而乔家大老爷是永不录用,二老爷是商贾,唯有乔三老爷要起复,却还没动静。
这种时候曝出这种事儿来,怕是冲着乔家去的。是有人想阻了乔三老爷的起复?
三年前乔三老爷倒是前程正好,沈瑞听沈沧提起过,若是能放一外任,再回来京中六部历练几年,侍郎之位可期。
但丁忧这三年时间,朝局风云变幻,先帝大行,新帝登基,三位阁老之间、外臣与内廷明争暗斗,乔三老爷想谋个好缺须得有得力人帮衬才行。想来这就是乔三老爷倒向贺家,出卖沈家的原因。
只不过不知道贺东盛有没有这个好心给乔三谋个职位?沈瑞心中冷笑,姓贺的难道是菩萨?只怕是个罗刹。
弹劾沈洲的折子上有乔家人为证的事传出来之后,乔三老爷就曾亲往沈府。但沈家紧闭大门,一如当初对贺东盛那般。
便是涵养极好的徐氏都忍不住对沈瑞道:“乔三与贺大越发像了,惺惺作态,还想着左右逢源。直当旁人都是傻的。”
后来沈洲归家几日后,乔家也得了消息,乔大、乔三都来“探病”,同样被拒之门外。
乔大倒是转身就拎着“探病”的礼物回去了,只怕心里还觉得省下了,也就此再没出现。
乔三倒是死活撂下礼物在门房,沈家规矩人家做不出把东西直接丢到大街上去的事儿,只得派人送回乔三宅邸,撂在门外就走。
如此被折了面子,乔三竟然隔日又来“探病”,探望姐夫不说,又提要探望姐姐。
当然,再一次吃了闭门羹。
沈瑞也不太明白乔三老爷的心态,因为现在的沈家已没什么可被他图谋的了,为何还不住前来,试图佯作关系还亲近?
弹劾奏折一出,天下又有谁不知道沈乔两家怎样,他作这样子也是没人信的。
自欺欺人罢。
毛迟虽素来信服沈瑞的谋算,但还是忍不住道:“但若珞大哥真如那人所说,是为乔家所害……”
沈瑞眸如寒潭,语气森然:“乔家欠沈家的也不止这一处,待通倭案子了解,我会让乔家一一还回来。”
毛迟从没见过这样阴戾的沈瑞,倒是唬了一跳,唤了声二哥,又道:“仇是一定要报的。二哥也不必为这等小人生气。”
沈瑞摆摆手,道:“长卿放心,这等人不值当生气……”
正说话间,外面小厮禀报说三老爷过来了。
沈瑞毛迟忙起身迎了出去。
昨日三老爷岳家田家遣人来说想请田氏回娘家一趟,今日本就是三老爷朽木日,又是小年将近,三老爷携着妻儿亲往岳家去送年礼。
沈瑞还以为他们会呆上一天,傍晚再回来,没成想竟然回来的这么快。
待见三老爷面色阴沉,沈瑞还道在田家惹了不快,是以早早归来。
只是三老爷这番过来九如居,不知道是不是要同他说说田家的不是。他是侄子,听了也无妨,有毛迟这个侄女婿在,到底尴尬。
毛迟自也看出来三老爷气不顺,他方才在拜见徐氏时,就知道三老爷回岳家了,这会儿也是怕尴尬,又不好三叔一回来就立时告辞,只得垂手立在一旁。
三老爷坐下喝了两口茶,瞧了瞧毛迟,诧异道:“长卿在那边做什么?又不是外人,还那般拘谨,快坐下来说话,我今日听着个消息,来与你们说。”
沈瑞毛迟俱都松了口气,看来不是田家。
确实不是田家,又是乔家。
同样是借他人之口告诉了三老爷,是乔永德带累了沈珞致使他夭亡。
这人身份比那唐翰林、书院书生更加可信,乃是乔三太太的表外甥苏桂生。
这人因天资聪颖,数年前还是求着乔家转托了沈家才得进田家南城书院的,与沈珞同年中举,也在那日游玩之列。
只是苏桂生虽算少年中举,但之后便考运不济,接连两科皆是落第,因年纪尚轻,不肯以举人身份捐官,还想正经考个进士出来,便一直在书院。
田山长一脸严肃同沈润道是,苏桂生下得一手好棋,两人不时对弈,就在昨日,两人间歇品茶时,无意间聊起沈洲,苏桂生面露纠结之色。
田山长颇为不解,多问了几句,苏桂生便道虽是乔家亲戚,却不喜乔家对沈家的种种。
他似是知道乔家许多事,直言当年乔家大老爷因贪墨案下狱时,是沈尚书又出银子又搭人情,才将人捞了回来,虽是永不录用,到底保了一命.
但乔家竟不感恩,欠沈家的银子都不曾还,他隐约还听说乔老太太竟嫌沈沧不曾保住乔大老爷官职。
乔老太太过身后,乔家刚赔了大笔银子,连治丧银都拿不出来,又是沈沧出了银子体面风光的葬了乔老太太。
便不论亲戚,单沈家与乔家又这样的大恩,乔家也不当帮着外人害沈家。
苏桂生越说越激动,就顺口说出何况乔永德还害了沈珞,欠着沈家一条人命。
田山长无比震惊,苏桂生也发觉失言,慌乱的改口。
田山长岂会容他胡说,当时严厉喝令他把话说明白。
苏桂生似是对乔家怨气极深,这才说了那日种种。又为自己辩白,当日事发大家都很忙乱,谁也没深想,后来周贸认了罪,被除了族,人又落水死了,大家也都忘了这事。
周家也派人来询问,又给了封口银子,让众人不得再谈论此事。
那是大长公主的儿子、皇上的表弟、锦衣卫的千户周贤发了话,当日同去的书生哪里敢多嘴。
且彼时沈乔两家关系极亲近,死的固然是沈家子,却也是乔家姑太太的亲骨肉,本就只三两个人听着了乔永德换马之事,人证不多,谁又敢贸贸然去沈家面前“搬弄是非”。
田山长听罢又惊又怒,反复盘问了苏桂生,待打发他走后,立时去见了天老太爷,将事情说了一遍。
田老太爷沉思良久,道:“勿论这件事是何人推手,我们既知道了,就没有隐瞒的道理,是真是假都由沈家去查。”
这才有了田家请田氏回娘家之事,原就认定沈润会与妻子同来,正好将事情告知。
三老爷将前前后后的事情讲完,见沈瑞和毛迟神情不对,不由皱眉,刚待开口发问,沈瑞已先一步将毛迟也得了消息的事说了出来。
毛迟也简单重复了先前经历。
三老爷愕然半晌,才道:“看来,是有人又对咱们家布局了。”
沈瑞道:“我原觉得是对付乔家的,阻止乔三老爷起复。但是……布个小局让长卿得着消息容易,到底谁人这么大手笔,还能利用了田家去?让咱们叔侄知道这件事又能怎样?”
三老爷冷冷道:“离间。咱们说与不说,都会在二哥心里扎下根刺。”
沈瑞叹道:“二叔如今这个错处……又是在国子监任上去职,将来不知能谋怎样个位置。”
又或者根本不可能重返官场了,毕竟,沈洲也是五十知天命的年纪了。
算计沈洲根本没什么价值。三老爷和沈瑞呢?芝麻官、小秀才。
现在的沈家,真是没甚好被算计的。
三老爷原是淡泊名利之人,加之自幼身体不好,从来没在仕途经济上过心,此刻却突然恨起自己不争气,若是身子骨再好些,再早些下场夺个功名,如今也能作为官场梁柱撑起沈家。
沈瑞注意到三老爷思绪起伏,面色渐起病态红晕,忙端了茶水过去,劝道:“三叔莫恼。管他们出什么招数,我们以不变应万变,只静观其变就是。”
三老爷稳了稳心神,接了茶盏,润了润唇便放在一旁,深吸口气,缓缓道:“当初,自然也是要查马匹的。但是……包括珞儿的坐骑在内,马场里多匹马都是过量巴豆致死,除了珞儿不幸遇难外,也有旁人堕马受轻伤。而珞儿堕马后众人慌乱送他就医,他究竟骑的是哪匹马也没人注意了。事后再查已是查不出什么。”
毛迟忍不住道:“那这两人所说也未必是真的,若是蓄意诓骗咱们……”
三老爷阖上眼,仔细回忆起当初的事情。
沈瑞也在脑中回想了一下那乔永德,许久不见,已是淡忘了许多,但初次见面的不愉快还略有印象,那是个自视甚高之人,一张嘴便没甚好话,不甚讨喜,在便是在乔家诸兄弟里人缘也不好。
若说是这样的人因私心误害了沈珞,他是信的。
那个想到给马下巴豆这么阴险无赖招数的纨绔周贸又是个什么样的人?
不期然,沈瑞就忽然想起来那日在街上遇见的周贸嫡兄周贤。
周太皇太后的亲外孙,大长公主的嫡子,有着高贵皇家血脉,继承了书香世家的温文尔雅,贵公子周贤。
那个替庶弟登门认错的周贤,转身就给庶弟除族的周贤,进而溺死庶弟的周贤。
苏桂生说周家出了封口银子。说明周贤将这事首尾都收拾干净了。
现在……爆出这些的,会不会……
“三叔,你说,会不会是周家那边周贤使了什么手段?”沈瑞说出自己心中的困惑。实在是,便是周贤的手段,可周贤图的什么?这事已过去那么久了。
沈瑞不自觉的,就想到了两代后族周家与张家的矛盾。虽说此周非彼周,但到底庆云侯、长宁伯是周贤的舅公。
那日周贸出来认罪,但却是张延龄的席。
周贤此时翻出这件事,莫非是要让沈乔两家闹将起来,将当年旧事重提。
杀人之罪,便是张太后的亲弟弟,张延龄也难逃国法。
三老爷听得沈瑞的分析,也思忖起来,半晌摇头道:“我也不知道周贤要做什么。但是……乔永德这件事,八成是真的。当初,二嫂曾回乔家大闹一场,倒不是疑心乔永德,而是迁怒他不曾照顾好珞儿。”
沈瑞也想起来当初好像在下人口中听得这段,且以二太太乔氏那性格,喊打喊杀的也属正常。
三老爷道:“也不知道乔永德是被她闹怕了,还是心中有鬼,珞儿丧事上几次大小祭祀他都不曾来。原本属他与珞儿最为要好。”他顿了顿,又道:“也属他最喜讨珞儿的东西。”
彼时乔家虽没出事,却已经在走下坡路了,乔永德是乔大老爷幺子,备受宠爱,但一个五品官的儿子吃穿用度如何与尚书公子相比?
更勿论沈家家资颇丰,沈珞是独子,乔氏有什么好东西都可着儿子来的。沈珞的东西十分让乔永德眼红的,勿论笔墨还是花瓶摆件,被他讨走不少。
因是娘家侄儿,乔氏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不如何管。
这样被纵容出来的乔永德,在马场上要骑沈珞的马也是正常。
“是真是假怕已查不出来了。若真是周贤出手,怕是假的也会做成真的。”三老爷转向沈瑞,咬牙切齿道,“我这就去告诉二哥知道,他也应当知道知道乔家到底是什么样的货色。”
沈瑞点头应和,如果真是周贤出手,便是他们不说,周贤也会想法子让沈洲知道这事,与其等到那时被动境地,还不如现下主动说了。
至于周家所图,哼,周家若是图的让张家吃个大亏,他沈瑞也是乐见其成,不介意这旧案子被拿出来炒上一炒。
叔侄俩商议妥当,三老爷知道毛迟身份尴尬,便打发了他先走,“年节下的,家中诸事忙乱,长卿你赶紧回家去帮忙吧。”
毛迟正好下了这台阶,与三老爷叔侄俩行礼告别,又去见了徐氏辞行,又被徐氏与何氏塞上了不少捎给玉姐的东西,这才离去。
而那叔侄俩简单商量了一下说辞,就一同去找沈洲。
冬日里草木衰败,天也灰蒙蒙的,沈洲的院子里丫鬟仆妇走起路来都蹑手蹑脚,生怕吵着生病的二老爷,越发衬得这小院闷闷的没有半点生机。
沈洲见两人进来十分诧异,见到沈瑞还有些尴尬,他几度张口,想向沈瑞说点什么,可到底也说不出来。
当日悔婚,现在对着个孩子,能说些什么呢?他不免有些沮丧。
没等他措好词,那边三老爷已经先开口了,“二哥,今日有一桩事,十分蹊跷,我想应该说与你知道。”
沈瑞则默默走到门口,悄然外面仆从要求要一盏人参茶,以备不时之需。
三老爷将毛迟的遭遇,和田山长今日与他说的皆告诉了沈洲,又将自己与沈瑞的分析挑挑拣拣说了。
想了想,他将先前沈琰来告密,自己查了乔大、乔三都与贺家勾结的事情统统说了。
沈洲听得脸上青白交加,真是咬碎一口钢牙。
他的儿子,十六岁就中了举的神童儿子啊!
他,唯一的血脉啊。
乔、家!沈洲的手越握越紧,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来,眼前一阵阵发黑。
沈瑞一直留心着他的情绪,见表情不对连忙端了参茶过来。
沈洲猛一看见沈瑞出现在面前,心情说不出的复杂,如果当初……如果当初不曾悔婚,这样好的儿子是不是自己的?
没有乔家,自己是不是更快活?
父母也不会早早过世……
珞哥儿,珏哥儿……
自己的官职……
沈洲越发把所有因乔家而导致的事都串联起来,心里已是恨透了乔家。
而他的主院里还住着姓乔的女人,那个疯女人!
沈洲一手扶住额头,掩住双目,低声道:“……待我想想。”
三老爷与沈瑞对视一眼,都起身退出,又吩咐了丫鬟仔细观察者沈洲的动静,若有什么病情反复的事赶紧告诉他们。
两人又到了徐氏那边,将事情告知了徐氏,徐氏也是从震惊到沉默,末了只表示告诉了沈洲是对的。这种事,不是瞒能解决的。
叔侄俩没等来沈洲被气得病情加重的消息,也不如预料那样沈洲又将自己关了几天。
这回,只用了个把时辰,沈洲就有了反应。
沈洲叫人对照乔氏嫁妆单子清点乔氏的嫁妆,装车,又亲手写了休书,以“恶疾,不可共粢盛”为由将乔氏休弃,人连带嫁妆一并送回乔家。
沈洲原本不是没想过,待乔氏与他百年之后,若不曾立嗣,便将自己的遗产与乔氏的嫁妆一并分成几份,沈瑞和四哥儿拿大头,小楠哥也有份,还有一份想送回老家去,给那个过继到沈珏名下的孩子
沈珏虽然又归宗宗房了,但到底是给他做过几年儿子的。
而现如今,乔家的半点东西他都不想碰了。
退回去,却也不是让乔家就此拿这银子逍遥的。沈涟不是在吗?凭他手段,足以让乔家生意垮掉。
断了乔家财源,他还要断了乔三的仕途!
乔家子孙的仕途!
他不要他们赔命,他要他们活着,却什么都没有了,痛苦的活着,生受!
他要让乔家把欠沈家的一样样还回来。
徐氏得了沈洲院人开仓库盘点乔氏嫁妆的消息,就猜到了沈洲的举动,却只叹了口气,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道了句“造孽”。
她却并不想理会。乔家已成毒瘤,这亲戚不做也罢。
原本养着乔氏也没什么,如今沈洲既不想再与乔家有瓜葛,休妻也随他,五十岁的人了,哪里还用她这个做嫂子的事事耳提面命。
沈瑞原也是不打算放过乔家的,沈涟悄然来与他说了沈洲的吩咐,沈瑞倒觉得正应如此。
沈家又不是杜老八那样的江湖中人,不可能杀去乔家打死几个来报仇。
那就用经济手段来解决吧,也不违法违规,各凭本事,乔家在生意场上技不如人,卖铺子卖庄子也怨不得旁人。
三老爷则更加淡定的已开始在同窗同年及好友里寻能用得上的人了,以狙击准备起复的乔三老爷。
既已撕破脸,就没甚好顾及的了。
乔氏的嫁妆算不上十里红妆,这些年又暗中贴补了乔家不少,却因沈家富裕,沈洲又放过外任,她的东西也很是不少,三十几辆车才装得下。
一大清早,车队就从沈家出发,往乔三老爷的宅邸过去,也颇为壮观。
不少看热闹的路人追问怎么回事,沈家下人却是三缄其口。看热闹的便自行猜测,指指点点,议论纷纷,还有跟着车队看热闹的。
待走到乔三老爷宅邸门前,总要有人前来交涉,这下看热闹的都知道了乔家姑太太被休弃归家。
乔姑太太身有恶疾恶疾,已是神志不清、不认识人了。
沈家还妥善养着人,偏乔家不省心,联合外人弄没了姑爷的官儿。这下沈家也受不了这恩将仇报了,就此将这姻亲断了。
便是断了亲,竟还将这许多嫁妆送回来。
街面上消息传得飞快,而且越传越越走样,不光是乔氏的病情被夸大,那嫁妆银子也被人夸大了数倍。
很快该知道的人都知道了。
然后,乔大老爷就带着一家子跑来乔三老爷府上,要“接妹子回去修养”,并“找沈家讨个说法”,要求乔三老爷将人和嫁妆统统交出来。
乔三老爷本就被沈家这一招打个措手不及,他正谋起复,正是要树立良好形象的时候,这会儿本还能装装受害者,便不与乔大计较,人和东西都给他。
不想乔大贪心不足,只说嫁妆数量不对,口口声声道路人亲眼所见多少多少车驾,莫非你藏了起来?
乔三老爷气得几乎吐血,姐姐到底多少嫁妆难道乔大这个大哥不知道吗?!当初也是乔大送的乔氏出门子!
况且还有嫁妆单子为证!乔大摆明了就是为了多讹他银子!
乔三老爷倒是想咽下这口气去,继续装装好人,奈何乔大狮子大开口,嫁妆数量被翻了倍,他又哪里来这许多银子给乔大?!
乔家两兄弟因抢夺被休弃妹子的嫁妆而口角,甚至大打出手,这消息也很快经由看热闹街坊的嘴巴传遍了京城。
乔家,名声是彻底臭了。
第五百九十八章 天理昭彰(三)
弘治十八年的腊月,前有藩王宗室欺压百姓、灾民逃荒至京城、西苑以工代赈,后有新朝即将改元、小皇帝首次接受四夷来朝等等诸多大事吸引着京城百姓的目光,论理说,那市井间一些鸡毛蒜皮的事儿本应是传不了几天就当平息的。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虽说抢夺疯了的妹子嫁妆这种事让人齿冷,但偌大个京城,别说兄弟俩争产,就是父子反目成仇拔刀相向也不是新鲜事。
且乔家闹剧里,两位主角已是分妥了妹子嫁妆解决了事情,没甚热闹可看。
但坊间闲人似乎对乔家格外感兴趣,沈乔两家许多恩怨还是不断被人翻出来。
诸如,乔大老爷贪墨案里沈家花银子搭人情营救,却被乔老太太认为没有保住官位而大加责难;乔家想跟沈家继续联姻,却嫌弃玉姐是庶出,不肯让嫡出孙子娶来,而乔家这一代只有庶女,却想把庶出嫁给沈家独生的嫡子沈珞等等或真或假的传闻。
甚至连“乔氏疯了以后,沈洲不忍休妻,这才委屈了进士之女为妾,准备等妻子百年之后再扶正妾室”这样无稽蠢话都有人传。
看上去就像沈家放出风声来洗白自家一样。
而沈家本身禁闭大门,根本不理会外界传闻,甚至常常出去的在沈家客居的亲戚也都不出门,似是安心在家等待过年一般,也让一干传闲话者摸不透。
其实三老爷沈润、沈瑞早已请沈理、沈瑾并沈涟、沈全在一处商量过,乔家的事能不断被提起,定是有人想混淆视听,故意将这一潭水搅浑。
他们首先想到的就是贺家人的手段。
乔家人固然卑劣让人不齿,可这样踩乔捧沈,也同样让人反感。
尤其沈洲私德有亏的事才没压下去没多久,这时又被翻出来,摆明了就是要损毁沈家在仕林中的名声。
但现在靠手里仅有的证据断送不了贺家,还需要另寻法子。
“乔二开春就得卖铺子了。”沈涟道。
先前沈涟就对乔家有所布局,让乔家为年节和灯节大量囤货,几乎抽干了他们手上现银,本就准备让他们这批货烂在手里,而乔家这场闹剧让他根本不用动手,在在乔家名声臭掉后,乔家铺子日日门可罗雀,生意一落千丈。
面对这样窘境,只要有人在乔二耳边点拨几句,他怕就要阖家卷铺盖搬离京城了。
“书院那边已清退了所有乔家子弟。”三老爷淡淡道。
沈乔两家既已翻脸,田家自然不会再继续收留乔家子弟,原本乔家小辈中也没甚出色人物,便连带乔家亲戚子弟诸如苏桂生这般的都一并清退了。
而以南城书院的声名地位,他们请出去的书生,旁的书院一般都不会接收。
乔家亲戚们不免怨气冲天,不敢找田家麻烦,便都去乔家闹。
乔大、乔三本身就因自己儿子被清退而恼怒,亲戚们还来夹杂不清,一日日鸡飞狗跳越发不得安宁。
沈三老爷也不用找什么人去阻乔三老爷的起复之路了,乔家的事被传成这样,朝中诸君谁不躲得远远的,便是有银子也没人肯为他家办事了,生怕被牵累得名声也臭掉。
“但即便乔大乔二都被逼出京城,乔三为了等那起复也不会走。”三老爷沉声道,“况且,既是有心人算计沈家,便是乔家都走了,那些谣传也不会停。”
沈瑾皱眉道:“若现下有什么大事发生,引走坊间的注意,这些谣言也就慢慢散了。”
沈理则缓缓道:“年前怕是没什么大事了,正旦四夷来朝许能热闹些。再者,就看王守仁那边几时能班师回朝了。”
想起王守仁来,众人精神都是一振,这可是大捷,且不提王守仁与沈瑞的师徒关系,便是王守仁还了沈家三子清白,就让在座诸人对他感恩戴德,都盼着他能建功立业。
这是小皇帝登基以来第一场战事上的胜利,朝廷对外宣布的消息里,这些水匪是勾结倭寇共同打劫了松江,朝廷的军队尽数剿灭水匪,夺回被掳走的百姓,已是给从来都被倭寇祸害很少有抗倭成功的百姓打了一针强心剂,坊间必是要热热闹闹议论许久的,各个茶楼酒肆里说书先生也会编好新书说上几个月了。
而太湖剿匪战事结束之后,通倭案只怕也会迅速审结。
“已经接着信,陆家就快带人进京了。”沈瑞道。“就先让贺家得意几天。”
以杜老八收集到的情报,加上陆三郎带来的贺家族亲,这次的通倭案贺家必败。
然而乔家的传闻并没有全然如沈家几人所料那般,转变成捧杀沈家,而是导向了谁也不曾料到的方向。
有人开始传沈洲妻子乔氏如何疯的,这更符合百姓的八卦趣味,也就很快传开那乔氏是因思念早夭的儿子成疾,才迷了心智,疯疯癫癫的。
然后就有人提起,当初沈珞堕马,是乔大老爷幺子乔永德所拖累。
再之后,就有人明明白白说,就是乔永德在酒楼上因着言辞刻薄开罪了建昌侯张延龄才被教训,倒是沈珞替他挡了灾劫。
百姓不过茶余饭后闲话而已,但传到朝廷诸君耳朵里,便又不一样了。
又不少御史蠢蠢欲动,准备行使他们“风闻奏事”的权利,狠狠参张延龄一本。首当其冲就是专门盯着张家咬的御史刘玉。
偏生,那个被刘玉弹劾从锦衣卫千户变成小旗的金太夫人侄子金琦,也赶在年根底下上本乞复原职,本是想着借改元的喜事,小皇帝抬抬手他也就继续做千户了。
却可正撞到刘玉手里,刘玉利索的再次抛出“幸门一开,则群枉并进”论调,狠狠批驳金琦等幸进之人,又引到张延龄身上,弹劾他残害忠良之后。
沈家独嗣死于非命的事,大家还是抱着极大同情的。“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沈家两代京堂,三太爷与沈沧父子俩素有清名,却落得血脉断决,让人不忍。
过继族中子弟沈瑞到底是无奈之举,病弱的沈润生子则是老天开眼了。
虽然人是张延龄害的这事只坊间风传,未必是真,但以张延龄素日嚣张行径,这事儿还真有不少人信了。
张家也不是白养着御史吃干饭的,很快就有代表张家的御史出来,反斥有心思歹毒之人造谣生事。
眼见就要过年了,还在朝上吵个不停,小皇帝的反应却是出人意料,腊月二十八,以宁晋、隆平、南宫、新河等县多出田庄为仁寿宫皇庄。
仁寿宫原是先太皇太后周氏的居所,因成化、弘治两位皇帝都是至孝,仁寿宫也被整治得极好,乃是紫禁城内诸宫室中最好的一处。
后周氏病故,这里就空了下来。
待弘治皇帝殡天,张皇后晋为太后,本当移宫,仁寿宫就是首选,然张皇后哪里肯住周氏住了多年的宫室,便以“孝”为名,奉本不必移宫的太皇太后王氏入主。
彼时金太夫人还惋惜了许久,那样好的一处地方给了旁人,但女儿的脾气她也知道,叨念两次也就罢了。
早在弘治年间,弘治皇帝就为其祖母周太皇太后加过皇庄,彼时还有御史上书乞罢之,自然最终不了了之。
由此先例,小皇帝效仿父亲为自己祖母王太皇太后加皇庄,百官也是说不出什么来的。
只是如今朝上因张家的事吵翻天,小皇帝不表态却为祖母加皇庄,不免让人深思,一时弹劾更炽。
在一片声浪中,弘治十八年的除夕来临。
腊月二十九,陆三郎并长寿,带了不少仆从和箱笼抵达了通州码头,沈瑞、沈全亲自过去相迎。
一别数年,陆三郎已蓄了短须,打扮上也更加沉稳,完全不像沈瑞当初所见那般带着几分轻浮浪荡气的青年模样。
“陆三哥一路辛苦!都是我的不是,让三哥过年不得团圆。”沈瑞见礼后歉然道。
陆三郎虽是打扮上斯文了许多,一开口仍是爽朗,“瑞哥儿几时这样客气了!这算得什么。”又笑道,“往年运粮北上,在外过年也是常事,今年赶得巧,年前能到已是大幸。”
码头上人来人往不是说话的地方,双方几句简单寒暄就上了马车一并回府。
马车行出许久,陆三郎撩车窗帘看了左近无人,才压低声音向沈瑞道:“将下船时已把人堵了嘴捆了手脚放在箱子里了。”
沈瑞知他防着被贺家人瞧见再生波折,忙连声称谢道辛苦。
陆三郎摆手道:“瑞哥儿真不要这样客气,也不瞒你,陆家如今的处境想你也是知晓的,我这不止是帮你,也是帮我陆家自己。”
沈瑞道:“如今有了这些证据,贺家也翻不出浪来,定了贺家、章家的罪,陆沈两家便也安稳了。”
陆三郎叹道:“但愿如此。”
他另有一层隐忧,陆家如今朝中没有高官,原是全靠沈家在京周旋,然现下沈洲的官都被贺家弄没了,贺东盛到底还是在侍郎位上,若是官官相护,沈家可能应对?
这次他北上,也是带足了银子的,固然要全力帮衬沈家,也要走走自家的一些路子,以备不时之需。
路上不好仔细商量,两人只闲聊几句松江近况,很快进了京城,抵达沈府。
陆三郎往各处见礼后,被请入外书房,有口箱子早已被送了进来。
长寿亲自开了箱子,果然有个汉子被五花大绑塞在里头,因这人应是身材魁梧,被强行塞在箱子里,姿势颇有些诡异。
长寿示意两个心腹护院过去把人从箱子中弄了出来。
这人果然颇为高壮,脸上却无凶悍之气,反而有些畏缩看向陆三郎并长寿。
长寿回到沈瑞身边低声回禀道:“因怕带伤上公堂被反咬一口,照二爷的法子赏了十来张他水浇梅花。”
沈瑞点点头,怪道是这么个畏惧神情,心下却又对长寿满意几分,这可比杜老八那简单粗暴的刑讯手段强了许多,足以独当一面了。
因是已问过话的,陆三郎那边口供画押一应俱全,沈瑞也没必要再问一遍,与陆三郎分宾主落座,拿过口供来细细看了。
在这份供述里,这贺勇和贺勉差不多境况,也是个家贫、力大、有两手功夫,且光棍一个、没家小拖累,因而成为贺南盛手下打手式的人物。
只是这贺勇可没有贺勉那般忠心,而是更看重银钱,因此也不得贺南盛如何器重。却也正因着他爱财,才被贺家另一旁支贺延盛收买,平素打着贺南盛的幌子,却是在为贺延盛办事。
这贺延盛是贺家六房旁支,据贺勇说是常跑广州那边生意,赚了大钱,在族里不显山不露水的,却是手面很宽,给人赏银极是大方。
早在年初,贺延盛就许了笔银子,吩咐贺勇,若是贺南盛的管事贺祥安排他去“护卫”沈家三房九爷沈珠,便要暗中行监视事,最好套沈珠的话探听沈家各房情形,再借着跟沈珠进沈家坊的机会,记妥了各处地形。
倭寇上岸前,贺延盛忽叫贺勇带辆小车往沈家宗房西角门接人,侯在西角门没一会儿,就有几个沈家下人扛着抬着大小不一的袋子出来,有的袋子口露着菜蔬,有的露着个猪脚,显见是厨下的。
车一路走着,路过什么粮米鲜蔬日杂铺子,就有个沈家仆从下车,待出了城到了指定地方,就只剩贺勇一个人赶车,而那边是穿着便装的贺延盛带着两个亲信亲自来接。
那些装着菜蔬猪肉的口袋中,竟有一个装着个活人。
贺勇跟着沈珠在沈家也转了许久,是认得这人的,正是沈家宗房嫡长孙沈栋。
十五岁的少年面色惨白,双目紧闭,陷入昏迷。
贺延盛带来的人给沈栋换了衣裳,又在其脸上抹了不知什么东西,显得脸色更加骇人,宛如病入膏肓。
贺延盛几人换了车就往南边驿道去了,贺勇拿着银子带着新的任务赶车回城。
在倭寇上岸时,贺勇按照贺延盛的吩咐,引了沈珠过去,裹挟着他将沈家多个房头抢个干净,却又依照贺祥的吩咐,留下宗房和五房不动以备贺南盛的后手。
沈瑞撂下口供,看了陆三郎一眼,这个案子中,沈家最大的麻烦就是沈珠实际上是通藩的,沈瑞先前已把沈珠打造成了个被藩王哄骗的傻蛋,只不知道在诏狱里,沈珠能招供成什么样。
而这份口供却是把沈珠整个儿摘出来,是被算计、被裹挟的,有了这份口供,无论沈珠在狱中又招供了什么,都可以作“屈打成招”了。
沈瑞再转向贺勇,盯了他几眼,目光并不犀利,却吓得贺勇缩了缩脖子。也不问他什么,沈瑞直接吩咐长寿将人看守起来,年后有司衙门开印立时送去。
打发下去众人,沈瑞起身向陆三郎一揖,道:“多谢陆三哥仗义相救,多谢陆三哥思量周全,予沈家这口供。”
都是聪明人,也不需多说什么,陆三郎忙起身避过不受他的礼,道:“瑞哥儿这是作甚!”又笑道:“我还有事相求,瑞哥儿若是这样,我倒不好张口了。”
沈瑞便也不再客气,再次请陆三郎入座,陆三郎这才提起了陆家如今很不好过,章家人如疯狗一般逮谁咬谁。
当初章家人锒铛入狱时,曾请托过陆家帮忙说话,可陆家自保尚且不易,哪里还能去救他们,且通藩板上钉钉,凑上去救人岂不是说明自己是同伙,自找死路么。
章家人便觉得陆家不顾同出一脉的情分,继而生出“我好不了你也别想好”的念头,要拖陆家垫背,在锦衣卫牢里不住攀扯陆家。
亏得陆家当时察觉不对就留下证据,又抢在头里禀告了钦差大人,配合破案也算是有功,只怕真被他们牵连了去。
陆三郎道:“这次北上,途中听闻了山西灾民之事,隆冬时节,只怕赈灾也少不得寒衣,族长便命我沿途置办了些许,想托杨学士这边进上去,聊表陆家忠心。”
这是想着沈瑞岳父杨廷和乃是天子近臣,直接将善举上达天听,若解了朝廷燃眉之急,能得皇上金口玉言一句“良善之家”,便也不惧章家攀咬了。
却不知这件事根本不用杨廷和那边,沈瑞自己就能办了。
沈瑞听后心中也是一喜,赈灾确实是缺棉衣棉被的,因是九月地震,不少灾民出来时天气并不算寒冷,衣衫微薄,这一路逃荒抵达京城有少部分路上讨着破衣御寒的,更多的人仍是单衣。
灾民的居所可在西苑旧日象坊等处,赈灾的口粮也有户部拨给,唯独这棉衣没现成的兵部军需倒有现成棉袄,却是要供给边关兵士,谁敢开这个口?
而便是寻了裁缝铺子现做也是赶不及的,且这也将是极大一笔银子。
还是众勋贵子弟搜罗了自家府中乃至田庄上家仆的旧棉衣,又满京城淘了些百姓的棉衣,发与灾民暂且御寒。
陆家这批棉衣可谓是及时雨,且陆家非京城人家,也无需担心那邀买人心的罪名,此举必能在小皇帝那边得个嘉许。
沈瑞也没有假意考量等等做作行径,直言道:“这事大善,陆三哥就交与我,过了年便去办。”
陆三郎大喜转而起身作揖谢起沈瑞来,沈瑞忍不住笑道:“三哥既让我不用客气,怎的自己倒客气起来。”
陆三郎哈哈一笑,心下越发觉得亲近。
这个除夕,虽然沈家仍在孝中,无法宴饮摆戏取乐,但仍过得极是热闹。
往年家中只寥寥几人,今年却有沈涟、沈全、陆三郎,且沈瑾因自己一人,也被徐氏叫过来一起过年,一直没露面的沈洲也出现在除夕团圆宴上。
其实于沈瑾内心,是想去保定同郑姨娘一起过年的,这许多年来,头次能够母子俩一起守岁,但也心知于礼法不合,他因婚姻之事开罪了李阁老,如今在翰林院也是步步维艰,去保定动静太大,一旦被御史查知,只怕要被参一本。
不知道徐氏是不是也出于这个考虑,怕他犯错,才召他过府过年。徐氏乃是伯母,长辈召唤,沈瑾自然要相从。
是夜席开两桌,沈洲、沈润、沈涟、沈全、沈瑾、沈瑞并陆三郎一桌,屏风内里徐氏、田氏、何氏带着四哥儿、小楠哥两个孩子一桌。
虽没美酒荤食,素斋也做得极为丰盛,两个小孩子哪里是能坐得住的,三两口吃饱了,便一人手里拿把陆三郎从南边带上来的小竹剑,乐呵呵的在屏风内外跑来跑去,打打闹闹吵吵笑笑,平添无数乐趣。
便是一直沉闷不言声的沈洲脸上也挂上了久违的笑容。
沈家不便放烟花爆竹,街坊却是多有燃放,徐氏不忍让两个孩子失了这乐趣,便叫人给两个孩子穿得暖暖的,由乳母抱着到门口看了一会儿街上烟花。
夜已深,席面撤去,因要在一处守岁,大家仍未散去。
一向体弱的三老爷已被安置在临窗暖炕上,身边还有两个小人儿,缩着身子,小脑袋一点一点,如小鸡吃米一般,很快就东倒西歪睡去,众人看着他们都忍不住直乐。
点心茶水双陆棋都被摆上来,但也没人去玩,因有陆三郎在,他本就能言善道,更有一肚子南北各地奇闻异事可讲,大家高谈阔论,倒也不乏味。
子时一过,田氏便忙向徐氏告罪,使人扶着三老爷,抱着四哥儿先一步回房,生怕三老爷因熬夜坏了身体。
众人也都各自安歇去了。
沈瑾、沈全都被安排在沈瑞院子里,而沈瑞,却被沈洲叫了过去。
书房里烛火跳动,本就身体未曾痊愈的沈洲熬了这一宿,脸色显出几分灰败。
沈瑞也有些疲乏,但仍打起精神,端端正正坐在沈洲对面,等着他先发话。
沈洲仔仔细细将沈瑞看了几遍,心下越发不是滋味,好半晌才忽叹道:“瑞哥儿,可是恨我。”
沈瑞有些诧异,不想沈洲能这样直白说出来,在他印象里这人一直是情绪不大外露的,远不如沈沧沈润那般真性情。
便是沈玲过世时,若非何氏在火化沈玲时那般问,沈洲是断然不会说出心里话的。
恨?不,沈瑞不恨。
自从了他知道当年是沈洲悔婚害孙氏嫁给沈源那个败类,他对沈洲的感情就是,厌恶。
而便是有乔氏种种,便是有害了沈珏,也只是厌恶加深罢了。
没有恨,因为从来都只当是陌路,没甚感情可言。
“二叔想多了。”沈瑞摇头淡淡道。
沈洲见其神情不似作伪,却是嘴里发苦,“是我……”他只觉得唇齿重若千钧,艰难的开口,“是我对不住敏娘。”
沈瑞神色更冷,“二叔不当与侄儿谈这些。夜深了,二叔早些安置了吧。”说罢便起身要走。
“瑞哥儿。”沈洲唤住他,叹道,“我不是想为自己开脱,当初的事,错不在乔家,是我不孝不义。”
沈瑞虽然厌极乔家,但若沈洲将责任统统推倒乔家身上,他也会万分瞧不起沈洲。
好在沈洲倒是一言担当,沈瑞面色稍霁,仍冷冷盯着他。
沈洲叹道:“这些日子,我想通了从前种种,今日说出来,也不是求得谅解宽宥。当年旧事,想来你已尽知,我也应当有个交代。”
沈瑞淡淡回道:“二叔没甚可需‘交代’的,各人有各人缘法,各人有各人命数,二叔不必自苦。”
沈洲再次被不冷不热的怼回来,却是再说不出什么,只苦笑一声,半晌喃喃自语道:“真好似黄粱一梦。”
沈瑞实不想再与他再多说这种无意义的废话,眼下的沈家还有许多事要做,哪里有闲工夫追忆往事伤春悲秋,都不如去补眠。
他再忍不住,直接道:“如今已是梦醒了,不知道二叔有没有什么打算。如今通倭的案子怕就要审结了,沈家何去何从尚且不知。贺家咄咄相逼,沈家退一步便可能是万丈深渊,二叔心里可有计较?”
沈洲被他问得一愣一愣,似有些呆呆回不过神来。
沈瑞看得越发有气,怪道被人轻易从国子监祭酒位上参劾下来,这是多没成算的一个人!
他起身行了个礼,“那二叔且先想着,侄儿告退了。”
他走至书房门前,堪堪推开门,就听得沈洲在背后道:“瑞哥儿,明日将你近来的习作都拿来我看。”
沈瑞再次愣住,微皱着眉头,回头去看沈洲,这位国子监祭酒大人,这是要来辅导他的功课?
只听沈洲道:“家中诸事,我怕也帮不上什么忙。这次狼狈回京,又有乔家风波,京中旧友怕也避之不及罢。如今我所能做的,不过是多看几篇时文,帮你一二。”
沈瑞默然片刻,随即点点头,道:“好。多谢二叔。”
三老爷沈润学问虽也不错,但都是文人雅士风气,他不曾下场,八股时文做得也一般。
反观沈洲则不同,正经二甲进士出身,先前一直在翰林院,而后做了国子监祭酒,可以说在八股时文专业领域里,要远胜沈润的。
虽有岳父杨廷和时常为他看文章指点,但是到底沈洲更加方便。
且沈瑞虽对沈洲没甚感情,但作为沈家人,还是希望沈洲能振作起来,给他个事情做总比镇日无所事事胡思乱想的强。
沈洲见沈瑞答应了,心下不自觉松了口气,脸上神情也轻松起来。
转过年来,沈瑞果然将文章都拿与沈洲批阅,沈洲也极有耐性的为沈瑞一一分析不足,几月下来沈瑞的文章倒是被杨廷和评为大有进益,而沈洲亦开始为四哥儿与小楠哥启蒙,每日里事情排满,倒一扫当初颓废,越发精神奕奕。此乃后话。
正月初一,大明正式改元为正德。
小皇帝先后奉先殿、奉慈殿、太皇太后、皇太后宫、及先帝几筵行礼毕,在奉天殿接受文武群臣及四夷朝使行五拜三叩头礼。
而后宫皇太后、皇太后却免命妇朝贺,却叫外命妇间议论纷纷。最近,朝上是攻击张家较猛的。
初二,小皇帝在奉天门接受文武群臣常服参拜后,表示自是日至十五日皆不御殿,且赐文武群臣上元节假十日。
随即礼部即奏请,大行皇帝虽已经山陵事毕,但臣民仍宜体,皇上诚孝,请谕令毋放灯作乐。
小皇帝却道宫中不放灯是应当的,民间百姓一年乐这一次,还是不限了吧。
京城百姓得知消息后,皆暗骂礼部缺德,又大赞小皇帝既至孝,又体恤百姓。皇帝年纪虽小,在百姓中的声望一时高涨。
很快,正月初六,小皇帝的声望再次达到巅峰。
王守仁、张永太湖剿匪的队伍大获全胜,班师回朝,共灭太湖水寨十七处,斩匪近两千,俘虏匪寇、通匪渔民五千余,解救松江被掳百姓两百七十八人。
整个京城沸腾了,虽只是剿匪,听这人数就知道这匪有多凶悍,这也是正德朝的第一场胜利,开门红,是多好的兆头。
沈家也沉浸在喜悦中,不止是因王守仁的胜利,也是因为,王守仁传来消息,此次从太湖匪寇水寨里抓着两个宁王的小卒子,都与贺家有瓜葛。
第五百九十九章 天理昭彰(四)
王守仁回了京师,沈瑞并没有去拜会,只因王守仁、杨廷和都早早遣人悄悄来送信,叫这段时间他闭门不出。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如此避嫌,沈瑞便知道,这是通倭案最终审判的时候到了。
早在年初二时,沈瑞就已让长寿悄悄将贺勇及其口供,和从杜老八那边取得的其它证据都送进了大理寺衙门。
杜老八果然是逢赌必赢,如他所料,刘丰被丢回贺家之后,尸体很快出现在化人场,之后贺家陆陆续续竟送去了七八具尸首。
杜老八暗暗找人去看,都曾是贺家得力的管事、护院、打手。
留尸体下来当证据是不可能的,贺家既送了人来,就会盯着尸首化成灰再走。
但是化人场里杜老八至少能找出三个人证来,还拍着胸脯打包票,必将三个人证并签字画押的口供送过来。沈瑞自然放心。
而王守仁那边的消息,所抓两个宁王手下小卒子,其中一个曾在参与洗劫松江时同贺南盛的管事贺祥联系过,而另一个身边带着一对与贺家有关系的母子。
却是,贺勉在外的相好与私生子。
贺家曾以她和孩儿的性命要挟贺勉替贺南盛背下罪责。
女子却在还不知道贺勉已死的情况下,就已是委身跟了那绑架她的人,不过倒是舍不得亲骨肉,仍带在身边。
那人也不忌讳有个便宜儿子,因未回南昌,就直接把她母子带去了太湖。
这女子被俘后,听闻当初那个为她赎身又供养她数年的贺勉最终也为她而受胁迫,公堂之上碰柱而死时,竟也没怎么悲戚,嚎了两声抹了一把眼泪,便恢复了常态,也不用动刑,便乖乖将贺勉与她说过的贺南盛指使陷害沈家五房的种种统统说了。
有了这些人证、口供足矣,沈家是再不用操心什么,只安然等着最终结果。
最差,也就是沈珠与沈折在里头。
沈罪责还轻,想来也就一人获罪,沈珠则有可能牵连到三房。
三房沈涟早也有这个准备,家里最小的儿子已经悄悄送走了,这些时日也悄然在京中置了产业,留以他日供养儿子。
他更借奔走之际结交杜老八这样人物,以及刑部底层狱吏,若是倒霉满门抄斩也就罢了,若是判得流放,凭着交情,再打点一二,总能得些关照。
沈涟所为都落在沈瑞眼中,虽安慰他不必紧张太过,却也实在不能打包票必然无事。
所以沈瑞同三老爷并沈全商议了,当着沈涟面郑重允诺,若真有事,必然全力营救,将来无论松江还是京里,都会照顾他小儿子。
二房五房一向仁义,且见何氏与小楠哥都得到了妥善照料,沈涟自然后顾无忧,忐忑之心也去了一半。
沈家这边是静候结果,贺家那边却是鸡飞狗跳。
并不是贺家知道了沈家有什么证据送上去。
而是工部侍郎李登门,来为嫡长子退了与贺东盛幼女的亲事。
工部侍郎李是成化八年的进士,在水利修筑上大有建树,又曾上书条陈治理朝政事,深得弘治皇帝嘉许。
李共有四子,长子次子均是庶出,发妻留下一儿行三,后娶继室,又添一个嫡幼子。
李家在河南汤阴县也是望族,族中读书出仕的子弟甚多,李深得弘治皇帝器重,又在工部营造中极为权威,前途可期,而李的嫡亲兄长李更是官居三品苏州提督学政。
李嫡长子李延清转过年不过十九岁,自幼聪敏异常,弘治十七年秋闱中了举人,但其授业恩师有意让他取个好名次,春闱便并未放他下场,不然现在当也是个进士了。
这样的青年才俊本当是婚姻不愁的,奈何,他上有两个庶出兄长,都是科举入仕,有了官身。
一个是同进士,如今在蜀地为从六品同知,一个是举人,捐了官,在北直隶下等县为知县。
下有异母嫡出幼弟,继母有亲生儿子,哪里会对他这个先头夫人生的、与自己儿子争家产的嫡长子上心?
门第相当的人家,都知道他家底细,闺女嫁过来要伺候继婆婆,而妯娌都是不好相与的,不是活受罪么,哪有肯嫁的?
若是往低处寻,李延清到底是侍郎嫡长子,身份又有不同,继室夫人也不肯担个苛待前头嫡长子的恶名,李更不肯让嫡出的儿子随便娶妻。
一来二去竟成了难题。
倒是李的同年为他与贺东盛搭了桥。
贺东盛四个女儿,长女、次女、三女都是嫡出,且都已出嫁,最小的幺女虽是庶出,但是生下来姨娘就难产去了,被贺大太太抱了去,亦记在嫡母名下,同嫡女一般养大的。
这姑娘族中行五,闺名霞姐儿,容貌随了她姨娘,便如那朝霞一般明艳,又同嫡女一样读书识字针黹女红学下来,是个极周全的姑娘。
只是虽如嫡女一般,但到底是庶出,这事瞒不了人。
此女这样的品貌,贺家又如何肯将就,便也拖了许久未曾看好亲事。
这同年一说和,双方都动了意,待李延清中了举人,贺东盛看好了李延清的前程、李的仕途和李家的亲戚网,欣然同意了婚事。
去岁四月间,贺五姑娘及笄之后,双方换了庚帖正式订了亲。
本是拟定元年秋月里就成亲,这个年节两家还都是按照亲家礼仪走动的,不想年刚过了,李家竟来退亲。
李的理由是,儿子重病。
说是去年冬日里李延清染了风寒,不想竟越来越严重,进了腊月几乎起不来床了。
李家生怕儿子有个好歹,拖累了贺家大娘子的名声望门寡、克夫的名声可不是闹着玩的,两家那就不是结亲而是结仇了。
故此李来提议退亲,男方有疾,与女方家脸面、声名都无碍的。
他亲自登门,也给足了贺家面子,只取走庚帖,其余流程都由双方官媒来处理。
贺东盛闻言便是一惊,虽说腊八等节李家大公子并未过府来给他这个未来岳丈请安,李府也来人说过李大公子病了,但他万没想到会病得这样重。
好像妻子也曾安排过人去李府探病,只不过内宅的事贺东盛从不过问,也没上心,妻子似乎也没说过李大公子病入膏肓啊。
贺东盛忍不住悄然观察了几眼李,见他面上是确实带了几分疲惫之色,但是也并不像多忧心的样子。
不过这人又有续娶的娇妻,又有伶俐的幼子,且两个庶子也都成器,折了一个举人儿子虽然惋惜,却也真不一定作那如丧考妣之态。
贺东盛又不免“理解”了几分。
不过心下还是犹豫不决,无它,这是贺东盛最后一个未嫁的女儿了。
若他还有多几个女儿,哪怕再多一个,他都会毫不犹豫的继续这婚事,甚至冲喜也要把女儿嫁过去,便是让女儿过去就守寡,能拉住李家这么姻亲也是好的。
何况不过是个庶女。
可惜他只剩下一个在室女了,又是个相貌极好、知书达理的女儿,说要找侍郎府的嫡出公子未必能找到了,但也不是找不到旁的好人家。
比如勋贵那边的嫡子庶子的发妻,或者哪一位当权人物的继室,都是不错的选择。
贺东盛本是含混着,想着先打探打探李延清到底病到什么程度了再做决定。
但李却是非常坚决,端方君子的执拗,让贺东盛完全抵御不了,最终只好松了口,答应退还庚帖。
庚帖是收在贺大太太手里的,她一听说要退亲就大皱眉头,贺东盛不知道李延清病情,她去探过病,是知道一二的,瞧着人是恹恹的没精神,但是没到下世光景,怎的短短十来天就能变化如此大?
小五虽不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可到底是她一点点拉扯大的,感情也极深。
转过年来就是十六岁的姑娘,再拖下去可就过了花期,且退了亲一时又上哪里寻这等三品高官人家去,这还是侍郎嫡子,嫡子!
“老爷这是糊涂了,怎的应得如此急?显得咱们家也忒凉薄了!若是开春天暖了,姑爷转好了,咱们家岂不是要后悔?”贺大太太忍不住同陪嫁嬷嬷抱怨着,又打发人去前面请老爷三思。
“就说咱们不是背信弃义的人家,这一二日我便往李府去看看姑爷,与亲家夫人好好唠唠。”贺大太太如是吩咐道。
下人将话传到了前面,贺东盛微觉尴尬,李却是道不敢劳动亲家夫人,犬子病得厉害,莫要过给亲家夫人云云。
见他执意要回庚帖,贺东盛心下也颇为不快,倒像是贺家求着李家一般,便又命人去取,暗中吩咐人道叫夫人不要多事。
贺大太太虽是气恼,却也不得不听,刚拿了庚帖叫人送去,不想那边贺五姑娘霞姐儿得了信儿,也赶了过来。
平素斯斯文文的姑娘,这会儿手里竟擎着把剪刀,进了门往贺大太太跟前一跪,一把抓起浓黑的头发便含泪表明心迹:“嬷嬷们常教导女儿,好女不侍二夫,既定亲了,女儿便是李家的人。老爷太太今日要退这亲事,女儿不能说旁的,只能铰了头发做姑子去。”
贺大太太气得浑身发抖,一边骂下人道:“哪里来的长舌妇耳报神,抓出来就铰了舌头卖了去。一群混账婆子,怎的不看好姑娘!”
一边又骂霞姐儿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里有姑娘家自己说亲事当如何如何的?亏你还是个大家闺秀!”
贺大太太房里的婆子忙都去拦着霞姐儿,想从她手里夺下剪子来,偏她是个倔强的,怎样都不肯撒手,已是手快铰下一团头发来。
满屋的丫鬟婆子顿时惊声尖叫,抢夺更凶。
霞姐儿攥得死紧,将手都勒出红痕,咬着唇也不吭声,豆大泪珠滚滚而下,一张素白的小脸极是让人心疼。
那拿着庚帖的下人也不知道该不该送过去了,傻愣愣的呆在原地,直到前面等不及了,又遣了人来催,才如梦初醒,又请贺大太太示下。
贺大太太早就有生吃了人的心,喝骂着让人赶紧去送庚帖,又叫人拿绦子将姑娘捆起来。
霞姐儿到底是个柔弱姑娘,哪里挣得过众多健妇,眼见着见送庚帖的人走了,哀鸣一声,竟然想掷出去剪子让那人回来,却是剪子没等脱手就叫人夺了去,她也被按下了。
虽然贺大太太喊着捆人,却都知道五姑娘虽庶出也极得太太心的,没人真敢去捆她,见没了剪子,反倒送了手劲儿。
霞姐儿见那送庚帖的人影消失在影壁后,心中愁苦绝望齐齐涌了上来,伏地便大哭起来。
还在相看时,李延清登门拜访,来给贺大太太请安时,她曾在屏风后面偷偷见过他的。
那是侍郎家的嫡出公子呢,清朗俊逸,沉稳内敛,满身书卷气,同她几位嫡出哥哥一般好的人品。
甚至,连那低沉的声音也分外好听,她一见就满心欢喜,认定了他。
且能嫁入这样的门第,她也是做梦都没想过的。
怎么可以退亲啊?!怎么可以退亲啊!
退了亲,她可怎么办?她的才貌仙郎,她的高门大户,统统没有了!
悲从中来,霞姐儿哭得昏天暗地。
贺大太太从小看她到大,见她哀哀欲绝,如何不心疼,三两句打发出去下人,一把抱过五姑娘也跟着掉眼泪,口中唤着她的小名“姣姣”,直道没什么的,还有更好的俊杰的。
不会再有更好的了。霞姐儿禁不住一声尖叫,撕心裂肺。
贺大太太气极,恨铁不成钢的使劲捶了她两记,可又万分心疼,捶完还忍不住揉搓一番,越发悲戚,忍不住哭道:“我苦命的儿呀……”
母女俩竟抱头痛哭。
内宅里闹成这样,自然惊动了贺老太太。
贺老太太打发身边的老嬷嬷过来问怎么回事。
贺家几位老爷都是事母至孝,贺老太太也不是那种恶毒婆婆,早年间贺东盛外放时,她从来都是叫媳妇跟着去,也从来不曾扣下过孙辈在身边。
后来进京荣养,贺老太太亦不曾对儿媳妇指手画脚过,贺大太太是打心底里敬重老太太的。
听闻惊动了老太太,她也不敢怠慢,忙忙收了眼泪,喊人来打水净面更衣,又把霞姐儿骂了几句。
霞姐儿哭了一场,倒也不似先前气闷,默不作声的也跟着重新梳妆,一并去见贺老太太。
小佛堂院内东厢房
贺老太太坐在临窗的暖炕上,见贺大太太母女进屋,便叫霞姐儿坐到她身边来,也没让贺大太太站着,而是指了对面的圈椅让她去坐。
贺大太太哪敢坐下,霞姐儿也颇觉方才失态,不好意思去瞧祖母。
且她本就同贺老太太不是特别亲近。
贺老太太在京荣养时,身边带着早亡的三子贺西盛的独女云姐儿。云姐儿比霞姐儿年长五岁,彼时自是事事妥帖周详。
霞姐儿年纪既小,又是庶出,比不得这位嫡出堂姐得老太太欢心,也就不大往祖母身边凑。
贺老太太待霞姐儿自然也不会像云姐儿那般慈爱,但也不会放着孙女受委屈不去管。
“我听说李家来退亲了,是怎么回事?”贺老太太再次叫人拉了霞姐儿安置在身边,却没再让贺大太太,径直问道。
贺大太太只能苦笑,将前后事说了。
正说话间,贺东盛已赶了过来,他是回上房才知道女儿来闹,惊动了老太太,心下责怪女儿不懂事,紧赶慢赶过来安抚老太太。
瞧见了儿子,贺老太太脸板得更严肃,又问儿子:“李家怎么说?”
贺东盛学了李的话,又道:“李家虽好,但既话都说到这般,咱们是女家,又岂能上赶子巴结去,要退便退了罢。”
贺老太太却是面沉似水,半晌忽道:“你可想过,是否有旁的因有在?”
贺东盛眼皮一跳,直直望向母亲。
贺大太太虽不是个机灵人,但这么多年下来,和贺东盛的默契还是有的,贺东盛进得门来,她就打发走了下人,这会儿见贺东盛这般神情,便要带着闺女也退下去。
贺老太太已经向她们母女发话:“你们也听听。”又转向贺东盛道:“是不是李家听着了什么风声?”
贺东盛眼皮跳得更凶,什么风声?哪里来的风声?
先前,刘丰被人挖了髌骨丢了回来,但回来后更像是脑子被挖了,竟一句囫囵话都说不全了。
他也没耐心去听,刘丰这样形貌,就算是有人已经从他嘴里挖出来贺家的秘密,也没法让他上公堂,这证词也就没用了。
丢了废人回来的意思贺东盛也清楚,不过是想借刀杀人,让他自断臂膀。
可他能不断吗?他岂会留着对自己有威胁的人!
况且自从刘丰失踪起,他就已经开始命人清理人手。
还好一切顺利,再没有人失踪过。松江也传来消息,首尾都已处理干净。
所虑唯剩贺平盛,沈家叔侄当初从贺平盛那边窥得一二,但想来彼时他们也没证据,贺平盛也不可能自断前程为他们作证。
而如今,若是刘丰是沈家下的手,沈家知道了贺家的秘密,在证人证物都没有的情况下,就得要贺平盛为证了。
想到贺平盛,贺东盛就恨得牙根痒痒,悔不该一时妇人之仁,让他逃了命去,不过如今他已是进士出身,又有官职,当更看重前程,不会理会沈家吧?
贺东盛虽也派了人去监视贺平盛,只是贺平盛如今已是一县之主,又不是什么偏僻地方,若下手除去,未免动静太大。
但如今若是连李家都听到了风声,是不是还是先行除掉一切麻烦才稳妥……?
贺东盛不免想到了东厂那边,年前胡丙瑞来讨银子未果,过年时送厚礼都没得个好脸,年后竟然没来讨债……
贺东盛越想越是心惊。
贺老太太看着儿子脸色阴晴不定,不由皱眉,道:“当初那李侍郎的兄长李学政在松江旁听审案时,对咱们家颇有微词,只是上京来,看李家并未待咱家怠慢,只怕症结不在这里。是不是,王守仁回京了,他们觉着沈家有了胜算?”
贺东盛回过神来,微有惊愕,略略一想,便道:“母亲不知,李兄弟应都是刘阁老的人,刘阁老已多次阻了王守仁父亲王华进内阁,李不会盼着王守仁好。”
贺老太太手捻佛珠,半晌才道:“但愿如此。只李家这般行事,颇有蹊跷,你还是要慎重以待,莫中了小人奸计。”
贺东盛连连称是,又愧疚道:“儿子不孝,又让母亲操心惦念。”
贺老太太挥手道:“不是我多心,你也当对王守仁上心才是,当初若非是他,松江案子也不会断成那般。他与沈家有旧,必是偏帮沈家的,如今挟胜之势……”
贺东盛满眼阴霾,道:“母亲放心,儿子省得。”
贺老太太拍了拍霞姐儿的手,向贺大太太道:“明日你走一趟李家,请位好大夫,多拿些名贵补药,多带几辆车。”
贺大太太面色难看,几欲想说李家都退亲了,还这般上赶着作甚。李家是侍郎之家,难道自家不是?!却终是什么都不敢说,只唯唯应了。
贺东盛也皱了眉头。霞姐儿更是攥紧了拳头。
贺老太太却慢悠悠道:“李家儿子重病的消息总要让人知道,才晓得不是我家霞姐儿有错才被退亲。我家将礼数做足了,给了李家面子,未尝不是抬了霞姐儿的身价。”
霞姐儿愣怔的瞧着祖母,脸上带着茫然。
贺东盛夫妇相视一眼,贺大太太忙接口陪笑道:“到底还是老太太见多识广。媳妇明日就去。一会儿拟了单子来,还得劳动老太太给掌掌眼。”
贺老太太挥手淡淡道:“自家人不必过谦,你自按照以往的例去办就是。”
转而,她又仔仔细细瞧着霞姐儿,道:“小五这品貌,原就该当一份好姻缘的。也放出话去,我欲给心尖子孙女寻个进士女婿,李家退回来的嫁妆,我再添三成,给孙女添妆。”
霞姐儿如在梦中,一方面舍不下李公子,一方面又因祖母待自己这般好而生出或许能得一份好姻缘的期盼。
贺大太太松了口气,如此想是能弥补霞姐儿出身的不足了吧,只愿这老幺觅得良婿。
贺东盛却是明白贺老太太的深意,并非是寻个进士孙婿这样简单,也是要振一振贺家声势,莫让一些左右摇摆的人倾向沈家去,再影响了三司判案。
翌日,贺大太太便带着大夫和药材礼物去了李家,果然见着了面色青灰、呼吸沉闷似病入膏肓的李延清。
大夫诊治了许久,也没查出所以然了,只说脉象极弱,已是没必要开药了。
随后,李公子病重退亲,贺家厚嫁庶女的风声就传了出来,果然引得不少人家注意。
只是,贺家没等来官媒踏破门槛,先迎来了锦衣卫来踏门槛。
贺家被围,贺东盛、贺北盛被请进诏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