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曾见何人再少年 第三百四十六章 倦鸟知还(一)
通州,码头。
“呦呵终于回来了”沈珏从船上下来,使劲踩了踩地,面上带了几分欢喜。
沈全与沈瑞两个心情也大好,走了两个来月水路,即便偶尔在沿途码头上能下来溜达溜达,可大多数时间还是拘束在船上。
沈环跟在众人身后,则是带了几分好奇,四下里眺望着。对于一个十四岁的少年来说,京城是神秘而庄严之地,他的心情既忐忑又雀跃。
沈渔神色犹疑,欲言又止模样。他自然想要随着几个族侄进城,不过身上既背了差事,总不好抛开。
沈全见了,笑道:“叔父先去忙公务,环哥先随我们进城,等叔父忙完这边差事,再进城也便宜……”
沈渔笑着听了,并未作答,只是用眼角望向沈瑞。
沈渔那点小心思,早在沈瑞眼中。不过论起远近亲疏来,沈环是沈珏从堂弟,沈渔是沈珏堂叔。既是沈珏在京,就没有五房出面待客的道理。
加上一路上看来,沈环是个机灵懂事的,待沈珏这从堂兄也有几分真心,沈瑞就通快地道:“环兄弟先随我与珏哥去家里,族叔这边交完差事,也过去走动走动……难得族叔进京,家父、家母那边定也要见见族亲……”
沈渔这才放下心来,点头道:“那环哥就麻烦你们兄弟几个照应了,我随着郑司吏先将差事了了,再去拜见二房族兄……”
沈瑞道:“家父早年在户部为官,那边也有些人情在,要是族叔这里有不便宜处,只管打发人去说一声。”
沈渔面带感激地应了,却没有打算动用这层关系。为了公事动用人情,那是傻子才做的事。况且尚书府的人情是那样好欠的?他可是知晓自己的斤两。
沈瑞、沈珏兄弟出京时,正值盛夏,如今却是初冬时节。
运河虽没有上冻,可进了直隶境内也开始有浮冰。
沈瑞、沈珏、沈全几个三年前是腊月里进的京,再冷也经历过了,沈环却是呆了一会儿就有些受不住,紧了紧身上袍子道:“这可真是到北边了,天真冷啊,都赶上松江腊月时节……”
沈瑞、沈珏并未提前打发人进京送信,这边自然也没有来接的人。
不过通州是水陆交通要道,运力发达。等沈瑞等人在码头跟前的茶楼吃了一壶茶,长福已经带了人雇好了马车。
沈瑞与沈珏南下虽轻车简从,不过回来时却是带了不少东西回来,有族长太爷对沈珏的“遗赠”,还有各房族人给沈瑞兄弟的“仪程”,以及给二房的家乡“土谊”,加上族兄弟几人的行李物件,就装满了四、五辆大车。
又有两辆马车载人,众人别了陆三郎与沈渔,就从码头出来,沈全与沈瑞坐了,沈环则随着沈珏上了马车。
“我先家去,明日再去给大伯、大伯母请安……”沈全道。
沈瑞看了沈全一眼,笑道:“三哥明日不用先往嫂子家去么?”
原本沈全的婚期是定在今年年底,因五房沈鸿夫妇回乡奔丧,不在京中,只能延到年后。
沈全横了沈瑞一眼道:“瑞哥也别笑话我这两年老往杨学士家跑的是哪个?”
“我是去请教学问,哪里跟三哥似的,迫不及待想要迎嫂子进门了……”沈瑞笑道。
沈全咬牙道:“着急怎么了?转年我都二十一,不说旁人,就说珈哥,比我还小呢,如今已经儿女双全了……”
看着沈全脑门上几个铮亮的痘痘,沈瑞嘴角抽了抽,低声道:“这倒也是,阴阳调和也是正理……”
沈全前几年有个通房,进京后也带了来,直到后来定亲,才被郭氏打发人送回松江。这次回松江,沈瑞还曾听沈全身边小厮提了一嘴,说是已经在庄子上嫁人了。
沈全听得不真切,道:“瑞哥说甚了?”
沈瑞摇摇头,道:“没说什么。三哥这回还要继续在春山书院读书么?”
沈全点点头道:“自然要的。虽说那边管束的严些,可名师也多……我要不是在那里读了两年书,说不得还要继续卡在院试上……倒是瑞哥有些可惜,作甚要去府学里?叫我看来,春山书院老师多是进士出身,一层层考出来的,别处又哪里比得上?”
沈瑞道:“我倒是偏爱府学里自在……”
虽说族兄弟两个如今都是生员,不过沈全与他还不一样。南北直隶乡试每科录取人数一样,不过北直隶士子与南直隶士子基数不同。北直隶生员想要参加乡试并不是难事,南直隶除了廪生之外,其他生员岁科考试就是一大难关。
沈全既在京城游学,那春山书院的确是最好选择,因此沈瑞就没有说什么
另一辆马车里,沈环不时掀开马车帘,向外眺望。
外头草木凋零,原野金黄一片,同松江冬日景致大为不同。沈环好奇的同时,也带了几分不安,迟疑道:“三哥,这样带我回去便宜么?要不,我先随全三哥去五房大族兄那边住?”
沈珏白了他一眼道:“瞎客气什么?有甚不便宜的?大伯、大伯娘待小辈向来宽和,你踏踏实实地住就是……”
“那可是尚书府邸…”沈环咋舌道:“只要想想,都叫人畏惧……”
沈珏失笑道:“京城里公侯勋爵多了,尚书府不过算是寻常人家,你多这样想想就自在了。等见了大伯、大伯娘,你千万别这样束手束脚小家子气,只当寻常族亲长辈尊敬就是……”
沈环瞪大眼睛道:“沧大伯父不是二品大员么?比沧大伯父品级高的没几个了吧?”
沈珏想了想道:“不能这样说,文官里还有诸阁老,勋贵里公侯都是超品,伯也是从一品上……”
沈环失望道:“竟是如此呢?我还以为瑞二哥与三哥就是顶天的衙内少爷、在京中能横着走……”
“要是那样,我还用着拼死拼活地读书,早丢了书本做纨绔少爷……”沈珏轻哼道:“咱们这样的书香人家,子孙前程都在科举上,父祖显赫,子孙后继无人败落的,大有人在……这样说来还真是羡慕那些功勋人家,落地身上就带了世职,压根不用自己求功名……”
说到这里,沈珏按了按自己的胳膊,怅然若失道:“说不得我上辈子就是个武将,这辈子投生错了人家了……”
通州码头到京城几十里路,马车走了一个多时辰,从朝阳门进城。
因长福已经先一步快马回京来送信,徐氏就吩咐二管家带人到朝阳门外相迎。
沈环见状,不再翘首四望,老老实实地坐在马车里。
因沈瑛住在其他坊,沈全要与大家分道,沈瑞就下了那边马车,上了沈珏、沈环这辆。
两家行李在码头都是分装好的,到了路口,沈全就带了一辆行李马车走了,剩下的马车继续往仁寿坊去。
马车外,已经有行人喧嚣声。
眼看着沈环不自在,沈瑞道:“同松江比起来,京城不过是人多些、车多些……当年我与珏哥刚来时,也觉得京城让人生畏,后来呆久了也就那回事。这边虽勋贵官员多,可百姓还比不上松江富庶……”
沈环讶然道:“这不是京城么?天子脚下,还有穷人不成?”
这真是孩子话了。
沈珏“噗嗤”一声笑了,指着沈环道:“何不食肉糜,,说的就是环哥这样的……”
族兄弟之间说话的功夫,马车缓缓驶进仁寿坊。这里住的都是官宦人家,外头并无喧嚣之声,似乎一下子肃静下来。
“二哥回来了、三哥回来了……”外头门房小厮一路往里通传。
沈瑞、沈珏等人下了马车,管家已经在门口候着。
“见过二哥、见过三哥,可算是回来了,老爷、太太可念叨有些日子……”管家上前见礼道。
沈瑞虚扶一把,道:“太太近日可康泰,老爷那边呢?”
管家躬身道:“太太那边还好,老爷重阳节后犯了宿疾,咳了几日,不过前些日子也渐好了……”
沈瑞心里叹了口气,指了指沈环道:“这是宗房族叔家的环哥,随我同三哥来家里做客,我们先去见太太,后边马车上的东西都是长福收拾的,让他与大管家说之……”
管家忙应了,沈瑞带了沈珏、沈环两个直接去了二门。
二门处,早有徐氏房里的婢子等着,见了沈瑞、沈珏,少不得殷勤问好。
沈环跟在沈瑞、沈珏身后,瞧着这一路仆人婢子的热络劲,望向沈瑞背影就有些异样。之前在松江时,并不见沈瑞出头招摇,可这回了尚书府沈瑞与沈珏两个谁是主、谁是从却是一目了然。怪不得在码头时,连父亲都要看沈瑞表态,而沈瑞也大大方方直接做主带了他过来,并无为难顾忌的模样。
想想也是,沈瑞是小长房嗣子,尚书府以后的主人;沈珏虽现下在这边住着,可等到以后分家,不过是二房旁枝。堂兄弟两个,身份有别。
又想着故去孙氏的善名,沈环莫名地生出“善有善报”的念头。
以沈瑞四房嫡子身份,要不是有二房大太太徐氏与孙氏的渊源在,即便前面有个挂名的“假嫡”兄长,也没有正嫡出继他房的道理。
出孝后的沈瑞不必说,已经是小大人模样;孙氏故去前,大家在族学里也是同窗来着。虽说当时沈环不过七、八岁,可也记得真真切切,沈瑞周身阴郁、脾气暴虐,稍有口角就要与人大打出手的模样,与现下还真是天差地别。
族人都说沈瑞在母丧后被亲长虐待,性情大变,这变化还真是天差地别。要不是人依稀还是小时模样,沈环都要怀疑他换了个人。
正房里,徐氏已经在等着,玉姐在旁的陪坐,三太太带了四哥也在。
“总算是到家了,这在路上到底叫人心里不踏实”徐氏对三太太道。
三太太柔柔地看着四哥,口中道:“可不就是如此,一眼看不见,心里都不放心……”
四哥上个月过了生日,已经满两周岁,虚岁算是三岁。他走路已经很稳当,不爱坐着,从三太太膝盖下来,凑到玉姐跟前,巴巴地看着她道:“姐姐花
玉姐抿嘴一笑,随手将鬓角上的红绒花摘了下来,抽了插针,只将花朵递到四哥手中。
四哥小胖手抓着,就往嘴里送。
玉姐忙拦住,道:“这可不是吃的,四哥拿着耍就好……”
四哥望着手中绒花,小脸挤成一团。
徐氏看了一眼,道:“这是早上吃了花朵模子的点心了?”
三太太哭笑不得道:“可不就是如此。四哥爱吃芸豆糕,正好家里有银模子,我就叫人做了些给他……他倒是忘了糕的味道,只记的花了……”
徐氏不以为意道:“小孩子都爱鲜亮颜色,不当什么……不过他最是爱往嘴里送东西的年纪,还是得叫人随时看着,省的卡了孩子遭罪,大人也跟着悬
三太太心有余悸,点头道:“可不是得如此,前两日去三老爷书房,见了红色颜料,四哥也往嘴里送呢,正经吓了人一跳……”
妯娌两个正说话,就有婢子进来禀道:“太太,三太太,二哥、三哥回来了”
徐氏脸上忍不住露出欢喜,三太太也望向门口,玉姐站了起来,拉着四哥站在旁边。
就见沈瑞、沈珏兄弟挑了帘子进来,后边还跟着一个十四、五岁的素服少年。
沈环初到京城,本不耐北方于冷,等到一进屋子,就觉得暖气迎面扑来。
沈环站在沈瑞、沈珏身后,飞快地扫了一眼。
此处不过是稍间,临窗南炕,上面坐着两个遍身裹着绫罗绸缎的妇人,年长的一位正是前些年曾回松江省亲的二房大太太徐氏,另外一人三十来岁年纪,旁边侍立一豆蔻少女,手中牵着一红衣幼童。
沈环不敢再看,连忙低了头。
徐氏已经打量起沈瑞、沈珏两个来。
沈珏回松江后,虽消瘦的厉害,不过在船上拘了两月,活动不便,身上倒是养起来了。至于沈瑞,虽说学习刻苦,这一路上又随着陆三郎见识了些“杂学”,可他素来注重养生,起居定时倒是也不见清减。
徐氏心里放了心,可还是忍不住心疼道:“千里奔波,辛苦你们小哥俩了
第一卷曾见何人再少年 第三百四十七章 倦鸟知还(二)
远行归来,早有婢子拿了锦垫上前,沈瑞与沈珏上前,给两位长辈见了礼,随即又同玉姐平礼相见。
倒是四哥,半年前还最爱粘着沈瑞,如今却是忘了人,只拉着玉姐的手不动地方,黑黝黝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沈瑞、沈珏。
沈瑞躬身,一把将四哥捞在怀里,掂了掂道:“四哥又重了,有二十斤了吧……”
四哥也不怕生,搂着沈瑞的脖颈,奶声奶气道:“你是二哥么……”
沈珏在旁,摸了四哥的头一把:“小没良心的,枉二哥与我一路惦记你,带了好些玩具给你……才几个月功夫,连二哥、三哥都忘了……”
四哥有些不好意思,将脑袋搭在沈瑞脖子上,撅着小屁股对着沈珏。
沈瑞侧开身来,露出后边沈环,道:“母亲,三婶,这是宗房渔大叔家环哥……今年渔大叔上京交白粮,孩儿同三弟这一路上都是渔大叔照应着……”说到这里,又对沈环道:“环哥,我们太太你是见过的,另一位是三婶……”
沈环上前,对着锦垫跪了下去:“侄儿见过大伯娘,见过三婶子……”
徐氏忙叫人扶起,满脸慈爱道:“我还记得你,那年不过这般高,尽跟在珏哥身边来着,如今竟是这般高了……”
沈环起身,带了羞涩,道:“大伯娘倒还是三年前模样……”
徐氏看了眼沈瑞道:“环哥看着倒是与你们兄弟年岁仿佛,他与你妹妹两个谁大些?”
沈瑞道:“环哥与玉姐同庚,不过生在年头里,倒是比玉姐大几个月……
徐氏点点头,指了指玉姐与四哥对沈环道:“这是你大妹妹,这是你三叔家四哥……”
沈环忙行了平辈之礼,玉姐避开,又行福礼。
沈沧平日在衙门,并不在家里,没见到不奇怪;可是也没见三老爷出来,沈瑞不由担心,开口相问道:“母亲,怎么不见三叔?”
徐氏道:“你三叔不知你们今儿回来,与朋友有约,出去吃茶去了……”
虽说骨肉离别数月,一肚子话要问,不过眼见几个少年风尘仆仆模样,徐氏便道:“你们先去梳洗,用些点心,好生歇一歇,等晚上咱们再说话……”说到这里,看着沈瑞道:“方才叫人收拾了客院,让环哥先歇下,等你族叔过几日忙完了差事,也叫人接家里来住几日……都是至亲骨肉,常来常往方好…
沈瑞应了。
沈珏见沈环行动之间还带了拘谨,笑道:“今儿先让环哥随侄儿去松柏院,等过几日族叔到了再让他们爷俩在一处……”
徐氏点头道:“那感情好,环哥年岁小,又是头一回来京里,你们做哥哥的正是当多照应些……”
三人从正房出来,沈环长呼了口气出来,周身倒是轻松许多。
沈珏好笑道:“这回不怕了?”
沈环点点头道:“上次见沧大伯娘不苟言笑,叫人望而生畏;这回见了,却是亲切多了,加上有瑞二哥与三哥在,还有甚好怕的?”
沈珏道:“这样想来就好。五房瑛大哥、九房理六哥都在京中,等歇两日,就带你走亲戚去……”
说话的功夫,出了正院,沈珏带了沈环去了西北松柏院,沈瑞则是回了九如居。
柳芽与春梅得了消息,早就收拾好热水,在这边等着。
见到沈瑞,两婢亦是止不住欢喜。
沈瑞道:“长福可是将东西送来了?”
柳芽笑着点头道:“送来了,二哥也真是的,千里迢迢带这些作甚?柳成不懂事,您还纵着他……”
柳成是柳芽同父异母的弟弟,是柳芽继母之子。柳芽小时受继母磋磨,多得这幼弟维护。等到后来到了沈瑞身边,求的唯一恩典就是弟弟读书的事。沈瑞孝满后,就收了柳成做伴读,不过后来到京中,在二老爷南下议嗣子时,沈瑞就托二老爷将柳成又带回松江。
这次沈瑞回乡奔丧,柳成得了消息,也过来拜见了,还给柳芽带了几包松江土产。
沈瑞南下时,柳芽曾将一包银子托沈瑞带给柳成,以供柳成读书所用。虽说是隔母姐弟,不过这姐弟两个倒是真心实意对对方好。
“那五十两银子,柳成只肯收二十两,剩下三十两死活不收,说要叫你留着做嫁妆使……”沈瑞擦了一把脸,道:“他在学里成绩不错,再过几年,说不得就能捞个童生……”
再进一步,却是说不好了。
谁让松江府百姓富庶,士绅子弟多,寒门子弟想要通过科举晋身可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柳成又是个懂事的,为了家中生计,早年就肯入铺子做小伙计,如今又怎么能安心不事生产、一心读书?
柳芽这两年长了见识,知晓科举不易,连打小就读书的沈珏都有落第的时候,何况寻常百姓人家子弟?她不再觉得自己阿弟定能鲤鱼跃龙门,即便送钱回去,也只是想要让弟弟少些负担,眼见提及自己终身,到底是大姑娘,不免羞臊,红着脸道:“真是的,哪里就轮得着他操心这个了……”
春梅在旁,只跟着嗤嗤地笑。
沈瑞换了家常衣裳,梳洗完毕,才觉得身上于净多了。
听了柳芽的话,他道:“你也十八了,转年就十九,还想做老姑娘不成?有你冬喜姐姐为例,我这边最多留你到二十,是想要嫁到府里还是想要外聘,你且想去……就是想要回松江嫁人,我也给你预备一副体面嫁妆……”
柳芽满脸通红,再也站不住,口中道:“二哥这是嫌婢子呢,什么外头里面的婢子才不嫁……”说罢,一扭身挑了帘子出去。
眼见她腿脚迟缓,沈瑞叹了一口气,对春燕道:“府里的管事妈妈,可还有人打听你柳芽姐姐……”
自从去年冬喜指给长寿,就有好几家旁敲侧击打听柳芽。后来见九如居没添新人,不像要继续放人的意思,才渐渐熄了声。
柳芽虽腿脚有些毛病,可走的慢并不显。谁都晓得,沈瑞是未来家主,娶了他身边的大丫鬟,就抱上了沈瑞大腿。
春燕摇头道:“倒是没人上这边打听,不过前儿去长寿嫂子家‘洗三,,倒是听说有人去跟长寿嫂子打听来着……”
长寿嫂子不是旁人,正是从九如居出去嫁人的冬喜。
沈瑞扬眉,道:“是男孩还是女儿?”
“是个大胖闺女,落地就六斤六两,乳名就叫了小六”春燕脆生生道
沈瑞听了,却是吓了一跳。这个时候可没有破腹产,婴儿大了,产关可是难过。幸好母女平安,真是叫人后怕。
这边主婢正说着闲话,就见柳芽又挑了帘子进来:“二哥,长寿来了……
沈瑞便道:“叫他进来说话……”
柳芽又转身领了长寿进来,才与春燕退下去收拾沈瑞行李去了。
眼见着长寿合不拢嘴的模样,沈瑞好笑道:“做爹就那么欢喜?”
长寿“嘿嘿”两声道:“等二奶奶进门添了小少爷二哥就晓得了,小奶娃可好玩了,看着就可人疼,小人如今是有女万事足,再无他求……”
沈瑞打量他两眼道:“瞧你这出息样不过看着倒是稳重些了,也不枉我特意留你在京……”
长寿比沈瑞大三岁,今年不过十八岁,比冬喜小三岁。加上他面嫩,原来看着倒是比冬喜小不少,如今倒是一下子成熟起来。
长寿讪笑两声道:“为了这个,小六她娘可没少埋怨小的。说长福是京里长大的,头一回去南边肯定不习惯,怪罪小人不该‘因私废公,,唠叨了好几日……”
沈瑞轻哼一声道:“这就嫌唠叨了不成?”
长寿忙摆手道:“哪能啊……”
沈瑞让他坐了,问起这几个月京中消息。
“各处都好,只老爷重阳节后病了一遭,养了旬月,将十月才好。杨学士府那边,中秋节时是三老爷亲自送的节礼,杨家大哥过来回的礼。侍郎府那边,听说大爷在老家那边身子渐好,老爷想要召大爷来京里……重阳节前杨家表少爷来时,曾提起高文虎受了伤,他得了消息,要去探望。二哥不在,小人就自作主张,收拾了一份补品请杨家表少爷代送过去了”长寿一条条地说着,最后道:“前几日老爷休沐,乔家三老爷亲自过来送帖子,他们家大姐已经出孝,好像就是这月底要下定……”
长寿将这几个月的消息汇总,一一说了一遍。
这几年秋冬换季时节,大老爷都要病上两遭,沈瑞除了跟着担心也无可奈何。大老爷夫妇之所以这般看重杨家这门姻亲,也未尝没有因大老爷身体不好的缘故。王守仁那边,出京一年半,当初在刑部搅起的那趟浑水也沉寂的差不
倒是高文虎,好好的怎么受伤了?
杨家表少爷,说的就是常来尚书府的杨仲言。高文虎怎么伤的?杨仲言从何处得的消息?
沈瑞皱眉道:“这几个月没有没有寿哥消息?”
长寿摇头道:“小人倒是不曾听闻……”
沈瑞心中有些诧异,高文虎不会是跟在寿哥身边受了池鱼之殃吧?
鱼龙白服,寿哥在宫外遇险了不成?
想到这里,沈瑞带了几分肃穆道:“这两月京中可有什么大新闻?”
长寿想了想道:“中秋节后,皇上又赐给寿宁侯与建昌侯良田算不算新闻
“这几年年年都有恩赏,确实不新鲜,其他的呢?”沈瑞道。
长寿道:“对了,这两个月最大的事件就是太子病了,九月底那一阵子京里好几处道观寺庙都得了皇家供奉,为太子祈福”
沈瑞心中惊涛骇浪,道:“这是市井传言,还是得了准信?”
长寿道:“当是准信,为了这个,今年千秋节都免了朝贺……”
沈瑞脑子里有些乱,信息不足,他不知太子的“病”与高文虎的“伤”有没有于系?若是有于系,那就是大事件了。
“九月里京城可有什么戒严、搜城之举?或是听说哪里出动了锦衣卫?”沈瑞想了想,道。
长寿想了想,摇头道:“不曾听闻有戒严、搜城之举,锦衣卫的消息倒是有一条,听说九月中旬一处锦衣卫不知死活,抄到寿宁侯府的姻亲家去了……大家都等着寿宁侯发威,民间还打赌那边的千户定要掉了乌纱,不想过后却是不了了之……”
沈瑞沉吟着,九月初高文虎受伤,九月中旬锦衣卫抄寿宁侯府姻亲,随后太子“抱恙”,这其中到底有什么联系?
不过长寿即便耳聪目明,能打听到的也不过是府里消息与市井流言,朝堂与宫里的详尽消息,就得问大老爷与杨廷和。
松柏院里,上房。
沈环随着沈珏梳洗了,身上换了沈珏的薄棉衣。他从松江来时,新冬衣尚来不及缝制,带的是去年棉衣,袖口已经有些紧了。况且京城外头虽冷,屋子里却因地龙的缘故温暖如春,并不需要穿太厚的棉衣,只出去的时候氅衣厚些就行。
现下虽说不早不晚,还不到饭食,不过徐氏还是打发人送了小食过来。
两碗鸡汤馄饨,几个爽口小菜,沈环吃的热乎乎的,身上开始乏了起来,不由双眼皮开始打架。
不过他想起一件事,惊得一激灵,站了起来,道:“不是说二伯母现在也在京么?咱们还没过去请安,这太失礼了”
沈珏摆摆手道:“赶紧坐吧……二太太身子不好,在庄子上休养,并不在京中”
沈环闻言一愣,满脸纠结,欲言又止。
要是真病着,不是更应该在京里调理?这挪到庄子上去,这“病”也就不是病了。在松江时也听过类似的消息,谁家太太、谁叫奶奶身体不好庄子上休养云云,都是一种变相发配,难道京里二房这边也是?
那身为二房嗣子的沈珏,身为会不会变得很尴尬?
沈珏轻哼道:“作甚鬼样子?小小年纪,哪里就那么多好奇?”
看着沈珏不想说这个,沈环忙岔开话,道:“陆三哥与我爹那边也不知几日能交完差事,瑞二哥不是请陆三哥过几日家来么?瑞二哥还说要去探望洪善法师,那是不是过几日就要往寺里去……”
第一卷曾见何人再少年 第三百四十八章 倦鸟知还(三)
等沈瑞用了小食,休息了一会儿,再次醒来时,已经是天色将暮。
刚出九如居,沈瑞就见三老爷从西侧门出来。
“三叔”沈瑞快走两步,上前道。
三老爷停下脚步,上下打量他一遍道:“怎么不多睡一会儿?还以为小半年不见,瑞哥又要长个子,却是没甚变化……”
沈瑞笑道:“也不能老长个儿啊,再长不就是柱子了……”
他前两年抽条抽的快,其他的却没跟上,显得人零丁单薄,如今可不想继续长个,只想要多长些肌肉,要不看着就是一弱鸡书生。
“大哥回来了,咱们过去说话……”三老爷招呼着沈瑞道。
想着三老爷方才过来的方向,是松柏居那边,沈瑞道:“珏哥他们醒了吗
“我方才去转了一圈,正睡得香呢,我没有叫人叫起。左右晚饭还等一阵子,让他们再睡会儿……”三老爷道。
叔侄两个说着话,到了正房。
沈沧已经换下官服,坐在榻上吃茶,见叔侄两个过来,招呼他们近前坐下,就问询起沈瑞松江的事。
主要问的是族长太爷出殡之事,还有各房族人现状。
沈瑞一一答了。
听到族长太爷荣光大殡,沈沧叹道:“老爷子虽未出仕,却是沈氏一族几十年不可或许的当家人,当得起这份哀荣……”
族长太爷与二房三太爷是同曾祖父的从堂兄弟,是这边几位老爷的从堂叔父,老爷子这一去,宗房大老爷、二老爷居乡不出,到了沈械这一辈,与二房就是无服亲了。
眼前没有旁人,沈沧便直言道:“沈械眼大心空,不是有担当的,只看在珏哥份上,往后能帮衬还是帮衬些……”
三老爷道:“大哥虽是好心,我瞧着沈械倒是未必能领情……听说如今贺侍郎颇为活跃,前两年瞧着沈械也是亲近那边的多。真是不知贺侍郎到底怎么想的,即便入了李阁老门下,他不是也要熬资历,前年才升升三品,就惦记再进一步不成……”
沈沧沉吟道:“贺侍郎正值盛年,上进心强也寻常……”
虽说沈贺两家可以论上乡谊,从宗房与四房那边算下来还是姻亲,不过因贺家依附李阁老,沈沧这里却是不党不群,即便往来也不过是面子情,颇有些“道不同不相为谋”的意思。
加上沈沧是尚书,贺大老爷是侍郎,等到贺大老爷熬满资历,最有可能的就是本部升转,这上下级的关系就越发微妙。
因沈环来家里,沈沧少不得又问起沈渔父子为人行事来。
虽说族亲往来在所难免,不过到了尚书府现下位置,已经无需为了面子情应付不喜的人。
“是个极明白的人,办事也认真仔细,要不族中也不会将白粮的差事挂在这位族叔名下……他家环哥,虽还没有进学,不过也是个活泼质朴的性子,同珏哥相伴着长大,待珏哥也是真心好……”说到这里,沈瑞想起陆三郎来道:“这次华亭县押送白粮的司吏陆三郎,是陆家宗房嫡孙,论起来还是六哥表亲,这次北上,除了公事,也是为了过来接洪善法师回乡……孩儿当年在西林禅院三年,多受陆家与洪善法师照拂,这次说不得也要还还人情……”
沈沧虽生在京城,长在京城,不过祖籍松江,对于松江几个望族大姓也都心里有数。
听到陆家,他想了想道:“陆家虽无人出任京官,不过好像京中有亲近姻亲,也有两个四、五品的官员在地方上。虽说当年去西林禅院用的是你六哥的人情,不过既是陆家人来京,洪善法师又在京里,二哥也当尽尽地主之谊……
沈瑞起身应了,又道:“父亲,听说东宫病了,连千秋节朝见都免了,现下怎样了?”
三老爷在旁,听着这个问题,也颇为关注。
东宫不仅仅是储君,还是今上唯一立下的皇子,要是东宫有个万一,不能说天下动荡也差不多了。
沈沧看了沈瑞一眼道:“瞧着太医院那边不见繁乱,道观寺庙也无后续动静,当是养的差不多了……”
沈瑞与三老爷闻言,齐齐地松了一口气。
只是三老爷接触的好友至交,不乏仕宦子弟,消息比长寿要灵通的多,道:“寿宁侯这回可是里外不讨好……幸而东宫平安,要不然张家富贵也到头了
沈瑞好奇道:“东宫之恙竟是同寿宁侯府相关么?”
三老爷道:“前些日子传的沸沸扬扬,说什么的都有不过确实有人看见东宫近卫去了寿宁侯府姻亲家抄了不少财物出来,随后寿宁侯就在朝堂上了劝勉东宫向学的折子,随即东宫就病了,要说没于系谁信呢?瞧着宫里宫外劳师动众的样子,东宫也不像是装病……”
沈沧压低了音量道:“除了在朝堂上折子,寿宁侯还去了坤宁宫,娘娘派人责罚东宫近侍,东宫受了惊吓……”
京城本就没有秘密,尤其是皇城宫城里,多少人盯着。
沈沧虽比不得三阁老把持朝政,权势赫赫,不过显然有自己的消息渠道。
三老爷方才还满脸轻松,只当是新闻杂谈,现下却是面色沉重:“外戚搬弄是非,有离间天家母子之嫌,皇上就忍了?”
沈沧道:“皇后是母,东宫是子,母教子还有错处不成?”
三老爷皱眉道:“寿宁侯府这样猖獗,竟无人遏制?先前不过祸害百姓,与商贾小民争利,如今都搅合到朝堂上去,还没有人拦着?”
“杞人忧天”沈沧不以为然道:“大明平民后妃,即便外戚封爵,也不过是无根浮萍,成不了气候。”
兵权在勋贵手中握着,朝政由文臣把持,外戚即便兼职,也不过多是清贵虚职。
说话间,沈珏带了沈环过来。
看着眼前一穿着家常衣服的清瘦老者,沈环按捺住心中忐忑,在沈珏介绍后,毕恭毕敬地行了大礼。
沈沧见他虽略显拘谨,不过眉目清秀、行事也算端正知礼,便温煦地叙了两句家常。
三老爷本担心沈珏来着,见他气色尚好,心中大定,招呼他到跟前,道:“往返将四个月,功课可否落下?”
沈珏看了沈瑞一眼,笑道:“有二哥在,能落下才怪……”
方才两位老爷已经问询过沈瑞族长太爷出殡之事,为了不引得沈珏难过,兄弟两个不约而同地避开这个话题。
三老爷道:“明年是秋闱之年,下一回院试要在后年。这一年半功夫,总不能一味闭门造车,照我说还是去书院读书。我同你大伯已经商量好了,你歇些日子,去了劳顿,就寻家书院读书去。到底是去春山书院,还是南城书院,还要看三哥自己拿主意。春山书院名师荟萃,不过那边制度苛严,太学究,又因学生多是翰林子弟,比较排外;南城书院那边也有弊处,生源繁杂,虽不乏优秀读书种子,不过寒门子弟多,人情交际未必比得上春山书院……除了这两处,京里虽也有其他知名书院,不过从生源老师看,到底差了一层……”
沈珏听了,有些犹豫。
春山书院虽名声在外,且有沈全这个族兄在,不过沈珏并无多少渴盼之心。不管那边老师如何卓越,肯定有不足的地方,否则沈瑞、何泰之两个不会都从书院退学,去了官学。
南城书院,是三老爷岳家,三老爷过去也常往那边会文,沈珏跟着去过两遭,倒是比较喜欢那边积极热烈的向学气氛。
不管是翰林子弟,还是寒门子弟,前程都寄在科举之上。官二代的仕途之路是会顺当些,不过各种利益牵扯也多,反不如“官一代”清白于净,想要交好卖人情也容易。
这样想着,沈珏便道:“三叔,侄儿去南城书院行么?”
三老爷讶然道:“三哥怎么没选春山书院?虽说如今咱们家没有人在翰林院,不过二老爷到底做了二十来年翰林官,真要论起来,那边同窗有不少能说上话,算是世交兄弟……”
沈珏讪笑道:“当初二哥都受不了春山书院刻板规矩,才在家备考,侄儿比二哥还受不得约束,自然觉得南城书院那边千好百好的……”
三老爷想了想,道:“这几年南城书院在童试上虽比不得春山书院,相差也不远了……真要选了那边,倒是也便宜,到底是亲戚家的……”
沈瑞、沈珏远行归家,沈环初次登门做客,晚上就摆了家宴,为这族兄弟几人接风洗尘。
骨肉团聚,自是阖家欢喜,即便如今客居的沈环,也能察觉到二房诸位长辈待沈瑞、沈珏二人的慈爱关切。倒是让沈环悬着的心又放下,虽不知这边二太太到底有了什么不是,还要不与沈珏相于就好,旁人也没有迁怒到沈珏身上
次日,沈全来了,除了给徐氏请安之外,还带来个木匣子。
三年前徐氏回松江,带沈氏诸子北上前,曾在五房留了一笔银钱,托五房大老爷夫妇帮忙在松江置产,这些年五房那边陆陆续续也买进了几处庄子,这里面便是那些产业的契书。
清一色红契,经了衙门盖章,不过上面却不是二房各位老爷名字,而是直接挂在沈瑞名下。
沈全年初回松江时,郭氏就吩咐他过完院试去松江巡视产业,其中就包括代沈瑞打理的这些。沈全这几个月在松江就忙着这些事。因他是经手人,对那些产业也熟悉,郭氏就将这些东西给他,让他携进京,并且顺便与徐氏仔细说一遍那些产业的近况。
虽说这些产业如今都是沈瑞名下,不过郭氏毕竟是受徐氏所托,就没有越重代庖地去告诉沈瑞。即便打发沈全将契书送过来,也吩咐他在徐氏说开前不要私下与沈瑞说什么。
沈全今日过来,就先来见的徐氏。
徐氏看契书分明,账册清晰,沈全又说的详尽,摇头道:“你娘也忒仔细了些,何至于此……”
沈全笑道:“大伯娘还不知我娘那性子,既应了大伯娘嘱托,就当成大事来操办,生怕有半点疏忽,愧对大伯娘的托付不说,也叫瑞哥吃了亏去……”
徐氏赞道:“若没有这份韧性,也撑不起一房来,松江各房妯娌中,我顶佩服的就是你娘,里里外外一把抓,却也没有失了女子柔性,堪为贤妻良母,家宅安定、子孙繁茂,身为妇人,也就别无所求了……要是你源大伯娘当年有你娘一半刚性,也不会落得郁郁而终的下场……
孙氏故去时,沈全已经十四岁,又因两家毗邻而居、孙氏与郭氏交好的缘故,对于孙氏颇为熟稔。
听了徐氏的话,沈全道:“源大伯娘外柔内刚,失了娘家做倚靠,又要处处周全,委实也不容易。”
徐氏叹了口气,没有再说话,心中不无遗憾。当年若是送亲时,就打出二房旗号来,会不会就能让孙氏多一重靠山?不过因两家有婚约在前,这段旧事要是翻出来怕四房心中对孙氏生嫌,三太爷才将孙氏托付给族长太爷照应。
族长太爷确实照顾孙氏,连刚进门的婆媳之争都是族长太爷出面帮忙搞定。不过居家过日子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也没有旁人帮着过的道理。
眼见气氛沉重,沈全岔开话道:“侄儿倒是羡慕瑞哥,大伯娘慈母之心,帮着置了这份私产,他这辈子是衣食无忧了……”
徐氏摇头道:“虽是慈母之心,我却不愿厚颜白领了功劳去。这笔置产的银钱,本就是你源大伯娘留给瑞哥的,我同你娘一样,也不过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罢了……”
沈全闻言一怔,那可不是一笔小数目,这么大一笔银钱,孙氏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地托付给了徐氏?
他疑惑中,莫名地想起孙氏出殡时闹出来的侵产之事。
即便是产业贱卖,当初也当折了十来万两银钱出来,虽说后来闹到宗房跟前,除了被贺家占去的两家织厂,其他产业又重新归了四房,由沈瑾、沈瑞兄弟两人一人分了一半,不过那十来万两银子始终下落全无。大家公认的说法是,那些银钱本是四房张老安人要吞的,结果被张家孙女婿给私占了去。那张家孙女与她女婿,从此音讯皆无,都说是跑到福建那边去了。
这一环套一环的,“黑锅”怎么套上去的?
沈全想了一圈,还是懵懵懂懂。
徐氏已经端茶道:“去见瑞哥他们吧,难得有族兄弟进京,全哥这几日得闲,就带着你弟弟们四处转转……”
沈全应了,起身从正房出来。
刚出院子,就与沈瑞、沈环等人碰个正着。
眼见这兄弟几个都穿着外出的厚衣服,身上也系了小毛披风,沈全道:“这是要出去?”
沈瑞点头道:“想要带环哥出去转转,就等着三哥呢……”
虽说沈环初到京城,理应先去拜见各房族兄,不过因沈理、沈瑛都是官身,需要等两人休沐才能过去,沈瑞、沈珏就想着先带他四处耍耍。
等过几日沈瑞、沈珏都要入学,也没有多少时间专门陪沈环。
沈全道:“昨儿同大哥说了渔大叔与环哥来京之事,大哥说了,等过两日渔大叔忙完了差事进城,就选一日去那边吃酒”说到这里,看向沈瑞道:“六族兄那边怎么说?”
沈瑞道:“差不多的意思,且不说渔大叔还没进城,也总要等六族兄休沐才便宜……”
族兄弟几个说话出了沈宅,也没有叫马车跟着,只安步当车,身后长寿带了两个小厮跟着。长福跟着这趟一趟,被沈瑞放了假。
大家并未打算远走,就往同坊的隆福寺去了……
第一卷曾见何人再少年 第三百四十九章 倦鸟知还(四)
今日正好十月十五,隆福寺外有大集。
“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松江虽也富庶,到底南北有差异。不说各种摆摊吃食,就是各项街头杂耍,也同南边大不相同,沈环瞪大眼睛四下里看着,只觉得处处新奇。
一处街头艺人,正在表演“铁皮功”。
初冬时节,寒风萧萧,那汉子**着上身,露出通红油亮胸膛来,臂膀上凸起一块块腱子肉,正握着拳头,面无表情地对着四下里展示。
周围围了一圈人,沈珏瞧着这边热闹,也招呼大家凑了过去。
又有一戴了小帽的帮场,手中举着一块两尺见方的松木板,板子上密密麻麻地钉满了寸半长短的铁钉,看着寒光迫人。
为了像大家展示那铁钉锋利,帮场还准备了一块五花肉,往木板上一拍,立时铁钉入肉,使得五花肉挂在木板上。
大家见状,再望向那钉子板时,就觉得身上发紧。
场子中间,拼了几条条凳。那赤身壮汉转了一圈后,就在条凳上仰面躺了
那帮场见状,就摘了钉子板上的五花肉,捧了钉子板过去,将钉子板放在那壮汉肚皮上。自然是钉子那面挨着肚皮,看的大家一阵惊呼。
不过也有人不以为然。
这个道:“这算什么?肚皮绷紧点就是”
那个道:“皮糙肉厚,鼓着气呢,扎不透……”
谁想到这才是开始,又有一青衣少女,走了出来,豆蔻年华,腰间系了腰带,头上包了同色头巾,看着倒是于练。虽说肤色也略黑,染了风霜之色,不过年岁在这摆着,眉眼之间带了几分青涩水嫩。
旁边围观的看客中,就有嘴欠的帮闲,吆喝道:“小娘子来了,这个肉嫩
这少女小嘴一抿,带了几分羞涩,冲众人抱了抱拳,就走到条凳跟前。
帮场也凑了过去,这少女一手扶了帮场胳膊,轻身一跃就上了条凳。
就听围观人群一阵阵吸气声,胆子小的已经闭上眼睛,不敢再看。
沈环虽强忍没有闭眼,可却是忍不住抓住沈珏胳膊,心都要提到嗓子眼去了。
只因这少女一只脚已经虚踩在钉子板上,另外一只脚也作势要抬起。
就算这少女看着年纪不大,可市井小民本就长得结实,少说也是八、九十斤的分量,眼见着钉子板钉子一面就往壮汉的肚皮上压去。
“了不得”
“要命了”
围观众人,不由讶然出声。
随着一阵阵惊讶声,少女双脚已经都站在钉子板上,又抬起一条腿,做了个白鹤晾翅的动作。
钉子板在少女脚下,越发往壮汉肚皮上沉。
虽说围观人群离那壮汉有七、八尺远,不过依是清晰地看到那壮汉满脸通红,额头上渗出豆大的汗滴,面上也露出艰难痛苦之色。
大家看着都跟着悬心,生怕这壮汉一个忍不住就血溅当场。本来最喧闹的看客,如今都屏气凝声。
那看场围着条凳打转转,面上也带了沉重焦急,生怕出岔子似的。被他带动的,大家越发跟着悬心。
这时,就听那壮汉低喝一声,就见他瘪了的肚皮缓缓胀起,钉子板也随着缓升。钉子板上少女,依旧保持着“白鹤晾翅”的姿势,如同一尊雕像。
这个姿势维持了小半盏茶的功夫,钉子板上少女方大方一笑,翻身跃下。
那看场的立时上前,取了那钉子板,将钉子那边对向大家。
看着在阳光下犹在闪光的钉尖,大家不约而同地望向壮汉肚皮。
壮汉已经翻身站起,原本黝黑发亮的肚皮上,一排排、一列列泛白痕迹的小坑。
不知哪个带头,人群中立时迸发出一阵阵喝彩声。青衣少女已经手持铜锣,围着人群讨要赏钱了。有热心的就丢几个铜钱,大多数人喜占便宜,不爱掏钱,一涌而散。
沈环咋舌道:“这就是传闻中练筋锻骨的功夫吧?”
族兄弟几个就是为了逛隆福寺来的,沈瑞早让长寿预备了散钱带着,见状就取了一缗钱出来打赏。
青衣少女见状,忙福了福道:“谢几位小相公的赏”
沈瑞摆摆手,打发少女继续,刚要招呼大家往下一处去,就听有人道:“瑞哥珏哥”
众人望过去,就见对面十七个仆从簇拥着两个锦袍少年过来,不是旁人,正是杨仲言与徐五。
除了沈环是生面孔外,其他人与杨仲言与徐五两个都是相熟的。
大家小别重逢,不少话要说,这集市上乱糟糟的不是说话的地界,就拐进了路口茶楼。
沈环并不清楚二房的亲戚关系,也不知这“杨姑父”家到底是哪一家,不过瞧着杨仲言这打扮做派,就不是小门小户出来的。
杨仲言知晓沈家是松江大户,那边族人多,随着沈瑞、沈珏兄弟来京一个也不算稀奇,待沈环倒是一副亲近模样,三言两语地将就沈环的底细摸了遍,待知晓是沈珏本生家从堂弟,笑容就真挚许多。
沈瑞与沈全对视一眼,哭笑不得。
瞧着沈环也是伶俐的,不过也分同谁比,跟京城这些人精子相比就委实不够看了。
徐五百无聊赖,凑到沈瑞跟前道:“瑞哥既回了京里,什么时候去看文虎
沈全、沈珏都认识高文虎,尤其是沈珏,与高文虎见的次数还多些,听到徐五的话,族兄弟两个都望过来:“文虎怎么了?”
徐五不忿道:“被人欺负了。虽说没伤着筋骨,不过当初那惨状也是没人样了。幸好他长得结实,一般人哪禁得住那般打法……高家婶子当时差点没哭死……”
虽说众人都是仕宦子弟,高文虎不过屠夫子,不过他性子憨实,待人实诚,又是沈瑞介绍给众人的,大家便也“爱屋及乌”地接受了这个新朋友。
杨仲言道:“我问了两回,他也不开口,想要报仇也没地方……”
沈珏皱眉道:“文虎不是学武么?是被师兄弟欺负了?”
杨仲言心有戚戚然道:“多半是如此……穷文富武,让子弟从武的多是勋贵人家子弟。文虎虽面憨,心里却是个明白的,估计是晓得同咱们说了也无用,才忍着白吃了亏。只是不晓寿哥怎么回事?瞧着他也不是寻常人,文虎学武又是他安排的,怎么就不知护着些?”
沈全、沈珏听了,虽面带愤愤,可也无可奈何。
文官重名声,怕御史弹劾;勋贵却是虱子多了不痒,压根不理会那一套。否则张家兄弟也不会肆意行事,气焰越发嚣张。
沈环在旁,虽不知“文虎”到底是哪个,不过也听出大家的无奈来。
沈瑞虽昨日说过尚书府在京城只是寻常人家,不过沈环当成是自谦的说法,到了现下才相信京城里确实权贵云集,就是尚书府子弟也不能随心所欲。
“今日还早,要不咱们就探望文虎?”沈瑞见众人没了游玩的兴致,提议道。
沈全点头道:“既是晓得了,是当过去看看……”
旁人也无异议,这边离沈宅并不远,沈瑞就打发长寿回去叫车。
等了两刻钟,长寿带了两辆马车过来,大家就坐了马车,出城往城下坊去了。
待进了胡同,就见高家大门虚掩着,门外有几个童子翘首张望。
眼见两辆马车“嗒嗒”过来,旁边还跟着十来个骑马相随的仆从,众童子“哄”的一声散了。
沈瑞等人下了马车,眼见这胡同狭小,沈瑞就与杨仲言、徐五说了一声,打发众仆从先离了这里,去胡同口寻地方候着。
沈瑞等人自己提了糕点果子之类的,进了高家大门。
高家不大的庭院里,停着两匹披鞍带套的高头大马,加上涌进来的几个少年,立时显得满满登登。
众人见了,多望了两眼,脚下就有些迟疑。
听到外头动静,有人挑了门帘出来,正是高母。
见门口进来几个锦袍小郎君,高母先是一愣,随即认出沈瑞与杨仲言来,忙上前道:“是沈相公与杨家二郎君来了,快快屋子请……”
一边说着,她一边回头扬声道:“虎头,沈相公与杨家二郎君带客人来了
话音刚落,屋里又出来一高高大大少年,正是高文虎。
看到大家,他脸上憨憨露出欢喜来。
估计当初是皮外伤,加上过去一个多月了,如今倒是看不出外伤来。
沈环站在众人身后,仰脖看着,嘴角直抽抽。在来的路上,他打听高文虎是哪个,已经知晓高文虎的年纪与自己同庚。可是瞧着眼前这硕大大块头,说今年才十四岁还真叫人没法相信。
众人进了堂屋,堂屋里已经有客在。
眼见两人高坐,都是身穿飞鱼服、腰佩绣春刀,除了沈瑞与沈环之外,其他人都有些傻眼。
沈环是初到京城,无知者无畏;沈瑞是对寿哥身份心中有数,并不算意外
沈全、沈珏等人是真的惊住了,这可是锦衣卫,瞧着这服色装扮,还是有品级的,不是寻常力士、校尉。
早年在地方时还罢,鼎鼎大名的锦衣卫与东厂都是传说中的地方;等到了京城,听到的看到的多了,锦衣卫与东厂都是能止“小儿夜啼”的角色。
高家不过寻常百姓,怎么招来了锦衣卫?
那两个锦衣卫,一个三十几岁的壮汉,高高壮壮,坐在那里,将椅子也挤得满满登登;另外一个圆脸笑面,面容稚嫩,不过十五、六岁年纪。
众少年见了这两个锦衣卫诧异,这两个锦衣卫见进来这一溜锦衣少年也有些好奇。
大家竟有些大眼对小眼的模样,高文虎一时之间也有点懵了。
那圆脸少年先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虎头,还不给大家介绍介绍
高文虎抓了抓后脑勺,憨笑了两声,道:“师父,张二哥,这是我的几个好朋友……”从沈瑞开始,一一介绍了,最后到了沈环时,不由傻眼:“这位是沈大哥带来的新朋友,我也是头一回见……”
说罢,他又对众少年道:“这是我师父,这是寿哥的远房亲戚张二哥……
罗老大做了半辈子锦衣卫,眼力毒辣,眼见这些都不是寻常人家子弟,却成了高文虎的朋友,望向众人时就带了几分探究。
倒是张会,虽没有与众少年打过罩面,可之前长随寿哥出来,也远远地见过的,倒是不见生疏,一副自来熟模样。
杨仲言与徐五两个如今都在国子监,国子监里的人分了两处,一处自然是正经读书的那些监生,都是二十岁起步,有了生员功名的;还有一处,就是因荫入间的官生,多是勋贵少年。
这“张二哥”虽穿着飞鱼服,不过行事气度与那些勋贵子弟相类,杨仲言与徐五对视一眼,就晓得之前猜测的没错,那寿哥果然是勋贵之后。
勋贵向来不与文官联姻,都是公侯府邸世代联姻的,只是不知寿哥到底是哪家。
勋贵子弟恩萌入国子监读书的多,直接入锦衣卫当值的也不少,不过京中姓张的勋贵人家都是数一数二的门第,只是不知这“张二哥”出自哪一家……
第一卷曾见何人再少年 第三百五十章 倦鸟知还(五)
众少年多是宦门子弟,不过在锦衣卫面前,到底就多了拘谨,少了随意。
张会虽对眼前这几个少年多有好奇,也只是多看两眼,并未想要交往。既为东宫侍卫,有的地方能肆意,有些地方却需要避嫌。否则即便寿哥不会挑剔什么,皇上也容不下他们有别的心思。
这样想着,张会便对罗老大笑道:“罗大人,既是虎头有朋友过来,咱们是不是就当让地方了?”
罗老大心里对于这些少年身份虽犯嘀咕,不过听着高文虎方才介绍,这些人是“寿哥”也认识的。那样的话,底细就不用他操心了。
真要有什么问题,张会也不会这般随意自在。以寿哥的身份,身边别说是一个大活人,就是一个屎壳郎,祖宗八代也能被东厂那些大爷给查出来。
高母与高文虎亲自送了出去。
一于少年在面子里面面相觑。
杨仲言咋舌道:“乖乖,文虎拜了锦衣卫的百户做师父,以后也要入锦衣卫么?”
徐五小声道:“寿哥到底是什么来头?”
杨仲言、徐五既与高文虎有往来,自然也将高家打听个底透。虽说高家是土生土长的京城老户,不过却是真真正正的市井小民,并无显赫亲眷。
这两个纨绔少爷之所以折节下交,一是喜高文虎这憨实性情,二则是好奇“寿哥”身份,有追根朔源之心,不过在高文虎跟前旁敲侧击两次,都是一无所获。
沈全担忧道:“听说锦衣卫里都是勋贵子弟世袭,文虎这样脾气,真要入了锦衣卫,定要吃亏的。类似这次的事,不会是一次。”
沈珏则是眼睛发亮,跃跃欲试道:“文虎不是世职,不是军户,也能入锦衣卫?”
他本就喜动不喜静,之前为了回乡读书半年已经觉得是水深火热,如今想着自己身上的童生功名,想要遥遥无期的科举之路,倒是羡慕起高文虎来。
在他看来,学武虽辛苦些,却是不费脑子,心里不累。
沈家二房虽只有他们堂兄弟三个,可要是他从武职,也未必就不能给家里助力。
文人多清高,瞧不起武夫,沈珏却是打小有着“大侠梦”,倒是并无重文轻武之心。
众少年反应各异,只是沈环后知后觉,醒过神来,倒吸了一口冷气道:“原来方才那两人就是鼎鼎大名的锦衣卫,可了不得,都说锦衣卫出马,行的都是抄家灭族的差事……”
这会儿功夫,高文虎已经送往人回来,高母也端了茶水与点心过来。
众人忙起身谢了,即便穿着打扮不似寻常人家子弟,不过毕竟大家年纪在这里,又多来过高家做客,高母客客气气的,也没有方才在那两个锦衣卫面前的畏惧。
笑着叫大家不要外道后,高母就避了出去,留下一堆少年说话。
“沈大哥不是回老家了么?什么时候回来了?上个月寿哥还念叨沈大哥来着?”高文虎憨憨地问道。
“昨儿回来的,正好今儿出来碰上杨表哥他们两个,就一起过来看看你。”沈瑞道:“瞧着你如今伤势当差不多了,可还有其他不舒服的地方?”
高文虎摸了摸后脑勺道:“本就没什么事。是我娘吓到了,才硬看着我,不让我出门……”
杨仲言状似随意道:“婶子也是慈母之心只是你既有师父在,他总不会白让你受欺负,可报了仇不曾?”
众人都望向高文虎。
高文虎有些不安道:“师父说,那两个欺负人的小子已经被撵走了……”
杨仲言与徐五对视一眼,道:“出气了就行,总不能白挨欺负。”
两个人精心里却是暗暗嘀咕,瞧着那壮年百户不过寻常武官,言谈行事却是粗中有细,隐隐以那姓张的少年为主,即便真的有人为高文虎出头,也当是张姓少年或者“寿哥”。
“寿哥”不仅有表亲在锦衣卫当值,还能安排市井少年入跟着锦衣卫官员为师父,他到底是什么人?
眼见到了饭时,众人不告而来,本就不告而来,就是礼数不周全,哪里好意思继续叨扰?再说以杨仲言与徐五的挑剔,也不乐意见识百姓人家的粗茶淡饭。
同高文虎说了一会儿话,众人就从高家告辞出来。
杨仲言热络,因沈氏三子远行归来,又有新来的沈环在,非要做东给众人接风。
沈瑞看了沈珏一眼,道:“二表哥好意我们心领了,不过不差这两日,我们昨儿才回京,俗事缠身,等忙过这几日,咱们再好好聚聚。”
杨仲言闻言,立时苦了脸道:“国子监新换了学监,管束的严。今儿是十五,才得了放风,要是再出来就要半月后……”
沈瑞想了想道:“半月后进了冬月,虽还不能冰嬉,不过聚到一起吃锅子也热闹。”
杨仲言虽有些失望,不过也晓得他们族兄弟几个长途跋涉,面上尤带乏色,便也知趣,与众人约好了半月后相聚,就带了徐五与大家分道扬镳。
沈全在京几年,也交了几个好友,嘱咐沈瑞几句,就出去访友去了。
沈瑞、沈珏眼见出来半日,就带了沈环回沈宅去了。
刚进大门,就有门房上前禀告,何家表少爷来了,去了正房里给徐氏请安
“何家表少爷就是那个年纪小小就是童生的何家二郎?”沈环听闻门房对沈瑞的话,好奇道。
沈珏道:“已经不是童生了,去年六月与二哥一起过的院试。”
沈环瞪大眼睛:“去年就过了?记得那年随沧大伯娘去松江时不过是小孩子,好像同我差不多大……”
沈珏摇头道:“何表弟去年十二,今年十三,比环哥小一岁。”
沈环苦了脸道:“怎地一个个都这样厉害,真是没脸见人了……”
沈珏白了他一眼道:“我这院试落第的都没说丢人,你连院试都没参加就恼个甚?”
说话的功夫,族兄弟三个到了正院。
听到院子里动静,就有人挑了帘子、大踏步迎了出来,一身儒服笑吟吟的少年不是旁人,正是何泰之。
“二表哥、三表哥,你们终于回来了……”何泰之满脸欢喜,露着一口小白牙道。
沈瑞、沈珏进京这几年,往来最多的就是表亲就是何泰之,见他过来,兄弟两个也露出几分笑意。
何泰之的视线已经转到沈环身上,犹豫了一下,道:“这位是环二哥?”
当年何泰之随徐氏回松江时,曾在宗房老宅客居,沈环是宗房旁枝子弟,那时常跟在沈珏身后,何泰之也打过照面。
只是过了三年,大家从童子变成少年,何泰之一时有些不敢认。
沈环笑着点点头道:“见过小何相公,正是在下,那年还与小何相公一个桌子吃过饭……”
何泰之摆摆手道:“唤什么相公,不相公,的,外道了不是?你既是两位表哥的族弟,又比我年长,也叫我表弟就是。”
大家年纪相仿,何泰之又是开朗活泼的性子,几句叙旧,就不当沈环当旁人了。
知晓他们上午去了隆福寺,何泰之带了几分抱怨道:“枉我得了消息,知晓两位表哥回京,就巴巴地请了假过来,你们出去耍,也不知叫我一声……”
沈珏拍了拍他肩膀道:“不是想着你在学里么?二哥原也要这几日去给姨母、姨丈请安的……”
眼见这几个少年叽叽呱呱在院子里聊上了,沈瑞摇了摇头,道:“先去见了母亲再叙别情。”
众人这才止了声,一行人进了正房。
“回来的正好,要不是我拦着,泰之就要去隆福寺上寻你们去了。”徐氏笑道:“你们既叫人取了马车,定是出了坊了,原以为你们要晚些回来……”
沈瑞道:“方才去隆福寺转了一圈,遇到杨家二表哥与徐五,就一起去前门高家去了……”
徐氏是当家主母,即便现下打理庶务的是三太太与玉姐,可有些事情还需要徐氏做主,例如沈瑞不在家时,长寿代他准备礼物之事,就不是长寿能自专的。因此,徐氏知晓高文虎受伤之事。
听了沈瑞的话,徐氏皱眉道:“养的怎么样了?可怜见底,小小年纪,这回定是吓坏了……”
沈瑞道:“我瞧着文虎倒是没往心里去,倒是高家婶子是真的吓着了,听说按着文虎在床上养了大半月。如今看着伤势虽好了,也是拘在家里,眼睛盯着不许他出门。”
何泰之还是头一回听闻此事,不由探过身子道:“文虎怎么了?好好的怎就受了伤?”
沈珏道:“被欺负了,不过听文虎的意思,欺负他的那两人也没落好,被撵出京城了……何表弟也别担心了,今儿我才知文虎有着靠山,他拜的武师父可不是寻常人,听杨家表哥的意思,那位是锦衣卫百户……”
在权贵云集的京城中,三品、四品的文官不算什么,就连沈家这样的二品大九卿人家行事也不敢肆意,不过正六品的锦衣卫百户却无人敢轻视。
锦衣卫,多的是手眼通天之人,不管是官民百姓,对鼎鼎大名的锦衣卫都避而远之,不敢也不愿招惹。
何泰之却是眨了眨眼,想到寿哥身上去。他与杨仲言想的一样,寿哥是勋贵子弟无疑,能随手给高文虎寻个百户做武师父,更是能佐证寿哥身份不俗。
寿哥愿意玩“微服出游”这套把戏,大家就没有必要扫兴地揭穿他。
只是寻常人欺负了高文虎,也不会吓得高母拘着儿子不让出门,那边对手定是小老百姓惹不起的官身。这样的人寿哥还能驱逐出京,那是不是说寿哥的身份似乎比自己猜测只高不低?
寿哥到底是什么身份?
何泰之正在跑神,就听沈瑞道:“表弟,这几个月大表姐可有家书过来?表姐与老师他们在家乡可安好?”
师生两人去年年初分别,这次沈瑞回松江时还想过要不要转道余姚去探望,不过后来瞧着沈珏样子,还是早早离开松江为好,才没有提此事。
何泰之面带喜色道:“方才只顾着说话,倒是忘了跟姨母与表哥说,昨日大姐的陪房上京来了,说是大姐与姐夫已经启程回京,如今已经在路上了。算算启程的时间,现下该在山东换陆路……”
徐氏与沈瑞听了,都是面带愕然。
沈瑞是觉得头疼,王守仁赶在年前进京,这是要谋求年后起复?可明年就是弘治十六年,正德初年的纷争王家父子还是避不开么?
徐氏则是皱眉道:“简直是胡闹就算你姐夫这个时候上京,你大姐也不该任性,小大哥这才一生日呢,这寒冬腊月赶路是闹着玩的?”
何泰之讪讪道:“姨母说的倒是同我娘说的一般无二,我娘听了,也是惊大于喜。还说大姐任性,等见她回来要好生教训丨她呢……”
沈瑞虽心里也觉得乱,不过见徐氏担忧,少不得劝慰道:“母亲就放心吧,王家是余姚大户,家资富饶,老师如今带了家眷出行,仆从少不了的……您与姨母固然为大表姐担心,可大表姐身为人母,这天下没有比她更疼小大哥的,老师又通养生术,夫妻两人定会照应得周全……”
徐氏听了,果然脸色缓和许多,点头道:“只盼早日到京,虽说叫人担心了些,不过骨肉团聚到底是好事……”
尤其是王守仁,年过而立,正是在官场积累资历的时候,也不宜乡居太久。身为王家长子,王守仁也不能老靠着父亲庇佑,总要支撑起门户。
徐氏看了沈瑞一眼,心中亦隐隐地存了期待。
现下距离明年乡试不足一年,瞧着沈瑞样子是要下场一试。之前沈瑞虽时常往杨家请教,不过杨廷和是职官,又常往宫中讲课,能教导沈瑞的时间有限
王守仁虽早年性子桀骜些,可通身才气却是实打实的,自家老爷也叹惋过,要不是王华身份遭几位阁老忌惮,不愿王家锦上添花,王守仁以状元之才,也不会被少年落第两科,磋磨到将而立之年才中了进士。
这样大才,总不能北个“老师”的虚名。未来一年时间,沈瑞多个老师教导,明年乡试把握说不得更大一些……
第一卷曾见何人再少年 第三百五十一章 两姓之好(一)
十月二十,诸事大吉。
沈瑞受了徐氏吩咐,随三老爷、三太太一起往乔三老爷家吃喜酒,乔三老爷今日嫁女。
沈家虽与乔家是双重姻亲,不过论起亲疏来,今日沈珏这个乔家外甥本当不可或缺,不过他有孝在身,又不便了,就只有三老爷夫妇带了沈瑞过来。
十八那日,乔家添妆,去的是三太太与玉姐。
沈家上下同乔家都不亲近,不过毕竟关系在这里,该出面的时候也要出面,否则落到旁人眼中,倒像是沈家势利,谁让现下乔家沉寂,家道中落。
今日是嫁女之喜,可乔三老爷、三太太还在孝中,并未大肆宴请宾客,不过请了几家族人姻亲,摆了几桌素酒。
沈家几人一到,乔三太太就将三太太迎进内宅去了。
虽说徐氏没有露面,乔三老爷、乔三太太都不大满意,不过也晓得在这个上挑不出理来,这一年沈家对外的女眷应酬,多是三太太露面。徐氏一直抱病休养,本以为乔三老爷专程去了一遭,徐氏说不得会给个面子,谁晓得还是推辞没来。
乔家与沈家如今关系,已经岌岌可危,偏生与乔家牵系最深的沈二老爷又不在京中。在沈大老爷与徐氏看来,如今沈家能出来长辈应酬,而不是只打发小辈过来露面,已经是给亲戚面子。
不过到底与乔三老爷的期望值不同,乔三老爷按捺住心中不快,面色温煦地招待沈家叔侄;面对沈瑞时,尤其客气三分,一口一个“恒云”。
沈瑞见状,心中暗暗诧异。一年之前乔三老爷面对他们这些小辈时,可还是端着长辈架子,在沈三老爷跟前也姿态颇高。
毕竟沈三老爷记嫡身份,旁人或许知晓的不知切,乔家是两辈子姻亲,自然是知晓的真真的。早年乔老太太在世时来沈家时,对待徐氏与三太太也是两样。乔家几位老爷、太太不知是不是受乔老太太影响,对于沈家三房始终有些轻视怠慢。
不过一年时间,乔三老爷态度变了不少。
到底是嫁女这样的大事,乔家大老爷虽没过来,可大太太带了儿子媳妇过来了,乔二老爷夫妇也过来。
乔氏族人还有两家过的,再有就是乔三老爷这边的几房姻亲。瞧着稀稀落落地坐着零散客人,冷冷清清,丝毫不像是办喜事。不过这也算是应有之义,也没有父母还在重孝中,就吹吹打打嫁女的。
沈瑞虽顶着尚书公子的光环,可毕竟是小辈,见过乔家几位老爷后,又在乔三老爷的引荐下,见了几个乔家姻亲长辈,就由乔永善带到偏厅,同小一辈坐着去了。
“恒云,听说珏表弟身子不舒坦,到底怎么样?这几日忙着家中琐事,要不知晓你们回京,也当去瞧瞧。”乔永善道。
他性子和善,对于沈瑞、沈珏始终保持善意,对于沈珏那便宜表弟还有几分意趣相投的意思。
“路上有些乏了,回来京里又冷,就有些伤风,正在家里养着。”沈瑞道:“母亲便拘着他不让出来,说让养好了再出来给几位表叔请安。”
前两日下雪,诱发沈珏寒症,这两日确实在吃药调理,不过哪里就到出不了门的地步?只是不好大张旗鼓地摆出“守孝”来,就只能借口身体有恙没来吃乔家喜酒。
沈珏要是不出继,当为族长太爷服“期年”,不过因出继,实际上与本生亲长都要降服或无服。是沈大老爷与徐氏感念族长太爷抚养沈珏一场的情分,也是为了宽慰沈珏,才发话让他服丧。
沈珏是为了本生祖父之丧才离京奔丧的,乔家又怎么会不知晓此事?
不过是寒暄客套两句罢了。
旁边乔永德听了,脸上就有些不好看,冷哼道:“是真病了?还是托词不出做孝顺儿孙去了?姑母病着,不见他去侍疾,倒是为了本生亲长千里奔丧,这样的孝顺法还真是稀奇?”
除了乔姓族人少年,坐上还有其他两家姻亲晚辈。
因着沈瑞“尚书公子”的身份,加上他儒服装扮,众少年见了他都带了拘谨。
听了乔永德的话,大家就都瞄向沈瑞。
尚书府可不是一个嗣子,乔永德虽嘴里说的不是沈瑞,可也有揭短之嫌。
沈瑞皱眉道:“我沈家子弟如何行事,还轮不到阁下指教”
乔永德见沈瑞神情冷淡,丝毫不客气,竖起眉毛道:“那沈珏可不单沈家子弟,还是乔家的便宜外甥,乔家作为外家,自有管教之责既是舍不得骨肉之情,作甚还送上门与人做嗣子?”
乔永善见堂兄口无遮拦,只觉得眼前发黑,忙望向乔永德,带了祈求道:“五哥”
沈瑞见乔永德跟疯狗似的,旁边诸少爷又隐隐幸灾乐祸,觉得腻歪得不行
要不是乔三老爷亲自送了请帖过来,沈瑞也不会代表大老爷与徐氏露面。如今既是面也露了,喜金也送了,那再等着吃席也没意思。
沈瑞便站起身来,也不看乔永德,只对乔永善道:“今日与同窗有约,不好失言,小弟就先告退了。”
乔永善忙上前,道:“恒云……这、还是别走了……”
他虽然不愿意怠慢沈瑞,不过心里也晓得有乔永德在,说不得两下里就要争执起来,到时候就是彻底得罪沈瑞了,留人就有些迟疑。
沈瑞笑了笑,对众人拱拱手:“诸位且坐,沈某告辞……”
早先看热闹的那些人,都站起身来,只有乔永德黑着一张脸,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
沈瑞转身出去,乔永善忙回头告罪一声,亲自送了出去。
有乔永善这个少主人在,沈瑞也就没有再去寻乔三老爷当面告别,只道:“三表叔那里,还请六表哥帮忙告罪……”
虽说沈瑞不似发怒模样,不过乔永善还是察觉出他的冷淡,忐忑道:“恒云,堂兄是个混人,向来有口无心,我这里代他给恒云赔不是了……”
不管乔永善心中怎么嗔怪堂兄不懂事,到底兄弟两个是一道长大的,护着的还是堂兄。
沈瑞就是个护短的性子,倒不是见不得旁人护短,不过也可以看出来,乔永善自己处事再周道,对沈家兄弟再友善,也架不住他姓乔。
瞧着乔永德高一人等的嘴脸,这还是在沈瑞面前,等到了沈珏跟前更是要“理直气壮”。到了那时,表兄弟之间有了纷争,不用说乔永善最终还是要站在自家人那边。
沈瑞瞥了他一眼,冷声道:“既是珏哥不过是便宜外甥,那诸事就劳烦不到乔家长辈身上去……说起来二太太如今还在庄子上静养,就是乔家不想做珏哥的便宜外家也不是没可能的事”
乔永善闻言,立时变了脸色,带了几分震惊望向沈瑞。
他与沈瑞打了几年交道,即便关系寻常,也知晓他不是狂妄的性子,可如今这样大喇喇地说话是什么意思?是姑母又有什么事,让沈家忍无可忍了?
实际上,既去了庄子上“静养”,二太太还能闹出什么动静来?不过是沈瑞见不得乔家人站着“外家”的立场,大喇喇地提及沈珏罢了。
乔永善不知乔氏犯错详情,乔家几位老爷去年是知晓的,总要提醒提醒他们,省的都得了“健忘症”,自以为有着“舅舅”名分,就能对沈珏的事情指手画脚。就算他们占了名分大义,以前有资格过问沈珏的事,在乔氏折腾了一回后,也没资格了。
这会儿功夫,沈瑞已经大踏步绕过影壁,走到大门口。
乔永善咬了咬牙,又跟在后边。
今日随沈瑞过来的是长寿,正同旁人家的下人一道在门房这边候着。听到乔家下人过来招呼,长寿忙出来。
虽说今日婚礼简办,不过“亲迎”这一环是少不来的。
等到长寿取了马过来,主仆两个上马,离开乔宅没几步远,就听到胡同口传来锣鼓声。
花轿来了。
沈瑞策马避到路边,让开中间路,长寿见状也如实。
乔家三老爷夫妇在孝期,新郎那边却不是在孝期,这又是初婚,原配元嫡,自然也是大红花轿来迎娶。
沈琰进京虽不过一年,可架不住少年举人的身份摆着,又因在南城书院的缘故,加上自身长袖善舞的性子,同僚、弟子也交了不少,凑趣跟着来迎娶的傧相还真不缺。
南城书院不独是寒门子弟多,乡绅富贾子弟也多,体体面面地凑了八个男傧相,簇拥着新郎官坐着高头大马来了。
胡同里就这么大地方,旁边虽也有街坊顽童听到动静出来看热闹,不过沈瑞主仆穿着不俗,且彬彬有礼主动避让,众人忍不住忘了过去。
“咦?恒云?”傧相中一人道。
旁边人问:“是认识的人?瞧着年岁不大,已经有了功名了?”
“去年的三元,,是我姑父的侄儿…”那傧相道。
听着这话,正是田家子弟。
沈琰也认出沈瑞来,就在马上拱手做礼。
沈瑞也没甚可避讳的,便也拱手道:“恭喜”
倒是那傧相,既是三太太的侄儿,与沈瑞也算相熟,到跟前驻马好奇道:“恒云这是来乔三老爷家吃酒?怎提前走了……”
沈瑞道:“家事有事,就先告罪出来……吉时将至,沈兄与田表兄你们快过去吧,莫要耽搁了吉时……”
乔宅里听到动静,已经有人迎了出来。
沈琰便对沈瑞点点头,策马继续往前。
直到迎娶队伍过去,沈瑞与长寿才又策马,从胡同里出来。
长寿叹气道:“沈举人倒是可惜了……”
沈瑞好笑道:“怎么就可惜了?乔家嫁的虽是庶女,可却是按照嫡女规格送嫁,听说嫁妆预备了五十四抬,在外人眼中,乔家可是低嫁……”
长寿道:“沈举人长得斯文俊秀,不亚沈状元要是运气好,后年中了进士,还愁娶不着高门女?”
沈瑞摇头道:“考进士岂是那么容易?不说旁人家,就说沈家各房子弟多以读书为业,举人出了不少,可真能熬到进士的又几个?就是六哥那里,当年也没等到中进士后再成亲……”
第一卷曾见何人再少年 第三百五十二章 两姓之好(二)
沈瑞说与“同窗有约”,倒不是信口扯谎,而是确有其事,只不过之前约定的时间是明日,并不是今日。有个府学同窗,因家中有事要离京远行,在府学里请了长假,大家就约好了明日摆酒为其践行。
今日既出乔家出来,眼见天色不早,沈瑞就没往别处去,直接回家去了。
少不得先去徐氏那里报备一声,沈瑞倒是没有提乔永德的无礼,只道:“那边预备的差不多,儿子不耐热闹,就先躲了出来。”
徐氏没有追问究竟,不过却晓得沈瑞总不会无缘无故提前出来,定是乔家人有怠慢之处。
等到沈沧落衙回来,徐氏忍不住与丈夫抱怨道:“乔家甚是无礼,巴巴地送了帖子过来,却还要慢待瑞哥……真是亲近不得,以后还是远些为好。”
沈沧皱眉道:“许是迁怒吧,听着乔三的意思,本是盼着你我过去的。”
婚者,昏也。现下迎娶都是黄昏发轿,即便沈沧不是休沐日,是在衙门里当值,想要过去吃喜酒,提前出衙门里出来也来得及。
若非是盼着沈沧或徐氏亲往,乔三老爷也不至于亲自跑了两趟。
徐氏听了越发不喜:“不过是想要扯着老爷做大旗罢了,这离孝满还有两年呢,这是赖定了老爷不成?”
沈沧道:“怎么也要看在老二面上,多少还要帮衬些,况且还有旁人看着
沈家不是就这一门姻亲,可乔家因两代姻亲缘故,为诸姻亲之首,要是沈家对于乔家不闻不问,落在其他亲戚眼中就要犯思量。
徐氏叹气道:“这叫什么事?既是求人,就要像个求人的样子,偏生还金尊玉贵的端着架子,瞧不起这个,瞧不起那个的。之前对乔家对三叔、三婶就多有挑剔,这两年又在瑞哥、珏哥跟前摆谱,一个一个眼睛长到头顶上,即便是亲戚也没有这般往来的道理……”
这边夫妻两个说着闲话,那边沈珏也得了消息,知晓沈瑞回来,带了沈环到了九如居。
“怎么回来这么快?可见着新郎了?”沈珏一见沈瑞,就带了好奇道。
沈瑞点点头,道:“我没等着吃席,眼见喜轿到了,就出来了……看到新郎官了,锣鼓花轿收拾得体面,陪着过去的傧相就八个,看着也颇为气派……
沈珏点点头道:“沈琰比全三哥还大,今年不是二十二、就是二十三了,早该娶妻了……听玉姐说,乔家三房那位大表姐长得极好,性子也温顺……”
沈瑞淡笑不语。
现下士大夫讲究的是“贤妻美妾”,那小乔氏既是乔三老爷爱妾所出,相貌自然差不了;不过庶出身份,有嫡母在上头压着,想要桀骜也难桀骜起来。
不是沈瑞带了偏见,只是有乔老太太与乔氏在前,对于那位小乔氏的品行,沈瑞还真是不看好。
沈环在旁迟疑道:“到底是同……同姓呢,以后又做了姻亲,是不是这边与那边就要往来?”
沈珏摇摇头道:“婚姻虽为结两姓之好,不过沈琰是乔家女婿,往来的自然也是乔家……咱们这边,到底绕了远了,碰上了愿意点个头、打个招呼也行,不愿意只做不认识也没什么……”
“可是三哥要去的南城书院,不是说沈琰兄弟两个也在那边?总要抬头不见低头见吧?”沈环道。
沈珏笑着拍了拍沈环肩膀道:“环哥也太小瞧南城书院,既是京城数一数二的书院,难道还跟咱们沈家族学似的,只要那么大地方?南城书院占地三十亩,即便是同在书院,想要见一面也不是容易事。”
沈环瞪大眼睛道:“不是说是三婶娘家的私学,教学条件有限,学生也收不多么?怎么那么大?”
沈珏虽还没有入南城书院,不过眼下也有几分引以为荣模样,道:“要不怎么能与春山书院比肩?真要论起资历来,春山书院还要更胜一筹春山书院不过二、三十年,春山书院的历史却已经将百年不过是南城书院与春山书院一样,占地虽不小,不过老师有限,也限定了生徒人数,否则规模早不知翻了几番。”
沈环不解道:“南城书院既是城外,怎么还能过百年?都说当年英宗皇爷北狩时,蒙古人兵临城下,烧杀劫掠,城外片瓦不存?”
沈珏小脸上带了沉重,道:“浴火重生,不外于是。当年蒙古骑兵来的快,城下坊百姓来不及进京的不计其数……当时春山书院生徒为了让老幼妇孺先进城,也被滞留城外田家祖孙八人,生徒六十四人,虽是文弱书生,可面对蒙古人铁骑长弓,无一人投敌,最后被蒙古人屠杀殆尽……要不是田家孙辈年纪尚幼,与女眷留在城中老宅,也就没有现下的田氏一族……”
沈环听得有些傻眼:“老天爷这都听着跟话本似的……”
沈瑞补充道:“当年之事过去不过五十余年,现下田家太爷就是当年田家孙辈,当年不过十来岁,下边还有几个稚龄堂弟妹,这才使得田家血脉没有断了传承。等到京城保卫战过后,朝廷彰表民间义士,田家祖孙与南城书院生徒就在其中,修墓立碑,京城百姓称为‘燕京七十二贤,,为了旌表田家祖孙的忠义,朝廷还赐了‘百世之师,的匾额。如今那御笔,就在南城书院大堂挂着
即便后来英宗皇帝复辟,将景泰帝时政令毁得七七八八,也没有去追回田家的赏赐。不过就是将景泰皇帝的御笔收回,另外赐了新御笔。
田家故事确实是像话本,不过除了男子忠义,还有田家妇的忠贞节烈。
京城保卫战后,田家祖孙三代成丁枉死,留下满门孤寡。又有田家长孙的未婚妻,抱了牌位进门,一门七寡。除了年长的太儒人,是因儿孙忠义得朝廷旌表之外,其他六人都是守节终身,得了贞节牌坊。
田家当年即便只剩下老幼妇孺,亦无人相欺,也有这个缘故。
儒学推崇的不过是忠孝仁义这些,田家能在北士林占有一席之地,与这祖上节烈忠义也离不开。
田家太爷长大后,就重建了书院,几十年的功夫,有了现下局面。
沈环咋舌道:“虽说是祖上荣光,不过也忒惨烈些……”
沈珏瞪了他一眼道:“遇到外蛮,不忠义报国,还要失了骨气投敌不成?
沈环缩了缩脖子,讪讪道:“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觉得这样体面,碰不上也罢。做个升斗小民,只要太太平平的也没什么不好……这圣人贤者岂是谁都能做的?”
田家人性子低调,不喜张扬,就是沈瑞、沈珏两个,之前即便知晓南城书院小有名气,也不过以为是靠着田家太爷京城大儒的名头,并不知这段历史。
直到去年沈琰、沈兄弟入学南城书院,沈沧讥讽沈琰有“投机之心”,沈瑞才知晓田家在士林名气比想象中的还大。田门子弟的名头,在北士林中跟镀金差不多了。
沈珏现下选择南城书院,而没有进春山书院,除了喜欢南城书院宽松的教学氛围,也就打心里敬仰那些田家祖上英烈。
沈环素来好奇心重,即便方才被沈珏瞪了一眼,依旧是耐不住心中好奇道:“田家书香门第,又是这般门风,女儿定是百家求,怎么三婶就许给了三叔
沈珏皱眉道:“三叔少年举人,哪里就不好了?”
沈环忙摆手道:“我不是说三叔不好,这不是、这不是三叔身子骨不好么
沈珏晓得他有口无心,道:“太爷、老太太去的早,三叔是大伯、大伯娘带大的,就是二哥与我在家里也要让三叔一箭之地,环哥可千万别在大伯、大伯娘跟前露了这个意思,大伯、大伯娘可忌讳三叔身子不好的话……”
沈环进京已经六日,也看出二房上下融洽,骨肉亲厚,不见寻常人家的勾心斗角。又因沈沧与三老爷年岁相差将二十岁的缘故,三老爷夫妇在兄嫂面前极为恭顺,不像是弟弟、弟媳,更像是长子长媳。
听了沈珏的话,他也并不觉得意外,连忙点头道:“知道知道,我不过是在瑞二哥、三哥跟前念叨一句,我又不是傻子……”
为了解沈环好奇,沈珏还是讲了沈田两家联姻缘由道:“婚姻之事,本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过三叔议亲时,太爷、老太太都已经故去,是大伯娘为三叔择的亲,至于为何成了姻缘,许是田家与大伯娘娘家有旧……”
城下坊,田家书院。
田老太爷气定神闲,端着一碗顾诸紫笋,一口一口品着。对面坐着一中年男子,正是田老太爷次子田山长。
“可是看好了?就不怕走了眼?如今沈不过是生员,南直隶乡试又不同寻常。”老爷子气定神闲道。
田山长道:“性子质朴纯良,才气也有了,读书也勤勉,金榜题名亦是早晚之事……”
田老太爷还是露出几分不赞同道:“到底出身复杂了些……何必弄的这样麻烦,说不得还要得罪亲戚,五姐年纪又小,离及笄还有几年……”
田山长道:“我之前也怕麻烦,想着再等两年,左右五姐年纪也不大……可太子渐长,又有太子选妃的流言出来,实是等不得了。瞧着妹婿平素的意思,对于沈琰兄弟倒也无憎恶。乔家亦是沈家姻亲,都能嫁女,应是无碍……”
田家女儿与兄弟一起排行,五姐是田山长嫡长女,今年十三岁,正好与太子同庚。
大明朝是平民后妃,选妃就在京畿之地,田家书香门第,即便有子弟出仕,也是微末小官,正在入选之列。
当年田山长的胞妹仓促出嫁,嫁给了身体不太好的少年举人沈润,就是为了躲避成化末年的太子选妃……
第一卷曾见何人再少年 第三百五十三章 两姓之好(三)
次日,沈珏带了沈环去通州接沈渔去了。前两日沈沧打发人在户部问过,松江府白粮入仓就在这两日,沈渔差事也当要交了,徐氏就吩咐沈珏带沈环去接沈渔进京。
至于沈瑞,因早就与同窗有约,就没有随沈珏他们同去,午后去正房徐氏跟前报备了一声,也离了家门。
今日东道主秦耀早就与大家打了招呼,说是宴饮后要“秉烛夜谈”,让大家将晚上直接在那边留宿。
这次同窗约在府学外一处宅子,是秦家去年入冬时为秦耀赁下的,为了使得他冬日上学少些奔波,等到今年开春也没有腾退,刮风下雨天气不好的时候,秦耀就在这边留宿。沈瑞被拉着过去两回,就在府学胡同不远,离仁寿坊斜对角,倒是并不算远。
两进小院子,因四周住的多是读书人,环境倒是幽静。
这次是为同样出身南城书院的郑高践行,他今年岁考失利,明年乡试不能下场,正好家长有长辈要南下,就在府学请了假,打算跟着出去游学两年。
郑高今年二十岁,也是乡绅子弟,去年过的院试,家里与秦家有旧,早年也曾在南城书院读书。因秦耀的缘故,与沈瑞往来也算亲近。
沈瑞想着既是“践行酒”,除了为郑高预备了一份“仪程”之外,还吩咐长寿从家里提了两坛梨花白,两食盒的鲜果为大家助性。
结果到了秦家外宅一看,只有秦耀在,静悄悄的不似宴客。
秦耀笑嘻嘻地迎出来,一口白牙直晃眼。
“光远,我这是来早了?”沈瑞吩咐长寿将酒坛子递给秦家小厮,四下里不见旁人,有些迟疑道。
他家里离这边最近,即便提前从家里出来些,也早不到哪里去,怎么家离这边远的同窗反而一个不见?
“现下就只来了恒云一个,崇堂打发人过来,说是稍后就到……”秦耀一边将沈瑞往里面迎,一边笑道。
“光远”是秦耀的字,“崇堂”是郑高的字,几个同窗虽年龄差了几岁,沈瑞、秦耀都是弱冠之年,不过既有了功名,朋友之间就彼此称字。
瞧着秦耀笑着贱兮兮模样,沈瑞就觉得不对劲,狐疑地看了他两眼道:“旁人呢?”
秦耀挤眉弄眼道:“哪里还有旁人?我就请了崇堂与恒云两个”
沈瑞越发觉得不对劲:“光远不是说要热闹一番?还说要了席面,好好为崇堂践行么?”
三个人的热闹?
秦耀闷笑道:“确实是好,为崇堂践行啊。”
说话的功夫,沈瑞随秦耀进了屋子。
三间坐北朝南的正房,中间是堂屋,两人进了西屋。
外头已经是隆冬时节,北风阵阵,屋子里却是烧着地龙,暖风迎面。
长寿已经被带到厢房了,秦家一个管事陪着,屋子里只留了两个十来岁的小厮服侍。
西屋南窗下是罗汉榻,北面摆着一张圆桌,圆桌上冷碟已经摆着了,瞧着精致模样,却是不像是家常菜。
“庆福楼的上席,热菜在熏笼上热着。”秦耀招呼沈瑞在罗汉榻上坐了,带了几分得意道。
沈瑞上下打量他一眼,道:“我怎么觉得光远还另有玄机?”
秦耀带了神秘道:“天机不可泄露等崇堂来了,恒云就知晓了”
沈瑞笑了笑,端着茶碗吃了口茶,心里大致有数。虽说觉得有些不妥,不过见秦耀兴致正高,也没有扫兴。秦耀自己也是生员,读过《大明律》,什么犯禁什么不犯禁也是心中有数。
隐隐的,沈瑞也有些好奇。后世对大明朝最深的印象,除了锦衣卫、东厂、党争,剩下的就是各种名妓的传闻逸事。
这会儿功夫,就听到外头有动静,有个小厮进来禀道:“少爷,郑相公来了”
秦耀起身道:“想着他也该来了,咱们去迎迎……”
沈瑞便也跟着起身,随秦耀出去。
刚出屋门,就听到院子里有人扬声道:“光远,快来搭把手”
随着说话声,影壁后转过两人。一个是二十来岁的儒生,额头上汗津津的,手中扶着一个身子软成面条似的醉鬼。
那醉鬼醉的狠了,衣襟上都是呕吐之物,黄黄白白的。
“这是陈鼎?怎么带了他来?”秦耀看的已经傻眼,诧异道。
沈瑞站在秦耀身后,已经止了脚步。实在是爱洁,加上这陈鼎也算他鲜少厌恶的人之一,不耐烦上前搭手。
那儒生正是郑高,满脸无奈道:“我去府学见教授,出来就见他醉倒在马路伢子上,这隆冬时节,总不能任他倒着,又不知他如今在城里的住处,只能叫车拉到这边来。”
到底是同窗,即便平素再不喜,也有香火情分在,秦耀无奈道:“既是崇堂带来了,还能扔他出去?今儿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向来自诩圣人君子的陈鼎竟然成了醉鬼还真是稀罕”
嘴上这样说,秦耀也嫌弃陈鼎肮脏,不肯上前扶。
正好厢房里的秦家管事与长寿听到动静出来,就从郑高手中接了人,半拖半扶地将陈鼎送到堂屋上椅子上,又听吩咐去了陈鼎身上的外衣。
饶是如此,秦耀脸上也带了嫌弃,捏着鼻子道:“这是吃了多少酒?真是臭气熏天……”
郑高先与沈瑞打了招呼,方抹了一把汗道:“若不是遇到堵心事,也不会这般狼狈,方才我刚扶起他的情景,你们没看到,眼泪都出来了,嘴里念叨着‘人人皆是富贵眼,,还自己抽自己耳光,说是无能废材,才得不了‘案首,丢了亲事……”
秦耀听了,神色微怔,随后看了沈瑞一眼道:“这陈鼎在学中数次针对恒云,就是为了恒云得案首的缘故?”
沈瑞也觉得莫名其妙。
郑高才想起去年案首就在眼前站着,忙道:“许是他想偏了,既得了功名,案首不案首的又差到哪里去?听着像是亲事遭拒,‘案首,不‘案首,的说不得只是对方的推托之词。要不然也不会拖拖拉拉到现下,这离去年院试都过了一年半了……”
秦耀狠瞪着陈鼎,想起了什么似的,勃然大怒道:“不将女儿许给他,就是长了富贵眼了?他算是老几?寒门出身且不说,只说这清高孤介性子,谁眼睛瞎了,会将女儿许给他?”
他这样一怒,倒是将郑高吓了一跳。
郑高看了眼秦耀,又看了眼陈鼎道:“光远这么恼,不会……是因为田山长吧?陈鼎这是……向田山长家求亲了”
秦耀跳脚道:“不过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痴想妄想罢了堂舅家的表妹还小,离及笄还早,什么时候许过什么‘案首,不‘案首,的话?真是没想到,资助他读书还资助出错来,这样自说自话,全然不顾女儿闺誉,真是白眼狼,‘恩将仇报,不外如是”
沈瑞听了,不由竖起耳朵。倒不是他存了八卦之心,而是田家有两个未许字的闺女,也曾是沈珏未婚妻的候选人之一。
沈瑞年初曾听徐氏与沈沧提过一次,沈沧言谈之间颇为看好田大老爷家的长女。
田大老爷品级不高,可出身田家就有加成。加上三太太品行在这里放着,田家家教虽严,可田家女子称得起“才貌双全”。
因二老爷早就在家书中将沈珏亲事都托付给大老爷夫妇,大老爷觉得田家家教人品最让人放心。要是再寻一门像乔家那样的姻亲,可是将沈珏拖累死了
这背后多少也有多照应三老爷、三太太的缘故。
沈沧看了几年,也看出沈瑞与沈珏兄弟两个的性情。沈瑞平素不声不响,却是个主意正的,即便是杨氏进门,也当不了沈瑞的家去;沈珏没多少主见,喜怒又随心,娶个不贤的妇人进门,要是被糊弄住了,说不得就要被辖制住,疏远了小三房。要是娶了田家女,就不用担心这个了。
徐氏怕委屈了沈珏,始终迟疑。二老爷如今是正四品官,沈珏还有个尚书做大伯,能寻到更好的岳家。田家名头虽大,门生故旧虽多,可本家田大老爷一人出仕,品级又低,其他有职官,品级更低,还是堂亲,沈珏在仕途上借不上力不说,说不得“亲上加亲”后,还要给这边增加负担。
另外就是沈珏与三老爷叔侄秉性不同,三老爷喜静不喜动,沈珏却是坐不住的,田家姑娘的脾气虽温温顺顺,与三太太一脉相传,可能与三老爷举案齐眉,却未必能合得上沈珏的性子。
二老爷、二太太都是靠不住的,沈珏本就可怜,徐氏自然是想要在妻房上让他顺心如意,以后夫妻两个也能相互扶持,将小二房撑起来。要不然,嗣父母不亲,妻子进门也不如意,那沈珏的日子也就太委屈了。
夫妻两个就寻了沈瑞,私下里问及此事。
沈瑞想了想,也站在徐氏这边,不赞同此事。
要是沈珏不走仕途,只做个太平士绅,田家这样不惹祸清贵岳家是好事;要是出仕的话,反而是弊大于利。
田家盛名之下,之所以一直太太平平,也跟田家早年成丁凋零,小一辈长成复出时,距离当年之难隔了二、三十年,田家太爷名头虽大,却一直未出仕,不握权柄。
书院也是近二、三十年才渐成规模,书院出来的士子,得了功名出仕的不少,可并不在高位上。
真要到了高位上,出来个阁老尚书,一个倾轧,说不得就殃及书院。到时候做为田家女婿的沈珏,只有被拖累的。
田家名头虽大,却无自保之力。
沈瑞说了一堆话,其实都是借口罢了。归根结底,就是田家只有虚名,没有权势,让沈珏借不上力。可以沈家青黄不接的现状,一门得力的姻亲就太重要了。
至于沈沧为三老爷、三太太筹划的私心,既没有摆在明面上说,沈瑞便也只做不知。
徐氏与沈珏两个都反对,沈沧就叹了一口气,撂下此事不提,此事就不了了之……
第一卷曾见何人再少年 第三百五十四章 两姓之好(四)
到底是被陈鼎败了兴致。
秦耀神色有些怏怏,叫小厮给陈鼎胡乱收拾了一下,扶到东间榻上休息去了。不管多不喜陈鼎,到底是同窗,总不能真扶到下人待的厢房去。
看秦耀如此,郑高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也是我处置不周道,方才寻个客栈将他送过去好了。”
秦耀摆摆手道:“算了,莫要再提他,权当他不在”
三人又到了西屋,因是为郑高践行,秦耀就请了郑高上座,沈瑞左手作陪,秦耀自己坐了右首。
又有小厮端了热着的热菜上来,四尺圆桌,二、三十道菜肴摆着满满当当,又烫了酒上来。
郑高见状,不禁摇头道:“光远也太外道了,就咱们三个,哪里吃得了这么多?”
秦耀脸色儿这才好些,带了些笑模样道:“谁说就咱们三个?”说着,摆手招呼了小厮近前,低声吩咐了两句。
见他神秘兮兮的,郑高面上还有些迷糊:“还请了哪个?怎么先前还躲着
秦耀只是笑而不语,没一会儿就见小厮回转,挑了帘子,却不进来。
郑高带了好奇,望向门口;就是沈瑞,也忘了过去。
一阵香风袭来,就见几个女子袅袅走了进来。
中间女子梳着妇人服侍,穿着海棠红色褙子,头上带了金头镶宝石头面,面上看着二十来许的年纪,倒是好相貌,瓜子脸、芙蓉面,眉眼含情,摇曳生姿。
一左一右则是两个少女,一个碧玉年华,一个豆蔻之年,容貌虽不如那妇人出色,也是带了几分柔媚水嫩,自有风情。
郑高见是女眷,忙收回眼。
妇人已经望向秦耀,娇声道:“官人……”
声音莞尔如吟,带了几分沙哑,听得人心中直痒痒。
沈瑞虽面上做寻常,可依旧是忍不住往那妇人身上多看两眼,心中带了好奇。
虽猜到秦耀之前遮遮掩掩的多半与女子有关,许是请了女妓助兴,不过眼前这几个女子,虽行走之间带了别样风情,可这装扮却又似良家。尤其是妇人装扮这个女子,乍一看不过二十来许模样,多看两眼就能看出年纪似乎要更大
《大明律》上虽禁止官员士子嫖娼,也实际上又哪里是禁得了的。
京城有名的销金窟背后都有勋贵为靠山,赚的也是纨绔子弟的银子,官府不敢去抓他们。有些底气不足,有嫖心没嫖胆的,光顾的就是各种“半掩门”,或者直接储家妓。
秦耀眉眼弯弯,站起身来,上前扶了那女子进前,对郑高、沈瑞道:“崇堂,恒云,这是我前些日子纳的外妾金胭脂……”
“外妾”不过是说的好听,算是外室的另一种说法。
秦耀又对那女子道:“胭脂,这就是我常提的郑相公、沈相公……”
女子福身,含笑道:“奴见过两位相公……”
郑高与沈瑞对视一眼,脸上都带了无奈。
沈瑞心中更是嘀咕,秦耀你这样折腾,你家里知道么?正妻尚且进门,就纳了外室,这叫什么事?专程在北城赁了院子,是为了让你读书便宜,可不是金屋藏娇的。
不管眼前这女子以前是什么身份,如今既是秦耀的人,沈瑞与郑高只能起身,还了一礼,嘴里称呼一声:“小嫂子”
金珠口中道“不敢当”,回头对那两个女子道:“还不快过来见姐夫与两位相公。”
那两个少女随之上前来,又是福身做礼。
秦耀道:“这是胭脂的两个妹子,年长的是玉珠,小的是宝珠。今儿大家既给崇堂践行,就随意些。”说罢,回头吩咐小厮添了几个圆凳,拉着金珠在自己身边坐着,又指了郑高身边的位置让玉珠坐了,指了沈瑞的位置给宝珠坐着。
虽说秦耀嘴里说三姝是姊妹,不过郑高与沈瑞都没信。
这三个女子,三种相貌,不过瞧着行事做派,倒是“一脉相承”。只是这胭脂年纪看着可不轻了,秦耀也太不挑了些。
三姝落座,眼见着郑高、沈瑞都成了蚌壳,秦耀忙示意胭脂道:“还不叫妹妹们倒酒”
胭脂笑着应了一声,娇声道:“两个妹妹别就坐着……”
郑高身边那位玉珠碧玉年华,十分娇媚,露出半截雪白手腕,给郑高斟了一杯酒,也不聒噪,只柔柔道:“郑相公请用……”
郑高的脸红了。
沈瑞身边坐着的宝珠,年岁小些,脸上还带了婴儿肥,梳的是双鬟,硬撑着小脸越发显得圆了,身量也娇小,不过因体型微丰的缘故,小胸脯也鼓鼓的,纯真与魅惑并存。
她也给沈瑞斟了酒,却不说话,只歪着小脑袋,有一眼、没一眼地偷瞄沈瑞。
要是地道的大明男子,最喜欢的就是宝珠这个年纪的少女,见了此情此景早就酥了;可是沈瑞到底不是大明人,对着这一看就尚未满十四周岁的幼女,还真的生不出邪心来。
真要论起对沈瑞的吸引力,宝珠还比不得胭脂。不过沈瑞欣赏胭脂身上的风情万种,倒是没想着其他下流心思。
有洁癖的人伤不起。
酒桌子上有些闷,即便秦耀左右照应着,也有些冷清。几个女子羞答答的,郑高与沈瑞也不是性子轻浮的,就热闹不起来。
胭脂见了,便笑着对秦耀道:“官人,这般吃酒也无趣,奴带了妹妹下去准备准备,调几首曲子,给大家助酒兴。”
秦耀点点头,胭脂三人就起身出去。
眼前郑高、沈瑞是同窗好友,也不是旁人,秦耀也不来那些虚的,便直言道:“说起来,胭脂她们姊妹三个都是苦命人,打小被人牙骗卖到私窑里,当成玩意儿似的养大。幸好天可怜见,老鸨得罪了人,那边散了,胭脂用私房自赎身出来,又念着姊妹情分,带了玉珠、宝珠……如今胭脂跟了我,也算终身有靠,可玉珠、宝珠却是没着落……她们打小也是锦衣玉食地养大,学的都是服侍人那一套,放到外头寻常百姓去也是吃苦,又没有个正经娘家做依靠,还不若寻个妥当人做依靠。我就想到两位,想要做个媒人。省的好生的两个女孩儿,落到外头平白糟蹋了。都是兄弟,也勿要提什么身价银什么的,我这房外妾是个风尘英雄,性子仗义,说不得还要为两个小姨预备嫁妆。”
说完这些,他又转头对郑高道:“玉珠虽年岁到了,可性子刚烈,宁愿为婢,不愿为妓,有胭脂护着,倒是难得出污泥而不染。”
这算是明确告诉郑高玉珠还是完璧之身了。
毕竟偶尔嫖个妓没什么,真要长久的带在身边就要有个说头了,谁也不愿戴绿帽子。
“光远真是胡闹”郑高嘴上嗔怪,面上却越发红了。
士人之间赠婢,本是风雅之事。眼下这几个虽是年纪轻这,可男人在世,求的不过是“酒色财气”这几样,大家又都是士绅人家,不是小门小户,多个婢妾不过多个饭碗罢了。
秦耀见有戏,心情大好,又对沈瑞挤眼道:“宝珠虽年岁小,却是大同女,听胭脂说是老鸨子专门调教出来接胭脂班的,虽现下还没长开,却是打小裹的一双好金莲……”
或许秦耀是好心,不过沈瑞却无法受这份好意,忙摇头道:“光远可饶了我,家父管教甚严,不许小弟在美色上分心,连房中都不许放侍婢,真要带回去,可是不要命了……”
像沈家这样的人家,即便是买婢,也要寻官牙买知根知底的。这样妓院里出来的雏妓,沈瑞除非昏了头了才会往家里带。真要有一丝半点传出去,连带着玉姐儿的名声都要受牵连。
不少士子家族谱家规,都有不得“纳妓为妾”的家规,就是怕妓进门带了不好的习气,带坏家里门风。沈家宗法家规里,也有这一条。沈举人当年在松江,半掩门出来的姐儿宁愿倒贴钱,也不往家里接,就是碍于这个。
秦耀这是私纳外宅,真要闹到秦家去,也是一脑门官司。
秦耀听了,倒也不意外,只是带了惋惜道:“那倒是可惜了的,我本还寻思宝珠年纪与恒云相当,你那未婚妻年岁还小,成亲前总要纳房里人的,与其在家中婢子里找,粗粗笨笨的,还不若收了宝珠,身边养着,两下里便宜……
郑高见沈瑞没应,便有些犹豫,道:“要不我这里也算了?”
秦耀忙道:“恒云是家里管的严,实是没法子,崇堂这里,还是有点惜花之心吧……”
郑高总算是没有被美色昏头,带了几分清醒道:“要是良人,我可不敢往家带,家父母跟前总要说的过去,这次出门,家母也提要我带侍婢……”
秦耀道:“且放心,我既要做媒,总不会让崇堂担了于系。玉珠、宝珠的身契都在胭脂手中,稍后我就讨了给你……”
郑高除了最初的不自在,神色已经恢复如常。
秦耀见沈瑞一本正经的,想着他与自己不同,明年要下场应乡试,带了几分后悔自己思量不周全,也暗自庆幸沈瑞没有看中宝珠,要不然自己好心反而办了坏事。
这会儿功夫,胭脂已经带了玉珠、宝珠进来。
胭脂手中抱了琵琶,玉珠手中是箫,宝珠抱着古琴。
有小厮抬了琴架过来,宝珠在琴架前坐了,胭脂直接坐了临窗榻上,玉珠在旁侍立,三姝共谱一曲。
沈瑞随沈沧出门应酬,也见过仕宦人家养的家妓,听过家乐,水平优劣不一。沈瑞既婉拒了宝珠,另外两人又是“名花有主”,倒是不好再去细打量,就侧耳挺起曲子来。
一曲《凤求凰》,倒是如诉如泣,听得沈瑞确实暗暗疑惑。
琵琶本不适合弹奏《凤求凰》这样缠绵的曲子,可现下耳边曲子却是不见生涩,反而别有一番动人韵律。
沈瑞虽没有进妓院见识过,不过从见过的女子才貌品评,胭脂这长相,加上这手琵琶,年轻时在妓院里即便当不得头牌也是当红的。
年岁在这里摆着,什么人没见识过,既是腰间还有私房,想要自立也未必是难事,怎么就选了秦耀这半大不小的雏儿委身做外室,要鼓动秦耀将两个妙龄少女上杆子送人?
想到这里,沈瑞嘴角抽了抽,莫名地想到明朝话本中另外一种常见戏码。望向胭脂的目光,沈瑞就忍不住带了质疑与探究。
窗外,长寿推开厢房门,望向正房,神色有些纠结。这秦相公请客就请客呗,还召了女乐么?别将自家少爷拐带坏了。
今晚又是在太太跟前报备后,要在外头留宿的,少爷不会宿妓吧?这到底是该拦呢,还是不拦呢?
东屋,榻上,陈鼎揉了揉太阳穴,坐起身来,听着耳边曲子声,神色有些迷糊……
第一卷曾见何人再少年 第三百五十五章 两姓之好(五)
冬日天黑的早,屋子里已经掌灯。
沈瑞既心里存了疑惑,就去看秦耀与郑高两个。这两人都是富绅子弟,家都在外县,不在京城,身上锦衣华服,金玉缠腰,看着确实没有穷酸秀才的模样,地道的少年富贵公子哥儿。要说这几个女子真的是“仙人跳”,似乎也说的过去,不过自己家就在京城,她们之前就没打听打听,就不怕露馅?
他正寻思着,就听到一声讥笑道:“斯文扫地,无耻下流,堂堂孔孟门生,你们竟然召妓淫欢”
屋子里一下静了下来,众人都望向门口。
就见王鼎扶着门框,神色苍白,眼带厌恶地看着众人。
瞧着他的样子,就像是众人脱了衣服、当场求欢淫乐似的,实际上不过是三人坐在圆桌前规规矩矩听曲罢了。
秦耀跳起来道:“王西园你胡吣个甚?哪个召妓了?”
王鼎也不去看胭脂几个,只指了指那古琴,冷笑道:“不是召妓,难道你带了家妓进京不成?《大明律》上可是写的明明白白,士人不得嫖娼召妓,违律除功名”最后那句话,却是向着沈瑞说的。
秦耀气得脸色发白:“倒是好大把柄,让你抓着了这是我外妾金氏,恒云、崇堂是我至交好友,我吩咐让妾室调曲助兴,真不知这还是错了”
他虽恼怒王鼎的信口开河,却也知晓轻重,依旧三言两语是将事情原委说清楚。
王鼎面上却是丝毫不信的模样,只扬着脖颈道:“诡辩之词”
郑高在旁,实是听不下去了,撂下脸道:“王相公大放厥词前,是否该想一想这是什么地方?要是我们召妓,王相公可也在这里……”
“这是什么地方?”王鼎皱眉道。
沈瑞只冷眼旁观,秦耀与郑高都带了讥讽不答应。
《大明律》禁止士人嫖娼,要是真要有人较真告到学政处,是有些麻烦,可对秦耀、郑高这些家里有些根基的人来说,也不过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丁点儿的风流罪过;像王鼎这样无根基的,要是有人落井下水,却是能彻底绝了他的功名。
王鼎显然也想到此处,脸色乌青,怒视众人道:“这里是妓寮?你们竟然陷害我”说到这里,又冲着沈瑞,如若疯癫,吼道:“定是你这小人嫉妒我,怕我明年乡试得了解元,揭破你童试舞弊的面皮,才行这样卑劣手段”
眼见他自说自话,秦耀翻了个白眼,道:“陷害你,嫉妒你?你算老几啊?且不说童试三场,恒云都是稳压你一头,就是府学里月考、季考、岁考、科试,一回回下来,哪一次恒云名次不比你高?这是酒后做梦呢,真当自己是头一名大才子?”
郑高则是恼得不行:“竟是我的错了?今儿才晓得原来这好事是做不得的,一个‘谢,字没有,倒成了陷害了王鼎你无需对着恒云高声,是我手欠,见你醉倒路旁扶了你过来你若是觉得受了陷害,有了冤屈,只管去学政跟前告去”
王鼎半醉半醒,惊怒交加,又被秦耀当面揭短,越发羞恼,哪里还听得进去郑高的话?
他低下头,见自己身上只着中衣,越发以为自己受了暗算,两脚一软,堆坐在地上,只觉得满腹悲愤,无处化解。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为当伤心处
满心期待的亲事被毁诺,功名前程又岌岌可危,他也不过是十六、七岁的少年,终于忍不住,“呜呜”地哭了起来。
秦耀与郑高立时傻眼。
王鼎却是来了劲,跟个小孩子似的,一把鼻涕一把泪哭道:“阿娘、阿爹,孩儿心里难受,活着为甚这么苦……”
听到这些,秦耀脸上带了不自在,低声道:“王鼎爹娘都没了,好像是跟着亲戚过日子……”
他与王鼎是书院同窗,知晓王鼎身世,原本还可怜他孤苦,还有意亲近过,结果被讥讽一顿,才彼此相看两厌。
郑高叹气道:“看着样子,这是还没醒酒呢要是醒了酒,他万不会做这般。”
秦耀与郑高两人,都与王鼎有旧,眼见他哭的可怜,不免生了恻隐之心。沈瑞却是觉得魔音入耳,有些不耐烦。
都说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王鼎不管身世多孤苦可怜,就凭方才的“酒后真言”,也能瞧出他的“小人之心”与满腔恶意。
王鼎正哭的热闹,就听“噗嗤”一声,有人笑出声来,随后就是一阵银铃般笑声。
是三姝中年级最幼的宝珠忍不住笑出来声来,且笑了就收不住。
屋子里原本有些凝重的气氛,立时被打破了,变得生动起来。
胭脂嗔怪道:“调皮”
“姐姐,我委实忍不住了……这小王官人真是相公么?这又骂又哭的,赶在唱大戏了?”宝珠一边娇笑,一边说道。
王鼎已经止了哭声,仰着头看着宝珠,神色有些怔住,直愣愣地盯着,喃喃道:“师妹……”
宝珠脸上虽依旧笑颜如花,却也被盯着羞臊,半拉身子避到胭脂身后。
秦耀已经黑了脸。
郑高脸上不由自主地露出几分狐疑?瞧着这王鼎模样,似乎真的对田家小娘子情根深种,可是“男女七岁不同席”,莫非这婚约之事真的有影儿?
王鼎却是醉眼朦胧,胭脂这样的大美人立在跟前,不过是扫了一眼,依旧是死死地盯着宝珠。
宝珠笑不出来了,打了个哆嗦,拉了拉胭脂的袖子:“姐姐,这小王相公的眼神好生怕人,要吃人咧……”
胭脂拍了拍宝珠的手,侧身一步,将宝珠遮了个严实。
王鼎先是呆呆的,随即脑袋耷拉下来,倒是不哭了,可脸上比哭还难看。
秦耀实受不了他这要死不活的模样,心里怄的不行,四下里看了看,见桌子上有一海碗烫酒的热水,立时端了起来,往王鼎脸上一泼,立时泼了他满头满脸。
王鼎也不知闪避,就那样挨着,半身湿哒哒的,头发也在滴水,看着越发狼狈。
郑高吓了一跳,忙道:“光远,这可是热水”
沈瑞道:“崇堂勿要担心,凉的差不多了。”
秦耀直觉得败兴,有些话也不愿当着胭脂她们面前说,气呼呼对胭脂道:“胭脂,你先带妹妹们回后院。”
胭脂应了一声,招呼玉珠、宝珠,与大家别过。
宝珠还罢,依旧躲在胭脂身后,只露出个小脑袋瓜子与众人作别;玉珠因先前与郑高秋波暗送,眼丝就带了缠绵。
郑高看着,面上也就带了几分不舍。
沈瑞看着,望了望房梁,心中颇为为难。他虽是质疑这几个女子身份,可无凭无据,即便是好意,可空口白牙地提醒是不是太扫兴?
要是不说,真要让朋友吃了亏,那心里也难安生。
可要是这几个女子确是是打算上岸的苦命人,自己“小人之心”,因多口多舌,使得秦耀与郑高对几女心里生嫌,那就是害人了。
一时之间,竟是两面为难。
几姝出去,窗外就传来一阵笑声:“嘻嘻,这小王相公好生有趣……”
窗外声音渐消,王鼎抬起头,在脸上抹了一把,眼神露出几分清明。他脸上不似方才那样愤怒,却也木着脸,没有笑模样,只抬起头,看着秦耀身边的海碗。
秦耀寒着脸道:“王西园,你拍着胸脯好好想想,堂舅到底哪里对不起你?要不是堂舅惜才,这么多年来,一直免了你的束惰,在生活上也多有贴补,你能一直读书,还得了功名?堂舅家是有表妹,可是今年才十三岁,尚未及笄,何谈婚嫁?即便现下婉拒了你的提亲,又有什么奇怪,怎么就成了背信弃约?你既受田家大恩,不思回报,反瘾臆想中的亲事,要坏堂舅的名声与表妹闺誉不成?”
王鼎抬起头,似哭似泣:“你知道什么?”
秦耀正色道:“我只知道‘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还知道婚姻大事母之命媒妁之言,……”
王鼎哼道:“你是田家外甥,自然这样说话我一直当老师是不羡权贵的贤人,不想老师平素说的再好,涉及自家却难免流俗,以门第看人,真是让人失望之极”
“哈不过是爱女之心,在你眼中竟成了堂舅攀附权贵不成?难道堂舅是将表妹许给哪个高官显宦人家?”秦耀怒极而笑。
王鼎满脸晦暗道:“不过早晚罢了,若不是嫌我穷困,作甚老师拒绝了我
秦耀眼见与他说不清,脸上带了几分不耐烦:“嘴巴一张,就求娶堂舅爱女,对方不肯应就是对不住你?我不同你废话,但凡让我晓得你在外头胡言乱语败坏堂舅与表妹名声,自有你好看”
王鼎站了起来,挺着脖子道:“嘴长在我身上,我愿意说甚你管得着?你还能杀了我不成?”
秦耀也动了真火,满脸阴郁道:“你若当堂舅性子和善,全无顾忌,就试试看都说‘升米恩斗米仇,,今儿总算见识什么是忘恩负义白眼狼”
郑高本有些可怜王鼎,听了这份对答,心中也生出不满来,已经是打定主意,以后要远着王鼎了。
王鼎看了看房中三人,都是锦衣华服;又看了看桌子上,美酒佳肴,自嘲一笑:“你们这些纨绔高良,向来都是一伙的,从来没有瞧得起我……”说罢,也不看众人反应,就转身往外走。
第一卷曾见何人再少年 第三百五十六章 端倪可察(一)
等到郑高、秦耀醒过神来,王鼎已经“蹬蹬”地出了屋子,跑到院子里去了。
秦耀气的不行,鼓着腮帮子抱怨道:“我的老天爷,这叫什么事?”
郑高到底年长,想的多些,皱眉道:“外头这么冷,王鼎穿着中衣,离宵禁又不远了……”
秦耀懊恼,咬牙切齿道:“都被指着鼻子骂了,还要去接他回来不成?”
郑高面带迟疑:“就算不接回来,也要使人送了外衣过去,这样天气,外头可不可是好呆的。”
虽说王鼎性子实是小气偏执,令人气恼,不过到底不是生死敌人。这样天气,他又是醉后癫狂之态,不闻不问,出了事情众人也难心安。
秦耀叹了口气,道:“真是上辈子欠了他的!”说话间出去,站在门口,唤了厢房里的管事出来,叫他带了棉衣与银钱去追王鼎:“那是活祖宗,不必往这边带,就近寻个客栈安置他。实在晚上,你也不必回来,省的赶上宵禁。
那管事应声去了。
长寿之前也跟着出来,犹豫了一下,还是对秦耀道:“秦相公,我家公子呢?”
“在屋里啊,被方才那酒鬼败了兴,真是晦气”秦耀想着王鼎方才的咆哮,动静那么大,外头也能听得清清楚楚,怕被长寿误会,传到沈家长辈耳中,少不得解释一句:“他不过耍酒疯罢了,说的都是混话”
秦耀虽这样说,可长寿方才亲耳听了丝竹之声,也从秦家管事嘴里套了几句话,晓得那几个女娘实不是良家里出来的,正好听到初更梆子声,便扬声道:“秦相公,天色不早,今儿我们府里还有族亲过来,太太吩咐公子早些回去
沈瑞在屋子里坐着,也是败了兴致。
人言可畏,王鼎又不是口风紧的,能为臆想症的亲事抱怨田家,对于亲眼所见的同窗“招嫖宿妓”无意中放出消息去也不稀奇。
秦耀今晚此举,本就不妥当。
沈瑞已经想着怎么开口告辞,就听到长寿的说话声。
秦耀看了看天色,皱眉道:“前两日约好的,不是要在这边留宿?”
如今已经是初更,距离宵禁还有半个时辰,要是沈瑞不留宿,就该起身了
屋子里的沈瑞也想到这点,起身对郑高道:“光远素无心机,待人以诚,那金氏到底是花街柳巷出来,若是真心投靠光远还罢,要是另有算计,还望崇堂留心一二。”
郑高虽有少年慕艾之心,到底年长几岁,见识多些,点头道:“是当留心,光远并不是糊涂人,今晚这番安排确实不妥。不过恒云也不要太过担心,城外鱼龙混杂还罢,敢到城里里行骗的可要掂量掂量。”
这会儿功夫,秦耀已经转身进屋,看着沈瑞道:“恒云之前不是说可以外宿么?怎么又要回去?”
沈瑞无奈道:“实是不巧,家慈吩咐,我亦没法子……”
今日被王鼎闹得意兴阑珊,秦耀也觉得没意思,道:“崇堂这一去,可是要两、三年才能回来,原还想着今晚大醉一场……”
郑高道:“哪里要走那么久?现下离京,明年年底就回来了,说是两年,实不过一年功夫。”
沈瑞与两人又说了会儿话,讲准备好的“程仪”送上,外头就又响起梆子声,一更一点了。
郑高忙到:“还有不到半时辰就宵禁,恒云既要回去,就莫要耽搁。”
秦耀也不好再留人,忙唤了小厮点了灯笼,叫人去牵马。
“幸好先前没吃几盅酒,要不然说什么也不会放着恒云走夜路。”秦耀道
说话功夫,秦耀与郑高亲送出来,长寿提了灯笼,主仆两人上了马,从秦宅出来。
如今是初冬时节,天黑的早,加上是下旬,月亮半夜才出来,外头黑漆漆的。
出了坊口,就见马路边有个白衣人与人纠缠,在晚上倒是十分显眼。
长寿看了几眼,低声道:“二哥,是那王相公,同秦家管事拉扯呢,倒是不嫌冷”
沈瑞瞥了一眼,就收回视线。
因这边离仁寿坊就斜对着,骑马不过一刻钟的功夫,主仆两人就到了家。
长寿家去了,沈瑞去了正院。
刚进院子里,就听到屋子里的说话声。
正房这边也才吃晚饭不久,沈沧难得见老家族兄弟,眼见沈渔是个不错的,就留了他说话,三老爷并沈珏、沈环也在,徐氏并不在堂屋。
见沈瑞回来,众人都有些意外。沈渔、沈环父子隐隐多了欢喜,沈沧与三老爷却是皱眉。
三老爷看了看外头,忍不住皱眉道:“不是说你今儿外宿,怎么赶来夜路回来?这外头乌漆墨黑的,眼看就到了宵禁的时候,你又吃了酒”
沈家长辈,如今实是“杯弓蛇影”,任何有危险的可能都不愿让小一辈沾
“虽是与同窗早约好的践行酒,可既晓得族叔来了,怎还好在外留宿?”沈瑞道。
三老爷瞪了沈瑞一眼道:“都是族人,又不是外人,哪里就差了这一天?你又是吃了酒,碰到宵禁给你五十板子就老实了!”
沈瑞讪笑。
沈渔心中感激,只觉得沈瑞紧巴巴地赶回来是为了给自己体面,哪里好看着他挨训丨斥,忙道:“瑞哥是个实诚孩子,做事向来稳当,这回是被我连累了
三老爷道:“稳当是稳当,主意却正,犯起拧来也叫人头疼”
自己的孩子自己贬,旁人却只能夸。
沈渔为人通透,自然是将沈瑞好一番夸赞,沈珏、四哥也没落下。
外头传来梆子声,一更三点。
沈珏凑到沈瑞身边,带了后怕,低声道:“族叔不是爱挑理的人,二哥何苦赶回来,这踩着宵禁的点,要是碰上宵禁岂是闹着玩的?”
沈瑞含糊道:“到底是族叔头次上门,没随你们过去迎接已经不对,怎么好再怠慢?”
众人又说了一刻钟的功夫,才从正房出来。
因先前没见徐氏,沈瑞就多留了一会儿。
旁人不知晓沈瑞脾气,徐氏却是晓得的。沈瑞不是爱改主意的人,要是先前真打算回来,就不会在走前报备外宿。况且沈瑞对于松江各房族人,除了沈理与五房之外,其他人也并不怎么亲近。
徐氏吩咐红云道:“去吩咐厨房,给二哥准备醒酒汤?”,
沈瑞忙道:“母亲不用,不过才吃了几盅。”
“你这年纪,沾酒就算多,又吹了风,要是不酒醒发汗,仔细明儿身上难受。”徐氏道。
沈瑞有些不好意思,道:“是孩儿任性了。”
徐氏柔声道:“怎么半路回来了?是酒席吃的不痛快?”
沈瑞不好说胭脂几个的事,便讲王鼎耍酒疯的事说了。
沈沧听得直皱眉,道:“这等小人,以后当避之。”
徐氏也跟着摇头道:“之前瞧着秦秀才也是个不错的孩子,怎么竟于这等人为友?穷生奸计、富长良心,本不是一路人,以后瑞哥是当避着些。”
沈瑞道:“孩儿从未来招惹过他,不过听着他说话口气,倒是将我恨的死死的。又因孩儿得了小三元,他次次居了第二,就连亲事不成的缘故也归罪到我身上,还真是莫名其妙。”
徐氏轻哼道:“跳梁小丑罢了。且不说田家许婚不过是臆想中的事,就是真有其事,让他如愿,说不得他还觉得田家门第不高,自己状元大才,当寻个高官之女。这种人,仗着有些才气,就爱做白日梦,恨不得一步登天。”
沈沧皱眉道:“这王鼎虽为人不堪,可寒门也不乏贤才,二哥以后且不可凭门第看人”
沈瑞起身应了。
眼见沈沧面带乏色,沈瑞就从正房出来,回了九如居。
正房里,绕着沈瑞,沈沧与徐氏正说话。
“瑞哥没说实话,定还有其他不堪的事。若只是一个醉酒耍酒疯,不至于如此。”徐氏的口气有些惆怅:“已经只是看着像小大人,如今真是大人了。
沈沧道:“少年同窗凑到一起,除了吃喝玩乐,还能有什么?多半是那些秀才胡闹了,瑞哥却是洁身自好的。”
徐氏犹豫道:“瑞哥再懂事,也是血气方刚的半大少年,如今渐大了,在外头的应酬免不了,咱们还真得小心……”
“夫人放心,我这两年带瑞哥出去应酬,也冷眼看着,瑞哥尚未开窍,在女色上并不留意。”沈沧道。
“先前到底还小,转年就十六了。”徐氏还是有些不放心:“用不用挑两个妥当人给瑞哥?珏哥身边近婢还不错,瑞哥身边两个实是寻常。”
“明年是乡试之年,拦着还来不及,怎么能让他分心?”沈沧皱眉道:“少年人贪欢,又无顾忌,岂不是损耗了精血?”
“杨家姐儿今年才十一,委实太小了。”徐氏叹气道。
客房。
因沈渔初次过来,怕他拘谨生疏,沈环就从沈珏院子里搬过来。
原还担心族亲高门傲慢,心怀忐忑的沈渔经过这小半日的功夫,终干将心放回到肚子里。
“二房真是与为父想的不一样”沈渔叹道:“咱们家这一支虽是宗房的,与二房未出五服,不过为父连举人都没熬上,没想到今日也能成尚书府座上宾”
沈环道:“儿子没进城前,也提心吊胆的,生怕露怯丢丑,还是瑞二哥说尚书府在京城不过寻常人家,让儿子莫要拘谨。爹,这里是京城,公侯伯府好多呢,仁寿房就住着一个伯爷。”
沈渔摇头道:“不是一回事。比尚书府门第高的府邸再多,也不于咱么的事。二房大老爷如此谦和待人,人品可亲可敬。就是白粮那边的差事,今年也是托了这边的人情,才这般顺当入库,要不然不知要被盘剥去多少银子去。”
沈环道:“这边几位长辈是不错,我跟着三哥那边住了几日,吃穿没有不周全的。只是瞧着这边下人有些不对劲,除了三哥院子里的还有西院看屋的,这府里好像没有其他小二房的下人。小长房与小三房的下人又是没分开的,为何小二房的下人单分了出来?倒像是两家人过日子?”
第一卷曾见何人再少年 第三百五十七章 端倪可察(二)
东宫,小校场。
寿哥披着毛皮大氅,拿起一支羽箭,搭在弓弦上,对着四十步开外的靶子射去。
“嗖”箭落在靶上,却是在红心外,箭尾颤个不停。靶子上还有先前射的几支箭,位置不同,有三支在红心内;其他几支,虽在红心外,也离红心位置不远。
“这才多少日子,就手生成这样”寿哥将手中弓箭往旁边一个小内侍怀中一丢,揉了揉手腕,话虽这样说,脸上却难掩得色。
旁边站着两个锦衣卫,一个圆脸的笑道:“殿下一个多月没来校场,却一支没有脱靶,真是天赋英才……卑职就是日日开弓,成绩还赶不上殿下。”
另一人道:“就是,卑职与张会弓术,在同僚中算中等的,却是逊了殿下一大截。”
寿哥瞥了他们两个一样,道:“不用在孤跟前自谦,孤晓得你们在公侯子弟中,也算是上等的了……”
这圆脸侍卫正是张会,另一人是太皇太后侄孙周时。
东宫当值锦衣卫中,这两人不仅年纪小,都是活络性子,就投了寿哥脾气,常带在身边。
上个月因寿哥教训国舅府姻亲,引得张国舅进中宫殿告状,引得张娘娘惩戒东宫诸人,除了内侍外,侍卫也没有落下。只是到底张皇后没有糊涂到家,内侍是家奴,打死不论;锦衣卫却是功勋后裔,后边牵扯的多了,不过是赏二十板子小惩大诫。
东宫虽碍于孝道,没有拦着张皇后教训丨东宫诸人,不过在病重却是对东宫诸人赏赐不断,倒是趁机拢了不少人心。
即便之前有在心中埋怨东宫任性,使得众人遭受池鱼之殃的,也将怨气转到张皇后身上去了。
这这些年宫里暗潮涌动,外头听得到不过是零星半点,宫里传的却是有鼻子有眼。稍微消息灵通些的,耳朵里都听过一、两句。
聪明些的,只当自己是聋子瞎子;不聪明的,少不得多问个一句两句,心里瞎琢磨一番。
这周时就不是个聪明的,在寿哥跟前不敢胡言乱语,等到陪完寿哥练箭,回到值房时,却是忍不住对张会道:“听说建昌侯那边尊金太夫人吩咐接了不少姻亲家的闺秀进京,欲行彭城伯夫人旧事……这般急迫,莫非那些传言并非空穴来风,若是如此殿下真是可怜……”
张会瞪大眼睛,忙走到门口,四下里看了看,眼见无人才松了口气。
实际上也是他过于小心,皇城里另有锦衣卫值房,东宫值房不过两间,平素里吃茶小憩。
“我的亲哥哎,你倒是什么话都敢说?要是有一句半句传到娘娘耳中,可是要命的事……”张会带了紧张道。
他虽素来胆大,可也晓得君臣忌讳,进宫前又是被祖父与胞兄耳提面命,嘱咐了又嘱咐的;反倒是周时,因是外戚子弟,宫里有太皇太后做靠山,平素大大咧咧。
周时压低了音量道:“我又没有混说,宫里的老人,谁不晓得一二?这世上又哪里有一手遮天的事呢……只是可怜南内那位,也是凤身呢……”
张会忙站了起来:“周大哥没吃酒怎么就醉了?这些话周大哥敢说,小弟可不敢听”
周时见状,忙道:“好了,好了,我不说就是。这又没有旁人在,你这胆子也忒小了……”
“小弟比不上周大哥,有太皇太后做靠山;我们府里的事你也不是不晓得,我大哥如今虽为嗣孙,可几个叔父始终没有死心。我要是有个差错,自己倒霉是小事,连累了家兄可是死不足惜”张会道。
周时带了庆幸道:“勋爵人家,为了爵位骨肉都成乌鸡眼,何况是天家?幸好如今宫里只有殿下一个,要不然还真是不好说,听说当年二殿下落第时,中宫爱若珍宝……”
张会见周时依旧全无顾忌,信口说话,只觉得太阳穴“砰砰”直跳。
早先觉得周时不错,要靠山有靠山,又是没甚心机的,眼下与他相熟了,才发现他这大嘴巴的毛病。
天家的事,岂是能挂在嘴上的?一句两句禁中事传出去,说不得就引得前朝动荡。
他心中又埋怨太皇太后,老太太真是上了年岁昏聩了,即便是与中宫有嫌隙,也不当任由这等流言在宫里蔓延。哪里有那么多“听说”不“听说”的?以皇上对皇后的爱重,要是没有人纵容,这流言传了好几年?
只是这流言传开上,伤的又哪里是皇后一个?就是太子殿下也落不下好。
今日能传非嫡,明日说不得就能造谣父血有疑,那可是动摇国本的大事。
张会心里已经打定主意,说什么要换班,与周时远着些,要不然说不得什么时候就受了牵连。太皇太后与皇后之间不睦早已不是秘密,没抓到周时把柄时,皇后都能“借题发挥”,给周时二十板子;真要抓到小辫子,还能有周时的好?东宫侍卫,到时候说不得又要遭殃。
周时还不知道,自己这一翻念叨,已经吓退了张会,带了几分期盼道:“殿下怎么不张罗出宫了?老在宫里缩着,这日子也无趣……”
张会打了个哈欠,佯装疲惫道:“昨儿歇得晚,我先眯会儿……”
周时这才住了声。
春困秋乏夏打盹,睡不醒的冬三月。
张会与周时都是少年,正是贪睡的时候,早上当值起的又早,这会儿午歇就真的睡觉了,不一会儿屋里传来细微的鼾声。
少一时,隔壁走出一高一矮两个人来,穿着软底靴子,走路静悄悄无声。
直到回了暖阁,那矮的人影才道:“金太夫人真的吩咐寿宁侯夫妇选人了
高个那人侍立在旁,道:“奴婢并不曾听闻,或许只是周侍卫听到的闲言
那矮的人影不是旁人,正是东宫之主寿哥。
方才周时信口开河,张会提心吊胆,生怕旁人听见,却是不知“隔墙有耳”。且通过铜管,将两人并不大声的对话听得真真切切。
“大伴何必糊弄孤?若不是听了音信,周时能念叨这个?想来也是,她们要是不放心孤,自然要将太子妃人选掐在手中。”寿哥哥气呼呼道。
旁边那内侍忧心忡忡道:“东宫选妃,都有例可循,殿下今年才十三,若是张家真想到此处,也太急了,不知何有其他缘故?”
寿哥听了,似也跟着生疑:“是啊,为甚呢?大伴可有听到其他消息?”
那内侍犹豫了一下,摇头道:“奴婢并不曾听闻什么消息……”
寿哥不快道:“如今孤都要成了瞎子聋子,想要听两句真话都要去做贼,连大伴也不予孤说真话了么?”
内侍忙道:“奴婢不敢”
“哼孤晓得,你们都怕中宫,眼里没有孤”寿哥气呼呼道。
那内侍忙跪下道:“奴婢惶恐殿下,自古疏不间亲,奴婢是怕忠言逆耳
寿哥站起来,亲扶了那内侍起身:“大伴这是什么话,若论亲疏,谁又比得过大伴与孤?这些年来,大伴陪着孤,孤才好过些。”
那内侍不是旁人,正是东宫大伴刘瑾。自弘治九年入东宫侍奉,至今已经整整七年。
刘瑾激动道的:“能服侍殿下,是奴婢之幸……”
刘瑾虽看不过四十来许年纪,实际上已经五十三岁。自六岁入宫为侍,给大太监做养子,对于内廷的熟悉,刘瑾并不亚于如今的天子弘治皇帝。即便早年犯了死罪,依旧被赦免,且安置在东宫为太子,就能看出弘治皇帝对刘瑾的看重。
刘瑾此人,却是内学堂出来的,不同寻常内侍。
他不仅长得仪表堂堂,儒雅如君子,且知文史、通古今。
最要紧他极为“忠心”,服侍主人“贴心”,不仅得了寿哥欢喜,在皇上面前也周全合意,要不然也不会挤走东宫其他几位大侍,成为东宫大伴。
在之前,寿哥对于身边这位大伴是十分信服的。
不过,经过杨廷和的提醒后的,寿哥“追根溯源”,也终于想起自己对中宫的忌惮从何开始。七年前,刘瑾到东宫当值时。
当时蔚悼王已薨,寿哥当年不过六岁,已经是初记事的年纪。
宫里气氛始终凝重,太皇太后再提纳妃之事,坤宁宫因蔚悼王之殇愁云惨淡,中宫再次查出有妊,皇上也再次拒接了选秀,宫里的气氛才渐渐好转。
不过四下无人时,刘瑾却常常看着寿哥,时有忧心。寿哥不解,追问刘瑾,刘瑾却总是转了话题。
直到泰康公主落地,寿哥才无意听见宫人道:“阿弥陀佛,太子殿下总算平安了……”
另一宫人道:“着死难道生下小皇子,太子殿下就没活路了?有太皇太后在呢,当年护得了皇爷,现下也护住了太子”
先前一人道的:“皇爷爱重皇后,若是皇爷去求呢……皇爷虽看重太子,那是因没有其他皇子的缘故,不说旁人,就是蔚悼王若还在世,有没有太子立足之地就是两说了……”
第一卷曾见何人再少年 第三百五十八章 端倪可察(三)
沈渔虽不过是生员,可辈分在这里,且又是宗房近支,不管是沈理,还是沈瑛,都要给这位族叔几分面子。
沈渔进城后,除了二房这里设了一顿接风宴,沈理、沈瑛两家也轮流相请
正好这几日下雪,三老爷与沈珏身上都有些不舒坦,陪着沈渔、沈环父子出门的差事就落到沈瑞身上。
沈瑞自然无异议,打发人往族学里告了几日假,陪着沈渔父子应酬了两日
沈理那里,虽向来与族人疏远,不过毕竟沈渔辈分在这里,沈理夫妇也是客气有礼。
到底是状元府邸,沈渔也没有那么不知趣的托大,客客气气地吃了一顿饭,父子两个战战兢兢,倒是比在尚书府时还拘谨些。
沈理看在眼中,也不故作亲热。
这次宴请沈渔父子,与其说是给宗房沈械面子,还不若说是看在尚书府那边。要是沈渔没有住在尚书府,也就没有这顿饭。
他连堂亲九房都不亲近,更不要说已经出五服的族亲。除了尚书府这边,其他的不过是面子情。
与沈械之间,因立场不同,族兄弟早已渐行渐远;对于沈瑛他倒是无恶感,不过却知自己处境,看似风光,却也惊险,不愿意白连累旁人,这几年也是减了往来。
到了五房,则是另一个情形。
五房与宗房关系交好,沈瑛与沈渔也比较相熟。加上沈全今年北上,受了沈渔照拂,款待起沈渔父子来,便很是热络。
有五房做对比,沈渔父子也察觉出沈理对族人的疏离。
“本以为都是同族,二房显贵,同宗族又恢复往来,京城各房定是以二房为首、抱成一团、守望相助,没想到却是各自为政。一笔写不出两个沈来,在外不易,这是为甚呢?”沈渔私下里对着儿子感概道。
沈环道:“老爷真是白操心在松江时,族规宗法在,各房甘心以宗房执牛耳;到了京城,就要比官大官小。宗族那一套在官场上,又哪里行得通?难道二房大伯堂堂尚书、二房六族兄堂堂状元,行事还要看宗子宗孙的眼色不成?就算那几位族兄彼此不相亲,待二房大伯的尊敬却是一样的,要不然也不会给咱们父子面子。”
沈渔自然也晓得此处,点点头道:“珏哥与瑞哥都是好的,以后虽隔的远了,却不要少了走动……若是我儿能出人头地,官场上也有了依仗;即便在家守业,多这一门贵亲也有底气。”
“虽说瑞二哥也不错,可儿子私心里还是盼着三哥更好些……三哥功名迟了瑞二哥一步,只希望姻亲上能好些,洲二伯要是在京就好了……”沈环嘟囔道。
沈渔拍了下他的后脑勺道:“臭小子,还说老子白操心,我看你才是瞎担心。珏哥虽不错,可心性却比不得瑞哥。瑞哥才是二房的顶梁柱,他越好,珏哥越是能借力,他们兄弟感情又好,你少在珏哥跟前说这些有用没用的……”
沈环揉了揉后脑勺道:“才没说呢,儿子又不傻……”
陆三郎已经找到洪善禅师,定了归期。沈瑞为了洪善禅师当年照拂,少不得又过去相请。洪善禅师虽是出家之人,不做凡俗应酬,不过却也没拦着陆三郎与沈瑞的往来。
虽说禅师是大德高僧,不过既受的是家族供奉,对于家族小辈亦有几分香火情。
最后被沈瑞请到尚书府赴宴的,便是陆三郎。
正赶上沈沧休沐,还专程见了陆三郎,与他对答一番。听闻他话中无心出仕,沈沧便与徐氏商议了,准备了厚礼相赠;洪善禅师那里,自然也没有落下,是几卷绝版佛书,还有两串佛珠,两套僧衣,一柄禅杖。
陆三郎奉禅师回南,沈渔想着年关将至,便也不在京中逗留,便也带了沈环回了松江。
等到沈瑞带了沈珏送完人出城,刚回到家里,就听到门房来报,府学里同窗来了,正在偏厅里等着。
沈瑞心中诧异,眼见沈珏因出去送行吹了半天冷风精神怏怏,便道:“我去见见同窗,珏哥先回去歇着。”
沈珏与沈环毕竟一起长大,此次一别,也有些伤怀,点点头回松柏院去了
沈瑞则直接去了偏厅,来的不是旁人,正是与沈瑞交好的秦耀。
眼见秦耀皱着眉,坐在那里发愣,连沈瑞进来都没有留意,沈瑞道:“光远,这是怎么了?”
“恒云回来了。”秦耀起身道:“冒昧登门,打扰恒云了,只是我心里不安。”
沈瑞见他忧心忡忡,道:“可是王鼎找你麻烦了?”
秦耀苦笑道:“还真是让恒云说着了……”
沈瑞笑道:“平素瞧你也是胆子大的,这回怎么胆小了?他能作甚?撑死了空口白牙到学政跟前告咱们一状,可是是非非,也不是他一张嘴就能决断的
“恒云你不晓得,王鼎这几日有些不对头。给崇堂送行那晚,他耍了酒疯跑出去,我打发人起去跟着,想要送他去客栈安置,不想被他拉扯半响,正赶上巡丁。他虽衣衫不整,却带着儒巾,倒也没人打他板子,只是记了名。那边衙门有惯例,要敲了银子才给除名,否则就要报到府学去,让学官治他个宵禁冶游之罪……王鼎怕了,就来寻我借银子,那口气实在难听,就跟我欠他似的,我心中不忿,就说了他两句,使得他大怒而去……”秦耀皱眉道。
沈瑞听了,也不禁有些为秦耀担心了。
“宁得罪君子,勿得罪小人”,王鼎看似清高方正,可心思狭隘,性子阴郁。像沈瑞这样与他本没关系的人,都能平白被他怨恨上;秦耀直接拒绝了他的借银,怕是要视之为生死仇人。
“我听管事说过缘故,晓得王鼎是担心衙门那边……他素来功名心重,又爱面子,我也不愿他真的倒霉,就打发人往衙门送了银子。没想到那边除名已经消了,说是王鼎有个贵亲打了招呼……我本以为事情至此,就告一段落,不想这几日王鼎大有不同,不仅换了锦衣华服,气势也嚣张起来,还专程跑到我跟前警告我,道是我无需得意,真要他愿意,立时能叫人除了我的功名……我以为他在说笑,可赵敷悄悄提醒我,叫我不要得罪王鼎,说王鼎认了个翻手云覆手雨的贵亲,以后说不得就要一步登天了……我追问了半天,才晓得王鼎的靠山竟然是皇亲国戚……”说到最后,秦耀已经脸色泛白。
他家虽是京南富绅,族人姻亲也有出仕者,可都是芝麻小官,离皇亲国戚这个阶层委实太远了。赵敷是府学同窗,京城人士,与秦耀与沈瑞关系还算不错。
沈瑞听了,也不禁皱眉。
对于阁臣来说,大明朝的外戚不过是摆设,没什么分量;可对于寻常百姓与官员来说,那还真不是能得罪得起的人物。
就像三年前沈沧为了族侄冲撞建昌伯,亲自登门赔罪一样,那是因为前朝连着后宫,有着张皇后在,张家只要不站在阁臣的对立面,就立于不败之地。而那些想要与张家作对或者借着张家做跳板的科道言官,或贬或流,没有一个好下场。
“那贵亲是哪家?张家、周家、王家还是孙家、钱家?”沈瑞道。
当今天子后宫,有皇后,有太后,有太皇太后,外家分别是张家、王家、周家。至于孙家、钱家,是天子曾祖母外家与嫡祖母外家。
秦耀摇头道:“都不是,是郑家,郑国丈。”
“咦?”沈瑞诧异出声:“k国丈,在京城?”
见了沈瑞反应,秦耀脸色越发白:“恒云也知道他,那他国丈的身份是真的了?
沈瑞心中诧异:“那位就大喇喇摆出国丈身份?京里这些权贵,就没有人管一管?”
关于东宫身世有异的流言这两年虽隐约有些,可也流传的不算广。可这大活人进京,事情却是按不下去的。只是这“郑国丈”哪里来的胆子,竟然真的摆出皇亲国戚的架势?
秦耀脸色晦暗道:“敢到京城来,自然就不是假的;不是假的,后福大着,谁人敢管呢?”
秦耀也不过弱冠少年,这次是真的怕了。
“都是我嘴欠,作甚要与王鼎争短长?也不该请恒云与崇堂私下宴饮,怕是这回要连累你们两个……”秦耀满脸沮丧道。
沈瑞摇头道:“光远勿要忧心,王鼎不过是吓唬人罢了。那所谓k国丈,不过是骗子,之前在京外诈骗还能成功,跑到京城就是作死了。”
秦耀猛地抬头道:“真的?那是骗子?”
沈瑞点点头道:“不过是跳梁小丑。太子是皇后嫡长子,天下皆知,他小小庶民一张嘴,就想要将嫡变庶,岂不荒唐?寻常百姓人家,产妇临盆,身边有接生婆女眷看护;勋贵人家,的身边服侍的人就要翻倍;到了宫里龙子落地,更不知多少人盯着,哪里想要做手脚就做手脚?”
一席话,听得神思惊恐的梁耀镇定下来。
他眼睛一亮,忙不迭地点头道:“就是这个道理犭埋猫换太子,那是话本啊……宫里的事,又哪里能瞒得过皇帝?”
不能不说,这“郑国丈”之所以在京城横行无阻,同皇帝的态度也有一定关系。
这“郑国丈”之名传到京城有两年,也有言官报到御前,结果都是不了了之。弄得朝野上下,对于“郑国丈”都有些拿不准了。
不过之前是“郑国丈”没到京城来,不管他到底是真是假,宫里还能含糊过去;如今既到了京城来,为了皇家颜面,这“真假”也要有个定论了。
“看来王鼎白得意了,借不上光啊……”梁耀大笑道:“让他得意去,‘贵亲,岂是那么好攀的?”
第一卷曾见何人再少年 第三百五十九章 端倪可察(四)
“郑国丈”既在京城招摇,沈瑞本以为历史上所谓的“郑旺妖言案”也该爆出来。这所谓“郑国丈”是个军户,名叫郑旺,家里贫寒,早年就将十二岁的女儿郑金莲卖给寿宁伯府为婢。
当年还是弘治初年,寿宁伯并不是国舅张鹤龄,而是皇后之父,真正的“国丈”张峦。
后来郑家日子稍好了,郑旺开始托人打发人找女儿。此时郑氏已经不再寿宁伯府,而是入了宫中为宫女。郑旺通过关系,结实了宫里的内官,常送些时鲜的送进宫,也得了宫里捎带出来的衣服银钱。
弘治四年,因之前不曾有身孕消息传出的皇后“突然”产下太子,宫里宫外就有“抱子”的传言。传来传去,“抱子”中的太子生母就成了郑旺之女郑金莲。
郑旺自己也相信了这个消息,以“皇亲国戚”自居,旁人也奉承他为“郑皇亲”。
开始时,大家听了这个消息都觉得荒唐,不过见宫里迟迟没有动静,便也各有思量。
甚至有不少抱着“奇货可居”心思的勋贵人家,私下里开始与郑旺有了往来。
后来随着皇上对张家的不断加恩,“郑皇亲”的风头才被按了下去,可是“抱子”的传言始终不断。一直到二皇子落地,破了外界关于皇后娘娘“不能生育”的猜测,这传言才淡下去了。
在京城有些根基的官宦人家,大多听说过这“郑皇亲”,不过因张家兄弟权势显赫,也没有谁明面上去扫张家的脸,这件事始终就没有拿到台面上来讲
如今却是不同,“郑皇亲”都打发人在顺天府衙门讨人情,这般大喇喇地作态,沈瑞觉得张家兄弟不会再坐视不理。
他没有将王鼎放在心上,梁耀听了沈瑞的话,便也心安了几分。
沈瑞因寿哥的缘故,便叫长寿留心“郑皇亲”的消息。没想到,直到进了冬月,不管是宫里,还是张家,依旧是没有动静。这“郑皇亲”却有从暗地里跑到台面上的意思,听说前些日子还成了驸马府的座上宾。
王鼎在府学里的气焰越来越嚣张,身边也有了三、五跟班,每每遇到梁耀、沈瑞时都是冷嘲热讽。
不过几日,就有梁耀、沈瑞等“狎妓”的流言出来。梁耀气的不行,去与王鼎对峙,又生了一肚子闷气。梁耀实是憋闷的慌,即便还记得沈瑞的话,可怕给家里惹祸,也不敢真的与气焰正嚣张的王鼎对上,只能在学里告了假,暂避王鼎锋芒。
沈瑞虽不怕王鼎,可有这样一个整日里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中二少年”在自己跟前呛声,也觉得聒噪的很。
沈瑞犯不着去与王鼎斗气,正好这日沈沧休沐,就在沈沧面前提了此事:“老爷,难道朝廷就任由郑旺妄言败坏娘娘与太子名声?科道言官不是可以风闻奏事么?就没人提这个?”
沈沧神色莫名,摸着胡子道:“瑞哥因何判定郑旺是‘妄言,?”
“……”沈瑞卡壳了。
之所以张家不动,勋贵人家私下里也有人送礼给郑旺,原因就是在此,没有人能确定他说的是真是假。要是假话还好,要是真话,说不得什么时候,郑家就是新贵。人人心里都存了顾忌,自然就没人敢去揭开此事。
沈瑞想了半响道:“皇上对寿宁侯、建昌侯情逾骨肉,只为了这个,那郑旺所言自然就是假的。”
沈瑞是后世人,知晓“宁王造反”的事,知道这寿哥“母不明”会带了隐患,甚至成为藩王造反的借口之一;可眼下的勋贵百官却想不到那么长远。
不管寿哥到底是谁生的,皇长子与唯一皇子的身份,就保证他储位不可动摇。即便“抱子”的事情是真的,也不过是皇后的过失,太子外家从张家换到郑家而已。
可想要“抱子”,必须是得皇上点头。皇上与皇后夫妻情深,谁会那么不知趣现下就去揭开此事?那样就是打皇后与张家的脸,说不得还要惹恼皇上。
等到太子登基,揭开此事,才是真正的时机。
那些与郑旺私下里保持了“友好往来”的勋贵人家,多半是抱着这个打算
想着王鼎数次在府学里的挑衅,沈瑞不由皱眉。
沈沧看出沈瑞的浮躁,有些意外道:“此事本不于瑞哥的事,为甚瑞哥会为此苦恼?”
王鼎之事,也没什么不可对人言的,沈沧便对沈沧说了。
沈沧肃容道:“如此小人,竟敢败坏我儿名声,委实可恨不过你应对的也对,确实不宜与这样的人在人前争执,并非怯懦,实是不值得”
狗咬人,人还能咬回去不成?不过也不能一味由着犬吠。
原本那个“郑皇亲”在城里蹦跶,沈沧即便晓得,也不过当成是笑话看。如今既关系到沈瑞,他不由上心。
“这等小人,仗势猖獗,丑态毕露,委实让人心烦。你如今正是该专心准备明年乡试,哪里能分出心思与他扯皮?”沈沧想了想,道:“论起此事,毕竟涉及宫禁,无论真假,都不是臣下当揭开的。就算是张家,也要避嫌。皇上是仁君,既如此厚待张家,就不会让皇后与张家陷入不堪之境。正如你先前所说,只要事情到了御前,那自然是假的。说不得只有一人提及此事,才不会犯了皇上的忌讳。”
“父亲说的可是太子?”沈瑞道。
沈沧点点头,道:“正是如此。太子已经十三岁,这两年与张家渐生嫌隙。皇上虽重张家,也爱重太子,自是盼着甥舅和好的,说不得此时正是契机。
沈瑞回京已经半月,一直没有见过寿哥。
“要不,明儿孩儿去杨家?”沈瑞迟疑道。
为了自己的一点私心就揭开此事好么?沈瑞有些犹豫,怕给杨廷和与沈沧带来麻烦。
沈沧却是毫不犹豫地点头道:“你就刚回京的时候去了一次,现下也半月没过去了,明儿也该去一趟……”
似是看出沈瑞不安,沈沧摸着胡子道:“对于旁人来说,参合此事有窥探宫禁之嫌,对于杨学士却是无碍,说不得也是他的际遇……”
南城书院,文星阁。
送走沈渔父子后,沈珏就被送到南城书院读书。
沈珏今年十五岁,已经有了童生功名,在同窗里算是不差的。虽说南城书院如今在京城士林赫赫有名,不过这边的院规是子弟十六岁方准下场,因此沈珏的同窗中年岁都是十六、七到二十来岁不等,沈珏的年岁算是小的。
沈珏在家里时虽锦衣华服,不过既是往南城书院读书,少不得“入乡随俗”。徐氏吩咐针线重新置办了衣裳,出去上学时也只带了一个磨墨的书童,看着与寻常书香门第家的子弟差不多。
沈珏少时性子骄狂,这几年经历下来,已经脱去附在表面上的傲气,也能平和待人了。加上他不似沈瑞那样是能坐得住的,性子活泼喜动,入书院没多久就交了几个朋友,倒是多了几分少年朝气。
过来读书前,沈珏还担心遇到沈琰、沈兄弟怎么应对,等进了书院后,发现自己白担心。沈已经是生员,与他不在一个班上,沈琰正好因成亲请了旬月的假,不过即便回来了也无需担心,因为沈琰教的是生员的班班,童生班这边另有先生。除非沈珏主动拿了束惰,去上沈琰的小课,否则与那兄弟不会有什么交集。
心下明白这点,沈珏淡定了。即便偶尔遇到沈,也能心平气和地点头而过。沈虽有些讶然沈珏入南城书院,不过也是路过就路过,并没有主动凑上来探问究竟。
沈珏松了口气,如此正好,看来沈也不是只长年岁,比前几年有眼色多了。
沈珏在书院里如鱼得水,这一日却是离开小伙伴儿,主动跟在沈身后。
实在是此刻沈面如死灰、浑浑噩噩的样子,太过怕人。
虽说之前从来不亲近,对于沈当年的臭屁性子沈珏也厌的不行,可不过是小孩子的打打闹闹。知晓的越多,沈珏在感叹造化弄人时,也叹息沈琰、沈兄弟的时运不济。
以沈琰、沈的资质,无人扶持都能走到今天这一步,若是没有邵氏当年作孽,作为二房旁枝的他们自然是能借二房长辈的光,说不得能更上一层楼。
就算现下,不靠着沈家,这兄弟两个只要不放弃科举之路,一路考出头,日子也会越过越好。
如今沈琰刚新婚不久,沈怎么就如丧考妣似的?莫非是小乔氏自诩为官家小姐,跋扈骄横,容不下小叔子了?
沈珏心中生出八卦,加上多少念着香火情,有些不放心,就跟在沈身后
不想沈深一步、浅一步出了书院,就一路往南走。这一走,就走出去三、四里路。
书院本就在京城南门外的城下坊,并不在城里,一路走到南头,出了街坊,就是一片小树林。
如今寒冬腊月,草木枯荣,小树林里也是荒芜一片。
北风刮着,天色阴沉,眼看就要下雪。
身珏紧了紧身上衣裳,只觉得骨头缝发酸。他跟在沈身后,本还好奇沈什么时候会发现,没想到一直走到现下,四下里不见人烟,沈依旧呆呆愣愣的,没有发现身后有人。
沈珏实在忍不住,就要上前与沈说话。
这时,就见沈倚着一棵树于坐下来,脑袋藏在胳膊里,“呜呜”地哭出声来……
第一卷曾见何人再少年 第三百六十章 端倪可察(五)
呼啸而过的北风,幽暗的枯树林,少年的“呜咽”声,使得眼前景致越发显得凄凉。
沈珏站在一旁,也难免觉得心中酸涩。虽不知沈因何而哭,不过其中悲切与绝望却是扑面而来。之前他还带了几分看热闹的心思,对于沈琰之妻小乔氏也有些不好的揣测,眼下他莫名觉得,沈的哭泣与小乔氏没有关系。
以沈琰对沈的爱护,新进门的新妇对于小叔子只有敬着的,哪里会真的无事刁难。小乔氏毕竟不是二太太,她与那个沈家也没有二太太与沈家的渊塬。以沈琰的脾气秉性,要是小乔氏真的不贤,慢待寡母幼弟,那沈琰说不得就要休妻了。
即不是家庭琐事,沈为何还这般伤心?他们兄弟两个考籍不妥的事,不是得了二房点头,后顾无忧了么?除了那个,还有什么事情能让沈这样失魂落魄?
沈珏满心疑问,却没有开口,只是在沈身边坐了。
沈哭了几声,就转为无声哽咽。
寒风呼啸,带起几片落叶,天色越发阴沉。
沈珏身上虽穿着棉衣,可因跟出来的匆忙,外出御寒斗篷还在书童那里,身上就觉得冷。
加上地下寒气上来,透过衣服,寒气入体,他便觉得身上骨头缝阴凉。
他便伸出胳膊,推了推沈道:“眼看要下下雪了,回吧……”
沈抬起头来,看到沈珏,露出意外,惊讶:“你怎么在这儿?什么时候来的?”
“跟你一道来的坐这儿半天了,你竟半点不知道”沈珏翻了个白眼道:“丢不丢人啊?本就长得跟个大姑娘似的,是男人不是?快将你那金豆子收收”
沈翻身站了起来,用袖子胡乱在脸上擦了两把,轻哼道:“胡说八道什么,沙子迷眼了”
沈珏也跟着起来,撇了撇嘴道:“好大的沙子,定是硌得你眼睛疼,刚才才疼的‘呜呜,直叫”
沈又是气恼,又是羞臊,脸憋得通红,挥着拳头咬牙切齿道:“再浑说,让你见识见识什么是男人?”
沈珏伸手将他拳头拔拉到一边,道:“行了,别硬挺了……到底遇到什么为难事,让你哭天抹泪的?与我说说,虽未必能帮上忙,也能帮忙出出主意不是?”
“什么事都没有”沈拧着眉头道:“别瞎琢磨”
他既不肯说,沈珏也就没了追问的兴致,眼见天色不好,只道:“眼看下雪了,赶紧回去吧……”
沈点点头,两人离了小树林。
小树林不远处,就是两块麦田,过了麦田,就有些棚户人家。这边住的都是贫寒人家,鸡犬相闻,也有闲汉揣着胳膊,贼眉鼠眼地游荡。
“往后别往这边来,四处无人烟,遇到歹人可怎么好?”沈珏眼见有两人在附近探头探脑,不时望向这边,对沈低声道。
不知是不是“近朱者赤”,还是这几年的生活使得他迅速成熟起来。之前看着沈环也好,现下对着沈也好,沈珏都有种“对方是小孩子”的感觉。
沈磨牙道:“且顾好你自己,小孩子家家,才应该留心,别被拍花子的拍了去”
沈珏挑眉道:“来一个拍一个,小爷难道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书生?”
“哼难道不是?早先瞧你个子不高,身子却也敦敦实实,如今却是连肉膘都没了。”沈带了轻蔑道。
沈珏往脸上摸了一把,叹气道:“瘦下来也是没法子的事。先前为了应考,起早贪黑的,忙活了大半年,却依旧是名落孙山。说到这里,倒是羡慕你了……一次就过了,也省的折腾……想想后年再来一回,我心里还真是犯怵全三哥那样爽利的人,读书上也不是不刻苦,当年却一而再、再而三,如今我真怕了……”
沈也叹气道:“哪个不担心呢?就算过了院试又如何?不过才入科举门槛,后头的考试还多着,离明年乡试就剩下十个月我心里也是没底的……
“咦?你要参加明年乡试,那不在南边备考,作甚还来京城折腾?”沈珏有些意外。
“原是想要下次,才来了京城,不过家兄的意思,是让我明年回去应试。”沈怏怏道。
“不是说南直隶岁科考试严,生员多,想要参加乡试不易么?”沈珏道。
沈抬头看了他一眼,道:“亲家老爷在南边有关系,想要下场并不难。
沈珏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亲家老爷”不是旁人,正是自己的便宜舅舅之一。
从乔三老爷那边算起来,沈珏与沈琰兄弟还是姻亲,且是关系不远的姻亲
沈珏讪笑了两声道:“你大哥既看好你,想来不是为了让你白折腾,说不得明年你回来,我就要叫一声‘举人老爷,了……”
沈摇摇头道:“即便是尽力而为,也全无半点把握,且看运气吧……家兄说了,考场上的事谁也说不好,运气好了说不得就过了;运气不好,准备的再周全,也有名落孙山的。”
“要是那样,我就盼着我二哥运气好了”沈珏想到沈瑞,道:“我长这么大,再没有看我二哥这样读书勤勉的人,天道酬勤,定有所获。”
沈没有接话,沉默了好一会儿,道:“希望明年大家都有个好运气……
两人一边往回走,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
沈珏身上还好,有着皮毛马甲,沈珏身上,只有薄棉衣,即便走动之间带了热气,可随着风夹雪落,也不禁哆哆嗦嗦起来,脸色泛白起来。
沈见状,脱了马甲递给他道:“就这样毛毛愣愣跟出来,要是冻病了,倒是我的不是。快穿上。”
沈珏不接:“你衣服也不厚,我不要。”
沈见他嘴唇泛青,将马甲往他怀里一塞:“拉扯什么?唧唧歪歪的像个娘们”
他嘴上说的难听,可眼中的关切却是掩不住。
沈珏便接了,穿在身上道:“这是新裁的?这是什么毛,摸着不厚,倒是怪暖和的?”
“里子不过是灰鼠皮,中间夹了一层羔羊皮,两下里加起来自然暖和。”沈带了几分得意道:“外头没有这样的衣裳,是我自己想出来的”
“哈哈定是你去年挨了京城的冻,受不得寒,才琢磨起这个来”沈珏紧着身上马甲,笑道。
沈比沈珏大两岁,身量高了小半头去,这合身的衣服穿到沈珏身上就显得肥大。
沈扬着头道:“管用就行,总比有些人傻乎乎的挨冷受冻强”
沈珏听了,“哈哈”大笑。
之前就觉得沈行事幼稚,如今看来他这几年是只长岁数不长心智,就算换下红衣穿上儒袍,这一说话也就漏了陷,这才是叫“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呢
怪哉的是,三年前沈珏觉得沈的臭屁性子令人生厌,现下却是觉得并没有什么,隐隐地还觉得有些亲切。若不是两家关系尴尬,说不得京城重逢后真的能做好朋友。
想起两家宿怨,沈珏慢慢止了笑。
雪势越发大了,两人回到南城书院门口时,雪花已经如柳絮般纷飞。
沈停下了脚步,望了望书院上的匾额,道:“你进去吧,我先家去了。
沈珏见他眼圈还红红的,不过精神头已经比方才强了好多,就将劝慰的话咽了下去,脱下皮马甲递给他:“谢了”
沈接过,垂下眼道:“该说谢的是我”
沈珏身上那点热乎气,随着马甲也离开,重重地打了个喷嚏。
沈醒过神来,忙道:“外头冷着,快进去吧,我走了”说罢,摆摆手,转身大踏步地走了。
沈珏虽满心好奇,可也猜不透沈方才为何哭泣,便也不去想,转身进了书院。
进了城,沈走进自家所在明时坊时,天地之间已经是银装素裹。道路上车马稀少,偶尔匆匆而过的行人也是急促前行。
站在大门口,沈抬起头,就见大门旁边挂着的木牌上写着“沈宅”两字。他愣愣地看了好一会儿,生出几分冲动,伸手就去抓那木牌。
狠狠地摔在地上吧,他心里这样吼着。
不过摸到木牌那一刻,他的身子就顿住。
祖上恩怨,确实殃及他们这些后代子孙,有时候使得他恨不得自己压根不姓沈,可是因这个“沈”字,除了令人羞耻说不出口的出身之外,他们兄弟两个也受到诸多福泽。
当年在松江的太平岁月,在南京城时与沈氏族人也有往来。就是乔三老爷当年对兄长的提挈,多多少少也因了这个“沈”字。
只想着占着沈姓的便宜,却不想要背负从祖辈传下来的的罪责?
沈苦笑着,撂下胳膊,身子倚在墙上,慢慢地坐下来。
他又在怨什么?这是他自己的选择,且是正确的选择……
“阿嚏阿嚏”坐在马车上,手中捧着手炉,沈珏喷嚏不断。
随着喷嚏不断,鼻涕也流了出来,沈珏嫌弃地撇撇嘴,忙掏出帕子擦了。
书童坐在旁边,看着沈珏的脸色,满脸担心道:“二哥打了一路喷嚏了,是不是冷着了?书斋里的炭火不足么?”
沈珏紧了紧身上披风道:“不过几个喷嚏,作甚大惊小怪?回家吃一碗姜茶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