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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雁九     大明望族txt下载     大明望族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卷曾见何人再少年 第三百六十一章 真伪莫辨(一)

    大雪下了一夜,直到次日,天空中依旧是彤云密布。

    沈瑞按照每次习惯,穿着短打衣服到院子里联练拳时,天色不过蒙蒙亮,院子里雪还没扫,踩上去“咔哧”、“咔哧”的,没了脚踝。

    等沈瑞练完一套拳下来,只觉得浑身热气腾腾。

    天色比方才亮了些,就有两个小婢裹着厚棉袄,打着哈欠,拿着扫把出来扫雪。见到沈瑞在,忙隔着几步站了,屈膝见过。

    沈瑞见雪势不止,这两个婢子不过十来岁大,比扫把高不了多少,便道:“只先扫了个道儿出来,其他地方等雪住了再扫。”

    两个小婢老实应了。

    沈瑞转身进了屋子。

    柳芽已经准备好热水,春梅收拾了一套新衣服出来。

    同平素的儒服不同,看着更端庄大气了,外边换的也是貂皮里子的斗篷。腰间挂了镂空的金香包,脚下换了厚底官靴,看着倒是玉面小公子的模样。

    昨儿沈瑞打发人在府学告了假,今日上午他要去侍郎府探望老师王守仁一家。王守仁一家三口,昨日下午抵京。等到去完王家,沈瑞还要往杨廷和家走一趟。

    用了早饭,沈瑞又去书房练了半个时辰的字,写了一篇时文,眼见着时辰差不多了,才去了正院见徐氏。

    沈沧早已去衙门去了,玉姐随三太太管事,正房这边倒是肃静起来。

    徐氏坐在临床榻上,正在逗着一只鹩哥说话。

    沈家原也有猫有狗的,后来三太太怀孕,生了四哥后,猫猫狗狗就送走了

    这只鹩哥,是城外一个庄头孝敬的,满嘴的吉祥话,倒是热闹。

    徐氏脸色很好,今年冬天雨雪天气虽多,不过因保养得好,沈沧并没有犯宿疾。三老爷与沈珏之前虽有恙,也是小打小闹,并无大碍。

    不担心家人身体,又将繁杂的家务交出去,徐氏的身体调理的也差不多了

    王守仁之妻何氏,早年曾养在徐氏身边几年。在徐氏心中,也当外甥女如亲生闺女一般。这次何氏随王守仁回京,徐氏心里也惦记着,嘱咐沈瑞道:“要是见到你表姐,就问问他们什么时候归省,过了这几日,咱们家也摆上一桌酒,请他们一家三口过来做客。”

    沈瑞应了。

    徐氏想起一事,道:“珏哥转年就十六,这亲事也不能再拖,等到服满后说不得就要定了你同珏哥最好,私下里仔细问问,他喜欢什么性子的女子,正好这六、七个月里好生挑挑,总要选个合他心意的才和美。”

    族长太爷去世后,沈沧与徐氏发了话,让沈珏服期年的孝。如此一来,就要到明年六月才出服。趁着年前年后应酬多的时候,看看各家的闺秀,再仔细打听观望父母人品,也就差不多到日子了。

    沈瑞笑道:“珏哥早先也说过此事,只说颜色是定要好的,还得能与他有话说。珏哥之前就说了,最怕的就是顶着贤良名头的木讷女子……若是相对无言、如对大宾,那就要闷死人了。”

    徐氏摇头道:“说的都是孩子话,难道三从四德教导出来的女孩儿就不好了?”说到这里,叹气道:“听着珏哥这口气,是喜欢活泼爽利女子,可老爷与我的本意,是打算给珏哥挑个懂事稳重的长女,进门好也好将小二房撑起来

    既要活泼爽利,又要会管家,沈瑞一下子想到凤辣子,便道:“要不就寻个武官家闺秀,说不得既合了珏哥的心,也如了父亲与母亲的心意”

    徐听了,有些迟疑道:“武官世袭的多,多是勋贵出身,倒是不是说没有与文官联姻的,只是少。”

    最主要是的是文武殊途,沈珏以后要入仕,寻个武官岳家没有助力。

    沈瑞说完,也想到此处,道:“是儿子想的简单了。”

    只能说大明朝朝廷的奇葩,那就是文官绝对掌控政治,勋贵武官插不进手;同理,在军权这里,也是被勋贵武官牢牢把持,文官说不上话。

    至于高高在上的皇帝,看似被文官架空,可因手中有着厂卫,随时能翻云覆雨,就看乐不乐意折腾了。

    “活泼爽利的女子,也未必非要往武官家里找,文官大员家的幼女多娇宠,性子难免天真烂漫一些,可那样的女子讨喜归讨喜,却不宜家。你二婶当年,就是个烂漫活泼的小姑娘。算了,慢慢看吧……”徐氏道。

    沈瑞道:“要是杨家表妹是嫡出就好了……”

    徐氏道:“谁说不是呢……你姑父那边也有意,只是不凑巧。前些日子他还与老爷念叨,即便你们这一辈不行,小一辈也要亲上加亲……”

    杨镇虽是宦门子弟,可家道中落,能有今日多得沈家扶持,不仅是沈家姻亲,还是沈沧的政治盟友。沈沧之所以能保持“中立”的立场,没有被几位阁老碾压,也因与杨镇两人守望相助,不容人小觑有关。

    杨镇此人,颇为念旧情,对沈家倒是实打实的好。

    之所以念念不忘“亲上加亲”,也是怕两家长辈故去,小一辈失了亲近,毕竟沈瑞、沈珏等人与杨家兄弟只是名誉上的表兄弟,并不是血亲。只是不凑巧的是,杨家没有嫡女,不好拉下脸用庶女与沈家结亲;而杨仲言说亲时,这边玉姐不过是小二房庶女,分量又不够。

    杨镇与沈沧说起的第三代联姻,自然不会是旁枝,而是指沈瑞与杨家嫡出一脉。

    沈瑞想到一身纨绔习气的杨仲言,忙道:“大表兄还罢,要是与二表兄做亲家,那还真是敬谢不敏”

    这时没有“恋爱”的说法,婚姻都是两姓之好,对于沈沧与杨镇现下就有意定下自家儿女的婚事,沈瑞并不觉得不可接受。他还在心里转了一圈,觉得最好是娶个杨家女进门。

    杨家太太虽是继室,却是个颇贤惠的女子,儿女不分嫡庶,教养的都不错,只有杨仲言是其中另类。不过同外头那些“吃喝嫖赌”一应俱全的大纨绔相比,杨仲言这种讲究吃穿,喜欢呼朋唤友、胡吃海喝的做派,就算不得什么了

    徐氏笑道:“这媳妇进门还有几年呢,你这担心也担心的太早些。”

    眼看时间不早,又陪着徐氏说笑几句,沈瑞就从正房出来。

    因外边雪还没停,沈瑞就叫人套了马车,带了长寿、长福两个从家里出来

    路上都是积雪,不过前后坊的距离,马车却走了两刻钟。

    门房认识沈瑞,见状忙迎上来:“瑞少爷来了”

    沈瑞不仅是王守仁弟子,还是王家大奶奶表弟,两重关系,使得下人越发尊重起来。

    长寿上前给了赏,沈瑞就留着长寿、长福两个,直接跟着王家一小厮登堂入室。

    王守仁穿着家常衣裳,在书房见的沈瑞。

    师徒相见,王守仁并没有忘了自己“老师”的身份,开口便问起学问来,还出了个题目让沈瑞现场破题。

    虽说这两年师徒两个一直有书信往来,不过千里迢迢,送信到底不便,不过两、三个月一封。

    沈瑞整日里沁在备考中,对于四书五经自然是随口就来,倒是没有让王守仁失望。

    王守仁笑着点点头道:“同前年相比进益甚多,明年未尝不能一搏”

    乡试同会试不一样,会试落到三甲难免尴尬,即便以后在仕途上也让了前两甲一步;乡试不同,哪怕是最后一名举人,也是举人。只要榜上有名,就是成功。

    在王守仁看来,沈瑞如今成绩虽算不上出众,不过因在京城考试,到底是占了便宜,在榜单上的位置可上可下,试一试没什么。

    沈瑞摸了摸手上的老茧,道:“老师,学生如今倒是觉得做学问与卖油翁无二,唯手熟尔”

    王守仁笑道:“这样说倒也不差,不过做学问可比盛油要费心的多……”说到这里,算了算日子,道:“等到年后各地乡试主考官的任命就应该下来,有半年功夫去琢磨考官偏好,这又是在京中的一重便利了……”

    沈瑞想起王守仁现下回京,消了“病假”,便道:“老师这里,是依旧回刑部当差么?”

    王守仁“因病致仕”前,是正六品刑部主事。

    王守仁摇头道:“刑部虽不是热灶,可京官向来是一个萝卜一个坑,我都走了两年,哪里还能空着缺?到底如何,还要看吏部那边安排……”

    沈瑞没有再追问此事,王守仁虽这样说,可王华一个天子近臣,催着儿子回京,难道就一点后手都没有?说不得早就有了妥当安排。

    “想着你也该来了,可要见见你小师弟?”王守仁问完功课,想起儿子,便道。

    算下来王守仁出京将两年的功夫,不知是不是他比原来有肉的缘故,整个人越发温润起来。原有的锋芒都隐而不现。同两年前时常皱眉忧心相比,现下的王守仁是欢喜平和的。

    提起儿子的时候,他脸上都放光,如同一个寻常父亲,之前那种不食人间烟火的“圣贤气”减了不少,整个人都鲜活起来。

    “自然是要见的自打小大哥儿落地,我母亲就念叨着,我耳朵都磨出茧子来了。可下盼到京城了。”沈瑞道。

    沈瑞不是外人,与何氏还是表姊弟,王守仁就打发人进内院禀告了一声,随后直接带沈瑞进了内宅。

    王守仁的继母不过比何氏早两年进门,年岁比何氏大不了两岁,身为填房婆婆,在嫡长媳跟前多少有些底气不足,并没有像寻常人家那样要求儿媳妇在身边服侍,只嘱咐何氏好生照看夫儿。

    因此,沈瑞随着王守仁过来时,除了看到自己的小师弟之外,还见到自己的表姐何氏。

    同几年前郁郁不开怀的清瘦少女相比,现下的何氏就像颗珍珠,不禁容光焕发,且珠圆玉润。

    “余姚还真是养人的福地,要是在外头碰上,小弟还真有些不敢认。”沈瑞给何氏行了礼,道。

    何氏瞪了丈夫一眼,道:“都是你那好先生,每日里给我补啊补的,如今都成了大胖子了……”

第一卷曾见何人再少年 第三百六十二章 真伪莫辨(一)

    何氏去年八月生子,如今王家小大哥儿一岁零三个月,正是牙牙学语。

    一个三头身奶娃娃,白白嫩嫩,穿着大红袄,胸前挂着金锁片,头上留着桃子头,被乳母抱了进来。

    一进屋子,这奶娃娃不看旁人,目光直落到何氏身上,挥着小胳膊往何氏身上探:“娘,娘……”

    何氏看着儿子,眼神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不等何氏起身去接,王守仁已经起身了两步过去,将小大哥儿接到怀里。

    “爹,爹”小大哥儿“咯咯”地笑着,小身子一窜一窜,伸手去抓王守仁头上的发簪。

    王守仁抓了他的小肉手,道:“你师兄来了,快来见见你师兄……”

    小小婴孩,又哪里晓得什么是“师兄”,顺着王守仁转身望过去,看见沈瑞,也不认生,只露着米粒牙笑着,嘴边亮晶晶地。

    沈瑞仔细地看了几眼小师弟,满心新奇,都说外甥像舅,可眼前这小大哥儿长得却不像何家人,五官与王守仁倒是一模一样,完全就是婴孩版的王守仁

    上辈子曾听姐姐念叨过一句,从遗传学来讲,父肖子是对婴儿的一种保护,更能激发父亲对孩子的疼爱。毕竟没有十月怀胎,没受过孕育之苦,对于孩子,父亲就比不上母亲。

    只是这奶娃娃嘴边那银丝亮闪的,是口水吧?眼看就要滴答在王守仁身上

    王守仁却是没有嫌弃,掏出块帕子,给儿子擦了口水。

    “快叫师兄”王守仁笑眯眯对儿子道。

    “西兄……”小大哥儿奶声奶气地跟着学话。

    爹娘在身边,即便是有生人在跟前,小大哥儿也不觉得怕,在王守仁怀里跟麻花似的拧成一团,非要下地来走道。

    王守仁就弯腰放下儿子,一只手在后边护着。

    虽说才十五个月,不过小大哥儿走路已经无需人扶。

    他似对沈瑞有些好奇,晃晃悠悠走路到沈瑞跟前,抬起小脑袋瓜子,密长的睫毛忽闪忽闪的。

    沈瑞见了欢喜,伸手抱了起来。

    小大哥儿也乖巧,看了看沈瑞,又望了望笑眯眯观望的爹娘,嘴巴一张:“西兄”

    沈瑞掂了掂手中分量,咋舌道:“小大哥儿分量可不轻,同我们四哥差不多……”

    四哥是前年重阳节生日,比小大哥儿大十一个月。不过因剩下来孱弱的缘故,即便调理了两年多,也是看着不错罢了,同健康的婴孩比起来,到底差些

    王守仁道:“这小子生下来就壮,将八斤的分量,打小饭量也大,连乳母都要两个。”

    沈瑞听着这个分量,虽为何氏后怕了一下,不过更是为王守仁高兴。

    王守仁年过而立才得了长子,如今小孩子养大又不容易,小大哥儿自然是身体越结实越好。

    师徒小别重逢,王守仁与何氏就留饭,沈瑞也不客气,就在王家用了午饭。京城虽不少人家是两餐,可因王家也是南边人,依旧留着南边习惯,一日三餐。

    因徐氏有吩咐,沈瑞就问了何氏归省的事。

    何氏当年是新妇,就随着丈夫回乡,如今回来,自然要先带了孩子去娘家

    “昨儿二郎来了,我娘那边也急着,我与大爷商量着是明日过去。”何氏笑道。

    “母亲可惦记表姐呢,说等老师与表姐忙过这几日,就请你们家来,要为你们洗尘。”沈瑞道。

    徐氏视何氏为骨肉,何氏心中对这姨母也亲近,不过想到沈家并不是长房,她神色就有些勉强。

    早先不管乔氏如何指责她,她都不怕,现下却是愧疚中带了几分担忧。愧疚的是,自己并没有“从一而终”,另嫁他人为妇;担忧的是,丈夫对因这段往事会心存不快。

    即便是徐氏相邀,何氏也不敢点头,迟疑地望向丈夫。

    王守仁比她年长十几岁,哪里看不出妻子的忐忑?只是他素来豁达,并不是小气之人,怎么会去计较这些。沈家本就与王家有旧,如今又是拐了弯的姻亲,且他与沈瑞的师生关系这这里摆着,自然是亲近的好。

    至于过去之后少不得成了外甥女婿身份,王守仁倒是不在意。沈沧本就是与王华平辈论交,即便王守仁收了沈瑞做学生,在沈沧面前也是执晚辈礼。

    “等到令尊休沐,少不得过去打扰。”王守仁痛痛快快地道。

    沈瑞心里算了一下,那就是在几日后,便道:“要是天气不好,就不要携了小大哥儿去,这也是母亲的原话。她老人家虽惦记着看孙子,可老师与表姐既回来,也不差这一时半会儿。”

    王守仁笑道:“哪里就能冻得了他?现下每日还要叫人抱着出去转转的,只闷在屋子里是不肯依的……”

    南城,明时坊,沈宅。

    地上落雪已经扫了,光秃秃的小院露出青石板路来。乔氏扶着婢子的手,从上房里出来,望向西厢时就带了担忧。

    等进了屋子,乔氏便低声询问从西厢回来的乳母,道:“二叔怎么样了?

    那乳母道:“奶奶放心,二爷是昨儿受了寒,大夫已经开了方子,说是吃两日发发汗就好……”

    乔氏扶着胸口,松了一口气:“太太哭天抹泪的,不知道的,倒像是二爷不好了似的……”

    那乳母站在门口,挑着帘子往外头瞅了瞅,见一人从西厢出来,去了上房

    “大爷去上房了,当是宽慰太太去了,奶奶是不是也过去?”乳母道。

    乔氏眉头微蹙,又松了开来,轻叹了一声,袅袅从东厢里出来。

    到了正房,就见白氏包着头发倚在床头“嘤嘤”地哭。

    乔氏先前已经被磨了一上午,眼下听到这哭声,就觉得头疼。婆婆这般作态,乔氏颇为意外。她本以为身为寡母,教养大两个儿子,即便看着是温柔之人,定也是外柔内刚的性子,没想到竟然是一团面团,遇事半点主意都没有,除了哭就只有哭。

    乔氏进门不过半月的功夫,白氏就哭了三、五回。开始时乔氏还忐忑不安,后见丈夫并无迁怒自己之意,便也习惯了。

    昨天沈回来,就有些不舒坦,今早婢子进去叫人时已经烧的糊涂。

    等婢子发现,告诉白氏,白氏颤悠悠到西厢一瞧,就开始哭天抹泪。至于延医问药,都是沈琰的事,她倒是一概不理。

    乔氏虽是长嫂,可叔嫂年纪相仿,瓜田李下需避嫌,就在白氏身边服侍,并没往小叔子身边凑。陪着白氏一上午,她差点要被眼泪给淹了。

    “娘,二弟没事。就是昨儿雪大,他顶雪回来,有些吹着了,吃几剂药就好”沈琰轻声劝慰道。

    “可怜的孩子,身边也没有个知冷知热的人,要是有人服侍,哪里就能让他烧糊涂了?”白氏哽咽道。

    沈琰听了,眉头微蹙。

    早在乔氏进门前,白氏怕官家出来的儿媳妇高傲,就要买个婢子给沈琰做通房,被沈琰拒了,一直没有死心,如今不过借着沈琰的病旧话重提罢了。

    乔氏进门半个月,对待白氏这个婆母,朝夕定省,十分恭敬孝顺。看在沈琰眼中,自然是十分满意。可是白氏始终不忘去年进京后乔家的怠慢,当面和和气气的,私下里对儿子各种抱怨。幸而沈琰是个明白人,知晓自己亲娘毛病,不过是听了就过,没有往心中去,否则夫妻情分就就崩了。

    沈琰回头看了妻子一眼,就见乔氏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地侍候立一旁,鹅蛋脸上依旧温温柔柔。

    沈琰心中叹了一口气,道:“娘,二弟明年要参加乡试,眼下最是要紧的时候。少年人本就心性不稳,要是因男女之事分了心思,岂不是耽搁了大事…

    白氏不死心道:“老二明年回南京,身边也总要妥当人服侍。家里的不行,就寻牙子好好挑挑,买个妥当的来……”

    沈琰摇头道:“不妥,前程紧要,这些事儿子自有安排,总是为了二弟好。娘您好生歇着,就别操心了……”

    白氏知晓自家长子的脾气,说了不行就绝对不行的,便觉得怏怏,看着旁边站在的乔氏,越发觉得不顺眼起来。

    乔氏只作不见,低声道:“大爷去照看二爷吧,妾在这边服侍婆婆。”

    沈琰也不放心沈,便点点头。

    白氏越发气闷,往靠枕上一歪,道:“我短了精神要歇歇,你们别在这里杵着了……”

    沈琰听了,也不多话,只上前掖了掖白氏身上的被子:“那娘您先歇着,我们先下去了……”

    白氏皱着眉点了点头,心里却酸的不行。都说“娶了媳妇忘了娘”果然不假,这才半个月,儿子媳妇就成了“我们”,自己倒成了外人了。

    听着门帘撂下的声音,白氏抬起头望向门口,眼泪又忍不住流了下来……

    南城书院,教舍。

    夫子在前面拿着出,正给大家讲时文“破题”。沈珏坐在下首,只觉得身上飘飘的,耳朵里“嗡嗡”直响。他抬起胳膊,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即便手心是热的,也能摸出额头滚烫。

    沈珏不由后悔,自己实在不该逞强。今早既难受,就不该硬撑着来上学。可是眼下夫子在上课中,自己也不好立时起身。他咽下一口吐沫,觉得嘴里越发于了。

    在南城书院的几个教舍中,沈珏所在的班人数并不算多。

    同白衣班那些童子少年相比,这边童生班多是十六岁以上少年与青年。因这个缘故,书院里的炭火便也紧着白衣班那边,这边只是不冷罢了。

    对于正在发高烧的沈珏来说,却是难熬。他只觉得身上一阵冷、一阵热,眼皮越来越沉。

    沈珏实是受不住,就慢慢矮下身子,趴在桌子上。

    崔夫子最爱讲大课,一堂课下来也将一个时辰,现下当到一半了,还需要熬半个时辰,昏昏沉沉中,沈珏这样想着……

第一卷曾见何人再少年 第三百六十三章 真伪莫辨(三)

    杨宅,书房。

    杨廷和还没有回来,杨慎在家,就直接在前院书院接待来访的沈瑞。沈瑞虽回京半月,之前也曾来过杨家一趟,不过因当时有其他事,即便过来,却是打了个罩面,并没有久待。

    今日沈瑞来的早,杨慎又没有去书院,就问起沈瑞的功课来。

    他与沈瑞同庚,不过因沈瑞是未来妹婿,杨慎这个大舅哥便就有些“长兄”的做派。虽说杨慎绷着小脸故作成熟状,看的让人心中暗笑,可对于杨慎在课业上的教导,沈瑞听得格外认真。

    他并无状元之才,之所以现下看着不错的成绩,还是占了活了两辈的光。不过后世国学渐微,沈瑞即便有所接触,学的也不过是皮毛。真到了古人跟前,那就不够看。要不是这几年勤勉用功,一年当旁人两年用,也不会顺顺利利过了院试。

    要是沈瑞生在百姓人家,十几岁的秀才,还能混个“神童”的名头听听,可生在书香世代的沈家,就真的不算出彩了。

    等到了京城,沈瑞又掉进状元堆里,王华、沈理、毛澄都是状元,眼前这杨慎是未来状元,王守仁虽不过是二甲进士,可满身才华却是实打实。同这些才华横溢的才子相比,沈瑞的文章只能算是“勉强”。

    沈瑞知晓自己不足,见到各位大才时便也格外仔细请教。虽是准备参加明年乡试,也盼着自己能过去,可到底成绩会如何心里也没底。他心里作此想,言谈中不免就带了几分出来。

    杨慎见状,不由皱眉道:“你既是心里不踏实,作甚不好好安生再读几年书?如今你年纪尚幼,即便明年顺利过了乡试,后年也不会下场,作甚不等下一科?”

    杨慎之所以在过了院试后就回京,没有继续留在四川老家,就是因不打算参加明年乡试,要等下一科。

    “乡试不过是落榜不落榜,又不分三甲,试试也没什么。”沈瑞避重就轻道。

    杨慎不赞成的摇摇头,道:“怎么就没什么?患得患失、心浮气躁,倒耽搁了正经读书功夫。”

    杨慎不是旁人,与寿哥又是认识的,沈瑞就没有瞒他,将“郑皇亲”的流言在府学蔓延的事情说了。

    杨慎拧着眉头,神色满是肃穆,带了愤怒,道:“岂有此理?不过是一市井闲汉,就能诋毁中宫,质疑东宫嫡长身份,满朝诸公,竟任之由之?”

    沈瑞见他如此神态,颇为意外:“此事京中已传的沸沸扬扬,大兄在书院不曾听闻么?”

    杨慎摇头道:“倒是听同窗提过一句,还以为是以讹传讹的笑话,没想到竟真有此人。”

    杨慎是真正的儒家子弟,“忠孝”两字都刻在骨子里,对于那没头没尾的“郑皇亲”自然是看不上。

    “幸而当今只有一子,否则东宫危矣”杨慎叹气道。

    沈瑞本想与杨慎八卦一下“抱子”传言的真假,可想了想又没有必要。十几年前宫禁之事,除了当今天子与皇后娘娘之外,就连阁臣也不能保证什么是真是假。

    如今看似太平,实是内忧外患,外有蒙古人虎视眈眈,时常犯边,内里天灾不断,各地流民蠢蠢欲动。

    “不管怎样,有离间天家骨肉之嫌”沈瑞道。

    杨慎挑眉道:“若是东宫不亲近外家,倒是国人之幸”

    读书人清高,本就瞧不起外戚之流,张家兄弟如今又太瞩目了些。

    杨慎虽看不过当今天子厚待张家,不过也只说这一句罢了。

    沈瑞想起再有一月,就是杨恬生辰,便道:“恬姐儿最近在忙什么?”

    杨慎瞥了他一眼:“跟着太太学习管家,左右是不玩小孩子那些游戏,恒云生辰里别再送小孩子那些玩意儿了……”

    沈瑞讪讪,道:“恬姐还小……”

    “过年就十二,也该紧守闺训丨避了外男……”杨慎轻哼道。

    沈瑞听了,打着“哈哈”道:“理应如此……”

    上辈子看书,《源氏物语》是他极爱的一本书,萝莉养成什么的,听起来十分美好。不过眼下是大明朝,民间虽礼乐崩坏,不过读书人又要扯上一层遮羞布,讲究什么“礼教大防”。对于士人家闺秀,要求尤其苛严。

    其实说起几十年前的旧事,就是孙氏进沈家教养这一条,听起来虽有些异于常理,不过对于孙氏来说,提前熟悉婆家,早早与婆家长辈培养出感情来,比那些两眼一抹黑给人做媳妇的人要好的。只是二老爷犯了“中二”病,折腾黄了亲事,要不然也是一段佳话。

    沈瑞因怜惜杨恬丧母,有心效仿,不过也只是想想罢了。

    在世人眼中,“一家女、百家求”才显得闺女闺中,“童养媳”也容易被人看轻。

    要是沈洲当年定亲的是小官之女,或是寻常书香人家的女儿,乔老太太搅合亲事都要掂量掂量会不会结仇,坏了自家名声,只因孙家是商贾,孙氏除了老父别无娘家兄弟可依,连教养都要靠了沈家,才使得乔老太太那般肆无忌惮

    杨慎虽觉得沈瑞将妹妹当孩子哄,有些不满意,可也没有真生气。家中弟妹虽多,同胞骨肉只有杨恬一个,杨慎这个哥哥自然是将妹妹疼到心坎里。

    沈瑞重视小未婚妻,杨慎这个大舅子心里也欢喜。只是瞧着沈瑞对杨恬的重视,不夹男女之欲,送的都是也无相思无于系,只像是哄小女孩儿的。沈瑞家里有个妹妹,不少东西都是托了玉姐之名送过来,就是闺中小女孩儿喜欢的小玩意儿、小物件、小首饰什么的,那些未婚夫妻之间常见的表记什么的一样没有。

    杨慎倒是有些摸不准沈瑞的想法了。

    瞧着沈瑞跟哄妹妹似的,像是情关未开,可是他已经十五了。要是沈瑞惦记杨恬,杨慎会觉得不合规矩;这“开窍”开到旁人身上,杨慎心中也不乐意

    沈瑞哪里想到杨慎会想这些,只当礼教大防如此,之前自己见杨恬时露了轻浮被杨家人挑剔,杨家这边才限制两人相见。

    现代人别的优点没有,“入乡随俗”这一点是明白的。沈瑞虽心中有些可惜不能“养成”,可对于未婚夫妻不能相见也没有太大反应。

    毕竟杨恬还小,即便晓得她以后是自己的结发之妻,现下也生不出狎昵之

    落在杨慎眼中,见沈瑞反应平平,心中不由有些失望。

    就在这时,就听有小厮进来道:“少爷,沈尚书家来人寻沈少爷……”

    杨慎闻言一愣,看向沈瑞。

    不早不晚的时辰,追到姻亲家来寻人,定是有大事了。

    沈瑞心下一沉,起身取了披风道:“我去看看”

    杨慎也披了大氅,随他到了门房。

    门房里,有个三十来岁的青衣管事面带焦急在那里等着。沈瑞认识他,是前院当用的管事。

    见了沈瑞,那管事忙迎上来,强作镇定道:“二少爷,太太打发小的请您家去”

    沈瑞点点头,转身对杨慎道:“大兄,既是家母相招,小弟就先回去。”

    杨慎一把拉着他的胳膊道:“也先问问到底是何事,父亲昨日就惦记你今日过来,等回来不见你定要问的,我总好有句交代。”

    他不过是嘴硬,实际上是不放心,对于沈瑞这个妹夫,相处了两年,在杨慎心中也早就是亲人了。

    两家既为姻亲,走动了两年,对于沈家杨慎也是晓得,除了沈瑞、沈珏这两个嗣子,满门老弱妇孺,要是细想,就让人悬心。

    沈瑞看了杨慎一眼,转过头去,望向那管事道:“可晓得太太因何事找我

    沈瑞说着话,心里却揪得慌。他担心是三老爷或是四哥有什么不妥,这父子两人一病弱一幼小,如今又是寒冬腊月,稍有不慎就受风着凉。

    那管事脸色泛白,道:“三少爷病了,被田家二舅爷送回来……”

    沈瑞听了,颇为意外,却也不再耽搁,忙与杨慎作别。

    要是小病,徐氏不会小题大做打发人出来寻沈珏;要是大病,什么时候病的?

    沈瑞心急如焚,一路飞赶,急匆匆地回了沈宅。

    进了家门,沈瑞没有去上房,直接奔松柏居。

    他脑子里乱成一团,想着是不是昨日下雪,勾起了沈珏寒症。想到这里,他又磨牙,将二太太恨了个半死,沈珏本好好的,要没有去年二太太折腾一回,也不会损了身体。又安慰自己,不要瞎担心,去年腊月里在雪地里跪了半夜都好好的,这次当也没大事。

    一进屋子,就是扑鼻而来的酸臭,地上有清理过的痕迹。

    望向炕上躺着的沈珏,沈瑞脑袋里就“嗡”地一声,再也不能自欺欺人。

    “二哥回来了”三太太看见沈瑞,哽咽道。

    沈瑞顾不得向诸人见礼,直直地走向炕边。

    沈珏满脸赤红,露出苦痛之色,躺在炕上双眼紧闭,上身被徐氏抱在怀里,身体一下下地抽搐,三老爷在旁,按着沈珏的大腿。

    大夫坐在炕边,手中拿着银针,艰难落针,满头大汗。三太太站在一旁,噙泪看着看着。

    “珏哥”

    沈瑞听到自己的声音遥远而虚幻。

第一卷曾见何人再少年 第三百六十四章 真伪莫辨(四)

    沈瑞的眼前就跟放慢动作电影似的,沈珏再抽搐,大夫在下针,三老爷说着什么。

    沈珏身子渐渐平静,徐氏脸上露出骇色。

    大夫用手指探了探沈珏鼻下,摇了摇头,道:“三少爷殇了。”

    殇,未及冠而亡曰“殇”。

    殇分三等,八岁至十一岁为“上殇”,十二岁至十五岁为“中殇”,十六岁至十九岁为“上殇”。男子订婚,女子许嫁不为殇。

    沈瑞即便早就知晓这时医学落后,也听说过百姓人家儿女夭折之事,可毕竟是耳闻,并不曾亲见。

    沈珏在徐氏怀里咽的气,大夫给出的诊断是风寒。是风寒不是“伤寒”,“伤寒”致死并不稀奇,可是这风寒不就是感冒么?

    小小一场感冒,就要了一条命?

    大夫之前说的清楚,沈珏半月前刚染病,现下体表看着好了,内里还虚耗。这次风寒入体,就来势汹汹,中间又高热的时间长了,诱发心绞,这才无力乏天。

    沈珏是侄子,不是儿子,无需像沈瑞这样每日往正房请安。沈家上下当差的当差,上学的上学,就各自在屋子里用饭,如此一来三、五日不打罩面是寻常。

    大夫没有明说,可话里的意思很明显,沈珏这是耽搁了。

    沈家诸长辈除了悲痛,剩下的便都是自责。徐氏是大伯娘,三太太是当家婶子,昨晚松柏院要了姜汤并不是秘密,只要两位长辈多问一句,说不得就不会如此。

    可是最最自责的,却是沈瑞。

    他终于体会了什么叫“后悔莫及”。

    平日里沈珏与诸位长辈见的不多,可与沈瑞几乎每日都要见面,不是他过来九如居,就是沈瑞过去松柏院。只是这几日,沈瑞被王鼎搅合的心烦,满心想着怎么揭开“郑皇亲”之事断了他的后路,疏忽了沈珏。

    “都是我的错”三太太又羞又愧、又痛又悔,已经泣不成声:“我昨儿听人说了三哥这边要姜汤,却没有当回事,但凡多问一句,但凡多问一句……

    她无法不自责,凭着良心说,要是昨晚要姜汤是九如居,她肯定会多问两句;只因沈珏是小二房嗣子,因着乔氏的缘故,三太太心中并没有憎恶沈珏,可也抱着“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念头对沈珏那边睁一只。

    三老爷已经是站不稳,扶着抗沿,脸色发青,呼吸也急促起来。

    徐氏扶着沈珏,眼泪在眼圈里打转转,脸上满是沉痛与悲切。

    大夫见惯了生老病死,比旁人镇定许多,发现三老爷异样,忙道:“三老爷还请节哀”

    徐氏与三太太听了大夫的话,望向三老爷,发现他的不妥。

    三太太忙上前,扶了他坐下。

    三老爷长吁了一口气,胳膊却是有些发抖,颤颤悠悠地摸向沈珏的脸。

    沈珏早已停止了抽搐,原本满是痛苦的脸也平静下来,看着如同睡着了似的平和。只是之前的赤红已经消退,只余下冰冷灰白。

    徐氏已经将沈珏放下,站起身来。

    她顾不上自责悔恨,满脸担忧地望向沈瑞。

    从方才大夫探看沈珏鼻息,沈瑞就没有说话,只呆呆地站在那里,直愣愣看着沈珏,神灵出窍一般。

    徐氏看得心惊,上前两步,扶了沈瑞的胳膊:“瑞哥”

    就见沈瑞身子一歪,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幸好徐氏死命扶着,才没有让他摔到地上。

    大夫见情形不对,忙过来打把手,将沈瑞扶到炕边。

    沈瑞双眼紧闭,已是人事不知。

    三太太与三老爷吓了一跳,顾不得哭,忙围上前。

    大夫摸了脉,道:“痰迷心窍,倒是无碍,灌几副汤药就好了。”

    看着炕上两个少年,徐氏心中大恸。

    这世上最揪心之事,莫过于白发人送黑发人。

    三年前一遭,已经如钝刀子割肉。三年后又来了这一遭。

    只是眼前沈瑞如此,三老爷又是不顶用的,她便只能强忍了悲痛道:“珏哥是中殇,也该操办起来……”

    不足八岁的幼童早夭无服,家里并不操办后事;到了八岁夭折的孩子,还要有殇服,后事即便从简,也需要操办。

    即便不惊动外人,沈氏各房族人与乔家都要请到的。好好的孩子,说没就没了,本生家那边总要给个交代。加上沈珏是小二房独嗣,他这一殇亡,小二房又面临绝嗣之境,乔家那边也要知会。

    不说别人,五房上下,得了丧报,都震惊无比。沈瑛与沈全兄弟,顾不得夜色渐黑,连夜过来尚书府。

    尚书府里虽没有乱成一团,沈珏丧事也在有条不紊地准备中,不过气氛死气沉沉,令人心惊。

    三老爷身子在那里,即便知晓克制,不愿意给家里添乱,可既悲沈珏之夭,又忧心昏厥的沈瑞,身子哪里经得住,也跟着倒下。

    沈沧即便上了年岁,见惯生死,可想着沈家骨血凋零也一下子老了几岁。

    倒是徐氏与三太太,不管心中多么悲切,都是强撑着,妯娌两个一起操办沈珏的后事。

    沈珏是小辈,又不是长子,并不需要移屋,直接在松柏居停灵。

    沈瑛见尚书府这边长辈都是勉力支撑的模样,心下跟着担忧,沈全却是觉得自己身上发软,深一脚、浅一脚。自打得了消息,他就是如此,总觉得自己跟做梦似的,且做的是个没头没脑的噩梦。

    沈珏穿着大红的锦衣,躺在松柏居堂屋的板子上。

    沈瑛心下叹了一口气,上前上香。

    沈全却是走到沈珏身边,扶着沈珏的胳膊,轻声道:“珏哥……”

    眼前这个不是旁人,是他从小看到大的族兄弟。他并无对亡者的畏惧,只有满心的不可置信。

    徐氏在旁,眼圈泛红。

    沈瑛低声斥责道:“全哥,勿要扰了珏哥安宁……”

    “安宁?什么安宁?不要安宁”沈全哑着嗓子道:“珏哥才十五,正是该活蹦乱跳的年纪,作甚要安宁?”

    沈瑛知晓自己弟弟与沈珏关系好,见他如此也不忍苛责,只道:“珏哥已经去了,听说瑞哥还昏厥着,你这做哥哥,也该坚强些,去看看弟弟……”

    沈全咬牙道:“我要问问他,到底怎么照顾珏哥的?作甚小小风寒就要了命去?”说罢,也不用人带路,含悲挟怒“蹬蹬”地跑了。

    沈瑛见状,带了愧疚道:“大伯娘,全哥与珏哥感情深,这才糊涂了,还请恕罪……”

    徐氏苦笑道的:“都不是外人,作甚说这客套话?珏哥走的急,我们几个老的都受不住,何况全哥这实心意的孩子……”

    两人一个不放心沈全,一个不放心沈瑞,就从松柏居移步九如居。

    九如居里,倒是一切太平。

    即便沈全就站在沈瑞炕边,也没有发生摇醒沈瑞大骂的事,而是站在那里看着沈瑞,脸上变幻莫测。

    沈瑛松了口气,上前看了沈瑞脸上几眼,低声问徐氏道:“大伯娘,瑞哥没事吧?要不要去请太医?”

    尚书府虽还有个四哥,今年不过两生日多,离长成还早,能不能站下都是两说,沈瑞却是尚书府支撑门户之人。

    如今已经折了一个沈珏,到沈瑞这里自然要加倍小心。

    “已经灌了药,是悲恸过度、痰迷心窍,醒来就好了。”徐氏道。

    沈全脸上怒意已经散了,耷拉下脑袋,神色莫名,低声自语道:“当年瑞哥也是风寒呢……”

    入“九”以来第一场雪,纷纷扬扬下了三、四天,天色才放晴。

    “什么?沈珏夭了?”寿哥“腾”地一下站起身来,满脸不可置信:“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上回你不是还说看到他们兄弟去高家了?”

    张会道:“月初的事,两、三天了。标下也是昨儿才听家里提起,也大吃一惊”

    寿哥瞪着眼睛追问道:“怎会如此?是意外还是什么?”

    对于少年太子来说,早就见过殇亡。可是在他的印象中,只有襁褓中的婴孩才是脆弱得跟玻璃似的,小病小灾的就能夺了命去;沈珏比他还大两岁,在他眼中算是半个大人。

    虽说他与沈珏不过见了两、三面,不过是认识而已,可是想到曾一起玩耍过的小伙伴说没就没了,心中还是有些怅然。

    “听说是风寒”张会唏嘘道:“外头都说沈家风水不好,不利子嗣……之前的沈珞眼看及冠殇亡,如今过继来嗣子亦如是,外头有些闲汉再打赌下一个什么时候呢……”

    寿哥皱眉道:“什么风水不风水的?沈尚书侄儿是坠马而亡,不过是倒霉罢了……还有这沈珏,之前看着他也没那么弱,怎么身子骨这么不结实?”

    听着少年之殇,寿哥心里不自在,也不过是不自在罢了。他倒是没有悼念沈珏,只是想着既是“朋友”,得了消息,也该打发人去瞧瞧沈瑞,探问一二

    可是自打他生病,皇上就拘他拘的紧,不许他再随意出宫。折腾一趟,并没有遏制张家对东宫的指手画脚,反而将自己束住了,想到这里,寿哥不由有些丧气。

    他能打发出宫的人除了内侍就是侍卫,因在外瞒着身份,内侍是用不了的,寿哥便看着张会道:“孤出不去,你今儿早些出宫,代孤准备份丧仪过去。

    在高文虎眼中,张会是寿哥姻亲,上次见沈家诸子时也这般介绍,让张会代表寿哥出去送礼倒也说得过去。

    张会道:“殿下,这丧仪送多少?”

    寿哥这几年虽常往宫外跑,可是哪里晓得这个,便道:“你看着预备,且不可丢了孤的脸,不过也莫要招摇,要是露了孤的身份,有你好看”

    张会听了不由瞪眼。他是国公府的小少爷,事事都有仆人料理得妥妥当当,也不晓得这个。不过出去打听并不难,难的是中间这个度。他这也算是奉旨办差,可不敢自专。

    张会愁眉苦脸道:“殿下,这丧仪多寡并不随身份定,是随着关系定。您与沈家二郎这交情……叫标下怎么定夺……”

第一卷曾见何人再少年 第三百六十五章 真伪难辨(五)

    喝完一大海碗鸡肉香菇粥,沈撂下筷子,打了个饱嗝,心满意足。

    病了几日,除了喝苦汤药,就是吃白粥,半点油水儿都没沾,他早就馋的不行。眼前虽没有大鱼大肉,到底有了荤腥,解了馋。

    白氏坐在沈对面,看着小儿子这般模样,满脸心疼道:“苦了我儿,都瘦了……”

    沈“嘿嘿”两声,掐了下自己的脸道:“孩儿怎么觉得自己还胖了,倒是让大哥受累,这几日为了照顾我连书院那边都请了假。”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沈现在看着活蹦乱跳,前几日病时看着也叫人悬心。白氏柔弱,只有旁人照顾的份,不是能照顾人的;乔氏虽是长嫂,可碧玉之年,又是新妇,叔嫂之间避讳还来不及,哪里能出面照看人?剩下的,只有家里的顶梁柱沈琰。

    沈琰既要看顾兄弟,又要劝慰弱母,就去书院请了几日假,今日见沈好的差不多,才去了书院。

    白氏皱眉道:“他是哥哥,照看兄弟正是应当。只是有些人,实是当不得嫂子之名。”这般说了,就带了几分恼。

    乔氏上个月进门,几十台嫁妆,终没有埋没官家小姐的名号。乔家即便落魄,三房这边却是富庶,乔氏嫁妆里绫罗绸缎,金钗玉环,应有尽有,也看花了白氏的眼。

    白氏并没有去侵占媳妇嫁妆的心思,只是觉得沈琰兄弟前程要紧,之前家里没银钱,沈琰在书院里兼职那是没法子;如今既娶了一房嫁妆丰厚的媳妇进门,贴补贴补家里,供养丈夫小叔读书,才是贤妇应有之义。

    等到沈琰中了进士,凤冠霞帔的诰命请下来,自然有乔氏的一份;就是沈那里,还能白占哥哥嫂子便宜?等到出人头地,自然也是感谢乔氏这个嫂子

    这般想着,白氏私下里就劝长子卸了书院差事,被沈琰一口回绝。白氏虽埋怨沈琰倔强,不听老人言,可更多的是埋怨媳妇不知趣。

    沈还在回味鸡肉粥的香甜,白氏已经又数落了几句,越说越露骨,就差将对媳妇的不满直接诉之与口。

    沈顿时觉得头疼,对于自己的嫂子虽依旧带了几分生疏,可瞧着乔氏容颜出色、性子恭顺,他也是为兄长高兴。只是寡母这边,之前总是将娘家与沈氏家族挂在嘴上,念叨着那两家的薄情寡义,好像自己母子受了天大委屈;如今有了媳妇,却是有了转移,将对娘家与沈家那份不满,彻底地转到乔氏身上

    乔氏进门不过大半月,乔氏在儿子面前已经念叨着“老无所养”。就好像乔氏是恶媳,要凌虐婆婆、慢待小叔子似的。

    沈劝了两回都不顶用,便也只能跟着叹气。

    人心都是肉大,不管乔氏多么孝顺恭敬,只要白氏这样疑神疑鬼下去,婆媳总要有交恶一天。

    看来要跟大哥好好说说,早点想出个解决之道,这家里不过四口人,正该好生相处才是。

    沈正想着,就听到外头传来脚步声。

    “当是大哥回来了……”沈看了看沙漏,道。

    白氏听着脚步声渐远,拉下脸道:“定是回东厢了,如今那边两个是一家人,咱们娘俩是外人……”

    “娘说什么呢?大哥才打外头回来,不是正应该回屋子换衣裳么?”沈笑道。

    白氏依旧有些愤愤,道:“你就没心没肺,仔细被人当成吃白食的……”

    沈摸了摸鼻子道:“孩儿也大了,家中生计本就不当全压在大哥身上……只是现下时间挪不出来,等到明年乡试完了,孩儿也想要收几个学生带……

    之前乔氏没有进门,母子三人相依为命,即便沈全倚靠兄长,也丝毫不觉得心虚。如今乔氏进门,沈自己年纪也大了,倒是有些不好再“吃白食”

    至于乔氏嫁妆丰厚,压根就没有上过沈琰、沈兄弟之心。他们兄弟两个眼中,养家糊口是男人的事,即便妻子有嫁妆那也就是嫁妆罢了。就是沈琰之前算计白氏私房,也是为了给母亲一个教训丨而不是真的图谋银钱。

    白氏听了,只觉得心疼。她并不觉得是沈长大了,知晓体恤兄长,只当乔氏弄鬼,道:“是不是乔氏给我儿脸色瞧了?她不过是装老实罢了,他们乔家是势利眼,惯会瞧不起人……”

    话音未落,就有人挑了帘子,进了西厢。

    来人正是沈琰,刚好听到白氏最后一句,皱眉道:“乔家怎么了?是乔家来人了?”

    白氏敢在小儿子面前肆无忌惮地说小话,对着长子却是不敢。她站起身来,讪讪道:“不年不节的来什么人?不过闲话两句罢了,你们兄弟俩说话,娘回屋去了……”

    沈琰也没开口留人,只是在白氏离开后,原本就冷着的脸,绷得越发紧了

    沈还以为兄长在担心家中的婆媳关系,刚想要劝两句,就听他道:“乔家今儿没来人么?”

    沈好奇道:“没来啊乔家怎么了,是有什么事么?”

    沈琰皱眉在沈对面坐了,叹了一口气道:“不是乔家有事,是沈家……沈珏殇了……”

    沈听了,“腾”地站起身来,满脸关切:“沈珏伤了?怎么伤的,严重不严重?”

    都惊动到乔家的地步,那定是伤的不轻,沈听了怎么能不焦心?

    沈琰兄弟在松江受宗房大老爷照拂,沈与沈珏在族学里又做了两年同窗,沈琰倒不好奇他关心沈珏,闷声道:“不是受伤,是风邪入体,救治不及殇亡了,已经停灵三日……”

    沈珏三日前在书院昏厥在课堂上,被田山长亲自送回沈家,书院里师生不少人都知晓此事。等到沈家报丧,田家子侄过去吊祭,沈珏病殇的消息也就传回到书院。

    虽说入学不过半个月,不过沈珏出身尚书府,是当朝尚书的亲侄儿,在书院同窗中出身是数一数二,自然也引得不少人暗暗关注。十几岁的少年,说殇就殇了,就是书院师生提及也不免唏嘘。

    沈琰中午就听到这个消息,强按捺住情绪,才将下午的课授完,就急匆匆的回来。

    沈琰心中乱成一团。

    他们一家在松江待了将两年,沈琰来往最多的沈家长辈就是宗房大老爷。他之前看的明白,宗房大老爷对他们兄弟是真正关心与接纳。

    对于宗房大老爷的照拂,他心里也记着恩。只是宗房大老爷身为宗子,为太平士绅,他轻易也回报不上。

    自打进了京,虽说他不过是小小举人,尚无余力,不过也想着要是以后有机会能帮上沈珏一定相帮,以回报宗房大老爷昔日恩情。

    看到沈珏明知晓他们兄弟在书院,也毫无芥蒂地入了南城书院读书,沈琰没有主动去接近沈珏,不过心里也隐隐地高兴。

    没行到沈珏竟然殇了。

    难过的同时,沈琰也是不由一阵后怕。

    他望向沈道:“你以后长点记性,要是再不管不顾地糟蹋自己身体,珏哥就是前车之鉴”

    沈神情呆滞,直愣愣地盯着兄长道:“大哥,你方才说甚?”

    沈琰皱眉道:“叫你长些记性呢,别仗着年轻就胡闹”

    沈使劲摇头道:“不是这一句,是上一句”

    沈琰打量他一眼,心里突然有些不安。

    沈再次追问道:“大哥,你上一句说了甚?”

    沈琰心下一沉,拧眉望着他道:“沈珏病殇,已经停灵三日”

    沈脸上的血色“刷”的一下褪尽,身子开始不由自主地打起寒颤。

    沈琰正留心沈,见他实在不对劲,顾不得去思量别的,忙道:“二弟,你怎么了?”

    沈身上哆嗦得越发厉害,脸上满是骇色,哆嗦着嘴唇,上下牙齿咬得“咯咯”直响,身子也摇摇欲坠。

    沈琰心惊不已,忙将沈扶到炕边。

    沈琰又唤了两声,沈都不应声。就见沈眼睛发直,嘴边也是留下口水,一副魂飞魄散痴傻模样。

    沈琰又惊又怒,忍不住挥起胳膊,甩了下去。

    “啪”耳光响亮。

    沈这才魂魄归体,脸上骇色转为悔恨,黄豆大眼泪滚滚而下。

    “大哥,是我害死了珏哥,是我害死了他”沈满脸悔恨,神情因痛苦变得狰狞。

    饶是沈琰之前已经隐隐觉得不对劲,此刻也被这一句话惊的大惊失色。

    他立时站起身来,走到门口,望四下里望了望,才退回房间。

    “扑通”、“扑通”,沈琰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加速。

    他固然念着宗房大老爷昔日恩情,也愿意以后为沈珏尽一份心,可并不代表着愿意让兄弟两个一起给沈珏陪葬。

    他黑着脸,看着沈。

    沈琰本不是笨人,沈即便还没有细说根源,可是想着沈珏殇亡之日正是沈卧病之时,便长吁了口气,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沈泪如泉涌,哑了嗓子道:“那日,我有事去寻田山长,走到书房门口时,正好听到大哥在里面说话……我便退了出来,心里有些憋闷,就出了书院,不知不觉走到坊南的树林……珏哥跟了过去,陪着我呆着……我出去的急,身上穿的薄,珏哥就脱了马甲给我……”

    说到这里,沈已经是泣不成声。

    沈琰呆呆地坐在那里,已经傻住了。

    看着弟弟悔恨不及的痛苦模样,沈琰苦笑道:“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不过是几日前的事,沈琰自然记得清清楚楚。

    是田山长有意许婚,将女儿许给沈,被沈琰婉拒了。虽说自己出身实不光彩,可是为了不让田山长因亲事不成心生嫌隙,沈琰还将自己与二房的渊源与自己的为难之处说了一遍。

    田山长虽有些意外沈琰兄弟是尚书府堂亲,不过也只是意外罢了。

    有罪责的是沈琰的曾祖母,至今已经隔了三代人,田山长并没有因邵氏就轻视沈琰兄弟,反而觉得他能不遮不掩面对此事,颇有君子坦荡之风。至于亲事,中间夹着尚书府的关系,确实不合适。

    沈只当他是无意听了大哥与山长的话,却不知是沈琰故意安排人引了他过去,好绝了他的念想,省的他再惦记此事,在课业上分心。

    谁也没有想到,后果竟然是这般严重。

    沈琰心乱如麻,还隐隐地生了畏惧。沈虽无害人之心,可沈珏确实是因他而亡。要是尚书府知晓此事,迁怒下来,他们兄弟如何能承受得住?

    二房嫡支与他们这一脉,本就存了两条人命。几代人过去,当年涉及的长辈早已身故,彼此之间的血仇似才淡了下来。

    如今有了沈珏之死,又成死局。

    “可有人看到沈珏与你一起?”沈琰皱眉道。

    沈摇头:“我不晓得,我离开书院时有些恍然,就是珏哥跟着我,我先前也没发现,还是他开口吱声……”

    “回书院的时候呢?”沈琰追问道。

    沈犹豫一下道:“那时雪势正大,应该没人看到吧……”

    沈琰已经坐不住。

    遇到这样变故,沈能流泪,沈琰却要想一想应对之法。

    书院里人多眼杂,沈珏随沈出去的时候又是在课歇的时候,难保不被人看到,这是经不起查的。

    如今沈珏初殇,一时没有人去追查他先前的事;等到过了这两日,说不得尚书府那边就要追根溯源。要是有人看到沈、沈珏同行,再联系沈这几日病休,说不得就真相大白。

    沈琰来回踱步,脚步越来越急促,面上神色不定。

    沈看着兄长如此,哪里不知晓他的为难?

    悔恨难当,沈站起身来,涩然道:“大哥不要为我为难,珏哥因我而亡,我总不能装不知。现下我便往珏哥灵前请罪,要是尚书府要追究此事,我愿意以身偿命……”

    对于“死亡”两字,总容易让人心生畏惧。不过想着沈珏是因关心自己才病夭,如今已经不再世上,沈倒宁愿三日前死的是自己。

    沈琰定定地看着弟弟,道:“揭开此事,你不害怕”

    沈摇头道:“怕甚呢……不过一条命。老天爷不开眼,本就该收了我去

第一卷曾见何人再少年 第三百六十六章 桃李之教(一)

    殇服需次降一等,为殇者服丧,一律从大功服起,亲儿子为少年亡父亦是如此,上殇大功九个月,中殇大功五个月,下殇服三个月。

    如此这般,沈宅上下仆人,也是穿着“大功”的本色熟麻布。

    又因殇者是小辈,沈宅大门虽挂了白灯笼,大门并没有糊白。

    张会穿着一身素服,准备了拜帖,过来祭拜。

    门房并不认识他,不过见张会气派不俗,又带了帖子,自陈是沈瑞之友,便迎到南房奉茶,又打发人往里通报。

    沈瑞早在沈珏殇的当晚就已经醒来,换了孝服。

    五服之内,上下等亲,只是服丧惯例,向来是尊不服卑,不同同辈之间不碍,治丧期间也需服孝袍、孝帽。因此,沈瑞需为沈殇降服“小功”。

    松柏居中,香烟了了。

    请来的和尚道士,正在做道场。

    今日是沈珏殇后第四日,并不是“接三”的日子,也定下来七日发丧,因此得了消息的亲友,或是拜祭完,或是等着发丧时来过来,松柏院里只有几个少年。

    沈瑞是丧属,沈全是族亲,何泰之、杨仲言、乔永善是姻亲。至于沈珏在南城书院交下的新朋友,因认识的时日有限,随着书院夫子昨日过来一趟也就算是全了请谊。另外有徐五、高文虎、田家兄弟等人得了消息,昨日也上门祭拜过。

    在初知沈珏殇信赶来时,沈全是有些迁怒沈瑞的。

    沈珏在尚书府的处境,旁人不知晓,沈全却是清清楚楚。他倒是没有去埋怨沈沧与徐氏,毕竟那两位一个忙着朝廷大事,一个静卧休养,连嗣子沈瑞都是放养,更不要说是嗣侄沈珏。

    沈珏名为嗣子,可嗣父在外任,嗣母在城外“休养”,有父母相当于无父母,正是需要沈瑞这个堂兄关照的时候。

    不过见到昏厥不醒的沈瑞时,沈全便也跟着清醒了。

    沈瑞与沈珏同年同月生,自己还是个半大少年,只是他素来稳重,让人忽视了他的年纪。今日沈珏猝死,虽有亲长看顾不到的缘故,更多的是意外;当年孙氏病故,沈瑞却是被有心怠慢,险些冻饿而死,只是因沈瑞后来挺过来,才没有去细思量此事。

    真要说起来,做主命沈瑞“静养”的张老安人固然可恶,对九岁大的沈瑞不闻不问的沈瑾与沈举人也是助纣为虐的帮凶,伤心孙氏之亡的郭氏与沈理等人都有“忘恩负义”之嫌。

    沈全真正地明白了沈瑞当年的险恶处境,心中对于沈珏当年病愈后“性情大变”的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芥蒂也终于散去。

    逝者已矣,追究起这个那个的责任不过是让自己心里好过些。沈全并不是糊涂人,又哪里不清楚以沈瑞与沈珏的感情,眼下最难受的就是沈瑞。

    他本准备了一肚子说辞,想着怎么劝慰醒来后的沈瑞,不过沈瑞醒来后却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沈瑞并没有在伤心流泪,而是很平静地接过丧事,有条不紊地准备起来。

    倒是何泰之与杨仲言两个,一个是沈珏交情颇深,一个是与沈珏意气相投,两人得了消息,过来祭拜,不管不顾,狠哭了一鼻子,眼见沈珏不过是殇亡,无小辈送终,尚书府人丁又单薄,别无堂亲,灵堂之上不免冷清,就留下来帮忙。

    乔家是沈珏外家,乔家几房老爷也是当日就得了丧信。沈大老爷打发长子、长媳过来,沈二老爷、沈三老爷则是亲自带了小辈上门。

    看着灵堂之上只有沈珏生前身边服侍的小厮婢子披麻戴孝,几个亲戚家的少年都留下来奉香,乔三老爷就也将儿子留下。

    如此一来,灵堂之上,就是几个少年轮流上香。

    这几日,沈瑞一滴眼泪都没落,不过大家却没有人觉得他冷情。

    活生生的人就这样去了,就是他们心里也揪得慌,更不要说沈瑞与沈珏同一屋檐下,朝夕相处。

    大家悲痛之余,少不得拐弯抹角地劝沈瑞。

    这日,沈全与乔永善两个去西院探望三老爷去了,杨仲言、何泰之两个正陪着沈瑞说话。

    “生老病死,谁能避得过,不过早走晚走……等到几十年后,你我也不过是一抒黄土……”杨仲言道。

    “佛家曰六道轮回,珏表哥说不定已经转世去了……”何泰之道。

    沈瑞虽心底依旧隐痛,不过已经接受沈珏离开的事实。午夜辗转,他也有着奢念,盼着沈珏也跟自己似的,灵魂在另外一个世界里重生。虽说听起来有些虚幻,可有他自己做例子,为何就没有这个可能呢?

    沈瑞不是真正的少年,自然晓得沈珏之殇是沈家上下的打击也多大。眼见满门老弱妇孺,他要是不撑起来,还要长辈们忍着“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凄凉操办丧事么?

    杨仲言与何泰之有劝慰之意,沈瑞便也领情,面上露出几分期盼道:“只盼着佛祖有灵,珏哥能顺利投胎,转世为人,即便前尘尽忘,只要能平安富足,该娶妻就娶妻,该生子就生子,将这人世间的百味都尝过就好……”

    几个人正说着话,就有小厮过来,送上张会的帖子。

    “张会”这名字并不陌生,半月前在高文虎时遇到那两个锦衣卫时,杨仲言带了几分好奇与探究追问了两人的名字。

    高文虎的那个师父还罢,名字叫“罗克敌”,听着威风凛凛,不过是锦衣卫世袭百户,并不是勋贵出身;这张会的名字一打听,可是了不得,英国公府长房嫡次孙,英国公府嗣孙之胞弟。

    这些因军功封爵的勋贵,远不是那些外戚伯府能比,更何况英国公府还是外姓公侯伯府邸之首,如今京城宿卫兵权,就握在英国公老人家之手。

    沈瑞正捏着帖子皱眉,杨仲言弹过头来,看了一眼,大惊道:“他怎么来了?”

    沈瑞知晓寿哥身份,倒是并不算太意外。只是因沈珏之丧,他对于之前的“投机钻营”行为有了动摇。为了以后看不见的富贵,忽略了身边亲人,就算以后青云直上又有什么意思?

    眼见着殇了的沈珏,再次倒下的三老爷,或多或少都有他的影响。

    只因沈瑞功名心重,将读书科举放在第一要务,每日里勤勉读书,才影响沈珏也开始用功起来。

    沈珏身子的虚耗,除了有乔氏去年的作孽之外,还有上半年的苦读,还没等缓过劲来,就又有族长太爷病故,数千里奔波。一层层地压下来,就是成年人也受不了,更不要说一个身子骨尚未长成的少年。

    三老爷那里,因身体缘故,被沈沧、徐氏娇养成富贵闲人的性子。如今却是生了“上进心”,虽有为儿子考量的缘故,可也有沈瑞这个好学的侄儿给的压力。可是三老爷的身体,实是不容乐观。

    要是沈家小长房过继的是真正的少年,如今正按部就班地读书,不会像沈瑞这样自作聪明,也不会像他这样因知晓历史,就带了急迫感,给身边的人压力。

    杨仲言见沈瑞还在沉思,忙道:“瑞表弟,这不单是公府少爷,还是品官,不好怠慢”

    沈瑞撂下帖子,道:“既是如此,两位稍坐,我去迎迎。”说罢,起身出去。

    何泰之在旁有些不解道:“这张会到底是什么人?怎么这个时候上门?”

    “是寿哥的姻亲,应该是代寿哥过来祭拜。”杨仲言口中答着,心中觉得不对劲。

    要说寿哥年幼,平素出来不方便还说得过去,如今友殇这样的大事,怎么还没有露面?他到底是什么人,只是亲戚的话,就能让国公府的嫡孙三番两次地跑腿?

    “若是没得消息不来还罢,要是得了消息还不露面,只是遣人过来,这寿哥的架子也恁大。之前瞧着他傲气,也是能交朋友的,如今看来却是没意思。”何泰之抱怨道。

    过了半盏茶的功夫,沈瑞已经迎了张会,来了松柏院。

    沈珏已经大殓,灵堂之上停着一口棺木。

    张会与沈珏不过见过一面,对于少年印象并不深,更不要说有什么难过的情绪。如今过来一遭,不过是奉命而来,且对尚书府多少有些好奇罢了。

    虽说京城武勋人家与文官门第有些泾渭分明的意思,不过既是同朝为官,彼此动态都看在眼中,也算是“知己知彼”。沈沧即便没有入阁,可沈家为仕宦人家,沈沧父子又都到九卿高位,在京城也是仅次于三位阁臣的京堂。

    三年前,沈沧侄儿沈珞之夭,沈家这边查出来的是意外,不过勋贵人家那边隐隐有些别的流言出来。

    张会今年十六岁,三年前十三岁,正是少年贪玩的年纪。

    那年重阳节,他痴缠着胞兄,一起去西山跑马。

    就在沈珞出事前,还曾驻马与他胞兄的一个朋友寒暄。因沈珞穿着锦衣,长得又好,也骑的是白马,乍看上去与胞兄还有些相似,张会还以为是哪家侯伯府邸的纨绔公子儿,等听胞兄听了,才晓得是侍郎府的少年举人,当时还讶然来着。

    没想到等到晚上,就听到胞兄身边的长随向胞兄禀告了沈珞的殇信……

第一卷曾见何人再少年 第三百六十七章 桃李之教(二)

    杨仲言见过张会锦衣卫装扮,碍于锦衣卫之势,对于张会自然是客气有加;何泰之只晓得他是公府子弟,是寿哥亲戚,倒是并没有觉得有何畏惧,反而直陈自己的不满:“既是寿哥得了消息,怎么不见他来?”

    张会对着沈珏灵柩,想起三年前往事,脑子里正有些乱,听了何泰之的话一时没反应过来。

    杨仲言已经拉着何泰之胳膊,小声道:“仲安……”

    沈瑞同张会不过第二次见面,本就不相熟,即便宾主寒暄,也只能说寿哥

    沈瑞便只当不知寿哥身份,顺着何泰之的话道:“倒是有些日子没见寿哥,今儿他怎么劳烦大人过来?”

    张会看了何泰之一眼,见他面上犹带愤愤,嘴角不由抽了抽。

    这何学士家的小公子还真是无知者无畏,这是在埋怨太子么?

    “寿哥前两个月大病了一场,病愈后家里长辈管教的严,出来不便宜,这才托了我过来。”张会道。

    寿哥前两个月生病之事,沈瑞从高文虎那里“听说”,过后也与何泰之说过。

    何泰之想起此事,倒是将埋怨减了,不由心生戚戚然:“倒是忘了此事,幸好寿哥好了,先前不得消息,要不然也当去探探他……”

    杨仲言思量着寿哥的年纪,结合眼前张会身份,心中隐隐生出一种不太可能的猜测。

    张会在寿哥跟前问询礼金,不过除了丧仪之外,还有祭幛与香烛。祭幛还好,都是寻常见的;香烛却精致,看着就是不俗。

    不管寿哥作何想,张会能准备得这样周全,并无糊弄之意,沈瑞也是领情

    等张会在沈珏灵前祭完,沈瑞就引他到东屋吃茶。

    这会儿功夫,沈全与乔永善从东院探望三老爷回来。

    沈全是见过张会的,知晓他锦衣卫与公府嫡孙身份,见面就带了拘谨;乔永善不知张会身份,听闻是代旁人过来吊祭,又不是奴仆装扮,就以为不过是市井帮闲之流,不过瞧着屋子众人座位排次,还有杨仲言与沈全的恭敬,就察觉出不同来。

    张会坐在那里,大家就都带了拘谨。沈瑞因精神怏怏,无心与张会攀附,屋子里就有些冷场。

    张会有一搭没一搭与沈瑞说话,眼睛也在留心屋里众少年。

    在高家相遇之前,他虽没有与大家打过罩面,可对于诸少年之名已经听说,且打听清楚了。

    虽说他骨子里不怎么瞧得上文人酸腐,可眼前这几个少年的确争气。换做那等家里条件不好,或是自身才学不足的,即便与东宫有了少年情谊,过两年也就烟消云散了;这等仕宦人家子弟,本身又争气的,一朝进士及第,凭着这君臣旧谊,以后前程就是金灿灿,不亚于他们这些勋贵之后。

    杨仲言这小胖子眼睛太活络,畏惧中带了好奇与探究;沈全客气中带了疏离,倒是符合一般文人对锦衣卫的反应;何泰之虽有了功名,言行还不成熟,七情上面,却胜在心思坦荡;乔家那个少年,懵懵懂懂,透着几分老实与谨慎

    加上因丧弟越发沉默寡言的沈瑞,眼前这些少年一人一个性子,却没有阴险狡诈之人。

    皇爷对东宫在外的“交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怕是也是因这些少年性颇佳。

    张会出身大明顶尖勋贵人家,打小就是看着勾心斗角长大的,不管什么事想的都是利益。他既觉得这几个少年前程大好,态度上就热络许多。

    他又长着娃娃脸,一副人畜无害模样,没一会儿倒是让大家忘了他锦衣卫的身份。

    何泰之与杨仲言不必说,一个天真烂漫,一个有心亲近,没几句就顺着张会的话改了口,彼此称兄道弟起来。

    就连沈全面上也柔和许多,自觉不应带了偏见。功勋子弟入职锦衣卫是朝廷对功勋人家的恩赏,说起来都是富贵公子,打小好生教养大的,哪里就能同传说中骄横阴险的锦衣卫一样了?

    乔永善好奇张会身份,不过与大家都不算太熟,就老实做了听众。

    等到张会告辞,沈瑞又亲自送了出去,乔永善就忍不住,问沈全道:“全三哥,来客到底是哪个?怎么大家都如对大宾,又称呼为‘大人,?”

    沈全道:“是英国公府长房嫡孙,如今在锦衣卫任职。”

    乔永善听了,不由讶然。对于乔家这样的京城老户来说,英国公府就是庞然大物。

    自大明朝开国以来,公侯伯封了不少,传到百年后的却都是有数的,其中不少人家即便还挂着侯伯府邸之名,也早已远离中枢;英国公府却是步步高升,繁衍至今,依旧为帝王心腹。

    别看张皇后娘家如今一门两侯,在京城百姓眼中风光无比,可对比与英国公府来看,委实不算什么。

    乔永善方才一直留心张会,发现张会对其他人还好,对沈瑞却多几分客气。这到底是因缘故?是因沈瑞身后是尚书府?那样论起来的话,杨仲言的身份也差不了多少。

    乔永善百思不得其解,回到家里时面上就带了出来。

    乔三老爷见了,便问道:“这是怎么了?可是沈家那边怠慢了你?”

    “没有,是儿子心中疑惑。”乔永善忙摇头,说了白日里的事。

    乔三老爷听着,面上就带了郑重:“那张会说是代人过去祭拜,是代哪个

    乔永善道:“听说是瑞哥的好朋友,与珏哥也认识,得了消息,不过因身子不好,前些日子病着,家里拘着,才托了表哥过来。”

    听到“表哥”二字,乔三老爷眼中露出失望,立时没了探问的兴致。

    英国公府与不少公侯府邸联络有亲,如今老国公还健在,儿孙众多,数得上的姻亲就有十几门。这定是哪家少年与沈瑞有了交情,因故不能吊孝,就请张会出面做脸,不过是小儿把戏。

    “你在沈家这两日,可听人提及你姑母?今日是第四日,离出殡没几日,沈家那边没张罗去接你姑母回来?”乔三老爷想起此事,问道。

    乔永善摇头道:“孩儿不曾听问……”说到这里,有些迟疑道:“爹,三表叔似将珏哥之殇归罪在姑母身上,对姑母颇多怨言,在孩儿跟前也不曾掩饰

    乔三老爷黑了脸道:“听他胡说八道明明是他们自己疏忽,没有照看好侄儿,还有脸推到你姑母身上?真要论起来,当是你姑母追究他们才是”

    乔永善连着两个白天都在沈宅,对于沈珏之殇的原有自然也知晓的清清楚楚。

    沈三老爷虽有些持才傲物,可并不是扯谎的人。即便父亲否了,可想想姑母的为人行事,乔永善心里也没底。想到这里,他实没脸再若无其事地去沈家,便小声道:“爹,沈家那边这几日没有外客,也不需要人帮着,孩儿明儿想要留在家里看书。”

    乔三老爷皱眉,恨铁不成钢道:“岂能读死书?人情世故,也是道理。珏哥既过继到你姑母名下,就是你嫡亲表弟,你这做表哥的正是该出力的时候,你怎么能不去?”

    乔永善心中叹了口气,面上只能老实改顺着乔三老爷的话改了口。

    等到沈沧落衙回来,徐氏也与丈夫提及乔氏之事。

    “二叔在南边且不说他,二婶就在京中,是不是需打发人接她回来?”徐氏问询道。

    沈沧寒着脸道:“卑不动尊,她既‘病,着,怎么能为了送殡再折腾,让她继续休养,吧。”

    “可是乔家那边?”徐氏有些犹豫。

    倒不是她心软,不记乔氏的仇,也不是怕乔家,只是沈珏毕竟是小二房嗣子,乔氏是他的嗣母。

    乔氏之前去庄子上“养病”,外头并没有准信,即便旁人有猜测也只是猜测;等到沈珏出殡,乔氏还不露面,就越发叫人思量。加上氏被送到庄子前就有些发疯的迹象,在庄子上这大半年虽没有听她继续发疯的消息,可真要接回来,难保再闹出什么幺蛾子。

    徐氏心里虽觉得不该接乔氏回来,可是想着沈家名声,少不得问丈夫一句

    “以乔氏恶行,没有奉上休书,已经是看她生养了珞哥一场的情分上;明知那是个疯妇,还要让她回来继续祸害家里人不成?乔家那边要是有话,夫人只管推到我身上。珏哥好好的身体,若没有去年乔氏为恶,岂会损了根基?没有让她为珏哥偿命,已经是宽和,她还想要回来做太太不成?”提及乔氏,沈沧满脸厌恶。

    他如今执掌刑部,看事情习惯结合前因后果。

    沈珏之殇,亲长疏忽一时看顾不到占了三成错,那沈珏自己不爱惜身体,生病了还硬挺着去上学也占了三成不是,剩下那四成,就要“归功”与乔氏了

    这事情没有后悔药,谁也不能让时光倒流。不过发话圈乔氏到底,这个主沈沧现下还能做到。

    沈珏已殇,小二房又断嗣,这一点沈沧夫妇心知肚明,却谁也没有提及此事。

    乔氏自私糊涂固然令人恼怒,二老爷对妻子先纵容再推给兄嫂的行为,也让沈沧与徐氏不满。

    沈沧做了大半辈子长兄,也担当得起“长兄如父”这四字。早先在他眼中,怕是两个手足兄弟要放在前头,徐氏这个发妻都要靠后;这几年经历的事情多些,沈沧也放开了手脚。

    二老爷奔五的人,三老爷也过了而立之年,他这个大哥看顾两房兄弟半辈子,就算是到了地下,也能对老父有个交代了。

    剩下的日子,这两个兄弟也该自立。

    小二房血脉传承,是另择嗣子过继,还是纳妾求子,沈沧是丝毫不想参合

    “早在三年前就不该替二房拿主意……”沈沧苦笑道:“这回让二弟自己折腾吧,是好是赖都是他自己担着。”

    徐氏叹了一口气:“二叔已经离京两年多,只盼着这回他能真正立起来…

    沈洲到明年就任满,不过京中没有合适的缺,沈沧正盯着南京的缺。

    江西是行省,平调到南京衙门,也算是高升。南京衙门虽是养老地界,可也是熬年资的好地方。

    沈沧本决定不再管二老爷事,可关系到二老爷前程之事,又哪里能真的不管,不由一阵闷气。

    沈沧闷声道:“都说儿女是父母的讨债鬼,老二虽只是我弟弟,却也是个讨债的,都是我上辈子欠了他……”

    东宫,暖阁。

    寿哥坐在熏笼上,手中握着一杯姜茶。

    屋外大雪虽停了,可因融冰的缘故,倒是比前几日落雪时还要冷。寿哥是个在屋子里呆不住的,即便身边大伴劝着,每日也也要往外头转两圈。

    早先寿哥最厌姜茶,今日却是痛快地接过,只是喝的时候有些费劲,拧成眉头半天才喝半口。

    张会今日代他去沈家吊祭,寿哥想要知晓宫外诸人的消息,就专程等了张会回来。

    “香烛直接点上了,祭幛也挂了起来……沈瑞虽没有说什么,不过话里话外却没有离了殿下。”张会回道。

    “后事办得热闹么?沈瑞哭了没有?”东西是寿哥叫人准备的,见送对了礼,就带了几分得意,好奇道。

    张会摇头道:“今日不是正日子,倒是不见外客,只有沈家一个族亲与几个姻亲少年在。沈瑞没哭,不过看着也不大好……听说他与沈珏是打小一道长大的,总要缓些日子才能过劲来……”

    寿哥留心的是外头的消息,对于沈瑞、沈珏之间的兄弟情听一句就算,道:“族亲?姻亲少年?可是沈全、何泰之与杨仲言他们几个?”

    “还有个乔六,是沈家二太太的娘家人……”张会道。

    寿哥听见不认识,就丢到一边,只追问其他三人的消息。

    张会笑道:“沈全同杨二郎倒还算客气,何家二郎却是恼了,还嗔怪殿下为何得了消息还不露面。臣解释了,他才好些。”

    寿哥不以为忤,反而觉得凭借与沈瑞这两年的交情,加上与其他少年的玩伴情谊,这样不露面确实不大好。

    他站起身来,在地上踱步走了两圈,道:“何泰之是该生气,朋友一场,孤是应该送沈珏一程……”

第一卷曾见何人再少年 第三百六十八章 桃李之教(三)

    三日匆匆而过,转眼到了沈珏“头七”。

    时下虽最重白事,可沈珏是“中殇”,丧事从简,今日就要出殡。沈瑛、沈理两家,都过来了,尚书府的几门姻亲也安排人上门送殡。稍远些的亲朋故旧,之前吊祭过,现下就无需露面,并非有意怠慢,而是殇事从简。

    要是长者逝去,世人谓之“喜丧”,自然是操办的越热闹越好,死后哀荣也能显示儿孙的孝心;年幼者丧,家中长辈白发人送黑发人,是最悲伤之事,本不是凑热闹的事。

    民间的说法,殇者丧事太重了,会让殇者留恋人间,不能安心投胎。

    沈瑞自来到大明朝,参加过几次出殡礼,同前几次殡礼相比,今日的殡礼因人少而显得冷清。

    沈珏无子而殇,就由族侄沈瑛长子楠哥儿摔盆。

    三老爷身体虽比前几日好些,可依旧是咳的厉害,沈沧夫妇放心不下,不许他去送殡。尚书府这边,除了四哥因年幼被留在家之外,长房三口与三太太都去送殡。

    三老爷身体孱弱,众所周知,不去送殡也是意料之中;对比乔氏依旧“抱病”没有露面,则是叫人有些意外。

    虽说之前大家也在猜测乔氏八成是有了过错,才被送到庄子上,可猜测毕竟是猜测;如今嗣子夭亡,乔氏还没露面,不是错实在大,就是待嗣子太无情。不管是哪一种,都是乔氏本身的不是,大家望向乔家人就带了思量。

    乔家三房的老爷、太太都到了。

    看着大家的异样,几位太太讪讪的,几位老爷则暗暗恼火。

    不叫乔氏露面,是沈沧的决定,他们兄弟几个也无可奈何。乔大老爷素来没心没肺,虽觉得面子上有些难看,不过想起昨日因、今日果,倒是也没有怪责沈沧不讲人情;乔二老爷、乔三老爷恼火中带了忧虑。

    沈沧此举,哪里是不给乔氏面子,是连乔家的脸面也不顾。之前对乔家多少还有些香火情,如今是真的冷下来了。

    乔家三兄弟分家后,长房大老爷没出息,靠着祖产尚能混日子,二房与三房在商场与仕途上却都需要靠山。

    乔二老爷还罢,铺子里有三老爷的于股,只需多舍些红利让兄弟出面斡旋就是;乔三老爷想到自家姐夫,到明年是三年任满,就思量着往江南去信,劝姐夫回京。

    沈沧待乔家没有香火情,可沈洲却不然。沈洲向来亲近乔家,待三个舅子也不错,与乔三老爷关系尤为好。瞧着沈沧对乔家态度,未必会愿意在他孝满起复上出力,沈洲却不会束手不管。

    众人心思各异,小辈们却是真心难过,尤其以沈全、何泰之为最。沈全不说,从头到尾红着眼睛;何泰之也是“啪嗒”、“啪嗒”掉眼泪。

    殇事从简,逝者不过是未成丁的少年,殡丧队伍从沈宅出发后,就一路往北,要从北城出城。

    就在安定门前,就人设了祭棚,见到沈家的殡丧队伍到了,就有几个素服装汉上前。

    沈瑞见这几人虽是面生,可一样装扮,浑身气度有些眼熟,不由意外。他下了马,往祭棚走了过去,果然看到一个熟悉的面孔。

    “寿哥……”沈瑞心中大惊,面上也带出了些。

    祭棚里摆着一桌水酒,寿哥一身素服,身后除了几个侍卫之外,还有两个小厮。

    寿哥望向沈瑞。

    两人已经半年没见,沈瑞本就因抽身条的缘故高挑单薄,如今双眼洼陷,身上衣服旷荡,更是显得清减。

    寿哥叹了一口气,道:“逝者已矣,沈大哥也需节哀顺变。”

    他与沈珏本没什么交情,不过瞧着眼前素白的殡葬队伍,想着“生死”二字心中也添了酸楚。

    沈瑞道:“你怎么来了?张大人不是说尊亲正拘你在家,这样出来无碍么

    “相识一场,我总要过来送送。”寿哥道。

    这会儿功夫,沈沧已经得了消息,知道前头有沈瑞的“好友”设了祭棚。虽说是小辈,可毕竟是一份心意,沈沧正寻思用不用唤人到马车旁说话,就见祭棚前站着的几个魁梧大汉。

    沈沧眉头微皱,放下车帘。

    沈全、何泰之、杨仲言等人已经认出寿哥,都下马上前。杨慎则带了纠结,挪着脚步,也凑了过去。

    大家都是熟面孔,若非眼前时机不对,寿哥都要欢喜雀跃。

    他按捺着欢喜,与众人一一打了招呼,到了杨慎的时候,则是多看了两眼。杨慎神色之间本不由自主地带了几分恭敬,被寿哥瞪了一眼,方伸手摸了摸鼻子,神色自然许多。

    杨仲言本就心中疑惑,眼睛滴溜溜地偷看寿哥,自然看见寿哥与杨慎之间的互动,不由瞪大了眼睛。

    何泰之见寿哥正经八百地设了祭棚来送殡,倒是有些不好意思,关切道:“张大哥不是说你家长辈正拘着你在家调理,你怎么出来了?会不会挨教训

    寿哥瞥了他一眼,道:“要是我不来,岂不让是让人说嘴?”

    何泰之讪讪道:“先前不是不知道你前阵子病着……”说到这里,打量着寿哥,带了疑惑道:“瞧着你气色倒是好,倒是瞧不出大病一场的模样,这是都调理好了?”

    寿哥摸了自己一把,道:“我这是胖了?这两个月被关在家里不得出门,每日里汤汤水水的补品不断,都要补成大胖子了……”

    何泰之神色柔和下来,道:“都是父母慈心,寿哥是个有福气的。”

    相对之下,沈珏则是太倒霉了。

    因沈珞之丧后的闹剧,何家本就对沈家二房存了嫌隙,这次沈珏的死因瞒得了外头,却瞒不住小徐氏。

    小徐氏有儿有女的人,自是听不得磋磨孩子的消息,在家里少不得埋怨了乔氏几句。

    寿哥闻言,身子一僵,神色就有些发黑。

    杨仲言听过宫禁流言,瞧见不对头,忙道:“队伍还等着,不好耽搁……

    寿哥这才神色好些,看着沈瑞道:“我来给沈珏上一杯酒”

    沈瑞躬身,带了感动道:“我代珏哥谢过寿哥这份情谊。”

    再看沈全、何泰之等人,面上也带了感激之色。

    寿哥虽说是心血来潮,可并不耐烦这些繁文缛节,不过眼见众人领情,这敬酒便也敬的真心许多。

    因现下是寒冬腊月,送殡的队伍中多是马车。前头停了,后边自然也得了消息。听闻是沈瑞的朋友设“祭棚”,乔家几位老爷都觉得荒唐可笑。

    不过一个少年“中殇”,寻常人家连丧事都不办,直接运出去埋了也是有的;沈家不过是因殇的是嗣子,有沈家族人看着,才郑重其事地办丧事。今日这些来送殡的尚书府姻亲,又有几个是看在殇者份上?不过是看在沈沧夫妇面上罢了。

    沈家长房这嗣子,却是不厚道,弄出个朋友来弄“祭棚”,以为能添几分风光,落在大人眼中却委实可笑。

    倒是沈理、沈瑛两个,对于祭棚之事也觉得不太妥当,却也是领情。

    乔家几位老爷揣测的不对,今日送殡诸人,旁人或许是看在沈沧夫妇面上,沈理、沈瑛却是看在沈珏本上。

    一笔写不出两个“沈”字,族长太爷生前又是慈和之人,看在族长太爷面上,他们也会过来送一场。

    两人不约而同地下了马车,往前头的祭棚走了过去。

    寿哥对于沈家事情知之甚详,自然晓得沈瑞有两个族兄在朝,一人在翰林院,一人在詹士府。沈瑛不必说,看在沈瑞面上,寿哥平素里还颇为亲近;就是沈理,因常在御前听讲的缘故,与寿哥也常打照面。

    寿哥不想被揭开身份,自然使人留心那两人。

    这边已经酒祭完,眼见有人过来,寿哥便对众人道:“我就不耽搁大家,等过些日子大家再聚……”

    来去匆匆,等沈理、沈瑛走到前面时,寿哥已经上马,带了十几个侍卫随从呼啸而去,只剩下一路烟尘。

    沈理倒是没留意,沈瑛却是瞧着那少年背影有些眼熟,却一时对不上号。

    殡丧队伍重新启程,缓缓地出了安定门。

    安定门内,沈一身素服,拉着沈琰的胳膊道:“大哥,到底什么时候去请罪?珏哥都出殡了”

    沈琰指了指远处的队伍,叹了一口气,道:“等明日吧,今日沈珏出殡,沈家人正伤怀,想来沈瑞也不乐意见到你我兄弟。”

    沈神色变幻,咬牙道:“我想要送珏哥最后一程……”

    沈琰心思一动,想起沈瑞曾说过二房墓地的话,犹豫了一下,道:“既是如此,就送吧……”

    沈使劲点点头,就要往城外走。沈琰忙一把拉住,道:“急甚?几十里路呢,要跟着走过去不成?先叫辆马车……”

    过了半盏茶的功夫,兄弟两个雇了一辆马车,出城去了。

    送殡的队伍走的慢,过了一刻钟就看到队伍的影子。

    沈琰就吩咐车夫慢行,远远地缀在队伍后边。

    沈家走的是出城的大道,路上也偶见行人车马,后边的马车便也不显眼。

    不过等到了沈家墓地的山脚下,殡丧队伍上山,马车就不好跟着上去了。

    “继续往前走,寻个地方歇一歇。”沈琰随后吩咐道。

    车夫看了兄弟两个身上的素服一眼,也不多话,继续往前去了。

    杨仲言正好回头,看到山脚这辆马车过去,看了好几眼,回头对何泰之道:“出城没多久,这辆车就缀着咱们,我还寻思是不是有人偷着送珏表弟,却是误会了……”

    何泰之翻了个白眼,嘀咕道:“杨表哥以为这是梁祝?近日定是又看那些男男女女的话本子了……”

    寒冬腊月治丧,因土地上冻,都是打发人提前来点穴。

    殡葬队伍到了,直接落葬,点了灵主。

    等下山时,前后用了不到一个来时辰。

    等到沈家送殡队伍踏上回城之路,不远处的树林里才出来一辆马车。

    沈琰荷包里掏出一把钱,递给车夫,请他在山脚候着,便带了沈上了山

    山风凛冽,不远处散落着十来个大大小小的坟头,还有新散落的一地纸钱

    当看到簇新的坟茔,还有前面写着沈瑞生猝年的石碑,沈的双腿就如灌铅了似的,再也挪不动。

    沈琰神色则是凝重许多,目光从一座座墓碑上移过,即便是过了数月,可沈瑞的话依旧清晰地印在他心头。

    “出京东北三十里,有沈家义庆堂的坟地。前年春我初为义庆堂嗣子,随长辈往前祖地祭拜。大伯祖父殇,二伯祖父殇且尸骨无存,二姑母殇、三姑母殇……义庆堂嫡血凋零,到嗣兄意外去世,竟是血脉断绝……”

    可直到现下亲眼所见,他才能知当年曾祖母犯下的过错,对二房嫡支到底代表着什么……

第一卷曾见何人再少年 第三百六十九章桃李之教(四)

    本就是寒冬时节,北风萧瑟。过了午后,山脚下又起了风,一阵一阵。

    车夫在冷风中等了两刻钟,还不见山路上有动静,心里就有些没底。方才那两个小哥儿相貌倒是仪表堂堂,可跟踪吊脚的行为实在鬼祟。

    再想着前面那家是大户人家送殡的,车夫不由打了个寒颤。

    要是那等见财起意只人,行的是挖坟掘墓的事,被发现了就是死罪,那自己这个载客过来的车夫说不得也受牵连。

    车夫心中七上八下,不敢再等,忙挥着鞭子,驾车离去。

    山上,沈琰、沈兄弟还在缄默。

    “老天不开眼,为何就收了珏哥去?”沈哽咽道。

    沈琰指了指其他的墓碑道:“这是沈家二房嫡支福地,你就看了沈珏的墓碑?”

    沈抬起头,四下里望了望,多是陌生的名字。不过有一个名字,却是记得清楚,那就是两人的曾祖父。

    沈走上前去,并未拜祭,沉默了好一会儿道:“始作俑者”

    三年前,随着徐氏归省,知晓自己祖上秘辛后,沈虽因邵氏子孙身份心生羞愧,不过对于所谓曾祖父不是不怨的。

    男人立世,修身齐家平天下。要不是这位曾祖实在无能,也不会使得家宅破乱。若是发现后妻为恶,他能稍微公正地处理,也不会引得三太爷怨愤离乡

    顾念后妻情分,想要大事化小,是对嫡子不慈;因愧疚发妻嫡子,就舍了后妻肚子骨肉不认,难道就是慈了?

    想要面面俱到,却是哪一面都没顾上,最后落得飘零异地、埋骨他乡的下场,也是自作孽。

    “是我不对”沈琰第一次认错:“回松江托庇沈家,使得你我兄弟平安长大,已经是得了沈家福祉,实不该再贪心许多……”

    实在是沈家在松江声望太盛,身为沈家子孙,与有荣焉。

    沈怏怏道:“哪里是哥哥的错呢?要是不回松江,咱们也不知当年真相,只当祖父这一支是受了委屈的……我也曾大言不惭自诩为二房嫡裔,现下想想委实可笑……”

    沈琰拍了拍弟弟肩膀,道:“我原也心存过怨愤,觉得往事已矣,嫡支与你我兄弟系出同源,本不必如此刻薄绝情;今日今时,才知什么是宿业难消。世事都有因果,你我兄弟成无根浮萍,也是承了当日因果。”

    沈看了兄长一眼,道:“那以后沈瑞那边……”

    “远着吧,对于那边长辈来说,你我不凑过去,就是知趣了……”沈琰淡淡地道。

    沈皱眉:“可是我还要过去赔罪……”

    “赔罪也要知趣些,明日还是约沈瑞出来说……”沈琰想了想,道。

    前几日他拦着弟弟,就是怕尚书府这边正在悲伤劲头上,知晓前因会迁怒与沈;可是事情也是压不下去的,否则生了误会,只能让两家再生嫌隙。

    沈点点头,倒是没有再说旁的。

    沈琰环视四周,就看到孙太爷的坟墓。

    孙太爷的墓虽挨着沈家的墓,却是泾渭分明。

    沈琰带了几分好奇,挪步过去,看了两眼。

    上面的名字虽陌生,可立碑人是三太爷,显然与沈家渊源颇深。

    “孙?”沈琰觉得这个姓氏有些耳熟,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沈走了过来,道:“大哥,怎么了?”

    沈琰指了指眼前墓碑道:“这墓里的人姓孙,四房太太也姓孙,两家的渊源应在此处了”

    沈看了两眼,好奇道:“‘恩兄,?怪不得二房大太太当年去松江送嫁,这是通家之好吧……既是如此,怎么会让孙氏远嫁?留在京中照拂,不是更便宜?当时二房与松江那边,不是关系还没缓和么?”

    沈琰皱眉道:“区区商贾,怎么成了九卿高位的‘恩兄,?孙氏没留在京中,反而外嫁了松江?二房三位老爷,三老爷年纪对不上且不说,还有大老爷、二老爷,大老爷年纪稍大些,二老爷年纪却是对的上的……”

    沈眼睛眨了眨,道:“一个是商贾,一个是高官显宦,即便有了‘恩义,在,也无需亲上加亲吧?”

    沈琰摇头道:“别人或许不会,这位三太爷倒是未必。当年之事,三太爷虽决绝,却是性情中人。孙家已是绝户,孙太爷墓地能与沈家墓地毗邻,又是照顾得很好,足以证明孙太爷对沈家的‘恩情,,直到沈尚书这辈,依旧没有相忘。三年前二房大太太非要过继四房嫡子,就令人觉得怪道,原来是应到此处。即便没有择嗣之事,有孙家这份渊源在,说不得沈瑞守孝期满也会被接到京城。”

    实在是沈家四房前些年在松江出了不少风头,孙氏也底细也被族人总所周知。因此,兄弟两个对着一个墓碑,倒是沈孙两家的渊源猜测得差不多。

    沈莫名地想到自己兄弟身上,苦笑道:“大哥,这就叫‘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辰未到,么?孙太爷施恩,惠及孙辈;曾祖母为恶,殃及几代子孙。她怎么能那么心狠?活生生的几条人命,说害就害?这世上的后母不是一个两个,心存私心寻常,可为了私心敢杀人的又几个?都说生恩不如养恩,都已经养大将成人,作甚就容不得?”

    沈琰叹了一口气道:“为尊者讳。不管是非对错如何,以后莫要再说此话

    沈耷拉下脑袋,道:“再不说了……总自怨自艾也没意思,二房无心为难哥哥与我,大哥与我也该从这段宿孽中走出来……”说完,转身回头,却是吓了一跳。

    兄弟身后一丈开外,不知何时来了一素衣妇人,站在那里摇摇欲坠。

    看着来人头发花白,面容也带了憔悴,却依旧觉得眼熟,沈琰试探地唤了声:“沈二太太?”

    沈在旁听了,不由瞪大了眼睛。

    他们兄弟去年冬与乔氏同路回京,远远地也见过乔氏,只觉得是个精致婀娜贵妇人,与眼前这苍老憔悴的样子委实不像。

    来人正是乔氏,却没有看向沈琰,只是直直地望向沈。

    沈琰瞧着她有些不对劲,上前两步,将沈遮在身后。

    乔氏见状,神色立时有些激动,上前几步,带了悲声,道:“珞哥”

    兄弟两个刚看完沈家墓地,自然晓得“珞哥”是哪个。

    沈不由一激灵,乔氏已经绕过沈琰,抓了沈的胳膊,嚎哭道:“珞哥,娘的珞哥回来了……”

    荒郊野外,坟茔地里,乔氏的哭嚎令人心悸。

    沈虽被她哭的浑身寒毛耸立,可看她头发花白模样,心生不忍,好言好语道:“沈二太太,您认错了,我是沈,不是您的儿子沈珞……”

    乔氏使劲摇头道:“不是,不是,你就是娘的珞哥你回来看娘了……

    白氏平素虽也是迎风流泪的性子,可那是自己的亲娘,嫌弃不得也挑剔不得,眼前这沈二太太却明显看着不正常。

    沈琰冷着脸上前,拿开乔氏的手腕。

    他是乔家女婿,对于乔氏之事自然也知晓。这次沈珏之殇,乔家人都隐有不安,也是因乔氏曾磋磨过沈珏。而这乔氏,对外宣称是在庄子上“静养”,实际上为沈大老爷夫妇所责罚,送到庄子里去。

    这次沈家办沈珏后事,都没有将乔氏放出来,小乔氏还因此唏嘘了一回。

    都是乔家出嫁女,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如今外头有乔氏不贤的流言出来,小乔氏这里也心生不安。还是沈琰劝慰了一番,才使得小乔氏没有再继续战战兢兢。

    如今乔氏一个人出现在这里,看起来精神又疯疯癫癫的,沈琰心中不由自主地带了提防。

    “你是谁?”乔氏抬头看着沈琰,神色恍惚道。

    实际上,沈琰与乔氏是打过罩面的。只不过作为外男,与未来侄女婿,也就是找个罩面而已,乔氏没有细端量,早就忘得于于净净。

    沈琰心中犹豫,是不是将自己“侄女婿”的身份报出来,就听到乔氏一声尖叫,冲着自己跪了下来。

    “太爷饶命,太爷饶命”乔氏跪在地上,哆哆嗦嗦,以头叩地。

    沈琰与沈兄弟面面相觑,不知乔氏这又是什么戏码。

    乔氏已经哭道:“我再也不敢违逆太爷交代,赖在老宅,这就与二爷搬回自家去…我不该逼着表哥带我去见孙家姐姐,坏了二表哥与孙家姐姐的亲事……大嫂的胎不于媳妇的事,是我娘使人落的……”

    语无伦次,东一句、西一句,却是令人心惊。

    沈琰先前虽迷糊,现下也看出乔氏是精神恍惚之下,将自己当成了已故三太爷,便板起脸道:“善恶到头终有报,你既有错在先,既是有报应在后。”

    乔氏身子抽抽,哭泣道:“要报都报到我身上,莫要害了我的珞哥……”

    沈琰道:“沈珞已经死了……”

    乔氏使劲摇头道:“珞哥没死,我的珞哥还在”说罢,就去搂沈的大腿。

    沈忙挑开,闪身避到孙太爷的墓后。

    乔氏身子一歪,正好摔倒在孙太爷墓前。

    看着脸大的“孙”字,乔氏身子一僵,惊吓一声,昏厥了过去。

第一卷曾见何人再少年 第三百七十章 桃李之教(五)

    沈家这边既是家族墓地,就设了祭庄,有三、四十户佃户。不过因田舍都在山脚下,祭农也在山下,除了固定日子上山巡视维护,平素山上小屋空着,并无人守墓。

    沈琰、沈上山时,看着阳宅没有动静,才在墓地逗留这许久。

    方才只觉得无人是便宜,现下乔氏昏厥,就发现不便了。

    “大哥,怎么办?”看着双眼紧闭的乔氏,沈不由着急。

    乔氏方才疯疯癫癫的样子虽是怕人,可既是遇到了,也不能不管。如今寒冬腊月,在这野外昏上半日,好人也要冻死了。

    沈琰皱着眉道:“山上风大,咱们还是先扶了二太太下山。”

    沈家祭庄就在山脚下,离大道并不远,方才上山前沈琰看过两眼。

    沈忙点头道:“嗯,那咱们快去”

    两兄弟倒是想要搀扶乔氏,可山路不平,昏厥之人又纹丝不动,最后只能兄弟两个轮流背乔氏下山。

    幸好兄弟两个都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即便累的汗津津,到底是将人背到山脚。

    山脚下大道不远处,一个小庄出现在眼前,几十处房舍。其中一处青砖院落,看着比其他屋舍要于净体面许多。

    沈琰并未直接上前,而是在路口放下乔氏,让沈琰看着,方上前去打探。

    大门虽半掩着,可庄户院里多有家犬,沈琰就在门口站了,扬声道:“有人么?”

    里面一阵犬吠,随着一个大嗓门道:“找哪个?”

    说话间,一个老汉推门出来,浑身缟素,却是醉眼朦胧,带了几分酒气。

    眼见来人穿着儒服儒巾,脚踏官靴,老汉带了几分小心道:“这位相公可是找小人?”

    沈琰带了急色道:“在下南直举人沈琰,与沈尚书家二公子是旧识,请问老丈可是沈家祭庄庄老?”

    这里不过是几十户人家,所谓“庄老”不过是说的好听罢了。

    听说是位举人,且与自家公子有旧,那老汉越发恭敬道:“原来是沈老爷,正是小老儿……”说到这里,留心他身上是素服:“沈老爷这是来送我们三公子?若是那样,却是不巧,半个时辰前,我家三公子入土为安,老爷一行已经回城去了……”

    眼前这老汉就祭庄庄头,因沈家撤下的祭桌直接赏了他,这才不早不晚就在屋子里吃酒。

    沈琰道:“我与舍弟没有赶上早上出殡,就随后过来祭拜,不想在山上发现昏厥的贵府二太太……如今扶了二太太下山,这安置在哪里,还需老丈指点

    老汉吓了一跳,忙推开大门道:“我们二太太来了?在哪儿?”

    沈琰指了指后头,老汉才看到七、八丈外站着两人。

    老汉也没敢上前,忙转回屋里,换了老婆子与两个儿媳妇出来,将乔氏搀扶到屋子里去。

    要是别人看到现下的乔氏,说不得要质疑下她的身份,可因三年前沈珞下丧时,乔氏曾大闹过,庄头倒是记得清清楚楚,一眼就认了出来。

    只是人扶进屋子里,庄头却是不敢拿主意,焦虑地问沈琰道:“沈老爷您看这怎么办是好?这可是我们府二太太,要是有个万一,小人阖家都担待不起

    沈琰虽不愿越重代庖,眼下也是没法子,便道:“还是去请大夫,再叫人往尚书府报信。”

    庄头到底是积年老人,方才慌乱之下,才显得纷乱些,如今有了主意立时唤人来安排,去隔壁村子请大夫的请大夫,进城报信的进城,倒是的安排得有条不紊。

    本没有沈琰兄弟什么事了,可方才山脚下雇着的马车已经不在,三、四十里路兄弟两个总不能走路回去,就只能在祭庄这边等消息。

    隔壁三、四里外就是个大村,有乡村野医在,倒是有几分真本领的,被请了过来,下了几针,乔氏就幽幽地醒了过来。

    因乔氏被安置在东屋,沈琰兄弟就被请到西屋奉茶,大夫也出去开方子,东屋就只有庄头婆子与两个媳妇在。

    乔氏环视四周,没有看到想要看到的人,脸上露出失望。

    尚书府的亲朋故旧,多是猜到乔氏这两年“静养”是有猫腻在里头,可庄子仆妇哪里会想到那么多?在她们眼中,二太太即便花白头发,看着有些狼狈,也依旧是富贵人。她虽穿着素服,可却是绣着暗纹,头上戴了精巧的银头面,手上一串银镯子,便也在旁躬身奉承。

    二太太也不看那两个年轻媳妇,只看向婆子半响道:“你是张贵家的?”

    那婆子忙赔笑道:“回二太太的话,正是老奴。”

    这婆子看着虽粗鄙,规矩上却是不差的,二太太便道:“先前也是在府里侍候的?在何处当值?”

    “正是,老奴当年是老太太院子里的三等婢子,后来去了三老爷跟前服侍,等年岁到了就指了老奴家那口子,二太太不记得老奴,老奴却是还记得二太太。”婆子带了巴结道。

    二太太就褪下手中镯子,递了过去,道:“我不耐烦人多,你陪我说说话

    这婆子谢了赏,打发两个儿子下去,才往炕边站了。

    二太太最是爱洁,眼下却顾不得屋子肮脏。

    她方才虽浑浑噩噩地闹了一场,可对于沈琰兄弟之前的话也记得清清楚楚。只是方才乍看到沈,心情激荡之下,顾不得许多,如今躺在炕上,却是觉得不对味来。

    她拧了眉道:“张贵既是祭庄庄头,那边香火都是张贵供奉?”

    婆子道:“正是呢,老奴家那口子可不敢偷懒,三、两日就要往山上走一遭,圆坟除草,四时不落。虽说那老家伙贪几口杯中物,可素日勤快却是没得说,要不然大老爷、大太太也不会将这差事交给他这些年……”

    乔氏沉默了一会儿,道:“孙家太爷的墓,也是张贵侍奉?”

    婆子点头道:“那自然是,大老爷早交代过,孙家太爷的墓虽与沈家隔着一条道,可一应供应都是一样的,万不敢有所怠慢。”

    乔氏道:“这三年来,孙太爷那边除了清明祭日,还祭了几次?”

    婆子想了想,道:“四时三节都是不敢落之前有大老爷吩咐着,如今又有二公子在,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短了什么”

    乔氏的手抓着身下褥子,道:“为何要看在二公子面上?”

    这婆子像是想起什么,欲言又止,神情闪烁。

    孙家与沈家的渊源,在沈家世仆当众并不是秘密。这婆子看着面相老,实际上比二太太还要小两岁,当初二老爷为悔婚闹得翻天覆地时也是十来岁的小丫头,自然记得真切。

    方才不过是一时没想到,如今被乔氏追问了两句,自然也想到其中渊源。她虽有心趁机巴结巴结,得几个赏银,可也只是巴结罢了,倒是还记得自己的正经主子是尚书府,二老爷这一房实际是分了家出去的,就是下人也是与尚书府这边的仆人并不混在一处。

    乔氏神色木然道:“你们早就晓得,二公子是孙太爷外孙?是孙氏之子?

    婆子神色带了慌张,却是不敢不回话,便小声道:“弘治十四年春大老爷带了二公子来祭拜过孙太爷,往后每年总要来祭一、两回,倒是并不曾避人。

    乔氏只觉得两眼一黑,嗓子眼一阵腥甜,“噗”地一声呕出一口血来,身子也跟着歪了下去。

    婆子唬的浑身发抖,忙扯开嗓子喊人。

    幸而大夫就在堂屋开方子,人还没走,急匆匆又转身进屋,又给乔氏看了脉。

    “急怒攻心,这才昏厥,只是本就元气不足,如今又呕了心头血,可好生将养,万不可再大喜大悲……”大夫起身,带了不分不赞成看着张贵家的,道:“这位太太看着像是贵人,张嫂子说话可需软和些才好。”

    张贵家的满脸冤枉道:“这是我们府上二太太,老婆子恭敬还来不及,哪里敢呛声?今日我们三公子出殡,二太太怕是受不住才这样……”

    这大夫既是有几分本事的,到底是悲是怒自然能分辨出来,只是不于己事,也不辩解,只开了方子,就讨了诊金走了。

    沈琰、沈两个被带到西屋吃茶,听到东屋热闹,也起身走到门口听动静。听闻二太太呕血,兄弟两个都吓了一跳。不管这乔氏到底是善是恶,都轮不到他们兄弟审判。要是乔氏这个时候有个好歹,即便确实与他们兄弟不相干,可也难保与尚书府那边再添嫌隙。况且还有乔家那边,也是不好说清的。

    倒是张贵,知晓自己婆娘是个嘴快的,送了大夫回来,扯了她胳膊到一边,压低了音量,道:“方才你到底与二太太说了甚?气得二太太呕了血?”

    张贵家的苦着脸道:“哪里是我要说个甚?是二太太偏要问,我也不敢不说……瞧着二太太这意思,像是不知道二公子出身来历,听了这才受不住……

    张贵是沈家世仆,最是忠心耿耿,眼见二太太是为了此事急怒攻心,想起已故太爷,不由冷哼道:“这才是自作孽,可见老天到底有眼,二公子合该就是二房子孙,这不是回来了?只可惜孙家姑太太,大太太亲自教养大,本是咱们家名正言顺的二太太,却被生生抢了亲事,只能远嫁他乡……。”

    张贵家的见老头越说越没谱,忙捂了他的嘴道:“灌了马尿,倒是壮了你的狗蛋,什么都敢嚼?快住了嘴二太太可是在里头……”

    老两口这番嘀咕,声音虽不大,可庄户人家屋子本就不隔音,沈琰兄弟在西屋听得真真的。

    兄弟两个面面相觑,好半响都没有说话。

    方才乔氏的疯言疯语,与这张贵酒后真言,两下里倒是印证了兄弟两个之前的猜测,沈孙两家渊源颇深,且这话里话外像是还有婚约之事。

    仁寿坊,沈宅。

    张大奉老爹之命,快马进城报信。不过祭庄都是驽马,跑的并不快,路上又有积雪,三十里路紧赶慢赶也用了将一个时辰。

    因这两年家里外务,都是沈瑞打理,这次沈珏丧事也是,张大便直接求见沈瑞……

第一卷曾见何人再少年 第三百七十一章 朱衣使者(一)

    二十来岁的举人老爷,又是姓沈的,除了沈琰还能有哪个?

    沈瑞虽有些意外沈琰兄弟这个时候登场,可眼下却不知细究这个的时候。乔氏出现在沈家墓地,且昏厥不醒,这不算是小事。

    沈瑞命张大在门房等了,自己匆匆往主院去。

    虽是小辈殇亡,可沈家人丁单薄,今日送葬沈沧夫妇都去了。到底是上了年岁,折腾了半日,夫妻两个都乏了,回来后换了家常衣裳,靠在榻上说话。

    京城离松江距离远,算一算日子,沈珏的丧信要过些日子才能到松江。

    对于沈珏之殇,除了伤心之外,夫妻两个还有对宗房的愧疚。要不是沈家上下没几个人,沈三老爷身子不好出不得远门,沈珏又要预备明年乡试,抽身不得,本该出个人亲自往松江走一趟;如今虽派了二房大管家南下,可到底是下仆。

    “不管如何,好好的孩子交到我们手中,到底是我们没有看顾好。如今这一去,连我们都受不了,本生父母,还不知如何痛彻心扉……”徐氏道:“贺氏冷情了些,可到底是十月怀胎落地的亲骨肉,宗房大老爷却是最偏疼珏哥。

    沈沧叹气道:“就是离得远,要不我本该亲自去请罪……明年沈械孝满,我来想想法子,能忙就帮吧……”

    沈械在京城亲近外家贺家,近些年有站队李党的意思,与尚书府关系不冷不热。沈沧不喜他为人势利刻板,便也不甚亲近。

    可有了沈珏这一层关系在,到底是二房亏欠了宗房,以后能帮扶还要帮扶

    二老爷已经知天命的年纪,总不能就此绝嗣,择嗣之事少不得依旧要提及。不过这次沈沧与徐氏夫妻两个是下定决定,不再参合二房嗣子的事。

    三年前择嗣,二太太心中不愿意,二老爷本人没主意,沈珏是沈沧夫妇两个做主选的沈珏。

    沈珏停灵这几日,老两口相对无言,也都自省当年的选择是不是错了。

    沈珏这几年的变化,都在他们夫妻眼中,从有些惫懒的性子变得勤勉好学,都是身为嗣子的压力。原本最结实不过的少年,身子亏空,也是因嗣子身份,被乔氏用“孝道”磋磨。要是他还在亲生父母身边,即便风吹受寒、大病一场,也未必就如此送了命去。

    屋子里气氛有些压抑,红云进来道:“老爷、太太,二哥来了……”

    徐氏有些意外道:“快请进来……”

    少时,沈瑞随着红云进来。

    “父亲,母亲,张贵打发儿子来送信,二太太去福地了,昏厥在福地那边,现下被扶在张家待着,孩儿是不是请了大夫一起出城?”沈瑞道。

    不管乔氏多可恶,她也是沈家二太太,可以将她拘在庄子上“静养”,并不能对她见死不救。

    沈沧听了,立时冷了脸,眼中的怒气就要溢出来:“这样日子,她也要跟着裹乱,真是不可救药”

    徐氏脸色也不好看,乔氏虽在二房庄子上静养,那边庄头管事也是二老爷名下仆人,可二老爷离京前将产业托给兄嫂看顾,平素里也是徐氏使人盯着。

    乔氏能离了庄子,跑到沈家福地去,庄子上却没有人回来报信,就已经有“欺上”之嫌。

    恼虽恼,徐氏也知晓沈家刚办完丧事,实不能再有什么是非,否则就成了京城人口中的八卦谈资,便道:“老爷莫要与那糊涂人计较,到底是母子一场,能想着过去送送珏哥,也算她的还没有彻底糊涂那边没有正经人看顾也不行,是不是叫珏哥走一趟?眼见就要天黑了,要是出城可不好再耽搁。”

    沈沧虽厌恶到乔氏到极点,也这个时候也只能点头道:“去吧。”

    徐氏想的周全,听闻乔氏是一个人去的福地,就唤了周妈妈过来,叫她带了两个仆妇、两个小婢,也出城去祭庄。

    暮色沉沉,沈瑞没有再耽搁,一边吩咐人预备马车,一边叫长福去接大夫

    因沈家常用的大夫就在同坊,不用两刻钟就请了人过来,一行人乘马车出城去了。

    冬日天黑的早,出城时还没有天黑,一行到了沈家祭庄时,天已经黑透了

    听到外头动静,张贵提了灯笼迎了出来。

    “二太太怎么样了?”沈珏下了马车就问道。

    “先前醒了一回,晚饭前又歇下了……”张贵躬身回道。

    沈珏既然过来,总要亲眼去看一眼,就随着张贵进了正房东屋。至于沈琰兄弟,现下没有露面,沈瑞一时也没顾得上问。

    屋子里已经点灯,炕上有简单幔帐,乔氏躺在上面,眼睛本是闭着,不过听到动静,立时睁了眼。

    她直勾勾地望着沈瑞,眼睛眨也不眨,里面阴沉似海。

    沈瑞被盯着身上发毛,回头招呼随自己过来的周妈妈道:“妈妈带人服侍二太太,稍后好让大夫进来……”

    周妈妈应了一声,带了仆妇、小婢进了屋子。

    沈瑞退了出去,问张贵道:“先前请了大夫?大夫怎么说?”

    张贵道:“当时二太太看着凶险,小人就自作主张打发我家老二去了隔壁村请大夫,开始时是昏厥,有些痰迷心窍,大夫扎了几针就醒了……后来二太太醒来,又吐了一回血,大夫说二太太这是‘急怒攻心,,需要静养呢……”

    乔氏的病症在这里摆着,张贵不敢有所隐瞒,就将先前的事情低声说了。

    沈瑞神色不变,心里却轻哼一声。

    他孙氏亲子身份从没有瞒过人,这三年祭拜孙太爷也不曾遮掩,可乔氏心思先在丈夫身上,后来又死盯着小四哥,对其他事情都不闻不问,竟真的不知此事。

    只是一个三年都不曾留意此事的人,三年后总不会无缘无故地就留意了。

    不用说旁人,此事要是与沈琰、沈兄弟无关才怪。

    沈瑞有些不痛快。

    这兄弟两个如此藏头缩尾,要是真念着沈珏旧情,想要祭拜就当堂堂正正地上门去,即便尚书府长辈不喜欢他们兄弟,也不会将他们扫地出门;如今沈珏已经葬了,这般偷偷摸摸地到墓地祭拜,算什么?

    “沈老爷呢?”沈瑞道。

    不等张贵回话,就见西屋有人挑了帘子出来,道:“我在这儿,恒云进来说话。”

    说话的正是沈琰,沈瑞的眼睛在他身上转了一圈,抬步就进了西屋。

    沈站在沈琰身边,神色有些紧张。

    之前他口口声声说当跟尚书府请罪,可真的面对沈瑞时,未免心虚气短。

    虽说这兄弟两个到沈家福地私祭之事不甚妥当,可要是没有他们兄弟两个,乔氏一个人在山上发病昏厥,说不得就要出人命。因此,沈瑞见了这兄弟两个,还是先作揖道谢。

    沈琰忙避开,没有受沈瑞的礼,道:“不过是碰巧罢了,就算遇到的不是贵府二太太,是其他人,我们也要搭把手。”

    沈瑞道:“无论如何,还是要谢谢沈先生。山上平素无人,如今又是数九天气,要不是遇到贤昆仲,说不得就要出大事……”

    沈琰摇头道:“实不好当恒云这份谢。当时情况有异,我与恒云细说,恒云不要怪罪我与舍弟就好。”

    乔氏在山上疯疯癫癫,丑态毕露,还露出不少阴私,沈琰下山前本打定主意要埋在心里,对沈也是吩咐了又吩咐。可随着乔氏醒后因追究沈瑞身份来历呕血,沈琰就晓得,他们兄弟两个想要旁观是不能了。

    沈瑞不是傻子,追根溯源,总要问到乔氏在山上的情形。揭开沈瑞是孙太爷外孙身份的,正是他们兄弟两个。

    沈琰便将山上的情形都说了一遍,从他们兄弟两个好奇看了孙太爷的墓,到二太太突然出现,先是“误认”沈为沈珞,随即“误认”沈琰是已故太爷,其中乔氏“疯言疯语”,沈琰一句也没有落下。

    讲述事情最忌讳半遮半掩。

    这其中涉及沈瑞生母之事,说起来是尚书府的丑闻,沈琰本想要装没听见,可谁晓得乔氏自己会不会嚷嚷出来。那边可是听到沈瑞真实身份立时就呕血,以她现下的时而癫狂的势头看,说不得要旧此事闹腾起来。到了那时,沈琰这边的删减隐瞒就要当成心怀叵测。

    乔氏看着是柔弱妇人,可听其行事,却是与恶妇无异,也该得些报应。

    沈瑞听着,饶是素来稳重,脸上也不由变色。

    徐氏竟然曾经有过妊,长房本该有一嫡出血脉,却是因乔老太太的算计,连来到人世的机会都没有就流了。虽不知乔老太太用了什么手段算计徐氏,可目的不用想定是为了女儿乔氏。

    瞧着沈沧与徐氏待乔氏,在她算计四哥、磋磨沈珏前,不过是不耐烦,并无憎恶痛恨。对于徐氏流过的孩子,整个尚书府上下也没有丝毫的消息露出来。就是沈瑞在松江时,听到的二房消息,也是言及徐氏不曾产育。

    那乔老太太用的是什么手段?怎么会将徐氏本人都糊弄住?

    这件事要不是乔氏自爆,说不得就要永沉大海。

    哼,这乔老太太,真是死的太早了……

    乔氏不是去了沈家福地么?

第一卷曾见何人再少年 第三百七十二章 红衣使者(二)

    换做真正的大明人,被一个“外人”知晓自己长辈阴私,面上不露什么,心里也会不自在;沈瑞不是古人,即便心中也有“为尊者讳”的想法,可在他心中只有长辈名分的乔氏却不在这“尊者”的范围之内。

    沈琰察言观色,自是瞧出沈瑞没有尴尬与忌惮。

    虽说这个时候有乔氏添乱,可沈琰还是觉得不好再拖,就指了指沈道:“我今日带舍弟过来祭送沈珏……”

    兄弟两人穿着素服,即便不说,沈瑞也能知晓其用意。

    对于这兄弟两个私祭沈珏,沈瑞刚开始觉得有些烦,不过想想他们没有仗着是“姻亲”,就随乔三老爷过去尚书府,也是知趣,便点点头道:“珏哥在京城故交不多,沈先生与令弟能过来相送,我代二弟谢过两位……”

    沈琰叹气道:“即便今日恒云不出城,过两日我也要带了舍弟寻恒云……

    沈瑞有些意外:“沈先生可是有什么事?”

    即便半年前沈瑞与沈琰兄弟见过面,可也不觉得彼此是能往来无忌的关系

    沈站在旁边,脸色苍白,面上露出苦痛之色。

    沈琰道:“沈珏殇时,舍弟也在卧病中。等到他病愈回书院,得了沈珏的消息,便要死要活的……我追问了,才晓得沈珏生病前,这两个在一处……”

    沈瑞虽年纪比自己小,可沈琰从来不曾小觑过沈瑞。

    即是讲述前事,沈琰在话中也没有偏疼沈,而是没有立场的平和讲述,将弟弟对自己说过的事如实说了。沈离开书院,沈珏尾随,等到下雪,两人冒雪回书院,晚上沈因风寒高热,缠绵数日方好,一件不落。

    只是同沈告知他,沈琰还加了一段“前言”,将自己婉拒田山长提亲,“设计”让弟弟听到死心之事也一并讲了。

    说到最后,沈琰满脸愧疚道:“虽说是阴错阳差,可到底是我之过,我本当上门请罪。”

    沈瑞不是圣人,要说听了这缘故,没有半点迁怒那是不可能。

    不过他理智尚在,也晓得沈珏已经十五岁,他的脚长在自己腿上。要是他心里不乐意跟过去,没有谁会强迫他。

    沈因此愧疚难安,显然是个良心未泯之人。沈琰如实告知此事,不过是怕沈瑞听闻此事后迁怒弟弟,才将责任揽到自己身上。

    感冒只是诱因,沈珏之殇确实称得上“阴错阳差”。

    要是论起因果,这里面确实有沈琰兄弟的不是,可尚书府上下漠视沈珏的人就无辜么?

    在几乎同样的时间内,两个不同的少年风寒高热,小门小户的沈尚能得到母兄关爱,第一时间被发现患病,熬了过来;沈珏身在深宅大院的尚书府,却是孤零零自己扛着,直到病故。

    相对于沈琰这个兄长,沈瑞觉得自己不合格了。

    他低下头,苦笑道:“珏哥已经走了,这个时候再说谁是谁非也没有甚意

    沈琰见沈瑞并无找后账的意思,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沈却是满脸惊诧,不可置信地望向兄长,好一会儿才满脸颓败,耷拉下脑袋。

    几个人都不再说话,灯花“噼里啪啦”直响,就听到东屋传来喧嚣声。

    沈瑞是尊长辈吩咐过来“看顾”乔氏的,便踱步到了中堂。

    就听到周妈妈细声慢语道:“二太太既醒了,作甚不让大夫把脉?老爷、太太都担心着二太太,方打发二少爷带了大夫过来……”

    “担心我?是恨我不死吧?我一日不咽气他们就不安心,非要治死了我不可”乔氏嗓子尖锐。

    “哎呀二太太,您可不能这样说……太太性子敦厚,这些年待二太太如何,大家可都在看着,可不是一句两句就能抹了好的……”周妈妈是徐氏近人,自是听不得这诋毁之词,忙道。

    “哈?对我好?不让何氏守贞,让我儿无人侍奉香火是为我好?塞了个短命嗣子给我就是对我好?拦着我疼侄儿就是对我好?瞒着我一个,接了孙氏子进京就是对我好?”乔氏越说越激动,说到最后已经是状似疯癫。

    屋子里除了周妈妈与仆妇婢子,还有随行过来的大夫。

    医者父母心,虽说这大夫对于乔氏这位沈家二太太殊无好感,可进了屋子后也在“望”。

    眼见乔氏眼白赤红,狰狞间青筋直露,大夫不由皱眉刚要说什么,就见乔氏白眼一翻,昏了过去。

    周妈妈吓了一跳,不过到底是积年老人,知晓缓急轻重,忙招呼大夫上前看诊。

    沈瑞在外头听到不对劲,也挑了帘子进来。

    乔氏面色惨白,躺在炕上。

    大夫诊视了一番,眉头紧皱。

    等把完脉,大夫说了一堆话,意思是乔氏气血两亏、七情抑郁、合该静养,最忌大喜大怒,如今气急痰迷,有“卒中”之兆。

    如今已经是入夜,山野小庄,即便大夫开了方子,也没有地方抓药去。幸好有之前的村医留下两包草药,大夫翻拣了一遍,寻着能用的重新拟了简方。

    张贵家的院子是三合院,住着张贵一家九口人,除了长子长妇,次子次妇,还有未成亲的三子与闺女,与长房半岁大孙儿。

    同庄户百姓相比,张贵家的青砖瓦舍颇为气派体面,住着也宽敞;今日家里来了主家与贵客,张家院子一下子就满满了。

    不仅需要上房腾出来招待主家与客人,随沈瑞过来的大夫与一于尚书府下人管事也需安置。

    张贵便让儿女们将东厢三间也都让出来,一间请大夫歇脚,两间让沈家众仆安置。

    长寿、长福都来了。

    眼见过了饭时,周妈妈还没有从上房出来,长寿就寻了张贵道:“张大叔,二少爷出来时急,还没用晚饭……”

    张贵搓手道:“长寿小哥儿,我家婆子带了媳妇早就在厨房热菜了……今日吃食倒是现成,只恐二少爷与贵人嫌弃……”

    厨房就在正房耳房,现下正有肉香菜香飘出来。

    长寿略一思恋,就知晓缘故,道:“这些给其他人用吧,二少爷那里,现下多半也顾不得用饭,寻个于净的锅,熬一锅粥候着……”

    “那位沈老爷与沈相公?”张贵迟疑道。

    那两位可是与自己二公子朋友论交,方才也同二公子在一块,要是怠慢了,丢的可是沈家的脸。撤下的祭桌虽有不少大荤菜,可到底是剩饭,沈家下仆这边对付一口还罢,招待外客未免不恭。

    长寿也想到此处,便道:“那就多熬着粥,预备两个简便小菜。”

    张贵应了。

    长寿又道:“出来匆忙,公子行李都没带过来,还请张大叔帮忙张罗。”

    张贵忙道:“长寿小哥放心,家里正好与几床新被褥,可不敢怠慢二少爷

    张家女儿如今虽尚未出阁,不过已经说了人家,婚期就定在腊月,如今嫁妆已经预备齐备。就是长寿不开口,张贵也不敢拿自己的旧被褥给沈瑞用,早就打算先用女儿的嫁妆。

    长寿道:“就劳烦张大叔费心,太太最疼二少爷,不会让张大叔白出力…

    张贵忙摆手道:“都是小老儿应该的。我们寻常离二少爷远,想要孝敬也孝敬不上。”

    沈家祭庄共有三处,这边的最小,负担的差事又繁琐。沈沧、徐氏就没有安排旁人,只是寻了敦厚的张贵来负责。张贵确实不辜负沈沧与徐氏器重,不仅看看顾墓地用心,在祭庄收成上也从不动手脚,是难得的老实人。

    徐氏投桃报李,不仅多有赏银,而且还安排了沈贵家次子到铺子上学徒,三子在三老爷身边做书童,少不得以后也要当用。

    张贵家得了重用赏赐也不招摇,依旧寻常百姓似的过活,实际上要比一般人富庶。

    在沈家下仆中,张贵算是数得上的管事,长寿却只是少爷身边的长随,自没有他赏张贵的道理,不过在徐氏跟前回话时为张贵说几句好话还是能的。

    张贵自然也知晓此处,对长寿才分外客气。

    夜色越发浓了。

    沈家随从都饥肠辘辘,少爷没发话,也没有人敢讨吃的,长寿便进正房寻沈瑞。

    沈瑞坐在堂屋,这与大夫说起二太太的病。

    “卒中”就是中风,既有中风之兆,那肯定是不好挪动,可是这里又不是的好地方。

    大夫道:“要是想要挪动,也要等到二太太醒后,看着差不多方可;否则还是不挪动为好。”

    沈瑞点点头,见长寿进来,就吩咐长寿带大夫下去安置。

    长寿转回后说了晚饭的事,沈瑞听他安排的还算妥当,便道:“陈大夫那里也上粥吧,代我告声罪……”

    长寿应声,下去安排不提。

    北房总共三间,沈瑞在堂屋说话,东西两屋都是听到动静的。

    东屋周妈妈想着二太太是“卒中”之兆,生不出幸灾乐祸之心,只跟着犯愁。乔氏之过,送到庄子上“静养”并不无辜;可她要是“卒中”,就不宜在外头养病,否则倒显得大老爷夫妇刻薄。

    西屋沈则是皱眉,乔氏做了那么多坏事,不是正应该“恶有恶报”?如今没等人追究她责任,自己就倒下了,难道就这样逃过一劫?

    沈琰则是松了一口气。

    这个乔氏,之前就疯疯癫癫,深思异常,现下又有卒中之兆,应该是蹦跶不起来。如此也好,要是尚书府算后账,沈二老爷真的休妻,那不仅是影响到乔氏,还有小乔氏。

    小乔氏即便是乔家女,可如今进了沈家门,成为自己的妻子,沈琰也愿意相护……

    紫禁城,乾清宫。

    东暖阁传来一阵阵咳声,门口侍立的几个内官不约而同地带了几分忧虑。

    皇城里的内官有万人,最风光得意的就是御前这些人。即便只是门外服侍的内侍,也比其他地方的人有体面。

    这体面,都是皇爷给的。

    可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皇爷虽正值盛年,可这两年身体渐虚,要不是如此,过去对僧道之流深恶痛绝的皇帝,也不会借口太皇太后与太后敬道,将道士之流传召到皇宫。

    佛家修的是来世,对于渴盼长寿的皇帝来说都是虚妄;道家求的却是现世长生,正是合了皇爷的心思。

    东暖阁里,皇爷吃了一枚药丸,嗓子里的咳意终于轻了不少。

    “寿哥规矩虽学的好,骨子里却是最厌恶规矩的,如今却能路祭都做了,倒是长大了……”皇帝止了咳,道。

    旁边站着一红衣内侍,道:“殿下打小就聪明,又有皇爷言传身教,待人自是周全。”

    这天上当父母的没有不爱听儿女好话的,皇上神色越发温和,道:“朕去年没有禁寿哥出宫,就是想着外头那几个都是读书的孩子,寿哥‘近朱者赤,说不得能向学些,本也见了些成效,要不是寿宁侯太急躁,伤了寿哥的面子,也不会让寿哥又捡起武事来……如今他倒是亲近东宫诸卫,这样下去倒未必是好事……”

第一卷曾见何人再少年 第三百七十三章 红衣使者(三)

    城外,沈家祭庄。

    北房西屋,饭桌摆了出来,稠稠大米粥,四色佐粥小菜,还有一盘子鸡蛋煎饼。不过是寻常吃食,不过不管眼下已经过了饭点,不管是沈瑞还是沈琰兄弟都是饥肠辘辘,一人捧着一碗粥倒是吃的香甜。

    尤其是沈瑞,这几日操办沈珏后事,茶饭不思,早已经饿过劲了,今日折腾一日,身心俱疲,被浓香的米粥勾起食欲,就觉得肚子里没底,克制着也用了三碗才撂下筷子。

    等用了晚饭,也将二更天,倒是该安置时候。

    张家只有这三合院,正房与东厢房都腾出来了,剩下西厢房挤着张家八口

    沈瑞虽是主家少爷,可正房东屋乔氏占了,最好的就剩下西屋。偏生有沈琰这个举人老爷在,既是沈瑞“旧识”,又是乔氏“恩人”,总不能让他们兄弟去厢房与沈家仆人挤一处。

    张贵就悄悄寻沈瑞问了,是不是也让沈琰兄弟在西屋。

    西屋是一溜火炕,睡三个人倒是也不挤。

    条件就在这里,沈瑞便点了头。

    张贵就转过厢房,吩咐自己婆子道:“去将鹃儿剩下的三床新铺盖抱来,你带了老大给少爷送去。”

    他们家闺女的闺房就在西厢靠南那间房,铺盖都在里面。今天他们家人都挤到西厢,两个年轻媳妇就带了孩子去与小姑子挤,剩下两间房,只有一铺炕,就来两口带着两个儿子挤了。

    张贵家的道:“不过是客,如何能同自家少爷一样?小心少爷挑理?就算是举人老爷,也没有在少爷跟前拿大的道理。”

    张贵道:“不只是举人老爷,还姓着沈呢还是客气些好……”

    张贵家的虽心里有些舍不得,可还是去隔壁抱被子去了。

    少一时,张贵家的就带了长子抱了三床新铺盖去了北房。

    眼见着大红被子面,上面绣着双红喜,沈瑞倒是有些不好意思,道:“真是劳烦妈妈了……”

    张贵家的忙道:“少爷贵人下降,小人们只有欢喜的,平素里想要孝敬也孝敬不上。”

    周妈妈本在西屋,听到动静也过来。

    眼见炕上放着新被褥,很是满意地看了张贵家的一眼。

    也没有用旁人上手,两个妈妈亲自铺陈了铺盖。

    周妈妈方道:“少爷,要不要留人在这边服侍?”

    沈瑞摆摆手道:“不用,妈妈带了人只好生服侍二太太就是。”

    周妈妈是徐氏心腹,外甥女就是春燕,对九如居也熟,知晓沈瑞脾气,便也不啰嗦,对沈琰兄弟福了福,就回东屋去了。

    西屋里,沈神色有些别扭,沈瑞与沈琰两个,不能说是面厚心黑,可也并不觉得这算什么大场面,都随意起去了外衣,穿上中衣上炕。

    沈瑞直接去了炕尾的位置,沈琰见状就占了中间的位置,沈只剩下炕头

    他磨磨蹭蹭了好一会儿,才小声道:“熄灯吗?”

    沈琰没有说话,沈瑞应了一声。

    灯灭了,屋子里一下子暗了下来。

    沈瑞这些天一直没有睡好,如今吃了热粥,浑身暖洋洋的,困意就上了来,没一会儿就沉沉睡去。至于东屋的乔氏,与身边的沈琰兄弟,他都没有太放在心上。

    别说乔氏只是“卒中”之兆,就算乔氏真的“卒中”,瘫痪在床,沈瑞也不可怜她。沈琰兄弟与尚书府这边只能说是孽缘,不管怎么说,沈珏是因沈受的风寒。沈瑞不迁怒,可心里也有疙瘩。以后还是能不见就不见吧,想必现在那兄弟两个也是这般想。

    沈瑞睡得香,沈躺在炕头,却是跟烙饼似的。不是他不困,实这炕头太热,他都觉得后背要烫熟。

    “这沈瑞就是个藏奸的,定是晓得炕头热,才挑了炕梢”沈翻着身,低声咬牙切齿道。

    “还不睡,嘀咕什么?”沈琰轻声道。

    “大哥,实在太热……”沈掀开被子,小声道。

    眼下正值夜半,外头一轮明月,透过窗户,使得屋子里也不是全黑。

    沈琰看见弟弟的动作,伸手将他的被子又拉上,小声道:“你病才好没几日,今日又在外头折腾半日,发发汗也好。”

    沈虽觉得难受,可素来听兄长话,就老实地没动,渐渐地习惯了被窝里的温度,迷迷糊糊地也睡过去了……

    一望无际的沙漠,沈直觉得自己就要渴死了,嗓子里响于响于。他使劲地咽了口吐沫,觉得两条腿跟灌了铅似的,再也走不动,就一屁股蹲坐在沙漠

    沙漠炙热,似能将人烤熟。

    沈想要站起来,可实在太乏了,就躺在沙漠上,脑子里幻想着绿洲。

    不知是他的幻想起作用了,还是什么,他便觉得周遭的气温似降了下来。他逼着眼睛,正惬意地呼吸,就觉得脖颈上勒得慌,喘不上起来,忍不住“呜呜”出声……

    就听耳边一阵惊喝:“你在作甚么?”

    沈一下子惊醒过来,就觉得喉咙火辣辣的,脖颈之上满是束缚。

    昏暗的屋子里,一个人影站在炕头,手中用着力气,神色狰狞。

    沈琰已经看清楚那人动作,又惊又怒,一下子起身,踹了一脚过去。

    “噗通”一声,就是有人倒地的声音。

    沈琰顾不上去看凶手,忙到沈跟前:“二弟”

    这么大的动静,不仅同屋的沈瑞醒了,西屋也有人掌灯。

    沈使劲拉着脖颈上束缚,使得束缚的不那么紧了,就是一阵猛咳。

    沈瑞已经坐起来,虽没有看到地上人影,可也察觉出不对劲,趿拉着鞋子就下地去点了灯。

    地上人影现出来,望了望炕头的沈,又望了望地上站着的沈瑞,倒是满脸惊诧。

    沈瑞面上一寒,忙看向炕头。

    就见沈脖颈上系着一跟腰带,脸上紫红,沈琰则是满脸骇白地站在旁边

    沈还在咳,就听到西屋传来脚步声。

    脚步声眨眼而至,周妈妈端着灯火走了进来。

    看着屋里情景,周妈妈不由瞪大眼睛。

    借着灯光,沈琰已经解开沈脖颈上的腰带。

    沈脸色慢慢缓和,只是大口大口呼吸之间,神情带了几分痛苦之色。

    “二弟,你觉得哪里……哪里不难受?”沈琰脸色越发白,说话也带了颤

    “嗓子……疼……”沈声音已经带了暗哑。

    “那就别再说话,好生闭嘴待着”沈琰忙道。

    周妈妈站在门口,只觉得一股寒气直冲脑门,忙快走几步,挡到沈瑞身前,对依旧躺在地上不起的人,道:“二太太,你这是要杀人?二少爷哪里得罪了你,你要这般下狠手?”

    地上躺着的人不是旁人,正是乔氏。

    她神色狰狞,如同厉鬼,指着沈瑞尖声道:“他不是人,他是讨债鬼他来沈家讨债的,先是害了珞哥去,又害死了珏哥他是讨债鬼”

    “二太太真是疯了大少爷没时,二少爷还在松江族里,关二少爷什么事?三少爷到底因什么没的,旁人不清楚,二太太还不清楚?要不是去年三九天二太太逼着三少爷跪了半晚雪地,能坏了三少爷的根本……如今倒是倒打一耙……”周妈妈恨声道。

    沈瑞皱眉道:“妈妈与她啰嗦什么?我去叫陈大夫,妈妈带人拉她下去”说罢,拉过衣裳披着,出去厢房叫陈大夫。

    一个三合院,不大的地方,北房里闹出这么大动静,东西厢房也都亮起了灯。

    陈大夫与长寿、长福在一屋安置,早被外头的动静惊醒。沈瑞过来时,长寿、长福两个已经穿戴好,正要出门往北屋探看。

    陈大夫惦记着病人,也跟着穿戴起来。

    见沈瑞进来,陈大夫道:“可是二太太发病?”

    “不是,是沈相公。”沈瑞道。

    陈大夫虽有些意外,可还是背着医箱随沈瑞去了北房。长寿、长福两个不放心,便也跟在后边。

    周妈妈已经叫了仆妇、婢子,正拖乔氏回东屋。

    乔氏状似疯癫,使劲挣扎着,口中大喊道:“杀人了杀人了”

    周妈妈大急,忙伸出手去捂她嘴巴。

    沈瑞直觉得额头上青筋直蹦,回头对长寿、长福道:“还不快去忙妈妈去了二太太回去”

    有了两个小伙子做助力,乔氏彻底被制住,半拖半抬去送到东屋去了。

    陈大夫见状,就要跟着后头,被沈瑞拉了一把道:“先去看看沈相公”

    陈大夫看了沈瑞一眼,见他神色坚决,便随他去了西屋。

    沈正靠在炕头的墙上坐着,沈琰已经下了地,脸色黑的跟锅底似的。他素来沉稳,不是七情上面的性子,可方才之事实是太过惊悚。虽说乔氏是妇人,手上力气有限,可睡梦之中,脖颈又是要紧的地方,要不是他警醒,说不得就要失了手足。想到这里,沈琰后怕不及。

    陈大夫家现下在虽没有在宫里供职,祖上却是御医出身,要不也不能在仁寿坊置下产业。

    沈脖颈上青痕,陈大夫只看一眼,就明白是怎么回事。再想想方才被拖出去的乔氏,他心中对沈瑞待长辈不恭敬的那点腹诽立时烟消云散。

    沈琰虽浑身怒气,却也知晓轻重,看到陈大夫背着药箱,忙让出炕头位置来。

    陈大夫上前,查看了一番,又诊了脉,问了两句,道:“除了外伤,还有些受惊,需服两剂安神汤,其他倒是无甚大碍……”

第一卷曾见何人再少年 第三百七十四章 红衣使者(四)

    事情闹起来的时候,已经是三更过半。等到折腾半响下来,已经到了四更天。

    大家都没了睡意,西厢房里张贵小孙子又因半夜惊醒,啼哭不已。跟着犬吠声,鸡鸭乱叫,一下子喧嚣起来,过了好一会儿,才重新恢复寂静。

    北屋与东西厢房里的灯都点着。

    即便是安置在东厢房里的沈家车夫仆从,被这动静惊醒,也不敢在睡实。

    北房西屋里,陈大夫给沈涂完药膏,也开了压惊宁神的方子。不过去淤的药膏药箱里预备着,草药却是没地方抓取,只能等明日。

    陈大夫下去了,张贵夫妇两个与周妈妈都留在西屋。

    三人虽都地上站着,可眼角却都忍不住望向炕头的沈。

    拇指粗细的青檩子,看的三人心惊胆颤。他们实在想不到,二太太看着柔柔弱弱的,怎么就敢动手杀人。

    这沈相公长得这样俊秀,这回却是遭了大罪。三个老人家都觉得不安,可不管是代二太太致歉,还是其他交代,都轮不到他们三个说话。

    沈瑞看了张贵夫妇一眼道:“你们先下去吧,明儿早起多预备些早饭,用了早饭我们就回城。”

    张贵闻言一愣,道:“二少爷,那二太太那边?”

    “二太太失了心智,自也要回城养着。”沈瑞道。

    张贵应了,带了张婆子下去。

    周妈妈红了眼圈,道:“都是老奴该死,睡得太沉,竟没有听到动静,使得二少爷置于险境,又连累了沈相公。”

    沈瑞道:“本以为她既追到福地来祭送珏哥,就是知悔改的,没想到她彻底疯了……不于妈妈的事,是我懈怠了,少了防范之心。”

    说到这里,沈瑞望向沈道:“这次因我之故,使得沈相公因我受过了…

    沈方才咳了半响,眼泪都咳出来,眼睛红红地看着沈瑞,好半响低下头道:“都说一饮一啄,都是定数。之前因我之过,带累珏哥病下,如今为你挡了劫数,说不定也是天意。”

    沈瑞摇头道:“不是这样论的。你放心,我定会给你个交代。”

    沈还要再说话,沈琰已经开口道:“恒云,有什么以后再说。舍弟嗓子紧,让他先闭口。“

    沈瑞点点头,不再与沈说话,转身吩咐周妈妈道:“已经四更天,妈妈先回去歇歇,明儿早起还要赶路。”

    周妈妈应了一声,回东屋去了。

    西屋这边,不管是沈瑞,还是沈琰、沈兄弟都没有睡意。

    沈脖颈上难受,时而用手摸一下,望向沈瑞的目光就带了探究。

    这乔二太太欲置沈瑞与死,尚书府看似显赫,可这里面的刀光剑影也端是可怕。

    沈琰先前虽一直黑着脸,现下怒气也渐渐消,只是心中也不免嘀咕,说不得他们这一支与尚书府真的是天生犯冲,否则怎么会交集一次,就非死即伤。他虽圣人门生,不信鬼神,可一次一次的赶巧,也让他心中胆颤……

    外头天色渐白,厨房那边传来动静。

    周妈妈带了小婢,端了热水过来。

    等沈瑞三人熟悉完毕,早饭已经摆上来。

    同样是白粥,不过点心不是鸡蛋饼,换成了葱油饼,面香油香扑鼻而来。沈瑞、沈琰等人却没有昨晚的食欲,都是用了小半碗就撂下筷子。

    等饭桌撤下去,沈瑞对沈琰道:“昨日过来三辆车,沈先生与沈相公就同我一车……”

    沈琰点点头:“那就叨扰恒云……”

    随从车夫仆人凌晨时就听了传话,因此已经喂好马、套好车,预备得齐当

    陈大夫瞧着不对劲,拉着长寿低声道:“长寿小哥儿,怎么大家都张罗回去,不留人服侍贵府二太太?昨儿瞧着她不对,是不是现下当再过去诊诊脉?

    长寿道:“这里山野之地,偏远荒凉,哪里是能养病的地方?二太太自然要接回京”

    陈大夫听了,面露迟疑。

    长寿却没有细说的意思,招呼陈大夫上了一辆马车。

    虽说天色放晴,可地上积雪未消,马车行进在雪地上,耳边就传来车轱辘“吱呀”、“吱呀”的声音。

    中间的马车中,除了周妈妈与两个仆妇,就是主位上的二太太乔氏。只是乔氏嘴里塞了核桃,身上都被布带绑着,望向周妈妈的眼睛要射刀子。

    周妈妈冷哼一声,浑然不觉。

    即便是二太太又如何,一次两次向子嗣下首,老爷、太太再好的耐心也有到头的时候。之前对四哥,不过是要算计养育,存了坏心,没有施行起来;到了三少爷这里,就是间接地要了一条命;如今到了二少爷这里,就直接动手害人了。

    这般羞恼怒恨,不就是因为她心虚。

    三十里的路程,一路未停,马车用了大半个时辰就进了城。

    到了仁寿坊外时,沈瑞就下了马车,吩咐长寿跟着马车,送沈琰、沈回南城。

    待徐氏得了消息,晓得沈瑞回来,不由诧异。

    稍一时,周妈妈与沈瑞一块到了。

    见沈瑞神色凝重,周妈妈难掩愤愤,徐氏只觉得心中“咯噔”一下,摆摆手打发婢子们下去,只留了红云在跟前,对沈瑞道:“二太太又闹了什么?”

    沈瑞冷笑道:“她知晓了我的身世,要动手勒死我”

    徐氏吓了一跳,忙站起身来,走到沈瑞跟前,上上下下查看一遭,见确实无碍才松了一口气。她脸上难掩怒气,道:“她怎么敢?到底是怎么回事?”

    沈瑞就将凌晨发生的惊悚之事说了。

    周妈妈在旁比划着:“一寸宽的青檩子,看着就瘆人那沈相公比二哥还大几岁呢,被勒的差点断了气,要不是沈老爷醒的早,踢开二太太,说不得就要出大事”

    徐氏虽对沈琰兄弟素无好感,现下却是不由庆幸:“阿弥陀佛,有人挡厄,瑞哥是个有福缘的”

    沈家长房只有沈瑞这一个独嗣,三房总要分出去的,周妈妈向来站在沈瑞这边,少不得又将乔氏咒骂沈瑞是“讨债鬼”的事说了:“太太,二太太如今是恨死了二哥,连大少爷的去世都归罪二哥身上,老奴都听不下去。”

    “到底谁才是讨债鬼?沈家才是上辈子欠了她”徐氏恨得不行。

    沈瑞想了想,道:“母亲,陈大夫说她有卒中之兆,不宜挪动,不过孩儿见她还有力气害人,实不放心将她留在外头,就带回京来。”

    徐氏看了沈瑞几眼,见他眼下青黑,点点头道:“知道了,我来安置。你昨儿既没歇好,就回去好好歇歇。”

    沈瑞应了一声,退出上房。

    徐氏这才带了嗔怪看着周妈妈道:“陈大夫既说了那样的话,你就不晓得劝着二哥些?接乔氏回来也好,再遣人送她去庄子也好,不该让二哥担了干系

    明知道乔氏不宜挪动,还带她回京,落在旁人眼中,未免显得狠毒刻薄。陈大夫虽不是多舌之人,可徐氏还是不希望沈瑞被人质疑。

    周妈妈道:“二哥向来主意正,老奴哪里敢插嘴?太太莫要担心,祭庄偏僻,确实养病不便,二哥今年不过十五岁,即便行事有所不周全,谁又好去挑他的理?”

    “二哥看着面上寡淡,待人却甚厚待,这回可见是气得狠了。”徐氏皱眉道:“一会儿你带几个人,直接将人送到二房去。”

    徐氏对这个妯娌的耐心早已用尽,如今听了她连沈瑞都要害,连面子情都不愿做了。换做其他有廉耻的人,知晓沈瑞是孙氏之子,只有羞愧躲避的,就像二老爷那样;乔氏却半点悔改之心都没有,还心生恶念,可见真是不可救药

    南城,明时坊。

    沈琰先下了马车,伸手要去扶沈。

    沈脖颈上多了个皮毛围脖,将青淤给遮住,只是嗓子还难受。他脸上带了笑,推开兄长的胳膊,道:“哪里就至于了?”

    沈琰绷着脸道:“死里逃生,你还笑?”

    沈方才在马车上颠得身上发紧,伸了伸腰,道:“大哥,弟弟倒是觉得身上松快了……之前心里压得难受,总觉得欠了那边,愧得不行。现下虽不能说一笔换一笔,可弟弟心里到底好受些。”

    沈琰冷哼一声,却也知晓沈珏之殇是沈心病,便也不再啰嗦。

    他从荷包里摸出两块碎银,塞给长寿道:“辛苦长寿了,大早上多折腾一会,回去时买碗热汤吃。”

    长寿道:“沈老爷、沈相公走好,过几日我家少爷再来拜会。”

    沈琰点点头,带了沈进了大门。

    长寿往车夫另一侧车沿坐了,扔了一块碎银子给车夫。眼见足有二钱重,车夫眉开眼笑道:“这沈老爷倒是大方和气……”

    长寿若有所思,望了望沈宅大门。

    自打弘治十一年来到沈瑞身边,至今已经六年,沈家各房头嫡支少爷,长寿都见了一个遍。打心里说,沈琰的气度,在小一辈中,仅次于状元公沈理,与五房沈瑛差不多。

    因祖上孽缘,尚书府那边与沈琰兄弟并无“骨肉一家欢”的意思,现下乔氏闹了这一出,不知会拉近两边的关系,还是使得两边越发疏离。

    长寿虽是孤儿,可也晓得如今世道最重宗族血脉。沈珏这一去,四哥还是稚子,自己少爷却是形孤影单,没有臂助。实是沈琰身份太过尴尬,哪怕是隔房的庶支,关系好了,以后说不得也能用得上……

第一卷曾见何人再少年 第三百七十五章 红衣使者(五)

    等到沈沧从衙门回来,就听说沈瑞将乔氏接回来的事。

    沈沧换下官服,带了几分厌恶对妻子道:“瑞哥怎将那祸害接回京了?”

    徐氏轻叹一口气,将乔氏跑出来私祭沈珏与后续之事说了,连沈琰兄弟的出现也没有落下。

    沈沧勃然大怒,喝道:“贱妇竟敢如此?”

    徐氏脸上带了失望道:“我也没想到,她到了现下还毫无悔改之心……如今她既生了害人之心,还真不好再送昌平庄子。她是二太太,那边毕竟是二房下人。”

    奉徐氏吩咐,在昌平庄子上“服侍”乔氏的毛妈妈昨天下午在沈瑞离开后也进了城。老妈妈是个明白人,倒是不推诿指责,老实地请罪。

    徐氏也晓得尊卑有别,乔氏要是摆起主人摆来,收卖两个婢子婆子是轻而易举之事。真要惦记出来,毛妈妈这里也是防不胜防。

    “哼都是纵得她,她才敢有这样的心思”沈沧表情森寒。

    徐氏道:“我也是这样想的,才吩咐瑞哥直接将她接回京。”

    沈沧看了妻子一眼,道:“我晓得夫人因珞哥缘故,对乔氏素来多有容忍,可容忍也要有个头,即便沈家不好出妇,也不能容乔氏继续蹦跶。二房总要再择嗣子,难道还要等她再害死一个才发作?“

    徐氏道:“就算她有心,多半也蹦跶不起来……昨儿陈大夫跟着过去祭庄,说乔氏是卒中之兆。”

    夫妻两个对视一眼,沈沧已经有了决断。

    他宦海沉浮三十年,手上也并非清白无垢。辣手无情时,亦做过夺命阎王

    沈瑞生活恢复了正常,每日里依旧是府学、尚书府两点一线,中间时而往王家、杨家请教学问。期间,沈琰、沈那边,沈瑞亲自过去了一趟,带着徐氏准备的一些药物与礼物,算是为这兄弟两人的感谢与致歉。

    虽说沈瑞依旧是口称“沈先生”、“沈相公”,沈琰也温煦地叫着“恒云”,可两人心里都明白,在祭庄共度一晚,没有使得彼此关心更亲近,反而都不由自主地生了“敬而远之”之心。

    过了几日,从府学下学回来,沈瑞刚回九如居,便见柳芽神秘兮兮地凑过来道:“二哥,今儿太太请了陈大夫过来,二太太卒中了……”

    沈瑞手上一顿,对此事倒是并不意外。

    之前陈大夫早已经说过,乔氏已经有卒中之兆,宜静养。乔氏自己闹了一番,想要沈瑞的命,沈瑞自然也不客气。先是绳索束身半晚上,后是马车颠簸回京,就是好人也要折腾半死,更何况是乔氏。

    回到尚书府当日,乔氏就瘫了。

    要是初发病,就打发人去请医延药,说不得还有一线生机。不过沈现在却是晚了。

    徐氏面冷心热,不是能下这样狠心的。如何处置乔氏,又不是小事,沈瑞也猜到这是沈沧手笔。

    乔氏就是个大祸害,早就应该严惩,如今这样已经是便宜了她。

    要不是新年将近,接二连三的丧事难看,乔氏都未必能保住这一条命。

    用完晚饭,沈瑞踱步半响,还是去了正院。

    玉姐儿在,徐氏正与玉姐说话,沈沧并不在屋里。

    还有一个半月就过年,也要开始准备起来,偏生自打沈珏故去,三老爷身体就断断续续,时好时坏,三太太既要侍疾,又要看顾儿子,实在抽身乏术,与徐氏商议后,就将玉姐推出来,让她带了几个管家娘子准备新年事宜。

    玉姐只有十四岁,心里没底,便常在正院这边请教徐氏。

    徐氏因她明年就及笄,就耐心地传授她主妇之道。毛迟是毛澄长子,玉姐过去是要做长媳的,自然越能于越好。

    “母亲。”沈瑞请安道。玉姐早已起身,也对长兄见了礼。

    徐氏见他这个时候过来,当是有事,便道:“可是寻老爷有事?”

    沈瑞点点头道:“府学里得了些消息,想要问问父亲。”

    徐氏摆摆手道:“去吧,老爷在前院书房。”

    沈瑞应了一声,从正房出来。

    徐氏曾有妊,为乔老太太所坏,听说过这件事后,沈瑞在周妈妈跟前旁敲侧击了几句,得知徐氏年轻时,确实病重过一场,是在三太爷去世、三老太太卧病时。

    徐氏既要操持公公丧事,又要常到婆婆床前侍疾,就累倒了。也是常到沈家看诊的是陈大夫之父老陈大夫,不过当时不巧,老陈大夫两个去了南京,就外头请大夫,诊断的结论是,操劳过度,气血两亏。

    二老爷与二太太也是那个时候被三老太太与大老爷叫回老宅。除了为三老太太侍疾之外,也有徐氏卧病,让乔氏给徐氏搭把手的意思。

    只是乔氏不喜庶务,都交给身边婆子做主,一时之间弄得鸡飞狗跳。

    等徐氏好了,家务便又接回徐氏手中。

    听了前因,沈瑞对乔家越发厌恶。

    他本还想着是不是徐氏中年后才有妊,乔老太太怕妨碍外孙兼祧三房,才安排人下狠手,没想到竟然是在三太爷去世时,那时沈珞尚未出生。这般狠毒手段,估计就是为了让已经分家的二老爷与二太太在名正言顺地回到老宅。

    沈瑞将此事猜得七七八八,没有打算为乔氏与乔家瞒着。乔家就像个毒瘤,可双重姻亲在,沈家再不喜欢也只能说是疏离,逢年过节的人情往来却还是拉不下,可在徐氏跟前,他却是开不了口,只能去寻沈沧。

    不过待到了前院书房,见到沈沧,看着他两鬓斑白模样,沈瑞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对于一辈子无子的徐氏来说,告诉她曾经怀过一个孩子这也太叫人痛心。可对于沈沧来说,这样的消息就不残忍?

    这般想着,沈瑞就换了主题,道:“父亲,那是殿下设祭棚,到底招摇了些。北城住的又多是仕宦人家,也不知有没有人认出殿下。不知近日,东宫那边有什么消息没有?”

    沈沧摸着胡子道:“东宫那边一切如常,倒是司礼监太监前两日出了宫,去了大时雍坊,广发帖子,要请客,好像日子就是今日,听说帖子上注明要客人带了小辈中的读书儿郎过去。”

    大时雍坊,位与西长安街以南,也算是毗邻皇城。只是京城住宅向来讲究上风上水,南边住的多是百姓商贾,所以那边的宅子价格不贵,流动性强,就有不少太监、少监在那边置产。

    能成为太监、少监的阉人,都是内官里的金字塔的人物。不在宫里当差的时候,他们就回皇城外的宅子做老爷,娶妻纳妾,过正常人的日子。只是到底没有那话儿,妻妾只能做摆设,儿女都是血亲过嗣或是直接收养的孤儿,将过日子过的如同过家家似的。

    沈瑞松了一口气的模样,道:“一切如常就好,总算没有因为孩儿连累了老爷。”

    沈沧看了沈瑞好几眼,见他神色淡定,倒是有些拿不准。是没有想到大太监此举的用意,还是心中不在乎?

    沈瑞心里清亮,与东宫保持良好关系是好事,可眼下备考却是第一要事。他既要在文官队伍中往上爬,那“奸佞”这个帽子是无论如何都不肯戴的。

    皇帝的意思,并不难猜,多半是看寿哥重视宫外的“朋友”,想要寻些玩伴儿给他。至于想到太监的养子养孙,而不是旁人,说不得是皇上一时没拿定主意,是选几个少年玩伴给儿子,还是要新出炉几个小内侍在儿子身边服侍。

    想到这个可能,沈瑞都觉得裤裆发凉,哪里还会有什么不甘、失落之类的情绪。

    沈瑞被沈沧盯得头皮发麻,实也没什么其他说的,借口看书就从书房退了下去。

    东宫,西暖阁。

    寿哥脸上满是纠结,站起身来,踱步几步,咬了咬牙。旁边站着一内侍,满眼心疼地看着寿哥,小心道:“殿下这是怎么了?”

    “大伴,萧敬今日宴客,没有给大伴发帖子么?”寿哥带了几分烦躁道。

    那内侍正是东宫大伴刘瑾。

    刘瑾苦笑道:“奴婢是什么牌位上人?萧爷爷请的都是十三衙门的太监、少监。”

    寻常内官,也没有资格出宫置产。

    刘瑾虽是东宫大伴,特赐可以穿红,可现在并无实职。

    萧敬历经三朝,现为司礼监掌印太监,内侍中第一人。

    旁人碍于东宫,多半会对刘瑾另眼相待,萧敬却向来只忠于皇上一人,与东宫上下向来客气疏离。

    这般独一无二的风光,看的素来稳重的刘瑾也忍不住犯了酸水。

    寿哥愤愤道:“不是乡下来的土包子,就是没爹没娘的可怜虫儿,孤为何要用他们做伴当?与其安排这些蠢货进皇城侍读,还不若就让沈瑞、何泰之他们进皇城。那边说不得连《三字经》都没学完,就敢大言不惭说自己是读书人

    刘瑾欲言又止模样。

    寿哥面上带了不耐烦,心里却是冷笑。

    又来了,只是不知,这次话里是挑拨天家父子关系,还是挑拨他与沈瑞之间的“交情”。

    “大伴有话就说,孤心里正憋屈。”寿哥道。

    刘瑾四下里望了望,低声道:“都是皇爷拳拳爱子之心……”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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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望族介绍:
谚云:天下沈氏出吴兴,吴兴沈氏与汝南周氏、会稽顾氏、陇西李氏、东海陈氏、中山张氏并称中国六大世家。 大明中叶,世家郡望早已凋零,沈氏分支立足松江,名声鹊起,为当世显赫望族。 只因一现代灵魂,回到至五百年前,重生到祖宗身上,混个了风生水起。大明望族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大明望族,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大明望族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