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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雁九     大明望族txt下载     大明望族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卷曾见何人再少年 第四百二十一章桂子飘香(四)

    何学士一直不得开怀,小徐氏发现丈夫不对劲,不免担心。

    等到夜半无人,夫妻在床头闲话,小徐氏便道:“可是衙门里有人为难老爷?”

    翰林院除了掌院学士之外,剩下四个学士中,只有何学士不是头甲出身。在其他衙门,头甲与二甲出身未必悬殊会那么大,在翰林院中,状元、榜眼荟萃之地,头甲与二甲的区别就大了。

    何学士从庶吉士走到侍读学士,用了将近二十年。比其他翰林更用心,在编撰等公务上更是一丝不苟,恪尽职守。丈夫的勤勉都在小徐氏眼中,自是也知晓丈夫难处。

    同旁人相比,何家根基还是太薄。

    何家虽是京畿人士,却是农户出身,直到出了何学士之父中了进士才换了门庭。如今何家堂亲虽也有子侄读书,不过顶天是个秀才、童生,在有些出仕的“族亲”,就是何家显达后贴上来的,不过一个姓罢了,压根就没有血脉之亲;何学士在家族这边的援手,只有自家两个儿子。虽说兄弟两个都争气,可年纪资质在那里。

    何学士苦笑不语。

    小徐氏犹豫了一下,道:“要不过两日我去看看姐姐、姐夫……”说完这一句,带了不忿道:“皇上恩德,如今姐夫可还留着尚书之职,就有人欺负老爷不成?实在不行,还有刘阁老在……上次刘夫人问了二哥亲事,似有做媒之意。我怕齐大非偶,到了家里叫老大媳妇难做,借口二哥年纪尚小婉拒了……

    何学士叹了一口气道:“太太想多了,没人为难我。姐姐、姐夫去了西山静养,还是勿要打扰他们……”

    话虽如此说,可何学士始终不得开怀。

    直到三更,依旧是辗转难寐,小徐氏翻身坐起道:“老爷到底遇到什么难处?连妾身也说不得么?”

    何学士也跟着翻身坐起道:“沈二哥要回京了……”

    “不是听说三年任期将满,本就当回京叙职?老爷作何忧心?”小徐氏不解道。

    何学士在脸上摩挲了一把,艰难地说道:“南京国子监之职廷推名单上,有沈二哥之名……”

    小徐氏一愣,随即变了脸色。

    谋外任这样的大事,何学士自是先前就与妻子商量。对于南京国子监之职,因之前在刘阁老那边打好了招呼,不能说十拿九稳,也已经有六、七成胜算。就是京中有风声的几个候选人,暗自比较一番,年资也比不得何学士。

    谁会想到,这个时候会出现变数。

    沈洲人在南昌府,并不在京中,京中为他跑关系,谋祭酒缺的再没有旁人,只有沈沧了。

    小徐氏只觉得心中发苦,对于姐姐、姐夫不无埋怨。不过两家虽是姻亲,因在朝廷立场不同,私下往来从不涉及政务。就是何学士想要外放之事,小徐氏也是想着得准信再说给姐姐,提前并没有打招呼。

    如今即便知晓沈沧为沈洲谋祭酒之职,何家也没有去问罪的立场。

    “姐夫毕竟要退了,老爷却是相府门生,这此消彼长……”小何氏迟疑道

    何学士摇头道:“今上仁厚,待臣子最是优容……如今姐夫虽在尚书任上浅,不好加恩,可顺手给沈家一个恩典却是寻常……”

    小何氏皱眉道:“今年是‘京察,之年,还不知空出多少位置,姐夫作甚盯着南京那头?沈家如今形势,不是正应该沈二哥留京主持大局?瑞哥在老成稳重,也不过是十几岁的孩子……”

    听了妻子的话,何学士不由怔住。

    如今京官金贵,京官有几个愿意谋外任?之所以何学士先前对于南京国子监祭酒之缺颇有把握,那就是知晓大家都不爱离开京城。就是他自己,先前也不曾有过出京的念头。

    这外放的打算,还是因正月里宴会时沈沧的提点。

    何学士先前郁闷却并不怨愤,就是因沈沧提点过自己,知晓沈沧这次安排不是有意相争,确实是两家不小心看上同一个缺。

    不过妻子说的有道理,要是沈沧健康如常,那沈沧为沈洲谋南京的缺还正常;如今俨然是熬日子了,作甚还要让沈洲外任?

    沈家一门,老幼妇孺,真的留给沈瑞一个人支撑?

    何学士平素里温和,看似毫无菱角,并无其他翰林官那种恃才傲物的性子,却是心中有丘壑之人。

    他的脸色郑重起来,沉思了好一会儿方道:“看来还得往恩师府里走一遭,在沈二哥回京前,将外放的事情落定……”

    小徐氏是徐阁老幼女,出阁时徐家已经回苏州,出嫁事宜都是姐姐与姐夫张罗。沈家名义上姻亲,实际上也同娘家差不多。

    因此,她带了不安道:“老爷这是想要先斩后奏?”

    她虽偏着丈夫,可也担心何沈两家就此撕破面皮。

    何学士摇头道:“祭酒虽是小九卿,却是需廷推,哪里是说落定就能落定的?这祭酒之职就算了,我也效沈二哥,择个从四品参议……江南人杰地灵,锦绣之地,咱们这次也下江南……”

    早在国子监祭酒出缺之前,何学士想要谋的外缺就是这个。毕竟参议是辅官,并不像掌印官那样政务繁忙,加上他自己是翰林出身,外放出去也多是分官教化,也正可扬长避短。

    “这……”小徐氏十分纠结。

    这样退一步避开亲戚纷争,免得让外人看了笑话是好事;可是参议哪里能与国子监祭酒相比?

    京官外放,落在外人眼中本就是走了下行,只有这南京国子监祭酒一职是例外,清贵且回京也容易。再说丈夫说的轻松,想要去江南,“北官南缺”虽是惯例,可南边可不只有江南,还有两广、两湖。要是落到偏远之地,可是没地方哭去。

    小徐氏只觉得心乱如麻,何学士心中有了决断,却是长吁了口气,散了心中郁气:“怪不得沈三弟见了我神色古怪,当是知晓了此事。不过姐夫既没有将话说开,就是在看我的打算……退一步不是坏事,这些年姐夫与我虽在朝廷上立场不同,可对我也是多有照拂……姐夫那人素来是‘人敬一尺回一丈,的性子,这次我肯主动退一步,姐夫也不会让我吃了亏去……”

    外头传来梆子声,已经是四更天。

    何学士放下心事,没一会儿便鼾声渐起。

    小徐氏躺在丈夫身边,只觉得哭笑不得。原本为丈夫抱不平的那点心思,也抛到脑后。想起沈沧的身体,她不免担心起姐姐。但凡有一儿半女,即便鸳鸯失偶,还有血脉在眼前得以慰籍;如今只有嗣子嗣女在,又不是打小养大的,能有多亲近,还不知心里会多苦……

    沈沧人在西山,不过始终关注京中消息。何学士这边一有动静,沈沧那边就得了消息。

    听闻何学士依旧坚持外放,谋参议一职,沈沧并不意外。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就算有徐氏与小徐氏这姊妹之情维系,可何沈两家究竟能走到哪一步,谁也说不清楚。

    既是何学士不愿相争,沈沧便领了这个人情,就叫了沈瑞到书房磨墨,提笔写了一封信。

    眼看抬头署名,沈瑞不由大吃一惊。这封信竟然不是写给旁人,而是写个吏部尚书马文升。

    最近弹劾马文升的折子虽多,不过他是老臣,资历比内阁三大学士还老,这些弹劾也是无关痛痒。反倒是右都御使那边,在多方攻讦下,被翻出的不是越来越多,有些不稳当了。

    竟然是“叔父”这样的称呼,而不是“老大人”之类的,可见两下里渊源不浅。可是为什么这些年人情往来,沈家与马家只是寻常官场上往来,并不见有什么亲近之处?

    沈沧写完信,撂下毛笔,看着沈瑞惊诧之色,意味深长道:“官场上的关系,并不是都摆在明处……”

    马文升是吏部天官,他的履历百姓或许不关注,可想要出仕的士子却是知晓个七七八八。

    只凭沈沧这“叔父”的称呼,两家的交情就应该追溯到三太爷生前。

    马文升是景泰二年的进士,三太爷比这个要早,两人算不上“同年”。三太爷原籍松江,落户直隶,马文升是河南钧州人,落户虞城,“同乡”这一条也不是了。剩下一条“同门”,就是称呼对不上。若是三太爷与马文升是同门师兄弟,那沈沧对马文升的称呼就是“师叔”,而不是“叔父”。

    沈瑞终于将脑子里一直不得解的疑惑解开。

    沈沧与杨镇能够在几位阁老“三国分立”的情况下,还能得到两个大九卿之职,只靠“不党不群”是不行的。他们的背后,站着一个资历压着三阁老不让的吏部天官,此事就不稀奇了。

    马文升是中立党幕后的“党魁”,这才使得三阁老即便势大,也没有使得朝廷成为“一言堂”。

    只是马文升的年纪实在太大了,今年已经七十九岁。在这个甲子年岁就能称高寿的时候,这年纪早已让朝野侧目。

    早在弘治十四年,从兵部尚书转吏部尚书那次,马文升就引得不少人非议,被人暗斥为“恋栈不去”。如今“京察”之年,马文升又被人盯上就不稀奇了。他与六部中另一外老臣刘大夏的不和,也是朝野尽知……

第一卷曾见何人再少年 第四百二十二章 桂子飘香(五)

    庄子里生活平静安逸,徐氏陪在丈夫身边,玉姐带了管事婆子,照料众人饮食起居,沈瑞反而闲了下来。眼看着徐氏对丈夫寸步不离的劲头儿,沈瑞也能体恤。除了夫妇两人相召时,沈瑞就留在书房里看书。

    这里毕竟是别院,即便有书房,也不过摆了两架常见的书。

    沈瑞并没有看四书五经这类的正经书,而是要寻医书。

    这里正好有本宋时医谱,沈瑞这些日子就捧着这个看。在他心中,也隐隐地存着点期盼,盼着沈沧能够好起来。虽说他晓得,这种可能微乎其微。

    根据大夫之前所说,与沈瑞的观察,沈珏觉得沈沧的病并不是一种两种,一直咳的厉害,这个应该是肺与支气管的毛病;脸色黄如金箔,这个也应是肝胆的问题;尿蹦腰痛,这个是腰肾不好;便血呕吐,这是肠胃功能紊乱;气短心虚,这个是心脏供血不足。

    这些病,本就是沈沧身上早有的,不过这些年调制压制。如今年岁到了,免疫力下降,一家子全爆发出来,就压制不住了,身体越来越虚弱,病势也越来越明显。

    搁在五百年后,不过是内科一项一项检查过去;放在当下,连太医也不下方子,他这种五脏六腑都是毛病,就是回天无术,只能熬日子。

    想到这里,沈瑞不由心浮气躁。

    这些日子,徐氏一心只守着丈夫,可大管家与二管家都找过自己。并不是诅咒沈沧,只是以沈沧现下状况,这寿材也应该预备起来了,省的到时候措手不及。

    沈瑞不愿与徐氏提及这个。就是他,心里都存一丝侥幸,盼着沈沧有好的时候;更不要说与沈沧相知相伴大半辈子的徐氏。

    可是现下的人重视身后事,这寿材置办可是重中之重,即便沈瑞是嗣子,也不好越过徐氏直接做主。

    沈瑞站在窗前,心中十分为难,犹豫着怎么与徐氏开口。

    这时,就听到门口有声音,沈瑞抬头望去,就见徐氏带了红云过来。

    沈瑞忙迎上前去,眼看着徐氏眼下青黑一片,不由关切道:“母亲要是寻我,打发人过来就是,怎么亲自来了?”

    照看病人,从古至今就不是轻松活儿,徐氏又上了年岁。沈瑞有心搭把手,可徐氏不爱假手于人,便也没有强求。

    徐氏笑道:“不过几步路,哪里就累着了我?”

    到别院大半月,徐氏可从没有主动离开过丈夫身边,这回过来定是有事了

    “母亲,可是要回京了?城里毕竟便宜些。”沈瑞道。

    徐氏一愣,随即苦笑道:“再等几日,老爷的钓鱼瘾还没够……”

    沈瑞犹豫道:“水边湿冷,水汽又大……”

    沈沧的咳疾,确实是畏冷怕寒,这些日子因执着钓鱼,已经有加重的趋势

    “老爷这辈子累心累身,且随老爷心意吧……”徐氏叹了一口气。

    徐氏已经做主,沈瑞自是无话说,将徐氏迎到屋里,亲手给徐氏奉茶。

    徐氏示意红云上前,红云从腰上解下一串钥匙,双手递给沈瑞。

    沈瑞不解,望向徐氏。

    徐氏道:“当年我的陪嫁中,有几方好楠木,如今取出来,寻木匠开始预备吧……”

    沈瑞不知该如何劝解,事到如今,说再多的都是空的。

    就听徐氏接着道:“将我的也预备出来……”

    沈瑞听了,心下一颤,忙道:“母亲……”

    徐氏神态温和,道:“我也是奔六的人,早几年预备、晚几年预备又有什么分别?到时折腾,还不如一次就做出来……”

    沈瑞皱眉道:“并不算折腾,母亲如今好好的,作甚发此不祥之语?”

    徐氏摇头道:“你这孩子,委实想多了……到了知天命就开始预备福财的大有人在,我这并不算早……”

    这倒也是实话,现下人寿命短,过了五十大寿就预备好棺材一年刷一遍桐油养护的,在民间富户人家也是常见。

    沈瑞便没有再说什么,从红云手中接了钥匙,闷闷道:“大管家这几日正问这个,儿子会照母亲的话交代下去……”

    徐氏点点头道:“天气越来越凉,虽还要再这边住几日,可月底前也要预备回城……”

    沈瑞点头应了,徐氏放心不下丈夫,说完正事,就带了红云回去。

    沈瑞将手中的钥匙放在一边,却是重重地松了一口气。之前看徐氏,像是心存死志,看着令人心惊;如今不知什么原因,却像是已经走出来了。

    沈家没有沈沧,还有徐氏做主心骨;要是徐氏不在,天塌一半不说,三房之间也该散了。

    正好下午大管家从城里过来,从沈瑞手中接过钥匙那刻,老人家泣不成声。虽还没有荣养,不过因上了年岁,大管家早已不管事多年,如今却是出山,为的是主人的身后事。

    沈瑞心里难受,劝道:“你也是有了春秋,父亲前两日还提了一回……要是实受不住,就交代下去,要是有个不好,反而让父亲、母亲担心……”

    大管家哽咽道:“受得住,受得住,万不会让老爷、太太跟着费心。老爷、太太恩典,容老仆享了这么多年清福,如今老仆能孝敬老爷、太太的,也只有这把子力气……”

    因还要去见沈沧夫妇,大管家就擦了眼泪。

    沈瑞见他走路都颤颤悠悠,忙打发小厮跟上。

    二管家这次也来了,眼见大管家如此,也只能无声感慨。

    沈沧几岁时,大管家就到沈沧身边服侍,主仆两人也是相处大半辈子。正如徐氏服侍沈沧,丝毫不愿假手于人;大管家如今出山,预备沈沧身后事,也是亲身亲历,不放心旁人插手。

    “京城一切可好?二老爷可有信回来?三叔、三婶他们还好吧?”沈瑞问道。

    “并无大事发生,二老爷的信还没到,三老爷、三太太都好,过几日田家要摆酒,下了帖子请三老爷、三太太。三太太已经打发人回话,说是三老爷身体有恙,要一个人过去……”二管家道。

    “这个时候摆酒?田家有子弟下场?”沈瑞道。

    “不是田家子弟,是田家未来姑爷下场,两家约好不管成绩如何,月底前都要行大定……”二管家道。

    沈瑞与田家那边的表兄弟也算相熟,对于表姊妹就是生疏多了,便没有细问。

    在心中算了算日子,今年桂榜放榜也就这几日……沈瑞倒不是后悔,不过心中也怪怪地。今年认识的人中,下场的人可不少,有沈瑾、有毛迟,还有沈,也不知这三人成绩如何。

    由这三人,又想到今年没有下场的沈全。

    当初沈瑞没有下场,沈沧病重,惊得五房上下都跟着不安。就是沈全随后的婚事,也减了几分热闹。沈瑞当时要在家侍疾,不好在五房多留,不过是打了一个转。

    “过了二十,家中地龙就先烧起来,老爷、太太会在月底前回京……”沈瑞甩甩头,撇开思绪,对二管家道。

    二管家应了。

    沈瑞想起二老爷,又道:“南屋那边也叫人收拾,二老爷虽还没打发人回来,不过算算日子,没两月就要到京了……”

    二管家禀道:“二哥,宗房械大爷要外放山西,过几日就要出京,打发人送了帖子过来,是三老爷接的……三老爷让老仆问二哥,二哥可要回城送一送

    沈械外放了?沈瑞颇为意外。

    “什么官职?”沈瑞道。

    “从四品参议……”二管家回道:“定了后日启程,明日家里摆酒……”

    沈械本就是正五品刑部郎中,外放升一级,实算不上什么喜事。

    沈瑞对沈械印象并不好,不过这次沈械在起复的关键时刻,顾及沈沧的身体,没有对尚书府开口,可见是大长进。要不然的话,只要沈械开口,有沈珏的渊源在,沈沧就算身体不适,也会安排人出去走人情关系。

    只是怪哉的是,不是还有贺侍郎么?怎么没使上劲,反而让沈械外放了?

    京城,沈家宗房老宅。

    械大奶奶耷拉着脸,听着管事媳妇回话。因后日就要离京,这几日就准备出发事宜,如今该打包的打包,该入库的入库,都规整的差不多。

    械大奶奶生长在松江,富庶之地,出嫁后随着丈夫久居京城,从没有想起外放。

    山西太原府,那可不是一般省府,紧邻着鞑靼。鞑靼游兵每年入冬就扣关抢掠之事,时常就传到京城,就算械大奶奶是内宅妇人,也时有听闻。

    如今要去那要命地界,真不叫人心惊胆寒?

    书房中,沈械看着书案上的公文,面上也是难掩沮丧。

    沈沧重病,贺东盛换了嘴脸,沈械义气之下,眼见起复京缺艰难,就想到外放。这次他并没有求人,没求人的下场,就是得了山西布政司参议的从四品缺。

    京缺贵、外缺贱。

    按照官场习俗,沈械这个正五品京官外放,力气使到了,谋正四品缺也不无可能。不过沈械知晓自己分量,从未领土治民,正四品知府这样的缺就不用想了,正四品就剩下按察司副使与宣抚司同知,可那两个缺少候选人多,想要强上还要一番运作。

    虽说沈械在京十几年,也结交同年、同乡、同僚,可到了人情时候,能用的并不多。

    沈械就死了心,只谋从四品缺。

    这次倒是轻松,也无人相争,只因去的是这要命地界……

第一卷曾见何人再少年 第四百二十三章 桂子飘香(六)

    九月初五,壬辰日,南直隶乡试放榜。

    因是黎明时分放榜,秦淮河畔,沈琰宅子这边,上下老少都是天不亮就早早起了。白氏抚着胸口,脸上既期盼又担忧。沈也坐立不安,不时地望向窗外。他虽没有亲自往去看榜,却将身边小厮打发过去。

    换做其他地界,乡试所出的“桂榜”应张贴在巡抚衙门门前,可这里是南直隶,并不设巡抚,榜单就张贴在贡院外。

    南直隶乡试解额是定数,每次录取一百三十五人,其中三十名取监生,五名取杂行。按照三十取一的入场比例,取得乡试资格参加考试的生员、监生就是四千余人。

    要在四千余人中脱颖而出,谈何容易?

    这里又是江南,汇集天下灵秀之地,多少在士林中扬名的大才子,也终身不得存进,在科举之途上铩羽而归。

    沈越想越乱,脸上带了黯然之色。

    乔氏端了茶水进来,看着婆婆与小叔都神色不对,也不由带了忐忑。她实不明白,婆婆不明道理还罢,为何小叔子也这样急迫。小叔子今年才十八岁,就算这科落第不是还有下一科?

    乡试虽重要,可哪里比得上春闱?为了小叔子的乡试,丈夫撂下春闱备考,千里奔波,她心中难免有些小计较。

    沈琰拍了拍沈肩膀道:“你已经尽力,在考场上也应答如常,还担心什么?榜上有名,固然是喜;即便名落孙山,也能知晓自己不足之处……”

    沈讪讪道:“我一个人回来好了,累的全家随我南下,让娘与大嫂也跟在辛苦,还耽搁大哥备考……”

    要是只有他自己折腾一回,就算落榜他也不会太愧疚;如今阖家跟在不安,要是成绩不好,他如何能安生?

    沈琰摇摇头道:“是我做主回来的,明年春闱,我本就没有丝毫把握……如今回到南直隶,也是因此地文风鼎盛,教学相长,比在京城要便利……”

    沈看了旁边侍立的乔氏一眼,没有说话。

    京城南城书院声名在外,里面有好几个北方知名大儒,大哥在那边怎么就不能好好备考?还不是被乔家给烦的,乔家大老爷想要让儿子入南城书院,乔家二老爷要将自己的内侄女许给自己,正经的岳父三老爷则是旁敲侧击,总是用沈珏之殇来说沈家二房子嗣艰难之类的话。

    乔家几位老爷那种高高在上又满心算计的姿态,实是让沈作呕。要不是大嫂性子的确柔顺,持家也明白,沈连带着大嫂都要厌上了。

    乔氏怎会不知娘家人的嘴脸,只是先前心有不平,想不到此处;现下听了丈夫的话,低着头满脸羞惭。

    白氏浑不知世事,道:“大哥说的对,我也觉得南京好,京城还是太冷了……北人粗鄙,远不如南人精致……”最后一句,却是看着乔氏说的。

    乔氏体态虽纤细,可身量比起江南女子倒算高挑,比白氏高了小半头。

    新妇进门一年,乔氏不是没挑剔过,可是都入不得儿子的心。眼见长子长媳琴瑟相和,长子也放心将家务都托给乔氏,白氏难免不自在。可乔氏恭顺孝敬,再无可挑剔的,白氏最近无话可说,就只有拿乔氏的身量与半缠足说事。

    沈琰在旁见白氏老生常谈不由蹙眉,沈眼见大嫂的脑袋越垂越低,心里叹了口气,正色道:“娘,以后可万不能这般说,这是对天家不敬……要是被人听了,可是要问罪……”

    白氏唬了一跳,道:“这也要问罪?我说了甚了了不得的?”

    沈道:“就是南人北人这些,要知道如今天家可是在京城住着,这算是南人北人?要说是南人,国朝迁都已经百余年;要说是北人,太祖皇帝可是南人……”

    白氏听得有些糊涂,不过素来胆小,也怕失言给儿子们带了祸事,捂着嘴小声道:“不过几句家常话,这也说不得?”

    沈知晓自己的娘对嫂子有些小心眼,大哥那边不好说什么,他要是再不劝阻几句,说不得婆媳嫌隙越来越大,家里不得安宁,便道:“自是说不得,这里是南京,有锦衣卫衙门在……咱们今年下船时,娘也看到了那些船飞鱼服的锦衣卫使,呼啸而过,威风八面,可是随时能问罪与人……”

    白氏心存畏惧,神色怏怏,倒是不敢说了。

    沈琰瞥了弟弟一眼,沈忙做了个求饶的神情。

    沈琰移开眼,没有揭破弟弟的谎话。白氏虽有些小心眼、小糊涂,可到底是他们的亲娘,关于自家的婆媳之争,人前沈琰没有与白氏计较什么,不过私下里对妻子多有安抚。如今小弟出面,倒是比他自己出头为妻子说话要强得多

    外头天色大亮,外头突然传来一阵喧嚣声。

    沈“腾”地一下站了起来。

    这时,就听到前头传来凌乱的叩门声。

    “大哥……”沈只觉得心都要提到嗓子眼里去了,白氏也坐不住,拉住长子的衣袖。

    沈琰的脸色也难掩喜色,道:“快去看看,当是报喜的到了……”

    话音未落,就听到外头响起一阵鞭炮声。

    白氏难掩激动,沈琰眼见沈还怔忪,拉了他一下,两人出去。

    白氏却依旧悬着心,眼看两个儿子都出去了,顾不得才发作了媳妇,眼巴巴地望向乔氏道:“老大家的,会不会是隔壁的动静,不会是白欢喜一场吧?

    乔氏神态温婉,柔声道:“怎么会,前头已经有了动静了……”

    说话的功夫,就有个婆子满脸喜色地进来,道:“给太太道喜,二爷中了,喜报到了……”

    这边与沈家在南京的宅子并不远,闹出动静,那边自是也得了消息。

    沈此时也起了,拉着沈瑾在前院吃茶,也在等放榜的消息。另有今年下场的几个旁支、姻亲,也都带了忐忑,坐立难安的模样。

    听到小厮来报,沈得了乡试第八十九名,沈既是为沈欢喜,也是生出几分担忧来。要是还跟三年前似的,一个不入族谱的外生子中举,正宗沈家九房却颗粒无收,可也太失颜面。

    沈瑾却是镇定如初,只道:“这下琰大兄终可安心了……”

    长兄如父,沈琰虽比沈大不过几岁,可素来手足情深,外人看着也是羡慕。这兄弟先后中举,也是一段佳话。

    沈唏嘘道:“当初他们一家回到松江时,何其狼狈,能有今日,委实不容易”

    旁边有家姻亲家的梁秀才,听闻不由好奇道:“说的是沈琰兄弟么?瞧着他们兄弟也是风光得意,家底虽不多,却是都有功名,又娶高门之女,当初还落魄过么?”

    沈没有细说,只道:“少年失父,到底艰难,幸而熬过来了……”

    沈瑾在旁,虽没有接话,可心中却是火烧火燎。自己生母尚在,骨肉却不得团聚;生父也在,却是不见慈心,因为金银父子生了嫌隙。

    亲生祖母,对自己疼了十余年,最终却是不知真假。

    沈瑾如今孑然一身,跟孤儿也无两样。要是真正的孤儿,到了金榜题名也就算熬出来,可是他如今奔着仕途,却未必能走得安稳。

    他记得清楚,沈源当初是将卧床的祖母撇在松江,带了继室前往扬州,可谁想到去年年底转了心意,打发了心腹管家回松江接人。

    人虽然接走了,可沈瑾如何能放心?等到扬州那边再来人,旁敲侧击,才晓得沈源如此的缘故。不为别的,就是为了给老太太“过寿”。

    扬州富庶,不仅文人多,商贾也多。可怜天下父母心,为了儿孙前程,学生家长对于官学里的教授自然是分外有“礼”。

    沈瑾听了,心惊不已,却是无可奈何。本有心规劝,可想着沈源的性子,最是偏执,他便只有暗暗叹气。

    这次他急匆匆下场,而不是往扬州劝父,就是因晓得那样徒劳无益。如今战战兢兢,不为别的,就是担心沈源事发。要是在下场之前,沈源成了罪人,那他这个罪人之子连下场的资格都没有了。

    或许对其他生员来说,乡试三年一次,可对于沈瑾来说,保不齐就是最后一搏。

    想着已经在京城安顿下的生母,沈瑾的心中也开始发紧。

    过来足有两刻钟,街上又有喧嚣声。

    沈瑾神色不变,可握着茶杯的手却有些发抖。

    梁秀才早已等不及,小跑着出去瞧热闹。

    喧嚣声从沈宅路过,并未在这边驻留。

    过了半盏茶的功夫,梁秀才怏怏地回来,道:“是往胡同里倒数第二家报喜去了,是乡试第十三名……”

    沈的脸上不由带了担心,沈瑾的神色也有些发白。

    时间过得缓慢,胡同里的喧嚣渐止。

    屋子里气氛压抑得不行,沈已经坐不住,只觉得心浮气躁,走到门口唤了小厮道:“去看看钱五回来没有……”

    小厮应声下去,刚出胡同口,就与一对人马撞了个正着。

    眼见在几个报喜的公人前引路的就是自家的钱管事,那小厮顾不得上前说话,立时转身飞奔进屋。

    “二爷,钱管事带了报喜的人来了……”小厮高声禀道。

    沈忙从屋里出来,道:“第几名?”

    旁边几个旁支、姻亲虽晓得自家希望不大,可到底存了一丝念想,也都从屋里出来,眺望大门口。

    “……”那小厮卡脖了。

    这时,就听门口有人高声道:“松江府沈瑾沈老爷可在……”

第一卷曾见何人再少年 第四百二十四章 桂子飘香(七)

    南京距离京城虽千里之遥,不过因两下里往来公文多,传驿速度反而比其他地方要快。在山东乡试结果报到京城后,南直隶乡试结果也到了京中。

    南直隶解元华亭县沈瑾之名,立时引得不少人关注。

    实在是如今京中有状元沈理,也是华亭县人士。

    待从沈理这里得到认证,知晓此子确实是沈尚书族侄、沈理族弟,京中诸公对于书香沈家又有了新的认识。

    与勋贵人家不同,仕宦人家只要读书种子不断,就算一时沉寂,也有复兴之力。沈家沈沧虽退下来,可是子侄举业不觉,就算是沉寂,也是暂时的。

    何学士已经从吏部领了公文,领浙江布政司衙门参议一职,行囊早已准备好,这几日就要启程出发。浙江是教化大省,何学士又是翰林官外放,过去督管的也会是地方教化之事,倒是极容易出功绩。

    从四品参议缺虽多,可对何学士来说,浙江、江西、福建这三地文风鼎盛之处都算是好缺。要不然的话,沈沧当年也不会给沈洲谋江西的缺。

    就是这次何学士外放,沈沧虽没有回京,可何学士也知晓,这背后有沈沧的助力,否则自己不会轻而易举就得了浙江的缺。

    何学士本就是京城人士,又做了十几年翰林官,如今能往杭州那样山清水秀之地任职,并不觉得苦,反而存了几分期待。就是要随着丈夫出京的小徐氏,也是心存雀跃。

    杭州距离苏州并不远,到了杭州,想要回苏州省亲也便宜许多。徐家如今嗣兄弟已故,嗣侄当家,两下里并不亲近,可徐氏有好几个亲姐姐都嫁到苏州当地,如今两下里依旧往来通信。

    “不说生员,只说举人,沈家这玉字辈就出了多少?这才是书香望族……”何学士羡慕不已。

    小徐氏道:“到底是血脉远了,不是说到了瑞哥儿这一辈京中与松江那边已经出了五服?不知这次的解元是出自哪一房?本以为沈家松江族人,只有沈家五房子弟最出色,没想到又出来一个沈瑾……”

    夫妻两个说着话,正好何泰之下学回来,神色却有些古怪。

    小徐氏见了,道:“这是怎么了?”

    何泰之给父母见了礼,并未应答,反而问道:“爹,今年南直隶解元真的是华亭县沈瑾?”

    何学士挑眉道:“这还有假?沈尚书族侄、沈状元族弟,南直隶华亭县人氏沈瑾,还有旁人不成?”

    换做其他省的解元,即便名头传到京城,也未必会引起人关注,实在是南直隶、江西、浙江这三处容易出状元。弘治十二年状元出自浙江,弘治九年、弘治六年、弘治三年状元都是出自南直隶,成化二十三年状元来自江西,成化二十年状元来自浙江,成化十七年状元出自浙江,成化十四年状元出自江西,成化十一年状元浙江。

    三十年之内的十次会试中,除了弘治十五年状元是出自陕西,其他九位状元,四位出自浙江、三位出自南直隶、两位出自江西。

    加上松江沈氏是士林中早有名望,出了当朝尚书,还有翰林侍讲学士,这沈瑾的名字就格外引人关注。虽说他人还没有到京城,不过却被当成明年春闱状元的得力候选人之一。

    小徐氏想起儿子曾去过松江,道:“这沈瑾到底是沈家哪一房子弟?前些年你随姨母去松江,见过此人不曾?”

    何泰之满脸纠结道:“爹,娘,这沈瑾不是旁人,正是四房那个庶长子,瑞二哥的异母兄长……”

    小徐氏脸上不由露出诧异之色:“竟是此人?”

    沈瑞是尚书府嗣子,与何泰之又交好,对于沈瑞的出身来历,夫妻两个自然是知之甚详。沈瑞嫡子出继,家中却是庶子记嫡承接香火,这本就不是合规举之事。要不是沈家四房当家人有“宠妾灭妻”、“凌虐嫡子”在前,徐氏也不会夺人香火,态度强硬地将沈瑞接到京城来。

    何学士感概道:“真是没想到,竟是瑞哥的本生兄长……瑞哥就不是池中物,要是没有出继,这兄弟两个在一处,那沈家四房十数年后,当不亚于沈家五房……”

    小徐氏撇撇嘴道:“学问再好,人品不好也当不得什么,就算比瑞哥早一科中举又怎样?我不信他能强过瑞哥去……沈学士与沈瑛那边,可都是与瑞哥交好,难道会为了中了解元进士的,就撇开瑞哥去亲近那个庶子不成?”

    何泰之点头道:“就是这个道理。瑞二哥倒是从没有说过沈瑾不好,不过珏三哥生前倒是极厌此人,说他是得了便宜还卖乖的伪君子……”

    何学士皱眉道:“勿要背后非议与人,此乃小人之举沈瑾为人如此,干你何事?”

    何泰之讪讪道:“我这不是担心瑞二哥么……早先沈瑾在松江时还好,两下里隔得远,如今就要往京中,两下的关系外人不晓得,亲戚里外哪个不知?到时,少不得高低长短被人比较。”

    何学士摇头道:“你小瞧瑞哥了,就算旁人比较,他心定志坚,也不会在意……再说两人毕竟相差好几岁,就算在科举上沈瑾先行一步,也未必就定比瑞哥强了去,你瞎操心个甚……”

    何家姻亲之家,都议论起沈瑾来,更不要说五房与沈理家。

    鸿大老爷与荣有焉,只觉欢喜,道:“甚好,甚好,四房后继有人……”

    郭氏却是皱眉不已,满脸厌恶:“明年春闱落第还罢,要是一朝金榜题名,留在京城,可还真是碍眼……”

    鸿大老爷知晓因孙氏缘故,郭氏向来厌恶郑氏母子,只是郑氏不过一妾侍,又离了沈家,早已是不相于之人;而沈瑾此人,勤勉好学,并无大错在外头,不过是被长辈恩怨给牵连了。

    “瑞哥到底是出自四房,那边是本生亲。要是沈瑾支撑不起来,以源大哥的脾气,总要烦到瑞哥头上……如今沈瑾成才,对瑞哥来说并不是坏事……”鸿大老爷开口劝道。

    郭氏叹气道:“我只是不忿瑞哥又被压了一头……当年的事老爷难道忘了?瑞哥本不是笨孩子,却被张氏糊弄得不能读书,传出跋扈愚笨之名;沈瑾一个庶子,却是人人称赞,一时风光无二……不说别人,就是我当年与源大嫂子再好,明知那边情形不对,可对瑞哥也是失望不已……入蒙学三年,连蒙书都没读完,谁会想到这其中有蹊跷?要说这其中半点不予郑氏母子相于,我是不信的……”

    鸿大老爷想起四房往事,也是叹了一口气,不再为沈瑾说话了。

    沈瑛、沈琦两个离家早,对于沈瑾的印象就是邻居家的族弟,与自己三弟同庚,相伴长大。对于后来,沈全弃了幼年玩伴,选择了年幼的沈瑞交好反而与沈瑾疏远,兄弟两个也能理解。有孙氏恩情在,对于失母的沈瑞,五房上下本就当多照拂。

    同沈瑞相比,本是庶子出身的沈瑾,名利双收,已经得到太多。

    得知此人得了今科南直隶解元,沈瑛与沈琦两个倒是多有欢喜。同为沈家子弟,自然是族人越争气越好。

    反而是沈全,在为沈瑾欢喜的同时,心情颇为复杂。两人同庚,论起月份还是沈全大些,可沈瑾十三岁过院试,沈全二十岁才过院试;沈瑾二十一岁中了解元,沈全连下场一试的信心都没有。

    换做心胸狭窄的,少不得因嫉生恨;沈全性子郎阔,别扭一会儿,也就想开了。作甚与旁人比?两人资质本就不同。

    或许在旁人眼中,沈瑾今年中了解元,不过是运气使然,可是沈全却知晓沈瑾底细。

    早在沈瑾童子试中了“小三元”后,乡试便能一搏,只是弘治十一年那科是要给嫡母守孝错过,弘治十四年伤筋动骨。要不然说不得在三年前或六年前,沈家就能多一个少年举人。

    连着错过两科,厚积薄发,沈瑾摘得解元也就是意料之中。

    郭氏因沈瑞缘故,对沈瑾生厌,沈理自然也不例外。他虽是沈氏族人,近些年与二房、五房也走动起来,可对于松江族人依旧是冷清的很。就算松江来人,除非必要的往来应酬露个面,沈理也无心亲近。

    就算知晓族弟沈瑾得了谢元,进京在即,沈理也无心搭理。

    在谢氏询问他,可否要为松江那边的举人预备客房时,沈理摆摆手道:“谁耐烦招待他们,让他们自便……”

    谢氏不免犹豫,道:“械大伯如今不在京中,尚书府那边怕是顾不上这个,剩下只有老爷与瑛大叔两家,老爷毕竟为长,到底有个解元在,外人都看着

    沈理哼了一声道:“要是说的是沈瑾,那更不用人操心……此子心狡,不知怎糊弄了瑞哥,去年就打发人随瑞哥来京,如今在贡院外典了院子……”

    “竟有此事?”谢氏十分意外:“是瑞哥说的?”

    谢氏心里,因丈夫对沈瑞的看重,始终有忌惮。加上沈瑞幼年生活坎坷,少年老成,在谢氏眼中就成了有心机之人。只是她素来乖觉,在丈夫面前半点不露,对沈瑞反而越发亲近周全。

    沈理道:“瑞哥原还要瞒着我,六月里沈瑾生母随着兄弟上京,如今就住在黄华坊……她叫人传话,想要见瑞哥一面。瑞哥拿不定主意,向我问询,我察觉不对劲,盘问了半响,才知晓此事……郑氏母子并不无辜,占了婶娘多少便宜,即便如今母子离散,也是自作自受,瑞哥还是心肠太软……”

    谢氏点头附和,心中却不以为然。

    沈瑞年纪不大,却是个有主意的,要是真无心泄漏此事,又哪里会主动提及?多半是不好推却沈瑾请求,又不甘心如此顺承了那边,让那边白占了便宜,才将此事揭开,里外都要落个好……

第425章 时不待我(一)

    冬至前几日,沈沧一家从西山庄子回到京中。

    沈瑾高中解元的消息,沈沧夫妇也知晓,却没有放在心上。解元也不过是头名举人罢了,就算春闱得了状元,也有沈理珠玉在前,没有什么可惊叹的。

    尚书府这边,因沈瑞早有吩咐,过了九月二十就开始将地龙烧起来。等到沈沧等人回来时,正好屋子都驱完潮气,入住适宜。

    “老二还没有消息么?”沈沧问起此事。

    徐氏道:“当是在路上了,要不然早该打发人进京……”

    沈沧点点头,眉头之间却带了几分急迫。他虽然安排的好好的,何学士也主动退让了一步,可南京国子监之事想要尘埃落定,还需在沈洲进京后。要是现下,沈洲进京,即便对他的安排有所非议,可最终也会听他这个哥哥的劝;万一沈洲迟了一步,真是……怕是没心情也不肯去谋南京的缺。

    想到这里,沈沧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道:“为了老二,让夫人都跟着为难,只希望他能明白我这一番苦心……”

    徐氏安慰道:“姨老爷并不是那等小气的人,老爷想多了……只是等二叔回来,老爷还要好好说话,到底也是将五十的人……”

    沈沧虽是为弟弟百般筹划,可到底沈洲只是弟弟,不是儿子,说不得有自己思量。

    沈沧咳了两声道:“眼下是什么时候,留他在京里,能落下什么好?”

    不是他小瞧自己弟弟,只是沈洲的性子,却是不是个果决。真到了新旧更替之时,要是被搅合进去朝廷争斗中,沈洲很难独善其身。

    王宅,书房,沈瑞与王守仁师生重聚,说的也正是此事。

    “宫里传出的消息令人心惊,自太皇太后薨,皇上对丹丸越发依赖……早年还有皇后娘娘劝诫,如今帝后生嫌隙,竟是无人敢劝……”王守仁唏嘘道。

    沈瑞皱眉道:“几位阁老呢?不是说皇上最敬重三位阁老?”

    若非如此,也不会将政务全部相托。如今朝廷虽党政不断,可政治还算清明,就是因三阁老勤政爱民,称得上“良相”。

    王守仁瞥了他一眼,道:“皇上的丹丸是宫里丹房练的,并不是太医院这边……就算是太医院这边敬献,也不是能拿到明面上说……几位阁老就算听到风声,知晓不妥,也无人敢犯这个忌讳……”

    “窥伺帝躬”,这可是沾不得的罪名。

    历史不可逆转?

    沈瑞望向王守仁就带了担忧。

    或许换一个人,会觉得王守仁在磨难中成长,可沈瑞却不希望他真的险死还生。

    王守仁道:“如今不止刑部尚书出缺,南京几位尚书也陆续告老,我已经劝过父亲,让他谋一南缺……”

    沈瑞迟疑道:“皇上会肯么?”

    在世人眼中,南京六部可是养老衙门,都是失宠的臣子或是在党争中失败的臣子养老之所。王华虽不过是侍郎,却是皇上东宫时的老师,如今也是太子的老师之一。能被谢迁与李东阳忌惮,几次有入阁之声,可见王华不仅没有失宠,反而颇得皇上看重。

    王守仁道:“祖母年迈,不耐京城气候,要是皇上不应,父亲就想要告退养亲……”

    “恐有非议……”沈瑞皱眉道。

    要是王华直接用告退“养亲”,还能博个孝子之名;可想要打着“养亲”的牌子外放南京,说不得两面不讨好。

    王守仁叹气道:“祖母耄耋之寿,父亲早就想要回乡奉亲,祖母却是不许。京城离余姚委实太远,祖母早年也在京城生活过,到底是不习惯,才在祖父去世后回乡,一直不肯再来京中……”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就。太淑人年将九旬,王华无法安心在京倒是也说得过去。

    至于老人家不许儿子致仕,也是情有可原。王华是王家第一个进士,支撑门户,使得王氏一族换了门楣。如今除了王守仁,王家其他子侄也都是读书为业,王华在任不在任的区别就大了。

    王守仁才回京城,沈瑞过来请了安,并没有久留,说完话就回尚书府去了。

    王守仁则是留在书房,沉思片刻,提笔写了一封信,唤了心腹过来,打发他出去送信,自己移步去了跨院。

    何氏坐在窗前,手中拿着一个缝了一半的小棉袄,神色有些憔悴。她穿着宽松的衣服,不过七个月的身孕也显怀。

    王守仁眼见妻子魂不守舍的模样,温声道:“在担心岳父、岳母?如今京中虽冷了,南边天气还宛若暮春,岳父、岳母这一路南行都是乘船,不冷不热却是正好……又有小舅子在身边孝敬,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江南学风鼎盛,有不少当世大儒,何学士就叫何泰之从县学办了游学手续,带了小儿子一起往杭州任上去了。

    何氏撂下手中的针线,摇了摇头道:“我并不是担心爹娘,是想着姨母那边……”说到这里,带了犹豫:“小时我在常在姨母家,姨母与姨父向来视我如亲女,我受二老慈恩多年,却不得回报一二,心下实在难安……”

    要是嫁给别人,因有沈珞这一茬在,何氏绝不会说这一席话;可嫁的是王守仁,夫妻三年,何氏已经知晓丈夫不是凡俗性子,人品甚高,胸怀洒落,如光风霁月。

    王守仁果然没有变脸,没有因何氏幼年曾养在沈家就心生忌讳,只摇头道:“不管怎么到底要想想你的身子,要是因思虑伤怀,才是不孝!之前我没在家,你不好随意出门;如今我回来了,姨母与姨丈也从西山回来,等过了这几日,我带你过去探望就是……”

    何氏听了,眸子雪亮,望向丈夫满是柔情蜜意。

    王守仁并未看见,坐在妻子对面,眼睛黏在妻子的肚皮上。如今长子已经有了,这个不管是次子还是长女,都是欢喜之事。大哥儿今年才三岁,小的年底才能落地,可是皇上的身体还能熬几年?

    虽说子不语乱语,可是对于沈瑞的话,王守仁却是始终铭记在心。

    从宣宗皇帝重用内侍开始,阉人与文官之争就没有停止过,不管是罢官还是流放,搁在以前王守仁都不会在意。

    士大夫操守不可弃,否则成了佞臣之流,遗臭万年,自己都没脸去见祖宗。可是换了眼下,想到****幼子,王守仁的菱角也平了几分。虽无心曲意奉贼,但也不打算就这样“束手就毙”。

    刘忠那里,到底欠了一份大人情,即便沈瑞没有这场,这该谢还是要谢的。

    之前王守仁不在京,沈瑞一直侍疾,也顾不上这个;如今王守仁回来,也该有所表示。

    不提王守仁回京如何交接差事,如何走亲访友,沈瑞自打从西山回京,除了往侍郎府见了一次老师之外,就一直闭门不出,连杨家那边也没顾得上去拜见,只因沈沧的病情恶化了。

    在西山的一个月,沈沧每日带了妻儿或是钓鱼,或是吟诗作画,日子过得悠哉。要不是身形越老越瘦,精神头就不像是个病人。

    等到回到京中,沈沧就坚持不住,次日就开始卧床不起。

    被病痛折磨半年,沈沧已经瘦得皮包骨。徐氏一日三餐地安排滋补,可是沈沧的肠胃已经彻底坏了,除了米粥与清淡的汤水之外,什么都受不了。

    沈沧昏睡的时间越来越长,不过清醒的时候不忘叫人取了纸笔,亲笔写了折子,恳请再辞刑部尚书一职。除了辞官之外,沈沧每日都要念叨一遍:“老二怎么还不到京……”

    南京国子监的缺空了两个月,不会一直空着。虽说沈沧已经打通好关系,可是沈洲迟迟不到难免发生什么变动。

    徐氏不愿丈夫担心,也盼着沈洲早日到京。原本徐氏还盼着毛迟也早日回京,先前去西山前也打发沈瑞往毛家去旁敲侧击过。想的就是要使毛迟能早一步回京,就将玉姐儿嫁了。就算仓促些,或许有不足,也比让玉姐儿等三年要好。

    不过眼见丈夫一日日憔悴,徐氏晓得,来不及了。

    九如居中,三老爷皱眉,带了怒色道:“二哥真是的,大嫂七月初就给他去了信,结果回来一封信后就没了音讯,如今这都三个月,倒是累的大哥跟在悬心……”

    沈瑞算了算南昌到京城的距离,若有所思道:“要是中秋后启程,走水路许是还有些日子,要是走陆路,约莫也要倒了,要不要打发人去迎一迎?”

    三老爷听了,道:“怎么迎?水路、陆路都打发人去?”

    “不用。二叔收到母亲的信,应该会陆路进京。”沈瑞道。

    三老爷一想,确实是这个道理。水路虽舒坦,可要是赶时间,还是陆路上便宜。

    济南府,官驿。

    沈洲面色赤红,道:“不许再耽搁,今日就启程!”

    “二叔……”沈玲满脸担忧道:“就算是担心京中,二叔也要保重身体啊……烧了整整四日,如今才好些……”

    沈洲摆摆手道:“将药带了,在路上吃就是。离京城还有八百多里,不能再耽搁……”

    沈玲还要再劝,沈洲已经冷了脸道:“勿要再啰嗦!”

    叔侄相处几年,沈洲还是头一次这样冷着脸,沈玲就算心中再担心,也被唬的噤声……

第426章 时不待我(二)求保底月票

    乾清宫,东暖阁。

    弘治皇帝盘腿坐在罗汉榻上,面前是一叠司礼监送来的折子。待看到刑部尚书沈沧因疾告退的折子时,弘治皇帝不由微怔。

    不知是不是上了年纪的缘故,弘治皇帝只觉得日子过得飞快。上次留心沈沧消息,还是中秋节前的事,如今已经过去一半多月,太子千秋节都过了。

    一个半月,好像不过是一眨眼似。

    秋去冬来,宫里已经烧上地龙。

    弘治皇帝想起上次派太医往沈沧问诊之事,太医回复是:“沈大人是老病,发了宿疾,年关难过。”

    当时弘治皇帝还颇为意外:“沈爱卿尚不到花甲,同朝廷老臣相比,还算是年轻,怎就是老病?”

    太医道:“沈大人的身体,可比七旬老翁。”

    “哎!”想起太医的话,弘治皇帝的背微弯,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却不是为沈沧感概,只是因沈沧想到自己,使得他心境颇为沧桑。他摸了摸鬓角,今早对着琉璃镜,已经能看出上面星星点点。

    沈沧不到六十,身子骨差的像七老八十;弘治皇帝的身体,也不必沈沧好多少。幼年那段战战兢兢、朝不保夕的生活,对弘治皇帝的影响巨大。

    弘治皇帝心情颇为沉重:“去传太子!”

    旁边一个内官侍立,躬身应了,搭着拂尘往东宫传口谕。

    弘治皇帝丢下折子,神色怏怏。

    东宫,看着眼前一箱子书,寿哥面带诧异,道:“这是什么?”

    张会笑道:“殿下不是看的清楚?是沈沧听闻殿下被长辈勒令读书,正不耐烦看书,便整理这些出来,专门让高文虎转给殿下的。”

    寿哥哭笑不得道:“我早就与沈瑞说过,无心科举,难道沈瑞将孤也当成是读书种子了?四书五经,孤也通读过,可不想抱着这个做学问……”说话之间,拿了一本翻看两眼,却是诧异:“这是什么?”

    张会眼见好奇,凑了过来。

    还真不是书,虽说是线装书的样式,里面却不是油印,而是一手漂亮小楷。

    寿哥翻看了几眼,道:“这是《春秋》的读书笔记……”

    张会虽是勋贵子弟,打小也是读书识字,听了寿哥的话,望向地上的一尺半见方的纸箱。里面满满当当,都是这样的线装书。他咂舌道:“难道这些都是沈瑞的读书笔记?他才多大年岁,毛还没长全,不是听说先前一门心思举业么?怎么还有工夫做了这些么笔记?”

    眼见张会语气老气横秋,有轻视沈瑞之意,寿哥轻哼一身道:“你毛长全了?你也不过才比沈瑞大一岁……”

    张会摸着鼻子,讪笑两声,没有应答。

    自从太皇太后驾崩,宫里气氛就比较紧张。

    皇爷时常称病,张皇后亲自下厨做了补汤,送到乾清宫,却是连皇爷的面都没见到。同前些年,出入乾清宫无忌的时候相比,现下中宫似乎有失宠之势。

    宫里宫外的人不少人关注,只是有东宫在,就算帝后生嫌,皇后的地位也稳如泰山。因这个缘故,宫里气氛诡异虽诡异,却也没人敢去乾清宫前招摇。

    不过这十几年张皇后气焰太盛,不仅觉得宫女子上进路,对内官也不放在眼中,无形中得罪的人不是一个两个。

    先时有皇帝在后头撑腰,就算大家对张皇后不满,也都是憋着忍着;如今张皇后日子难过,不知多少人暗中拍手称快。那些蠢蠢欲动的小心思,又活络起来。

    关于张皇后“阴夺人子”的流言,死灰复燃。只是现下的流言与去年时的不同,去年的流言说的都比较模糊,漏洞百出;如今却是有鼻子有眼,描绘得越来越仔细。

    从郑宫女因家贫被卖入建昌侯府开始,到张皇后三年不孕,朝臣上折子为皇裔请选淑女充后宫,到建昌侯太夫人给女儿出主意“借腹生子”,再到郑氏由张家送进宫,在坤宁宫为宫女……

    描绘得活生活色,就像他们当年曾听过张家人“密谋”此事似的。

    流言传到东宫,寿哥气了个半死。这怒火却不是对着中宫发的,而是气氛这些人将自己当成是傻瓜般愚弄。他们到底想要作甚?难道要引得他去对付皇后?难道他是傻瓜么?好好的中宫嫡子不做,要将自己弄成“母存疑”的庶孽。

    杨廷和再三提点,寿哥早就明白其中厉害干系。“母存疑”后,父血也会被质疑,他皇子的身份不稳,这东宫也当到头了。

    将东宫里的人杖责了几个,这股歪风才算刹住。随后寿哥虽依旧对坤宁宫不冷不热,不过定省却是不落。他这边的动静,自然有人报到御前,皇爷并未开口说什么,寿哥就这样“规矩”起来……

    尚书府,客厅。

    虽说在官场在,“人走茶凉”是常态,可亲戚之间,不涉及利益关系,翻脸就没有那么快,人情往来还是要走的。

    沈沧从西山回城后,打发人过来递帖子,要来探病的姻亲好友络绎不绝。有些人婉转回绝,有些人却是再被回绝之后,依旧忧心忡忡地上门。这些人,有的是真担心沈沧身体,有的则是担心自己的富贵。

    今日过来的就是乔三老爷,就是后者。

    以乔家与沈家的关系,乔三老爷本有资格直接登堂入室,去内院探望沈沧。不过沈沧这几日胃痛的厉害,加上咳喘不断,整完整完的睡不着,这日上午就在补眠。

    好几日没睡好,难得沈沧睡得踏实,别说是乔三老爷过来,就是旁人过来,徐氏也不会舍得叫醒丈夫待客。因此,听闻乔三老爷来了,徐氏就打发沈瑞到前院待客。

    之前要来探病的帖子被婉拒了一次,乔三老爷已经是不痛快;如今亲自过来,却是连人也见不着,心中更是憋闷。

    只是沈瑞说的清楚,沈沧吃了药已经睡下,难道自己还能说不行,非要去叫醒沈沧?

    沈瑞陪坐在下首,看着乔三老爷道貌岸然模样,低下头翻了个白眼。

    虽还没有出孝,可去年九月过周年后,就过了热孝期,出门应酬也少了几分避讳,乔三老爷与尚书府又走动起来。

    早先还没什么,就算乔三老爷话里话外盼着沈沧提挈,也是人之常情;可是等到沈珏殇后,乔三老爷话里话外就带了旁敲侧击之意,虽没将沈琰兄弟的名字挂在嘴上,却也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沈沧说的清楚,并不插手二弟择嗣之事,可乔三老爷并不这样看。或许在乔三老爷眼中,沈沧是尚书府大家长,沈洲向来敬重大兄,只要沈沧点头,就做的了沈洲的主。

    “你父亲的身体到底如何了?”乔三老爷按捺住心中怒火,带了关切道。

    他是盼着沈沧早日好起来的,沈沧身子骨不大结实,众所周知,每年换季时节都要病上一两场,可都没有今年这样大动静。又是上折子告退,又是安排沈洲回京陛见,俨然是交代后事模样。

    乔三老爷还剩下一年就丁忧满,已经开始寻思起复事,听了沈沧的病,如何能不着急?

    只是乔家与沈家看似至亲,实际上关系远不如沈何、沈杨之间亲近。对于沈沧的真实病情,乔家那边自然也无从知晓。

    “最近换季,父亲有些不适……”沈瑞说道。

    乔三老爷没有想过沈沧会病的一命呜呼,只担心他请假太长,这刑部尚书的实缺保不住,真退下来荣养,蹙眉道:“衙门那边请了多久的假?如今瞧着这样子,还要耽搁些日子?贤侄好生侍疾,还是让令尊早日好起来为上,衙门里公务繁忙,莫要辜负陛下器重!”

    沈瑞抬头看了乔三老爷一眼,道:“父亲昨日又上了告退折子……”

    乔三老爷瞠目结舌:“怎么会?”

    虽说如今兵部尚书刘大夏也病休,可刘大夏情形又不同。刘大夏老迈,即便早先任兵部尚书,可公务也多是两位侍郎打理,两位侍郎都是兵部老人,资历颇深,坐镇兵部,有条不紊;刑部这边,两位侍郎都资历不深,而且都不是刑部出身,是外头衙门后进来的,威德有限,无人能支撑起一部来,沈沧短期告病还行,时间长了,说不得真要致仕休养。

    乔三老爷已经坐不住,站起身来,左右踱步,后又站下,扥了扥脚道:“糊涂,怎么能这个时候又上折子?”

    “京察”刚落下帷幕,多少考了“卓异”的京官等着升迁。沈沧空出来的刑部尚书之职,就像是一块大肥肉,多少人盯着。先前没有主动出击,不过都在观望中。

    如今沈沧自己将折子送上去,几位阁老不仅不会为难,反而会推波助澜,使得沈沧“心想事成”,好将刑部尚书的缺空出来。

    乔三老爷毕竟是长辈,他既站起来,沈瑞也没有继续坐着的道理,便也站了起来。

    “不行,我要去劝劝……”乔三老爷只觉得心里在滴血。乔家虽也有几门姻亲,可真正能依靠、存了大指望的就是沈家。乔三老爷能想象得到,要是沈沧真退了,那明年自己服满想要留京就不容易了。

    “哪里就到了这个地步?你父亲病着,脑子糊涂,你也跟着糊涂了不成?”乔三老爷一股邪火无处可发,眼见沈瑞站在旁边,神色淡淡的,便呵道。

    话音刚落,就听门口有人道:“糊涂什么?”

第427章 时不待我(三)拜求月票

    门口说话的不是旁人,正是面带风尘之色沈洲。他眉头紧皱,带了几分不怒而威的气势,全无平素的和气。

    “姐夫……”乔三老爷露出惊喜来:“您总算是回来了……”

    沈洲对乔三老爷点点头,大踏步进了屋子,却是没有与小舅子先寒暄,而是望向沈瑞:“瑞哥儿,与我说说,这些日子家里情形如何?”

    他连梳洗都顾不上,怎不着急去见沈沧?

    沈瑞若有所思,道:“二叔这是去了正院?”

    沈洲点点头道:“大老爷正睡着,瞧着大太太也憔悴得不行,我没好细问究竟,这才过来问你……”

    沈瑞并未立时作答,看了旁边的乔三老爷一眼。沈沧的病情虽不是秘密,可也没有必要宣传得人尽皆知。即便是病着,沈沧也能起到震慑宵小的作用;就是“世态炎凉”那些,沈宅一时也感觉不到,原因就是沈沧的病情外头知晓底细的不多,大家还是当他能病愈,还没有人敢踩沈家。

    乔三老爷反应过来,脸色立时黑了。

    沈洲顺着沈瑞的目光望去,眉头蹙了起来,道:“亲戚里外,你能来探病,我十分感激,只是大哥如何行事还轮不到表弟来置喙!”

    乔三老爷这才晓得,方才自己的话被沈洲听了个正着,被这样直白训斥脸上立时涨红一片。原本是对自己最亲近的姐夫,如今眼见着神态冷淡,乔三老爷又羞又恼,哪里还待得下去?

    “哼!是我多事,以为是至亲骨肉才费力操心,没想到却是自讨无趣!告辞!”乔三老爷喘着粗气,甩袖而去。

    沈洲冷着脸,并未开口留人,沈瑞眼见沈洲反应,脚下边也定住,只唤了个管事跟上去送客。

    要是通透的人家,在知晓乔氏所作所为后,面对沈瑞如何能有底气?乔三老爷方才咋咋呼呼摆了半响长辈姿态,不知是没有将沈瑞放在眼中,还是真的忘了,沈瑞与乔家不仅不算亲近,细论起来还是有仇的。不说几十年前的芝麻谷子,就说乔氏害沈瑞这一出,沈瑞就算再豁达,也不会这么快就忘到脑后。

    只是乔家当此事没发生事的似的,依旧往来尚书府,看在长辈面上,沈瑞也只能敷衍应对。

    沈洲已经坐下,有小厮送茶上来,他端起来吃了两口,声音有些发涩:“大夫到底怎么说?可否能……”

    沈瑞叹了一口气,道:“大夫说‘年关难过’,可是自从西山回来,父亲就食不下咽,这几日只能吃药与汤汤水水这些,干饭吃了就是胃痛呕吐。就算是汤汤水水,也是每餐只能半碗,如此以往……”

    沈沧本就病着,身体早已千疮百孔,如今连补都补不了,身体自然越来越虚。从告病休养到现下,不过一个半月,沈沧瘦了十多斤。他本就是清瘦,如今看着皮包骨,双眼洼陷进去,颧骨凸起,一下子老了十几岁,看着像个古稀老人。

    沈洲方才去正院时,沈沧虽睡着,也是在床前看过。听了沈瑞的话,他只觉得心中一恸,脸色发白。

    这时,就听到外头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是三老爷得了消息,推门进来。

    见到沈洲那一刻,三老爷面上难掩激动:“二哥,您总算是回来了!”

    他自己是不顶用的,沈瑞年纪在这里,再是老成也是孩子,这些日子三老爷在为兄长担心时,也暗暗心焦。如今见了二哥,才像是有了主心骨。

    沈洲见弟弟脸色暗黄,眼下青紫一片,道:“听大嫂说这些日子里外都是你带了瑞哥儿操持,只是也要爱惜身体,勿要让大哥、大嫂为你再担一份心”

    三老爷忙不迭点头,面带羞愧道:“我晓得,二哥放心,这是什么时候,我万不敢任性。大嫂是故意夸我,我不过是跟在瑞哥儿身边点个卯,侍疾的事还是大嫂带了瑞哥儿与玉姐……”

    沈洲望向沈瑞的目光,心里生出几分忐忑。当年往事,他不知兄嫂对沈瑞讲了多少,只是沈瑞进京后没多久沈洲就去了松江;等从松江回来,没两个月又外放出京。加上沈洲在京时还是职官,每日都要往衙门去,这叔侄两个相处的并不多。只是从沈瑞对他的恭敬客气看,同对三老爷态度并无什么区别,沈洲便也放下了心。在他看来,兄嫂就算对沈瑞提旧事,也不会说的仔细,否则少年冲动,沈瑞怎么能做到平静如波?

    可是去年乔氏发疯,要掐死沈瑞,就是将当年的丑事揭开。想着长兄在家书中毫不犹豫地回绝了他提出的“兼祧”提议,沈洲就晓得此事在沈瑞面前摊开来说了。

    沈洲想到这里,有些不敢直视沈瑞,可心中又有计较,不由自主地留心沈瑞的反应。

    同三年前相比,沈瑞身量高了半头,穿着儒服,面上脱去稚嫩,周身带了儒雅。其他的,沈洲就看不出,不过见沈瑞与他坦然相对,脸上并无露怨愤之色,还是暗暗松了一口气。

    三老爷反应出不对来,道:“二哥,怎么你就带了两个人回来?行李随从呢?还有沈玲夫妇与琳哥儿,这次没有随二哥上京来?”

    沈洲道:“北上回来的匆忙,玲哥儿家小大哥儿还小,便让琳哥儿先送他们母子回松江去……曲、秦两位先生则是带了笨重行李走水路,算算日子,应该在山东下船,约莫还要半月后才能抵京……玲哥儿随我北上,带了行李下人到了房山,我担心家里,便先一步进城……”

    三老爷是知晓大哥对二哥的安排,听着只觉得麻烦道:“分了好几处,这般折腾,还不若都留在南京,两下里便宜,反正二哥还要往南京去……”

    沈洲闻言,眉头皱起道:“大哥那边有什么安排?”

    三老爷诧异道:“二哥竟不知道?”

    沈洲道:“中秋前收到大哥的信,大哥信中只是提了想要让我去南京,别的没说什么……”说到这里,摇头道:“如今家里这个情形,我怎么能走?就算只在六部里挂个郎中,我也当留在京中……”

    这年头京官金贵,外官调转京官,降一级谋缺的大有人在。

    三老爷听了,忙摆手道:“这里说说还罢,在大哥、大嫂跟前,二哥可千万别这样说……那虽是南京缺,却是国子监祭酒,小九卿之一。为了这个缺,何学士都主动外放避开了,二哥就是想要放手,大哥也不会允……”

    三老爷这些日子虽在路上,可因入驻的多是官驿,也看了朝廷邸报,也知晓何学士外放之事。想着何学士资历,与翰林院里人才济济,沈洲便明白何学士外放是为了升品级、混年资。加上何学士去的是杭州,天下富庶之地,沈洲便也为同僚与姻亲高兴。只是没想到,这其中还有这么瓜葛。

    “到底是怎么回事?何学士也想要谋祭酒之缺么?”沈洲忙问道。

    三老爷点头道:“是啊。是沈理说的,国子监祭酒虽是小九卿,却是与大九卿一样,需要廷推。吏部那边拟定的‘廷推’候选,就是二哥与何学士两个。何学士先前不知,待知晓此事后,就主动谋了别的缺外放,启程有半月……”

    沈洲听了,面上带了困惑,像是在问三老爷,又像是在自言自语:“都这个时候了,大哥作甚要让我出京?”

    三老爷道:“还能为什么?自然是为了二哥的前程!外放容易回京难,同样是从四品,在国子监祭酒上熬资历,总比在地方辅官位上熬要好……不说别的,就是京城国子监祭酒出缺,南京国子监祭酒就是候选之一……就算不想往国子监调,等再过几年,年资够了,回转京城其他小九卿衙门掌印,也容易许多……若非如此,大哥也不会宁可欠何学士一个人情,也没有避让。”

    说到最后,三老爷面色黯然。

    长兄如父,长嫂如母,在沈家得到最好诠释。这世上能全心为他们兄弟两个操心的,便只有长兄长嫂两个。

    沈洲神色带了挣扎,好一会儿方道:“我没想过要出京……”

    三老爷看了沈洲一眼,没有接话。

    要是沈沧走了,沈瑞还未长成,未来十年、二十年,沈洲就要庇护沈家上下一门。三老爷本不是憨人,以前天真烂漫也是因兄嫂护得好,这半年来成熟了不少。他既能明白大哥这般安排的苦心,也能体谅二哥不愿在这个时候外放的心情。

    三老爷心中叹了一口气,道:“瞧着二哥模样,还未梳洗,还是先回去梳洗吧……等会儿大哥醒了,定要与二哥说话的……”

    沈洲点点头,想起西南院“养病”的发妻,就望向沈瑞,带了几分踌躇道:“瑞哥儿,你二婶是个糊涂人,委屈了你,是二叔对不住你……”

    眼见沈洲有未尽之语,沈瑞却无心与他掰扯这个,只道:“二叔客气了,二婶不过是‘病’了,侄儿哪里会去计较?”

    的确病了,精神病加上中风,乔氏不仅是不良于行,生活还不能自理。

第428章 时不待我(四)求保底月票

    走到西南院门口,沈洲心情分外复杂。乔氏现状,沈沧夫妇自然不会瞒着他,早在往南昌的信张说明。

    在没有回来前,沈洲想起妻子,心中对妻子只剩下厌倦;可眼下就要相见,却是别有一番滋味儿在心头。

    少年时的一幕一幕都在眼前,当年乔氏亲近自己的确是受了乔老太太主使,别有用心,可自己堂堂少年举人,并不是无知孩童,难道还真的能被美色所惑?十三岁的乔氏,身量未足,不过是个小少女,容貌也不过是中上,只是格外爱撒娇罢了。

    沈洲虽是少年慕艾之年,可心中仰慕的是长嫂那样的婀娜女郎,并不是表妹这样的豆芽菜?不过是心中不满与孙家的亲事,半推半就。到了后来,假戏真做,便也自欺欺人,只说自己是“情难自禁”,并非是有预谋的“背信弃义”。

    如今儿子死了,嗣子也殇,夫妻相看两厌,这是他做了错事的报应。

    院子还是那个院子,不过里面却没有丁点儿人气。就算有婢子露面,也都是面生的,旧日熟面孔一个不见。

    沈家可以有个“养病”的二太太,却不能有个“疯”了的二太太,所以那些老人去年在二太太发病后就都随着二太太安置在庄子上去。

    疯子?能凌逼嗣子雪地下跪,不忘三十年前的恩怨要掐死沈瑞,有这样的疯子?

    不过过假痴不癫,早在南昌府时,乔氏也闹过。估计她自己也没想到,装疯卖傻固然逃过责罚,可“害人终害己”这句老话却是不假。

    要是她安生在庄子上待着,就算大家都怨她,可看在沈珞面上,也会容她安老;偏生要自己折腾,闹得自己中了风,将自己闹得不生不死的模样。

    沈洲自嘲一笑,掀开帘子进了屋子。

    今日,正好是十月初一,地龙早就燃起来,屋子里不仅是热气,还带了怪异臭味。

    沈洲不由掩鼻,就听到北炕位置传来“呜呜”的声音。

    乔氏倚在炕边,正对着门口坐着,旁边小杌子上坐着一个婆子,手中端着一个碗,正给乔氏喂食。

    乔氏看到丈夫出现在门口,脸上激动得不行,不知是惊是喜,这才“呜呜”出声。

    那婆子也听到身后动静,回头一看,见是沈洲,忙站了起来:“老爷……”

    这婆子不是旁人,正是毛妈妈。

    沈洲本觉得屋子里气味难闻,想要责骂两句,眼见毛妈妈现状,语气也缓和几分:“这些日子都是你服侍太太?辛苦你了……”

    “都是老奴应该的,是老奴辜负老爷嘱咐,没有服侍好太太……”毛妈妈闻言,战战兢兢,眼圈都红了。

    虽为下仆,可毛妈妈两口子是沈洲身边老人,前年也是奉命回京“服侍”乔氏。她儿女都争气,在沈家也体面,本是心宽体胖,如今回京不过两年功夫,人瘦了一半不说,面上也带了老态。

    乔氏越发激动,下身虽不能动,可胳膊却是能抬起,只是口齿不清不楚:“劳……劳……”

    变化的并不是只有毛妈妈一个,乔氏也的变化也是惊人。她的头发几乎全白了,脸上也都是褶子,看着比憔悴的徐氏还要年长,像个老妪。

    这样的脸,脸上却是露出小女孩的委屈与依恋来,看着叫人汗毛耸立。

    沈洲立时移开眼睛,对毛妈妈道:“大太太说收拾了屋子,带我过去梳洗……”

    正房实不是能安置的地方,沈洲本觉得自己见了发妻,会有诸多埋怨;到了眼下,却是懒得再废话。

    毛妈妈道:“收拾了前院,地龙也点上了……”

    沈洲点点头,大踏步出去,身后是乔氏绝望的尖叫声……

    前厅,沈瑞与三老爷依旧在,叔侄两个脸上都带了沉重。大管家半了身子坐在圆凳子,原本因上了年纪有些弯的背躬得更厉害。

    “赵匠人带了师兄弟日夜干活,昨日终于将福寿制得,今日刷开始刷桐油……”大管家禀道:“民间有用福材‘冲喜’的讲究,等过两日油干了,要不要运回府?”

    三老爷闻言,不由迟疑:“真有这样的说法?这未免太不吉利,倒像是在咒人……”

    沈瑞点头道:“确实有这个说法,前几日全三哥来还问了这个,是鸿大叔与鸿大婶叫问的……鸿大叔身体不好,早年家里就预备了福材‘冲喜’……”

    “鸿大老爷如今可好好好的,说不得老爷也会好起来……”大管家闻言,眼睛一亮,脸上有了神采。

    三老爷想了想,对大管家道:“这事是大事,我与瑞哥也不好做主,还是问问大太太那边的意思……”

    大管家已经坐不住,忙站起身来道:“老仆这就是正院请示太太……”

    三老爷摆摆手,打发大管家下去,脸色带了阴霾。

    沈瑞道:“等福材运回来,老爷的病就瞒不住了……”

    沈沧的病情虽没有刻意隐瞒,可具体情形也只有往来亲近的几家知晓,旁人知道沈沧是季节变化引发的宿疾,因他每年换季时都要折腾一回两回,旁人也没有将这个当成大事。能从太医院挖到确切消息的几位阁老,却是对沈沧的病情知根知底。

    虽说没有人现下“趁火打劫”,出面斡旋刑部尚书一缺,不过各阁老心中都有了差不多的人选,只当沈瑞正式致仕,那边就能报上新尚书的廷推人选。毕竟“京察”刚结束,等着候缺的人不是一个两个。

    如今沈瑞上了第二封告病折子,正合几位阁老的心意。几位阁老这次就没有再挽留沈沧,给出的票拟是升一级允病退。

    不过折子递到御前,却被留中,随后太医署就又有太医奉命来到沈家,正好是在沈洲回来没多久。

    这次带太医来沈家的内官不是旁人,正是与沈瑞相熟的刘忠。只是瞧他穿戴,与昔日相似,又有所不同。眼看沈瑞眼露诧异,刘忠道:“这是沈公子吧?几年未见,倒是比当年高了许多……”

    沈瑞眼见如此,便也接着道:“中官大人倒是威仪更盛……”

    三老爷与匆匆赶来的沈洲虽疑惑这两人怎么认识,不过眼下不是问这个的时候。

    虽说是奉了皇命过来,可是刘忠比较和气,传了皇帝口谕,不让惊动沈大人病躯。

    这次随行过来的太医不是寻常太医,而是穿着五品白鹇补服的老大人。沈家叔侄三人见状,都是肃然起敬,同时心中也多少存了些盼头。

    来人竟是太医院使,京中人称“神医”的杏林高手。

    就算是心中对皇权并无归服之心的沈瑞,对于皇帝都心生感激,更不要说沈洲与三老爷?

    “陛下仁厚!”沈洲满脸激动,望向紫禁城的方向都是恭敬。

    三老爷则是双目烁烁地望着太医院使,传出中的当世神医。连帝后都要他诊脉,就能知晓眼前这老爷子手中的几把刷子。

    沈家之前不是没想过这位老神医,只是身为官身,知晓轻重忌讳。自打老神医坐上太医院使之职,就不再外诊,贴了“御用”这两个字,旁人就算想想,也是逾越。

    只是时也命也,老神医的到来,并未给沈沧的病情带了转机,反而下了最后通牒。

    老神医倒是没有拿架子,还给写了一个方子,只是嘱咐时说的话却是令人心惊:“沈大人如今生机已失,要是老夫所料不差,之前方子就算用着效力也不顶了,沈大人病发时定是疼痛难忍。这是加增两味药以后的方子,多少能让沈大人少遭些罪……只是这大事,该预备起来了……”

    徐氏脸色惨白,身体摇摇欲坠。

    上一次的太医说“年关难过”,可眼下离过年不是还有三个月么?

    沈洲与三老爷也大惊失色,沈洲低声道:“这……家兄还有多少时日……”

    老神医叹气道:“沈大人是不是近日嗜睡?白日里昏睡不醒,夜里久不能寐……吃的东西也无法克化,只能用汤水养着……换做旁人,或许还能多支持些日子,沈大人却是坏了肠胃,就算喝下那些汤水,也补不上身上去,只会一日瘦过一日……好人也经过不过这般折腾,更不要说沈大人本就是轻弩之末……怕是就在旬月之间……”

    得了这样的消息,沈家诸人都难掩悲痛。

    老神医随着刘忠回宫复命去了,沈瑞随着两位叔叔送出大门。虽有些好奇刘忠怎么没去东宫,而去了御前,不过眼下沈瑞也顾不上这个,只跟在两位叔叔身后,又去了上房。

    如今厚葬成风,白事比红事更繁杂。“死后哀荣”是大事,寻常百姓人家都要破家发丧父母,更不要说仕宦人家的讲究与气派,都是旁人看着的。

    要是不做准备,临时操持起来,还真让人措手不及。

    徐氏虽不信鬼神之说,可是也不希望丈夫身后事有纰漏。她看了眼前的两个小叔子与嗣子,视线最后落在二老爷身上,起身福了下去:“老爷的事,就劳烦二叔多费心了……”

    沈洲早已起身避开,忙道:“大嫂折煞我了,本就当是我分内之事……”

    三老爷也跟着起了,却是低下头没有应声。他想要为兄嫂分忧,可是他实在是受不了去预备兄长的后事,只想起那个情景他便心如刀绞,无法喘气……

第429章 时不待我(五)

    沈沧醒来时,已经是晚饭前,听说沈洲回来,立时打发人去请。

    沈洲得了消息,匆匆赶了过来。

    “总算是回来了!”沈沧见到弟弟,脸上满是喜悦。

    他虽不怕死,可也怕死后无法安心。这个弟弟,使得他****一辈子的心,可是他到底是长兄,就算心有埋怨,依旧希望他好好的。

    如今小长房有一双孝顺的嗣儿嗣女,小三房夫妻恩爱还有宝贝四哥儿,小二房有什么?

    到了如今这个下场,固然有沈洲自作自受,可也是时运多蹇。

    沈洲羞愧道:“是我不好,在路上耽搁了,本当再早几日回来……”

    “明日就往吏部去,一会儿叫人给马尚书去信,祭酒之事实耽搁不得……”沈沧道。

    沈洲闻言,脸色发白:“这样急迫么?”

    尽管心中不愿离京,可是听过三老爷的话,知晓其中还涉及何学士的事,沈洲就将那份不愿忍下。

    沈沧点点头道:“急!祭酒一缺,都空了三月……要不是为了等你回来,早应尘埃落定……早些定了,你也早些离京去吧……”

    否则赶上沈沧的后事,沈洲到时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这才相见,又提分别。且以沈沧的状况,如今是生离,也是死别。

    沈洲面上带了纠结:“大哥,眼看就要到年底了,我能不能明年在去任上?”

    沈沧蹙眉道:“说什么傻话?这是儿戏么?”

    沈洲低下头,露出几分不情愿。

    沈沧怒极而笑:“作甚鬼样子?你今年是四十九,不是十九,孰轻孰重还不知?”

    沈洲侧过头,带了几分倔强道:“我不想这个时候离京……”

    父母没的早,这世上至亲骨肉只有他们手足三个,三老爷到底隔了一层。

    沈沧皱眉道:“瑞哥儿、四哥儿还小,以后少不得你这做长辈的照拂,降级回京,之前的外放就白折腾……我没有什么别的心愿,只希望你能更进一步,庇护一门妇儒……”

    这俨然是在交代后事一般,沈洲心中大恸,却是强忍了,只做不经意地点头道:“一家子骨肉,孝顺兄嫂,照顾老三与侄儿、侄女们本就是我当做的……”

    沈沧脸色这才好些,摆摆手打发婢子们下去,低声道:“我并非平白无故非要你出京,只是自打太皇太后薨,陛下情形也不大好,等到金乌西坠之时,这京城少不得要裹乱一回……”

    沈洲脸上一变,忙道:“既是如此,我不是正该留在京中,照看一家老幼?”

    沈沧摇头道:“你留在京,就是靶子,让人想起沈家姻亲故旧还得力,说不得就要被威逼拉拢,从之失了风骨,不从则置己身与家人与险境……只有在外头,才能不被波及,保全自己……剩下老三与瑞哥儿,一个尚未入仕的举人,一个年轻生员,家中闭门,外头就不会再将沈家放在眼里……”

    沈沧说的平静,沈洲却听得心惊动魄,神色大变:“就算……东宫名分早定,还会有这样凶险?”

    “一朝天子一朝臣……三阁老执政已久,想要上进的不是一个两个……”沈沧道。

    沈洲这才知晓大哥安排自己去南京是为了家族避祸,心中那份犹豫便去了,点头道:“我听大哥的……”

    兄弟两个说着话,三老爷与沈瑞得了消息,知晓沈沧醒了,也过来了。

    叔侄几人都默契地没有提及宫使上门的消息,徐氏安排厨房开席,为沈洲接风洗尘。

    等到用完晚饭,从正院出来时,沈洲私下与徐氏道:“大嫂,让瑞哥儿代大哥写谢恩折子吧?”

    太医使过来的消息可以瞒着沈沧君恩在前,沈家人也要表现得感激涕零,才是应有之义。

    太医使的消息到了御前,刑部尚书一职不管不能卸掉,皇上总要思量“加恩”。沈洲希望侄儿的名字能直送御前,“提醒”天子沈家尚有妇幼需加恩。

    徐氏犹豫了一下,道:“二叔既回来,这些事本当二叔出面,只是眼下到了廷推的时候,不宜节外生枝,就让瑞哥儿代笔……”

    否则的话,要是沈洲代兄长上“谢恩”折子,皇帝一时热心,直接留沈洲在京以做加恩,那就是“阴错阳差”了。

    毛宅,看着风尘仆仆、瘦了一圈的儿子,毛太太心疼的不行,拉着儿子胳膊,上下看了一遍,眼见儿子虽面带乏色,不过双目炯炯有神,这才神色缓和些,嘴里依旧是埋怨道:“你真是胆大,一路上骑马进京,这个时候,寒风凛冽,要遭多少罪……”

    毛澄已经落衙回来,坐在炕边,看着儿子身上衣冠,颇为欣慰,道:“总算是没白回去一趟,甚好、甚好……”

    毛迟是弘治十五年中秋后启程回昆山老家的,弘治十六年下场应童子试连中“小三元”,今年直接参加乡试,取得南直隶乡试六十一名。

    南直隶总共取士百三十五人,这六十一名不上不下,只能算中等,这使得在童子试中一鼓作气取得“小三元”的毛迟颇受打击。

    毛迟满脸羞愧道:“是儿笔力有限,当年爹虽没有摘得解元,却是五经魁……”

    “哼,你才几岁,还想着‘青出于蓝’了不成?当年我举于乡时,已经年将而立……你若是能安心再等十年下场,也能拿到经魁……”儿子好强争气,毛澄颇有欣慰,却不愿他骄傲,轻哼一声道。

    南直隶那是什么地方?在科举之路上多少当世才子也折戟于此。就是毛澄本人,春闱时虽得了状元,可早年乡试也是落第了两次。

    毛太太眼见丈夫又要训儿子,忙起身道:“百岁才到家,还未做梳洗,老爷想要骂人,也要等一等……”

    从南京到京城二千来里路,毛迟陆路北上,每日都要行百里,身上又累又乏,也肮脏,便回房梳洗去了。

    眼见儿子不在,毛太太才露出几分抱怨道:“老爷当年中了举人,接下来就是拜会同年、座师,正经热闹了大半月,可怜迟儿,因老爷的信,只过了鹿鸣宴,就匆匆北上……”

    毛澄瞥了妻子一眼,道:“是辛苦几日好,还是晚三年娶妇好?我在信中与百岁说的清楚,他既能匆忙赶回来,可见也是愿意早日迎娶……”

    听了丈夫的话,毛太太不吭声了。

    儿子转年就十九岁,毛太太自然也是盼着媳妇早日进门。毛迟是他们夫妻两个独生子,又是生下几个女儿后才得的这个儿子,如今他们夫妻两个也是四十望五的人,早就想要抱孙子了。

    “那明日请王叔叔帮忙过去问问?”毛太太道。

    毛澄道:“我们是娶妇,又不是嫁女,矜持个甚?明早使人送迟哥送帖子过去,落衙后我亲自过去一趟……”

    要是真要年前迎娶,现下就要张罗起来,毛太太自是无异议,只低声道:“只盼着亲家大老爷能早日痊愈……”

    就算不痊愈,也要撑个三、两月才好,那样不仅新妇进门,说不得孙子也怀上了。

    次日,毛迟手里拿着父亲的帖子,过来沈家。

    沈瑞得了消息,忙到前面相迎。

    虽说士人重诺,可这世上见风使舵、背信弃义的人也不少。毛澄能催儿子早归,毛迟能中举后马上返京,都能说明毛家父子对毛沈两家亲事的重视。

    这是玉姐儿以后的夫家,他们能重视沈家,沈瑞自然是分外感激。不过感激之余,他心中也忐忑。太医使的话说的清楚,沈沧的身体就在旬月之间,这之前操办玉姐儿的亲事未必来得及。

    “恭喜世兄蟾宫折桂!”见了毛迟,沈瑞拱手道。

    毛迟忙摆摆手,道:“勉强榜上有名,恒云莫要笑话我了……”

    沈瑞道:“总算是功成,世兄计较其他就没意思了……”

    毛迟后知后觉,想起沈瑞侍疾没有下场之事,怕他心中不痛快,岔开话道:“久不在京中,当去给世伯、世伯母请安……”

    沈瑞点头道:“前些日子南直隶乡试录果报到京中,父亲与母亲还提过世兄……”

    沈瑞先引毛迟去客厅,又打发小厮往正房去传话。

    没一会儿,小厮回来,道:“老爷、太太听说毛少爷来了,叫二哥带人过去呢……”

    沈瑞与毛迟起身移步,去了正房。

    玉姐儿本跟在徐氏跟前,听说毛迟来了,立时要避,却是被徐氏留住:“长辈都在这里,见一面又有什么?毛家哥儿也争气,不过十八岁,就已经是举人老爷了……”

    同沈瑞担心的一样,对于毛迟早归,徐氏既欣慰又担心。

    沈沧却是老大宽怀,对徐氏道:“毛迟既回来,毛学士也当上门……玉姐儿的事,可张罗起来了……”

    玉姐儿虽有心见未来夫婿一面,可眼见长辈们提及婚嫁大事,这不是她能听得了,忙避到侧间。不过她面上并无羞臊,轻咬贝齿,满脸忧虑。

    太医使过来的消息,玉姐儿是知晓的,对沈沧与徐氏便越发担心。她在徐氏面前说不想嫁,却不是虚话,而是肺腑之言。

    可是未婚夫是独子,且公婆年迈,毛家早盼着新妇进门之事,玉姐儿也早就从毛太太话里话外听得明明白白……

第430章 乐往哀来(一)

    虽说早就知晓沈沧病重,可见到沈沧那一刻,毛迟还是吓了一跳。灰败脸色,颧骨凸起,瘦骨嶙峋,原本威仪也所剩无几,要不是一双眼睛依旧灼灼带光,看着比死尸好不了几分。

    沈沧笑了笑,只当没见毛迟的异样。

    毛迟能赶回京来,沈沧颇为宽慰。

    世人虽重男轻女,可沈家兄弟三人,只有玉姐儿这一个女儿。之前玉姐儿在小二房时,有嫡兄沈珞在家,加上嫡母乔氏并不是宽和的人,不过庶女身份,过得跟小透明似的。幸好是徐氏这伯母当家,尊卑有别、赏罚分明,才没有让人欺负了玉姐儿去。等到玉姐儿过到小长房名下,就成为沈家名副其实的大小姐。

    因被徐氏带在身边教导几年,加上这几年跟着三太太管家,玉姐儿身上已经有几分徐氏少年的影子。本就是亲侄女,加上“爱屋及乌”,沈沧对玉姐儿也多几分疼爱。

    就是沈毛两家的亲事,虽说也有为沈家添助力的打算,可也是精挑细选出来的。

    毛澄状元出身,前程大好,偏生出身低微,不会挑剔玉姐儿庶出身份。而毛家虽不是百万之富,可也是殷实人家,同那等“穷人乍富”的人家还不同,该有的规矩品格还是有的。

    毛迟本身,不能说“青出于蓝”,却也是读书种子,以后少不得科举出仕,前程错不了。加上他与沈瑞交好,又受过沈理教导,多这两重关系,以后对玉姐儿只有看重的。

    这世道女儿艰难,耽搁了三年,说不得玉姐儿以后在婆家的日子就要难过。能在自己闭眼前,将两家亲事操办了,沈沧还是乐观其成。

    “十年苦读,心想事成,长卿万不可骄傲懈怠……”沈沧道。

    “长卿”是毛迟的字,还是沈理给起的。

    沈理是毛澄的前辈与同僚,两人都是状元,即便早先往来不算紧密,也颇为志趣相投;等到毛家与沈家联姻,两人交情也夸了一大步。毛迟本就随沈理学习时文,只是没有正式登堂入室,不过却是以师礼敬之。虽说从亲戚辈分说起来,有些混乱,但是原本沈理便与毛澄平辈论交,倒是也没有显得太离谱。

    毛迟讪讪道:“不过勉强在榜单上,作甚值得骄傲?倒是世伯族侄,能在南直隶夺元,才是令人佩服。”

    沈沧摸了摸胡子道:“你也说了那个是我族侄,你却是我的女婿,我自然为你欢喜的多……”

    毛迟的脸“唰”的红了,坐在那里手足无措。

    官宦子弟,十几岁都知人事的大有人在,像毛迟这般纯良确实难得。徐氏在旁,抿嘴一笑,提着的心也放下几分。

    沈沧既接了帖子,知晓毛澄今日落衙后要过来,便没有与毛迟多说。

    婚姻大事,本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过于下定迎娶之类,还要两家长辈最后做主。

    徐氏眼见丈夫说了几句话,就开始咳,便对沈瑞道:“迟哥儿许久没来了,你们兄弟下去说话吧……”

    沈瑞起身应了,带了毛迟出去。

    直到出了正房,毛迟才松了一口气。

    沈瑞瞥了他一眼道:“倒是装得乖觉,叫你声‘女婿’就脸红了?”

    毛迟轻哼了一声道:“难道你赶在杨大学士跟前放肆不成?”

    五十步莫要笑一百步。

    正房里,沈沧吃了半碗茶汤,压下喉咙中的痒意,这才止了咳。只是他本就身上没力气,咳了这一会儿,额头上都是虚汗。

    徐氏见状,心中忧虑更甚。

    毛迟回京虽是好事,可婚姻大事毕竟不是三、两日就能操持完的。太医使的话历历在目,自己老爷能坚持过去了?

    沈沧正闭目养神,方才咳的急的,带了晕眩。

    好一会儿,沈沧才平复过来,慢慢地张开眼,道:“叫人再预备两根好人参吧,我总要看着玉姐儿出阁……”

    九如居中,毛迟难掩忧色,犹豫道:“这个时候提亲事,是不是不合时宜?”

    论起年纪来,沈瑞是比他小两岁不假,不过沈瑞素来稳重,以后又是他的内兄,他便也是真心请教。

    沈瑞想起太医使的话,心里也没底,道:“家父家母是希望你们早日成亲,省的耽搁了你……只是能不能功成,我也说不好……”

    毛迟苦笑道:“总觉得这个时候提这个是添乱……”

    沈瑞道:“你到底是独生子,要是婚期仓促,不知令尊令堂心里会不会不喜?”

    本是想着毛迟年纪大,怕毛家等三年不愿意才想要将玉姐儿早日嫁出去;要是再因亲事仓促引得公婆不喜,那还不如矜持些,三年后再出阁。

    毛迟忙摇头道:“非常期、非常事,家父家母哪里会计较这些个?只怕委屈了令妹……”

    两家定亲前后,毛迟也是见过玉姐儿的,对于未婚妻颇为满意。

    认识了几年,对于毛迟的人品,沈瑞倒是信得过。他既这样说了,沈瑞便也信了。其他的事,两人说了也不准数,就要等毛澄晚上过来时再提。

    沈瑞问起南直隶乡试的事,对于沈瑾能得解元之事,他心中也颇为意外。

    越是接触科举,越是知晓南直隶考试的竞争激烈。就是沈瑞自己,每每想到次数,也颇为庆幸,自己不用在南直隶死磕。

    不说别人,就是已经扬名南士林的大才子文征明,已经考了四次,都落第,未来还会继续落第六次,十次不第,从二十几岁风华正茂的青年,一直到五旬老翁,也没有中举。

    尤其可见,在南直隶中举多难,在举人之中脱颖而出就更不容易了。

    不用说别的,只要沈瑾在会试时进了前十,以他南直隶解元的身份,点头甲的机会就比旁人多。

    不过毛迟并不知沈瑾与沈瑞的关系,只提了一句便赞起五宣来:“王先生真是大才,五宣不过是他身边侍笔墨的书童,初次下场,就在第二十九名,让人自愧不如……”

    沈瑞道:“长卿还不知,五宣已经在老师面前敬了茶,如今是我的师弟了……”

    毛迟颇为意外道:“王先生收学生倒是不拘一格……”

    毛澄是在晚饭前过来的,并不是一人过来,同行的还有沈理。

    “听说二叔回来,小侄便过来看看……”沈理道。

    之前碍于谢阁老那边的关系,沈理不愿意将尚书府拉入几位阁老的党争中,与这边疏远了关系。不过等到沈沧因病休养,从朝堂上退下来,沈理来的次数就多了。

    毕竟先前沈洲没到京,三老爷身体又不好,沈理怎么可能放心让沈瑞一个人撑起这一摊来?

    沈沧心里明白,既安排沈洲往南京去,那京城这边日后少不得就要沈理照拂,对于沈理也热络几分。就是手上一些官场关系,沈沧也没有交到沈瑞手中,而是直接交到沈理手中。

    沈理知晓这些的重要性,并不肯接,还是沈沧劝道:“这些关系根基是利益,瑞哥儿年纪在这里,身份还不足与这些人制衡,交给瑞哥儿手中,说不得就是引狼入室……”

    冷眼看了这些年,沈沧看出沈理确实待沈瑞如亲兄弟般。就算看在沈瑞面上,他也不会帮衬着这边。只是谢阁老位极人臣,险境在前,沈理这个相门女婿说不得就要受池鱼之殃。

    这些官场上下的明暗关系,等到沈瑞能用到时已经是十来年后,说不得早就凉透了;搁在沈理手中,却是两厢便宜之事。

    至于沈瑛那里,沈沧不是没考虑过,不过沈瑛是弘治十二年进士,自己资历还浅,下边又有两个早晚要入仕的同胞兄弟。现下五房母子待沈瑞是真心,可真到了利益纷争之时,这真心还能剩下几分?

    世态炎凉,沈沧见的多了,不打算用这个去验证人心。

    沈理这边,虽也有儿有女,可年纪都比沈瑞小,就算以后要走科举仕途,也与沈瑞隔着几年,两下里并不冲突。

    这些安排,沈沧并没有瞒着沈瑞,早将道理与沈瑞说了。

    沈瑞也觉得这样安排妥当,只是心中也颇为古怪,因为沈沧是将沈理当成了沈家官场上“承上启下”之人,却将二老爷撇在一边。

    毛澄本想要提出过几日下定,婚期定在十一月,不过见了沈沧现下模样,便改了口,只说过两日有个吉日正好下定,在月底前选个日子。

    眼见毛澄这样痛快,沈沧自然无异议。倒是陪坐在侧的二老爷、三老爷听闻,都带了犹豫之色,不时地望向徐氏。

    现下是商量婚期,徐氏并未回避,也在座见客。

    太医使说的清楚,“旬月”之间,短的话十来天,长的话也就月前。如今是十月初,要是坚持不到月底怎么好?

    沈理坐在几位老爷对面,正好看到二老爷、三老爷神情,心下一沉。

    徐氏神色自若,道:“我这边也使人看了日子,下旬有三个宜嫁娶的日子,十六、二十二、二十八,十六这日倒是对两个孩子八字更好些,只是有些仓促,不知亲家老爷那边便宜不便宜?”

    毛澄心中大惊,面上却半分不显,只笑道:“在下与内子早就盼着这一日,都是预备好的,哪里有不便宜的?既是与孩子们的八字相合,就定在十六为好。”

    沈沧定定地看了妻子一眼,并没有说反对的话,只点头道:“也不好委屈了孩子,虽说日子仓促些,还是要周全些为好……”

    毛澄道:“那是应当的,亲家放心……”

    今天就是十月初二,婚期前还要下定礼,时间剩下的不多。毛澄眼见得了准话,便没有再坐,起身告辞家去。

    徐氏要留饭,毛澄眼见二老爷、三老爷脸色都沉重,并不是有心情待客的模样,便也知趣地婉拒。

    沈理因担心沈沧,并没有急着走,而是去了沈瑞处。

    “二叔、三叔脸色不对,大婶娘将日子定的也太急切些,可是有什么事?”沈理开门见山地问道。

    沈瑞并未隐瞒,将太医使的话说了。

    沈理虽早有准备,可听到这话时还是变了脸色。只是他想的要多些,沈家既是要嫁女,还是稳稳当当的嫁了好了,要是中途再出变故,倒给人添了茶余饭后的谈资……

第431章 乐往哀来(二)

    两家既订好了日子,剩下的就要张罗起来。从现下到迎娶不过半月时间,委实太过仓促。幸好因毛迟年岁见长,沈沧病了也不是一日两日,两家都有心早日成婚,不管是大定礼,还是嫁妆都是预备妥当。

    等到亲友收到两家本月十六嫁娶的喜帖,两家已经正式过了礼。

    不止是沈理担心沈沧熬不住,徐氏也担心,便请二老爷带了沈瑞出面,前往太医使宅走了一遭,并不是要“打蛇棍上”地请太医使过来诊脉,而是求个方子。

    太医使之前看过沈沧的脉,对于沈沧病势心中有数。待听了叔侄来意,老爷子倒是并未端架子,沉吟了片刻,便给写了个方子。

    沈洲与沈瑞都是读过医术的,看了方子就有些犹豫不定。

    太医使摸着胡子道:“沈大人已经是药石无效,如今食不下咽、夜不安枕,要是不用非常之法,到底能不能撑过半月之期,老朽说不准……这方子确实是促眠的,能使得沈大人多绵延些时日……”

    沈洲带了沈瑞郑重谢过,离了太医使宅。

    一路上,叔侄两个都没有说话。

    虽说用了这方子,确实保险一些,可真的让沈沧剩下的日子每日用药促眠?万一在睡梦中……叔侄两个都悬着心。

    等回到尚书府,两人便去见了徐氏。

    徐氏接了方子,怔忪了半响,方点点头道:“到底麻烦老神医一回,回头别忘了补一份重礼过去……”

    沈洲犹豫道:“大嫂,这方子能用么?”

    徐氏道:“正合适。老爷这些日子夜不安枕,一咳就是半宿,用了这方子,也能好生睡觉……”

    沈瑞皱眉道:“可是这药量也太大了些,会不会对父亲身体有损?”

    徐氏苦笑道:“老爷的身体现下药量小了也不顶用……”

    沈洲还是犹豫,徐氏道:“我会与老爷商议此事,这些日子家里事虽忙,可二叔也不要忘了吏部那边,早日尘埃落定,老爷也能早日安心……”说到这里,又对沈瑞道:“日子订的匆忙,内外就要瑞哥多费心,也盯着你三叔些,莫要让他费了精神……”

    沈洲与沈瑞起身应了,从正房出来。

    徐氏去了内室,坐在炕边的凳子上,望向炕上躺着的丈夫。

    沈沧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看着妻子坐在跟前,扯了扯嘴角:“方子求来了?”

    徐氏应道:“嗯,是老神医亲自下的方子,是促眠的,老爷这些日子也能少受些罪……”

    之前皇上遣太医使过来看诊的消息,一家上下都都瞒着沈沧,可玉姐儿亲事在即,倒是亲朋往来少不得提及此事,徐氏便对丈夫讲了。沈沧对于自己的身体状况早就知道,身后事也多交代下去,听了这个消息并未有多震动。

    沈沧点点头道:“好,有方子就行……玉姐儿是个懂事孝顺的好孩子,我实不愿耽搁了她……”

    沈毛两家的亲事是前几年就定下的,如今男婚女嫁也是寻常。只是两家亲朋好友都纳罕,这也太仓促,刚接到喜帖那边就下了定,而这迎娶的日子也太近。

    沈家的这边亲友还好,都晓得沈沧在病重,已经居家养病数月,情形似不大好;毛家的亲友,少不得背后打听一番,得知婚事提前的因由,却是各有说辞。

    不乏有那等小人,见不得旁人好的,背后少不得嚼一番舌头,说新妇命硬克父的;还有早年想要与毛家结亲不成的,就背后笑一回毛澄攀附高门是攀上了,却是个转眼要落魄的门户。

    官场上,“人走茶凉”,就算是尚书府邸又如何,压根就指望不上。

    除去两家亲友,官场中人,得知两家仓促定下婚期,冷眼旁观,等着看尚书府笑话的也不是一个两个。

    这一看,就看出蹊跷来。

    谁说状元出身的沈学士与族人不亲近?不过小半月功夫,沈学士去了三次尚书府,沈学士之妻谢氏也去了两次。

    另有东宫属官名叫沈瑛的,这些日子也去了两次尚书府。另有常出入尚书府两个读书人,好像不是旁人,就是沈瑛的同胞兄弟。

    还有大理寺卿杨镇,这些日子也去了尚书府两、三遭。听国子监那边传来的消息,杨家在监的次子请了半月“病”假,可跟在沈尚书嗣子屁股后边那个小胖子活蹦乱跳的,哪里像有病的模样?

    还有沈家姻亲左春坊大学士杨廷和家,这些日子也曾遣子弟上门。

    那些想要“趁火打劫”的人思量过后,就老实下来。

    沈学士背后有谢阁老,他既出面为尚书府撑腰,那就不是一般人能得罪的了的?就算谢阁老退下来,还有杨廷和在。东宫属官,那可是炙手可热的职位,等到太子登基,就要再进一步,说不得就是未来的阁老尚书,谁会愿意与他结仇?

    沈家这边上门帮忙的晚辈多,倒是准备得有条不紊,毛家上下却是忙忙碌碌。

    毛家虽有几门亲友在京,不过不是隔房堂亲,就是远亲,平素里上门托个关系,打个秋风还罢,正经用时什么忙也帮不上。幸好毛迟也算翰林院老人,在翰林院里也有几个交好的同乡、同年,通家之好,便也打发女眷过来帮衬,这才使得毛太太没有出了差子去。

    不过读书人素来清高,加上南边风俗,向来重嫡轻庶,对于玉姐儿的身份,难免有人腹诽。嗣女又如何?到底是小老婆养的。就算人人都说尚书府夫人是个雍容贵重的品格,可这玉姐儿才到长房几年,如今到底****没****出来还是两说。

    也有心直口快的,少不得在毛太太跟前露出一、二口风出来。

    “是个规矩懂事的,等进了门,伯娘、婶子们就晓得了……”毛太太带了几分矜持点评着。

    对于这门亲事,她早先也略有不满,不过待见过徐氏与玉姐儿后,就剩下欢喜。她不过落第举人之女,侥幸做了状元太太,可早年初到京城时也闹了不少笑话出来。她有自知之明,见到亲家太太徐氏的大方从容并不觉得嫉妒,反而满心艳羡。

    玉姐儿如今有徐氏几分品格,落落大方,这几年是当家理事,自有一番气度,在毛太太看着,就已经比丈夫这些同年、同乡家的腼腆小姐强出十倍不止。

    外人只看着沈尚书如今垂危,毛太太却知晓得沈家在南士林的声望。尚书府人丁虽单薄些,可沈氏一族人丁可繁茂,今年南直隶的解元不就是玉姐儿的族兄弟么?

    娶一个媳妇,与沈氏一族成了姻亲,说起来毛家还是占了大便宜。

    唯一遗憾的是,迎娶太仓促,难免少了几分风光,不过事到如今,也是便宜之举,总比让自己儿子等三年要好。

    转眼,到了十月十五日,正式迎娶前一日,沈三老爷带了几个族侄往毛宅送嫁妆。

    毛宅这边很热闹,不少翰林女眷过来,想要见识见识尚书府送女的气派。毛迟有三个同胞姐姐,都已经出阁,长女随丈夫在外任上,次女与三女都嫁在京官人家,今日都携儿带女回娘家帮忙。

    对于未来弟媳妇的嫁妆,毛家两位姑奶奶也好奇,倒不是贪财。只是想要通过嫁妆多少,看看未来弟妹是否受娘家重视。

    不管沈家多么体面,一个被亲人重视的女儿与一个不重视的女儿,对毛家来说肯定不一样。

    等到嫁妆送到,不能说十里红妆,可一百零八抬嫁妆,在京中也是屈指可数,晃花了大家的眼。

    更不要说嫁妆中,京中房宅两处、铺面两间,京外田庄两座,松江田庄两处,不说毛迟以后前程如何,只这些陪嫁产业就够子孙无忧。

    毛太太只觉得脸上光彩,毛家两位姑奶奶也终于放下心。沈家既重视玉姐儿这个女儿,这般陪嫁女儿,以后待自家小弟这个女婿定也错不了。

    那些翰林太太都是咂舌不已,不免有人说酸话道:“就算是尚书老爷,这般嫁女也恁招摇,若是清清白白做官,想要攒下这些可不容易,就不怕御史弹劾不成?”

    毛太太挑眉道:“徐夫人可是相府贵女出身,名下嫁妆产业丰厚,沈家三房又只有这一女,叔伯自然也要多陪送的,齐三房之力陪送这些也不稀奇……”

    就算沈尚书走了,沈二老爷却是玉姐生父,难道以后就不照拂女儿女婿了?虽说现下沈二老爷得了南京国子监的缺,年底就要往南京赴任去了,不过自己老爷说的清楚,等沈二老爷熬完资历再回京时,还要升一升的。

    还真是让毛太太说着了,玉姐儿这份嫁妆还真是大家各有添加。

    因毛家只是中等人家,徐氏本不欲招摇,给玉姐准备的是一处宅子、一处铺子、京城与松江各一处置庄子,剩下的都是做了压箱银。不过沈洲添了京中一处宅、京外一处庄子,三老爷给添了一间铺面,沈瑞见上面有南边产业,就添了一个松江庄子。

    “家里就玉姐儿一个女孩,婚期已经是仓促了,嫁妆体面也好……”沈沧这样吩咐道。

    徐氏便也听了劝,将原本订好的九十六抬嫁妆增加到一百零八台……

第432章 乐往哀来(三)

    同毛家欢快的气氛相比,沈宅这边安静的多。内外虽是张灯结彩,可从上到下都透着几分肃穆。前来吃酒的都是至亲好友,对沈沧的病势即便早先知晓的不多,可眼见今日这般日子沈沧也没有露面,就知晓情形不对,便也都将脸上的笑容收了收。

    旁人还罢,要不早就得了消息,要不就是不干己事,心中唏嘘两句罢了;唯有乔家过来吃酒的少爷、少奶奶,都心惊不已。

    乔家唯一的靠山,就剩下沈家。如今沈洲已经派了外放,只是人还没有上任,京城中能依靠的就剩下沈沧。要是沈沧真的不好,那乔家以后能依靠谁去?

    等用了酒席,乔家各房少爷、奶奶便匆匆回家,与父母告知这消息去了。

    乔大老爷素来是个糊涂的,虽晓得“大树底下好乘凉”,可仕途已断,如今乐的做太平乡绅,便也不以为意,摇头唏嘘道:“生老病死,谁还能拦得住,着急有甚用?谁能指望谁过一辈子,以后还是个人顾个人吧……”

    乔大太太急道:“老爷是不指望沈家大伯提挈,可五哥呢?五哥以后的前程,可还需要人拉扯?”

    提起幼子乔永德,乔大太太不免又后悔:“早就该晓得人心都是偏的,一个是亲侄女,一个是无血脉的嗣子,沈家怎么会不倾力嫁女?啧啧,要是珞哥儿还在,我就不信他们舍得这样预备嫁妆!真是便宜了毛家,玉姐儿年纪与五哥儿正是匹配……”

    沈家向来不露富,这次高调嫁女,也没有人去细究沈家产业,反而有不少人可怜沈瑞。只当沈沧、沈洲存了私心,才将家产大头陪嫁了亲骨肉,而不是留给嗣子。

    世人常如此,以小人之心揣度旁人,倒也不稀奇。

    不说亲戚,就是沈理之妻谢氏,眼见玉姐儿嫁妆,心里也犯嘀咕,回头与丈夫唠叨了一回。谢家是余姚大户,她出嫁时自家虽还不是宰相门第,可也是嫁妆丰厚,只是比起玉姐儿这份,还是差了不少。

    沈理却是笃信沈沧、徐氏人品,道:“能陪出这些,留给瑞哥儿的只会更多。二房虽在京不过两代,却都是做到九卿之位,看来家底要比露出的富裕的多,只是不显罢了,这是合了大族叔与大婶娘的性子。”

    谢氏只是不信,却知晓轻重,没有在丈夫跟前再啰嗦。

    乔大老爷却是信了妻子所说的,也有些心疼,瞥了妻子一眼,轻哼道:“现下觉得玉姐儿是好的了?早年谁嫌弃那边是庶出来着?”

    两家“亲上加亲”的提法,早些年就有,不过那是乔老太太在世,盯上的是亲外孙沈珞,压根就没看上眼过玉姐儿。后来乔氏毫不犹豫地回绝了乔老太太,沈洲怕伤了两家关系,曾主动提及想要将玉姐儿许给乔家,不过因年纪合适的孙子都是嫡出,乔老太太看不上玉姐儿,想也不想就给回绝了。

    乔大太太只觉得一噎,怏怏道:“说这些怪没趣的……”

    乔大老爷想起一事,幸灾乐祸道:“最着急的不是咱们,怕是老三睡也睡不好了……”

    正如乔大老爷所说,乔三老爷虽因还没出孝,不好前往沈家吃喜酒,不过听到儿子乔永善带回来的消息,不由傻了眼。

    即便沈沧真的告假两个来月,可乔三老爷也没有想到沈沧真的熬不住。

    “你表伯父真的不好了?”乔三老爷瞪大眼睛反问道。

    乔永善忧心忡忡地点了点头道:“应是如此,今日大伯都没露面,大伯娘也就露了一面,出面待客的是姑父与三叔,不过瞧着这两位面上,也是难掩忧色……”

    乔三老爷只觉得手足冰凉,喃喃道:“那这‘冲喜’的说法应是真的了?”

    乔永善想了想,道:“儿子瞅着不像是‘冲喜’,倒像是怕来不及,耽搁了沈表妹,毛家表妹夫是毛学士长子也是独子……”

    乔三老爷怔怔的,好一阵儿缓不过神来。

    乔家诸晚辈中,乔永善因与沈瑞年纪相仿,往来最多,这会儿的担心也是真心实意。

    “姑父怎么这个时候外放?沈家三叔实不像是能撑事的,这以后都瑞表弟支撑门户,想想还真不容易……”乔永善感慨道。

    乔三老爷已经坐不住,“腾”地一下子站起来,道:“不行,我不放心,我要亲自去看看……”

    乔永善望了眼窗外,惊诧道:“父亲,眼见宵禁了?”

    乔三老爷看着外头,重重地叹了口气,面上露出颓色。

    尚书府,上房。

    已经是掌灯时分,沈沧昏睡了一日,直到晚饭后才醒。沈家众人得了消息,便都赶了过来。

    自用了太医使的方子,沈沧睡得是踏实了,不过醒来的时候越来越少。不知是不是睡好了的缘故,他面上的气色,确实比之前要好上许多,见了些血色。

    只是看在沈家人眼中,却都是提心吊胆,生怕这是“回光返照”之像。每每沈沧醒时,大家都便过来陪着,就怕有什么遗憾。

    沈沧却只是看着还好罢了,与家人闲话几句今日送嫁妆之事,力气就有些接济不上。徐氏见状,便叫众人散了。

    沈洲与三老爷都缄默,各自回去,沈瑞却没有立时就走,而是止步,看了眼玉姐儿。

    玉姐儿的眼中,带了惊恐不安,身上丝毫没有新嫁娘的喜悦与娇羞。她是真不想在这个时候出嫁,可是也知晓长辈们为她好,她没有反对的余地。

    沈瑞看在眼中,不由心生怜惜,平素再稳重,也不过十几岁的少女。

    这十几日沈家虽张罗着嫁女,可愁云笼罩,实不是嫁女的气氛。

    玉姐儿察觉到沈瑞的视线,带了几分忐忑道:“二哥?”

    沈瑞道:“我口渴了,能不能叨扰大妹妹吃杯茶……”

    玉姐儿忙道:“二哥客气了,有什么叨扰不叨扰的……”

    这边主院是中路三进根据,正房就在中间一进,玉姐儿闺房在最后一进。

    婢子们上了茶,袅袅茶香散开,玉姐儿忐忑的心情才稍平复些。

    沈瑞也不着急说别的,只不紧不慢地将今日过去送嫁妆的见闻、与毛家在京的姻亲故旧说了一遍。玉姐耳朵微红,却依旧是认真听了。

    说到最后,沈瑞正色道:“大妹妹嫁妆是父母长辈精心准备,不管是在京城,还是在江南,都是体面的……大妹妹过去,也要立得住,莫要小瞧了自己,不要忘了自己是沈家二房唯一的千金,就算出阁,也是沈家二房唯一的姑奶奶……”

    这有教导之意,玉姐儿忙起身听了,低下头道:“谢二哥教诲,妹妹定不会丢了沈家的脸面,只是羞愧这个时候家里还为妹妹之事添乱,使得父亲不能安心静养,使得母亲分心他顾,又使得三叔、三婶与二哥都受累……”说到最后,已经是带了哽咽。

    “父母之为子,则为之计远矣。阖家上下在这个时候安排你的亲事,全因父亲、母亲拳拳爱儿之心,盼着你与妹夫琴瑟相和,在夫家日子和顺……就算是担忧、愧疚,今晚该哭就哭,明日开始也收一收,不要苦着脸做新娘……要是因一时真情流露,引得亲家老爷、太太不喜,岂不是违了父母初衷?”沈瑞道。

    就算知晓现下两家成亲是为了以防万一,可毛家上下盼新妇进门盼了好几年,如今双喜临门,谁愿意娶个苦瓜脸儿媳妇进门?

    玉姐儿又羞又愧,却晓得沈瑞是“逆耳忠言”,讪讪地应了。

    徐氏站在门口,将这话听了个正着,脸上露出几分欣慰。她现下过来,也是劝玉姐儿这些话的。就算是担心沈沧,出嫁后也要收敛一二,要不然确实容易被挑理。

    如今沈瑞教训了,玉姐儿也乖顺,徐氏过来后边略过这段不提,等沈瑞走后,就拉了玉姐儿去里屋,拿了几幅秘戏图,给玉姐儿讲夫妻敦伦、周公之礼,听得玉姐儿臊的不行。

    徐氏慈爱道:“这是人伦大礼,没有什么可羞臊的。毛家家风正派,毛女婿这几年一直读书,并不曾听闻有房里人,你多明白些也有好处,若是不清不楚的,只有自己遭罪的……”

    玉姐儿缠着手指头,眼神不敢瞄向徐氏手中。

    徐氏却偏生送到玉姐儿眼前,道:“旁的还罢了,这幅图你要记好……”

    玉姐儿跟在徐氏身边几年,对嗣母向来崇敬宾服,闻言忍了羞臊,望向那张图。

    那张图绘的是床榻之上,一男一女赤身**,女下男上,女体身下枕着高枕,下肢高耸。男体半跪,两人阴阳交合,交合无隙。

    玉姐儿看了一眼,立时收了眼,只觉得口干舌燥,心里“噗通”、“噗通”乱跳,颤音道:“母亲,作甚记着这个呢?”

    徐氏摩挲着玉姐儿的头发道:“这是求子秘戏图,虽说你年纪还小,晚几年生产也没有什么不好,不过这几年我叫人调理你的身体,比一般女儿结实的多,要是子女缘来得早,也不怕什么……”

    沈沧将身故,毛澄如今却已经是翰林院侍读学士,也常往东宫给太子讲课,以后前程大好。

    人心易变,毛迟又是独子,公婆再通情达理便也只是公婆,不是亲爹娘,只有玉姐儿在子嗣上随顺,以后日子才能更稳妥。

    玉姐儿并不是闺阁弱女,跟在徐氏身边几年也是知晓世情,自是听出徐氏未尽之意。她的脸上,红晕脱去,只剩下郑重,盯着那秘戏图好一会儿,方道:“母亲放心,女儿定会过的好好的,不会让父亲、母亲担心……”

第433章 乐往哀来(四)

    沈家上下提心吊胆,终于将玉姐儿嫁了出去,三日“回门”认亲,也是礼数周全。

    等到送走小两口,沈家就将各处红绸去了,大家都是齐齐地松了一口气。到底是悬着心,要是喜事进行到一半,沈家这边没什么,却怕毛家那边心中膈应。

    虽说沈家没了沈沧,依旧能做玉姐儿后盾,可女子嫁人,居家过日子并不是打战。真要到了两家“丁对丁卯对卯”时,这姻亲也就到头了。

    沈沧自己,也算是放下心,有心情想起别的,在与沈洲说话时,少不得又问了一句:“我瞧着玲哥儿是个不错的,说话行事也周全,玲哥儿岳家又是你自己挑的,想来也是合心合意,你就不再思量思量?”

    在沈洲到京次日,沈玲也到京,随着沈洲住在尚书府。

    在预备玉姐儿亲事时,因有沈琦、沈全他们过来帮忙,沈玲并未主动往沈瑞身边凑,不过跟在沈洲身后,能帮的时候也帮着,是个不抢风头又是肯卖力气的。

    沈沧这半月虽大半功夫在昏睡,可清醒时也听徐氏与三老爷赞过沈玲。他又是亲自见过沈玲两次的,看出沈玲虽有些小城府小算计,可还算是性子磊落,大方厚道。

    小三房那边,沈沧早早分了丰厚产业过去,免了夫妻两个的后顾之忧;小二房这边,沈沧也尽了力,为沈洲铺好了仕途,可小二房断嗣这一条,也让沈沧有些不放心。

    就算乔氏如今已经瘫痪在床,不能再折腾,可有孙氏的前情在,让沈瑞兼祧小二房也太为难。到时候不尴不尬,还不若叔侄名分的好。

    沈洲摇头道:“大哥,玲哥儿虽好,可三房那些人却是令人头疼,我实是怕麻烦……瑞哥儿那边,不愿意兼祧就不愿意……左右现下提这个还早,以后再说以后……”

    世人都重香火传承,沈洲却很是心灰,或许这是老天有眼,让他断绝子孙。

    见弟弟这般偏执,沈沧不由皱眉。可这个话题,这半月来兄弟两个说了不是一回,沈洲却没有松口的意思。

    沈沧无法,只好背后交代沈瑞道:“你二叔这辈子前半辈子顺风顺水,后半辈子挫折又太多,性子已经偏执,为父实是劝不动……只是不管他如何不争气,到底是为父同胞手足,如今家不成家,晚景凄凉,也不是我所愿……以后能看顾的就看顾一二,也算全了骨肉情分……”

    那些关于“兼祧”、“出继”小二房的话,沈沧到底一个字也没提。虽说他晓得,事到如今,要是他提此事,碍于孝道沈瑞未必会拒绝,可心里也定不会太乐意,何苦为了虚名为难孩子。

    那边是手足兄弟不假,可沈瑞也是要继承他香火的嗣子,就算他走了,以后徐氏还要靠着沈瑞养老送终。

    沈沧既说了这话,沈瑞自是应道:“父亲放心,都是一家骨肉,往事已矣,儿子自如孝敬三叔一般孝敬二叔……”

    至于三十年前的恩怨情仇,委实太遥远了。要是沈瑞因那个计较,让一家人不安生,也太没意思。不过叔侄就是叔侄,再进一步,却是不能。

    关于沈洲想要让沈瑞“兼祧”的传言,沈瑞也听闻一二,这里就是在表态了。

    沈沧并不以为忤,反而颇为满意,点点头道:“如此就好……”

    关于此事,父子两人算是有了默契。

    沈沧想起一事,提醒道:“之前交代过你以后有了子嗣,留一个继承孙太爷香火之事,此事千万要放在心上……我与你母亲能敬奉孙太爷香火如叔伯,那是你嫡亲外祖父,想来在你这一辈也不会轻慢了去……可传到儿孙辈,恩情远了,情分淡了,少不得就要疏忽……正经过继了香火过去,也省的老人家以后断了香火……”

    他之前并不支持沈瑞兼祧小二房,也是惦记孙太爷家那边的事。

    当年三太爷临终前,交代给沈沧夫妇两个的话,是希望他们以后将次子出继到孙太爷名下。可是沈沧一辈子无儿无女,本想要将此事作为身后事交代给沈珞,没想到终究落到沈瑞身上。

    沈瑞知晓古人重视身后香火供奉,对于此事也无异议,便又郑重应了一回。不过他心中到底好奇,犹豫了一下,道:“父亲,这孙太爷真的姓孙么?”

    沈沧听了,嘴角挑了挑,道:“三十年前,我也这样问过太爷……”

    “祖父怎么说?”沈瑞道。

    沈沧摇头道:“太爷什么也没有说……”

    这个答案,到是颇为意外。

    沈沧望向沈瑞,若有所思道:“瑞哥是不相信这世上异姓至交情逾骨肉么?”

    “也不是。”沈瑞道。

    只是谁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这孙太爷也是爹生娘养的,难道就没有家族,没有姻亲故旧?作甚要将全部产业留给三太爷?而三太爷又是坦然处之的模样。

    除了所谓“恩情”之外,要是没有其他渊源,总觉得说不过去。

    沈沧淡笑道:“当年我也想着孙太爷是不是‘大难不死’的二伯父,也追问过你祖父此事,不过却是没有得到答案……是与不是又能如何……孙太爷对太爷救命之恩之真,太爷也确实敬三太爷如兄,我们做晚辈的,不忘长辈吩咐,勿忘恩义就好……”

    若是孙太爷真是当年不见尸首的二太爷,孙氏就是养女,而不是亲生女,后边孙太爷将产业留给沈家,而不是留给女儿,;而三太爷先是要出继儿子,后来定下亲事,在两家亲事毁了后,宁愿驱逐儿子,也不肯原谅,就似乎说得过去了。

    可是孙太爷与三太爷都故去多年,如今就算后人有猜测,也是似是而非,无法笃定当年渊源。

    说了这一会儿话,沈沧已经是乏了,正好徐氏端药进来,沈瑞就退到一旁。

    看着黑漆漆的药汤子,沈沧面上不由露出苦笑,温煦的目光望向妻子:“这药还要吃么?”

    “要吃!”徐氏的口气温柔,神情却十分坚定。

    沈沧无奈一笑,没有再啰嗦,从妻子手中接过药碗,一饮而尽。

    这药主要是镇痛促眠,沈沧用了没一会儿就打起瞌睡。沈瑞上前,与徐氏一道将沈沧放倒,看着他昏昏沉沉地睡过去。

    沈沧神态平和,沈瑞却是犹豫,轻声道:“母亲,瞧着父亲的意思,本是不想要再吃药……”

    就算是疼痛难忍,可是清醒状态,可这样借药物昏睡,却是人事不知,说不得什么时候就睡死过去。

    以沈沧的脾气,要不是为了让玉姐儿安安稳稳的出嫁,是绝对不肯服这样的药。如今玉姐儿亲事已毕,沈沧自然也是想要停了药,只是在妻子的期待下,到底不忍。

    徐氏的眼泪簌簌落下,盯着丈夫的脸轻声道:“太医虽说年关难过,或许,或许能过了呢……就算是老爷就这样睡着,只要老爷还在,也是好的……”

    这话她晓得是自欺欺人,可真到了生离死别时,却是依旧盼着一丝丝盼头。

    沈瑞没有再劝,只取了毛巾递给徐氏擦脸。

    徐氏摆摆手道:“我陪着老爷,瑞哥儿先回去,这几****也乏了……”

    眼见徐氏的视线一直不离开沈沧,沈瑞也觉得自己多余,便应了一声,从上房出来。

    民间有句老话,“少年夫妻老来伴”,之前看沈沧与徐氏夫妇不过是相敬如宾,如今却是看着叫人心酸。

    书房中,沈洲撂下笔,这是他预备的请假折子。原本他应该月底前就出发往南京任上,可是沈洲并不想走。徐氏虽还做最后挣扎,不过沈家两位老爷与沈瑞心里都明白,沈沧熬不了多久了。

    同样药方子,沈沧昏睡的时间越来越长,让人提心吊胆。

    如今沈洲拖着启程的日子,这请假折子都是先预备好的。

    这时,就有小厮进来报:“二老爷,玲少爷来了……”

    沈洲道:“叫他进来。”

    小厮应声下去,沈玲随之进来,躬身道:“二叔,侄儿来了,您有事请吩咐……”

    沈洲道:“我本应月底前赴任,可是府里如今这样,我并不想走,算算日子,大行李什么的这几日也该到京,等他们到了京里,你就带人先行一步,送乔氏南下……”

    沈玲闻言大惊道:“二叔,这逾期不上任可是要担不是!”

    沈洲道:“期限本就是月底前出京,如今日子还没到,不算逾期……法理不外乎人情,真到了月底再说……”

    沈玲虽满腹担心,不过也瞧出二房几位族叔情分非常,并不是三房那种为了只看钱财毫无兄弟情分的。沈沧又是长兄,长兄如父,沈洲多敬重沈沧些也情有可原。

    既是长辈有所决断,他一个隔房晚辈听着便是,沈玲便老实应了,下去准备去了。至于为何不留着瘫痪在床的乔氏在京休养,非要千里迢迢的带到任上去,那更不是他一个晚辈该多嘴的。

    无巧不成书,就在沈洲想起后边的行李下人,次日尚书府门前就来了一溜马车。除了行李车之外,拉人的马车除了婢子婆子,还下来个年轻妇人……

    就算

第434章 乐往哀来(五)

    沈家三兄弟中,沈沧与沈洲都有姨娘,只有三老爷因身体缘故,并未置妾。

    只是沈家书香门第,置妾并不是为私欲,而是为了子嗣计。

    如今沈沧的妾或是病故或是恩典放归,沈洲的妾除了玉姐儿的生母病故外,还有两人在,一个是良妾,早年为子嗣进门的,一个是沈洲身边的婢子抬举的,出京后才抬举的。

    既是回京,本应是乔氏见她们,给些赏赐,以慰她们这几年在外服侍沈洲的辛劳。都是跟了沈洲十几年的老人,这点体面还是要给。只是如今乔氏卧病不能理事,此事便有徐氏代劳。

    直到此时,沈洲才带了几分讪讪地来上房,对徐氏道:“大嫂,我又纳了一个妾……”

    徐氏颇为意外,道:“是什么时候的事,之前倒是并不曾听二叔提起?”

    沈洲道:“端午节后抬进来的。”

    徐氏看了沈洲两眼,若有所思。

    端午节后,那沈沧反对沈瑞“兼祧”的信应该已经到南昌,沈洲这是动了纳妾生子的念头,才纳了新妾进来?

    换做其他人家的老爷,别说不到五十,就是年过花甲依旧置妾的大有人在。沈洲本不在女色上留心,就算生了这个纳妾生子念头,也情有可原,哪个男人不重视血脉传承?只是这有什么好隐瞒的,难道谁还会反对不成?

    端午节到现下,已经半年,期间沈洲也往京城来过信,却是从不曾提及此事。看来要不是回京,这件事多半是要继续瞒着的。

    徐氏想到这里,觉得没意思,只吩咐红云道:“既是新姨娘初来家里,去预备份表礼……”

    沈洲依旧是讪讪,欲言又止。

    这些日子家里预备喜事,又要看顾沈沧,徐氏早已经是身心俱疲,实是没精力却猜测小叔子心思,便摆摆手叫人进来见礼。

    等到婢子挑开帘子,便见几个女子进来,其中两个眼熟的,年长的是沈洲早年纳的妾侍,已经三十出头年纪;还有一个二十二、三来岁年纪,是沈洲身边服侍的婢子,低眉顺眼,是沈家家生子,前两年才开脸的;还有一人十八、九岁,容貌不过清秀,身上穿戴也素净。

    三人进来,对着徐氏恭恭敬敬地拜了下去。

    徐氏在那年轻女子身上打了个转,心里明白这就是沈洲方才提及的新姨娘了。她望了沈洲一眼,才开口叫人扶起。

    “二太太在京休养,这几年你们服侍二老爷辛苦,我代二太太谢你们……”徐氏道。

    那年长的两妾忙道:“都是奴等分内之事,实称不上辛苦……”

    那年轻的倒是规矩,并不掐尖卖好,只老老实实地站在两人旁边。虽说同为妾室,可这女子身上不卑不亢的气度,与旁边两妾迥然不同。

    徐氏活了五十多岁,见惯了世情,哪里瞧不出这女子礼数虽周全,却是隐带傲气,似是目下无尘的性子。如此身份,这样的性子委实也可笑了些。又不是十几岁天真烂漫的小姑娘,十八、九岁的女子难道还不知尊卑贵贱?

    不管沈洲为何纳妾,这可人选选的真是不怎么样。

    徐氏心下一沉,也不耐烦与几个姨娘寒暄,叫红云送了表礼,便道:“连日赶路,你们也辛苦,下去安置吧……”

    那两个年长妾侍忙俯身应了,那年轻女子却是眉头微蹙,望向沈洲。

    沈洲摆摆手道:“既是见过了大太太,你们就先下去吧……”

    那年轻女子低下头,随着两个年长妾侍退了出去。

    “到底是怎么回事?”徐氏的脸耷拉下来,脸上带了几分怒气:“这个梁氏到底是什么身份?平民小户人家可养不出这样的小姐气派!”

    眼见徐氏恼了,沈洲哪里还坐得住,忙站起身来,道:“大嫂,梁氏确实不是百姓家出身……她亡父是成化十一年三甲进士,论起来正是小弟的同年……”

    徐氏大惊,“腾”地一下坐起,指着沈洲呵斥道:“糊涂!纳士人之女为妾都是该忌讳的事,你竟然纳同年之女为妾,名声不想要了?”

    她本就上了年岁,惊怒之下,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发昏,幸好红云在旁机灵,立时上前搀扶,才没有跌倒。

    沈洲涨红了脸,道:“实在是阴错阳差,并非小弟所愿……”

    徐氏怒极反笑,道:“牛不喝水,谁还能强按头不成?你也不是才当官,就不晓得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就算你想要纳妾,什么样的人寻不得,偏要寻个官家女?”

    沈洲满脸羞惭之色,道:“梁氏也是可怜人,下边又有个弟弟读书,父母已故,兄嫂不容,处境实是艰难……”

    徐氏冷哼道:“可是填房之女,不为原配兄长所容,无奈之下,得知二叔与梁家的渊源,托人求到二叔名下……”

    沈洲闻言,却是一愣,望向徐氏犹豫道:“大嫂已经晓得了?”

    徐氏嗤笑道:“这有什么难猜?成化十一年距今已经小三十年,梁老爷在世也是将花甲之龄,梁氏年纪不大,下边还有兄弟,实不像是原嫡子女的年纪……”

    沈洲苦笑道:“倒是让大嫂猜着了……这梁氏确实是梁玉成后妻之女,梁玉成当年是三甲进士,外在山西为知县,因性子耿介,满九年不得升转不说,还得罪上官被罢官去职,就回了南昌老家……他发妻早逝,留下三子,后来又续娶了填房,生下一儿一女……五年前病故……我之前听过他的消息,因逝者已矣,去拜祭过一番后也就撂在一边……今年四月里,有梁玉成生前好友上门,也是有举人功名的,上门求助,我才知梁氏姊弟困境……那年长的兄弟三人,不仅不顾没长成的异母兄弟分了全部家产,连梁玉成生前为梁氏预备下的嫁妆也占了,梁玉成早先为梁氏定好的亲事也给搅合了……梁氏生母已逝,六亲无靠,听管家提过我,才想起我来……”

    徐氏皱眉道:“这是梁家家事,二叔就算是梁老爷同年,也没有说话的余地吧?作甚梁氏姊弟不去寻族里做主?”

    能供出一个进士的人家,就算之前是寒门小户,几十年之间也发迹起来。

    沈洲低头道:“梁大郎之子选了仪宾,背靠藩王府,才这样猖獗……族人心知不平,也是不敢吭声……”

    徐氏只觉得无语:“梁家人不敢得罪藩王,二叔就敢得罪?还真是好仗义!”

    大明藩王虽是被圈养在封地,可离开封地或许会夹着尾巴,在封国之内却是唯我独尊。只要不牵扯造反大事,朝廷对于藩王向来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有靖难之役在前,过后的每一代帝王,对藩王看上去都很优容宽厚。

    就算藩王手中没有实权,可想要对付封国内的官员还是小菜一碟。

    徐氏之前还一肚子怒气,生气沈洲行事不动脑子,现下听了前因后果,连怒气都懒得生了。

    四月时沈洲调任的事还没定下,他就敢为了所谓同年遗属与藩王府对上。幸好无事,否则要是王府那边真的针对沈洲,构陷一把,别说是官身,怕是性命都要危险。

    沈洲显然也底气不足,低声道:“我也没想到会如此……本看梁氏姊弟处境可怜,能帮就帮一把,谁想到她那几个兄弟丧心病狂,得知她求助于我,便要将她卖给商贾为继室……梁氏得了消息,连夜逃了出来,投奔到我那边,求我庇护,瓜田李下,到底需要避讳……”

    半夜来投,不收容说不过去,收容又怕被梁家兄弟反咬,有诱拐之嫌,沈洲在梁氏的恳求下,就半推半就地收下梁氏的委身文书。

    徐氏心中闷闷,沉思了片刻,道:“既是梁氏主动委身做妾,那没长成的小兄弟如今也跟着你了?”

    沈洲无奈地点了点头。

    “你可是对她承诺什么?”徐氏想着梁氏之前神情,追问道。

    “并不曾!”沈洲摇头道。

    眼见沈洲面上只有烦恼,并不见其他,显然也是后知后觉想明白过来,并不曾色令智昏。

    徐氏实懒得与小叔子再掰扯好赖,只道:“你打算如何安置梁氏姊弟?瞧着梁氏性子,并不像是柔顺的,怕是自己心中有计较。”

    沈洲正色道:“我既答应照应他们姊弟,自会尽力无愧,梁氏再想要求其他,却是不能……”

    徐氏叹气道:“你心里有数就好……升米恩斗米仇,帮人也不是容易事,希望有个好结果吧……”

    嘴里这样说着,徐氏却晓得结果未必如此,要是梁氏是个善茬,在父母已故情况下怎么能保全自己到现下,说不得早就被强嫁了。

    沈洲早年还算是温文儒雅,这几年苍老了许多,看着也不年轻了,梁氏又是不计名分,以妾室名义进门,所图定是不小。

    要是沈沧现下好好的,徐氏定会告诉丈夫,夫妻两人将二老爷痛骂一顿,将梁氏处置了;如今沈沧都病入膏肓,这两年忧心忡忡为家族安危打算,沈洲却依旧能没心没肺只凭感情行事。

    有纳同年之女为妾这一件事在前,私德有亏,沈洲前程就算止步了。要是被人捅出来,就是现在刚谋到的国子监祭酒一职,也未必能坐得稳。毕竟国子监祭酒,是教化官,声望狼藉、私德有亏,无法为人师表。

    沈沧不顾沈何两家姻亲关系,为沈洲谋划这么久,反成了笑话,徐氏心里冰凉……

第435章 顶门立户(一)

    “大嫂,是我一时疏忽,可事到如今,到底该如何?”沈洲抬起头,脸上带了几分祈求。

    徐氏想了想,道:“一个大姑娘,就算遇到难处要避难,怎么没想起旁人,就想起素未谋面的你来?是真的忠心管家传话,还是有其他人推波助澜,二叔在局中,自己琢磨。把柄已经在外头,心里有数就好。对方要有所求,总会开口。”

    不管这握着把柄的是梁氏,还是另有幕后之人。事到如今,越做越错,有了防备,总不会再被算计了去。

    至今沈洲的前程,徐氏倒是不敢再多指望了。以沈洲这样磨磨唧唧、毫无定力的性子,越是显位,越是危险。真要是因私德不检点被罢官,说不定还是好事,就算损了名声,并不影响性命,总比在差事上出了大纰漏,犯了律规国法被发落要强。

    沈洲带了几分沮丧道:“我当时只是想要解梁氏之危,并不曾想这许多,到底失了周全。”

    徐氏道:“这事上好心未必有好报。就算梁氏出身官宦,梁家小哥儿是士人后代,可咱们家规矩,万没有将妾室亲眷当正经亲戚待的道理……那个小哥儿,你自己吩咐人安置,也无需带来见我……等到了南边,还是分开来另外安置的好……该照拂照拂,不要吝惜银两,不管他念不念恩,等到以后事情被翻出来时,宽厚些总不是错处……”

    沈洲皱眉道:“我也这样想。”说到这里,犹豫了一下,道:“大嫂,我知晓自己处事不当,只是大哥如今受不得气,就无需同大哥提及此事了吧……”

    徐氏点点头道:“那是自然,二叔不嘱咐,我也不会告诉老爷……不管梁氏如何性子,如今既做了你的妾室,你自己管教,莫要让她淘气。”

    沈洲忙道:“那是自然,我本打算让玲哥儿先一步往南京去,今日她们回来,连行李也没有让拆,明日歇一日,后儿就让她们再启程往南京去……”

    徐氏虽觉得如今大冬日里那些人才千里迢迢到京马上又赶路有些不仁厚,不过实是对于沈洲的事情不想要再插嘴,便道:“二叔看着安排吧……”

    沈洲下去了,徐氏揉了揉太阳穴,叫红云去九如院叫了沈瑞过来。

    沈洲的事情需瞒着沈沧,却不能瞒着沈瑞。沈瑞是沈家以后当家人,总要先知晓此事,对以后变数有个准备才好。

    沈瑞听了这狗血情节,只觉得有些耳熟,仔细一想,这不是沈举人与郑姨娘的翻版么?

    不同的是,沈举人是郑姨娘秀才老爹的学生,与郑姨娘姊弟算是师兄妹,辈分上不差;还有就是郑氏进门时,虽是纳妾,却是主母无子,以“二房”的名义抬入府,该行的礼都行了,该给的体面也都给了。

    沈家四房日子富裕,郑家却是真的精穷,穷的女儿没有嫁妆,儿子没有读书束脩,剩下一门妇孺,没有当家人。沈举人虽是纳郑氏为妾,可在旁人眼中,不仅不受斥责,还有帮危助困之名。毕竟沈举人当时二十几岁,在世人眼中年轻有为,沈家又不是寻常门第。

    可轮到沈洲与梁氏,这秀才的女儿与进士的女儿不是一回事,沈洲又是与梁父平辈论交。妾,立女也,以世交侄女为妾,就算没有触犯国法,也是淫人妻女的风流罪过。

    真要是被人揪住此事不放,“立身不正”这一条沈洲是抛不掉。

    “这两年应是无碍的,三年后是个坎儿……”沈瑞想了想,道。

    今上仁厚,且沈家如今也有几门显贵姻亲在朝,就算有人死磕非要现下就想将沈洲的国子监祭酒抢下来,也未必会如愿;三年后,下次“京察”六部九卿重新洗牌时,就保不准了。

    徐氏苦笑道:“人算不如天算,老爷本是打算的好好的,二老爷在南京熬满六年回京……到时就算做不得正印官,捞个六部侍郎,也足以庇护一家老小,且在官场上照拂你一二……”

    谁会想到,沈洲竟然这样愚蠢,不牵连大家都是好的,实是指望不上。

    至于“杀人灭口”的想法,徐氏与沈瑞都是想也不曾想过。沈洲现下错处,是私德过错,要是为了掩饰前面的错,一错再错,可就是要命的官司。

    虽说随着梁氏的到来,徐氏与沈瑞都添了心事,不是此事还是就此为止,并未再说与旁人,连三老爷、三太太也不晓得。就算告诉他们,也于事无补,只让他们夫妇跟着白担心罢了。

    三太太虽听说二房多了个妾,可妾就是妾,不是正经妯娌,也无需交际应酬。更何况二房这些行李随从,到京就休整了两日,随后就又启程南下了,两下里也并未打照面。

    十月二十二凌晨,沈家办完喜事没几日,沈玲带了二房下人行李出京次日。

    外头天色蒙蒙亮,沈沧睁开了眼睛。这些日子,他嘴巴里长了横骨似的,只要醒时,就咳喘不停,现下却是觉得嗓子眼终于清亮,耳鸣眼晕的症状也消失,似乎能听到远处传来犬吠声。

    徐氏上了年岁,本是浅眠,可这些日子实是太累了,此时还没有醒。

    沈沧侧过头,透过昏暗的光线,望向身边的发妻。

    徐氏侧身,对着丈夫而卧。

    屋外东方渐白,房里也逐渐清晰起来。

    不知是正好睡醒了,还是有所察觉,徐氏缓缓地睁开眼睛。

    看着满脸温柔望向自己的丈夫,徐氏一直没反应过来,好一会儿才道:“老爷醒了……”

    沈沧伸出胳膊,抓住妻子的手,道:“夫人,今儿我不再吃药了……”

    徐氏忙要反对,却是察觉到不对,一下子坐起身来。

    “老爷!”徐氏克制着满心慌乱,却依旧是带了颤音。

    沈沧的模样,实是反常,不仅不咳不喘,且双目炯炯,像是一下子充满了生机。明明之前还是久病的人,怎么一下子精神起来了?

    回光返照!?

    沈沧也坐起身来,看着妻子道:“天亮了,让老二、老三过来用早饭……”

    徐氏没有应声,回握住丈夫的手,眼泪却是在眼眶里直打转。

    沈沧放开妻子的手,低头看了看身上道:“我也换身衣服,骨头都锈住,想要下地走几步……”

    这大半月来,他一直卧床,昏睡的时候多,醒来的时候少。

    外间置夜的婢子早已经醒来,听到里屋动静,断了热水进来。

    徐氏下了炕,吩咐人去各院叫人,随后自己简单梳洗,又给沈沧擦了脸,去立柜里取了一套宝蓝色寿字纹新夹衣出来,服侍沈沧换上。

    沈沧卧床已久,身上乏力,想要走几步,却需人搀扶。徐氏并不叫人,亲自扶他走到外间,在南窗下的罗汉榻上坐了。

    “今年还没下雪……”沈沧叫人推开窗户,向外眺望,眼见碧空如洗,不由带了忧色:“明春又要旱了……”

    北直隶向来是十年九旱,就看大旱小旱,京中年年都要祈雨。

    虽说近三年沈沧在刑部,可之前在户部多年,操心操惯了的,就是到了现下,依旧不由自主地去关注天时。

    徐氏抱了大氅过来,给沈沧披上,道:“老爷莫要太担心了,二叔不是说了么?上京时山东一直在下雨,河间雨水也足……这还没进冬月,下雪的日子还在后头……”

    沈沧听了,神色稍缓。

    九如居中,沈瑞早已起了,本在院子里练拳,见正房来人传话,连衣服也顾不得换,抓了一件披风就去了正院。

    柳芽与春燕都是面色沉重,忧心忡忡。

    沈洲也得了消息,急匆匆往上房来,在门口正与沈瑞碰了个正着,两人顾不得说话,一道往正院来,生怕晚了一步,留下终身遗憾。

    进了院子,就见正房一侧窗户开着,沈沧临窗而坐,徐氏站在旁边,夫妻两个正说着话。

    这样情景,与想象中那种卧床不起交代遗言的画面实是不相符。

    沈瑞与沈沧却是丝毫不觉欣喜,反而心下都沉甸甸的。

    见到两人来了,沈沧很高兴,对沈洲道:“老二不是最爱羊肉小馄饨,方才你大嫂叫厨房去准备……”又望向沈瑞道:“瑞哥儿爱吃白菜馅,你母亲叫厨房做白菜蒸饺……”

    虽说沈沧“红光满面”,可现下谁会有心情惦记吃喝呢?

    沈洲低下头道:“大哥爱吃茴香馅饼,大嫂可叫人预备了?”

    沈沧“哈哈”两声,带了得道:“还用你提,你嫂子早就使人预备去了……家里别的菜不窖,茴香年年都要窖几筐……”

    徐氏坐在一边,面上笑吟吟地看着丈夫,似乎丈夫与小叔子真的闲话家常一般。

    沈瑞坐在沈洲下首,看着沈沧全无心事的模样,心里分外纠结。

    如今该交代的交代的,该安排的安排,能将寿命拖到今日,就是沈沧也心满意足、安心放手了吧?要是他不这么安心,会不会坚持的日子能更长些?

    外头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三老爷一家到了。

    三老爷面上全无血色,额头上都是汗,三太太也面带急色,四哥儿还打着哈欠,由婆子抱着,跟在后边。

    听着屋子里的说笑声,三老爷红着眼圈,倒是傻了眼……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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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5760/ 第一时间欣赏大明望族最新章节! 作者:雁九所写的《大明望族》为转载作品,大明望族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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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望族介绍:
谚云:天下沈氏出吴兴,吴兴沈氏与汝南周氏、会稽顾氏、陇西李氏、东海陈氏、中山张氏并称中国六大世家。 大明中叶,世家郡望早已凋零,沈氏分支立足松江,名声鹊起,为当世显赫望族。 只因一现代灵魂,回到至五百年前,重生到祖宗身上,混个了风生水起。大明望族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大明望族,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大明望族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