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6章 顶门立户(二)
三老爷怔住,三太太却是反应过来情形不好,心中悲切,回头对抱着四哥儿的养娘道:“还不放下四哥儿,让四哥儿给长辈们请安……”
那养娘应声放下四哥儿,三太太将四哥儿推上前:“快请安!”
四哥儿葡萄般的眼睛眨了眨,收了调皮,老老实实上前,道:“大伯、大伯娘、二伯、二哥,四哥儿请安了……”
小儿稚言稚语,听得沈沧不由弯了嘴角。他抬头望向三老爷道:“还愣着作甚,快与弟妹入座……”
这会儿功夫,三老爷也明白过来,心中大恸,神情就有些僵硬,道:“是……”
沈瑞早已起身,对三老爷夫妇见了礼,等三老爷夫妇入座了,方又重新坐下。
三老爷紧握着拳,不敢去望沈沧的脸。
沈沧虽面带晕红,可皮包骨、眼睛洼陷的模样,叫人无法平静以对。
沈沧正看着四哥儿,四哥儿早已跑到沈瑞身边,如今正坐在堂兄膝盖上,稚嫩的小脸上带了几分好奇,望向众人。
沈沧眼这堂兄弟两个亲亲热热,心中宽慰,抚着自己已经稀疏的胡子,道:“四哥儿是个好孩子,咱们沈家能多这一条血脉已经是老天垂怜,以后莫要太逼他,当以康健为要。老三,你当好些谢谢弟妹……”后一句,却是对三老爷说的,且带了郑重。
三老爷向来最听兄长的话,闻言站起身来,对着下首的妻子作揖道:“谢谢娘子……”
三太太哪里能受礼,立时站起身来,手足无措,要退避一旁。
徐氏温和道:“这个礼,三婶受得……进门这十几年,你是如何对三叔,都在我们眼里……老爷与我都谢你,不止是谢你为沈家生下了四哥儿,还谢你这些年对三叔的细心与体贴……”
丈夫病弱,没有前程;膝下荒凉,没有一儿半女,有几个女人能受得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毫无盼头的日子?换做其他人,说不得早就移了性子,怨恨刻薄起来;三太太却是忍了寂寞,全心照料丈夫,刚进门时如是,过后十余年也如此。
虽说世人都教导女子“三从四德”,可能做到三太太这样,却不是一味柔顺就能坚持下来,要不是心地良善宽厚,也做不到这一步。
沈沧与徐氏私下提及四哥儿,都觉得添了四哥儿,不是老天对沈家的厚报,而是老天对三太太的厚报。三太太,吃了十几年的苦头,剩下的日子该平顺了。
听了徐氏的话,三太太含泪,满脸感激道:“妾身只是做了妾身当做的,嫁到沈家来,能有大伯、大嫂这样的兄嫂,本就是三老爷与妾身的福气。长兄如父、长嫂如母,大伯与大嫂慈爱,我们都记得。若说谢,也是三老爷与妾身当谢大伯与大嫂……”说到最后,拉着三老爷的衣袖,一起对着沈沧与徐氏跪了下去。
谁嫁人不是“十年媳妇熬成婆”?她却是被徐氏当成小闺女似的疼爱,一点点教导,过了十几年轻松自在日子。兄嫂慈爱,丈夫体恤,即便之前膝下荒凉,可这世上哪里有十全十美的事?嫁到这样的人家还不知足,要怎样才好?
三老爷想着自己是大半生,没有一日不是在长兄庇护下,眼下如山如大树般的兄长却是要油尽灯枯。
三老爷再也忍不住,膝行几步,将头靠着沈沧的大腿,无声哭泣。
徐氏已经起身,扶起了三太太。
四哥儿瞧见不对,从堂兄膝下下来,蹑手蹑脚来到三太太跟前,用白嫩的小手拉住三太太,圆圆的小脸,添了担心,望向沈沧与三老爷。
沈沧莞尔,拍了拍三老爷的后背:“怎么还这般孩儿气,也是当爹的人,四哥儿还看着……”
三老爷不肯起身,眼泪汹涌而出。
“以后好好过日子,教养四哥儿,也要爱惜自己,莫要让你大嫂再操心……”沈沧面带无奈,轻声道。
三老爷点头如捣蒜似的,却是依旧不肯抬头,脚下地面,不一会儿就湿了一片。
沈洲在旁,早已看的眼睛发酸,眼见沈沧面上带了悲色,绷起脸来道:“老三,还不起来,你还是孩子么?”
大哥强作笑颜,想要一家人吃个团圆早饭,大家莫要扫兴,哭哭啼啼地墨迹什么?
沈洲绝对不承认,自己心里是嫉妒,嫉妒沈沧与三老爷之间兄弟情深。明明他才是大哥的同胞弟弟,明明他也是三老爷的兄长,可是如今却像是局外人。
面对与兄长的死别,沈洲不是不难过,可是这份难过与三老爷悲痛欲绝相比,就显得单薄。
三老爷虽是心中极痛,却是晓得轻重,知晓这不是自己能任意哭泣的时候。要是身子骨一时受不住,反而是给兄嫂与侄儿添乱。
借着沈洲的话,三老爷使劲擦了一把泪,站了起来。
婢子们早已提了食盒,在廊下等着。
红云站在门口,见徐氏示意,便挑了帘子出去,随后带了众人摆饭。
只设了一张圆桌,并未男女分作,沈洲与三老爷搀扶了沈沧过去。圆桌周围不是凳子,已经换上带靠背与把手的太师椅。
沈瑞先一步,拉了正位的椅子出来。沈沧面上红晕渐褪,露出几分青白,却依旧是含笑从容入座。二老爷、三老爷、沈瑞依次在沈沧左手边入座,徐氏带了三太太依次在右手边儿。年幼的四哥儿也入了坐,在三太太与沈瑞中间。
桌子上,各种面点粥汤,玲琅满目,摆了满满一桌子。
沈沧面前也摆了一碗粥,正是他最爱吃咸味八宝粥。
沈沧转过头,望向妻子的目光带了几分温柔。徐氏也正望向丈夫,夫妻两人双目相对,皆是一笑。
沈沧并未发声,嘴唇轻动。
徐氏嘴角上挑,轻轻地点了点头。
食不言、寝不语,大家都静默无声,只是眼下这个情景,谁能安心下咽,都是味如嚼蜡。就是最贪吃的四哥儿,嘴里嚼着桂花糖糕,也觉得不香甜了。
沈沧低头只吃了两调羹,就撂下了调羹。
他的手在发抖,脸上红云彻底褪去,只剩下一片青灰。
徐氏正盯着丈夫,见状起身吩咐道:“三婶,带四哥儿去西屋……二叔、三叔过来扶老爷回内室,瑞哥儿去请大夫……”
平日往来沈家问诊的大夫已经被请来,只是沈沧要吃家人一道用早饭,徐氏便叫人请大夫现在厢房小厅坐了。
徐氏虽压抑着慌乱,可吩咐到最后,依旧是带了急促。
沈瑞应了一声,快步出去。
等到带了大夫回转时,沈沧已经被扶回内室,躺在炕上。他的一只手,紧紧地握着妻子的手,一双失了生气的眼睛从众人脸上扫过。
大夫见惯生死,眼见沈沧模样,哪里还能不明白,对沈瑞轻轻地摇摇头。
沈沧的视线,最后也落在沈瑞脸上。
徐氏见状,忙道:“瑞哥儿,上前来……”
沈瑞立时上前去,眼见沈沧眼中带了愧疚与祈求,不待沈沧开口,忙道:“父亲,且放心!”
沈沧在意的,唯有眼前这几个人,沈瑞是长房嗣子,孝敬徐氏,照拂旁支,本就是他的分内之事。
沈沧已经连话也说不出来,只带了一丝笑意,轻轻地点了点头,又看了一眼妻子,撂下了眼皮。
徐氏只觉得握着自己的手一松,就要滑落。徐氏忙反手回握,低呼一声:“老爷!”
沈沧没有应答,双目紧闭,如同睡着了一般,脸上透出几分安详。
“父亲!”沈瑞心下一震,忙回头拉大夫上前。
二老爷已经站不稳,扶着旁边一衣帽架。三老爷的呼吸变得急促,死死地咬着牙,脸色开始泛白。
大夫俯下身,伸出手去探了沈沧的鼻息,又摸了一把脉,面上带了哀色。不过他并没有着急说话,而是从随身带的医箱里出了一截比丝线粗不了多少的棉线,送到沈沧鼻下。
棉线软绵绵的垂着,纹丝不动。
大夫这才起身道:“徐夫人,还请节哀顺便!”
“呜呜!”三太太早已忍不住哭出声,徐氏虽让三太太抱了四哥儿回避,可三太太心中敬重沈沧夫妇,将四哥儿交给养娘看着,就移步回来,没想到这好听到陈大夫这一句。
西屋四哥儿似也感觉到母亲的悲意,一扭身扑进养娘怀里,“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正房内外,顿时哭声一片。
徐氏还握着丈夫的手,二老爷、三老爷已经哭跪在地。
沈瑞虽心里也难过,可逝者已逝,倒是最镇定之人,一边苦劝三老爷保重,一边叫红云等人看好了徐氏。这两人,一个照顾久病的丈夫,早已疲惫不堪重负,如今却是鸳鸯失偶;一个是心疾,经不得大悲大喜,却是面对手足死别。稍有不慎,说不得沈家就要再办一场丧事。
沈洲眼见沈瑞一桩桩地吩咐下去,显然也想到此处,受了眼泪,哽咽着呵斥三老爷道:“好生保重自己,就是想哭也要慢慢的,要让大哥走的不安心么?”
他又去劝徐氏:“大嫂,家里虽有瑞哥儿顶门立户,可他年岁在这里,以后还离不开大嫂教导……大嫂要保重……”
三老爷还好,有疾几十年,早学会了克制。就算心如刀绞,也是听着规劝,让自己慢慢呼吸,渐渐平复下来。
徐氏却是摇头,神色坚定:“我要送老爷最后一程,我不累……”
第437章 顶门立户(三)
弘治十七年十月己卯,刑部尚书沈沧卒。
沈沧,字润民,顺天府大兴县人,祖籍松江府华亭县,侍讲学士沈度之玄孙,通政使沈邦之子,成化十一年进士出身,初授户部云南清吏司主事,丁父忧丁母艰,服阙复任,历升山西司员外郎、郎中、山西布政司参议、鸿胪寺卿,弘治八年升户部右侍郎,弘治九年改户部左侍郎,弘治十四年升刑部尚书。
卒年五十五,讣闻,辍朝一日赐祭,遣礼官论祭,敕有司治葬,赠光禄大夫,谥文平,官其弟润为中书舍人。
虽说大明定例,三品得谥,可这个文字不是谁能都用,约定俗成是词臣谥文。翰林院出身的三品以上大臣才有资格谥文,内阁辅臣基本都是谥文。不过谥文不专词臣,或以勤劳、或以节义、或以贯望,破格崇奖,用示激劝。
沈沧虽是二甲进士,却不是翰林出身,谥文已经是最大美谥,至于“平”字,执事有制曰平,布纲治纪曰平,倒是正合沈沧刑部尚书身份。
尚书府内外,满眼缟素。
官场上“人走茶凉”,不过沈沧在父辈就落籍京城,父子都做到九卿高位,几代姻亲都在京中,多是官宦人家。加上他之前虽两次上折子请辞尚书,可都是留中,直到故去,依旧是尚书任上,六部九卿衙门的主官,不管与沈家之前有没有交情、交情如何,也不管愿意不愿意,都要过来走个人情。如此一来,沈家这些日子也是吊客如云。
等到天使下降,带了追赠与谥号下来,亲戚之间的祭拜也多了起来。像乔家几位老爷,就都悲悲切切,不再只打发小辈过来,亲自过来吊祭。
只是不管是沈洲,还是沈瑞,叔侄在人前对待乔家都是客气有余、亲近不足。
来吊祭的宾客眼见如此,哪里不晓得两家生了嫌隙?想着圣旨下来前乔家只打发小辈过来,大家便也觉得乔家太势利了些。
沈家关系亲近的姻亲就杨、何、乔家这几门,如今何家走了,乔家又如此,倒是将杨家显出来。
不仅每次大祭杨镇都亲至,杨太太与杨家两个少爷也都在这边帮衬。沈沧虽死,可杨镇还在大理寺卿位上,来吊祭的官场同僚晚辈,执礼便越发恭敬了。
至于另外一个杨家,毕竟不像杨镇家与沈家不止是姻亲还是多年通家之好,不过每次祭礼,杨家也都有人亲至。
沈沧离世时,三老爷与徐氏看着都不好,大家都跟着悬心,不过瞧着徐氏多了坚韧,一日日挺了过来;三老爷却是不大好,强撑了半日,就卧床不起。
幸好有沈洲、沈瑞在,又有沈理与沈瑛兄弟等族兄弟上门,加上福材之类都是已经预备下的,倒是有条不紊地操办起后事来。
可是天使下降,朝廷恩典,竟是萌弟不萌子,内外亲友,俱是侧目。
历来高官显宦,不是萌子就是萌孙,像这样死后萌及手足的实属罕见。
加上沈瑞并非沈沧亲子,只是嗣子,一直之间倒是各种揣测纷纷。不说旁人,就是郭氏得知此事,都带了忧心。
“头七”烧祭时,郭氏带了媳妇们过来,就悄悄地对沈瑞问及此事。
“瑞哥儿,你可是有什么不是,落到沧大老爷眼中,让他对你有所不喜?”郭氏将人都打发下去,看门见山地问道。
郭氏心中,除了对沈瑞忧心,还有对二房不满。就算沈瑞真有不合沈沧心意处,只瞧着他小小年纪,就要顶门立户,也当仁爱些。只让沈瑞尽嗣子之责,照看一家老幼,好处都是旁人的,这也太不公了些。
沈瑞忙道:“婶娘不要担心,让三叔萌官是老爷与我商议过……我需要守孝,二叔又定了外放,三叔只是举人,出入交际到底不便……”
郭氏闻言,神色稍缓,却依旧是带了几分不忿:“可你既做了沧大老爷嗣子,继承这一房香火,这恩荫本当是你的……我与你瑛大哥问过,中书舍人,两殿舍人由进士部选,两房舍人不必由部选,甲科、监生、生儒甚至布衣能书者俱可为之。就算为了二房以后在京城立足,也可萌瑞哥儿,不是更名正言顺?”
树大分杈,老一辈故去,手足兄弟多要分家,继续共居的并不多。像沈家兄弟三房在父母丧后,依旧共居不分家实不容易。
可有兄弟几个共居的,却没有叔侄绑在一块过日子的道理,尚书府这边早晚要分家。
恩荫落在三老爷头上,眼前看着是方便在沈洲外任后有人支撑起京城这一摊来,长远来看还是便宜小三房。沈瑞所在的小长房,依旧需要沈瑞卖力读书赚前程。
科举之路远而且艰,谁能保证沈瑞一定能中举人、中进士?
要是沈沧卡在乡试或会试上,那以后怎么办?
郭氏虽不好说逝者不是,可望向沈瑞的目光越发怜爱。
嗣子难为,那边是手足亲兄弟,这边是没有血脉的嗣子,不管什么道理原因,要说沈沧此举没有私心,郭氏半点儿不信。
看着沈瑞因操劳治丧事眼下乌青,郭氏心里难过不已。
可怜的孩子,在外人眼中做了高门嗣子,可这里里外外的艰难,又有谁看见?
郭氏为此事难过,谢氏人前惊诧,私下却与沈理道:“老爷瞧着吧,此事定是瑞二叔主意。要不然以大族叔为人,断不会这般行事。我早就与老爷说过,瑞二叔是个心里有成算的……这恩荫就算现下落到瑞二叔身上,也要开始丁忧,三族叔那边却是不同……旁人或许会稀罕一个两房舍人,可瑞二叔既是立志科举,又哪里愿意弃了正途……”
沈理不以为然道:“这不是两厢便宜?三族叔身体病弱,也吃不住会试辛苦,否则也不会停了十几年,一次也没有下场……”
会试是在二月,京城二月正是乍暖还寒时节,每次会试,抬出来的举人都不是一个两个,就此一命呜呼的也是常见,可真是挣命一般。好人出来都要丢半条命,更不要说三老爷那样的身子骨,真要下场,就是生死之间赌命一般。
谢氏知晓丈夫听不得沈瑞不好,只唏嘘道:“对三族叔虽是好事,可三族叔高士雅品,自有风骨,白承了侄子这样大人情,想来也不好受……以后在瑞二叔跟前,怕是也硬气不起来……”
沈理没有接话,只直直地望向妻子。
谢氏察觉到不对劲,抿了抿嘴角,小声道:“老爷……”
沈理肃容道:“虽不知你为何不喜瑞哥儿,可我受婶娘大恩,曾在婶娘灵前发誓将瑞哥儿当亲兄弟待……之前有沧大叔庇护,轮不到我为瑞哥儿做什么,如今沧大叔走了,瑞哥儿我会尽我所能护到底!”
谢氏讪讪道:“妾身并没有不喜瑞二叔……可怜见地,本是婶娘掌中宝、心头肉,娇养长大,却是历经磨难,性情大变,又做了不尴不尬的嗣子……”
她嘴里这样说着,心中却是难掩厌憎。
早先谢氏对沈瑞不喜,是因他分薄了丈夫对儿女的疼爱;后来却是觉得沈瑞性子古怪,全无少年天性,隐忍压抑。
不过十来岁少年,就算经历丧母之痛,可有沈理、郭氏这样的族亲在,得以托庇,又可怜到哪里去?
这般作态,不过是故意引得亲长宠爱罢了。
沈瑞进京这几年,亲戚提及,都说是“懂事孝顺”、“老成持重”,谢氏冷眼旁观,却始终觉得他面憨内狡。
都说“浪子回头金不换”,可民间也有句老话叫“三岁看老”。以沈瑞幼时跋扈傲慢名声看,如今也就是面上老实。
官场之上并不乏遇到面上一套、心里一套的人,谢氏不担心丈夫会吃亏。毕竟沈理能中状元,本身就比一般人聪明的多。可是沈瑞不同,他是丈夫全无防备的人,谢氏怎么能不提防?
可惜的是,谢氏这般用心,沈理实在无法理会。
眼见妻子言不由衷模样,沈理摇了摇头道:“你也无需勉强自己,以后我不会让瑞哥儿再往家中来……”
谢氏闻言一怔,脸上忍不住带了欢喜出来,就听到沈理继续道:“我以后会常过去看瑞哥儿,也省的有不开眼的见沧大叔走了,就想着欺负孤儿寡妇……”
这是要庇护尚书府一门,而不是单单沈瑞一个?这不是比照拂沈瑞一个还要费心费力?
谢氏笑容凝注,忙道:“老爷真是冤枉我,老爷没手足同胞,只拿瑞二叔当亲兄弟待,我自然也是拿瑞二叔当亲小叔看的,这四时生辰走礼,我何曾怠慢过?我是有些小计较,觉得老爷在瑞二叔身上费太多心思,连小林哥儿他们兄妹三个都靠后。可也就是心里这点小计较罢了,我又做了什么?怎么就不叫瑞二叔登门了?”
夫妻十几年,沈理哪里不明白归结所在?
沈瑞既是恩亲之子,谢氏要是真心感激孙氏,不用旁人说,也会“爱屋及乌”视沈瑞如骨肉;可是如今谢氏这七年来待沈瑞都是面子情,不是因别的,就是因她与丈夫在对待孙氏这门恩亲时看法不同。
在谢氏看来,孙氏待丈夫不过是举手之劳,几两银子、几尺布的恩情;对沈理来说,孙氏与他并不住在一块,可供吃供穿供读书,从落地开始到他春闱高中,不是三、五个月,也不是一年、两年,前后十几二十年,这不是养恩什么是养恩?
这些年,沈理对妻子好说赖,可世事难两全,如今也就懒得再强求。他垂下眼帘,端起茶杯,一口一口地吃起茶来。
谢氏只觉得一拳头落在棉花上,心里不由发虚……
第438章 顶门立户(四)
沈沧是沈家当家人,家中并没有长辈在是,治丧时便不需要稍减,便停灵七七四十九日。
红白喜事,是世人最重视的两件大事,沈家也是上下齐心,除了年幼不知世事的四哥儿,其他人都将精力放在治丧上。
三老爷在卧床几日后,挣扎着起来,悲伤依旧,却也能跟在沈洲身边,迎亲送友。
“接三”、“烧头七”、“烧二七”……随着一次次祭礼过去,沈宅大门口也从最初的车水马龙,渐渐地冷清下来。
沈沧死后哀荣的光环渐渐褪去,这些朝廷大员也开始重新审视沈家。沈洲做了小九卿,国子监祭酒清贵无比,可毕竟是南京国子监,并不是京城国子监,等熬满资历可以回京做副堂时,也到了致仕年纪;沈润恩荫为中书舍人,可并不是正途出身,并不能为两殿舍人,以后也不能从御史言官这条路升转;身为两房舍人,即便年资熬满了,也不过是升辅从官,以后前程有限,加上这位三老爷是出了名的身体不好,以后多是熬着散职,能不能熬到五品都是两说。
场面上的吊祭过去,继续关注沈家的人就少了。
因今年“京察”,京官调动颇多,有升官的,有外放的。加上时至年底,各家各户娶媳嫁女的多,各种人情往来需要交际应酬,刑部尚书沈沧病逝的消息,渐成昨日黄花,已经鲜少有人提及。
沈洲眼见着世态炎凉,却是并未愤愤,这样事情早在当年太爷故去时就经了一遭。
三老爷依旧伤心,只是也在克制,不愿在这个时候,让家人再为自己分心。他晓得这个家里,对于沈沧离世,最难过的绝对不是自己,而是与兄长相濡以沫四十年的长嫂。
因担忧徐氏,三老爷即便身子骨依旧虚弱,一动就是一身虚汗,气血两不足,却也没有继续卧床休养,常拉了三太太带了四哥儿上房来宽慰徐氏。
三老爷与沈沧虽不是同母,可兄弟两人都肖父,长相本就有三分相似,只是三老爷要更清俊些。如今三老爷因伤心长兄之逝,憔悴清减许多,没有了过去的从容,面上看着老了好几岁,倒是与沈沧越发相似。
徐氏眼见着,心里亦是唏嘘不已。丈夫生前最不放心的就是自己与这个幼弟,可治丧最是熬人,徐氏少不得分出几分心思,叫人盯着三老爷的身体。
徐氏从三老爷想到沈洲与沈瑞叔侄,不管沈洲如何提不起,可沈家现下依旧需他壮门面,就算之前有不谨之事,再进一步艰难,可现下这个品级能保还是要保住,否则等以后沈瑞科举入仕后,就少了亲长提挈与庇护。沈家虽有得力的族亲与姻亲在朝,可亲戚毕竟是亲戚,比不得自家骨肉。
徐氏心思一分开,哀思就减了几分,看着也让人安心许多。以她的年纪,要是不看开些,郁郁寡欢,终是熬不住。
这日,正是沈沧“三七”前一日,毛澄送玉姐儿回来。
“三七”由出嫁女儿办,又称“女儿七”,玉姐儿专门回来,就是商议次日祭礼之事。
眼见着徐氏虽是憔悴,精神却比“二七”时要好,玉姐儿也是松了一口气。沈沧是沈家官场上的顶梁柱,徐氏却是沈家家宅的当家人,如今沈沧已逝,要是徐氏再有个万一,沈家就要散了。
玉姐儿的担心,都写在脸上,徐氏见了心下一动,眼睛在玉姐儿肚子上打了一个转儿,低声道:“这个月可换洗了?”
玉姐儿听了,霞飞双颊,低了头轻轻地点了点头。
虽说玉姐儿出嫁数日就开始守孝,不过之前还有几日,要是喜上身,现下也该有所反应。如今既是换洗,那就是上个月没怀上,接下来身为出嫁女,玉姐儿要守孝一年。
徐氏虽有些失望,不过想想玉姐儿年纪,便拍了拍玉姐儿的手背道:“如此也好,你还小呢,多些时间调理调理身子,也是好事……”
玉姐儿点头道:“母亲放心,女儿会好生照顾自己,只恨离家早,不能在母亲身边尽孝……”
要是让玉姐儿自己选择,她宁愿在家守孝三年,陪着家人守孝,也不愿早嫁。徐氏名下虽还有沈瑞在,可儿子与女儿还是不同。沈瑞再孝顺,也不能日日陪着徐氏,换做玉姐儿却是可以。
徐氏道:“且让我省心些吧,你们兄妹渐大,我放心不下的唯有你们的终身大事,将你好好的嫁了,我都松快了一半;等以后你嫂子进门,我就彻底自在……”
玉姐儿将头倚在徐氏胳膊上,道:“母亲可别想着偷懒,不管二哥以后是蟾宫折桂,还是娶妻生子,都需要母亲好好的坐镇家中……”
徐氏想起丈夫生前的话,只觉得心中大恸,眼圈已是红了,却是带了笑道:“好孩子,咱们都要好好的、好好的……”
黄华坊,贡后街,一处四合院中。
看着温文儒雅的儿子,郑氏与有荣焉,看的移不开眼,点头道:“大哥可真俊……”
沈瑾脱下身上试产的织锦棉衣,摇头道:“作甚这样急?儿子身上又不是缺衣裳穿……”
郑氏含笑道:“是我等不得,想要早点见大哥穿我缝的新衣……”
自弘治十三年,郑氏离开松江启程去山西,母子两个已经四年未见。儿是娘身上的离骨肉,郑氏没有一日不想沈瑾。自打收到南边的信,知晓儿子中了解元,将上京应试,她便掰着手指头等着。
日盼夜盼,终于将沈瑾盼到京城。郑氏眼见儿子身上衣服单薄,将自己预备好的新衣拿出来,可尺寸却不对。之前的尺寸长短是够了,却是骗肥大。郑氏连夜挑灯,修改了一套棉衣,这会儿就拉着儿子试穿。
眼见着尺寸都合适了,郑氏面上就多了欢喜:“既是合身了,就穿着……京城比松江府冷的多,仔细别冻着……”说到这里,顿了顿道:“别处还罢,瑞哥儿那里还需大哥亲自过去看看。族亲长辈需要拜会不说,就是瑞哥儿跟前也需大哥好生谢一谢。”
郑氏现下住的这处院子,虽不算大,是一破二的院子,可位置却极好,周围住的都是读书人家,就算有外地人,也都是在京备考的举人。这里的位置,距离贡院也只有半刻钟的距离,明年沈瑾下场时也便宜许多。
对于沈瑞,郑氏感觉一直很微妙。不过孙氏也瞧出来,沈瑞到底是孙氏的亲儿子,小时候再淘气也只是淘气,并不是刻薄狠毒性子,是个心胸宽广的。就如当年孙氏这个主母从来不屑与郑氏使手段一般,沈瑞也从没有针对过沈瑾,甚至能帮的时候还帮了。
沈瑾以后要走科举仕途,现下在功名上虽比沈瑞早一步,可沈瑞却背靠尚书府。沈瑾与沈瑞兄弟之间彼此扶持,总不是坏事。
沈瑾摇摇头,道:“明日我就去族伯家,只是新衣却是穿不得……我的行李里带了素服,娘帮我寻一套出来……”
郑氏闻言一愣,疑惑道:“素服,作甚穿素服?”
沈瑾叹气道:“儿子也是昨日见了瑛族兄才知,二房鸿大伯上个月二十二没了,那边如今正治丧……”
郑氏还是初次听闻这个消息,不由吓了一跳。
虽说这宅子是沈瑾打发人跟着沈瑞上京后安置的,不过这边服侍的人手,是郑小舅那边给的一房家人,还有到京城后添的两个本地婆子。
郑小舅已经补了外放出京,郑氏便闭门守护等儿子,消息并不灵通。至于沈瑞那边,早先安置郑氏时打发人过来一次,知晓郑氏还好,便也没有再打发人。毕竟两人之间,作为曾经的庶母与嫡子,实不是能亲近的关系,即便看在沈瑾面上,沈瑞能尽些力安置郑氏,也就是到此为止。要说像亲戚似的走动起来,那才是委实可笑。
仁寿坊,尚书府。
沈瑞站在大门外,看着毛迟扶玉姐儿上马车,心中颇为满意。虽说如今玉姐儿需守孝,需要与毛迟分房,可也未必是坏事。沈瑞自己就是男人,自是知晓男人的德行,越是容易得到手的,越是难珍惜;抻着吊着的,就会越发费心。
玉姐儿上了马车,毛迟也拱手对沈瑞别过,上骑随着马车离去,沈瑞也转身回去。
毛迟这边刚到胡同口,就见沈全带了两个小厮骑马过来。
毛迟忙勒马,唤道:“全三哥……”
沈全也勒马,与毛迟打了招呼,又隔着马车帘与玉姐儿说了两句话,道:“外头不是说话的地方,明儿见了再聊……”
毛迟应了一声,等沈全走了,才叫车夫继续前行。
这会儿功夫,沈全已经在尚书府门口下马。
这大半月来,沈全有小半月的功夫在这边,下人们都知晓这位族亲少爷与自己二少爷关系最好,自己大太太与几位老爷也看重这位,态度便十分殷勤,门房当置的两个小厮上前,牵马的牵马,请安的请安。
沈全道:“你们二少爷呢?现下在哪儿?”
一人道:“刚送了大姑奶奶与大姑爷,方才往灵堂去了……”
沈全从荷包里抓了一把铜子,一人给了半把,抬步往灵堂寻沈瑞。
灵堂里,不止沈瑞在,沈洲与三老爷也在……
第439章 顶门立户(五)
沈家叔侄几人正在灵堂说立碑修亭建牌坊之事,沈沧生前虽是二品,不过死后有皇帝封赠,得以从一品官身份营葬,除了墓碑之外,还要有牌坊以记录生平,建碑亭拓御旨。
如今寒冬时节,动工不易,偏生叔侄几人都抽不开身,就是原本在这边帮衬的沈全也因给鸿大老爷侍疾回家去了,沈洲便叫二管家这些日子驻在祭庄那边,盯着此事。
今日,二管家回城,正与大家禀告此事。
“建牌坊的石方与木料是早就预备好的,如今已经修好,开始上色儿……碑亭明日也能上顶,几块汉白玉碑面也预备得了,就差拓字……”二管家躬身回道。
沈洲点点头:“很好,明日祭礼过后,我就过去……”
这次需要拓印的碑文不少,除了两封诰赠御旨之外,还有请南城书院田老太爷写的墓碑正文,还有三老爷撰写的一篇记录沈洲生平的小文。
虽说请了专门的匠人负责此事,不过因涉及御笔,稍有不慎就有大不敬嫌疑,还需要人去把关。
沈瑞是孝子,每日要守灵上香,大祭小祭也要迎客送客,离不开他;三老爷的身体,每日能到灵堂与正院点卯就不容易,怎么敢让他出城折腾?
叔侄三人中,也便只有沈洲能去得?
都说弘治皇帝待臣子仁和宽厚,确实如此。在沈沧病逝后,不仅如他的遗折所请让三老爷萌官,还在沈洲上折子请假留京治丧后,痛快地批假,允他在丧事毕后离京。
待沈洲问完工程进展,沈瑞道:“已经进九,今天雪势还大,赶工要紧,也要小心不要出事……一会儿二管家走前,从账房多支份菜钱给工人们加菜。住处炭火,也要足些,勿要冻伤了人。”
二管家躬身应了,方才退了下去。
正好沈全过来,与二管家迎面对上。
二管家止步见礼,沈全之前常在这边,知晓他身上差事多,便也不耽搁他,让他自去了。
沈瑞在里头听到说话声,走了出来:“三哥来了,可是寻我有事?”
明日就是“烧三七”,要不是有事,沈全也不用今日专门走一遭。
沈全点点头道:“二伯与三叔在吧?我先给两位长辈见礼……”
沈洲叔侄本在灵堂左侧的小厅坐着,沈瑞便引了沈全过去。
“二伯,三叔……”沈全躬身道。
沈洲叫起,道:“你父亲这几日好些了没有?”
沈全道:“已经渐好了,不过还有些畏风,母亲不许父亲出门。今日我过来,父亲还让我诸位长辈们告罪,明日就不过来了……”
沈洲摇头道:“本就当好生养着,谁还会挑理不成?本当过去探看,不过到底不便宜……”
沈鸿的身体向来不大好,每年换季时也是小心再小心。今年入冬时倒是没有病,不过因感念沈沧对沈瑛的提挈,加上在京这几年往来走动族兄弟之间也生了情分,“引三”、“烧头七”的时候沈鸿都过来了。
折腾了两次,沈鸿染了风寒,这半月一直在养着。一半是身体确实染恙,一半则是心病了。毕竟他的年纪比沈沧年纪小不了几岁,且因身体还不如沈沧好。
这世上不怕死的有几个?
不过休养半月,儿孙绕膝,沈鸿便也渐渐想开了。同沈沧相比,他儿孙满堂,长子出仕,次子、三子也都肯读书用功,三个媳妇都进门了;虽说女儿还年幼,还没有订下人家,不过有三个有出息的同胞兄长,也不怕以后会吃了亏去。说句大白话,哪怕他立时合眼了,也没有什么不放心的。既是想开了,沈鸿的身体也渐好。
沈全是来寻沈瑞的,不过有些话也无需瞒着眼前两位叔伯,便道:“昨日有几位族亲进京,才听了丧信,明日想要过来祭拜大伯父……”
沈洲与三老爷对视一眼,道:“可是赴京应礼部试的举人?都是哪一房的,什么辈分?”
虽说礼部会试是在二月,不过从十月份开始,各地举人相继到京。苏州籍的举人前几日也到了,其中有徐氏的两个外甥,因沈家如今在治丧,并没有留人在沈家客居。
徐氏正好有处陪嫁宅子在黄华坊,就叫人将两个外甥安置在那边。
二房虽打发人往松江报丧,可算算日子那边即便过来人,也要明年后了。送殡赶不上,只能赶上百日祭或周年祭。这个时候到京的族人,应该是九月份从南边出发来的举人。
“正是呢,是宗房与六房旁支的两位族叔,还有四房的族弟……”说到这里,沈全顿了顿道:“那两位族叔一个弘治八年的举子、一个是弘治十一年的举子,听我大哥说这两位族叔早年也曾进过京应试,只是当时时间紧,并不曾拜访这边;那族弟沈瑾,就是瑞哥儿的本生兄长,今年南直隶乡试解元……”
沈洲点头道:“原来是他,能在人才济济的南直隶夺魁,确实有所长,要是没有意外,明年沈家又多一进士了。”
至于两位水字辈的族弟,沈洲知晓的不对,并没有点评。
三老爷闻言,却是皱眉道:“解元有什么了不起,年岁在那里放着,不是说比瑞哥儿大好几岁?”
虽说沈瑾如今记在孙氏名下,可是因沈瑞缘故,关于四房早年家事这边长辈也都晓得,即便沈瑾并不曾主动为恶,可因他与他生母郑氏的缘故使得沈瑞母子受委屈却是实打实。
人都有爱憎之心,三老爷既偏着沈瑞,自然就觉得沈瑾不好。要是沈瑾远在松江,三老爷也不会专门想起此人来;可沈瑾到了京城,三老爷便觉得气恼。
沈洲摇头道:“虽说每科乡试两京十三省十几个解元,可也要分什么地方的解元,北省的解元比不得南省解元,南省解元又以南直隶为首。沈瑾弱冠年纪,就能得中解元,自有过人之处。”
三老爷不忿道:“龙生龙、凤生凤,有那样一个老爹,我就不相信能教养出真君子来?”
“又在胡说八道!不过一族中晚辈,见上一面虚应两句罢了,不喜以后不见就是,作甚口出恶言!”沈洲听他说话不妥,忙呵斥道。
三老爷说完也察觉到不对劲,看了眼沈瑞,讪讪道:“瑞哥儿,我不是那个意思……”
沈瑾能说,沈源却是说不得,否则就是将沈瑞也一道说进去了。
沈瑞想了想,道:“人品如何且不论,瑾大哥的学问却是实打实,要不然也不会十四就过了童子试,且还是‘小三元’。要不是前两科都耽搁,说不得早就举业。就是六哥也说过论起读书天分来,在我们这一辈中,瑾大哥确实比我们高出一截,要是考试顺当,一个进士跑不了的……”
有沈理的点评在前,三老爷倒是没有继续再说什么,不过心中已经有了偏见,到底难以喜欢。沈洲去过两次松江,见过沈瑾,倒是并无恶感。
等到次日,便是沈沧“三七”。
玉姐儿身为出嫁女,回到尚书府主祭。
治丧“七七四十九”日,大祭小祭繁多,除了至亲好友之外,一般客人只有“头七”与送殡的时候过来,因此这一日前来沈家吊祭的客人并不多。除了沈家几房族亲之外,外客就只有杨家与毛家,来的还都是小辈。
毛迟是今科新举人,杨慎今年没有下场,却也是立志科举,因此这两位听闻有位新出炉的解元过来时,都带了几分好奇,随着沈瑞出来迎客。
沈瑾站在大门口,看到门口出来的几个人,视线单落在沈瑞身上。
从去年八月作别,两人分别一年多,这一年多发生了太多事,兄弟两个都是经历不少沉浮。沈瑾越发内敛,少了几分少年得意;沈瑞这里,接连丧亲,顶门立户,眼角多了坚毅。
“二弟……”沈瑾的声音带了几分激动。
“瑾大哥……”沈瑞淡笑道。
沈瑾神色涩然,也改了口轻声道:“瑞二弟!”
沈瑾一行是随着沈全来的,两位族叔也是沈瑞去年回松江时曾见过的,一个宗房旁支的沈注,一个是六房旁支沈测。
沈瑞便躬身见礼道:“侄儿见过注五叔,见过测三叔……”
这两位都是初次登门,都带了拘谨。即便如今二房丧了沈沧,可二老爷与三老爷都是官身,对于两位寻常族亲来说,也堪为高门。因此,这两位眼见沈瑞见礼,都客客气气的,要往灵前祭拜。
毛迟与杨慎跟在沈瑞身边,看着沈瑾十分好奇。
沈瑾与沈瑞的关系即便早先知晓的人不多,待沈瑾中了解元后,亲戚之间便也传开。没见到真人前,他们想过沈瑾的样子,却没有想到会是如此。
说句实在话,论相貌沈瑾要比沈瑞更胜一筹。不管沈瑾人品如何,只凭这温文儒雅的性子,就使人难以生厌,最难过的是他虽是高中解元,才华满腹,却无文人常见的清高之气,与人说话如沐春风。
别说毛迟与杨慎,就是本对沈瑾心有偏见的三老爷,眼见沈瑾这般说话行事都神色渐缓,厌恶不起来了……
而咯啊也却
第440章 头角峥嵘(一)
世人最重宗亲,即便京城二房与松江相隔千里,不过既是族亲到了,沈洲与三老爷少不得也要多问两句。待得知这两位如今都在五房客居、沈瑾则是另有住处,沈洲便没有再需留他们在这边安置。
这几位族亲都是初次登门,加上今日是“三七”,这边有祭席,沈洲便他们用了午饭。午饭后,沈全带着两位水字辈的长辈先回去了,沈瑾并没有跟着一去离开,随着沈瑞去了九如居。
“宅子的事,多谢瑞二弟了……”沈瑾的面上带了几分感激。
沈瑞摆摆手道:“不过举手之劳,也是便宜,正好赶上那里有房子往外典……明年出入贡院,倒是比旁处要好些……”
沈瑾还是道:“对瑞二弟来说,或许是举手之劳,对我来说却是了不得的帮助。要是不能安顿好姨娘,我到底悬着心。”
沈瑞点头道:“骨肉团聚,总是好事……只是瑾大哥也勿要想太多,眼下还是专心备考为要。”
沈瑾点点头道:“瑞二弟放心,我会好好备考……不管成绩如何,我早等着这一日……”说到这里,他从袖口里拿出来一个沉甸甸的锦缎包来,放在茶几上:“这是去年从瑞二弟这里借的钱,本当兑了银子送过来,只是初到京城,钱庄什么的不熟,我便直接拿了金子过来。”
沈瑞听了,不由皱眉,道:“我有不急着用,瑾大哥作甚急送来?京城抛费大,你还是留着先用。”
沈瑾道:“放心,我另留了钱使。这次上京,我带了一些钱过来……明年春闱,不管榜上榜下,后续的开支都不会少,我若不带了钱过来,还要继续向瑞二弟借?”
听他这个说,沈瑞便也没有再啰嗦,道:“离春闱还有三月,瑾大哥是打算闭门读书,还是探访几位大儒,或是有其他交际?”
要是寻常举人进京,想要人际交际或许无人搭理,沈瑾却是不同。南直隶解元,差不多就是准进士了,加上是沈家族人、沈理族弟,卖面子乐意帮沈瑾点评文章的大有人在。
沈瑾想了想,道:“要是便宜,我想要去拜会次六族兄,还有在南京备考时认识的几位同年同乡,贺家大老爷那边也要走一遭,其他暂时顾不上……”
沈瑞今年虽连乡试都没有下场,不过这两年指点功课的都是沈理、王华、毛澄这样的状元,还有杨廷和与王守仁这样的大儒,眼睛自是不同寻常士子。就是关于春闱应对备考,几位状元、大儒们也自有看法。其中,不乏些讨巧的小窍门。
沈瑞看了沈瑾两眼,心思飞转。
要说兄弟情深之类的,那沈瑞自己不信,不过他却是想要在这个时候帮沈瑾一把。
沈瑾作为他的本生亲兄长,与沈瑞的关系是断不了的,起码在世人眼中如此。沈瑾高中举人,能支撑起四房门户,正是沈瑞希望的;要是沈瑾再进一步,在春闱上崭露头角,对沈瑞来说也不是坏事。
二房这边,三老爷身体在那里摆着,即便入职为官也不过是清闲散职,沈洲又是靠不住的,多一份外援来说总是好的。
沈瑞想明白这些,便点点头道:“瑾大哥安排的正好,有唐寅的前车之鉴在,与其呼朋唤友、往来交际,还不若安心备考,等过了春闱再说……”
人都是嫉妒心,文人相轻,妒意更盛。
像沈瑞这样,本身是士子,却能心态平和地面对一前程大好的新科解元的人并不多,更多的人面上不管怎样,心中都会生出羡慕嫉妒的情绪。
弘治十二年的科举“舞弊案”,前因后果十分荒唐,唐寅却是因交友不当加上过于招摇忍人忌讳,最后被除了仕籍。
唐寅本就是名誉江南的大才子,不管当年高中解元,还是锒铛入狱都引起南士林震动,沈瑾自是记得此事。他立时多了警醒,面上也带了郑重,道:“多谢瑞二弟提点,我会谨言慎行……”
虽说表面上沈瑾比沈瑞大五岁,不过沈瑾并不是真正少年,不能说看着沈瑾长大的,也知他这几年的不容易。不只是过去,想想张老太君与沈源的品格,即便沈瑾春闱高中,有那样两位长辈在,以后谁晓得什么时候生出夭蛾子来。
“琦二哥明年也要下场,要是瑾大哥得闲,与琦二哥多相处相处……今日琦二哥有事没来,等瑾大哥什么时候见了琦二哥就代我传声话,让琦二哥过来一遭,瑾大哥也来……”沈瑞想了想,将嘴边本要说的话咽了下去。一只羊也是赶,两只羊也是放,五房上下这几年帮他不少,之前没想到还罢,如今想到了,也没有落下五房的道理。
虽说论起血缘来,沈瑾与沈瑞之间,要比五房三兄弟与沈瑞近;不过论起感情来,沈瑾不过是个需要客气应对、不太熟悉的陌生人;五房三兄弟却是视沈瑞如手足,沈瑞也将他们当成真正的亲人相待。
沈瑞欲言又止,沈瑾虽有些疑惑,却也没有多问,点点头道:“我昨日去了鸿大叔家,这两日安顿完了,也要过去禀告长辈一声……不知瑞二弟的事情急不急,要是不急的话,我与琦二哥就‘五七’的时候过来;要是急的话,我们便明后日来……”
沈瑞心里想了下时间,道:“赶早不赶晚,要是琦二哥那边便宜,瑾大哥你们就明日过来吧……”
等到次日,来的不仅是沈瑾与沈琦,沈全也带了几分好奇跟过来凑热闹。
沈瑞说的,却不是热闹。
有落实到文字上的东西,也有只能口耳相传的。一些应试技巧还罢,一力降十会,像沈瑾这样的,只要文章做的不跑偏,不过是锦上添花;对于沈琦这样可上可下的,则是奉若至宝。
另有则是与明年春闱有关系的消息,是有可能被点为主考官的几位翰林学士与礼部尚书官员的履历与文章,这个则是多重准备。至于最后主考到底能不能从这些人里出,谁也说不好。
“我连乡试都没有下场,在两位兄长说这些倒像是大放厥词,不过有备无患,不过分些小心思,总不是坏事……”沈瑞道。
这些东西,并不是沈理或是王守仁哪个传给沈瑞,是沈瑞在这几年同几位状元与进士出身学习时,耳濡目染记得的一些考试分析。
不说沈瑾,只说五房与他这般亲近,沈瑞就没有想过藏私。只是因从八月开始,他这边事情不断,压根没有心思去想考试的事。昨日看到沈瑾,沈瑞才想起此事。
沈瑾十分动容,只觉得手上的纸薄薄几张,却是重逾千斤。沈琦则是眼睛发亮,带了几分兴奋道:“瑞哥儿,这都是你写的,你怎么想起这个来?”
沈瑞道:“倒不是特意去琢磨这个,只是昨日看到瑾大哥过来,想到此事……两位兄长应试,我实帮不上什么,只能多几句废话,也多是拾人牙慧,还请两位兄长勿要嫌我多事就好!”
沈琦忙道:“这样的多事,谁会嫌弃多?这些经验,旁人就算晓得了,也藏的严严实实,恨不得当成传家宝,也就只有瑞哥儿,才会这般大方与我们分享……”
沈瑛也是进士,沈琦则是参加过弘治十二年那科春闱,不能说没有经验,只是同沈瑞总结的这份相比,沈琦之前晓得的那些就是皮毛。
对于明年春闱,沈琦本没有什么信心,不过得了这份东西,却觉得自己可以试一试了。至于到底能不能榜上有名,剩下的就要看运气。
沈琦虽晓得沈瑞的性子,知晓他不是个小气的,不过现下也心下讶然。他看了这几年,早就瞧出来,沈瑞对于四房本生亲人那边十分生疏,就是对于沈瑾也是客气有余、亲近不足。有前因后果在,沈瑞对于那边冷淡也说得过去。没想到在沈瑾遇到事上,沈瑞还是愿意援手,之前帮忙安置郑氏时如是,现下备考也如是。
等到回到家中,与沈瑛提及此事时,沈琦都道:“瑞哥儿平素看着温和,却是始终透着冷清,没想到倒是心热的。换个其他人,都难以这样对沈瑾,颇有古君子之风。”
沈瑛听得却是皱了眉,要是沈瑞下场三次、五次,课业上有所不足,预备这些还罢;明明他有良师,年岁又小,就想着这些取巧之道,就显得不踏实了。可平素沈瑞最是稳重不过,并不是浮躁轻佻的性子,却是这样早做准备,心思并不在功课上,而在功课外,这是只求功名。
“窃喜什么?这不过是小道,要是文章做的差,就算在这些伤费再多心思也是无意!”沈瑛眼见沈琦还尤带喜色,呵斥道。
沈琦依旧带了笑,却是面上带了苦涩:“对大哥这样资质的人来说,这些不过是小道;可对我来说,说不得就是绝境中的通途……
沈家治丧还在继续,直到“七七”出殡。
沈沧是十月二十二病逝,到出殡之时,已经过了腊八。
隆冬时节,银装素裹,尚书府外却是车水马龙,一片热闹场景。
作为任上病逝的京堂,沈沧算是风光大殡,当日送殡的亲朋故旧的马车从人,将仁寿坊里一条街都堵的满满的,不过大家也都晓得,亲朋还罢,官面上的人情,已经开始几分冷清。就算各个衙门的主官多送了祭席、祭棚,不过亲祭的没有几个,多是遣了子侄或是管事主祭,不可谓不怠慢。没,,
沈家上下,又是忙着治丧,又是感怀沈沧,顾不上其他。
像贺东盛这样比较势利的官场同僚,且与沈家有过摩擦争端的,少不得在心里幸灾乐祸一番。再想想沈瑞要接着守孝三年,沈瑾却是京城正热门的状元候选之一,贺东盛少不得唏嘘几声。
早知沈沧这样短命,沈瑞那边借不上力,当初就不该将族妹许给沈源,而是应该在侄女中寻一人许给沈瑾。
自打南京乡试结果到了京里,贺东盛就给族妹去了信,提及“亲上加亲”之事,不知是不是路上耽搁,还是沈源与小贺氏另有打算,并没有见有回信回来……
第441章 头角峥嵘(二)
在沈沧出殡后,沈洲也要准备启程离京。
皇帝仁厚,之前批了沈洲的假,允他留京治丧,如今丧事既完,也没有再耽搁的道理。至于在路上过年,对于幅员辽阔的大明朝来说,这种经历对于外官来说也不算稀奇。
在沈洲离京前,与长嫂徐氏做了一番恳谈。
梁氏的事情已经发生,现下想要抹去痕迹是不能的,其实最好补救法子莫过于乔氏“病故”、梁氏扶正。如此一来,即便之前有梁氏为妾这一段,有乔氏“病养”在前,也可以当成是权宜之计。
只是乔氏中风是中风,混乱的只有精神,身子骨却是无碍。
换做其他人家,这并不是个困难的选择,可对于徐氏与沈洲来说,却是做不到主动去害乔氏。徐氏是秉性使然,行事是干净利索,不是这等心狠手辣的做派;沈洲是优柔寡断,到底是两姨表兄妹,青梅竹马长大,即便夫妻情分已断,还有家人情分、兄妹情分在,也做不到去夺她的性命。
不得不说,乔氏能嫁到沈家,还真是她的幸事。只是她这样要死不活地拖下去,这到底是“幸”还是“不幸”就说不清了。
叔嫂谈到最后,徐氏道:“此事既是发了,就不必在遮遮掩掩,反倒像是有鬼……自打前年二婶回京奔丧,过后一直在‘养病’,外头也是知晓的。你在外任上,无人主持中馈,纳一贵妾服侍起居也不算稀奇。虽说差了辈分,也只是小节有亏……只是你心里有个准备,真要被人揭开此事,就算不会罢官,祭酒一职怕是难再继续,下一步该往哪里去,也要心中有数,省的到时候没头绪……”
沈洲苦笑着点头,只觉得自己当时鬼迷心窍。当初怎么就觉得梁氏倔强可爱,身上带了孙氏的影子呢?
孙氏是孙太爷的女儿,加上是徐氏亲自教养出来的,外柔内方,一身傲骨;梁氏身上带的是傲气,真是自尊自爱的女孩儿,又哪会夜奔到男人处?
沈洲心中本打算彻底疏远了梁氏,就算不将梁氏处置了,也远远地养着,可听了长嫂的话,也知晓那样反而显得鬼祟。
如今不仅辜负长兄一番心血坐不稳祭酒,而且真要闹出来,坏了名声,还要牵连兄弟侄儿。因这个顾忌,不得不使得沈洲小心应对。
在沈沧故去后,作为男丁之长,沈洲晓得自己当支持门户,庇护兄弟侄儿们,可如今立起是立起了,却是岌岌可危,他如何能不愧疚?
身为兄长与叔父,临行之前,沈洲少不得也教导三老爷与沈瑞几句,却是老生常谈。三老爷那里,是好生当差,爱惜己身,勿要让长嫂担心;沈瑞这里,则是让他好生孝顺徐氏,也要好生读书,为下一次乡试备考。
这些都是在家人面前的场面话,在私下里沈洲对沈瑞道:“不管长辈恩怨如何,你与沈瑾关系在人前撕不开,往来倒是无需避讳……只是客气就行,不必太亲近。到底他为长,你为幼,要是太亲近恐被长幼尊卑束缚,行事碍手碍脚……”
这一番话却是难得的通达,也切合了沈瑞的打算。
沈瑞诧异沈洲难得的清明,却也领了这份好意,道:“侄儿晓得了,多谢二叔提点……”说到这里,犹豫了一下道:“长辈之事本轮不到小辈多嘴,只是梁氏关系二叔前程,侄儿实是不放心……”
沈洲带了几分羞惭道:“都是我行事不当,倒是累的瑞哥儿都跟着不安生……我以后会小心,瑞哥儿就放心吧……”
随着沈洲的离去,三老爷也开始入职了。
因两房舍人人数众多,三老爷平素差事极为清闲,即便偶尔有差事,也是些文书方面的活计,三老爷没用太磨合就适应了。
沈家其他人,则开始闭门守孝。
因到年根底,各家各户的人情往来是断不了的,只是因沈瑞有孝在身,此事便又托了沈全帮忙。同往年相比,到底有所不同,官场上人情送来的年礼,不能说一下子断了,也减了不少。倒是亲戚之间,多是去年的例,像五房与沈理那边送来的年礼,比往年还要厚一份。
外头知晓沈家人在守孝,轻易也不上门来,可祝枝山与魏校两个,这些日子来的倒是越发勤了,为的是怕徐氏孤苦,过来开解陪伴。
徐氏精神依旧怏怏,却是受了外甥们这份孝心。只是离明年春闱只剩下两月,最是紧要的时候,她实不愿意因自己的缘故耽搁两个外甥前程,就发话叫两人回去,年前不许两人再来。
祝枝山与魏校没法子,只能老实回去备考。
祝枝山与魏校都是南直隶的举人,早在今年鹿鸣宴上,就见过新科解元沈瑾。如今到了京里,同乡、同年之类的在中间联系,这几人也是都见过的。
通过沈瑾,祝、魏两人与沈琦也见了面。
等到沈瑞听到消息时,这几个人已经是同进同出,常在一起论文拆讲。
想着祝枝山十次落第的命运,沈瑞也犹豫,要不要跟祝枝山啰嗦几句,最后还是选择闭嘴。祝枝山才华有了,家学也渊源,之前也下场过几次,早有自己的经验与总结,沈瑞要是去指手画脚,反倒是贻笑大方。
至于魏校,更无须沈瑞啰嗦。
魏校并不是新举人,是上次南直隶乡试的经魁,只因当时年纪不大,亲长怕他落到三甲上,为求稳妥,才让他等一科。他今年二十二岁,只比沈瑾大一岁,两人都是满腹诗书,青年才俊,倒是一见投缘,成了好朋友。
听闻沈瑾至今未婚配,魏校心中诧异,过后便与祝枝山道:“子瑜人品才学都在这里,怎么就没有人抢了做女婿?什么时候解元这样受冷待了?”
祝枝山还是初次听闻此事,也颇为意外:“连亲事都没订下?”
魏校点头道:“正是。因他没有住在族亲家中,也没有住在会馆,在南城典了院子住,我还以为他带了妻儿过来,提了两句,才晓得他不仅没有成亲,连亲事也还没订下……”
祝枝山道:“许是子瑜眼高……平素看着倒是和气的紧……”
魏校唏嘘道:“可惜四姐儿是庶出,要不然我还真想要厚着面皮提提亲事……”
祝枝山瞥了他一眼道:“沈子瑜就那么好?”
魏校点头道:“是个不俗的人,肚子里也是满腹经纶,之前我自恃过高,瞧不起旁人,还真是井底之蛙……”
祝枝山闻言,摇头道:“何苦自贬?就算沈子瑜有才华,也未必就比你强了。你虽不是解元,可也是经魁,且比沈子瑜还早三年下场……”
魏校摇头道:“也不能这样说。沈子瑜是弘治八年过的童试,要不是之前两科耽搁,早就过了乡试。我还是差一些……”
明年既是****之年,不管路途远近,到了年跟前,大部分的应试举人都到京了。
不仅沈家有族亲至,贺家也有应试的宗亲族人到京,其中就有贺东盛的胞弟贺家五老爷贺北盛,还有贺家七房的贺平盛。
这两人都是今年的新举人,初次应礼部试。
贺东盛倒是并不藏私,将自己当年应试的经验倾囊传授不说,还寻了个翰林院大儒为两个弟弟点评文章。
这十几年来,同沈家子弟络绎不绝相比,贺家在科举上就差了许多。贺东盛的四个弟弟,三个中举,这成绩不可谓不风光。
“金举人、银进士”,这样一门四兄弟都举业,就是沈家也做不到,可是似乎好运气都在乡试上用光了,贺三老爷病故,贺二老爷接手家族事务,如今只有五老爷贺北盛还在继续读书。
贺东盛对幼弟期望颇大,不过希望越大,失望越大。这一亲自教导弟弟功课,贺东盛就察觉到不对劲来。
贺北盛的文章做的呆板无趣,明显火候不足,还是秀才的水平,怎么过的了乡试?
反观贺平盛倒是中规中矩,文章中上,倒是也能对应他乡试中上的名次。
贺东盛越想越不对劲,直想得后背出了一身冷汗,打发人立时叫了幼弟过来。
兄弟两个去了书房里间,将小厮打发下去,贺东盛正色道:“老五,这乡试到底是怎么回事?”
贺北盛眼神闪烁,神色有些僵硬,支支吾吾的吭哧半响。
贺东盛皱眉道:“你以为这是玩儿么?江南才子多,科举是大事,天下人都看着,真要有舞弊之事,总会被揭开!”
贺北盛讪讪道:“大哥放心,我并不曾作弊……”
贺东盛道轻哼道:“不曾作弊?就这样的文章,想要挂在乡试榜尾火候都不足,能排二十三名?你当大哥是傻子不成?”
早知这个弟弟资质寻常,可贺东盛早先还是带了指望,才会费了心思专门寻了个南京大儒,安排弟弟在南京读书,想着勤能补缺,只要熬出个举人来,就算会试落第,也能开始入仕。
这次听到胞弟中举的消息,贺东盛十分欣慰,本以为他得遇名师终于开窍,不想却是另有蹊跷……
第442章 头角峥嵘(二)
“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还不老实招来?”贺东盛面沉如水,低声喝问道。
贺家太爷已故,长兄如父,贺北盛哪里还敢坐着,站起身来忐忑道:“什么事啊?大哥叫我招甚么?”
贺东盛将手中的几张至往弟弟身上一丢:“这是举人老爷做出的文章?”
贺北盛懵懵懂懂接了一看,正是自己亲笔所书的时文,便有些气虚,小声道:“错处很多么?破题没错,也做通了啊?”
贺东盛恨声道:“你现下还想瞒着哪个不成?乡试时到底是怎么回事?要是靠这样的文章榜上有名那真是笑死个人了!”
贺北盛眼神飘移,讪讪道:“就那么差?我也是十年寒窗苦读过来的……”
眼见他还嘴硬,贺东盛怒极反笑:“在乡试上弄虚作假,我还真不知道我的弟弟竟然有这样的胆子与魄力!”
贺北盛耷拉着脑袋道:“当初二哥弄来考题,我还以为是玩笑,并不曾放在心上,谁想到竟是真的。过后二哥也吓了一跳,这次打发我跟着十七进京,就是让我亲自禀告大哥此事……只是我怕大哥责骂,不敢先开口,才拖拉至今,到底让大哥看出来……”
虽说贺家是收益者,贺北盛确实借此中了举人,可贺东盛却丝毫不觉欣喜。科场舞弊之事,只要揭开来就是大事,到时候别说是贺北盛身上的功名会被除去,就是一家子说不得也受到牵连。
“这题目到底是怎么弄来的,你仔细说来,半点也不要隐瞒!”贺东盛眉毛拧成一团,道。
贺北盛知晓轻重,便老老实实将前因后果说了。
原来并不是贺家二老爷主动去为弟弟钻营此事,而是“天上掉馅饼”,是对方主动寻上门来的,求的银钱也不多,只有五千两。对于其他人来说,五千里是大数目,可对于贺家来说,实不算什么。
也正是因这价码太低,贺东盛没有将此事当真,只当南京的贵人找个噱头要银子,便也顺手推舟地给了。
没想到等到乡试开始,这考题竟然是真的,贺北盛借着之前背过的“范文”,稀里糊涂地中了举,且名次不低。
贺二老爷惊大于喜,却是不知该如何了结此事,偏生这种事不能落与笔端,多一个人晓得都是隐患,便打发幼弟接着应试的名义上京,让长兄做主。
贺东盛听了前因后果,提着的心倒是放下一半。听着这件事,倒像是专门借此求财,如此一来收尾的事就不用这边操心。
通常科考舞弊之事,要是被揭开,都是放榜前后;如今乡试过了三、四个月,还是太平无事,此事差不多就算结了。
以贺二老爷的精明,身边的首尾应该也了结,唯一可担心的是,之前的“范文”是让贺平盛写的,旁人不晓得此事,却瞒不过贺平盛。
“十七怎么说?”贺东盛沉吟片刻,道。
贺北盛道:“什么也没说啊……大哥还不知十七,就是个书呆子,八成以为是撞大运了呢……说到底他才是跟着占了大便宜,要不是提前熟悉了题目,心中有数,怎么能中一十五名?”
贺东盛没有说话,心中却自有思量。
就算自己这个族弟接人待物有些呆气,却不是愚钝之人。要是真的愚钝,不想其他,将之前做过的文章直接默写下来,两个考生一模一样的试卷,那别说贺五,就是他自己也要名落孙山。
同样的题目,两份文章,同一人执笔,一个取了十五名,一个取了三十四名,足以见贺平盛文章火候到了。
明知此事不妥,却是不吭不响,倒是有几分城府。如今是举人还罢,就算他想要借此挟制宗房,也掀不起什么风浪来,要是真的中了进士……
想到这里,贺东盛的眼神有些幽暗。
年关将近,沈瑞继续闭门守孝。
转眼,到了除夕。
眼见祠堂里,祭拜的只有三老爷与沈瑞、四哥儿叔侄父子三人,偏生弱的弱,小的小,只有一个沈瑾正当年,却也因治丧守孝之事瘦的脱了形。徐氏暗暗心惊,终是不敢继续沉浸在余悲中,开始过问起家事来。
沈家就剩下这几口人,即便玉姐儿嫁了出去,内宅只剩下三太太一人主事,也都是有条不紊,倒是无需徐氏多费心。
只是人情往来那里,今年与每年都不一样,少不得重新制册,以做前例。
“何家那边如何?”徐氏道。
“倒是比往年年礼还厚些,之前的年礼已经过去了,只能注上一笔,来年送礼时再添上……”三太太道。
徐氏点头道:“如此正好,有来有往,这才是亲戚相处的长久之道……”
眼见何家并无疏远之意,徐氏心里也松了一口气。
徐氏并没有亲生兄弟,如今在苏州承继香火的一脉,不过是族里过继来的嗣子一脉,如今当家的又是嗣侄一辈,越发疏远了,娘家那边亲近的反而是各自出嫁的几个姊妹。
年长的姊妹年岁相差的远,有的相处不多,加上不是谢世就是随了夫家离京,与徐氏这边往来的并不多,最近亲的就是几个姊妹,既祝枝山之母、魏校之母与何学士家的小徐氏这几人。
这其中,因小徐氏是幼妹,出阁前也在徐氏身边教养过,姊妹之间感情最深。要是为了一个国子监祭酒的职位,彻底伤了姊妹情分,那徐氏很定要难过。
二房没有近枝堂亲,沈瑞与何泰之是打小过来的交情,以后入了仕途,表兄弟两个也能互为臂助,要是因两家长辈缘故渐离渐远,也让小一辈为难。
次日,便是弘治十八年正月初一。
往年这样日子,沈沧要进宫朝贺,徐氏夫贵妻荣身为诰命也要朝见皇后,今年这两样都省了。加上出殡之事虽了,可沈沧故去不足百日,沈家上下尚在“百日热孝”中,避讳出门交际往来,小辈之间出去拜年这些也就免了。
而大正月间,能不避避讳,登门拜年的,也只有沈氏一族的族人。
不过已经出了五服,大家身上都是无服的,过来参加丧事戴的是浮孝,出殡日便也除了。今日早上过来,多是素服过来,给徐氏与三老爷夫妇拜个年。新年应酬多,这边也不宜待客,便多打了照面,拜了年就走了。
只有宗房旁支五老爷沈注,与沈沧是同高祖的三从堂兄弟,尚在五服之内,正服缌麻,如今也在孝中。
之前家中先是忙着沈沧的身后事,后来都关注徐氏身体,倒是无人留心此事。
眼见沈注穿戴,沈瑞与三老爷才发现之前疏漏,便留沈注在这边客房住下。
这叔侄两人诚心留客,沈注也觉得在身上有服在五房过年不自在,就留在这边。
沈注是举人,年纪比三老爷还长几岁,不过性格老实,并不持自己是族兄、族叔就对三老爷、沈瑞端着长辈的架子,客气有礼;提及故去的沈沧时,也是带了几分真心难过。
这样不叨扰主家且知趣客人,三老爷与沈瑞自然是欢迎至极。
三老爷虽得了兄长恩荫,有了官身,不过备考两年,对于春闱之事也带了关注。正好现下衙门尚未开衙,既留了客来,便与沈注讨论学问功课。
沈瑞要走科举之路的,也被三老爷提过来听讲。
沈注虽缺几分才气,可做了半辈子学问,课业扎实,倒是应了“勤能补拙”四个字,与三老爷之前的学习方式倒是不同。
沈瑞旁听,也觉得受益匪浅,看向沈注便多了几分深意。
以沈注这样的劲头学下去,即便明年春闱无收获,一科一科坚持下去,也总有厚积薄发那日。只是世人多重视青年才子,在学问上讲究资质与悟性,在那些人眼中,沈注就显得有些愚钝。就算以后榜上有名,也难入二甲,前程有限。
这位注五老爷之前在族中声名不显,多半也是因这个缘故。
待从客房出来,三老爷唏嘘道:“过去见‘大器晚成’四字总不以为然,毕竟资质早定,若非美玉良材,就算长了岁数又有何用?所谓‘大器晚成’多是气运不到,才会有前面的不得志……这位族兄已过不惑之年,却依旧是手不释卷,请教学问时虚心虔诚,心境纯净如稚子,毫无杂念……即便如今课业并不甚出彩,长此以往下去,总有出头之日……”
叔侄两个倒是想到一块去了。
沈瑞道:“世人多看眼前,十年、二十年后的事谁会在意……”
况且以沈注的年纪,真要再熬个十年、二十年才中进士,也到了告老的年岁,自己的前程都是虚的,更不要说族里带来什么好处。
叔侄两个正说着话,就见有小厮过来道:“二少爷,四房的瑾少爷来了,正在前厅等二少爷……”
“咦?他不是上午才来过,怎么又来了?”三老爷在旁诧异道:“许是有事,瑞哥儿赶紧过去看看……”
沈瑞也觉得有些古怪,道:“那我过去看看……”
前院,客厅。
沈瑾已经不是上午来拜年时的穿戴,而是一身簇新儒服,带着儒巾,腰间悬着玉佩,看着是出门做客的装扮。只是他面上惨白,身上微微发抖,右手攥着紧紧的,眼神中带了几分恐惧……
第443章 头角峥嵘(四)
今日大年初一,不是当四处拜年么?沈瑾上午既来过,怎么得空又来第二回?
沈瑞带了疑问,走到前面客厅。
见到沈瑞那刻,沈瑾满脸激动,冲了过去。
沈瑞的视线在沈瑾身上新衣打了个转,除了激动,沈瑾面上还带了深深地恐惧。
“二弟……”沈瑾已经从座位上跳起来,上前一把抓住沈瑞的胳膊,带了颤音道。
沈瑞心中纳罕,道:“这是怎么了?”
沈瑾满脸骇色,身上也不由自主地跟着抖起来,眼中流露出无措。
沈瑞眼见沈瑾神色异样,摆摆手打发门口侍茶的小厮退下,客厅里只剩下兄弟二人。
沈瑾深吸了几口气,方从荷包里掏出一块巴掌长短的布条来,上面星星点点的,似有墨迹。
“二弟,二弟你看……”沈瑾伸着哆哆嗦嗦的手,展开布条。
沈瑞定睛一看,才发现上面不是黑色,而是褐红色,那几个字更是叫人触目惊心,怪不得沈瑾会吓成这个模样,只因上面写的是“东欲害吾乞救一命”八字。
沈瑞接了布条,仔细看了看。这白布看着寻常,并不是奢华之物,不过在京中却是物价不菲,只因这是鼎鼎大名的松江棉布。不过在京中价格不菲并非它本身料子贵,实是路途遥远之故,在松江本地只算是中上。因吸汗绵柔,时人常用它缝制中衣。
“瑾大哥是下午过去贺家拜年的?”沈瑞问道。看上面的字迹带了仓促,不过这上面的血渍看着不新不旧,不像是今日临时书写。
沈瑾客居京城,能去拜年的亲戚族人只有那几家,这个“东”字所指又是鲜明。
有沈瑞在,沈瑾仿似有了主心骨,脸色舒缓许多,正大口大口地吞茶。听到沈瑞开口,他撂下茶盏,点点头道:“从这边出去后,先去了鸿大叔家与六族兄处,午后去了贺大老爷宅邸,没想到贺家十七老爷病了……他虽年岁大不了几岁,到底是长辈,既是知道他病了,怎好不亲自去探看?不曾想得了这物!”
“这是贺十七亲自交给大哥的?”沈瑞皱眉道。
“嗯,在婢子转身去倒茶时塞我手里的……”沈瑾面上带了几分郑重:“贺家十七老爷到京半月,先前并不曾听闻‘病’了的消息,怎么就一下子病入沉疴?确实古怪!只是这‘东欲害吾’四字到底是病中臆想还是确有其事,一时倒是不好猜测……”
沈瑞放下布条,脑子里转的飞快。
病中臆想?要是病中臆想能将沈瑾吓成这个模样?
沈瑾的话,听着都底气不足,显然已经信了八、九分。要是贺宅之行,没有蛛丝马迹印证贺平盛的话,能将沈瑾吓成这个模样。
对于沈瑞来说,贺平盛只是见过一、两面的陌生人。不过到底生在和平年代,在人命面前,沈瑞还做不到无动无衷。
不过今年是大年初一,就算是贺东盛让族弟“病着”,也未必能不怕忌讳地让族弟大年初一在自己宅子里“病故”,尚有缓冲余地。
“到底是怎么回事?贺十七可有其他示意?”沈瑞问道。
虽说是在贺宅有贺家大房仆婢盯着,不过既有心递消息出来,也不会只有这没头没尾一块布条。
沈瑾仔细想了想,像是想到什么,突然瞪大眼睛,惊讶道:“他提了《论语新解》,说是在南京出来前,曾借给我……我并不曾与他借过此书,还当他病中记混了,并未在他面前争辩。只想着等他好了,自是会晓得自己记错了……”说到最后,神色大变,戛然而止。
《论语新解》同《四书集注》一样,都是举人案头常见的书,两个准备春闱的应试举人之间提及此书,本是极平常之事。可是真要有心人听了,也难免也其他猜想。
沈瑞脸上也带了怒容,这其中关键并不难猜。
沈瑾也反应过来,只觉得嘴巴里发苦,他虽不能将贺平盛当成至亲长辈,不过这几年相处下来,也是各种礼数不缺。两人甥舅加上府学同窗的关系,这几年也是越走越近。要是全无交情,他也不会看到这求助布条就焦虑的不行,急急往沈瑞处求援。可是贺平盛见了他,除了偷塞这布条,还话里带了刀子,拖他下水。虽不知到底是什么阴私之事,既是使得贺东盛连族弟都容不下,更不要说沈瑾这个便宜姻亲。
沈瑾此刻,亦是处于险境。
沈瑾只觉得意兴阑珊,带了几分悔意道:“我不该来寻瑞二弟……”
要是贺家的人提防,派了人跟着,那这会儿功夫也当知晓他进了尚书府。
不管贺家有什么见不得人的阴私,沈瑞都无心理会,即便是性命攸关,可设计沈瑾的沈平盛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可眼下已经不是他想要不理会就不理会得了的。从沈瑾走进尚书府大门,就已经将麻烦带了过来。
沈瑾面上带了几分挣扎出来,眼中带了迷茫。他不是圣人,做不到“以怨报德”,可贺平盛是为了活命才抓了他这个“临时稻草”,要是他真的束手不管,贺平盛说不得真的就因“水土不服”病逝京中。
贺平盛家中上有六旬老父,下有襁褓中的幼儿,真要这要走了,一家人也能活的安生。
同沈瑾相比,沈瑞平静许多。
最初的怒意散去,对于沈平盛的所作所为沈瑞也能明白一二,性命攸关之下,谁能保得住节操?
在做道德君子与活命之间,这个选择并不做。沈平盛不过是平常人,做了平常人都做的决断。要是沈瑾是贺平盛的亲外甥,顾念骨肉之情下贺平盛或许还会犹豫;可沈瑾不过是名义上的便宜外甥,就算是知晓几句话说不得就要了沈瑾的命,可贺平盛还是说了。
沈瑞好奇的是,贺东盛的狠辣。
世人重视亲族血脉,一荣俱荣、一耻具耻,才有了“亲亲相隐”这四字。贺平盛不仅是新出炉的年轻举人,根据他的廪生身份还有乡试成绩,就能知晓他学问通达,说不得明年就是一个新进士。虽说是旁支庶房,可多这样一个族弟入官场,对贺东盛来说也是好事。
要不是关系家族与前程这样的大事,贺东盛当不会对这样一个前程锦绣的族弟下手。
这会儿功夫,沈瑾心中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面上带了决绝,眼中已经恢复清明。他起身对沈瑞躬身道:“瑞二弟,我先回去了……”
沈瑞定定地看着他,道:“出了这里,瑾大哥要往哪里去?”
沈瑾面上带了几分不自在,道:“我想要去会馆见见乡人……”
松江富庶,百姓安居,耕读人家多,进京的举子也多,除了投亲靠友,大部分都在前门外的松江会馆落脚。这些人即便出身比不上沈家、贺家子弟,可老师、同年,也有密密实实的人情网。
沈家在京有三房,五房沈全与沈瑾也是相伴长大,可鸿大太太素来不喜他;六房沈理那边,对沈瑾也是淡淡的,同寻常族人无两样。沈瑾能去的,也只有松江会馆。
沈瑾倒不是存了害人的心思,不外乎想着“法不责众”四字。况且贺东盛逞的不过是权势,在巍巍帝都之下,还做不到只手遮天的地步。与其提心吊胆担心他“杀人灭口”,还不如多见些人,让他心里没底,晓得顾忌。这样的安排,也是担心贺东盛盯上沈瑞这里。
尚书府大树已倒,只剩下满门妇孺病弱,未必能挡得了小人算计。
沈瑾这点心思,虽没有尽数写的脸上也差不多了。
沈瑞心下稍暖,道:“贺平盛那边,瑾大哥想怎样应对?”
沈瑾握着拳头道:“我想要联合几个同年,将他接出来……”
沈瑞瞥了他一眼道:“那可是要与贺家大老爷对上,而且未必能如愿……”
毕竟不拘谁说,族亲都比同窗、同年更亲近。贺平盛“生病”,在族兄家调养也是应有之义。
沈瑾显然也想过这种可能,紧抓着布条道:“若是如此,那只有报官了!”
只是沈瑾不傻,知晓真要将此事闹出来,贺平盛的性命也多半保不住。不到万不得已,他是不想走这下下之策。
对于沈瑾的选择,沈瑞颇为意外。
沈瑾则是转过头,望向沈瑞:“不拘什么恩仇怨愤,在人命面前都不算什么……这辈子,束手旁观过一回,已经多年不安……我不像再背负第二回……二弟,对不住……”最后一句,却是低不可闻。
架不住沈瑞五感过人,却是听得真真的。
想想沈瑾这几年的境遇,沈瑞也不由唏嘘。
换做其他人家,这样一个潜力大好的少年举人,早就被当成族人视为希望,当成凤凰蛋似的宝贝,可是沈瑾在家族之中,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对待。即便孙氏故去这些年,沈瑞也进京多年,可在家族之中对于沈瑾的非议至今未消。
“想去做,就去做,无需担心许多。”沈瑞淡淡地道。
沈瑾后背挺得直直的,使劲地点了点头,对沈瑞拱了拱拳,大踏步地出去了。
沈瑞看着沈瑾的背影,并没有跟着相送,只是招手唤了个小厮,低声吩咐了几句。
沈瑾的义气带了几分天真,不过他的大致思路没有错。贺东盛即怀疑沈瑾是知情者,那沈瑾这个时候闭门不出反而不好,多出去见人反而不是坏事,只是既是涉及利害攸关之事,也要防着贺东盛狗急跳墙。
小厮退下去,就听身后有人道:“瑞哥,这贺东盛犯蠢了!”
第444章 头角峥嵘(五)
说话的是三老爷,因沈瑾来的意外,他到底是不放心沈瑞这边,先前便过来。
沈家客厅中间有十二时令的大屏风隔断,沈瑞与沈瑾在前边说话,三老爷在后边听个了全。
不过同忧心忡忡的沈瑾相比,三老爷并没有将贺家当回事。在京城地界,沈家累世宦门,三太爷与沈沧父子两代人做到大九卿,沈家都是低头做人,贺家在松江能与沈家争风,在京城却比沈家还需让一头。
京城权贵云集,一个三品官实算不得什么。贺东盛能处置族弟,可想要将手伸到外边来还要掂量掂量。
“不管是什么浑水,沈瑾是被拉下去了……”三老爷道:“哼!平白无故的,还将麻烦引到瑞哥儿身上。咱们家固然不怕贺东盛,可也没有必要平白多一个仇人。”
沈瑞道:“事已至此,说这些也晚了。就算咱们想要束手旁观,贺东盛疑心生暗鬼,既知晓瑾大哥来过这里,也会多思多想的……”
三老爷皱眉道:“有千日做贼没有前日防贼的道理,总要想个法子了结此事。”
沈瑞心里琢磨的,也是此事。
沈瑾真的要是站出来与贺家对上,那他身后的沈氏一族也终究会与贺家对上。贺东盛虽不至于势大到掌握生死,可要是老惦记沈家人也麻烦。
沈珹不在京中,沈贺两家拐着弯的姻亲,却缓冲余地也没有。沈理身后有谢阁老,倒是无碍的,可五房势弱、二房雌伏,说不得战火真的会波及过来。
沈瑞从来就是个自私又厌烦麻烦的人。
“贺平盛还罢,到底是贺家人,是生是死自有贺家人自己操心,却不好让瑾大哥冒险……”沈瑞想了想,道。
沈瑞虽没有拦着沈瑾出去奔走,可也没有指望他什么。总不能真的不闻不问,任由沈瑾在外白折腾。沈瑾还是太稚嫩,想要去会馆联络同窗、同年这想法是不错,可要分应对什么事。贺家的事,既关系阴私,就不是外人能随便打听出来。进京的举人都是奔着前程来的,为了一块布条、几个血字就与三品京官对上,谁有那个胆量?
三老爷本就对沈瑾印象就不好,有了今日的事越发恶劣,不过沈瑞能想到的事,他自然也想到,摆摆手道:“这有什么可想的,要是贺东盛没有打算‘清理门户’,那不过是误会一场;要是确有其事,定是牵扯一件要命或是断前程的大事才会使得贺东盛如此决断……那个贺十七不是提什么《论语新解》么?那就打发人出去买上十本、二十本……要是贺家那边真有异样,就打发人送一本过去,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三品京堂的把柄也不是想抓就抓的……”
沈瑞脸上露出讶然,确实巧了,他方才也打的是那本书的主意。
瞧着沈瑾模样,明显是抑郁地狠了,要是不将贺平盛救出来,怕是接下去都不能安心备考。错过一科还是小事,要是抑郁成疾,那岂不是就要成悲剧?
至于贺家那边,不拘到底是什么阴私,既能被贺东盛如此忌惮,那就可用。
沈沧病逝,三老爷即便出仕也是职位低微,尚书府这边遇到事情能依仗的只有族人与姻亲。真要遇到事情的时候,与其去考验人心,还不如两手准备的好。
大年初一,正是四处拜年的时候,贺东盛也是如此。
不说别处,只李阁老府邸,贺东盛就要走一遭。李阁老门下虽有不少人,可贺东盛如今是三品侍郎,在李家宴席上也终有一席之地。
换做其他官员,高品京官与阁臣往来还需避讳一二,可贺东盛与李阁老有师生之名,倒是无需避讳许多。
不过推杯换盏之间,贺东盛不无唏嘘,错过了刑部尚书的缺,想要升其他部门的尚书,就要靠年资了,还不知要熬多少年。到时即便年资都熬满了,也要与旁人竞争,能不能升尚书还是两可之事。沈沧死了太早了,要是晚死三年,他这个刑部左侍郎直升本部尚书也是应有之义。
时也,命也。
不知不觉,贺东盛就带了醉意,到底克制,没有在人前失态。
等傍晚到家中,听贺大太太提及沈瑾过来拜年时曾去探望贺平盛,贺东盛不由勃然大怒:“不是说了十七郎病着,不许其他人过去打扰,怎么还放了人过去?”
贺大太太吓了一跳,忙道:“沈瑾虽不是贺家血脉,可名义上到底是贺家外甥……他大年里的来给十七叔拜年,知晓十七叔病着,自是要探问一二,怎么好拦着?”
“蠢妇!我说的话是放屁么?”贺东盛瞪了妻子一眼,道:“谁跟在身边服侍的,叫来说话!”
贺大太太虽是心中纳罕,可眼见丈夫满脸怒火,也不再废话,老老实实叫人过来。
不管是领沈瑾去客房的小厮,还是客房那边服侍的婢子,都被贺大太太叫了来。
自沈瑾进了客房,沈瑾与贺平盛的对答与神情反应,贺东盛都问了又问,越听脸色越黑。
待听说沈瑾从客房出来后行色匆匆,立时告辞而去,贺东盛的嘴角已经耷拉下来。
贺大太太支棱耳朵,仔细听着,却是听不出有什么古怪的。不过丈夫的反应在那里,她也知晓自己闯了祸,不由惴惴。
贺东盛皱眉,揉着太阳穴道:“老五还没回来?”
贺大太太点了点头,犹豫了一下道:“老爷,还是打发管家去接五叔回来吧,大过年的,总不好让五叔一个人在外头……就算是读书再用功,总也不好太累了……”
贺东盛冷哼道:“既是要清净,就让他在外头待着!”
贺大太太即便是内宅妇人,见识比不得外头男人,此时也反应过来不对来。
先是族里的小叔子“水土不服”病了,随后同胞小叔子年根底的非要搬出去“备考”,过后丈夫就发话让族弟静养,今日又因有人探病大怒。
贺大太太只觉得嘴巴里发干,只觉得有些不敢想。
“沈瑾,沈解元么?”贺东盛已经在琢磨来人。
虽没有见过沈瑾,不过贺东盛也是早闻起名,也是听胞弟赞过。二十一岁的举人不算什么,二十一岁的解元就惹眼了,加上沈瑾十四岁为廪生,中间耽搁了两次乡试,如今还是头一回下场,这成绩就更显著。
要不然京中士人,在预测明年状元时,也不会将沈瑾列为热门人选。
贺平盛的话虽不知是真是假,可总要以防万一的好。可是沈瑾如今是解元,明年说不得就是新鲜出炉的新进士,后边还有个沈氏家族在,贺东盛直觉得太阳穴更疼了。
贺大太太屏气凝声,不敢多问。
屋子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夫妻两人相对无言。
这时,就听到院子里传来喧哗声。
“五老爷小心……”
“快扶住五老爷……”
“呜呜……我没醉,我没醉……”
贺大太太听到了,立时站起身来道:“是五叔回来了,这是哪里吃了酒?我去迎迎……”
虽说有“叔嫂不相亲”的老话,可贺大太太是长嫂,嫁到贺家时贺五还是光屁股娃娃,看着小叔子长大的,倒是无需避讳许多。
贺北盛身子软成面条似的,由两个小厮搀扶着,眼睛半睁半闭,脸上都是泪渍,衣襟上还有呕吐出来的秽物。
贺大太太见状,忙扶了婢子上前,道:“还不快扶五老爷屋里!”
众仆婢顾不得肮脏,上前扶了贺北盛进了上房。
眼见胞弟这模样,贺东盛觉得心火又起,呵斥道:“还真是出息了,不瞧瞧自己德行,竟学人酗酒?”
贺北盛被扶到稍间罗汉榻上,眼神依旧是木木的。
贺大太太眼见不对,道:“老爷,先叫人服侍老五梳洗吧……”
贺北盛厌恶地瞥了弟弟一眼,摆摆手道:“赶紧叫人收拾了,真是脏死了……”
不待贺大太太开口吩咐婢子,贺北盛就抬起头来,望向贺东盛。
“哼!”想起几日前的兄弟争执,贺东盛依旧是余怒未消。
要是贺平盛老实愚笨还罢,就算他知晓机密事,也不碍什么。毕竟提前泄题这种事,即便贺平盛无心舞弊,可他既是做了“枪手”,自己也撕扒不干净,总不会无缘无故揭开此事。可是他不愚蠢,有几分才华,不说以后,就是明年那科都有可能榜上有名。
要是贺平盛那房与宗房相亲还罢,本就是没出五服的堂亲,可瞧他客居这些日子,清高疏离,无心攀附的模样。
贺东盛冷眼旁观了半月,将这从堂弟的性子摸得差不多。贺平盛耿直中带了几分小心思,虽刻意掩饰,可还是能看出他对宗房心有芥蒂。
贺东盛这才想起,宗房与贺平盛这支还隔着一条人命。几年前贺二老爷主动做媒,将贺平盛那房的堂妹说给沈家四房大老爷为继室,也是为了这段官司。
在贺家宗房这边看来,就算之前有对不住堂亲的地方,这些年的照拂加上这次拉媒,也弥补得差不多了;可在贺平盛那边看来,显然还心怀嫉恨……
第445章 小人之道(一)(求月票)
贺东盛正想着,贺五已经扑了过来,嚎啕大哭:“大哥、大哥,求你了,不要杀了十七……”
贺东盛又惊又怒,顾不得踢开兄弟,视线就恶狠狠地落在屋子里侍立的两个婢子身上。那两个婢子都是贺大太太贴身服侍,平素最得主人欢心,眼下却是都带了惊恐。
贺大太太之前已经想到此处,倒是镇定许多,起身对丈夫道:“老爷与五叔说话,妾身下去看看醒酒汤。”
贺东盛摆了摆手。
贺大太太带了两个婢子下去,将屋子留给兄弟两个说话。
贺五堆萎在地上,还在“呜呜”地哭着,脸上眼泪鼻涕混做一团,下巴上都是胡茬,眼下青黑一片,脸色枯黄,没有个好样子;在看他身上,袍子皱皱巴巴,带了几分邋遢,全无平素的富贵大爷模样。
贺东盛满心怒火,也懒得等他救醒,起身拿起茶壶,就在贺五头上淋了起来。
贺五被淋的睁不开眼,倒是止住了哭声,伸手去划拉脸上的茶水。
等贺东盛手中一壶茶水浇完,贺五也酒醒了一半。他看了下四周,视线又落在长兄身上,脸上痛苦之色更甚:“大哥,真的没有其他法子了?就算十七知晓又如何?他既做了枪手,也撕把不开,只会将此事烂在心里,怎么会害人害己地将此事揭开?他到底是堂亲,一个高祖的血脉……”
贺东盛冷哼一声:“傻子,你当他是兄弟,他说不得把你当仇人!宗亲又如何?捅起刀子来,里头的人可比外人更可怕,更能要了性命!难道在你心中,我这大哥是心黑手狠的恶人不成?要不是瞧出他对宗房身怀恶意,是个养不熟的,谁耐烦与他计较?”
贺五听得愣住:“仇人?十七这一支不是向来依附宗房,怎么就成了仇人?不说别的,就是他们家小堂妹出门子,不还是二哥给保得大媒?还是沈家四房那边有什么不对之处,让十七他们家迁怒到宗房?饶是如此,也谈不到仇怨啊?”
贺东盛摇摇头:“不是此事。当年大堂姐生幼子时遇了产关,眼看不保,想要在族中给大堂姐夫寻续弦,就挑中了十七他们这一房的大娘子。两下也相看,沈家那边也点了头,大堂姐却好了起来,大娘子身份就尴尬。就算是偏房庶支所出,也是贺家正经嫡女,没有与人做妾的道理。就由宗房这边做主,将大娘子嫁到外地。却是个没福的,没两年就过身了……”
这事发生时,贺五已经七、八岁,隐隐约约地也记得些。听胞兄这么一讲,也想起确有此事。他神色有些踌躇,依旧是不肯死心道:“一条人命在里头,十七有些怨气也是人之常情,说到底大堂姐当年确实也有不是之处。过了这些年,计较起来也没有意思。十七学问好,迟早要入官场,到时候还需大哥多提挈,感激还来不及,那点子怨恨也就烟消云散了!”
贺东盛恨铁不成钢地瞪了胞弟一眼,他并不是个轻易改变决定的人,只是大年初一也没有必要为已经决断的事与胞弟掰扯,便道:“脏死了,还啰嗦甚么,还不快去清洗!”
贺五只觉得长兄有松口的意思,不由大喜:“大哥可是应了我了?”
贺东盛随口道:“应了应了!快下去,莫要磨牙!”
“我去看看十七!”贺五只觉得心中一松,忍不住跳了起来,扔下一句,就向往跑了。
贺东盛哼了一声,眼中一片冰寒。
贺平盛水土不服是真,寒冬腊月病了大半月也是真,贺东盛既做此事,怎么会留下首尾?不过是上次在贺五面前说话露了口风,才引得贺五要死要活的保人。
等到贺平盛“一病呜呼”,贺五还能与自己这个长兄翻脸不成?
至于今日上门来的沈瑾,倒是节外生枝,需要费些心思。
贺家这边看似兄弟两个和好,仁寿坊沈宅那里,为了贺家的事,贺三老爷与沈瑞两个之间却是眼看着叔侄“反目”。
“三叔,这本是侄儿引来的麻烦,这帖子当由侄儿写!”沈瑞带了正色道。
“什么你呀我呀的,难道你不当三叔是长辈?大哥虽走了,还有我这做叔叔的在,作甚让你这个当侄儿得出面承担这些?”三老爷皱眉道。
“三叔,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瑾大哥与我是这样关系,又是他找得我,我出面应对贺家也是情理之中。”沈瑞眼见三老爷要恼了,忙道。
三老爷却不听沈瑞的解释,只道:“之前大哥庇护家人,我只做自在闲人就是。如今大哥不在,我这个当叔叔的不立起来,难道还要全部靠着未到弱冠的侄子。真要那样,羞也羞死了。我知晓自己斤两,以后这家里还要瑞哥撑着。不过那也是以后,不是现在。”
话说到这个地步,沈瑞倒不好再坚持己见,只道:“我虽没有与贺大老爷打过交道,不过却见过贺二老爷与贺家五爷,瞧着他们兄弟行事算计太多,心胸不是宽广的。三叔要是递帖子,点到为止就可,省的贺大老爷记仇。”
三老爷摇摇头道:“瑞哥儿这回可看错了。越是应付这样老奸巨猾的东西,越是不能太周全,否则他们越想越多,说不得就要破釜沉舟了。露几分马脚在外头,让他们忌惮,又让他们轻视,才是能两下里对峙下去。”
对于三老爷这番话,沈瑞诧异不已,不过转念一想也就明白了。
世事洞明皆学问,反过来学问多了,书中亦有处世之良方。
不过之前万事有沈沧夫妇在前,无需三老爷操心,如今三老爷既打算站出来,人情道理这里自然也就一番琢磨。
沈瑞与三老爷虽为叔侄,可两辈子加起来的岁数,并不比三老爷小,要说心里真心尊敬三老爷这叔叔还真提不上。
眼下三老爷拖着病弱之身,主动抢了着得罪人的差事,却使得沈瑞多了几分感动。
他站起身来,对三老爷躬身道:“侄儿受教了!”
三老爷眼见他不再坚持己见,颇为欣慰地点点头道:“瑞哥儿只需好好读书,其他的琐事以后就交给三叔。三叔没本事报国报民,家里这点事再处理不好,就成废物点心……之前还想着以后缩着头做人,好生维系亲戚,毕竟以后遇事能指望的也就是他们。如今多了这一后手,不算是坏事。又救下一条性命,咱们手段虽不算是君子,可小人之道又有什么?”
叔侄两个有了定论,就去了上房,此事并没有瞒着徐氏。
徐氏沉默了半响,在她心中并不赞成叔侄两个行“诡道”,不过此事不是沈家主动,麻烦到了头里,总要解决。固然非君子行事,可以沈家目前现状,确实难经风雨,“拒敌于门外”比“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要妥当些。
“不要只扯沈氏一族大旗,将两杨家与何家、王家也加上。”徐氏想了想,道。
三老爷与沈瑞闻言,都变了脸色。
三老爷道:“那样会不会旗扯的太大,要是吓坏了他,狗急跳墙怎么好?”
徐氏摇摇头道:“左右也是得罪了,还是让他害怕、更服帖些为好。省的事情起了反复,两下里都要添麻烦。”
三老爷点点头道:“还是大嫂考虑的妥当,可怜贺东盛,经了此事怕是以后要战战兢兢,再也不敢翘尾巴了。”
“事上都有因果,若不是他性子狠辣,随手就要害人性命,也不会将破绽露出来。三叔与瑞哥儿要以此为鉴,以后待人行事要圆融些,行事要留余地。不过真要遇到关系生死之事,有了决断,就勿要拖拖拉拉,反而自受其害!”说到最后,徐氏带了郑重。
三老爷与沈瑞都站起听了。
从上房出来,三老爷与沈瑞叔侄两个都唏嘘不已。
三老爷道:“同大嫂一比,咱们眼界倒是小气了……”
沈瑞点了点头,想的却是徐氏拉扯几家姻亲撑大旗之事。
之前看徐氏行事方正公道,虽是内宅妇人,可行的是君子之道,才会对小二房一再容忍,对小三房关爱不计较。君子么?不计较得失,说的难听了就是有些圣母。如今看来,却不是那回事。徐氏的“君子之道”显然是只对家人,对外并不排斥“小人之道”。
要不是同沈沧夫妻情深,徐氏也不会几十年“爱屋及乌”地做“圣人”。
暮色四合,街上行人渐稀。
沈瑾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到黄华坊沈宅。
虽说举人们再会馆落脚,可在京城有亲朋故旧的也不少,不少人都出去拜年吃酒,剩下的人并不多。且那种不爱出门交际的,多是闷头读书的书呆子,就算沈瑾过去探望大家,愿意应对的也没有几个。
“文人相轻”,沈瑾年纪轻轻就是“解元”早就引得人不顺眼,这会见他上杆子过来,说酸话的也不是一个两个。更有那一等小人,向来爱窥人阴私的,早就将沈瑾出身打听出来,说话就夹枪带棍,一口一个“小老头”、“庶孽”,就差指着沈瑾的鼻子点名了。
沈瑾去会馆前满心炙热,如同被浇了冰水一般,只觉得透心凉……
第446章 小人之道(二)
贺府,客房。
看着床榻上脸色青白、奄奄一息的贺平盛,贺五瞪大了眼睛。他想要开口问两句,可只觉得嘴巴里发苦。从开始贺平盛“水土不服”,他就是知情者,现在装不知情也太假了。
贺平盛睁开眼睛,看着伫立在床前的贺五,嘶哑着嗓子道:“五哥……”
看着贺平盛嘴唇干裂,贺五转身去取茶壶,却是一愣,晃了晃空荡荡的茶壶,贺五怒视旁边的婢子道:“茶呢?竟是这样服侍十七老爷的?还不滚下去倒茶!”
婢子也不敢分辨,战战兢兢去了。
贺五压着心中的火,转身走到床边,挤出几分笑道:“十七,你放心,我定会给你找个好大夫,让你快点好起来。”
贺平盛移开眼睛:“都是我没用,才会水土不服……”
贺五只觉得羞愧难当,真的想给自己两巴掌。要不是他自己功课不行,乡试全无把握,也不会听了二哥的话,就存了一份念想,又拉不下脸来出去找别人做枪,才会将与自己关系最好的贺平盛拉进漩涡。
方才在长兄面前,他欣喜雀跃,可看了贺平盛的模样,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水土不服他见过,要是年岁大的人还罢,贺平盛弱冠之年,正是体力充沛之事,就算有个小病小灾,三、两副药下去也差不多了,偏生贺平盛这个样子。要说这里头没鬼,贺五绝不相信。
少一时,婢子端着茶水进来。
贺五接过来,眼神闪了闪,并没有直接递给贺平盛,而是低头吃了一口。
贺平盛脸上露出惊愕。
又过了半盏茶的功夫,眼见着茶水不剩多少热乎气,贺五才倒了手中残茶,又给沈平盛倒了一盏,解释道:“这水的滋味清甜,同咱们松江的不一样呢,一时竟然走神了。”
贺平盛低下头,遮住脸上异样,拿着茶杯的手微微发抖。
贺五只当他虚弱地狠了,十分地后悔。要是早两日想明白,不在外头每天自欺欺人地吃酒混日子,也不会让族弟受这些罪。
大明朝立朝以来,科举舞弊案常发,真要揭开来罪责大头是主考官的,对于作弊考生,轻则革除功名,开除仕籍,重则刑责流放。他这边就算是重判,也伤不到性命,要是眼睁睁看着无辜的兄弟死去,他做不到。
大哥这人当家惯了,素来以功名家族为重,多一个刑余的弟弟,肯定是他最受不了。十七是他未出五服的从堂弟,也算是他看着长大的,他都能下得去这个狠心;要是有一日,自己这个弟弟碍事了,他会不会也这样心狠?
贺五满心的羞愧成了诚惶诚恐,望向贺平盛的目光越发坚定。
他连自己那边的客房都不回了,叫人取了被褥出来,直接在这边榻上睡了。
贺平盛再次醒来时,就听到贺五在不远处的榻上辗转翻身。贺平盛看着头顶的幔帐,脸上带了几分狰狞。
次日,贺大太太起床不久,就有婢子过来回禀,说了贺五在贺平盛所在客房安置的事。这十七老爷可是在病中,要是过了病气谁担待,这才急匆匆赶过来禀告。
贺大太太摆摆手打发婢子下去,脸上就带了涩意。
知晓丈夫对堂亲所作所为后,贺大太太心里也在挣扎,想要求情又不敢,不求情心里又过不去。
这其中涉及的要不是大事,也不会行这般手段;可就算是大事,那也不是外人。都是贺家人,一荣俱荣、一辱俱辱,又什么不能好好商量的。
贺东盛已经梳洗完毕,今天是大年初二,本应是女婿往岳父母家百年的。贺大太太的娘家在松江,贺东盛便答应了在京几位松江籍官员的小宴,午后就要去赴宴。正好上午闲着,他打算将幼弟叫来,好好教导教导。
这时,就见妻子过来,说了贺五在贺平盛房间留宿之事。
贺东盛脸上挂霜了似的,握着茶杯的手背露出青筋。
贺大太太想起婢子禀告的另外一件事,感概道:“五叔倒是个仔细的,生怕有下人怠慢了十七叔,婢子说,不管是米水,还是汤药,五叔都是自己尝才给十七叔用。就算是亲兄弟,也没听说有几个这样侍疾的,倒是难得。”
“啪!”杯子狠狠落地。
贺东盛站了起来,一阵风似的出去。
贺大太太后知后觉,心惊的同时也晓得自己说错话,连忙跟上。
贺家客房。
贺五端着药碗,有些犹豫。这药汤一日三顿的喝着,本是离不得的,可经过辗转一夜后,贺五就不敢让贺平盛再吃这药了。
这是贺东盛叫人抓的药。
眼看着贺平盛还等着吃药,贺五便将药碗撂下,道:“一直吃这药也没见好,可见先前的大夫不怎么样。先停半天,我出去寻个好大夫给你……”
贺平盛没有意见,虚弱地道:“那就麻烦五哥了。”
“我是当哥哥的,照顾你也是应该的。”贺五带了几分心虚道。
贺东盛站在门口,冷冷地望向这边。
贺平盛正好看到,只觉得气冲斗牛,恨不得跳下床去找贺东盛拼命,却是强忍了,闭上眼睛道:“五叔,我乏了,先眯一眯。”
“哦,哦,那你好好睡。”贺五俯身,将贺平盛的被子掖了掖,心中不由更加担心。贺平盛的精神越来越短,从昨天到今早连话都没正经说几句。
他忧心忡忡地转身,正好与贺东盛对视个正着。
贺东盛面色冰寒,贺五本胆怯,可回头看看贺平盛的模样,神情又坚毅起来。
贺东盛看在眼中,只觉得肺都要气炸了。
兄弟两个一个要教训弟弟,一个要与长兄求情,却是都没有在客院这边开口,都闷声往前走。贺大太太看着兄弟两个一模一样的臭脸,脚步缓了缓,没有继续追上去。
到了前边书房,贺东盛方骂道:“端水喂药,就不是接下来就要端屎倒尿了!?狼心狗肺的东西,我是为了谁?要不是关系着你的功名,关系你这一支三代子孙的前程,我作甚要操这份心!”
贺五知晓这其中确实有兄长维护自己的缘故,可要说将理由全部推倒他头上他不应。
他挺着脖子道:“为了我?不是为了二哥那边的关系,担心事发贺家事发被当成替罪羊?不是为了家里出了官司影响大哥的前程……”
话未说完,就被贺东盛一个耳光打断:“你跟谁挺脖子?啊?贺家,难道你不是贺家人?你以为你义气,就能担起此事?千里之堤毁于蚁穴,贺家承平已久,苏松一地谁不晓得贺家富庶。你知不知道,露了一丝小口出去,外头的人闻了腥气,就能群涌而至,将贺家给吞了!为了这一大家子人,我与老二战战兢兢,你又为家里做过什么?”
贺五是嫡幼子,向来被贺老太君宠爱,兄弟也因年岁差的远,将他这个小兄弟当儿子似的养。他从没有受过委屈,这一巴掌已经将他打懵了,哪里还听得进去长兄的话?
他抬起头,冷冷地看着贺东盛道:“我与二哥也是知情人,以后真要此事要揭开,大哥是不是也要‘大义灭亲’,以绝后患?”
这割人心的话,听得贺东贺要吐血,瞪着贺五说不出话。
贺五不耐烦被继续说教,道:“反正十七在一日我在一日,要是他真被我连累死了,我陪他一道下黄泉就是!”说罢,头也不会走了。
贺东贺坐下,揉着太阳穴,只觉得头疼欲裂。这个弟弟外圆内方,是个性子倔的,如今钻牛角尖,怕是一时半会儿拉不出了。他正心烦,就有小厮进来禀道:“老爷,沈家三老爷打发大管家送东西过来。”
贺东盛闻言,不由一怔,随后道:“叫人进来。”
少一时,沈家大管家进来,手中拿着一个书匣。
来的大管家,贺东盛在去沈家吊孝时见过,之前见他操持内外,不过下人尊称为“二管家”,大管家是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家。一朝天子一朝臣,看来沈家的天也变了,素来不怎么露面的三老爷出来了。
贺东盛矜持地点点头,大管家奉上礼物。
要是沈沧在时,二品尚书府邸,大管家出门交际大家也会给几分面子;如今沈沧病故,沈家最高的品级是二老爷,偏生不在家里。三老爷区区七品萌官,派出管家又有什么分量?
贺东盛刚想要端茶,就反应过不对劲来。
就算是送年礼,没有大年初二送的,也没有平白无故送书的。逢年过节大家都爱讲究个吉利,书通“输”,可不是什么好口彩儿。
贺东盛一时没送客,大管家已经告辞。
贺东盛看着眼前的《论语新解》,想起昨日婢子的回话,不由瞪大眼睛。
书上还有一封沈三老爷手书,提及无意得了本有注释版的《论语新解》,见猎心喜,就送回原主贺平盛一本新书,请贺东盛代为转达。又提及那本书内涵颇深,他自己知晓自己的水平,已经叫人抄写了几分,分送族亲与几家科举出来的姻亲世兄弟,代为张眼。
满篇说的都是学问,却是看的贺东盛喘不上气来,只觉得浑身冰寒……
第447章 小人之道(三)
沈家的族人姻亲?
大理寺卿、礼部侍郎、詹士府右春坊大学士、翰林院侍讲学士……
脑子里一连串的名单出来,贺东盛都要站不稳了。他气冲冲地来到客房,想要问问贺平盛到底在那本书里胡乱写什么了,这个蠢货难道不知道什么是干系重大?
不过,到了客院门口,贺东盛脚步就迟疑了。
要是贺平盛早就有了提防之心,写什么都不奇怪,自己这样冲进去倒成了笑话。
贺平盛能在沈瑾面前提及那本书,就是心里有数的,对于这场病也该心知肚明,却是装的纯良,连老五面前都半点不露。这样有城府的小崽子,自己还真是走了眼。
贺东盛恨的不行,可眼下顾不上贺平盛,使劲跺跺脚转身走了。
沈家与贺家本是井水不犯河水的关系,沈三老爷这般轻狂,到底是什么意思?
连下午约好的宴席也顾不上了,贺东盛直接拿着帖子去了仁寿坊。
虽说是大年初二,四处都是张灯结彩,可因沈家守孝,且是沈沧死后第一年,大门糊白,也没有车马客人,门庭看着有些冷清。
贺东盛见状,心中冷哼不已,坐在马车里没有下来,叫小厮去递帖子。按理来说,这样不告而来算是失礼,可是他到底是三品京堂,亲自过来也是给沈家面子。沈三老爷弄这些小巧,不就是让他过来吗?只是不知道接下来会如何,想要狮子大开口,也要掂量有没有那个肚肠消化。
过了足有一刻钟,小厮捧着帖子回来,脸上不好看。
小厮:“老爷,帖子送进去,却没见着沈家三老爷。管家说沈三老爷今日乏,用完早饭小憩了,不好待客,等到得空了,再给老爷替帖子,约老爷吃茶,今日就失礼了。”
贺东盛的脸黑的能拧出墨汁来。
他不是傻子,自然是听出来了,沈润在讥讽他不懂规矩,不告而来呢。
“回去!”贺东盛放下车帘,瞪了眼沈家的白大门,恨声道。
这个病秧子沈润,还真是拿着鸡毛当令箭了?给脸不要脸,还想要拿着一本破书挟制他不成?
贺东盛满心怒火,等到了贺宅时就剩下对未知的不安。要是沈三老爷是个心思老成缜密的,贺东盛反而不用这样着急了,越是缜密的人想的越多、顾忌也多,行事反而有迹可循,图的不过是利益,什么都好商量。可沈三老爷这样不通世情的二愣子,也不知谁说天真还是愚蠢,喜怒随心,才是最令人头疼。
贺东盛咬牙去了客房。
总要先知道贺平盛在那本书里露出去几成。
贺平盛已经醒了,正半倚在床上与贺五说话。
见贺东盛进来,贺平盛不动声色,贺五反而跟刺猬似的,移步挡在床边:“大哥怎么过来了?”
贺东盛已经不耐烦与这拎不清的弟弟掰扯,呵道:“出去!我与十七有话说!”
他浑身冷肃,贺五素来畏惧这个长兄的,可想到早上那一巴掌,还有身后的贺平盛,贺五却不肯动:“不出去,有什么话,我听不得?”
贺东盛刚要开口叫人拖他下去,贺平盛开口道:“五哥先出去吧,大堂哥难得过来,我也想听大堂哥说说话。”
贺五回头看了贺平盛一眼,眼见他神情是自己从没见过的陌生,心里咯噔一声。十七,他什么都知道?
贺五心中说不出是羞愧,还是提着的心终于掉下,闷声应了一声,皱眉出去了。
贺东盛看着贺平盛,讥笑道:“怎么,不装了?还真是小看了你!”
虽说贺东盛这话没头没脑,可他穿着外出的衣服,再算算这时间,还有满脸愤恨却只能动口、心有忌惮的模样,贺平盛绷着的精神终于松了下来。
他抬起头:“大堂哥呢?也要什么都摊开说吗?”
他这样理直气壮的模样,看的贺东盛怒极而笑:“你在书里到底写了什么?将贺家的把柄递到沈家人手中,看来你是对宗房恨之入骨啊。可宗房倒了,你就能得了好了?就算再巴结沈家人,你也是姓贺!”
正所谓,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贺东盛自觉“一山难容二虎”,与沈家争锋百年,虽联袂有亲,可遇到能踩沈家一脚时也不会少踩,那沈家那边对自家这边肯定也不存好意。
贺平盛冷笑道:“宗房好不好干我何事?我犯了国法还是犯了家规,说拘就在拘了,连性命眼看也不保?知法犯法、徇私舞弊的是你们,却要处置我这个安分守法、平白连累的,这样护短不公的宗亲谁稀罕?真是可笑,同高祖的从堂兄弟,五哥又是与我一道长大的,要是大堂哥好好与我说,我自然会为他好好保密,却是一句话也没有,直接就要我性命,这哪里是亲人呢?再看沈家,一个挂名的便宜外甥却肯救我。贺家,沈家,到底孰强孰弱,一目了然。”
这夹枪带棒下来,听得贺东盛直面上带了不自在:“不管怎样,关起门来也是一家人的事,有什么不满,你直说就是,作甚要闹到外头去?”
贺平盛冷笑一声,没有接话。要灭口的时候不犹豫,这个时候是一家人了?
贺东盛还要再问,贺平盛已经躺下,闭上了眼睛……
仁寿坊,沈宅,小厅。
早上被请过来,沈瑾看着沈瑞,有些羞愧:“是不是昨天的事,贺家盯上这边了?我给瑞二弟带来麻烦了!”
沈瑞摆摆手道:“三叔已经接手此事,会出面应付贺东盛,瑾大哥就别管了。要是贺家那边派人打探你口风,你咬死将书送给这边就好;要是问你书上写什么,你就说没仔细看。离下场就剩下一个月,瑾大哥安心备考就是。分了心思耽搁了,又是三年……”
几句话,沈瑾已经听明白过来。
他瞪大眼睛:“可是……可是……没有书啊……”
沈瑞笑了笑道:“贺十七不说,大哥不说,谁晓得没书呢?贺东盛做贼心虚,想来是信的。”
沈瑾闻言眼睛一亮,看着沈瑞多了几分羡慕。就算嗣父故去,还有沈三老爷这正经叔伯在,遇事会出面护着;自己这边,却只能自己焦头烂额,仓皇如狗。
眼看沈瑾神色有异,沈瑞不免多看了他两眼:“瑾大哥是担心贺十七?放心吧,事情包不住了,贺东盛不会再动他的……不过要是按你所说,贺十七身体损耗病弱,下个月的考试估计不行了,只能等下一科。”
沈瑾摇摇头,道:“我不是想起他,我是想起母亲……母亲积德行善几十年,福泽都落到瑞哥身上了,有润三叔这样的叔叔在,我心里都忍不住嫉妒。”
沈瑞想了想道:“我是受娘福泽,才有今天这样的日子。只是现在我出继了出来,以后供奉娘香火的是瑾大哥,娘的福泽也会落到瑾大哥身上。”
沈瑾涨红了脸,忙摆手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就是随口一说!”
沈瑞挑眉道:“我可是正经说的……”
就算别人不提挈沈瑾,只沈瑞这边,为了顶着张老安人与沈举人那边的麻烦,扶也会将沈瑾扶起来。
交代完正经事,沈瑞并没有留客,送走了沈瑾,就去东院寻三老爷。
沈三老爷正在前院书房,面前摆着一溜刻刀,还有不少玉石料。他手中拿着一块半成的作品,是一枚小章。
沈瑞看那几块玉料圆润可爱,捡起一块把玩道:“三叔怎么想起弄这些?”
沈三老爷放下手中的东西,道:“前些日子有人托了中人寻我,求一枚小印。闲着也是闲着,正好现在得空。”
沈三老爷之前虽没有入仕,可到底是少年才子出身,在京城士林也颇有才名,捧着银子求到三老爷求画、求印章的不是一个两个,只是三老爷不爱交际,之前也带了读书人的清高脾气,不肯为了铜臭弯腰,因此除了一些退不了的人情,鲜少有作品出去。
可如今的架势,可不是要一副作品的模样。
沈瑞不由皱眉:“那其他的呢?就算三叔来了兴致,也要爱信身体,这虽不是什么累活,却是耗神。”
三老爷瞥了他一眼道:“婆妈什么,我是那等不知轻重的吗?这是给你预备的。
沈瑞有些意外:“我有方私印了,是父亲给我的,一时也用不上别的啊。”
三老爷道:“不是刻给你,是要教你刻章……”
雕刻被当成匠人的差事,可刻的印鉴之类,就是文人的雅事了。
沈瑞听了,倒是有些兴趣,不过想想自己的时间,摇摇头道:“实在没时间了,等以后在跟三叔请教吧……”
三老爷已经肃容道:“瑞哥儿,过犹不及的道理,我不说你也知道……你没发现,自己变了许多吗?自打珏哥儿没了,你遇事就憋在心里,遇事也多了几分浮躁,你不担心自己,大嫂与我还担心你将自己憋坏了呢。可刻章的事,是大嫂吩咐我教你的……以后不管是读书累了,还是心里有事了,都可以去刻章……”
沈瑞沉默了一会儿道:“就算静心,也不会学这个啊……写大字、抄佛经不是更静心,还能练字了?”
三老爷:“哪里是为静心呢,人长大了,总要遇到这样那样的事,总有憋屈郁闷无处发泄的时候,不能拿刀捅人,拿刀刻石头,刻完郁气也就散了大半了……”
想着会馆中那一声声“庶孽”,沈瑾都觉得刺心无比。
第448章 小人之道(四)
贺东盛虽被沈家三老爷的威胁焦头烂额,可身在官场,大过年正是交际的时候,沈润既是不见他,便只有按捺下烦躁出去吃喝赴宴。至于贺平盛这里,他就算恨之入骨,也只能好好养着。真要到了与沈家撕破脸时,说不得还要劝贺平盛反口。
因此,对于贺五给客房那边换大夫换药的事,贺东盛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现在,最盼着贺平盛好起来的就是他了。
至于新大夫会不会在贺平盛身上发现端倪,贺东盛是不怕的。
贺平盛“水土不服”是真的,“受了风寒”也是真的,不过是拖沓的久了,加上药材上都删删减减的,加上缺吃少用,将本当几日痊愈的小病,拖了大半月,生生去了贺平盛半条性命。要不是节外生枝,等出了上元节,贺平盛就该“病逝”了。
贺东盛心思细腻,凡事都爱想的周全,这回却是不用多想,也晓得沈家三老爷这样的脾气,实在没谱,不将贺东盛留下做两手准备,他也放不心。
眼看就要到十五,沈家三老爷的帖子都没有到,贺东盛越来越焦躁,也没心思出去吃喝去了。
不想,就见贺五来了:“大哥,沈瑾又来了,在客房与十七说话。”
这些天,贺五虽请医延药,却不再与贺东盛对峙了,与贺平盛那边也是相对无言。
贺东盛听了,不由黑脸。这十来天他虽没与沈瑾打照面,可是也晓得他来了两、三回了。每次都带了补药礼物,从来不空手,礼数周全。
“黄口小儿,也想要分一杯羹?一会儿你带他过来见我!”贺东盛道。
贺五老实应了一声,往客院去了。
客院中,沈瑾看着贺平盛床头的一叠书,面上不由带了担忧。贺平盛的状态,明显是伤了根基,需要好生调理个一年半载,可他依旧在看备考的书,显然不愿放弃二月会试。
沈瑾自己就是应试举人,当然晓得十年苦读的士子对会试的期盼。换做是成他,怕是他也不愿放弃。
贺平盛也看到一叠书,脸上露出讥笑:“往日还笑旁人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书呆,今天真是业报到了……少不得,也要挣命一回。”
沈瑾叹了口气道:“到底来日方长……”
贺平盛嗤笑道:“我这条蝼蚁之命,还在旁人一念之间,有今朝没明朝的,又哪里谈什么来日?”
贺五站在门口,低头看着地面,只觉得脚步重逾千斤。
他无法再自欺欺人,贺平盛的怨气已经不屑遮掩。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贺平盛依旧很虚弱,沈瑾陪着坐一坐就起身告辞出来。他这样殷勤探看,并不是要表现什么舅甥情深,也不是要在贺平盛面前表功,只是忌惮贺东盛,不愿意他将怨恨都放在为此事出面的沈沧老爷身上。毕竟这麻烦本是他惹的,又稀里糊涂地带给沈瑞,总不能自己就真抄手不理。
明知聪明人此时就应该避得远远的,可沈瑾还是硬着头皮来了,只为了“分怨”。
待他出来,被贺五带到前厅,看到贺东盛时,沈瑾就晓得自己成功了。贺东满脸温煦,可沈瑾还是在他的眼神中发现冰寒。
“见过贺大老爷。”沈瑾移开视线,作揖。
“解元郎太见外,你是十七弟的外甥,论起来也当叫我声舅舅。”贺东盛神色越发温煦,眼见沈瑾不接话,便继续话:“就算不叫舅舅,也可以称一声‘世叔’。说起来,我与令尊是乡试同年,这声‘世叔’也名正言顺。”
沈瑾便从谏如流:“世叔。”
贺东盛打着“哈哈”少不得旁敲侧击一番,沈瑾却知轻重,不肯轻易开口,只做腼腆寡言状,十句里应上两声,也是答不对题。
贺东盛到底是三品大员,如此屈尊降贵地拉拢沈瑾,已经是不容易,这般油盐不进,自然也就使得他冷了脸,叫人点汤送客。
“这沈家没有一个好东西!”贺东盛心中愤愤,却也不得不承认沈家小一辈要比贺家好不少。前有状元沈理,现在又出来个解元,贺家嫡支子弟年少,旁支就算有几个中进士的,也是三甲同进士。
站在贺家大门外,沈瑾想着方才贺东盛强忍怒火的模样,并不觉得害怕,反而心里踏实下来。如此色厉内荏,看来顾忌颇深,就算尚书府三老爷那边出面,应该也不敢再想到谋害性命上去吧?
离会试剩下不足一月,沈瑾就开始闭门不出,终于停止了两、三日就往贺家一次的探病。
就在上元节前一日,沈润的帖子终于姗姗来迟。
贺东盛冷哼不已,可到了约定的日子,还是如约去沈府赴宴。大正月的,两次出入丧家,贺东盛都能预感到未来一年自己日子不会顺当了。
三老爷这边,早已与沈瑞商议一二,想好了谈判的条件,既要让贺东盛肉疼,也不能逼着他狗急跳墙。
因此,等见到贺东盛时,三老爷早已心有成竹,也就不予贺东盛兜圈子,只道:“你我两家本是姻亲,家兄生前与贺大人也是同僚,两家本当亲近,以后贺大人还是要常来常往才好。”
贺东盛听了心里堵得不行,什么叫“常来常往”?沈家这边如今不过一个七品中书舍人当家,他一个三品侍郎凭甚要“常来常往”?落在旁人眼里,倒像是他巴结已经败落的沈家。
他轻笑一声,道:“公务繁忙,实在是无暇分身。
此话正中三老爷下怀,三老爷便摸索着茶杯:“倒是可惜了,以后不能同贺东盛讨教了……”
贺东盛直觉得眼皮跳了跳,道:“你我两家本为乡人,且累世姻,正应该守望相助才是。若是遇到难处,沈贤弟尽管开口,能帮一把的我自然会帮。只是为我到底不过是寻常人,多有力有不逮之处,也就请沈贤弟见谅了。”
这软硬兼施的话,听得三老爷心中暗暗好笑,只随口道:“确实想要麻烦贺大人。”
贺大人暗道:“来了。”
贺东盛端茶做聆听状,就听三老爷道:“只是不是一件事,而是五件事……”
“碰!”贺东盛重重地放下茶杯,冷着脸道:“我不过寻常人,没有三头六臂,怕是帮不上沈三老爷了!这做人可不能太贪心,要不然就颗粒无收了!”
三老爷挑眉:“五件事多了?这可怎么好呢,还以为有两家旧情在,以后能多得贺大人提挈。那这可怎么好?”
三老爷的话有回旋余地,贺东盛便也脸色稍缓,眼前这病夫虽是七品微末小官,背后却牵着几门姻亲,要不是靠着这些,他也不敢这样大喇喇地与自己谈条件。
“要是论起来,两家也是姻亲,自然当一荣俱荣、一侮俱辱……贤弟真要遇到为难之事,我能帮定会帮的。”贺东盛道。
三老爷像是没了耐心,道:“我说五件,你说一件,咱们还继续扯皮吗?痛快点儿,就取居中的了。三件事后,你们两家井水不犯河水。”
贺东盛还想要再说,三老爷已经皱眉道:“若是不行就算了,我这里就不多留贺大人。”
贺东盛只能忍了怒气道:“都是什么事?”
三老爷道:“第一件,当年令弟用了不打光彩的手段侵占了孙姐姐名下两家织厂,这两家织厂该退回来吧。”
贺东盛面上不快,心中却是松了一口气。
说起身,沈家二房与贺家嫌隙的根源,就在当年那两间织厂上,要是能用那个解决眼下困局,也是好事。
不过他面上却疑惑道:“当年舍弟可是花了五万两银子买的红契,何来侵占一说?”
三老爷冷哼道:“我也不予你扯皮,不管是织厂,还是银子,反正不能让我们瑞哥吃亏,这就是第一件事了。
贺东盛又为难了几句,才下了决心似的点了头,答应凑五万两银子出来。
余下的那两件事三老爷却是说要押后,以后需要贺东盛帮忙再说。
贺东盛自然不乐意,可三老爷是庄家,他也只能被牵着。
等从沈家出来,贺东盛只觉得心肝肉都疼了。
五万两银子,还有两件承诺,就是谈判的结果。
要是那两间承诺是好办的事还好,早办了早了,偏生三老爷想一出是一出。
虽说花银子能解决的都不是事儿,可贺东盛还是希望少花银子。平白丢出去五万两,谁也不愿意啊。
贺家在京中虽有不少产业,可现银还真没有五万两那么多,少不得先从别处借用,再催松江那边送银子了……
客厅里,沈家叔侄两个都在,三老爷面上却无多少笑意。
小人手段虽能拿捏住小人,可也足以引以为鉴。
三老爷感概道:“既入了官场,不仅自己要谨言慎行,还要越苏好亲戚家人,否则就生祸根……”
沈瑞点头道:“母亲之前教导的也当记得,到了该决断的时候,就该利索些,磨磨蹭蹭的就失了先机。”
三老爷道:“说到底,还当自己立身正,否则一步错、步步错,就没有回头路了……”
第449章 小人之道 (五)
三老爷将条件开出去了,叔侄两个就放下贺家的事。之所以揽上这件事,也是因麻烦上门,至于贺平盛是生是死,又关沈家人何事?
显然,贺东盛将这个是当成大事。尽管在沈家叔侄面前哭过穷,却是不敢拖延,赶到二月二那日,就过来送庄票。
三老爷与沈瑞并不觉得欢喜,也没有功夫专门招待贺东盛,客客气气不失礼罢了。只因这一日,上门的并不单单是贺东盛,还有沈家的姻亲故旧,这一日是沈沧百天。
百日除服,沈瑞这孝子也是换下丧服。
虽说赶不上出殡,可这一日能来的亲朋也都来了。
贺东盛看着沈家的姻亲,心中便只有羡慕。对于三老爷的贪婪,贺东盛反而消减了不少。沈家是占了他的便宜不假,可既是贪财的,那说不得什么可以通过沈三老爷用银子买一条后路。
在京城多年,宦海沉浮,虽说轻易谈不上生死去,不过官场上三起三落也是寻常,保不齐就有求人的时候。
贺东盛是舒坦了,可等到晚上,送走客人后,三老爷与沈瑞就那五万两银子的庄票归属发生了争执。
“这是弥补你娘当年被贺家侵占的两个织厂,自然是应该你收了。”三老爷道。
沈瑞道:“虽不知我娘当初安排的先手是什么,不过能将银子抽出来给送到京城,就没有吃什么亏。贺家这银子,侄儿不能收。”
三老爷恼道:“怎么就收不得?你说你娘没吃亏就没亏吗?要是贺家不心虚,你以为贺东盛会老老实实将这银子送出来?”
沈瑞:“我名下已经有不少私产,平素也没有用银子的地方。三叔如今已经出仕,人情打点也多,正需要现银的时候,还是三叔拿去用吧。”
三老爷已经起身道:“我还没废物到占侄子便宜的时候,爱要不要,随你去捐了、散了,反正这是你的钱。”说罢,不待沈瑞再说话,就气呼呼地走了。
沈瑞无奈,只好将这五万两银子的张票收了。
这几年沈沧身体不好,徐氏全心照顾丈夫,精力不济,早已陆陆续续将名下嫁产都交给沈瑞打理。除了分给三老爷的那几处,还有给玉姐儿的嫁妆,还剩下十分惊人的数目。只要沈瑞不去染毒瘾,这辈子就不用再操心银钱的事。
沈瑞是真心想要将这五万两银子贴补给三老爷的,除了三老爷保养身体开销大之外,还因这次是三老爷出面对上贺东盛。
至于拿着贺家的银钱手软,捐出去、散出去的想法,沈瑞是半点没有。
沈瑞安排长寿去兑了庄票,直接在钱庄换了金子,又将金子送到银楼,订做十尊佛像,每个三十多斤,七八寸高,送人还是兑换银子用起来也方便。
金佛到了,徐氏与三太太处一人送了一尊。
徐氏没说什么,道:“佛家叫人修来世,道家叫人长生,都是修身养性罢了。佛经可以读,却不要移了性情。恪守本心,莫要信什么‘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鬼话,那不过是伪善者自欺欺人罢了。佛祖劝人向善,而不是掩饰罪恶。”
沈瑞心烦时常抄佛经,徐氏是惦记这个,才有了这样的话。也因沈瑞平素行事虽厚道,可那是对于接受的朋友与情人;对于不接受的人,即便是亲生祖母与生父,数年之年也提也不曾主动提过一回。对于血亲曾经的亏欠,沈瑞也是无怨无恨,竟是压根当没那两个亲人似的。
而对于本当冷眼相对的同母异母兄长沈瑾,沈瑞的相处方式也恨奇怪。不远不近,跟寻常族亲差不多,可要说他心中有怨,也不是那个意思:可是能帮的时候,沈瑞也没有撒手,一时到说不清他对四房那边的人到底是什么意思了?
徐氏哪里能想到,沈瑞是二世为人,思念的都是前世亲人,对于今生的血亲,是避之不及的陌生人而已;而沈瑾对他来说,就是个抵挡麻烦的挡箭牌,他当然不愿意沈瑾倒了,能扶还是要扶的。
因这个误会,对于沈瑞以后行事,徐氏有些看不透。尽管如此,徐氏也不想凭着长辈的身份对沈瑞的未来指手画脚,并非是怕沈瑞不领情,而是怕给沈瑞指错路。不管官场之上,心狠不是坏事,可总要有底线。
沈瑞道:“母亲放心,我愿意做君子,也能为小人,就是做不到视人命为草芥,屠夫这职业,并不适合我。”
徐氏笑道:“要是真到了被人逼上门的时候,我宁愿你做个屠夫。只是以后入了官场,总有为了目的,主动去做什么的时候,说不得也有亏心之事。我希望到了那时,你能记得我今日的啰嗦。”
沈瑞认真点头,记住徐氏教诲。
到了三太太那边,三太太开始只以为是空心的佛像,并没有放在心上,只道:“如今除了白孝,瑞哥儿也莫要老在家里憋着,眼看天气渐暖和了,也多出去走走。”
沈瑞便道:“我什么时候出去都方便,等到三月天气暖了,不冷不热,您与母亲也去踏青赏花,出去散散心。”
三太太道:“你放心,我也惦记此事呢,总不能让大嫂就这样在家里伤怀。”
等到沈瑞走了,三太太叫人丫鬟抱到佛室去,差点抱不动,才晓得是实心的。
三太太吓了一跳,心下难安,等丈夫当职回来,就提了此事:“我以为是空心的,想着收就收了,只当侄儿的孝敬,谁会想到这会是实心的……”
三老爷试着抱了抱金佛,倒是觉得摸起来挺顺手。就是略大了不精巧,小些倒是可以做镇纸。
听了妻子的话,他摆摆手道:“收了也就收了,以后聘媳妇的时候。只这一件就够了。”
等到见了沈瑞时,三老爷不忘提醒道:“就算要散财,也别只想着家里人,五房大太太那边、沈理那边别忘了,他们两个是真正愿意护着你的人,且这两处应该都是缺银子的。”
五房虽富庶,那是在松江一地,在沈家一族之中,可到了京城就不算什么了。加上五房三儿一女,一大家子共居,花销也大。沈瑛虽出仕好几年,却一直是京官,还是没有什么冰炭敬的闲职,家中并无其他进项。沈琦、沈全兄弟继续科举,读书也好,考出来做官也好,都要用银子供着。
至于沈理那边,没有做过外官,不曾刮过地皮,祖上也没产业下来,日子就全靠谢氏嫁妆出息贴补。
沈瑞取回金佛后,本有这个打算,不过还在犹豫,听了三老爷的话,就将此事当成正经事来办。
次日,沈瑞去了上房。这五万两银子虽归了他自己,他也有权自己处置,可还是跟徐氏说了一声。
徐氏的看法与三老爷一样,不过除了郭氏与沈理处,徐氏还提了王家:“王侍郎家虽有些产业,可多在原籍,京城没有什么收益。”
沈瑞听了,想了想道:“姨母那里,要不要留一尊?”
因为南京国子监祭酒之事,沈何两家到底有了嫌隙,要是用银钱能弥合嫌隙,沈瑞十分情愿,不为借助何家什么势,只因小徐氏是徐氏亲妹,是她最亲近的娘家人。如今徐氏没了丈夫,娘家人要是再疏远就太可怜了。
徐氏摇头道:“不用了。这样重的礼,本不是常例,你进京已经四年半,这三家多有爱护你之处,如今有机会回报一二就回报一二。至于寻常走礼,可不能用这个,否则下一回没法再送礼了。”
从上房出来后,沈瑞就直接带了一尊金佛去了五房。
这还是沈瑞守孝后头一次出门,郭氏看到沈瑞,少不得又一番心疼。沈瑞倒是觉得自己气色好许多,这几个月脑子里绷着的弦儿紧了松、松了紧的,到后来沈瑞反而想开了。
看到沈瑞拿出金佛,郭氏的反应与三太太一样,只当沈瑞是为了开解徐氏弄的这个,顺带着想起自己这婶娘来,也送了一尊过来。只是三太太以为是金的,郭氏则以为是鎏金的,毕竟做佛器像来是银鎏金的多,寻常人家也没有人供奉纯洁金佛。
既是沈瑞的孝敬,郭氏就不假人手,净了手要自己送到佛龛去。
沈瑞见了,忙上前帮着。
郭氏还不解,拿起佛像抬不动才发现不对劲。
郭氏脸色大变,看着沈瑞严肃起来:“瑞哥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郭氏性格直爽,并不是个有心机的人,心里想的是什么差不多都在脸上写着了。不外乎担心沈瑞借着管家之利,一时起了贪心,中饱私囊之类的。
沈瑞便道:“婶娘就放心收着吧,用的是我娘留给我的银子,来陆正当。”
郭氏松了一口气,却依旧是摇头道:“要是银佛我就收了,这个却不能收。你这孩子,到底还小,散漫惯了,不把钱当钱。等以后正经要用时没有,岂不是要着急?”
沈瑞道:“婶娘进京四年了,我也就孝敬了这一回。是我的心意,婶娘就不要推却了。反正是侄儿孝敬给婶娘的私房,以后留给孙子,还是陪送给福姐儿,就是婶娘说了算。”
郭氏还是不肯收,道:“你要是不带走,回头我也会让你三哥给你送过去。”
沈瑞道:“我是偷偷带东西来的,要是推来送去声张开来,说不得就要遭贼了。”
郭氏听了,不免担心,就不再逼着沈瑞带走金佛了。只是她也没有为丝毫窃喜,只想和是沈瑞存在自己这里的,以后沈瑞要用再拿去就是。
沈理与王守仁都是真正关心沈瑞之人,想法与郭氏差不多,因此沈瑞很顺利地将三尊金佛送出去……
第450章 金榜题名(一)
沈沧的“百日祭”过了没几天,就到了春闱之期。
沈家三老爷虽恩萌出仕,没有参加这个春闱,不过徐氏两个外甥祝允明与魏校却要下场。沈家族亲这边,也有好几人要下场。有宗房的族叔,四房的沈瑾,五房的沈琦等人。因此,沈宅这边对于春闱之事也颇为关注。
沈瑞想到沈瑾的解元身份,心情也颇为微妙。倒不是说嫉妒沈瑾,而是压力真大。毕竟自己两世为人,沈瑾是真正的少年才子。这次春闱不知沈瑾会拿个什么名次回来,沈瑾既盼着他支撑门户,将四房那一滩撑起来;又觉得要是沈瑾成绩太好的话,自己以后的压力怕是更大了。
不说别人,就是沈理、沈三老爷他们这些长辈,也见不得自己差沈瑾太多。
这一日,正是会试放榜之日,三老爷休沐在家,叔侄两个便聊起今科会试。
“希哲文采风流,不过未必入了考官的眼;倒是子才,时文做的端正严谨,今科希望更大些。”三老爷道。
希哲是祝允明的字,子才是魏校的字。因徐氏的缘故,他们两个常来尚书府,与三老爷都是相熟的,倒是比松江过来应试的族人要更知根知底。尤其祝允明,自打弘治六年开始,今年已经是第五次进京应试,之前也曾在沈宅客居过,与三老爷年纪相仿,知趣相投,感情十分深厚。因此,今年这些应试举人中,三老爷最关注的不是族亲,而是祝允明这位好友。
沈瑞道:“祝表哥出身书香门第,祖上也是靠科举晋身为官,拜的老师又是探花郎,为何做文章还如此不知变通?”
就算以前自信,如今落第四次,也该吸取教训。
三老爷摇头道:“哪里就那么容易呢?他九岁做时文,三十年下来,都是如此,如此遣词造句都已经记在骨子里,就算是想改,也成了四不像。所谓考试秘笈都是小道,立足根本还在文章上。”
“不知道琦二哥今年如何?”沈瑞道。
三老爷想了想道:“琦哥文章素来平平,并不出彩,可也无大错处,倒是可上可下。”
不止叔侄两个说起今科会试,京城内等候消息的应试举人与家人,也都是翘首以盼,等到张榜。
随着街头上鞭炮声渐次响起,报喜的队伍奔往京中各坊。
礼部衙街前的茶楼中,沈琦脸上难掩黯然。
沈全在旁开解道:“二哥急什么?二哥还不到而立之年,才考了两回,下次再考就是。”
沈琦撂下茶杯道:“我知道,可就是心里难受。”
沈全道:“二哥.”
每科会试应试举人三、四千人,只取三百人,落第是常事,榜上有名反而是惊喜。以沈琦的年岁,实没有必要因落第就灰心至此。
沈琦道:“三弟,我已经而立之年了,真要这样三年三年的考下去吗?”
沈全道:“二哥不是也觉得自己文章进益了,许是下一科就心想事成了。”
沈琦指着楼下,自嘲道:“我原本也这样觉得,现下倒是拿不准了,到底什么时候是头。难道也如那老者一般,考到须发洁白。”
茶楼下,一老儒正痛哭流涕,样子好不凄惨可怜。
就是还没有资格应礼部试的沈全,见了此行此景,心里也跟着纠起来。他自己,是吃过落第之苦的,那是在院试的时候。
沈琦并不是怨天尤人的性子,只是有些话不好在父母妻儿面前说,才在胞弟跟前唠叨两句。
他长吁了口气道:“瑾哥儿考了第二,倒是令人叹息,离会元就一步之遥了。”
会试第二虽也会引人关注,可到底比不上榜首。要是会元的话,在殿试时只要不出错,应就在一甲上了。加上沈瑾乡试是解元,要是中了会元,殿试点元就是“三元及第”,成就一段佳话。
沈全道:“瑾哥儿总算是熬出头了。”
三月殿试是排名考试,现在的贡生,到时候都在三甲榜单上,最次也是同进士。以沈瑾的才华与乡试、会试成绩,怎么也不会落到三甲上,最次也是二甲进士。
沈琦点头道:“是啊,这几年他也不容易。如今一个人在京,瑞哥儿那边又在孝中,你能帮就过去帮一吧。”
沈全应了,兄弟两个下了茶楼。
南城沈宅,门口红彤彤一片,报喜的差人已经领了赏走了,可街坊邻居依旧围过来看热闹。
“这是亚元门第,说不得殿试就是状元公!”
“早就觉得小沈老爷不凡,果然金榜题名。”
“以后就是进士老爷家了。”
“要是小沈老爷中了状元,以后咱们这里就是状元胡同了。”
沈宅里,郑氏喜极而泣,看着儿子激动地说不出话来,沈瑾站在郑氏面前,提了大半年的心也终于落回到肚子里,嘴角带了笑意。
仁寿坊沈宅这边,叔侄两个也在看抄录的榜单。会元南直隶昆山县顾鼎臣,第二名南直隶华亭县沈瑾,第四名河南安阳县崔铣,第三名浙江余姚县谢丕,第五名直隶大兴县董玘。
再往下,第一十五名苏州吴江县魏校,第四十四名华亭县贺平盛,还有第一百五十二名直隶大兴县田深,这三个是熟悉的名字。前者不用说,后者是三太太的族弟,中间的贺平盛,叔侄两人没见过本人,却是知晓其名。
“这个贺平盛竟然下场了?”三老爷颇为意外。
沈瑞道:“看来恨意不浅,不过到底不是长远之计。”
沈瑾之前说的清楚,贺平盛病的那场不轻,拖着病体下场,就算榜上有名,身体也留了后患。
只是贺平盛到底如何,不关他们叔侄两个的事,头疼也是贺侍郎头疼,叔侄两人提了一句就放下。
沈家其他人与祝允明不在榜单上。
叔侄两人并不意外,不过也在犹豫怎么对徐氏说。
徐氏与祝母是同胞姊妹,感情最是深厚,待祝允明这个外甥也如亲子,知晓今日贴榜,也在等消息。
没等兄弟两个去后院,就有祝允明打发管事来报喜,说的是魏校中试的消息。
三老爷与沈瑞便带了管事去见徐氏。
听闻魏校中试,且名次是十五名,徐氏不胜欢喜,不过心里也明白,另一个外甥是落第了。
徐氏心中唏嘘,面上只是不显,道:“过几日是太爷祭日,我要往西山斋戒,回去问问你们大爷,要是他得空,就过来陪我往西山礼佛。”
这里面说的“太爷”,自然不是沈家三爷,而是已故徐家太爷。
那管事应了,拿着赏封下去。
徐氏感慨道:“希哲的运气实在差些。”
三老爷道:“大嫂也不要太担心了,希哲虽在科举上艰难些,可这世上大器晚成者也不是没有。再说,希哲书画双绝,在南士林早有名望,并不一定要指望科举晋身。”
徐氏摇头道:“换做旁人,或许挫折几次就死了会试的心思,我瞧着希哲倒是心志弥坚。”
三老爷道:“那只能看运气了。”
沈瑞在旁,没有插话。三老爷与徐氏的心思都放在祝允明身上,提也没提沈瑾。沈瑾这次的成绩真不错,虽还不是最终名次,不过却有机会搏一搏三鼎甲。还有前五中的谢丕,不是旁人,正是沈理的小舅子,谢阁老的次子。按照沈瑾的年纪,加上他乡试、会试成绩,进了三鼎甲后说不得就会因年纪被点位探花郎,可是多了个同样是弱冠之年的谢丕就有了变数。
沈宅抄了榜单,京城其他关注会试的人家也抄了榜单。
看到亚元是华亭县沈瑾,乔三老爷又羡又恨。松江沈氏后继有人,沈家比自己知道的还有底气。羡慕的同时,乔三老爷又不禁恼恨,自己那个好女婿为了避开乔家,连前程都不顾了,他怎么敢?
父丧丁忧二十七个月,母丧丁忧三年,现下已经是二月底,再有七个月乔三老爷就要出孝。不管是谋京缺,还是想要外放,都要开始准备了,可是乔三老爷虽也有三、五旧识,却是君子之交,借不上力,想起起复之事,却是全无底气。
想一想沈沧的“百日祭”,乔三老爷不由皱眉。虽说对于沈家的冷淡心寒,可是乔三老爷也明白,自己最大的倚靠还是沈家。
等到回了内宅,乔三老爷便对妻子道:“过两日去看看大姐。”
乔三太太却是一怔:“大姑奶奶如今不是在‘静养’?”
乔氏不止是瘫痪,行事还疯癫,此事要是泄露出去,影响最大的不是沈家,而是乔家。真到了那时,外面难免质疑沈家姑娘是不是会有疯病。因此,这两年乔氏都是“静养”,就是乔家这边去看过,也不过看过一、两回,生怕事有不密。
乔三老爷皱眉道:“就算大姐病了,也是乔家女儿,难道要不闻不问?你只管去,也看看有没有人怠慢大姐。”
乔三太太老实应了,心里却是恨的不行。要说谁最担心乔氏真正病因宣扬出来,那就是乔三太太了。只因她还有个女儿,已经说了人家,只等九月后出阁。要是在这之前,要是因乔氏疯病之事坏了亲事,她可是没地方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