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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雁九     大明望族txt下载     大明望族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451章 金榜题名(二)

    二月会试完,还有三月殿试。虽说殿试基本不会罢黜考生,可是一甲、二甲、三甲成绩不同,以后的仕途也天差地别,新贡生们来不及得意,就开始埋首殿试备考中。

    不过既是会试名单出来,抄榜的人多,前几名也就被京城仕宦人家熟知。会元是南直隶乡试的亚元,亚元是南直隶乡试解元,这两人倒是一时瑜亮。还有谢阁老的次子谢丕,虽是排在第四,可是是直隶乡试解元,在京中早有才名,要是父子双状元,也是一段佳话。以上三人,就成为今科春闱状元大大热人选,已经有人开庄,用这几人坐局。

    沈瑞听到长寿提及此事,也跟着凑趣,让长寿去压了五百两银子,压沈瑾中状元。

    等长寿回来,与沈瑞禀告此事时,便道:“还真让二哥说着了,三人中瑾少爷的赔率最高……真是小瞧人,就算这次瑾少爷只是亚元,可也未必才学就不如会元。就算大家如今觉得会元眼热,瑾少爷也当在谢二公子前……”

    庄家开庄,是为了赚银子抽水,越是有希望获胜的人选赔率自然月底,越是偏门赔率越高。早在二月开始前,京城也有人做局,当时做的是会元人选,沈瑾还是最热。如今会试考完,沈瑾虽依旧是热门人选中间,却是热度渐冷,比不上新出炉的会元顾鼎臣与阁老公子谢丕。

    沈瑞道:“赔率高不是更好?要是赔的少,也没什么意思。”

    长寿不由好奇:“二哥就对瑾少爷这么有信心?”

    沈瑞道:“既是赌局,看的就是运气了。”

    长寿笑道:“那小人可要盼着瑾少爷运气好了,要不然二哥的银子就要打水漂了。”

    沈瑞笑了笑,沈瑾的运气好不好,不再考场发挥,而在考场外。

    “父子双状元”虽是佳话,可当年王华、王守仁没成,现下谢迁、谢丕父子也未必成。谢迁已经是阁老,旁人未必乐意谢家“锦上添花”。

    至于沈瑾的运气,就要看弘治皇帝的心意。“父子双状元”是佳话,“兄弟双状元”也是佳话,沈理是侍讲学士,亦是天子近臣,又不如谢迁这样显赫。沈家族人出仕的不少,可沈沧去世后,剩下的品级都不高。

    沈沧“百日祭”虽过,可按照时下规矩,沈瑞这个孝子还是当闭门守孝,谢绝各种交际。因此,除了族人姻亲这几家,沈瑞露了个面后,又开始居家读书的生活。在这之前,祝允明来辞行。

    魏校的成绩在这里,只要殿试不失常,多半在二甲前列,不是入庶常院,也能为京官,因此祝允明决定先一步离京了。

    不知是有前几次的挫败,还是徐氏的劝解,祝允明并未露出太多沮丧。不过对于科举,他也没有死心,否则就不会婉拒徐氏直接出仕的提议。以举人补官,毕竟不算正途,祝允明既想要科举出仕,不愿如此也是正常。

    徐氏只是姨母,只有建议的,又不能替祝允明做主,既是他不愿意,便也撂下不再提起。不过在沈瑞面前,徐氏不免唏嘘道:“这已经是第五次应礼部试不中了,可见在这上没运气……杂途官虽难做到五品上,可这个年纪,就算考中进士,年资熬下去,还想要登阁拜相么?”

    沈瑞道:“或许是祝表哥不愿堕祖上荣光……”

    祝允明的祖父是进士,外祖父是进士,要不是少年丧父,说不得父亲也是进士。在寻常耕读人家眼中,举人已经是了不得的功名,在祝允明眼中就不算什么了。

    徐氏叹气道:“要是真执着仕途,就不该回苏州去,做人实在不能太傲气。”

    祝允明的老师探花王鏊如今已经是吏部侍郎,就算是备考,留在京中的交际见识肯定比在苏州要开阔的多,不过祝允明性子随和是随和,骨子里却有着文人的清高。每次应试前来京,落第后离京,并不借着师徒之名依附王鏊。两人名为师徒,实际上王鏊只比祝允明年长十岁,也难过祝允明拉不下脸去攀附。

    这些话,徐氏能说,沈瑞却是不好跟着说什么,便岔开话道:“魏表哥少年英才,殿试定能考个好排名,二甲应是无碍的,说不得庶常有望。”

    今年会试取仕三百零三人,一甲三人,二甲九十五人都是固定的,剩下二百零五人就是同进士。魏校会试成绩在前面,殿试只要不出岔子,也是二甲前面,有望考入庶常院。

    沈瑞想起今科会试榜单上另外一人,那就是嘉靖朝鼎鼎大名的权相严嵩。严嵩是今科贡士,会试成绩也在前列。魏校不仅与严嵩同年,两人还同入庶常院吗?

    徐氏脸上却不见喜,反而摇头道:“那倒未必。”

    沈瑞一时不解。

    每科殿试之后的庶常考试,虽不是严格按照殿试排名来取得考试资格,可也只有二甲与三甲前列的新进士有资格应考,加上庶吉士是“储相”,选的人都不会挑年纪太大的进士。年过四十者,即便是二甲串胪的名次,也未必能考上庶吉士。

    魏校二十三岁,会试排名又好,正是庶吉士的最好人选。

    徐氏叹气道:“庶常院考试,考的不仅是文章,还要查祖上三代。徐家虽不过是校哥儿外家,可也怕有心人提及。”

    沈瑞闻言,不由愣住。

    本朝惯例,非进士不得入翰林,非翰林不得入阁,因此庶吉士才被称为“储相”。进士三年一考,庶吉士考试却不是每科都有的,就算有考试,录取人数也不固定,十几到二、三十人,可见每一个名额都炙手可热,考生之间彼此倾轧便也寻常。

    可是,徐有贞虽曾被诬告流放,后来不是平反了吗?这还要影响到外孙的前程?要是魏校因这个缘故,仕途有碍,那同为徐家外孙的沈瑞、何泰之等人以后不是也如此?可是为何旁人在自己面前从没有提及过这种顾虑?

    徐氏看出沈瑞所想,道:“你同校哥儿不一样,你是沈家子弟。”

    沈瑞一想,明白过来。

    魏校父族不显,祖父是秀才、父亲是举人,在苏州本地是士绅大户,到了京中这门第实不算什么。父祖不显,母族瑕疵放大,就会成为被人攻讦的理由,说到底就是被当成了“软包子”捏。

    沈瑞却是不同,沈家几代人出仕,当年三太爷不曾因徐家败落悔婚,沈沧也不曾因此慢待发妻,父子两人能到九卿高位,可见在两代帝王眼中,没有去翻后账的意思。况且真要说起来,徐有贞有各种不是,可对于英宗皇帝来说,也是复位功臣。

    沈瑞背后有沈家,要是到了庶常士考试时,别人想要为难,就要考虑对上沈家的后果;同理,何泰之身后有何家,这两人都不是“软包子”。

    同何泰之相比,沈瑞又只是嗣子,不是徐氏亲生子,用徐家那边的理由攻讦就显得勉强可笑。

    “母亲,不用帮魏表哥想想法子吗?”沈瑞道。

    徐氏摇头道:“校哥儿太年轻,又不是稳重周全的性子,家里又无助力,与其挤着脑袋入庶常院,还不如顺其自然。进翰林院虽是好事,可在里面耽搁十年、二十年不得寸进的人也大有人在。”

    魏校虽是徐氏的外甥,可对于沈瑞来说,还真没有什么情分。徐氏既不想插手,那沈瑞当然也不会多事。

    倒是因魏校的缘故,沈瑞想到沈瑾身上。

    沈瑾三代清白,并无可值得攻讦的地方,要是掉到二甲,参加庶常院考试应该也是无碍的。魏校是家中嫡子,父母娇宠,带了文人的天真;沈瑾却不是那样,看起来倒是老成持重,说不得正和那些老大人的眼。

    转眼,就到了三月,花红柳树,眼看就是殿试之期。

    沈全过来寻沈瑞,兄弟两个一起前往南城沈瑾处。

    “明日就要下场了,咱们总要过来看看。”沈全骑在马上,如是说。

    沈瑞点头应是。

    沈全犹豫道:“虽说瑾哥儿是孝心,可郑氏到底已经出了沈家,如今这一处住着,到底该怎么算呢?”

    要是沈家的姨娘,自是没有资格接受其他房嫡子的请安问好;要不算沈家的姨娘,只算是外人,又有什么资格以沈瑾的长辈露面?沈全这样犹豫,是不知到了沈宅后如何见礼。

    沈瑞道:“且看瑾大哥安排吧。”

    沈瑾已经不是十四岁的少年,二十二岁的准进士,要是还不知立法规矩为何物,那到了官场之上也落下什么好。

    沈全看了沈瑞一眼,道:“瑾哥儿只是太心软,到底是生母。我一会儿就劝劝他,就算想要孝敬,也不当这样混住着。”

    沈瑞摇头道:“三哥虽是好心,可间不疏亲,还是让瑾大哥自己拿主意为好。”

    沈全皱眉道:“且看看吧,要是他固执己见,我还是要说的。”

    作为应试举人,沈瑾将生母接到身边,不会有人想着去计较,母子作别多年,一时团聚也是人情,可长久以往,就没有这样的道理。毕竟从理法上,沈瑾记嫡,与孙氏就不是嫡母与庶子的关系,而是亲母子,郑氏这个生母只成了庶母。郑氏出了沈家,连庶母子的关系也不是了……

第452章 金榜题名(三)

    南城,沈宅。

    沈瑾与郑氏母子相对而坐,屋子里安静地不行。沈瑾脸上,并无即将殿试的忐忑与兴奋,反而带了几分疲惫与落寞。

    郑氏不忍,柔声道:“我又不到别处去,都是一个坊里,不过前后街,你什么时候想我,半盏茶的功夫也就到了。”

    沈瑾眼圈发红:“就这样住着不行么?这是京城,不是松江,谁又能晓得什么?”

    郑氏道:“之前你闭门读书,不见外客还说得过去,等到殿试完了,还能继续闭门不出?都是小春嘴快,本来还想着等你殿试完再说此事,你既现下知晓了,我也就不瞒你,院子是年前就赁好的……”

    沈瑾低着头,心里钝钝的生疼。

    郑氏道:“别再想东想西,人要学会知足,就算不在一个院住着,你就不认我这个生母了?”

    沈瑾抬起头,犹豫道:“就算要搬,也未必要殿试完了再搬……且等等再说吧……”

    郑氏道:“赶早不赶晚,要是因此落下口舌,徒劳无益……都说男儿成家立业,你的亲事耽搁了这几年,等殿试完了也该提及……且不说老爷与老太太如今在南边,就算他们要做主,也叫人不放心。要是宗房大老爷在京就好了,他是族兄,又是族长,你的亲事托付给他也说得过去……如今沈家虽有几房在京,瑞哥儿也在二房,可他是弟弟,也是嗣子,嗣亲长辈那边定也不愿他与四房牵扯太多,不好麻烦;剩下的只有五房与九房六爷那边,五房怕是不愿意接这样的事,也应付不了老爷日后责难,六爷那边倒是能央求一二……”

    沈沧去世后,沈理虽不是沈家品级最高的人,却是最有权势的人,毕竟他是京城,背后还有个阁老岳父。而沈洲与沈珹两个,品级虽比沈理高,却是外放出京,离了大明权力核心。

    至于沈瑾的亲事,自打沈瑾去年中了解元做媒的人就没有断过。就是进京后,街坊邻居知晓这里住着一个解元老爷,也有不少人托人打听。

    只要是读书人都晓得南直隶解元,那可是十足真金,只要不弃考,一个进士跑不了的。

    郑氏没有接触过沈理,却是知晓沈理受过孙氏大恩,当年曾为孙氏出面做主过的,沈瑾如今是孙氏名下之子,将婚姻大事交给沈理这个族兄,也不算冒失。

    至于沈理一直不大待见沈瑾之事,沈瑾并没有提过,郑氏也不知晓。在郑氏看来,既是沈瑞都不曾因当年的事情迁怒沈瑾,那当年的事情早已算是时过境迁,毕竟沈瑾是沈氏子弟,又是大有前途,族亲兄弟之间只有交好拉拢的,万没有因多年前的旧事疏远的。

    沈瑾听了,苦笑道:“太太虽去世了,还有老爷与新太太在,六族兄怎么能越过老爷做主我的亲事?”

    郑氏道:“不过是借个名头,总不能任由老爷做主……”

    沈瑾不想再提及此事,便道:“上次舅舅说想要送两个表弟进京读书,如今天气暖和了,是不是去封信问问?”

    郑氏道:“等你殿试完再说,并不差这两天。”

    郑家小舅早年在山西做知县,熬完资历升了知州,去年进京想要谋京缺,最后没能如愿,如今在保定府做知州。保定府虽也是书院,可到底比不上京城。加上沈瑾会试成绩好,殿试不出意外,总要留京,郑小舅就生了送子进京读书的心思,也是想要让儿子与外甥好生亲近,表兄弟以后互相扶持。

    郑氏虽疼侄子,却不会越过儿子去,不愿意为此事让儿子分心,便一直撂下没提。

    沈瑾道:“等殿试完就打发人去接吧,再耽搁下去天又热了……”

    母子两个正说着话,就有婢子进来禀道:“大爷,前头有客至,全三爷与瑞二爷来了……”

    郑氏闻言一愣,沈瑾已经站起身来,道:“您先歇着,儿子去前院。”

    郑氏点点头,看着沈瑾去了,脸色有些怔忪。

    婢子道:“太太要不要更衣?”

    郑氏顿了顿,摆摆手道:“大爷不会带他们过来,不用费事了……”

    前院客厅,沈全看着门口一丈见房的院子,道:“这院子还是太小了,瑾哥儿也该开始寻新宅子……”

    沈瑞道:“状元有赐宅,说不定不用瑾大哥费事……”

    沈全看着沈瑞,笑道:“瑞哥儿倒是对瑾哥儿有信心。不过也说不准,瑾哥儿乡试、会试成绩这这里摆着,三鼎甲是跑不了的……”

    话音未落,就听门口有人道:“三哥真是太高看我了……”

    沈瑾来了,正好听到后半句。

    沈瑞站起身来,兄弟几个见了,重新落座。

    沈全见沈瑾眉眼之间带了抑郁与疲惫,只当他担心明日殿试,开解道:“你会试排在第二,殿试总不会落到前十开外,最差也是二甲第七,还担心什么?难道还死心眼只盯着状元之位?”

    沈瑾摇头道:“三哥误会了,我没只盯着状元。就是这几日读书读得乏了,有些心累……”

    沈全道:“再累也就剩一天了,我与瑞哥儿两个还不知要熬几年呢,想想都头疼。”

    沈瑾道:“不过是三哥与瑞二弟都耽搁了,要是下场,定也顺风顺水……”

    沈全摆摆手道:“那说的是瑞哥儿,我可没有那样底气。”

    沈瑾笑了笑,望向沈瑞,仔细看了两眼,带了担心:“怎么又清减了?就算是读书勤勉,也要爱惜身体。”

    沈瑞道:“我是长个了,身上有肉不显。”

    沈全在旁也道:“我娘之前见了瑞哥儿也担心来着,每次留饭都要加鸡汤,前两天都给他补出鼻血了……”

    沈瑾想起郭氏对沈瑞的关心,带了感激道:“还是鸿大婶子疼瑞哥儿……”

    沈全与沈瑞两个来探望沈瑾,是为他明日殿试加油打气的,眼见他精神不好,便没有久留,坐了两刻钟就寻了由子起身告辞。

    沈瑾亲自送了出来,没有提让两人去拜见郑氏的事。

    沈全见他知轻重,便将劝诫的话咽回肚子里,沈瑞则感觉有些复杂。要是沈瑾正经八百地郑氏当成长辈,引沈全与沈瑞去拜会,沈瑞会觉得别扭;这样避开不提,也有些不太舒坦。

    沈瑾要是恪守礼教,是个古板之人,就不会将已经出了父家的妾母接到身边孝敬;可这样的避而不提,也不像人子之道。给人的感觉,很是矛盾。

    沈全毕竟与沈瑾相伴长大,想到沈瑾的难处,道:“郑姨娘本是良妾,就算当年扶正不成,也不该大归,到了现下不上不下,让瑾哥儿这般为难。”

    沈瑞道:“若是郑氏还在沈家,瑾大哥就能接到身边孝敬了?”

    沈全一怔,随后摇头道:“那要看源大叔那边,要是源大叔进京,郑氏是偏房,自然也要跟着,否则不过是庶母身份,夫主尚在,没有依附嫡子的道理。”

    沈瑞道:“等到瑾大哥授官,是不是就能请封诰?”

    沈全点头道:“正是呢,先请得就是婶娘的诰命……”

    沈瑞没有再说话,虽说在松江本地,嫡庶子弟在族中境遇天壤之别,可到了科举仕途上,就要全凭成绩说话,嫡出庶出反而没有那么重要,不过是被人鸡蛋里挑骨头时嚼几句口舌说什么“小妇养的”品格有瑕之类的话。

    当年孙氏临死前留下的遗命,除了给幼子多一重保障之外,还有没有其他用意?

    让一直“望子成龙”的郑氏没了自己的儿子,永远享受不了“母凭子贵”的荣光,是不是孙氏对郑氏的报复?

    沈瑞有些说不准了。

    毕竟,沈瑾“记嫡”之事,虽使得沈瑞少继承了一半产业,却是彻底改变四房内宅格局,使得郑氏失了“扶正”的底气。要不然有沈瑾这个受张老安人长孙在,为了抬举沈瑾的身份,张老安人肯定会力挺郑氏扶正,就是沈举人也要思量思量。

    沈瑞寻思着,就听沈全道:“自打婶娘去了,四房的光景看着就不大好,之前不过是看着瑞哥儿在京里,才没有被人欺到头上去,要不然别说旁人,族里盯着旁人产业乌鸡眼也不是没有。如今瑾哥儿功名在握,总算是能支撑起来了……”

    沈瑞道:“大树都是从内里烂的,瑾大哥再有上进心,也是小辈。如今源老爷在扬州任上,还省了不少麻烦,要是哪一日心血来潮想要上京,瑾大哥的日子就不好过……”

    沈全道:“不能吧?虽说源大叔身上是教职,也是有品级的,怎么会说舍就舍了?”

    沈瑞道:“只盼着消消停停吧……”

    沈瑞并非是得了南边消息,不过是对沈举人的性格不放心罢了。沈举人的教职,还是沈洲给安排的,当初沈洲是好心,才挑的人杰地灵的扬州,可却是高估了沈举人的人品。沈举人有两大毛病,好色与爱财,到了扬州做官,就跟老鼠掉在米缸里,能忍着贪念才怪。

    沈瑾的麻烦,不远了。

    扬州府,官学后街沈宅。

    贺氏手中缠着手绢,难掩焦躁。旁边站着个妈妈,安慰道:“太太别太担心了,自打大爷中了解元,连知府老爷都给老爷下了帖子,旁人也客客气气的,没有人会不开眼慢待老爷……”

    贺氏苦笑道:“我不是怕旁人慢待老爷,我是怕旁人太高抬了老爷……只这半月,老爷就收了四个美婢、上千两银子的现银了……”

第453章 金榜题名(四)

    直到入更时分,沈源才醉醺醺的回来,另外附带了一顶小轿。

    看着娇滴滴的美婢,贺氏不由一阵气闷。吩咐人将人安置到跨院,又叫婆子扶了沈源下去,贺氏才对跟着沈源出去的管事道:“那婢子是冯老爷所赠?”

    管事躬身道:“正是,除了婢子,还有礼单。”说话间,掏出了礼单。

    贺氏叫婢子接了,亲自打开看了,不由心里一哆嗦。

    就是知晓冯老爷是扬州城里数一数二的盐商,这礼也太重了。毕竟沈源不过是九品教授,就算冯家有子弟在府学读书,这馈赠也太丰厚了。

    这礼单上,只现银就五千两,还有玉佛金杯等摆件,另有女子所用的钗环佩饰、绫罗绸缎,倒是色色齐全。

    贺氏叫人将箱子抬上来,足足装了六口箱子,物件之华美,是礼单上所不能提及的。

    贺氏并不觉得欣喜,只觉得心惊,捏着礼单,只觉得心中沉甸甸。

    礼下于人必有所求,冯老爷虽是商贾,却是身上捐了功名的,是知府老爷的座上宾。这价值万金的礼砸下来,所为何来?

    贺氏并不愚笨,反而有几分急智,否则也不会将斗败了婆母,将丈夫笼在掌心里。

    脑子里转了一圈,贺氏已经隐隐猜测到冯老爷的意图,却依旧心存了几分侥幸,揉着太阳穴道:“今日冯家宴客,都请了什么人做陪客?”

    管事回道:“并无外人,只有冯老爷的几位内兄做陪。”

    贺氏只觉得太阳穴直跳,摆摆手打发那管事下去,面色抑郁。

    旁边妈妈道:“礼虽重,却没有正经陪客,或许冯老爷家只是财大气粗,礼物才这样丰厚,太太也莫要太担心了。”

    贺氏冷笑道:“舅爷出来,还不是正经陪客,这是要做通家之好呢。老爷并不是才到扬州,冯家作甚前倨后恭?这哪里是收礼,怕是卖儿子呢?”

    妈妈倒吸了一口冷气道:“不能吧?大爷可是解元,说不得还是状元公,什么高门显宦的小娘子找不到,要从商贾人家聘媳妇?”

    “要不是看中大爷,那是看上老爷不成?扬州城里谁不晓得,冯老爷七个儿子,只有一个老来女,爱若心肝,今年正是及笄之年。”贺氏道。

    妈妈道:“再是疼宠,那也是庶女……呸呸,就算是嫡女,商贾门第里出来,也配不上大爷啊。”

    “换做旁人家,冯家或许是不敢想;换做咱们家,却是未必,谁让老爷是这样的秉性。冯家想要算计老爷,连心思都不用费,只用银子砸,就能让老爷心甘情愿点头。”贺氏满身疲惫道。

    以沈源现下的身份,不过是府学的教授,可这三年来也是变着花样从府学与学生身上捞钱。就是接了张老安人过来,也是为了一年一次的寿辰与年节多收礼。要不说扬州富庶,几年下来,进账也有上千两。

    贺氏婉转劝了两回,徒劳无益,险些夫妻情分都淡了。贺氏没有法子,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对于与自己年纪相仿的继子沈瑾,贺氏并无恶感。沈源已经是知天命之年,就算贺氏有了亲生子,以后也未必能靠上的老子,说不得还要依靠兄长。

    为了这一点私心,在沈瑾收回名下产业,将沈源安排的管事都打发后,也是贺氏劝着沈源,才没有让沈源去发作沈瑾,使得父子之间没有撕破脸。

    妈妈是贺氏心腹,跟着到沈家来,看了好几年,自是晓得自家老爷贪财好色的性子,不由咂舌道:“那大爷真要娶个商户女做嫡妻?那也太可惜了。”

    贺氏苦笑道:“这样坑儿子的老子,活似仇人,哪里像是亲爹呢?”

    妈妈安慰道:“且随老爷去,反正大爷又怪不到太太身上。商户女有商户女的好处,身份低了,以后也不敢在太太跟着猖狂,要是高门显宦出来的小姐,说不得还要轻狂,引得太太生气。”

    贺氏摇头道:“怎么怪不到我身上?不行,我不能任由老爷胡闹……需往京中去信……”

    妈妈犹豫道:“老爷忌惮这个,要是老爷晓得,怕是要恼了太太?”

    因贺氏与沈瑾年纪相仿,沈源又是个爱疑心的,便不喜贺氏与沈瑾亲近。

    贺氏想起丈夫的龌蹉猜测,不由羞恼,道:“谁家好好的,会想起这个?他自己是淫的,只当旁人也如此,真是令人难作呕!”

    虽说不甘,可贺氏到底听了妈妈的劝,没有直接去信给沈瑾,而是写给五房郭氏。

    原本贺氏应该写信给族姐沈氏族长太太,可是她与族姐并不亲近,且这是沈瑾终身大事,还是当知晓沈瑾知晓。五房郭氏虽是出了名的疼沈瑞,可五房毕竟与四房毗邻而居,五房几位少爷与沈瑾都关系不错……

    匆匆又过了几日,眼看就是殿试放榜的日子。

    殿试阅卷官李东阳、杨廷和、王华几位拿着十份卷子,到乾清宫请见。

    外边春光明媚,弘治皇帝的心情也大好,看着十份卷子津津有味。

    今年殿试策论题目是弘治皇帝钦定,对于这一科的贡生,弘治皇帝也充满期待。前几日在殿试时,弘治皇帝亲至,对于会试排名靠前的贡生,心里都有了大致印象。今年与往年不同的,会试排名前几的考生都很年轻,会元顾鼎臣不过而立之年,亚元沈瑾与第四谢丕都是弱冠之年。

    弘治皇帝虽正值盛年,不过身体病弱,也有了为太子储臣的心思,是乐意见年轻进士成才的。

    如今前十的试卷虽是糊名,不过殿试并不需要誊抄,保留着考生的笔迹。

    看到被众人推为第二那人的卷子,弘治皇帝不由见猎心喜,道:“同样是馆阁体,这个却是比其他人笔力更足几分,想来是一位宿儒。”

    再看那人文章,稳稳当当,新意之中并无冒进,且少空谈,弘治皇帝拿着这试卷与前面的试卷不由踌躇。

    李东阳见状,不免想到谢丕头上。谢丕是谢迁亲子,是直隶解元,会试成绩也不俗,当在前十中,说不得就是三甲之内。要是谢丕得了状元,父子双状元,那谢家就要更风光了。李家却是人丁凋零,长子、次子都病故,如今接了侄子进京为嗣子。

    听说谢家二郎三岁开蒙,四岁写大字,这馆阁体出众的考生极有可能是谢丕。

    李东阳不愿谢家锦上添花,便道:“若是论起馆阁体,这位考生成绩也不错。”说罢,指了指拟定为第四名的考生试卷。

    弘治皇帝取了,点点头道:“爱卿说的不错,只是文章做的到底空泛了些。”

    李东阳闻言一愣,也仔细看了第四的试卷几眼,望向第二的试卷就有些踌躇。

    弘治皇帝见了,道:“爱卿还有什么好建议?”

    李东阳忙道:“不敢。只是臣想起一人来,那就是南直隶解元、会试亚元沈瑾。沈瑾是沈华亭六世孙,擅长台阁体也是家学渊源。”

    弘治皇帝听了,来了兴致,道:“那岂不是沈理的族人?”

    李东阳道:“正是沈侍讲族弟,已故沈尚书族侄。”

    弘治皇帝在殿试前就关注过沈瑾,即便殿试没有出结果,也将他内定为东宫储臣,只是一时没有将沈瑾与沈沧想到一块去。

    如今听说是沈沧的族侄,弘治皇帝的好感不免又多了几分,就揭开了密封。

    果不其然,考生名讳处正写着沈瑾两字,籍贯华亭。再看其祖上三代,父辈名讳“源”正与沈沧同一个辈分。

    在看到成化二十年生人这一项,弘治皇帝越发满意,拿起朱砂笔,点了状元。

    其他九份考卷也都揭封,原本排在第四的那位正是谢丕。

    弘治皇帝犹豫了一下,将最早拟定为榜首的考卷点了第二,谢丕则点了第三,第三点了传胪,第五到第十的排名没有变动。

    等到金榜出来,“华亭沈瑾”作为新出炉的状元郎,名震京城。

    是向来不喜沈瑾的沈理,也觉得与有荣焉。松江松氏,二十年之内,出来了第二位状元。

    仁寿坊沈宅,长寿拿着厚厚一叠庄票,喜笑颜开:“还是二哥眼光好,瑾少爷果然是状元公……”

    沈瑞收了一半庄票,另一半交给长寿:“拿去兑了现银,送到南城那边去……”

    长寿迟疑道:“这可是三千两,瑾少爷那边未必收……”

    三千两,就是将两百斤银子,装箱也要装两箱。

    沈瑞道:“若是他不收,就说是我借给他的……”

    沈瑾高中魁首,等到殿试传胪后就是各种应酬,正是开销大的时候。他的性子,又不是愿意对人开口的,沈瑞愿意“锦上添花”。

    谢阁老府,内外都是喜气洋洋。

    谢丕虽在礼法上已经出继给谢阁老早夭的长兄谢选,可谢选未娶妻而亡,并未留下遗孀,因此谢丕依旧与本生父母生活在一起。

    父亲为状元,儿子是探花,“父子鼎甲”这在大明还是头一份。谢家上下,自然都是欢喜雀跃。

    谢家堂亲,出嫁女,都齐聚一堂,为谢丕庆祝。

    新科探花却是露了一面,就躲回书房去。等到几个兄弟找到书房,就见一地碎屑。

    众人都晓得谢丕心高气傲,却也没想到他会对失了状元之位这般耿耿于怀。旁人还好,谢氏身为沈家妇,想起沈家那位新出炉的状元族弟,在看向娘家人,不免讪讪……

第454章 金榜题名(五)

    从榜单出来,沈瑾大登科,成为万人瞩目的中心。

    三月十八,上御奉天殿赐沈瑾等进士及第出身有差,文武群臣行庆贺礼;三月十九,上赐进士恩荣宴于礼部,太师英国公张懋主宴,赐状元沈瑾朝服冠带及诸进士宝钞;三月二十二,状元沈瑾率诸进士上表谢恩;三月二十三,状元沈瑾率诸进士诣先师孔子庙,行释菜礼。

    到三月二十六日,翰林院庶常考试结果出来,吏部也开始正式安排新进士,第一甲进士沈瑾为翰林院修撰,顾鼎臣、谢丕为编修,第二甲、三甲等分拨各衙门办事,进士崔铣、严嵩、湛若水、倪宗正、陆深、翟銮、邵天和、徐缙、张九叙、蔡潮、林文迪、安邦、叚炅、蔡天祐、胡铎、高汸、马卿、刘寓生、安磐、穆孔晖、李艾、王韦、赵中道、黄如金、闵楷、傅元、孙绍先、易舒诰、方献科、张邦奇为翰林院庶吉士。

    至此,乙丑年春闱正式告一段落,新进士的前程也初步有了着落。

    在庶吉士名单中看到严嵩之名,沈瑞并不意外;因有徐氏的话在前,没有看到魏校之名,沈瑞也不吃惊,只是赶到惋惜。毕竟魏校殿试成绩二甲第九,名次实在不低,又是弱冠年纪,正是庶吉士的优选。

    至于徐氏之前所担心的,魏校是徐有贞外孙身份的影响,沈瑞听了是听了,心中却有些不以为然。徐有贞都去世几十年,皇帝都换了三茬,谁还会去抓着几十年前的事不放。徐氏不过是关心则乱,还真是到不了那个地步,否则宫里早就禁着东宫与沈瑞的往来。

    魏校被分到刑部,做了“观政进士”。

    同旁人的叹惋相比,魏校并无太大反应。

    就算是来沈家,也没有在徐氏面前抱怨什么,只随意道:“如此正好,读了这么多年书,想是真的再读三年岂不是让人头疼……”

    沈瑞坐在对面陪客,看得出魏校的神情半点不勉强,他是真的这样想。

    徐氏只能安慰道:“各有各的好处,且看以后吧。”

    魏校犹豫了一下道:“有件事,倒是真想要麻烦姨母……”

    徐氏嗔怪道:“作甚这样外道,什么麻烦不麻烦的?你爹娘离得远,有事不找我这个姨母还找旁人去不成?”

    就算魏校不开口,徐氏也会护着这个外甥。翰林院庶常考试那边插不上手,魏校的名次留京不是难事,可留在六部哪个衙门区别确实很大。

    新进士进六部“观政”的时间是半年,魏校虽没有正式授官,可已经是可以支俸。因为他是二甲进士,开始按照从七品支俸,等到“观政”结束,内在除主事,在外除知州。主事是正六品,知州是从五品,对比三甲进士外授的正七品知县、评事、博士、推官,从七品的中书、正八品行人,二甲进士仕途起点非常高。

    对比三鼎甲从六品编撰、正七品的编修,二甲进士的品级还要高些,可大明朝官场惯例,“非进士不得入翰林,非翰林不得入内阁”,三鼎甲与入了翰林院读书的庶吉士有机会入阁,其他进士仕途的终点就是一部尚书了。

    虽说二甲进士外放是从五品,比留京做主事要高一级,可京官金贵,不是地方官所能比的。

    要是能留到吏部、户部这样的衙门,主事也是热缺,资历熬满,升了本部郎中,前途更是大好。要是去了工部、刑部这样的衙门,就差了一层。

    沈沧虽病故,沈家这半年是沉寂了些,不过以沈家在官场上的关系,想要给魏校谋个热门主事并不算难事。

    不想,魏校开口并不是求留在京城,而是想要往南京去。

    徐氏皱眉道:“南京?你怎么会想着去南京做官?”

    南京虽也设六部,可那是养老的地界,只有不得意的京官才过去养老,魏校一个春风得意的新科进士去哪里做什么?

    魏校道:“姨母,甥儿实不耐京城气候,冬日酷寒,春日风沙干燥,让人喘不上气来。甥儿想要求外任,可朝廷制度,除了教职许就近任职外,其他官员按照‘南北对调’的规矩外任,甥儿就算外放,也只能在北面做官,与留京并无太大区别;想要回南边做官,只有去南京六部。”

    徐氏摇头道:“毕竟是关系你日后前程,怎么能如此轻率?离吏部派官还有半年,你还是往家里去信,跟你爹娘商量商量。”

    魏校笑道:“姨母放心,甥儿岂是那等任性的?早在去岁北上前,我就与二老商议过了,要是侥幸春闱得中,就回南京任职,二老也点头了……南京六部虽是不如京城六部机会多,可胜在离家近,也能接父母到身边孝敬。”

    徐氏知晓这个外甥,虽有些才子的傲气,可并不是信口开河之人,既是这样说了,就是真的与父母商量过来。

    魏家父母有这样的想法也不算突兀,都说“千里做官为的吃穿”,可魏家是苏州大户,家资富饶,并不缺金少银,魏家父母与魏校本人的功利之心就弱了许多。或许在魏家父母与魏校眼中,中了进士,换了门楣,就心满意足,没必要骨肉离散去挣上。

    眼见魏笑眼巴巴,满脸期待,徐氏哭笑不得道:“以你殿试成绩,想要留京不是难事,想要出京还真的使人打声招呼。罢了,罢了,我应了你。左右还有几个月的功夫的,也不用急着现下就找人。你先在京城住上半年,要是改了主意,还来得及。”

    魏校起身作揖:“那此事就拜托给姨母了。”

    徐氏道:“若是别的衙门还罢了,户部与刑部这两处你姨丈在世时都待过,有不少熟人在,改日让三老爷带你去各处拜拜。”

    魏校虽有几分才子的清高,却不迂腐,笑道:“那倒是就要劳烦沈三叔了……”

    从正房出来,魏校停下道:“恒云,沈状元今天搬家,明日是乔迁宴,你可送了礼过去?”

    沈瑞在守孝,肯定是不能出门宴饮的,可沈瑾到底是沈瑞的本生兄长,要是慢待了,也容易引人非议。

    沈瑞早叫管家准备了一份礼,打发长寿送过去。

    只是沈沧生前过继嗣子,本是沈家家务,只有与沈家相关的几户人家关注;如今沈瑾高中状元,不仅自己万众瞩目,连沈瑞这个出继了的弟弟都被人重新提起。

    这世上,真心称赞别人的少,嫉妒贬低旁人的多。

    沈瑾“记嫡”的身份被抬出来,嫡母亲生子却出继,成了沈瑾“心机深”的结果。在传言中,沈瑞就成了被庶兄迫害排挤出家门的小可怜。

    沈瑾这个新出炉的状元,也因这个缘故,人品引得外界质疑。

    魏校弘治十三年冬曾随徐氏去松江,对于沈家四房的家事也听个七七八八,知晓沈瑞确实吃过苦头,沈瑾并不是全然无辜,可要说沈瑾是“罪魁祸首”也过了,毕竟沈瑾当时不过十三、四岁的少年,上面有两层长辈,家事还轮不到他做主。至于沈瑞过继之事,更是徐氏做主,哪里轮得着沈瑾用心思?

    沈瑞虽不曾出门,可前两日杨仲言来过,因此也听过这个传闻,并没有放在心上。就跟后世网络名人被人肉似的,消息都是似是而非,这个程度的猜测,并不能对沈瑾本人产生什么真正的影响。

    要说今年新进士的八卦,并不止状元沈瑾这一则,榜样顾鼎臣的出身也被士人“诟病”。

    沈瑾是松江沈家子弟,正经的书香门第出身,只曾祖是白身,父祖都有功名在身;顾鼎臣虽也是民籍,可生父是杂货店老板,行商贾事,年过五十后与铺子里的婢子私通生下顾鼎臣,且被嫡母不容,一直养在外宅,直到童子试前才认祖归宗。

    沈瑾的“不堪”是外头的猜测,顾鼎臣的出身有瑕却是实打实的,外头自然非议顾鼎臣的多些。

    同状元、榜眼比起来,谢丕这个探花就显得“根正苗红”,不大好挑剔。

    不过文人矫情,“鸡蛋里挑骨头”的事也不是太难,谢丕“嗣子”的身份就被拿出来说嘴。

    谢丕刚出生时,就由谢家祖父做主,将他过继给早逝的二叔谢选为嗣,从礼法规矩上讲,谢丕已经不是谢阁老与徐夫人的儿子,而是两人的侄子。可谢丕生在京城,长在京城,一直在本生父母身边,除了年节祭礼,多了一重之外,自然与其他兄弟无异。对于在原籍守节的嗣母,也谈不上孝敬不孝敬,这就成了谢丕轻慢嗣父母、不孝的证据。

    又因谢丕是弘治十四年解元,弘治十五年春闱,没有下场,旁人就说他眼高于顶,非状元不取,这次失利后嫉妒状元、榜眼,才推波助澜诋毁两位。

    传来传去,越发真真的似的,却不想想谢家既有位阁老在,也不能知天下事,沈瑾、顾鼎臣的身世被人说的这样仔细,非松江、苏州籍士子不能,其他人想挖也得过段日子。

    想起这些八卦,沈瑞虽只是旁观者,不禁心有余悸道:“都说一举成名天下闻,可这三鼎甲也不是好做的,跟拨皮似的,让人无所遁形。”

    沈瑞并不在局中,只被这股风扫到,都觉得难熬,沈瑾他们在局中,日子就更不好过了。

    魏校也带了几分后怕道:“可不是正如此,鼎甲也不是那么好做的,口舌吃人不外如是……不过历来只有三鼎甲能被人拿出说嘴,不遭人嫉是庸才,就是旁人像被人这样挑剔也不得,忍一忍等到下一科春闱就时过境迁……”

第455章 事在萧墙(一)

    春闱告一段落,太皇太后的周年祭也过了,朝野开始关注太子选妃之事。

    按照祖制,皇嫡子正储位,众子封王爵,必十五岁选婚,出居京邸。如今宫中只有一皇子,就是年已十五岁的东宫皇太子。

    虽说皇子选妃是十五岁选婚,但是选皇太子妃又不同,皇太子妃是未来的国母,早两、三年寻访也是应有之事,弘治十六年时就有人提过,不过因张家干涉其中,引得皇上着恼,不了了之;去年则是有太皇太后的国丧,今年太子十五岁,却是不得不提及了。

    乾清宫,看着难得面带羞涩的太子,弘治皇帝心中微酸。一转眼,襁褓中的婴儿已经长成了能谈婚论娶的少年。

    太子被看的不自在:“父皇,儿臣还小呢,不着急选妃……”

    弘治皇帝“哈哈”笑道:“平日里你不是都说自己是大人么?今日怎么又说小了?”

    太子扬着下巴道:“女人家家的,选不选有什么意思?儿臣有父皇母后陪着好了。”

    弘治皇帝唏嘘道:“成家立业,成家立业,之前总是盼着你早些长大,一转眼我儿已经这般大了……”

    太子“小声”嘀咕道:“父皇到底是嫌我大,还是嫌我小?”

    弘治皇帝满脸慈爱:“寿哥儿是不是也盼着自己长大成人?”

    太子仔细想了想,一本正经地回答:“要是让儿臣选,儿臣倒是宁愿永远在小时候,跟在父皇身边,都是父皇护我疼我。”

    十几岁的少年,还说这样的话,难免带了几分稚气,弘治皇帝却觉得熨帖,想起父子两人多年相处,望向太子的目光越发柔和。

    太子的脸色,孺慕之色更盛。

    想到太子与中宫的关系,弘治皇帝眉头微蹙又放开,道:“南京的贡船到了,今天御膳房有湖鲜,一会儿咱们去你母后那里用晚膳……”

    太子身上一僵,随即“嘻嘻”两声道:“那可是好,儿臣记得父皇最爱吃白虾了……”

    关于皇后的喜好,却是半字不提。

    弘治皇帝心中叹了口气,有些犹豫。

    有内侍到坤宁宫传了口谕,张皇后就开始叫人往御膳房传话,又不放心,打发尚宫过去亲自盯着。

    自打去年太皇太后去世,坤宁宫的日子就不好过。弘治皇帝并未直接指责张皇后什么,可这一年来的疏离态度却是并未瞒着。要不是后宫没有有封号的嫔妃,东宫又是中宫嫡出,皇后的日子怕是难过了。

    对于皇帝丈夫,张皇后从最初的忐忑到怨恨,心境也是不停变化。不过她也知道,不管是她这个皇后,还是她身后的张家与张家诸姻亲,依靠的都是皇帝的爱重,要是皇帝真的厌弃了她,那对自己与张家来说是灭顶之灾。

    两人为夫妻,都是三十几岁年纪,对女人来说已经是残花败柳,对男人来说却不算什么。幸好皇帝将心思都放在养生炼丹上,并未转到女色上,这其中不乏皇后的推波助澜。

    虽说早就知晓炼丹有不妥处,搁在早些年皇后定会死命拦着,不让皇帝损害龙体;可眼下皇后倒是庆幸皇帝又重视起炼丹来,而不是旁的。否则,后宫进了新人,她这个皇后就成了笑话。

    至于太子,张皇后心中不是不怨的,不过太子只是太子,有皇帝在,太子只是调皮任性小人儿,还做不了这宫廷的主人。顽劣不堪、沉迷嬉戏、阴奉阳违,要不是名为嫡长子,他有什么资格做太子?

    只是宫里只有太子这一根独苗,被皇帝视为命根子,就是皇后也吃味,却又无可奈何,只能明面上拉拢太子。

    到了饭时,弘治皇帝带了太子过来,就见张皇后在台阶下候着。

    张皇后本就是体态苗条,现下越发清减,有弱不胜衣之感,弘治皇帝心中一软,上前牵了妻子的手道:“怎么在外头候着?”

    虽说已经是三月底,可是早晚天凉,张皇后的手冰凉。

    张皇后微笑道:“有些日子不见,臣妾想要早点见到陛下。”

    目光温柔缠绵,看的弘治皇帝心中一软,为自己的迁怒内疚起来。

    进了宫室,膳桌已经摆上,弘治皇帝四下看了看,道:“怎不见太夫人?”

    张皇后之母金太夫人寡居后,并未在侯府养老,而是随女儿住在宫里。外诰命常驻宫廷,成为言官诟病,早年有不少御史上折子弹劾此事,都被皇上压了下来。时日已久,大家也就习以为常了。

    弘治皇帝虽是天子,可脾气绵软随和,待金太夫人这位岳母也颇为敬重。

    张皇后带了拘谨道:“不得传召,不敢冒昧见君……”

    见她如此战战兢兢,弘治皇帝就只剩下了愧疚,到底是相伴十几年的发妻,便柔声道:“都是至亲,何以至此,照常相处就好……”

    太子坐下下首,看着膳桌上盘子,嘴角挑了挑。

    总算有人知趣,知晓这是皇宫,是朱家天下,不是张家的后园子。被自己这位父皇护了多年,现下外头就算有人抓了张氏兄弟的小辫子,也没人敢再上折子了,这样下去,外戚气焰不是越发嚣张,不好不好……

    仁寿坊,沈家书房。

    看着沈瑞近日功课,沈理满意地点点头,脸上十分欣慰:“看出是用功了,字也比以前更出色一些……”说到这里,想起今年殿试时传出的消息,道:“今科殿试状元,阅卷官之前拟的状元人选并不是沈瑾,是陛下看上沈瑾的字,才将他从第二名挪到头名。这字体如何不仅是脸面,还关系到前程了……”

    虽说沈瑾是族弟,可想起他的好运气,沈理还是有些感慨。都是命数,那顾鼎臣本是状元之才,却是落到第二,偏生状元是皇帝钦点,连抱屈也没地方抱去。

    沈理身上还穿着官服,今日并不是休沐日。

    “六哥过来,是不是有事?”沈瑞问道。

    沈理皱眉,犹豫了一下,道:“今日谢府那边传我过去,问起沈瑾亲事,岳母想要给沈瑾做媒……我只说不知详情,怕是那边不死心,会另外使人跟沈瑾传话……”

    沈瑞听了,并不觉得意外。

    大明朝重文官,虽不流行“榜下抓婿”,可举人、进士也是最好的女婿人选。举人还罢,少年举人也不算稀奇,少年进士可太少见了。

    沈瑾二十二岁,中了状元,已经是从六品的翰林官,以后前程不可限量,正是最好的女婿人选。就算沈瑾是寒门出身,屠夫子弟,此刻也能成为香饽饽,更不要说沈瑾是沈氏族人,即便祖上三代没有出仕,也是正经书香门第,家世体面。

    谢家想要通过沈理,用联姻方式,将沈瑾拉进“谢党”也稀奇。

    沈瑞道:“要是谢家这边有心做媒,怕是刘家、李家也有此意……”

    沈理讥笑道:“那还用说,这几年三位阁老人前一团和气,人后还少了急赤白脸么?”

    每次“京察”、“大校”都是三阁老势利角逐的时候,沈理即便身在其中,也有些厌了。

    沈瑞想了想道:“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没有自己做主的道理。就算几位阁老有心做媒,也要等那边的消息吧?”

    沈理摇头道:“理是这个理,可以四房族叔的脾气,要是知晓阁老做媒,难道还会摇头么?只要沈瑾点头,事情就算定了。”

    沈理既是这样态度,当然是不希望沈瑾点头。

    “四房没有长辈出仕,沈瑾是需要结一门得力姻亲,可最好与三阁老府没有干系才好。”沈理直言道:“就怕他不知朝廷动态,看的不长远……”

    沈瑞却是想到沈举人爱财如命的性子,道:“两害相权取其轻,就算是阁老府做媒,站了队,也比任由四房长辈做主的好……”

    沈理一愣:“沈瑾亲事拖延至今未决,难道不是为了等着今日?”

    虽说民间讲究“高门嫁女、低门娶妇”,可儿子出色想要结户好姻亲的,也是常见。就是沈理,当年举人身份被谢阁老看中,嫁之爱女,也是高攀了的。

    沈瑞道:“估计一半是等着攀附,一半则是没留意……不管怎么样,如今得留意了。几位阁老是为了拉拢人才,选的定是拿得出手的官家闺秀,换做四房老爷,可是保不齐了……”

    因孙氏缘故,沈理心中也极为鄙视沈源,不过因是沈瑞生父,并不曾在沈瑞面前表现过。眼见沈瑞说的直白,沈理便也直言道:“四房老爷如今在扬州,扬州商贾天下闻名,瑞哥儿是担心他寻商贾做亲家?”

    沈瑞点头道:“确实不得不防。”

    沈理眉头紧皱,一笔写不出两个沈氏,要是沈举人真为了银钱,给状元儿子说了个商家女做元嫡之妻,那沈家就要成了大笑话。到了那时,受耻笑的可不单单是沈瑾一人。

    沈理坐不住了,“腾”地一下子起身,道:“不行!沈瑾的亲事不能再拖了,叫他过来问问,能订还是订下……”

    虽说“父父子子”,沈瑾的亲事原则上只有父母能做主,可事在人为,就看怎么说了,也不是没有法子可想,右春坊右谕德刘忠去年主持应天府乡试,算下来正是沈瑾座师……

第456章 事在萧墙(二)

    沈瑾进了大门,站在影壁前驻足,皇城根下御赐大宅,对旁人来说是天大的体面,除了阁老尚书,也就只有状元偶有这样殊荣。

    对沈瑾来说,这冷清大宅却不如南城寓居二进小院。在南城时,即便生母搬出去,也是就近住着,早晚得见,如今一南一北,隔了半个京城,却是大不便宜。加上他得了状元,身份招摇,举动都有人看着,莫名多了拘束,郑氏又是极谨慎之人,不愿意因自己缘故使得沈瑾名誉有损,只许他每月去一次,否则就要离京往郑小舅处。

    沈瑾无法,只好听了郑氏的话,母子二人竟是半月不得见。

    早有管家殷勤上前,沈瑾没有回住处更衣,直接去了书房,亲笔写了拜帖,递给管家道:“去送到理六爷处,要是理六爷明日有空,我便登门拜访……”

    不等吩咐完,就有小厮进来禀道:“老爷,理六爷与瑞二爷来了……”

    现下世情,秀才称“相公”,举人便能称“老爷”,要是家中有长辈在,仆从自是另有称呼,不过沈瑾虽年轻,可这是他的宅邸,这“老爷”之名却是当之无愧。就是沈举人上京,父父子子虽是一家之主,却也不是这状元宅邸的主人,只能算是“太爷”。

    听了小厮的话,沈瑾面露意外,忙起身出迎。

    沈理、沈瑞两人联袂而来,已经被引到正院,沈瑾趋行几步上前,拱手道:“六族兄,瑞二弟……”

    沈瑞身上有孝,沈瑾的迁居宴时没有来,如今还是头一回来这御赐宅邸。沈理本不愿理会沈瑾私事,可因关系沈氏一族名声,不得不插手,也是带了几分不情不愿。要不是沈瑞劝着,沈理还在踌躇。

    如今沈理决定插手,却也不愿领沈瑾的人情,就拉了沈瑞过来。

    族兄弟几个进了客厅,宾主落座。

    沈理便也不啰嗦,直陈来意:“如今京中多功勋人家多关注你的亲事,本轮不到我这族兄插嘴,只是瑞哥儿担心令尊在南边有主张,我们就过来瞧瞧。虽说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你也不是十几岁的少年,到底是一辈子的大事,你心中有成算没有?”

    沈瑾一愣,随即望向沈瑞的目光就带了感激。

    沈瑞能想到沈举人的秉性,沈瑾如何不知?方才急匆匆地叫人往沈理处送帖子,便是心中有了决断。

    能设身处地为自己着想的,便只有沈瑞这个弟弟了。沈瑾心中酸酸涩涩中生了一丝暖意,虽晓得沈理素来清高,能俯身过问此事是看在沈瑞的面上,却也领沈理的情分,便道:“今日恩师传召,提及姻缘之事,只是父母在南边,我正想是否请六族兄出面帮忙……”

    方才过来前,沈理方与沈瑞提及去年应天府乡试主考刘忠,对于旁人找了刘忠的门路,为沈理提亲并不意外,只好奇道:“刘大人提的是哪一家?”

    沈瑾犹豫了一下道:“是李阁老家……”

    沈理闻言,不由皱眉,望向沈瑾的目光就带了探究。

    虽说沈理自己是状元,娶的也是阁老家的千金,可是他与谢阁老有师生之谊,且与谢氏定亲时不过一举人,谢阁老也是在学士任上,还没有入阁,等到后来沈理高中状元,成就翁婿双状元,也是士林佳话,即便有人嫉妒,也难以为人诟病,沈瑾眼下却是不同。

    李东阳是三阁老之一,家中并无未出阁的女儿,却有个将及笄的嫡长孙女。真要论起来,以沈瑾的状元身份,阁老府的孙女婿也当得。可是在世人眼中,沈瑾却有攀附之嫌。

    对于沈瑾来说,这门亲事虽是“锦上添花”,却是有利有弊。不过沈瑾能自己提出来,想必心中有了决断,沈理无心反对,可想到谢家那边的意思,到底有些心烦。

    要是沈瑾的亲事与三阁老不相干,沈理这族兄能出面就出面了,偏生是李家,这让谢家怎么想?

    沈瑾只觉得面上滚烫,忙用眼角扫像沈瑞,眼见他并无轻鄙之色,方松了一口气,道:“六族兄,并非小弟有心攀附高门,只是……为防万一……”

    “不告而娶”虽是不孝的罪过,不过沈瑾想想四房乱七八糟的家事,只能未雨绸缪。到他跟前透话的人家有几家,李阁老家最是显赫,就算沈举人在南边胡乱给他订了亲事,对方知晓阁老府看中孙女婿,也不敢同阁老府抢亲。

    沈理定定地看着沈瑾,皱眉道:“真要有了万一,这样就妥当了?到时你身上少不得多一重‘嫌贫爱富’罪过……”

    沈瑾没有直接说明“防”的是什么,不过沈理也不会误会,却依旧是觉得不妥。

    沈瑾苦笑道:“小弟也想事事周全,却是有心无力,只能两害相权取其轻了。

    沈理看了看沈瑾,又看了看沈瑞,道:“瑞哥儿可有话说?”

    沈瑞方才想着后世李东阳的履历,道:“我倒是觉得这门亲事极妥当,瑾大哥状元身份入朝,起步虽比寻常进士好些,可有个得力的姻亲为助,以后也能平顺些。”

    李东阳在历史上可有“立朝五十年,柄国十八载”的评价,如此算下来,他弘治八年入阁,要到正德七年才以首辅身份致仕,继任者为杨廷和。

    不管是对沈瑾本人来说,还是对沈家族人来说,多这一门显赫姻亲都是好事。最起码正德初年的风波中,多一份庇佑。

    亲事是沈瑾自己拿的主意,沈瑞的话说的也不无道理,沈理便点点头,道:“瑞哥儿说的也在理,只是要依规而行,勿要太急切,省的落人口舌。”

    沈瑾道:“那是自然,正想要往南边去信,将恩师做媒之事禀知父母。”

    就算沈举人另有打算,听到阁老府的亲事,也该知难而退了。

    直到此时,沈瑾提着的心才算放下。

    当年沈举人为了前程,能舍弃嫡子;如今为了钱财,也能胡乱给长子定亲。都说“知子莫若父”,搁在沈家四房,却也是“知父莫若子”。沈瑾晓得父亲的人品,贪财是要紧的,可骨子里却是畏惧权势。就算那边胡乱给订了亲事,等听到阁老府的名头,也会想方设法悄悄给掩下。

    难得沈理、沈瑞过来,沈瑾自是要留客。

    因沈瑞在孝中,沈理就没有上酒,只叫人去要了一桌席面,留沈理、沈瑞晚饭。

    沈理虽依旧不喜沈瑾,可如今族兄弟两人都在翰林院,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少不得也指点一二。沈瑾都恭敬地听了,对沈理十分感激。

    沈瑞与两位状元同桌,听着翰林院里的事情,津津有味,莫名生出几分向往来。他本不是喜欢弄权的性子,如今一心科举也是为了日子更随顺罢了。翰林官清贵,前程又好,自然是沈瑞心中的首选。

    沈理如此受教,并无少年得志的轻狂,对于沈理过去的冷淡也毫无怨言,对沈瑞更是如同胞手足相待,沈理并不觉得欣喜,反而多了几分思量。

    等到从赐宅出来,沈理对沈瑞道:“沈瑾城府不浅,连生身之父都能如此防范算计,到底失于厚道,没有利益攸关还罢,到了利益攸关之时,却是不可信,还是要有几分提防……”

    沈瑞一时无语,好一会儿道:“此事我虽旁观,不过所思所想,却是与瑾大哥大同小异。”

    沈理摇头道:“沈瑾太贪心了些,换做瑞哥儿处在这个立场,即便也自由主意,也不会如此……”

    沈瑾的“以防万一”,何尝不是陷父于不义?到了那时,胡乱给儿子定亲退亲的是沈举人,错处也是沈举人,沈瑾依旧能如心愿地娶高门女。

    沈瑞摸了摸下巴,要是换做自己的话,即便没有出继出来,也早就想法子从沈举人处将婚姻处置权拿到手了,不会因所谓“孝道”,就听由沈举人做主。沈瑾的性子,到底有些绵柔,缺少果决。

    不管怎样说,有沈举人这样坑儿子的爹,沈瑾都够倒霉的。

    沈理的话虽带了偏见,可也有道理在里面,沈瑞便记在心上。左右他对沈瑾也是面子情,并无与对方做知心兄弟的意思。

    等回到尚书府,沈瑞去上房见了徐氏。

    徐氏同样不喜沈瑾,不过听到沈瑞提及沈瑾的亲事,也少不得过问两句。待听闻是李阁老家,徐氏面色不由沉重:“虽是得力姻亲,可‘齐大非偶’,落在外人眼中到底难看……”

    沈家已经出了一个阁老女婿,再来一个,落在外人眼中,不管内情如何,风言风语却是少不了了。

    “不过几句口舌,里子实惠就好。四房人丁凋零,长辈无人出仕,也无近支堂亲,正需得力姻亲……瑾大哥是状元及第,娶阁老府的孙女婿,也算不上高攀……”沈瑞道。

    徐氏神色稍缓:“只能想好处了……”

    沈瑾如何,又干徐氏何事?她担心的,不过是沈瑾在官场有不顺处牵连到沈瑞身上,如今沈瑾给自己寻得力姻亲,以后再有难处也不会总寻沈瑞,对于徐氏来说也算好事。她虽是性子宽厚,并不禁止沈瑞与本生亲人往来,可想到故去的孙氏,对于郑氏母子实是难生好感。

    要是寻常少年,看到沈瑾高中状元、接亲阁老府,就算是不嫉妒,也会心生羡慕,沈瑞却是如此大气从容,落在徐氏眼中,心中也不禁与有荣焉,这是她为二房择的嗣子,二房后继有人……

第457章 事在萧墙(三)

    今年京城春短,从脱棉衣开始,天气就迅速地热了起来,等到四月底,就感觉如同似在三伏天,白日里跟下火一般。

    大人还罢,家里有老人孩子的少不得遭罪。偏生早晚又凉,也不敢太添减衣服。

    “今年的天气邪乎的很,这还不到端午呢……”三太太拿着湿帕子,一边给儿子擦了下腋窝,一边对丈夫道。

    三老爷手上也拿着折扇,在旁边给儿子煽风。

    四哥儿虽虚岁算五算,实际不过三岁半,却是小人精儿,光着小胸脯被父母围着有些羞涩,往三太太身上靠了靠:“爹,娘,不热……”

    额头上汗津津,后背都湿透了,哪里能不热?

    三太太爱怜地抚了抚儿子的头顶,三老爷想起上房那边,道:“这两日叫人吩咐厨房多预备些清淡吃食,大嫂也畏热,又上了年岁……”

    三太太道:“已经叫人买了不少青瓜备着,做馅饼做汤都是好的,大嫂都爱吃……”说到这里,不免又担心三老爷道:“老爷也要仔细身体,当差虽体面,可这一天天下来也熬人……”

    三老爷不以为然道:“过了端午就好了,到时候衙门里就有冰供着……”

    四哥儿父母紧盯着,仆妇丫鬟也不敢错眼,倒是一日日好好的,徐氏却开始苦夏,饮食不调,精神不济起来。

    沈瑞虽闭门读书,也没有到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地步,晨昏定省,自是立时就发觉了。

    三老爷、三太太都惊动了,三老爷不放心,还使人往衙门里告了假。

    等到请了大夫过来,只说是体热,开了两剂清热去火的方子。

    眼见众人都满脸担忧,徐氏苦笑道:“到底是老了,多年不苦夏,又开始折腾起来……”

    三老爷道:“这样天气,别说大嫂是爱苦夏的,就是我这不畏热的,见天也难受……”

    徐氏虽知晓三老爷是担忧自己,不过还是道:“三叔还是往衙门去,我这没有什么,怎么好随便耽搁差事?你去了还不到一年,还是当更谨慎小心些。”

    三老爷摆摆手道:“大嫂放心,我那边差事清闲,请假无碍的……”

    三老爷是中书舍人,隶属中书科,有舍人二十人,,掌缮写诰敕、制诏、银册、铁券等,除了中书科舍人之外,另有文华殿、武英殿当直及属内阁诰敕房、制敕房中书舍人,员额不定。文华殿舍人,掌奉旨缮写书籍;武英殿舍人,掌奉旨篆写册宝、图书、册页;诰敕房舍人,掌书办文官诰敕,翻译敕书并外国文书、揭帖,兵部记功、勘合底簿;制敕房舍人,掌书办制敕、诏书、诰命、册表、宝文、玉牒、讲章、碑额、题奏等机密文书,各王府敕符底簿。

    五类舍人加起来,足有百十来号人,后四类属于直殿舍人,身上有具体差事,日日都不得闲,中书舍人这里,就显得格外清闲,就算偶有诰敕、制诏的差事,前面有多少老舍人轮着,也落不到三老爷头上。别说偶尔请一日假,就是顶着中书舍人头衔,连续告病不当值的大有人在。

    徐氏也知晓些,便不在啰嗦,只道:“你心里有数就好……”

    眼见徐氏恹恹,沈瑞道:“母亲,要不然过几日儿子奉母亲往西山庄子去住吧……西山到底凉快些……”

    徐氏摇摇头道:“不用折腾,这几日换季,这才不舒坦,过几日就好了……”

    不管三老爷夫妇与沈瑞怎么劝,徐氏到底不肯去郊外避暑,一是不放心三老爷一家,二是不愿耽搁沈瑞读书。

    沈瑞虽是守孝读书,人不好老往外跑,可不管是沈理还是王守仁都格外关注他的学习进度,文章早先都是每旬叫人送过一次,仔细批改点评了的,等到三月后就改了五日一看。等到休沐得空的时候,这两人也常往这边来,亲自教导沈瑞。

    不管是沈理还是王守仁都不是太功利的性子,换做往常也不会这般催促沈瑞,如今沈谨横空出世,沈瑞尚且不动如山,这两位却难免为沈瑞多思所想。

    沈瑞虽出继二房,可沈瑾依旧是他的本生兄长,两人关系是撕把不开,要是沈瑞在科举上成绩中庸,世人难免比较,对沈瑞也会刻薄挑剔的多。

    不管是作为兄长,还是作为老师,沈理与王守仁都盼着沈瑞能顺遂,自是不愿意他落到尴尬的境地去。因此,这两人一边喜欢沈瑞的不妒宽和,一边则是暗恨他的不上进,盯着他的功课这才更紧了。

    前门外大街,沈珠挑起马车帘,抬着望向眼前的巍峨城墙,恍若隔世。

    放下车帘,回头看了眼旁边穿着儒服的青年,沈珠道:“二哥,进了城,咱们……先往哪家去?”

    旁边坐着的青年不是旁人,正是沈珠的堂兄沈玲。

    沈玲早年虽行商贾之事,可自打弘治十四年跟在族伯沈洲身边,几年下来,不仅身上捐了监生功名,跟着沈洲读书也略有小成,即便还不到举业的时候,也抹去了市井之气,看着像个儒雅的读书人了。

    听了沈珠的话,沈玲有些犹豫。他是奉沈洲之命上京,进城后本当去最亲近的二房处,可此次是陪客,为的是三房的事,沈洲吩咐他上京找的人也是沈理。

    “还是先往六族兄那边,回头再去拜见二房与五房长辈。”沈玲略一思量,就有了决断。

    三房这样的麻烦事,里面还搅合着四房,并不适合拿到二房去说,且不说二房大族伯故去,朝中没了支撑,就是沈瑞的身份,也不适合参合件这件事中去。

    沈珠面上不变,心中却是暗暗松了一口气。

    不管是五房,还是二房,沈珠都不想见。要不是家中遭难,不得不上京求援,他连京城也不想来。

    随着两次乡试落第,沈珠早年的得意,早已化为乌有,如今越来越不爱见人,倒是将早年的招摇轻浮都褪个干干净净。

    等到堂兄弟两个来了沈理宅,请人往里面传话时,沈理并不在家中,谢氏听说是松江族亲到了,不免有些意外,询问管家道:“近日并不曾听老爷提起有族亲到京,这是哪一房的?不会是外人借名来攀附的吧?”

    管家认识沈玲,道:“是三房的玲二爷与珠九爷……早年都进过京的,也拜见过太太……”

    谢氏这才想起两人,带了好奇道:“竟然是他们两个,那个沈玲不是跟在二房族叔在南京,莫不是南京有事?”

    管家自是不知,谢氏虽好奇,可叔嫂需避讳,虽叫了两人相见,也不好多问,只吩咐人预备客房留客。不过是一句吩咐,本以为沈玲会领了堂弟往二房去,毕竟在外人眼中,沈玲如今依附二房,不想沈玲道谢后,真的带了沈珠留下。

    等到两人下去,谢氏就不由皱眉。

    旁边婆子劝道:“不过是两个打秋风的破落户,值当的太太难一回?好吃好喝招待着,等走时送一笔银子,里里外外都妥当。到底是老爷的族兄弟,太太只当是贤惠给老爷看。”

    谢氏摇头道:“谁舍不得几个银钱?这不是钱不钱的事儿,怕是松江那边有麻烦要找上老爷……老爷虽不爱亲近那边族人,可真要遇到那边开口,还能袖手旁观不成?”

    那婆子道:“自二房大太爷故去,这沈家上下可不是就指望咱们老爷……”

    谢氏想到此处,既是得意,又是担心,叹气道:“幸好离的远,要不然今日这个上门,明日那个上门,也叫人头疼……”

    客房,沈珠稍作休息,就来到沈玲处,忧心忡忡道:“二哥,六族兄只是从五品,贺大老爷是正三品,贺大老爷能给六族兄面子么?二房族伯就算不愿担事,也该帮想个妥当法子才好……”

    沈玲看了堂弟一眼道:“六族兄去年年底升了左庶子,如今虽在翰林院任侍讲学士,可已经是正五品……”

    沈珠一噎,随即道:“那离正三品也差着几等……”

    沈玲道:“那按照九弟的意思呢?”

    沈珠想了想,道:“本当请珹大哥从中说和最好,毕竟两家是姻亲,撕破脸两家都不好看,可谁让珹大哥去了山西……二房大族伯虽故去,可生前毕竟是贺大老爷上官,要是大伯娘肯出面说项,又是二品诰命,那边总要给几分面子……”

    沈玲的神色淡了下来。

    徐氏是孀居妇人,沈家男人死绝了么?让一个孀居妇人出面奔波?

    至于与贺家是姻亲之类的话,如今不过是笑话。要是贺家念着姻亲,也不会屡次算计沈家产业。连宗房大老爷都不肯出面从中斡旋此事,只打发沈珠进京,就晓得宗房大老爷那边是明白贺沈两家实际关系的。

    沈珠不愿直接上京求援,先去了南京寻沈玲,想要二房出面接下此事。

    沈洲知晓自家分量,加上这其中还有四房的事,顾虑到沈瑞,没有包揽此事,只叫沈玲陪沈珠上京……

第458章 事在萧墙(四)

    等到沈理从翰林院回来,就见管家上前道:“老爷,松江来人了,是三房的玲二爷与珠九爷,求见老爷,如今被太太安置在客院。”

    对于族亲投奔到他这里,而不是往二房与五房去,沈理并不意外。

    自沈珹离京、沈沧故去,京中族人中沈理官位最高。松江距离京城两千里,要是没有事不会打发人上京,要是有事自然要寻个能说得上话的。

    沈理并未急着去见客,回内院换了衣服,问妻子道:“到底是什么事,可问了?”

    谢氏道:“与两位族叔不熟,他们没有主动提及,妾身也没有开口相问。不过既是三房堂兄弟两个过来,并没有其他人,应是三房那边遇到什么难处了。”

    沈理闻言,不由皱眉。他对于松江族人不甚亲近,不过到底同为沈氏子弟,对于各房人丁也多有了解。沈氏九房之中,除了他自己所在的九房乌烟瘴气之外,三房也不怎么样。

    三房老太爷是个昏聩的,辈分在族中最长,却只爱倚靠卖老,平生就喜占旁人便宜贴补自家儿孙,对几个孙子也不能做到一视同仁,只偏心嫡长一脉。三房当家人湖大老爷自诩为读书人,却是连秀才也没考上,只花钱弄了个监生,便整日里风花雪月、吟诗作画,摆出一副读书人的嘴脸,吃喝嚼用都靠着几个弟弟奔波辛苦。

    有这样两位当家人在,三房能好了才怪。

    这不是前两年才折腾了分了家,湖大老爷面皮厚,倒是不清高,占了家产大头,差点将三个弟弟净身出户。要不是宗房最后出面,怕是要到公堂上分家。

    “沈玲不是在南京?连沈玲就叫上了,能有什么事?”沈理虽不喜三房,却也心中疑惑,不过也为沈洲叹气。换做其他人,既知晓族亲有事上京,不是当打发人提前往京中送信么?毕竟族亲与族亲之间,也分了远近亲疏,常在京城这几房当多通气才对。沈洲在翰林院里磨了二十多年功夫,学问也是数一数二,可是这为人处世还真的令人不放心。

    换了家常衣服,沈理便叫人去客房请沈玲、沈珠兄弟过来说话。

    沈玲还罢,去年随沈洲上京,也曾见过沈理;沈珠在沈理面前,就带了几分无措出来。

    虽说沈理神态平和,与两人见礼寒暄,可沈珠莫名心虚,想起弘治十三年腊月来京时的往事。沈珏短命,已经故去,沈瑞与沈全却是一直在京,这两人都不喜他,会不会在沈理面前诋毁自己?

    沈理确实因沈珠行事恶毒,对其一直无好感,不过眼下见了沈珠,心中也惊诧不已。沈珠与沈瑾、沈全同庚,今年二十二岁,正是风华正茂年岁,早年瞧着他们这几个族兄弟也都是一时瑜亮,眼下却是大不相同。相由心生,沈珠眼下青黯,除了长途旅途的疲惫,还有纵欲的痕迹。

    从松江到京城,可是在路上,又想到谢氏方才还说三房子孙娇气,出门都带侍婢,沈理只觉得心中一堵,心中那点对于三房族人的担心也化为乌有。还能有闲情逸致睡女人,就不是什么着急上火的大事。

    沈理并不开口询问来意,沈珠脸上就带了急切,却不敢随意插嘴,只带了祈求望向沈玲。

    沈玲被盯得头皮发麻,虽百般不愿,却也无可奈何,毕竟是三房子孙,不能眼看着三房被欺负了,要不然有一就有二,说不得什么时候麻烦上头。

    “六族兄,此次小弟携九弟上京,是奉大伯之命,与族兄求援。”沈玲站起身来,作揖道:“此事本为三房家务,本不当劳烦到六族兄费心,只是其中涉及到贺家,如今贺家在松江气焰高涨,纵是宗房大伯开口,也没有使得贺家缓和一步,实没法子,大伯与族兄大伯才打发九弟上京求援。”

    说起来并不算稀罕事,不过是产业纠纷罢了。自打三房分家后,二老爷等人自有生意手段,去广州的去广州,下泉州的下泉州,各展神通,日子眼见好起来。湖大老爷却是眼高手低,看不见弟弟们的辛苦奔波,只看到财源滚滚,便也动起做生意的心思。

    松江产布,往外头贩布向来是来钱的手段。湖大老爷便想要贩布,却没有渠道,正好与贺二老爷有几分交情,知晓其往山西贩布,就“软磨硬泡”要插一股。第一次时,顺顺当当,湖大老爷分了红利;等到第二次,湖大老爷贪心,不肯再小打小闹,非要多占股,拿出的现银有数,便将名下几处旺铺与庄子在贺家钱庄质押,抬了银子参股。不想湖大老爷自己雇来压货的大掌柜在山西遇到官非,懈了货款私逃了,湖大老爷血本无归,还欠了贺家一大笔银子。

    等到贺家拿着质押单子收产业,湖大老爷不认,只说贺二老爷设局侵产。

    贺二老爷自然不认,湖大老爷求到宗房,可白字黑字写着,捐款跑了的又是湖大老爷自己的姻亲,自是怪不到贺家头上。

    损失的货款,加上钱庄的欠银,足有几万两,要是全数还清,湖大老爷就要倾家荡产。湖大老爷自然不肯,便嚷着要与贺家打官司,可也不敢真的对簿公堂。

    贺二老爷不耐烦与三房扯皮,就将手中房契、地契直接转卖给了四房沈源。沈源虽在扬州,却是打发管家回松江讨债,眼见着成了一笔糊涂账。

    如今松江传得沸沸扬扬,外头都等着看沈家的笑话。

    沈家自家人折腾自己人,已经不是头一遭,弘治十年孙氏去世时就有一次,最后在族长太爷的弹压下,各房虽退还产业,到底族亲之间生了嫌隙。

    如今族长太爷已故,宗房大老爷想要弹劾此事,却也无能为力,只能将此事通告京中。一是贺家来意不善,明显在设计沈家,想要搅合沈家内乱,好压沈家一头;二是沈源行事不当,同外人一起逼迫族人,所依仗的不过是前程正好的长子沈瑾,此事也需要告知沈瑾。

    “又是贺家?怎么就盯上沈家名下产业?”沈理闻言大怒:“一个侍郎做依仗,就恁地嚣张,未免太猖獗!”

    至于沈源、贺二老爷、湖大老爷三人之前的罗圈账,沈理并不担心。贺二老爷说将房契、地契“转卖”,多半也只是说说,四房产业只要是孙氏嫁妆,在沈瑾、沈瑞名下,沈源手上银钱有限,不过是被贺家人说动出来当枪逼债罢了。

    有孙氏嫁产的事在前,沈理早见识过贺家人的贪婪。早先沈沧在时,贺家都老老实实的,如今沈沧尸骨未寒,贺家人就敢下黑手,难道当沈家其他人是死的?

    沈玲犹豫了一下道:“听说贺家要同李阁老家联姻,贺家大郎要迎娶李阁老的长孙女……”

    “咦?”沈理诧异道:“同李家联姻?这是贺家人说的?到底是怎么回事,仔细说来?”

    沈玲这两年并不在松江,并不知详情,便看向沈珠。

    沈珠忧心忡忡道:“是贺二太太与海大伯娘说的,说李阁老看上了贺家大郎,只等着李家孙小姐及笄,两家就正式下定。”

    单是一个贺家,沈家联络族亲,或许并不足畏惧,可填上阁老府,可不是沈家能应对得了的。

    这也是宗房大老爷与湖大老爷都想到沈理的原因,这个时候能帮沈家一把的只有沈理了。

    沈理讥笑道:“到是做的好白日梦,不过一个国子监生,凭什么匹配李家小娘子?”

    沈珠闻言大喜,忙问道:“六族兄,难道是贺家人浑说?这亲事做不的真?”

    沈玲望向沈理也带了殷切。

    归根到底,还是三阁老执掌朝政,从朝廷到地方都畏于其势。就拿这回的事,要是贺家真背靠阁老府,三房说不得只能倾家荡产还银子;就算有沈理与谢阁老这一重关系在,可谢家凭什么为女婿的族人张目?

    要是贺家不是李家姻亲,没了李家这一重依仗,那沈家即便在沈沧故去后势弱,但有其他人在,也能势均力敌。

    沈理想起沈瑾的事,并不觉得开怀,反而觉得膈应。

    本以为是李阁老爱才,才挑中沈瑾做孙女婿,可听着贺家那边的意思,竟然与贺家早有口头婚约,这是见新科状元没有定亲,是更好人选,才舍了贺家。固然这是高看沈家,可这份功利也叫人不喜。

    想到这里,沈理冷笑道:“怕是李阁老那边挑孙女婿挑花眼,即便以前看中贺家,如今也不作数了。”

    沈玲道:“六族兄,可是李阁老家将长孙女许了旁人?”

    沈理点点头,又摇摇头:“也不算旁人,李阁老看中了沈瑾,沈瑾的座师为大媒,如今应该往南边去信了。”

    沈玲、沈珠兄弟面面相觑,沈玲眉头紧蹙,沈珠却是带了几分古怪,似有嫉妒,又似幸灾乐祸。

    沈理看出怪异,心下一动:“怎么回事?莫非是四房族叔那边有什么不妥?”

    沈玲点点头,道:“源大叔已经给瑾哥儿定亲了,是扬州首富闫百万的女儿……源大叔从贺二老爷那里转买的产业,用的就是闫家的银子……”

第459章 事在萧墙(五)

    “盐商的女儿?!”沈理即便早就晓得沈源不靠谱,眼下也眉头紧蹙。

    之前想着沈瑾的亲事,不好让四房长辈胡乱做主,本是为防万一罢了,没想到如今还真是成了这样局面。

    “到底四房拿了闫家多少银子?一个状元儿子就舍得给商贾为婿?”沈理冷笑道。

    “状元!”沈玲、沈珠都惊的站了起来。

    “你们还没得消息?今科新科状元不是旁人,正是沈瑾。省里、府里报喜的人应该早到了坊里……”沈理道。

    沈珠道:“我是三月初去的南京,只知瑾哥儿是谢元……”

    沈玲满脸欢喜道:“太好了,真是太好了……瑾哥儿真是争气……哈哈,不说别的,就是贺家怕是也想不到咱们沈家会再出来一个状元……”不过想到贺家针对的不是四房而是三房,且四房还似站在贺家那边,他脸上的笑容就凝住。

    四房新太太可是贺家女,四房老爷之前在儿子中谢元后就大喇喇不顾族人情面去逼迫族亲,如今有了状元儿子做倚仗,气焰要越发嚣张了。

    沈珠显然也想到此处,面上带了阴郁:“闫家拿了十万两银子出来,给未来的瑾大奶奶在松江添置嫁产,不仅让源大叔出面转买了三房田契,还从贺家买了一个庄子……”

    沈理神色郑重起来:“如此沸沸扬扬,那四房与闫家联姻的消息岂不是众所周知?”

    沈珠点点头,幸灾乐祸道:“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瑾哥儿想要做相府孙女婿怕是不成了……”

    沈玲虽与沈瑾没有私交,却是知晓在官场上姻亲的助力有多重要,顿足道:“源大叔的目光真的太短浅,作甚这样匆忙给瑾哥儿定了亲事?闫家即便富甲扬州,也不过是一介商贾……若是得了李家的亲事,以后瑾哥儿要顺当的多……”

    沈理脸色漆黑,就算李家有意联姻,也越不过沈源这个亲爹去。如今沈源不仅给沈瑾定了亲事,还将此事宣扬的人尽皆知,就算李阁老爱惜人才、看好沈瑾,也要掂量掂量名声。

    沈源自己就是读书人,难道不知道名望对读书人的重要?当年他不过小小举人,就为娶了商贾出身的孙氏心有不足,如今就算是没等到殿试,可一个谢元儿子的也差不多相当于准进士,作甚要做这样拉后腿的事?

    这其中,似乎有什么不对劲。

    “贺家豪富,向来只有买地的,怎么还卖地了?”沈理心下一动,问道。

    沈珠愤愤道:“听说那闫家老爷与贺二老爷是通家之好,就是四房这门亲事,也是贺二老爷从中牵的线……源大叔如今可是娶了贺家妇,哪里还记得早去了的原配发妻,贺二老爷早年的那点算计,怕也早被源大叔丢到脑后了……”

    沈瑾高中谢元,贺家牵线给沈瑾聘商家妇,要说贺家不是故意的,沈理是不信的。

    想到贺二老爷这背后的用意,沈理不由咬牙切齿道:“就是这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贺家还真是‘未雨绸缪’的紧啊!”

    这一出“讨债”大戏中,贺家算计的岂止是沈家三房,四房、沈氏一族也都牵扯到里面。

    不过是同乡而居,就一定要挣个高矮底下,贺家的人心不正。沈理虽厌恶贺家人,可最失望的还是自己的族人。

    沈源为了银子出头,以为自己是占便宜,却是赔上最有前途的儿子。状元听起来虽风光,也不过是每次春闱这几个月,等到春闱过后,还是要从入翰林院从编撰做起。大明朝开过以后,封阁拜相的状元不乏其人,如今“三阁老”之一的谢迁就是其中之一,可是不得建树、从此籍籍无名的也大有人在。

    “这是四房家务,沈瑾已经及冠之年,已经正式授官,此事越不过他去。等明日里叫他过来,且看看他怎么说吧!”沈理扫了沈珠一眼,淡淡地说道。

    沈玲道:“六族兄说的正是,那就劳六族兄安排了!”

    沈珠一愣,想要开口,被沈玲一个眼色止住。

    两位族弟到京,即便之前没有什么交情,沈理也叫人预备了小宴,为两位族弟洗尘。只是沈瑞与两位族弟年岁相差的大,与两代人也差不多了,陪坐了片刻就去书房了,留长子小林哥儿陪客。

    小林哥儿今年十五岁,容貌像集采父母之长,已经翩翩少年郎,如今还在春山书院读书。按照他的意思,早就想要回原籍应童子试,不过谢氏不许。

    要是回松江应童子试,以后还要回南京应秋试,奔波往返不知要多辛苦,要是补了国子监生,直接应顺天府秋试,守家在地不说,也比在南京考容易的多。

    谢氏一心望子成龙,却也是慈母之心,既有捷径可走,自是舍不得儿子多辛苦。沈理则是知晓长子才气不缺,可不知是不是打小被逼迫太多,对待读书要随意的多,全不似其他书香门第子弟那样用心,只当是应付父母功课,就算如今童子试无碍,离乡试还差得远,便也不催促。

    对于两位族叔,沈林早年都见过,只是不相熟,便也是客客气气陪着。

    沈玲打小在外讨生活,最是会说话,即便与族侄之前没甚交情,一顿饭下来也是成了其乐融融,亲近许多;倒是沈珠,即便少了之前的得意与傲慢,骨子里依旧带了几分清高,十分看不惯堂兄对族侄晚辈的奉承巴结,又觉得沈理这位状元族兄不亲自陪客,是瞧不起松江族亲,慢待自己,加上得知沈瑾高中状元后的复杂心思,吃起闷酒来,竟然是酩酊大醉。

    幸好沈珠酒品尚可,醉了就老实被人扶回客房安置,并未吵闹。饶是如此,也看的沈玲头疼,京城不单沈理一家,他们堂兄弟既来京,与沈理说了正事,还需去拜见二房与五房长辈。如今醉成这样,明早怎么见人?

    果不其然,次日早沈珠被叫醒时,神容萎靡,身上还隐隐地带了酒气,看着十分狼狈。

    沈玲心知不大妥当,想要将沈珠留下,自己去拜见族亲,沈珠已经打着哈欠起身道:“是不是该去尚书府了?哦,不对,尚书族伯已经没了,如今二房宅邸也称不得尚书府了……”

    听沈珠阴阳怪气,沈玲皱眉道:“九弟看着精神不大好,要是乏着,就休息半日,我去拜见二房长辈就好……”

    沈珠摇头道:“到底是长辈,怎么好失礼。别处尚可不去,二房我定是要过去瞧瞧。沈瑞先为尚书嗣子,又十四就过了童子试,不是春风得意么?如今孽出庶兄高中状元,沈瑞定然也是‘与有荣焉’了……”

    沈玲面带寒霜道:“孽出?看来与我同行上京,倒是委屈了九少爷!”

    沈珠这才反应过来失言,满脸尴尬急切道:“二哥,我不是说你……”

    沈玲冷笑道:“瑾哥儿生母虽不是正嫡,却是书香门第出来的良妾,如今又正式记名在嫡母名下,如此身份九少爷都不屑一顾,我这婢妾所出的孽子还真是污了你的眼!”说罢,甩袖而去。

    沈珠的脸一阵、一阵白,既是后悔自己失言,又是埋怨沈玲小题大做,却是知晓情重,知晓自己在二房、五房那边不受待见,与族亲涡旋还需要沈玲,就忍气吞声地跟了过去。

    堂兄弟两个先去的二房。

    等到沈瑞得了消息,知晓沈珠、沈玲过来时,两人已经被引到客厅吃茶。

    换做沈玲一人过来,沈瑞少不得担心是不是二老爷那边出了什么事;既是带了沈珠,那想来也不是南京的事。至于三房那边有什么难处,那就不在沈瑞关心范围之内。

    待听了堂兄弟两个进京的原由,沈瑞才晓得不单单是三房家务,还牵扯四房。只是既然沈理那边只说会叫沈瑾下午过去议事,并没有叫上沈瑞,沈瑞自己当然也不会去参合。

    这两位客人既是来拜见长辈的,沈瑞少不得带两人去上房见徐氏与三太太。

    徐氏见到沈珠只是寻常,对沈玲却是亲切许多,问了两句二老爷的事。知晓沈洲刚到南京任上没多久,刚安置下来,沈玲便开始北上,徐氏神色就淡了下来。

    听闻沈玲还要带沈珠往五房去请安,徐氏便没有留饭,只道:“等闲暇了就过来说话……”

    沈玲应了,带了沈珠告辞,沈瑞送了出去。

    正房中,三太太咂舌道:“这才几年功夫,这珠九都叫人不敢认……当年虽傲气了些,可与全哥儿他们站在一处,相貌气度都要盖过一头去,如今看着倒是寻常……”

    徐氏皱眉道:“玲哥儿行事看着热心周全,只是有时也周全过了,幸好二弟看的清楚,要不然这过继了来,以后还有的闹。只是松江距离京城这么远,无缘无故也不会打发人来,既是没有直接说出来,怕是有什么不好说的理由,当会对瑞哥儿说吧……”

    大门口,沈玲低声对沈瑞说了松江的纠纷,接着道:“洲二伯才到南京任上,诸事繁忙,我本当随侍左右,以尽绵力,可是松江派人到了南京寻洲二伯求援,洲二伯总不能不闻不问,这才打发我陪着珠哥儿上京……”

    沈瑞点点头道:“玲二哥能者多劳,二伯会晓得玲二哥的辛苦的。家中长辈惦念二伯,玲二哥忙完正事,得空过来,好好与家母说一说南京的事,家母也能心安些……”

    沈玲忙不迭点头道:“一定,一定,只要瑞二弟别嫌弃哥哥扰了你读书……”

第460章 回肠九转(一)

    等到沈瑞送完人回来,对徐氏与三太太说了沈玲、沈珠带来的消息,两人都面面相觑。

    “真是不敢想!沈瑾的亲事,京中多少人打听着,六部九卿也不乏堂官叫家眷打听。本以为四房族伯拖到今日,是为了给儿子说门好亲事,没想到选了这样一门亲事,富甲江南又如何,到底身份不足,恐要惹人非议。”三太太带了担心道。

    徐氏皱眉道:“就算四房亲事定的不妥当,让族人担忧,也应该是宗房打发人上京或是送信,怎么是三房堂兄弟两个来?并不曾听闻三房与四房亲近,他们到底所为何来?”

    沈瑞说了三房与贺家的纠纷,道:“还能什么?不过是舍不得之前质押的产业,想要赖账……要是贺家没有将四房牵扯进来,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他们就算舍不得也多会老实还了;如今牵扯上四房,到底是没出五服的堂亲,可不是指望赖账?他们之前并不知瑾大哥高中状元,当是想着少说是个新进士,爱惜名声,得了消息当会劝住四房长辈……”

    徐氏虽没有同三房打过交道,不过对于三房大老爷为人行事也有耳闻,这确实像是三房大老爷的风格。

    三太太看了沈瑞一眼,迟疑道:“到底是堂亲,四房族伯那边就算接手了贺家债务,也不会真的逼三房变卖祖产吧?要不然真要闹起来,到底不好听……”

    沈瑞摇头道:“那可未必!为了银子连儿子前程都不顾,还能顾念堂亲?”

    三太太闻言,忧心道:“可是到底是同一个沈,不管是四房与商户定亲,还是四房与三房打官司,都是一族人没脸,就算不会被人攻讦,可京城这几房怕也面上也难看……”

    徐氏脸色沉重:“他们兄弟两个既是先到了沈理那边,相必是想要请沈理做主,沈理那边怎么说?”

    沈瑞道:“六哥是想要问问瑾大哥的意思,到底是瑾大哥自己的事……”

    徐氏点头道:“正该如此,就算是别人为他出头,也要他自己有所决断才好。要不然他做了孝子,满身无辜,旁人反倒成了小人……”

    眼见徐氏与三太太都是面带忧色,沈瑞道:“母亲与三婶也勿要太过担心……瑾大哥是个明白人,六哥也不会放任贺家就这样算计沈家……”

    徐氏冷哼道:“同为松江世族,沈家蒸蒸日上,贺家却是日薄西山,嫡系老爷行事这般鬼祟阴险,失了大气,注定走不长远……”

    沈瑞道:“这位贺二老爷委实可笑,要是不将四房牵扯进来,贺家拿着借据堂堂正正接手三房产业,谁也说不出什么,就算三房想要赖账,对簿公堂,也只有贺家赢的;弄了这一出戏出来,贺家待沈家不善之心找人若揭。宗房大伯没有揽下此事,想来也是恼了,没有与贺家化解恩怨的意思……”

    徐氏沉默了一会儿,道:“先看看沈理那边如何应对,贺家之所以如今敢明目张胆地算计沈家,依仗着不过是贺侍郎,归根到底还是因老爷去了,沈家没有京堂压阵,才蠢蠢欲动……这不是一家一户之事,咱们二房也不能独善其身,沈理那边既是下午要寻沈瑾过去说话,瑞哥儿也过去听听……”

    沈瑞应了,等到了下午,估摸衙门里落衙的功夫,就去了沈理家。

    他早先是常来的,门房都认识,没有去通报,直接将沈瑞引向客厅。

    刚走到客厅门口,沈瑞就听到沈瑾满是疲惫的声音:“扬州盐商天下闻名,我先前担心的,也正在此处,却多少存了些奢念,可奢念也只是奢念罢了……”

    就听沈珠道:“亲事的事且不提,源大伯可是沈家人,内四房又是一高祖下来的堂亲,源大伯联合外人逼迫三房是不是过了?”

    沈瑾正为听闻订婚的事精神恍惚,没有接沈珠的话。

    沈珠只当他心虚,越发高声道:“就算你如今中了状元,也没有这样欺负人的道理……真要有能耐,就去对付旁人,窝里横算什么?光脚的不怕穿鞋的,真要闹大发了,三房不怕丢脸,怕是你这状元公要惹人笑话!”

    沈瑞实在听不进去,冷笑道:“欠债还钱不是天经地义?难道湖大伯没有从贺家借银子,签了字画了押的借据是假的?同样是借据,作甚贺家人能讨银子,沈家人就讨要不得?”

    “你?!”沈珠本是坐着,闻言“腾”地起身,抬头瞪着沈瑞,满脸怒色:“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这是三房与四房之间的事,瑾哥儿还没开口,哪里轮得着你说话?就算你是尚书公子,也不过是隔了房的晚辈,轮不到你插手三房、四房的事;还是你当自己依旧是四房嫡子,瞧不起瑾哥儿,自觉能做瑾哥儿的主了?”

    沈瑞淡淡道:“三房、四房之间的事?真的不予旁人相干,作甚你们到六哥这边来?”

    沈珠满脸通红,怒视沈瑞:“哼!我们找六族兄,难道还要你点头不成?管的未免也太宽……”

    沈玲眼见不对,忙起身拉着沈珠,低声呵道:“浑说什么?此事应对不好,就要关系一族名声,哪里是三房、四房家事?就算是三房、四房家事,瑞哥儿也有资格问得!”

    沈珠不忿,还要开口,沈玲眼色冷冽,面色霜寒,带了几分威势出来。早年他不过是庶出堂兄,被沈珠这个长房嫡孙轻鄙,如今跟在沈洲身边几年,已经锻炼出来,颇有兄长气势,生起气来连沈珠也带了畏惧。

    眼见沈珠老实了,沈玲对沈瑞道:“瑞哥儿别恼,珠哥儿只是关心则乱,并没有逼迫瑾哥儿的意思……”

    沈瑞挑了挑眉,看着沈玲,没有接话。

    沈玲被看的面上发烫,不管是找沈理做主,还是寻沈瑾说话,三房关心的不过是债务,至于四房不妥当的亲事不过是当笑话看罢了。可是就同沈瑞出继后依旧会维护沈瑾一样,即便三房如今已经分家,遇到难处时,沈玲也只能站在沈珠的立场上。

    沈瑞无心为难沈玲,移开视线。

    沈瑾原本如坠冰窟、精神恍惚,现下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望向沈瑞泪光隐现。

    沈瑞心中叹了口气,劝慰道:“事已至此,瑾大哥也莫要太灰心。就算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也未必就是最后定局……贺家的靠山是李阁老,李阁老却是对瑾大哥青睐有加……”

    沈瑾苦笑道:“我算什么?定亲之事既在松江闹得沸沸扬扬,李阁老向来爱惜羽毛,怎么还肯趟这浑水?”

    沈瑞当然也晓得此处,心中对于沈举人的“坑子”属性更是无语。

    沈理皱眉道:“迎娶巨贾之女,即便有贪财嫌疑,为人诟病,可到底是尊父命,被人非议也有可悯之处……真要背信弃义,悔婚别娶,恐怕要坏了名声……到底如何决断,你可要好生思量……”

    沈瑾面色苍白,如哭似泣道:“家父做到这个地步,我又哪里有选择余地?谁让我是他的儿子……”

    沈理瞥了他一眼:“若是你要做孝子,自然也没人会拦着。你真的决断了么?”

    沈瑾望向沈理,原本绝望的眼神带了挣扎,恳求道:“六族兄,我的心里乱糟糟的,也不知自己到底该如何,还请六族兄教我……”

    沈理摇头道:“我能帮你,也只是帮你,却不能代你拿主意……这是你的路,到底该如何走,往什么方向走,还得你自己想……”

    沈瑾凝神苦思,屋子里安静下来。

    沈珠眼见大家只关注沈瑾亲事,提也不提三房债务问题,忍不住开口道:“这也什么可纠结?要是娶闫家女,能得钱财;要是与李家联姻,能得权势,左右都不会吃亏。可要是凭着手中借据就跟三房逼债,沈家人自己斗起自己来,就是让外人看笑话……三房是举债了不假,可那是贺家人做的局,贺家人心怀叵测,这次不过是杀鸡骇猴……要是真的让他如愿,下次要对付的说不定就是别的房头。侵产夺银这样的事,贺南盛又不是头一回……”

    沈瑾道:“就算贺家人用心险恶,可借据却是实打实的……就算我去信给家父,也只能暂缓追债,这一笔债却是免不了的……”

    这话正对应沈瑞前面的话,沈珠偷偷瞪了沈瑞一眼,道:“免不了,以后慢慢还就是了……黑字白字写着,谁还能赖债不成?”

    沈瑾想了想,道:“借据虽在家父手中,可是听着玲二哥与珠哥儿的意思,里面还牵扯着闫家的银子,虽无需箭弩拔张,可到底需要个章程才好……好说好量的,才能心平气和的解决此事,也免得让贺家人看笑话……”

    沈珠听得云山雾罩,疑惑道:“章程?什么章程?”

    沈瑾道:“我为人子,却是不好替家父做主。到底该如何解决此事,还需家父与湖大叔两人商议才妥当,章程自然也是两位订……”

    沈珠狐疑地看了沈瑾一眼,道:“你不会是想要置身事外吧?可没有那么便宜的事……源大叔不过是个落第举人,即便如今补了教职,也是芝麻绿豆大的官,外人说起来都会说那是新状元的老子……源大叔行事有不当处,瑾哥儿你身为人子也落不下好去……”

第461章 回肠九转(二)

    松江,宗房老宅主院小佛堂。

    一丈见方的小室,香烟寥寥,宗房大太太跪在佛前捡佛豆,满脸慈悲与虔诚。

    士绅人家妇人,尊佛信道常见,不过像宗房大太太这样专心礼佛的却不多。早在宗房太爷故去后,宗房大老爷为守孝搬到了前院,等到幼子殇亡,夫妻两个的情分也算到头,如今夫妻两个虽同宅而居,可每个月能见的次数一个巴掌数的过来。

    想到此处,宗房大太太只觉得嘴巴里发苦,神色带了怅然。

    旁人到了自己这个年纪,早已儿孙满堂,作甚自己却将日子过成这般冷清模样?一时之间,她也说不清自己该悔该恨。

    想起在山西任上的长子,宗房大太太心中叹了口气,将别的烦心事都抛到脑后,专心对佛祖祈祷起长子一家的平安来。

    就在这时,窗外床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宗房大太太这几年喜静,又素来是重规矩的,听到动静不由皱眉,望向门口。

    尚未见人通报,就见珺二奶奶满脸急色闯了进来,宗房大太太刚要开口呵斥,就听珺二奶奶焦声道:“太太,老爷在前院对二爷动家法,动上板子了,快去救救二爷吧……”

    宗房大太太“腾”地一声站起来,一边脚步不停往前院去,一边开口道:“好好的,二爷怎么会惹老爷生气?”

    宗房三子,长子在外做官,幼子殇亡,只有次子在松江侍奉父母,打理内外事务。即便沈珺并非处事依旧有不足,可到底是年过而立,宗房大老爷平素里多为倚重。

    这几年因给太爷守孝,又伤心幼子之殇,宗房大老爷身体不大好,更是将家事族务尽数交代给沈珺。沈珺早年行事还有些轻浮,近年越发稳当,接人待物十分周全,族亲邻里提起沈家珺二爷,也都是举起手指赞一声好的。

    沈氏一族族长一直是宗房一脉,只是这一辈兄弟中,身为嫡长的沈珹出仕,并不在松江,可宗房大老爷的年岁却不像是能等到长子致仕归乡的,因此各房私下也有过猜测,不知宗房大老爷会不会将族长的位置直接交到次子手中。

    珺二奶奶跟在婆母身后,并没有立时回答。

    宗房大太太本就心中着急,见儿媳妇欲言又止的模样,不由着恼:“吞吞吐吐作甚,有什么说不得的?还是当家奶奶做久了,权当我这婆婆是死的?”

    珺二奶奶脸色涨红,忙道:“媳妇不敢……二爷是为了……是为了往贺家送寿礼之事,惹得老爷发了火……”

    宗房大太太神色一僵,没有再说什么,手中的佛珠却是攥得更紧了。

    贺家二老爷贺南盛是五月初一生辰,虽没有生在端午节,可到底是“恶月”所出,换做寻常人家,早就被嫌弃了,只是他是贺家嫡子,有父母兄弟护着,并未吃什么苦头。饶是如此,早年生辰也是避讳,并不怎么操办;这些年他执掌贺家,威风凛凛,巴结奉承的人多了,生日也开始做起来。

    过了月亮门,就听到前面传来“啪啪”打板子的声音。

    宗房大太太忙加快脚步,就见堂前空地上,沈珺伏在一个长凳上,旁边一个健仆手中轮着六、七寸宽的板子,往沈珺臀上落下。

    不知打了多少下,沈珺下身都是血渍,身上冷汗如同水洗一般,脸色雪白一片,生死不知。

    宗房大老爷背着手站在堂前,面上冰寒,看着儿子如同看着仇人。

    宗房大太太站在那里,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身子摇摇欲坠。

    珺二奶奶心疼丈夫,眼见婆婆站住,堂前的板子还一下一下的落在丈夫身上,忙上前扶了婆母,“小声”道:“太太,您这是怎么了?”

    宗房大老爷转过头来,看到妻子,眉头微蹙,随即嘴角带了讥讽。

    宗房大太太定了定神,想要上前,却是身上发软,扶着儿媳妇的胳膊,勉强两步上前,道:“老爷要是生气,就怪我吧,是我让珺哥儿往贺家送礼的……阿南先前行事是有不对之处,可到底是骨肉至亲,老爷要是生气,好好与他讲道理就是,何必因一时气恼撕破脸,平白得罪了,损了两家情分……”

    话未说完,就听到宗房大老爷冷笑道:“我倒是不知,贺家怎么就得罪不得,还是我沈家如今要看贺家脸色过日子?”

    宗房大太太忙道:“老爷,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宗房大老爷脸色越发难看:“贺南盛自持有个侍郎胞兄做靠山,如今可恁是风光,在贺家说一不二,对沈家的事也指手画脚起来,哼!想要将沈家当成软柿子捏,却是做他娘的春秋大梦!”

    家主与主母说话,那执行家法的健仆也不是傻子,就停了板子。

    得了缓和,沈珺悠悠转醒,正听到父母争执,眼见宗房大老爷越来越恼,挣扎着从条凳下来,跪下道:“老爷,是儿子的错,儿子再也不敢不听老爷吩咐了……”

    宗房大老爷黑着脸问道:“还知道错?你珺二爷不是向来当自己是聪明人?你还有错处?怕是在珺二爷眼中,我这老子又臭又硬不懂事,还得全靠你这当儿子的圆滑周转才没有得罪了贺家!”

    沈珺哪里敢应,忙叩首道:“儿子断不敢做此想!”

    宗房大老爷冷哼一声,瞪着沈珺道:“你要记得,你是沈家子孙,你姓沈!贺家是你的舅家不假,可也是两姓旁人!要是外人捅刀,还要寻思寻思瞄准什么地方,都是所谓‘自己人’捅刀才是又快又狠!他既是能明目张胆的算计沈家,这亲戚就做不得了……别想着他算计的三房,就不予宗房相干,同为沈家子孙,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个道理还要我教你不成?如今你不思为族人出头,反而想着狗屁亲戚情分,巴巴地送上门去让人耻笑,这样愚不可及,下次挨刀的就是你自己!”

    沈珺喃喃道:“老爷,总不至于……”

    “哈?不至于?难道他早年没有算计四房嫁产,现下给三房下套弄产业是假的,还是他给沈瑾做媒是‘好心好意’?”宗房大老爷讥笑道:“你只当自己是贺家外孙,难道贺家与四房的姻亲是假的?就是三房老太爷早年丧了的发妻,也是贺家庶房出来的,论起来贺二还要管老太爷叫一声堂姑祖父,这坑的哪个不是姻亲?”

    沈珺本也对贺家行事多有腹诽,不过因是晚辈,又一直与贺二老爷关系交好,到底存了亲近之心,顺着母亲安排,去给贺家送了寿礼;如今听父亲说破两家关系,便也不再自欺欺人,不过依旧存了侥幸之心,摸着鼻子道:“就算之前二堂舅有些小算计,如今瑾哥儿已经是状元了,也该收手了吧?”

    “收手才怪?要不是瑾哥儿先前中了解元,前程可期,可也不会引得贺二这般筹谋。他所图的,不过是想要削弱沈家的势,再得沈家各房名下产业……沈贺两家并立松江,贺家被沈家压了多年,心有不甘想要翻身不算什么,只是手段这样下作实令人不齿。他自以为占了便宜,却不知因他的缘故,使得贺家也成了笑话,一窝子鬼蜮魍魉,我倒是要看看侍郎大人能走到哪一步?”说到这里,宗房大老爷望向儿子的目光变得犀利:“若是你以后敢效贺二行事,小心老子打折你的腿!”

    沈珺老实受教,宗房大太太的脸色儿十分难堪。贺家是她的娘家,丈夫当着儿子、媳妇下人一番贬低,半分情分都不顾,这是故意让她难堪。

    “贺家再不堪,也是我的娘家,珹哥儿、珺哥儿的外家,珹哥儿、珺哥儿身上流着贺家的血,可不是老爷想要撕把开就能撕开的!”宗房大太太也恼了。

    父子两人都望向宗房大太太,宗房大老爷神色寡淡,沈珺面上带了担心。

    宗房大老爷带了几分疲惫道:“这里是沈家老宅,只有沈家妇,没有贺家女!想要做沈家女,也容易,出了大门,悉听尊便!”

    一句话说的众人都变了脸色。

    宗房大太太浑身战栗,望向丈夫的目光带了怨恨,尖声道:“我犯了什么过错,让老爷这般给我没脸?”

    宗房大老爷看也不看妻子,只对沈珺道:“我也说在于你啰嗦父父子子那些,只是若有下一回,你夹在母命、父命之间,也莫要为难,尽管去做沈家外甥儿,我权当没有你这儿子就是!”

    沈珺本还寻思缓和父母争执,就听到这话,顾不上别的,连忙跪下道:“儿子不敢,儿子再也不敢了!”

    宗房大老爷点点头,转身离去。

    要说宗房大太太刚才是羞怒,现下见丈夫不仅提了“出妻”,连儿子也算在内,就是带了几分绝望,望向起身的沈珺:“珺哥儿,真到了这地步了么?沈贺两家真要撕破脸?可是你大哥在官场上,以后可还需要你大堂舅提挈,真要得罪了,可是怎么好?”

    沈珺皱眉道:“贺家既存了打压沈家之心,又怎么会真正地提挈大哥?要是贺侍郎真有心庇护大哥,也不会让大哥外放出京……”

    宗房大太太脸色苍白,对长子的满腔担忧都挂在脸上。

    沈珺虽说孝顺,可刚挨了家法,后臀火辣辣,狠是吃了一番苦头,不想亲娘问也不问,只全心记挂远方的长子,只觉得心灰得很,对于母族最后那点亲近心思也灭了……

    “

第462章 回肠九转(三)

    贺家,内宅,西跨院。

    贺南盛坐在花厅圆桌里,面前是几碟小菜,还有一壶陈酿,面上看不出喜怒,心中全无得意。他本以为随着沈沧病故、沈珹外放,沈家运势转衰,至于沈理,虽是状元,不过十几年还在翰林院熬资历,且有的熬,没想到去年乡试,出来个解元沈瑾。

    对于两代出了几个进士的沈家来说,解元不算什么,贺南盛为闫家拉线不过是随手为之罢了,毕竟四房与贺家有嫌隙在前,贺南盛不愿意沈家四房走的太顺利。要不然沈家四房搭上个好姻亲,说不得以后又要起来了。至于三房名下田产,也不过是正常的流转罢了。

    松江就这么大地方,周边良田都是有数的,早已被各大姓分割完毕,外头能买进的零零散散的,并无什么好田。

    沈家三房没有分家前,湖大老爷虽平庸,其他几位老爷却是精明能干,几十年下来,陆陆续续买了不少良田,加上祖产蔚为可观,其中几块正好与陆家庄子接壤。

    如今沈家三房分家,这些产业都归了沈湖。沈湖无能,保不住产业,又干旁人何事?

    贺南盛没有出面讨债,而是将债务找给沈家四房,也是为了与沈家不撕破脸。不管两家如何争锋,到底是几重姻亲,真要两家翻脸,不说沈氏族人会不会同仇敌忾,就是贺家族人这边也会有说辞。

    他千思百转,只觉得自己处处思量到了,不想偏出了两个意外,一是堂姐夫沈海的决绝,二是沈瑾的殿试名次。

    自己那个堂姐夫,不能说人人承担的和善人,可素来和气,这次却是决绝,上次见了自己一回后,就彻底冷了贺家,连家人也约束着,连外甥过来送贺寿也是半道劫走了,一点情面也不留。

    而沈瑾呢?就算之前他是解元,可有沈理这个状元在前,也没有人会想到沈家能在十几年之间再出来第二个状元。要是沈瑾是寻常进士,家里贪图钱财取了商贾女,被人晓得了也不过是沈家父子被人轻鄙;可是堂堂状元,定了个商贾女就骇人听闻了些,少不得被人探问究竟,贺家也就脱不了干系了。

    贺南盛不是后悔,只是觉得自己还是思量的不周全,不应该留了明晃晃的短处在外头,这使得他有些浮躁。

    “二哥……”一人走了过来,坐在贺南盛对面,不是别人,正是贺南盛的胞弟贺北盛。

    贺南盛抬起头来,眼见胞弟眼下青黑,浑身精气不足、周身还隐隐带了酒气,一副纵酒纵色模样,不由皱眉道:“就是仗着年轻,你也该节制些……”

    贺北盛神色讪讪,给自己倒了盏酒,一口饮尽,好一会儿方道:“二哥,我这不是心里憋闷,才松快松快么?”

    贺南盛摇头道:“别拿对付老太太那套来哄我,我还不知道你?素来不在科举上用心,连乡试都是靠了运气,还真的能为会试落第伤心不成?

    贺北盛被揭破,摸了摸鼻子,带了可怜道:“我这也是没法子,老太太盼着我成才,恨不得整日里将我关在屋子里的看书,我又不是大姑娘,哪里坐得住?不寻个由子出去放风,我都要憋死了……”

    见胞弟这般惫懒,贺南盛直觉得心火直窜。同样是松江大族,沈家水字辈出了几个进士、同进士,玉字辈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可是贺家宗亲却是后继无人。

    他阴沉着脸道:“你真是不打算读书了?”

    贺北盛迟疑了一下,耷拉着肩膀,方点了点头道:“二哥,我实是不行的。早年我也满心报复,可是几次乡试、一次会试下来,见识了太多才子英杰,方知自己之愚钝不堪。不说别人,就是几位族兄弟,资质也比我好上许多……”

    听到这话,贺南盛不知该庆幸还是该叹气。贺家旁支庶房是有几个子弟不错,却是已经出了五服的族亲,与嫡房素来不算亲近。

    他揉了揉额头,道:“你既是无心继续读书,就应该留在京中,请大哥帮你从吏部补个缺才是……”

    贺北盛神色僵了一下,小声道:“我怕大哥……”

    虽为同胞手足,可是贺大老爷行事手段,已经使得贺北盛如惊弓之鸟。会试前后,他自己个儿琢磨了几个月,知晓自己个儿的分量,实没有长兄的手段与魄力,就算勉强入了官场,也是给人送菜的,因此不仅对继续读书死心,连以举人补官的出路的想法也散了。

    贺南盛没有察觉出他的异样,只当胞弟畏惧长兄教导严厉,无奈地摇摇头:“怕甚么?你也不是小孩子,大哥还会打你板子不成?”

    贺北盛没有接话,只是给自己又倒了一杯酒吃了。

    贺南盛本惦记胞弟早日出仕,给长兄做臂膀,不想这弟弟少时伶俐,年长后聪慧劲却没了,如今连科举的勇气都没了;又因是幼子,被太夫人娇惯,心肠软有些立不起来,在经济事务上也不是能拎得起来。

    贺南盛有些失望,又隐隐地有些窃喜。

    五月被称为“恶月”,素来五月生子被称为“恶月之子”,贺南盛的生辰就是五月初一。虽说当年他并没有被父母遗弃,可同长兄幼弟相比,他这仲子本就是不上不下,素来被父母轻忽,又因八字不好,小时也受了不少嫌弃。

    如今他虽不过是个举人,可统管一族,往来官场,不管是贺氏族人,还是松江地界官绅,谁叫他不客客气气地叫一声“贺二老爷”。

    一山难容二虎,除非一公一母。胞弟要是精明性子,说不得太夫人就要让幼子分管庶务,到时候兄弟难免有意见向左的时候,与其那样为难,还不若让幼弟做个富贵闲人好了……

    京城,黄华坊。

    看着地上打包好的行囊,沈瑾周身满是阴郁。

    郑氏见状,心中叹了口气,道:“我之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的功课,如今殿试已过,瑾哥儿也授了官,我再也没有什么不放心的了……”

    沈瑾皱眉道:“就算姨娘不去状元府,难道京城也住不得?”

    郑氏摇头道:“如今你已经不是小孩子,整日里也要在衙门当差,我一个人闷着无聊,去你舅舅家还能与你舅母为伴……”

    沈瑾想着父亲定下的亲事,看着眼前又要作别的生母,只觉得心中揪得慌。

    郑氏犹豫了一下,道:“瑾哥儿,之前你老师提及的那门亲事,老爷可有回信没有?”

    沈瑾摇摇头,道:“京城到扬州一千余里,往返消息哪有那么快的?”

    郑氏听了,不免忧心道:“阿弥陀佛,只盼顺顺利利……不怕别的,就怕老爷一时心血来潮,还有不知新太太是什么品格,千万别节外生枝才好……”

    沈瑾安慰道:“姨娘别担心了,老师的名头在这里摆着,父亲那边不会有异议的……”

    无须节外生枝,只因扬州那边将事情定下了。这些糟心事,沈瑾虽烦扰不堪,却是不忍生母担忧,就此瞒下。至于恩师做媒的高门之女,因之前不得准信,沈瑾也怕相府名头吓到生母,隐下没说,如今看来还是好事。要不然以郑氏外柔内刚的性子,要是知晓沈举人为了银钱坏了儿子的良缘,说不得就要回江南找沈源拼命去了。

    沈瑾已经是职官,不得轻离,就由郑表弟在书院里请假,送郑氏往保底去。

    沈瑾虽是满心不舍,却也没有再开口留人。说他自欺欺人也好,扬州亲事的事说不得什么时候闹出来,能瞒着郑氏一日是一日。

    等送生母与表弟出了城,沈瑾策马回城,心里只觉得空落落的,不知不觉进了仁寿坊,等醒过神时,已经在尚书府前下了马。

    这半年来,沈瑾也曾来过几遭,门房记得这是四房大少爷,自家二少爷的本生兄长,一边使人往里传话,一边上前牵马。

    沈瑾看着眼前大门,想起沈瑞先前对自己的维护,心中多了一股暖意,将缰绳交给小厮道:“你们二爷在家吗?”

    门房道:“在家呢……瑾大爷快请进……”

    沈瑾道:“我来的仓促,还是先给大伯娘请安,劳烦管事代为通禀……”

    这会儿功夫,沈瑞已经得了消息出来,正听了这一句,就带沈瑾往正院去。

    徐氏虽不喜沈瑾,可沈瑾的亲事并不是他一人之事,闹大了连沈瑞名声也要跟着受牵连,说不得还会将沈瑞生母的身份拿出来被人说嘴,少不得问道:“玲哥儿他们到京有几日了,你的事我也有所耳闻,可有了应对之道?”

    沈瑾躬身道:“侄儿想到回乡一趟……”

    徐氏有些意外,不过还是点了点头,道:“回去看看也好,闫家不过是为攀附而来,也不是为了结仇,能好好商量还是好好商量为好……”

    沈瑾点点头,道:“侄儿也是这般想。”

    新科进士告假祭祖或者完婚早有先例,沈瑾身为新科状元,新上任的翰林官,告假归乡并不算难事。

    徐氏犹豫了一下道:“四房并无其他堂亲长辈在,有事你多问问宗房大老爷的意见……沈氏一族立足松江百年,自有族法家规在……”

第463章 回肠九转(四)

    与徐氏说完话出来,沈瑞直接带沈瑾去了九如居。

    沈瑾心中有了决断,不像之前那样浮躁,看着镇定许多。沈瑞犹豫了一下,道:“真要回去么?源大叔不在松江,瑾大哥这是要亲自往扬州去?”

    沈瑾点了点头,道:“父亲在扬州,祭祖之前,少不得要跑趟扬州……那位闫老爷,也当见上一见……”

    沈瑞挑了挑眉,道:“瑾大哥既已经递了家书过去提及令师保媒之事,就没有想过另外一个可能?”

    沈瑾闻言一愣,随即醒过神来,若有所思。

    对于这门亲事,沈瑾即便再不忿,也不曾生过主动悔婚的念头,就是因为背负不起“背信弃义”、“攀权附势”的骂名。只要说起来,谁都晓得相府的亲事与闫家亲事的分量轻重,可是事情有先后,且还有父母之命在里头,怎么也轮不到沈瑾来反悔,可反悔的要是沈举人自己呢?要是闫家畏惧相府之威主动悔婚呢?

    想到这里,沈瑾直觉绝境之中看出一线生机,可随即又有些灰心道:“老爷最是爱脸面,未必肯改口;再说就算老爷改变了主意,要是闫家人不松口,也是没有法子……李阁老素来因行事周全为人称道,就算之前有心与沈家结亲,也不会主动参加去这种事中去……”

    其实,沈瑞提及这个可能,并不是觉得沈瑾一定就要悔婚,只是觉得没有必要那样被动。既是与沈举人的父子关系摆着,现下又是父权至上的时代,要是沈瑾一直被动下去,那被影响的并不会单单是亲事。

    不说别的,就说真要是沈源知晓李家有联姻之意后悔婚,而沈瑾能信守承诺继续这门亲事,那么笑话就成了佳话,士林之中提及沈瑾就算背后笑他是个大傻子,面上也要赞一声“真君子也”。

    至于联姻为官场助力,对于已经有状元功名的沈瑾来说,有则是锦上添花,没有也落不到尘埃中去。事情有利有弊,做了相府孙女婿,在借助权势的同时,也将自己的立场交了出去,以后少不得要“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沈瑾虽有上进心,可并不是无知少年,自然也知晓其中厉害轻重,之前的伤心,并不单单是因失了相府的亲事,最重要的还是对父权的无奈。

    至于李阁老那边,沈瑞觉得未必会放弃这门亲事。要是沈瑾是个寻常士子出身的状元也就罢了,既亲事没有下定算了就算了,可沈瑾背后有个沈家,还有个过继已故大九卿的弟弟,还有个状元族兄。李家大娘子这边,即便是阁老嫡长孙女,可父母俱丧,真要想找个比沈瑾还体面地也不是容易事。

    因此,只要沈家那边肯继续这门亲事,李家多半不会拒绝。

    沈瑞的话,使得沈瑾想到另外一种可能,生出几分希望,又忐忑怕再次失望。

    沈瑞没有再啰嗦什么,该提点的话提点了,再说其他倒像是挑唆沈瑾不孝。

    要不是沈瑾的状态实在不好,沈瑞也不会说这些话。沈瑾已经走到现在这步,要是还支撑不起四房来,那旁人再着急也没有法子,总要他自己立起来。

    沈瑛宅前,沈全出来送客。今日过来的客人不是旁人,正是沈玲、沈珠堂兄弟。五房这边,不仅有沈瑛兄弟在,还有沈鸿夫妇在,松江来的小辈自然当过来请安。

    只是五房早年都是郭氏当家,是个刚性性子,与三房女眷向来说不到去,两房小辈与比较生疏,只有沈珠与沈全因同庚、同窗的缘故,关系稍亲近些,不过有了几年前的事,也早就断了交情,如今再见,两人不过与寻常族亲没什么区别,客客气气,却不亲近。

    倒是沈玲那边,因有二房的缘故,沈全待他倒是多亲近两分。

    沈珠见状,脸色儿就黑了下来。沈全看在眼中,心中不由叹气,沈珠还是那个沈珠,只当自己是个人物,可别人已经不是松江看他风光的族兄弟了。

    从沈瑛家出来,沈珠始终耷拉着脸,看也不看沈玲。

    沈玲知堂弟脾气孤拐,并不放在心上。

    沈珠憋了一肚子气,看着堂兄不以为然的样子,忍不住抱怨道:“只当全哥儿是个好的,没想到如今也成了势利眼,如今瑛大哥做了詹士府属官,以后前程大好,五房上下眼睛要长到头上了,连带着之前脾气最好的全哥儿也只会说虚的,一句实在话都没有……”

    沈玲听了,不由皱眉道:“全哥儿怎么了?本就是四房与三房的事,涉及两房长辈,让全哥儿说什么?”

    就是他们堂兄弟进京,指望的也是沈理,而不是五房。如今他们族兄弟客居沈理家,过来五房不过是给族亲长辈请安见礼。

    沈珠轻哼一声道:“说什么?我算看出来了,外五房本就与内四房早出了服,不管是六族兄那边,还是五房这边,都没有将三房当回事……要不然,族里出了这样的乱子,他们怎么能如此气定神闲……”

    沈玲道:“京城距离松江千里之遥,就算着急又能如何,况且这本不是着急的事!”

    沈珠本就心里不自在,听了这话越发着恼:“哈?原来在玲二哥眼中,我家倾家荡产竟然不是着急的事!是了,如今已经分了家,几位叔叔各自发财,哪里还用的顾及小长房的死活?左右贺二老爷算计的并不是你们家,说不定几位叔叔巴不得看长房笑话!你们别忘了,你们也是三房子孙,贺家能算计小长房,就会放过那你们不成?”

    沈玲止了脚步,冷冷地望向沈珠。

    沈珠一时胆怯,不敢直视沈玲眼睛,心中又不忿,抬头望向前面。

    沈玲虽是好脾气,也就是冷了脸:“原来你还晓得这是小长房自己的事,看来我也是吃饱了撑的,才跟着上京来。当年分家时,小长房占了六成产业,没有想着剩下三房会不会有饭吃,如今有了麻烦,倒是想起‘有难共享’来了?面皮还是莫要太厚的好!”说罢,也不等沈珠反应,扬长而去。

    剩下沈珠在原地,脸上涨的通红。

    跟着进京的三房管事察觉不妥当,低声劝道:“九少爷,二少爷看来是恼了,快追过去吧……”

    沈珠皱眉道:“让他恼去,难道我还要看他脸色不成?一个孽庶,书也没有正经读两年,不过是在族伯身边帮闲,倒是威风凛凛起来了!”

    沈珠虽有些心慌,却是不肯在仆人面前失了身份,慢悠悠地回了沈理宅。原本他还想着沈玲脾气向来宽和,就算一时恼了,也不会真的丢下自己不管,不想回了沈理家的客房,却是里里外外不见人影,这回沈珠才真着慌了,坐立不安,想要出去找人,又不知该往哪里去。

    此时的沈玲,已经到了仁寿坊尚书府。

    沈瑾还没有走,沈玲去见了徐氏后就去了九如居。

    听闻沈瑾要归省“祭祖”,沈玲有些意外,犹豫一下道:“瑾哥儿不去探探相府那边的意思么?若是就这样回去,源大叔到底是长辈,父为子纲,订下什么,瑾哥儿倒是不好说什么。”

    沈瑾想了想道:“先问问恩师的意思在做定夺,要是离京,不告知那边一声,也显得狂妄……”

    沈玲闻言,松了一口气,不是为三房与贺家的债务扯皮,而是为沈瑾欢喜。虽说男儿立世当顶天立地,想着靠这个靠那个未免有些没出息,可是这两门亲事差别也太大。就算最后李家这头捞不着,只要借着李家名头退了闫家那边,也是好的。以沈瑾的人品与学问,只要沈源不再犯浑,只有沈家挑别人的,没有别人挑沈家的。

    沈瑾本就在,沈玲又过来,徐氏便打发人过来留饭。

    晚饭后,沈瑾与沈玲相携告辞出来。

    天色阴沉沉的,一副风雨欲来的架势,沈瑞吩咐人给两人备了雨伞带着。

    从尚书府出来,沈玲紧了紧身上衣裳,打了个哆嗦。沈瑾也抬头望了望天,道:“看着情形,这几日要下场大雨了……”

    沈玲道:“这天气真是见鬼了,昨日还热的人拢不住衣裳,今日就凉风刺骨。这才入夏呢,就一下子跟要入秋了似的……”

    沈瑾皱眉道:“只盼着天气赶紧正常些,省的路上艰难……”

    沈玲道:“还有几日就要端午节了,瑾哥儿这是打算在过节前就走?”

    沈瑾点点头:“我是这样打算的,玲二哥这边呢?”

    沈玲道:“自然是要与瑾哥儿一起走的,我这次上京,一是为了见六族兄,二是为了见瑾哥儿,如今都见着了,也算了了差事,也该回去了……”

    族兄弟两个正说着话,一声响雷落下,眼看雨势要起,顾不得再说其他,策马疾行。

    九如居里,小婢将书房的窗户关上,屋子里幽暗下来。

    屋子里已经掌灯,伴着外头惊雷震震,沈瑞手中拿着书卷,只觉得有点烦躁,就起来倒了盏茶吃了。

    明明沈瑾一副有担当模样,沈理也不是那种会纵容族人的老好人,可好像依旧是似乎忘了什么?

    沈瑞揉了揉太阳穴,自嘲一笑。自己又不打算做沈氏一族的族长,是不是操心的太过了?他并无义气相争之心,可有沈瑾的状元名次在前对比,要是以后科举狼狈,丢人的可不单单是他自己。如今想什么都是多余的,多读书读好书才是顶顶重要的……

第464章 回肠九转(五)

    一夜暴雨,驱散了暑热。

    谢氏人到中年,这两年开始发福,最是不耐热,本有些苦夏,如今一早起来,凉风阵阵,外加上碧空如洗,倒是使得她脸上带了笑模样。

    不过待听到丈夫昨日递了帖子往贺侍郎府上、今日休沐要往贺家去,谢氏心里有些堵,强笑道:“老爷这是为了贺家二老爷与三房的官司,不过是钱财纠纷,还是得老爷出头么?”

    虽说沈贺两家是同乡,且还是隔着房的姻亲,不过因两人立场行事不同,向来没有什么往来。如今沈理主动联系,品级比不上贺东盛,说不得就要看人脸色。谢氏素来以状元丈夫为荣,自不愿丈夫受这样委屈。

    沈理随意道:“到底是同乡,好几重的姻亲,平素里小打小闹算了,真要撕破脸来,谁家讨不了好去?松江一地,可并不单单是只有沈贺两家大姓。就算贺东盛如今品级高些,十年、二十年后呢?远了且不论,只说小一辈出仕子弟,贺家就比不过沈家。贺东盛能做到侍郎位上,也不是鼠目寸光之人,总会知晓轻重。”

    谢氏犹豫了一下道:“我倒不是要拦着老爷,如今这只是开头,只要二房二族叔与宗房珹大伯不回京,以后松江那边大事小情怕是都要推到老爷身上……老爷虽是待族亲心诚,可也要顾及宗房颜面,要不然到像是与宗房争锋……”

    沈理皱眉道:“族长在松江,不是大事他们也不会轻易进京来,真要是抱着别的念头攀附过来的,不搭理就是……”

    谢氏闻言,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

    京城有沈瑞、有沈瑛兄弟,沈理与这两房皆有渊源,又向来交好,看顾也就看顾了,要是连带着将其他房头的族亲都看顾起来,那以后自家有的受累。偏生现下世情最重宗族,稍有处置不好就会落下口舌把柄,如今瞧着丈夫的意思,并没有大包大揽的模样,也叫谢氏心定。

    婢子摆了饭桌出来,谢氏神色和缓,夫妻两个对坐,拿了筷子。

    一直到撤桌下去,沈理脸色都有些难看,不是为了族人的麻烦,而是为眼前结发之妻。谢氏虽是全心为了这个家做打算,可亲朋故旧往来也是往上看不往下看,难掩势利,自己这些年不是没提点过,却没有什么大用。早年她是幼女,是娇妻,这般任性小气并不碍什么,如今她是母亲,以后还会是祖母,这般行事,让沈理怎么放心将儿女交给妻子管教,少不得提醒自己更费心些,省的儿女们被养成眼大心空的性子。

    看着丈夫面色不好,起身往客房去,谢氏只当丈夫不耐族亲叨扰,心中暗喜,嘴上却道:“眼看就要端午,两位叔叔既在京中,少不得要往长辈处请安问好,需叫管家预备下两份节礼才周全,总不好两手空空的……”

    沈理见妻子口不对心,只觉烦躁,随口应了一声,放了帘子出去。

    客房中,早饭也摆了上来。

    身为当家主母,谢氏待客亦是周全,吩咐厨房准备得米糕与梅菜馅包子、甜粥咸粥,小菜也是江南风味,不过眼下沈玲、沈珠兄弟却没有心思在早饭上。

    昨晚沈玲回来时,并没有与沈珠打照面,今日沈珠就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过来,跟堂兄说想要回松江。

    沈玲便道:“出来是有些日子,今日要随六族兄去贺家,回来也该辞行……”

    沈珠冷哼一声,道:“我不去,要去你去!明明是贺家人不怀好意、狼子野心,侵占沈家产业,如今是要登门求饶?什么状元老爷、阁老女婿,也不过如此……”

    “闭嘴!”沈玲眼见他说的不像,忙喝道:“胡吣个甚?六族兄为了谁家操心,这倒是吃力不讨好了!”

    沈珠扬着下巴,不以为然道:“操心?谁见了?去贺家,不过是走过过场,轻飘飘问询两句,对你我有个交代罢了,哪里会真心为三房讨公道?这般敷衍一遭,糊弄傻子呢么?”

    沈玲皱眉道:“去贺家周旋是敷衍、糊弄,那什么是不敷衍、不糊弄?对簿公堂,将一应典借手续都摆上,一应人证叫上,算的明明白白?是大伯没借银子,还是大伯没押抵?四房源大伯是糊涂,不应该搅合进这些事中,可这质押转手的手续是作伪的?”

    沈珠冷笑道:“二哥说话什么意思?真要我家倾家荡产去便宜四房与贺家不成?人人都说你有城府,偏生我当你是好的,只当你是真心为我家着急,才陪我千里迢迢走这一遭。如今我算看出来了,什么陪我上京不过是幌子,趁机上京巴结二房才是真……”说到这里,已经是满脸讥讽:“哈!哈!原来如此啊……看来二哥是嫌三房庙小,还惦记二房嗣子之位……谁让沈珏命短一命呜呼,二房嗣子又出缺,只是有沈瑞在前面杵着,怕是难以如二哥的愿。那才是外憨内奸的,二哥想要从他嘴里抢食,与其巴结奉承,好不若求神拜佛盼着沈瑞早点死了的好……”

    听着沈珠面色狰狞口吐恶言,沈玲只觉得遍体生寒,就听门口有人怒道:“竖子尔敢?”

    沈珠望向门口,魂飞魄散,不由怔住。

    怒气冲冲进来的,不是沈理是哪个?

    沈玲忙站起身来,却是神色惴惴:“六族兄……”

    沈理看也不看沈玲,只面带寒霜地望向沈珠,咬牙道:“瑞哥儿哪里得罪了你,竟叫你盼着他死?”

    沈珠的脸“唰”的一下通红,手足无措地站了起来,又是“哐啷”一声,带翻了椅子。

    沈玲在旁,想要开口求情,却被沈理一个眼神止住。

    沈理的目光中多了几分探究与忌惮,沈玲惯会交际,哪里看不出族兄是疑上了自己?现下别说给沈珠求情,再不说清楚,怕是自己也脱不了干系,忙道:“六族兄,小弟跟在洲二伯身边,这些年要说一点也没想过过继的念头那是假话,可洲二伯早已经说过不会再过继嗣子,以后即便再提过继,也只会过继嗣孙,兼祧两位族弟的香火。二房如今有瑞哥儿与璐哥儿传承香火,宗房还有珏哥儿的本生亲,就算二房过继嗣孙,也不会从其他房头择人……我既晓得洲二伯的心思,怎么还会有过继的念头?更不要说丧心病狂地想到瑞哥儿身上去……”

    沈理神色稍缓,可依旧有几分疑色。

    都说宗族最重,可沈理是见识过族人的势利与贪婪的,更不要说三房上下实在不成体统,从根子上就是烂的。沈玲这是族弟,并不是读圣贤书长大,十来岁就在市井生活,要是不会钻营也不会从一个充当管家仆从的婢生子走到今天。

    “但凡我对瑞哥儿生过恶毒念头,管教我妻离子散、不得善终!”沈玲正色道。

    沈理冷笑道:“且算你有自知之明,知晓什么能惦记什么惦记不得……”

    沈玲后背浸湿,使劲点了点头。一家兄弟,父母尚且有所偏颇,更不要说九房族亲,族亲之间自是有远近亲疏。沈瑞幼年坎坷,娘死爹厌,可耐不住生母孙氏留了福报,不仅成了二房嗣子,还有五房与状元府这里都是靠山;三房长辈贪婪无德,劣迹斑斑,子孙造疑也不算冤枉。

    这会儿功夫,沈珠的脸红了白、白了红,已露了几分怕来,却依旧是强撑着。

    沈理眼光如刀,难掩厌憎,对着沈珠呵道:“早知你心术不正,如今更添恶毒!这等心性还求功名,想要祸国殃民不成?痴心妄想!”

    原来这次上京,沈珠除了为家里寻援助了解沈贺两家纠纷,还惦记起入国子监之事。他参加了两次乡试,都名落孙山,自然做不到心静无痕。看着同乡白发苍苍的老秀才,再想想族兄弟之中的进士、举人,沈珠心中已经怯了,就想要另寻出路,省的自己前程无望。

    只是沈理与三房素来不亲近,对于调解沈贺纠纷都是捏着鼻子应下,更不用其他,对于沈珠话里话外对国子监的打探也没有接话。沈珠积了一肚子怒气,今早才口不择言起来。

    现下,沈珠脸色雪白,脸上已带了恨意,哑着嗓子道:“沈理你敢坏我前程?这般打压族兄弟,就不怕族人斥责、世人非议?”

    沈理神色更冷,脸上更添不屑。

    沈珠脑子里“嗡嗡”直响,身子已经站不稳,却是再也待不住,恨恨地瞪了沈理一眼,跑了出去。

    沈玲满脸急色,忙道:“六族兄,珠哥儿是对我有怨,话赶话信口胡沁,并非真的存了坏心……”

    沈理摆摆手道:“不用再说了,什么是真话什么是假话,我还听得出来……”

    沈玲心往下坠,面上满是祈求:“六族兄,沈珠打小被老太爷与大伯宠爱,性子骄纵,言行多有不足,可并非不可救药……”

    沈理看了沈玲一眼:“他那般说你,你倒是个有度量的。且放心,没人会断他前程。我虽厌他,可也不会行那等事……”

    沈玲提着的一口气来不及放下,就听沈理继续道:“早年瞧着沈珠的文章虽有不足,可还存两分灵气,如今只剩花哨轻浮,落榜也是应有之事……”

    沈玲心情复杂,依旧是满脸感激。

    沈玲与沈珠是同祖堂兄弟,这般维护也算应有之义,可沈理也不是圣人,想着“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几个字,对沈玲的好感也淡了几分,又说了两句,就从客房出来,没有再提带沈玲去贺家之事。

    沈玲惦记着挟恨而跑的沈珠,顾不上其他,送走沈理,就出了大门。

    问过门房,只说沈珠往西去了,沈玲一路往西出了胡同,站在大街上,茫然四顾,却是不见沈珠的影子……

第465章 大变将生(一)

    沈家虽不是京城老户,可身为世宦人家,门第在崇善坊也是数一数二,每逢年节门前往来送礼的车马络绎不绝。可是自打沈沧病逝、沈洲南下,就透出几分寂寥来。“人走茶凉”,说的不外如是。

    外书房里,大管家坐在矮凳上,脸上有些难看:“二爷,这次还罢,中秋节礼单子还需大改……”

    原本沈家是尚书门第,不说部里层层下属年节礼敬,就是其他六部九卿衙门的掌印也多有官面上的往来应酬,加上沈家籍贯江南,苏松一带出来的京官与外官,也愿意攀附沈家“叙乡谊”;再有就是沈沧与沈洲兄弟一路科举上认识的朋友,不拘官品高低,巴不得与沈家兄弟排个“同年”、“同门”。

    “同衙”、“同乡”、“同门”、“同年”,加上姻亲故旧,沈家关系网可见一斑。

    沈沧既为一家之主,在临病故前本当将沈家的人际关系交代给嗣子或弟弟,可沈瑞虽为嗣子,却是年幼,辈分也低,不过是秀才功名;沈洲是外官,以后能不能回京还是两说。沈润虽已经出士,不过官小位卑,且身体在这里,并不是在仕途上能拼一把的,前程有限。

    像那些依附与沈家的人家,关系淡了也就淡了,有些互益往来的人家,却需要相同分量来维系。沈家在沈沧病逝后,就显得不够用了。沈沧生前也知此处,并无不舍,就转给了妹婿杨家。最后留到沈瑞中,不是通家之好,就是姻亲。

    沈瑞放下手中两本账册,点点头道:“不过是意料之中罢了。倒是几家姻亲,这次回礼比往年只多不少,中秋节时也别忘了增些。”

    大管家感概道:“那是应当的,还是老爷、太太眼光好,亲戚这些多家,只同这几家交好,也给二爷与大姑娘挑了好亲家。”

    今年减了年礼或是不送的人家多,多是官场上的泛泛之交,增加的则有两杨家与毛家。

    大理寺杨家与沈家是姻亲,受杨家提挈颇多,如今到了回过头来庇护沈家的时候,沈沧将官场上的人脉留给妹婿也是这个缘故;大学士杨家是沈瑞岳家,状元府毛家是玉姐婆家,这两家是沈家小一辈的姻亲,第一次送端午节里,加厚礼则是给玉姐撑面子。

    至于那些不增不减的人家,不拘是碍于人情不愿显得势利,还是其他原因,也总算是行事厚道了。

    大管家已经是有年岁的人,颤颤悠悠,早就属于半荣养状态,若不是沈沧病逝后,担心沈瑞叔侄撑不起来,也不会勉强支撑着出来。

    沈瑞见了也不落忍,沉思了一会儿道:“家里庄子没剩下几个,李盛再打理那边也大材小用,以后还是调回府里,接二管家手中那一滩。”

    沈家之前名下有几处京畿的田产,后来给玉姐陪嫁了两处,给三老爷分了两处,如今小长房名下剩下京畿田产只有几个小庄,这也是沈沧的安排。化整为零,省的田多了碍眼,毕竟京畿良田难得,对于失去沈沧的沈家来说,大田庄还真未必保得住。

    李盛是大管家长子,也是沈家的外管事之一。如今沈瑞发话让他回府接二管家那一滩,就是答应他做个二管家了。

    大管家眼见儿子前程有了着落,面上也带了喜色,忙站起来起身道:“多谢二爷提挈,只是他还年轻,且有的历练,正该同某某好生学学。”

    主仆两个正说着话,就听门口有小厮道:“二爷,玲二爷来了。”

    沈瑞起身叫请,大管家也告辞下去。

    说话间,沈玲随着小厮过来。

    见沈玲满脸郁色,沈瑞心中纳罕,道:“玲二哥这是怎么了?是贺家昨天不给六哥面子?”

    昨日沈理休沐要带沈玲兄弟两个去贺家之事,沈瑞前两日听沈理提了一嘴,才有此一问。

    沈玲露出苦笑:“六族兄自己去了,并没有带我去……”

    “咦?”沈瑞很意外,这本是三房的事,沈理不过是出面帮忙说两句话,怎么会全揽了去?别说素来待族亲不冷不热的沈理,就是沈珹在京,也不会这样热心。

    “沈珠说话不逊,惹恼了六族兄,六族兄迁怒,连我也没带。六族兄说了,左右只出面这一回,带不带三房的人都一样。还说下不为例,以后三房的事情不入他耳。”沈玲耷拉着肩膀,说话都减了力气。

    沈瑞想想沈珠的脾气,不知如何劝解,便道:“六哥说的也不算错,总要自己立起来,谁又能靠谁一辈子……”

    沈玲点了点头:“我晓得是这个道理。说到底都是自找,贪心惹的话。自几位长辈分家,老太爷偏心,大伯独得了大头,不说铺面十来家,大大小小的庄子七、八个,良田千顷,几辈子嚼用都够了。要是安分守业,哪里会招祸事?到底是贪心不足,也不想想自家有什么底气?多少人惦记,要不是姓了沈,族中庇护,早就被人吞了……可劲折腾吧,等到亲戚情面都磨没了,也就离破家不远……”

    沈玲素来好脾气,可就是泥菩萨还有三分火。作为身份尴尬的庶长子,从铺子里管事熬到现在,一步一步走过来也不容易,用了多少心思,陪了多少小心,才在这几房族亲面前有几分体面。被曾祖父下令上京,沈玲也是真心想要帮忙,眼看着族亲也没有袖手旁观,任务完成,可是没想到会是如今这样局面,也实在忍不住抱怨了。

    疏不间亲,沈瑞虽不喜三房小长房上下行事,可也没有接沈玲的话,只默默听了。

    倒是沈玲自己不好意思起来,叹了口气道:“是我啰嗦。今日我过来,是跟大伯母辞行的,一会儿我就出京,五房伯父、伯娘那边,我就不过去了,你过去时帮我陪个不是……”

    “这样着急作甚?明天就过节了,总要节后再走……”沈瑞惊讶道。

    沈玲咬牙道:“还不是那活祖宗,昨日忤逆六族兄后跑出去,就一直没回来,碍着六族兄,也不太声张,只吩咐长随们四下里打听,刚才得了信,才晓得他昨天就去了通州,今早已经登船回松江去了……他是老太爷的命根子,不拘他懂不懂事,老太爷既命我带了他出来,我总要将他稳稳妥妥地送回去……”

    沈瑞看了眼窗外,已经是下午,沈玲今天出城去通州,连夜包船南下,顺利的话,三、两天的功夫也就追上沈珠了。

    因时间紧,沈瑞没有多话,直接带沈玲去了后院。

    徐氏意外沈玲走的匆忙,不过在知晓原委后,还是点头道:“既是如此还真应该跟着去看看,沈珠虽及冠,可到底没有单独在外行走过,跟着过去也安心些……”

    沈玲还问这边是否给沈洲捎带东西,徐氏哪里会跟着裹乱,只说不用。从京城到南京的水路方便,有什么要往南边送的也方便。

    沈玲来去匆匆,沈瑞送完人后,又被徐氏叫到正房这边。

    徐氏皱眉道:“到底是怎么回事?方才沈玲说的含糊,理哥儿那边是不是说了什么,还是发话将他们兄弟扫地出门了?他可不像是耐烦与族亲揪扯的性子。”

    到底是经年老人,从沈玲告辞时的勉强与战战兢兢中,徐氏瞧出几分不同寻常。

    沈瑞将方才书房里听到了讲了。

    徐氏听了,眉头微蹙,好一会儿方叹气道:“理哥儿的性情,确实是不喜这些,如今既是已经话说出口,也是有了定夺,对于族务不会再插手,以后京中各房少不得又是过去景象,各家顾各家,成为一盘散沙……”

    即便到了大明朝好几年,可沈瑞骨子里还是现代人,对于宗族本就没有什么归属感,忍不住为沈理辩白,道:“沈家九房,名为族亲,可内外房早就出了五房,只是之前族长太爷经营的好,使得各房一直没有分宗……一家子连着一家子的,要是以后真的事事找六哥,六哥也没工夫寻思别的了……”

    所谓族亲,对外是亲人,对内是什么就不好说了。沈理幼年日子困窘,除了丧父之外,主要是堂亲夺产,能对族人产生亲近之心才怪。、

    前几年沈家宗房、五房、九房都有人在京,二房又是早定居京城的,早有了根基,使得各房都来亲近,族亲之间看似热络,实际上各房之间也有说法。不说别人,就是宗房沈珹,对于年纪相仿且处处出色的族兄弟沈理,往来中就带了忌惮,生怕他将族人笼络过去,威胁宗房的地位。因此,明知九房上下有心讨好沈理,沈珹也没有出面说和,就是不愿意让沈理有助力。

    等到沈珹起复外放,失去对京城族人的掌控,才想起沈理来。想的很美好,在自己不在的时候,让沈理做个牵头人,笼着京城族人,将沈氏一族的荣耀背负起来。那样的话,除了庇护族人之外,少不得也成为宗房强援,加上背靠相府,以后沈珹回京的事也就指望沈理身上。

    显然,沈理没有那么大公无私,不陪他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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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5760/ 第一时间欣赏大明望族最新章节! 作者:雁九所写的《大明望族》为转载作品,大明望族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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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望族介绍:
谚云:天下沈氏出吴兴,吴兴沈氏与汝南周氏、会稽顾氏、陇西李氏、东海陈氏、中山张氏并称中国六大世家。 大明中叶,世家郡望早已凋零,沈氏分支立足松江,名声鹊起,为当世显赫望族。 只因一现代灵魂,回到至五百年前,重生到祖宗身上,混个了风生水起。大明望族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大明望族,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大明望族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