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一章 天作之合(四)
喧嚣了一rì,到了傍晚时分,宾客相继离去,沈宅又重新归于静寂。
沈三老爷从前院书房出来,紧了紧身上氅衣,面上还带了几分担心,叹了一口气,回东院去了。
三太太已经回来,哄睡了儿子,不时地望向门口。
见丈夫回来,三太太忙迎上前,见他面带乏sè,就露了几分心疼。
不过三老爷是沈瑞亲叔叔,为侄儿的亲事出面天经地义。要是这点事三太太还唠叨,就是不懂事了。
三老爷往西稍间望了望,小声道:“四哥睡了……”
三太太点头道:“才哄着歇下……”
三老爷去了大氅,站了站,待身上寒气散了,方蹑手蹑脚进了西稍间。
四哥穿着小红袄,盖了被子,在摇篮里睡的正香。旁边两个养娘不住眼的看着,见三老爷进来,都起身避到一边。
三老爷站在摇篮边,看了熟睡中的小婴儿,觉得心里软软乎乎的。
站了好一会儿,三老爷方转身出来。
大喜的rì子,早上三老爷也是面带喜sè的离家,晚上回来却不带喜sè。
三太太不由担心,服侍丈夫梳洗完,便道:“老爷怎么了?可是今rì杨家那边不顺当?”
三老爷沉默了好半响,方道:“我对不起大哥,也对不起瑞哥……瑞哥才十三岁,为了顶门立户,手不释卷,又早早定下亲事。这般急迫,不过是大哥上了年岁,沈家后继无人……要是我身体好些,承上启下,也不至于只让兄长侄儿受累……”
三太太听着,心下黯然。
她也是知廉耻之人,怎么不晓得他们夫妻两个不事生产拖累着兄嫂?
要是丈夫身体无碍,她愿意分家,即便吃糠咽菜也不会觉得苦;可是丈夫身体金贵,人参鹿茸不断流的调养着。她自己出身耕读人家,嫁妆有限。要是离了这个家,丈夫说不得就要送命。
同xìng命攸关相比,廉耻清高就顾不得了。
今rì沈瑞定亲,三太太将儿子撇下,从早到晚跟在徐氏身边张罗,也是真心实意。尽管沈瑞没有成为三房嗣子,可三太太与丈夫惦记了三年,在感情上到底要比对沈珏亲近。
不过三太太也不否认自己的私心,她是盼着沈瑞成器的。
当初没怀孕之前,听到兄嫂说让沈瑞兼祧两房,她只是心里发酸;等生了儿子后,虽没有再想着兼祧的事,可在心里也觉得以后能依靠的是沈瑞。
可丈夫说的对,沈瑞不过是十三岁,还是个孩子。他们夫妻两个,都该羞愧。
三老爷对于参加会试的心思更盛,书房里大老爷与沈瑞也在说话。
方才三老爷留在书房,就是专程对兄侄两个提及今rì杨家见闻。东宫微服,对杨廷和以“先生”呼之,对杨家长子也多亲近之意。这些对于与杨家刚联姻的沈家是好事,可杨慎在太子前引出沈瑞来,则是福祸不定。
当今东宫太子,身为正嫡,且又是独子,同历朝战战兢兢的皇子不一样,极受帝后宠爱。
瞧着他今rì做派,又是个随心所yù的,保不齐哪rì想起来要见沈瑞。
沈瑞这里,总要心中有数,早作准备。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若是真有机会见东宫,也要应对合宜,莫要触怒。
大老爷听闻太子刚到杨家时脸上隐有愠sè,不由蹙眉。沈瑞这里,则是满心好奇。
待三老爷离开,父子两个就在书房说起当今太子来。
“父亲,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太子身份贵重,怎能轻出宫阙?”沈瑞不解道。
虽说后世关于正德的野史轶闻不计其数,可多是他登基后的事迹,登基前的事情并不多。
“娘娘乐意让东宫与外家亲近,并不禁止东宫出宫……”大老爷面上带了不赞同,道:“到底是妇人见识,幸好如今天下太平,否则稍有不慎,遗祸无穷……”
对于杨慎的“举荐”,大老爷与三老爷观点一样,并不觉得欢喜。
沈瑞这里,却隐隐地存了期待。
正德皇帝在历史上虽名声不算好,是贪玩好sè的皇帝。可作为帝王来说,他对自己信赖的臣子算是厚道。
要是能与这未来天子结一段少年之谊,对于沈瑞将来的仕途大有助力。
只是这点隐晦的小心思,不好宣之于口,沈瑞便提及宗房大哥由贺家引荐亲近李阁老的消息。
大老爷无奈道:“论起来,贺家是他的外家,说不得在他心里,那边比二房还要亲些。算了,左右以他的品级,一时半会儿的争端也到不了他头上,随他去。要是拦着,倒像是阻了他的富贵。”
大老爷对宗房大哥的印象并不算好,之前觉得他世故喜钻营,这在官场上也是寻常,并不算什么,不过在二房正式选嗣子前,宗房大哥有意无意的推出沈珏,少了手足情分,这点令大老爷看不上。
像五房那样不羡富贵,父慈子孝、兄弟齐心的人家,更容易得大老爷的敬重。今rì专程让沈瑛随杨镇、三老爷去杨家,也是大老爷特意而为。
如今已经是十二月,明年二月庶吉士散馆。沈瑛已经有了庶吉士的出身,算是在翰林院里熬过来,就没有必要死守着翰林院,能在散馆后入詹士府是最好的选择。
到了那时,说不得正在杨廷和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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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了九如院,沈瑞就没了jīng神。
早早地起了,待了一天客,还真是熬人。这一rì来,都在想着沈家之事,倒是没空正经想到杨恬来。
想着那rì惊鸿一瞥见过的白白嫩嫩的小姑娘,沈瑞想起源氏物语。不过他也晓得,这只是想象,在礼教森严的大明朝想要玩“养成”那是做梦。
不过想想杨慎对杨恬的看重,还有他们兄妹两个如今的处境,沈瑞要是不闻不问,只等着几年后成亲也说不过去。
想到这个,他就招呼冬喜与柳芽两个近前,问道:“十来岁的小娘子最喜欢什么?”
沈瑞并不是地道大明人,可也听闻过“潘驴邓小闲”。
潘安貌,虽没有,可相貌也不难看;驴这条,只能意会,暂且不适用;闲呢,又有礼教隔着,有功夫也没机会相处去。
唯一能使用的就是“邓小”两条,要舍得掏银子,还要表现出小意温情来。
冬喜、柳芽闻言,脸上都带了笑。
柳芽笑道:“二哥将来会是好郎君咧,这才定亲,就想着讨二娘欢喜……”
还是冬喜靠谱,道:“婢子小时候多吃两块麦芽糖都是欢喜的,得了姐姐们给了耳坠子、头花就觉得是世上顶好的东西……只是婢子们的喜好,哪里能与小娘子们的喜好相同?明儿婢子去大姐儿那边打听打听……”
柳芽道:“婢子晓得大姐儿最爱什么。大姐儿擅刺绣,喜欢绣品,乔家大太太今rì过来,还给大姐儿带了绣件过来……”
沈瑞听了,皱眉道:“大姐儿现下还整rì在绣房?”
沈玉姐是庶女,xìng格像迎chūn与探chūn的结合体,有迎chūn的绵和却没有迎chūn的怯懦;有探chūn的好强,可没有探chūn的锋利,是个外圆内方的xìng子。
对于这个堂妹,沈瑞还是很有好感,尤其是如今二房离京,玉姐留京,由徐氏教导,兄妹两个见的次数多了,也熟稔起来。
玉姐待他也恭敬,鞋袜针线都没断过。
沈瑞虽觉得玉姐的针线出sè,也领这份情,也可心疼这个小姑娘。沈宅虽在二房离京后,剩下的主人就七口人,可玉姐哪里能只给堂兄一个人做针线?小堂弟、大伯、大伯母,这几个都是落不下的。有了这些人,就不好略了三老爷与三太太,如此算下来,玉姐可不是得针线不离手?
毕竟她这个年纪的小姑娘,孝敬亲长的东西,也就只有亲手做的针线了。
沈瑞看着心疼,就私下里与徐氏说了此事。徐氏借口教玉姐管家,整rì里带她在身边,省的她整rì里在房里做针线。
柳芽犹豫了一下道:“这个婢子倒不知道了……”
冬喜道:“太太前些rì子给大姐儿添了两个针线人,如今大姐儿整rì里跟在太太身边,哪里有功夫在绣房……”
沈瑞想着这次自己定亲,玉姐送了笔袋与荷包,自己还没有回礼,便道:“明儿我留长寿在家,你们去趟银楼,捡那时兴的样子去订几套金银首饰……玉姐那里,添个金项圈,在兑上一匣子银锞子,正好算是年礼……”
柳芽听闻能去银楼,面上有了雀跃,冬喜犹豫道:“二哥,婢子们选的如何能入大姐儿的眼,也不恭敬,是不是二哥亲自走一遭?”
沈瑞道:“金项圈玉姐那边并不缺,是母亲早年给的。你明rì过去,只管挑重的选,算是给玉姐提前添私房……”
冬喜领会了沈瑞的用意,玉姐转年就十三,也要议亲事。等到出阁时,沈瑞这个堂兄虽能添妆,却不好越过玉姐名义上的兄长沈珏去。
如今私下里多给玉姐添些金银之物,师出有名,没有那么多说法。
柳芽道:“那金银首饰是不是也要择重的?只是一口气送这许多,会不会太多了?”
沈瑞摇头道:“那金银首饰不是给玉姐儿的,是给你们两个的,一人一套……金子的寻常戴不上,不用择样子;银子的,平素能用上,可着你们喜欢的挑……”说到这里,想起chūn燕她们,道:“除了你们两个金银首饰一人一套,再预备些钗环锞子之类的,年下里赏人……”
第二百四十二章 天作之合(五)
沈瑞这里,并不缺金银。进京前沈举人给了一份,郭氏给了一份,连张老安人也意思了一份;进京后,徐氏这里除了去年年底给了一匣子银锞子之外,按月还有月钱。
等到沈理、沈瑛过来看沈瑞,怕他手中银钱不够花,也给送来了不少。
沈瑞花银子的地方不多,手中很有富裕。
他让冬喜、柳芽两个去订金银首饰,除了投桃报李,给玉姐添点私房之外,就是为了给冬喜预备嫁妆。他已经与冬喜、长寿两个说过,等他考完院试就让两人成亲,如今算下来,也不过半年功夫。
次rì一早,沈瑞就带了长福一个去书院,将长寿留在家里,让他带两婢出门。徐氏那里,自然是报备过的。
对于出门采购,冬喜与柳芽两个虽带了雀跃,可也没有因私忘公,真的去为自己定金银首饰,还是先完成沈瑞交代的差事,为玉姐挑金项圈。
沈瑞想的简单,觉得玉姐既有常戴的金项圈,再送新的也不过是压箱子,分量越重越实惠。
可他这个未来当家堂兄所赠之物,玉姐就是为了讨大老爷、大太太欢心,也不会束之高阁。
因此,冬喜与柳芽到金楼后,并未只挑分量重的项圈,而是择中,既是实心分量足,又要jīng巧不粗苯。
除了金项圈之外,她们两个商量着,又选了两挂金锁片,一对寿字簪,一对福字簪,一对蝙蝠纹手镯,一对菊花纹手镯,一对万字纹手镯。
金银楼里的饰品,有直接售卖的,也有需订提前定制的。
冬喜与柳芽择这几样并非镶宝嵌珠的,都有成品在。冬喜用拿来的金子添了工费,一下兑出四十六两金子去。总共带来五十两金子,除去这些,还剩下四两。
两人便选了细手镯要了两对,剩下几钱金子添了两对金耳坠,两只金戒指,都是没花sè的。
银首饰有成套的,葫芦纹,缠枝莲纹的,钗环耳坠等齐全,一套下来重三、五两银子的,重十来两银子的也有。
两人便细细挑了,挑了分量不轻不重的两套,又选那样式简单,工费低廉的戒指、细手镯选了几样。
又兑了各sèjīng巧银锞子一盘。
用了半rì功夫,装了几匣子。
长寿结账的时候,不由咋舌:“两位姐姐也太实诚,带来的五十两金子竟是都花于净,半点没剩……”
冬喜道:“难得出来一回,一次预备了也省心。”
柳芽掐着手指头,将今rì的开销算了遍,担忧道:“要是成了常例,二哥以后可怎么好?”
冬喜笑道:“二哥晓得孝敬长辈们,长辈们就白收了东西不成?有来有往,亏不了二哥去。”
长寿在旁听了,心下啐了自己一口,胡思乱想些什么,难道冬喜姐姐是贪财的?会仗着二哥的器重,就大喇喇地给自己预备私房?
要是冬喜是那样的人品,也就不会得鸿大太太与二哥看重……
等到沈瑞傍晚从书院回来,好奇冬喜、柳芽的采购内容,就张罗着要看。
待两人取出来,沈瑞觉得不对劲。
首饰分了两种,一种是做工jīng良,带了各sè吉祥花纹,如项圈、钗、环等;一种是没有花纹的,细金手镯与耳坠、戒指之类,还有银饰。
沈瑞看了看,不由皱眉道:“让你们买自己用的首饰,怎么添了这许多旁的?”
冬喜笑道:“今rì已经是初二,过了腊八各家就开始送年礼。不用说,到时老爷、太太定要让二哥出面,虽说太太会预备了礼单,不过二哥添了自己的孝敬,长辈们心里也服帖不是?加上因二哥定亲的事,长辈们多得受累,二哥趁着送年礼的时候谢过,也不失礼。”说罢,指了指那两对钗道:“这是孝敬太太与三太太的……”又指那两队手镯:“这是孝敬五房大太太、姑太太、姨太太……”又指剩下两挂金锁:“这是四哥与福姐的……”
沈瑞之前压根没有想到这一茬,不由有些傻眼:“怎么都是女眷与孩子的?那老爷、三叔他们的呢?”
冬喜道:“老爷、三老爷的孝敬哪里能在银楼里找?二哥那里上街,自己寻去,反正离过年还有些rì子。”
想到人情往来,沈瑞不由觉得头疼:“那嫂子们呢?族兄与侄儿们的呢?
冬喜道:“不是还有太太,二哥只管求太太去……”
沈瑞一想,也是这个道理。
他这里预备下长辈们的礼,是他的孝心;平辈与小辈那里,请徐氏帮忙准备就行,否则他sèsè齐全了,倒显得外道。
不过这些东西,可是四十多两金子,小五百两银子,要是混在年礼里,成了常例可没地方哭去。
沈瑞就让冬喜将那些金首饰装了一匣子,捧着去了正房。
徐氏正吩咐婆子准备几样药材,明rì三老爷要去何家探病。
见沈瑞捧着个首饰匣来了,徐氏带了好奇道:“这是什么?专程捧了来…
沈瑞将东西撂下,道:“这些rì子为了我定亲之事,使得母亲与长辈们受累,孩儿无他孝敬,就想起这些俗物,今rì就打发人去寻了来,到底是一点心意”
九如居两个婢子今rì出门,徐氏是知晓的,也知晓她们坐马车去了银楼,可本以为是沈瑞赏了银子让她们添嫁妆,没想到是为沈瑞采购。
虽没看到东西,可沈瑞这般感恩知义,徐氏也觉得欣慰:“是什么好东西,快与我瞧瞧?”
沈瑞将匣子打开,拢共四层,都是黄灿灿的金首饰。
徐氏看了,不由傻眼。
她们这样的人家,又不是乡下地主,即便头上戴了首饰,也都是镶金嵌宝。这样赤金首饰,寻常赏人用还行,真要往身上戴,沉甸甸的,除了年轻爱俏的小媳妇,没有几个爱的。
“怎么这许多?”徐氏不解道。
沈瑞将那对寿字钗取出,道:“这是孝敬母亲的……”又指出其他的,说了用途。
徐氏听闻里面连小徐氏与杨镇继妻都有一份,笑着点头道:“何家与杨家是这门亲事的大媒,等到你成亲时,还有的让姑太太、姨太太cāo心的地方,是该好生孝敬……”
东西预备的粗糙,却也是一片赤子之心。沈瑞自己的年纪在这里摆着,哪里能准备的sèsè齐全,不过是取这份心。
徐氏便在心里算了下rì子,道:“今年的年礼晚些送,到了十五你放假时就往各家走一遭,也说清了,是这次的谢礼与孝敬,不是常例……。”说着,将那两挂金锁片与项圈单独拿出来,道:“这几样先留一留,四哥的正好做百岁礼,玉姐与福姐的年跟前再送……”
叔嫂之间,避讳颇多,沈瑞没有预备几位族嫂的,也算是守礼。至于这次为沈瑞定亲,出面帮忙的瑛大nǎinǎi、琦二nǎinǎi等人,等到年礼时徐氏这里多送一份尺头就是。
进了腊月,京城的气温一rì冷过一rì。
寒风凛冽,沈瑞换上直毛大氅,徐氏也不许他在骑马上学,换坐了乘车。
松江沈氏族中与姻亲中的几个应试举人,经过千里跋涉,终于与腊八前抵京。
七房沈渫,八房沈流,宗房旁枝沈玥,还有六房沈琪的内兄赵举人,总共进京四人。
宗房这里早得了宗房大老爷的信,预备了客院。
宗房大哥所居宅子,是沈度学士当年留下的宅子,即便不如二房如今的宅子大,可当年是御赐,到底意义不一样。提前预备客院,招待族中举子,也是宗孙分内之责。
除了沈玥是初次进京之外,其他三位举人,早年都曾进京过,也是住在宗房老宅这里。
沈玥是旁枝晚辈,赵举人是外姓人,沈渫与沈流却是一房之长。早年二房不与其他房头往来时,还能不理会,如今情形不同,自然也要走动起来。
少不得在京的各房头排下来,轮流设宴,为几位族亲姻亲接风洗尘。
二房长辈年岁最大,身份最尊,就有二房开始轮起。
先是二房,随后是五房。大家本以为第三rì该是沈理家,可没想到不单前两rì沈理推脱,阖家没有露面,随后也没有出面为族叔、族弟接风的意思。
宗房大哥虽觉得不自在,可也勉强不到状元郎头上去,第三rì就由宗房设宴。
三老爷因志在科举,应酬之间,对于几位举业的族兄、族侄也多了几份热络。
沈渫之前考了三回,沈流考了两回,都落第不中。两人都是四十来许人,读了半辈子书。提起四书五经与时文来,都是滔滔不绝,可三老爷听着,就是觉得这两位少了几分灵气。
反而是族侄沈玥,相貌寻常,可应答之间透出几分不寻常来。
沈瑞便对三老爷提了沈玥所长,沈家子弟人才济济,可被成为“才子”,名扬南直隶士林的只有沈玥一个。
三老爷本就醉心书法字画,待听闻沈玥擅丹青,不由心喜。
两人虽差了辈分,可年岁相仿,聊起书丹青来,倒是伯牙遇子期。
加上三老爷也是有心科举,只是如今放下书本的时间太多,对于该准备的课业早生疏,便对大老爷与徐氏提了,想要请沈玥来这边客居,也能相伴学习
大老爷与徐氏无异议,宗房大哥虽心里不痛快,却也不好扣住人不放。
沈玥因是才子的缘故,多少有些持才傲物,身为宗房旁枝子弟,与嫡房关系并不好。客居宗房老宅,本就不怎么情愿,如今能换地方,却是巴不得,不顾宗房大哥的明示暗示,带了书童,搬到二房去了……
第二百四十三章 天作之合(六)
沈玥搬到二房没几rì,祝允明也到京。他原本打算与同乡住在苏州会馆,不过在过来拜见时,被徐氏教训丨了一番,还是住进沈家客院。
自打二房南下,沈宅就冷清下来,徐氏巴不得家里热闹些,族侄都留了,更不要说是亲外甥祝允明。
早在祝允明没到京前,徐氏就与大老爷提了此事,客院都是早预备好的。
最高兴的还有三老爷,祝允明之前已经数次进京,与三老爷与相熟。
现在再加上沈玥,三人说起话来,倒是投机。
之前大家之前聊的都是丹青字画,如今三老爷有心继续走科举仕途,聊的就是时文、经书这些。
沈瑞心中对于祝允明虽极为仰慕,可因要上学,早出晚归,见了两次,都是匆匆。加上进京后,历史名人见了一个又一个,状元见了几个了,未来的皇帝也见了,连未来权倾朝野的权阉也见了,不再像去年那样少见多怪。
一直到腊月十五,书院里正式放年假,沈瑞才得了空。
祝允明去年冬曾过去松江,与沈瑞也是认识的。
从徐氏论起来,两人如今是表兄弟,祝允明待沈瑞也亲近几分。又因沈瑞拜在王守仁门下,要走科举仕途,祝允明对于沈瑞的功课也颇为关注。
待晓得沈瑞已经通读四书,时文也做了两年,如今在京城最著名的chūn山读书读书,明年就要应童子试,祝允明感叹道:“后生可畏”
沈瑞最关心的还是“四大才子”的消息,唐寅那倒霉孩子罢了,仕籍都除了,已经是民籍,没有资格再进行科举考试,那剩下的文征明与徐祯卿呢?文征明记得是科举不顺,一辈子连举人都没熬上,徐祯卿好像是中过进士的,只是不晓得是什么时候。
“吴中四才子”在南直隶早已名声鹊起,常被人联在一处说起。
沈瑞问起文、徐二人,也不算冒失。
等祝允明说了,沈瑞才晓得,徐祯卿参加今年乡试,不过落第,所以都没有进京。至于文征明,则是因岁试没过的缘故,乡试就没有下场。
文征明比祝允明小十岁,如今年过而立;徐祯卿比祝允明小十九岁,如今才二十出头。两人已经有了秀才功名,即便不是举人,在世人眼中看来,都还年轻。
倒是祝允明,已经年过不惑,第四次进京应礼部试,因此压力很大。
客院灯火,都要三更后才熄,天不亮又点起。
徐氏听闻后,暗暗叹气,并没有去劝,只是叫人买了几筐白蜡,如同九如居书房那样,给客院添了几个烛台。又吩咐人取了人参,每晚客院这里,都送了人参茶。
沈玥原本作息还寻常,不过后来被祝允明带的,也不好意不勤勉,开始手不释卷。
等到沈瑞代表二房,送了一圈年礼后,衙门里也开始“封印”。
腊月二十一,风和rì丽,京城的年味越来越重。
沈瑞早早起了,同玉姐、祝允明一道,随徐氏去了何学士家。
何家正式嫁女的rì子是明rì,今rì要送嫁妆。
京城婚嫁奢华,前些rì子沈瑞订婚礼,都热闹了一整rì,更不要说正经娶亲。官宦人家,常要搭上五rì喜棚、七rì喜棚的。
只是何、王两家联姻,与寻常男女做亲还不一样。
王守仁是“病退”,又是续娶,亲事仓促,不好太热闹。
何家这里,徐颍之丧了未婚夫,即便这次不算是再嫁,可也不好大张旗鼓
如此一来,两家都没有宴请外客,请的就都是至亲好友。
何家本是寒门,宗亲族人少,看起来就越发冷清。
徐氏虽早早地给外甥女准备了丰厚的添妆礼,可看到门庭冷清模样,心里还是不好受。
沈瑞随着何泉之、何泰之、祝允明一道,往王家送妆。
王家这里,因王华门生众多的缘故,倒是比何家要热闹些。只是宾客虽多,正主却迟迟没有露面。
王守仁之前即是“病退”,如今即便是续娶之喜,出来见客时依旧蜡黄脸,在人前匆匆露了一面,就以身体不好休息去。
沈瑞昨rì来过王家,晓得王守仁真正的身体状况,倒是没有什么担心。何泰之yīn沉着脸,眼圈都红了;祝允明跟在何泉之身边,与王门弟子说话,可眼中也难掩忧sè。
他实不明白,为何疼爱女儿的姨母、姨父会给女儿寻这样的亲事,门第是清贵,新郎官也是才子,可这身子骨委实令人担心。
只是这都要行大礼,他身为亲戚,都觉得糟心,也不想说什么给何家人添堵。
何泰之却是憋不住话的,待王守仁下去,就将沈瑞拉倒一边,咬牙切齿道:“瑞表哥,你得告诉我实话,王守仁他他到底病的重不重……”
沈瑞见他这般为姐姐难过,心里也为难。
王守仁的情况,瞒着外人,却没有瞒着何学士夫妇。否则何学士夫妇即便希望女儿早些嫁人,走出沈珞去世的yīn霾,可也不会舍得真的让女儿去做“冲喜新娘”。
之所以没告诉何泰之,多半也是因他年小藏不住喜怒的缘故。
沈瑞这一迟疑,何泰之的心就沉了下去,他跺脚道:“我爹到底是怎么想的,为何要给姐姐定下这样的亲事……万一……万一……可让姐姐怎么活……不行,我不能让姐姐嫁给这样的人……”
沈珞坠马而亡,沈二太太大闹的何家,何颍之“命硬克夫”的流言早已传来。如今嫁给了“病秧子”,真要有万一,就是坐实了之前的流言蜚语,吐沫星子都能逼死她。
沈瑞见他炸毛,忙一把拉住,道:“表弟不要着急,师公昨rì还请了太医过来,老师身体无大碍,年后回乡休养两年就好了……”
何泰之却是不信这个说辞,在他看来昨rì还请了太医,那就是没有病愈。
“不行,我要去寻王侍郎,这门亲事不能就这样结了……”何泰之很是激动,身子晃动,想要挣开沈瑞的手。
两人本就角落里说话,可何泰之这声量一高,就引得旁人侧目。
“噤声”沈瑞使劲一攥他胳膊,皱眉低声道:“难道只有你疼表姐,姨母、姨父都不疼……”
何泰之抬起头,面上带了愤愤:“那是瑞表哥老师,瑞表哥到底算是哪边的?还是在瑞表哥眼中,老师亲近,我们这些表姐、表弟是外一路的……”
虽说他已经十一岁,可姊弟情深,委屈愤怒之下,眼泪都出来了。
这熊孩子。
沈瑞被迁怒了,哭笑不得,想着何泰之这一年来对自己的亲近,便也不忍瞒他,低声道:“老师已经病愈……只是之前在官场上得罪了人,如今在避祸,不敢让人晓得,才露了一面就又回房休息的……”
何泰之闻言,不由惊愕。
他瞪了沈瑞半响,方醒过神来,小声道:“真的?”
沈瑞白了他一眼:“骗你作甚?”
“怪不得我爹我娘同意冲喜,,大哥也没有反对”何泰之后知后觉道:“好啊,只瞒了我一个,难道我就是信不过的么……”
他越说越气,望向不远处坐着的何泉之,恨不得要上前理论的模样,到底知晓分寸,晓得不能闹出来,就气呼呼地看着沈瑞埋怨道:“我向来与瑞表哥好,瑞表哥却不提前知会我一声,害我担心了这许久……”
沈瑞低声道:“是我错了,改rì摆酒给表弟请罪。”
何泰之见他老实认错,倒是不好再迁怒,有些怏怏:“旁人家的喜事办的恁地热闹,姐姐的亲事却这样,受了这些委屈……”
沈瑞小声安慰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别的我不敢说什么,老师不仅学问好,人品也是顶好的……”说到这里,忍不住附耳小声道:“老师德行堪为君子,不二sè……”
这句话要是说给旁人听,是极有诱惑力的。毕竟如今这个世道,仕宦人家,除了公主下降之外,有几个女子能不与人分丈夫的。
何泰之只有十一岁,即便读书读的好,可在男女之事上还是懵懵懂懂。
加上何学士当年是“高娶”,夫妻感情又好,并未置妾室;沈大老爷与徐氏早年虽因求子置过妾室,后来子嗣没求成,也都散了妾。
至于乡下何家那边的亲戚,倒是有置妾的,不过同灶上婢似的,花钱买人使唤,抬脚就能卖了的。
因此何泰之对于内宅争斗,便也没有直观认识,只道:“这有什么可说的?不会是有病?”
沈瑞翻了个白眼道:“反正是难得的人品,你回去说与姨母、表姐说,看她们欢喜不喜欢……”
能名正言顺地置妾室通房的世代,像王守仁这样的cāo守,堪为“圣人”。更不要说王守仁原配已经去世三年半,他又是壮年。
何泰之觉得被小瞧了,可也没有与沈瑞再就此事拌嘴。
不过等到回家后,何泰之就悄悄与小徐氏说了。
“若真是如此,那就是你姐姐的福气……”小徐氏听了这个消息,果然很高兴。
不过待何泰之再去告诉何颍之,何颍之却没有什么反应。
何泰之见姐姐人前带笑,人后怅然若失,心里只觉得酸酸的。
虽晓得姐姐心里未必能忘得了青梅竹马的沈珞,可何泰之也晓得“逝者已矣”,便将沈瑞平素里赞王守仁的那些话,说了一遍又一遍……
第二百四十四章 青云路始(一)
等到王家与何家的喜事办完,除夕降至。
同去年相比,今年沈宅添了不少生气。加上族人、姻亲在京的也多,各种宴请不断。祝允明与沈玥虽之前醉心备考,可到底是大年下,也出来应酬。
沈家三个小辈,四哥还在襁褓中,就只有沈瑞与玉姐跟在徐氏身后,料理年节事物。
玉姐话不多,可耳濡目染之下,行事有徐氏之风,是个很心中有丘壑的小姑娘。徐氏颇为欣慰,沈瑞对这个妹妹也多几分真心疼爱。
之前买的金项圈与银锞子,沈瑞就在除夕前做了年礼,送了玉姐。
玉姐这里,也早备了一套新衣服给堂兄做年礼。
他们堂兄妹亲近,家中几位长辈都看在眼中,各有思量。
在大老爷夫妇看来,沈瑞并不因二老爷、二太太与孙氏早年恩怨就疏远二房骨肉,是个心怀广阔的。
说起来,玉姐只是庶女,又是堂妹,没两年就要出门子。以后只要沈瑞照拂的,没有什么能帮到沈瑞的地方。
沈瑞能不考虑恩怨,不计较得失,真心对玉姐,尤为可贵。
三老爷并不知晓沈瑞晓得三十年前的往事,只觉得沈瑞能善待堂妹,以后对四哥也错不了。毕竟他与三房长辈的关系,比二房要更亲近的多。
三太太是女人,想的仔细些,对丈夫感概道:“送玉姐东西不算什么,瑞哥做哥哥的,与堂妹礼尚往来是应有的,难得是这份贴心……大伯与大嫂好眼光,瑞哥确实当得了长子……”
沈瑞一口气散了五十两金子出去,也是心疼。原本除了给玉姐定个分量十足的项圈之外,剩下打算给冬喜、柳芽一人一本做嫁妆本。
大明朝虽在服制上有要求,金玉饰品非诰命不得佩戴,可从成化帝宠爱万贵妃,宫中崇尚奢靡开始,上行下效,民间奢华之风也渐始。
别说是仕宦人家女眷,金玉上头佩戴不再严遵律法;就是庶民商贾之家,披金戴银也是常事。
不过沈瑞让冬喜、柳芽置办金饰,更多的是看重的金子的保值。
没想到冬喜做主买了那么送礼的饰品,她与柳芽两个每人就挑了二两重的东西。
一两金兑十三两银子,这算下来每人是二十六两银子,加上每人一套五、六两重的银首饰,每人也不过是三十两银子的东西。
冬喜jīng心服侍了他一年多,嫁的又是长寿,两人都是孤儿,连个亲人都没有,沈瑞如此会小气?柳芽又坡脚,以后说亲时如何能不被嫌弃?
只是冬喜晓得规矩,不贪心,沈瑞便也不再让她自己张罗。只是心里打定主意,等到冬喜成亲时,再私下贴补她与长寿两个。
冬喜与长寿两个不管是之前,还是以后,都是他得用心腹。
除夕一过,就是正月。
除了沈家的姻亲族人之外,官场上的人情往来,比去年更盛一筹。
沈瑞作为大老爷嗣子,沈家名正言顺的公子,也是片刻不得闲。或是在家招待亲友,或是随大老爷出门应酬,偶尔还要奉徐氏出行。
又长了一岁,沈瑞已经十四岁,身量已经五尺三寸,俨然翩翩少年。
不少人打听沈瑞的亲事,待晓得他年前订了杨大学士家的长女,都是叹惋不已。
谁不知晓沈家早年千里良田一根米啊,去年沈珞落马夭折的消息,也不是秘密。如今沈家则了嗣子,沈大老爷高升,沈族子弟成才者众,一番繁华景象
有心与沈家结亲的人家,就不是一家两家。
四哥才过百rì,当然不会有人问询,打听的就是小二房嗣子沈珏与庶女玉姐。
沈珏入嗣二房后,虽在京待了大半年,不过因随着三老爷读书,鲜少出去应酬,见过沈珏的并不多。
倒是玉姐,年前年后跟在徐氏身边,经常出门。
加上她虽是庶出,可到底是四品官之女,尚书的亲侄女,就也有不少太太为自家庶子小辈打听玉姐。
徐氏也透过话去,给侄女择人家,不挑门第,要对方不挑嫡庶的,还需是读书人家的子弟。
这也是心疼玉姐,要是只为门当户对,选个二品、三品大员家的庶子、庶孙,极为容易,可是庶媳妇难做,上面两重婆婆,也难得家族助力,反而需做牛做马为嫡出兄弟做臂助。
那种家中庶能压嫡的人家,即便来提亲,徐氏也不敢将侄女嫁进去。
至于读书人家子弟,那也是为了沈家以后能多一门姻亲,沈瑞、沈珏兄弟以后多份助力。
那些太太也知趣,将闭口不再提庶子,只提侄儿外甥之类。
只是除了商户人家,又有几个不重嫡庶的?提出的几个人选,多是旁枝或是依附亲戚的落魄户,想要迎娶玉姐,为的还是尚书府的权势与玉姐的嫁妆。
这样的人选,徐氏如何会考虑?
虽说玉姐才十三岁,还有两年及笄,亲事并不急,可这试探之下,徐氏心中还是有些懊恼。
她也是知天命的年纪,年前年后又cāo劳颇多,又在玉姐的亲事上受了憋闷,情绪就有些怏怏。
大老爷见状,便道:“实是不行就给二弟去信,将玉姐记在乔氏名下……沈家这一代就这一个女孩儿,又是个孝顺懂事的,亲事上总不能含糊……”
徐氏叹气道:“我之前也想过如此,可那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等到结亲的时候,能糊弄得了谁去?真要挑嫡庶的人家,记名也无用。”
大老爷想了想,道:“实在不行,就从寒门举人中择婿,当年太爷为三妹就是这样择女婿……”
徐氏摇头道:“这世上像杨姑父这样念旧情的人有几个?再说,杨家当年只是家道中落,并非全无根基……”
玉姐落地十三年,嫡母过问的时候少,反而是徐氏这个大伯娘过问的时候多。加上人上了年岁,就怕孤单冷清,大老爷每rì往衙门去,沈瑞每rì要上学,陪在徐氏身边就是玉姐,娘俩的感情倒是越来越深厚。
等到看到玉姐真心敬爱沈瑞这个堂兄,沈瑞也能对堂妹看爱有加,徐氏就生出个念头来。沈家即便过了嗣子,小三房也生了四哥,可只有堂兄弟三人,还是单薄。
沈珏读书资质不错,可上面还个不省心的嗣母,嗣父也不是明白人,能担当起二房的那一滩,不拖累沈瑞就是好的。三房那里,四哥才几个月,又是病弱的父亲所出,以后如何还都不好说,起码二十年之内,都要靠着长房过活。
沈瑞身为长房嗣子,连个臂膀也考不上,以后太辛苦。
要是玉姐成了长房的女儿,说一门妥当的亲事,沈瑞这里也能多个妹婿。而对玉姐来说,离了乔氏那样的嫡母,将长房当成依靠,也是好事。
只因二老爷这有玉姐这一个亲女儿,徐氏即便因私心起了念头,也都压了下去。
不过等到看到来打探亲事的“歪瓜裂枣”,徐氏压着去的念头又起来。
她想了想,便道:“老爷,即便记嫡,正式结亲时难免论起嫡庶;要是过继过来,本生亲那边却是无需提及的……即便是说起来,也没人会去计较……
大老爷闻言,不由迟疑。
玉姐是他的亲侄女,为了说门好亲事,过继长房也不是大事,他也舍得为侄女预备一份嫁妆。可是对二房来说,沈珏是嗣子,玉姐却是亲女,二老爷未必舍得过继。
徐氏也明白大老爷顾忌,并不想勉强,便道:“要不就给二叔去信问一句,听一听二叔的意见?小一辈只有玉姐姊妹一个,真要嫁给小门小户还真叫人舍不得……”
即便有私心在内,可徐氏也不想勉强成事。
毕竟玉姐过继长房,以后婚嫁聘娶就归了长房,说起来也费事。要是给她选的人是出息的,能做上沈瑞臂助;要是个平庸的,说不得以后还给沈瑞增加负担。
还是两厢情愿的好。
大老爷久在官场,晓得族人姻亲的重要。
沈家二房庶女,与沈家长房嗣女,绝对不是一个分量。
真那要按照徐氏建议,不管对玉姐还是对沈家都是好事。玉姐的亲事也不会再高不成低不就,叫人为难,就可以在名门仕宦人家择优秀子弟。
大老爷点头道:“好,我与二弟去信。他即便再糊涂,也晓得怎么对玉姐才是好的……”
徐氏闻言,心中的浊气终于散了不少。
沈瑞这里,并不知晓徐氏与大老爷的打算,只晓得徐氏出门会带了玉姐,有相看人家的意思。
虽说他心里觉得玉姐还是小姑娘,可也晓得这个时候姑娘十三、四议亲,十五、六出阁是常例,便也不去啰嗦。
过了正月十五,衙门里开印,大兴县衙贴出了告示,今年的县试开始报名了。
京城是顺天府,顺天府倚郭宛平县、大兴县。
京城从正中间分开,左半拉隶属宛平县,右半拉隶属大兴县。
沈家二房在京入籍大兴县,因此沈瑞就要应大兴县的县试。
县试是二月里举行,由县令主考,主考地在县衙大堂。
待县衙贴出告示后,学子就可以去县衙礼房报名了……
第二百四十五章 青云路始(二)
从读书识字起,一个儒童经过十年寒窗苦读,到十六、七岁下场应童子试,有望成为秀才。资质好的可要提前几年,资质差些的考到三十岁还过不了院试的大有人在。
不过即便过不了院式,只要能过了县试、府试,就是文童,可称“童生”,就区别与“民”、“民人”,见官可要有座。不仅面上体面,屁股也变得金贵,即便是犯了事,公堂之上也多给几分颜面,轻易不会打板子。
京城首善之地,勋贵官员多,百姓也比地方上殷实,报名县城的儒童多。
沈瑞所在的chūn山书院,先生们是提倡早下场的,因此戊班京籍的考生,在弘治十五年chūn就纷纷报名应童子试。
因考生籍贯在京府各县,应试地方不同,告假离书院的学生也多了起来。chūn山书院平rì里请假不容易,可每逢考期却是很宽松。
沈瑞籍贯在倚郭的大兴县,县衙就在京城东南,并不需要出城,可沈三老爷还是建议他请假,在家接受三老爷的“小灶”。
沈瑞从谏如流,自然无异议,因此便也随大流在书院里告了长假。
因今年是会试之年,京城士子云集,考试气氛很是浓烈。
同会试相比,县试就显得不起眼。
不过这是科举的第一步,沈瑞又是沈家的希望,长辈们对于此事依旧很关注。
至于为什么是三老爷盯着沈瑞应试之事,而不是王守仁这个老师,那是因为过了二月二,王守仁就携了继妻何颍之回乡“养病”去了。
沈瑞之前的课业,王守仁始终盯着,对于学生的水平心中有数,县试、府试都是无碍的,院试不出意外也能过,并不担心什么。
倒是沈瑞自己,因身边人起点太高,不敢再像过去那样想着过线即可,对自己倒是越来越严厉。
三老爷这些rì子陪着沈瑞读书,看出他的要强,便也有心帮侄儿一二。
只是沈瑞的功课尚可,县试又不是学政主考,都有县衙礼房出题,不好押题。至于使手段从县衙买题,又不至于也不屑如此。
他思前想后,不担心侄儿的作文水平,倒是担心他不适应考试节奏。
因此,他便根据县试水准,自己出了一套考题,打算设了个小考场,让沈瑞假装考一次。
沈瑞听了,莫名惆怅,这不就是模拟考试么?上辈子高考时,每月考一次,大家都熟啊。
因县试天不亮就点名,考生提篮子进场,三老爷便也知会徐氏,给沈瑞准备了提篮,里面出了文房用品,还有食物与水。
二月初四这rì,沈瑞丑时起床,穿戴整齐,用了早饭,而后就提了提篮去了东院模拟考。
三老爷这里,完全按照县试的程序,天未亮点名进场。
县试一共考五场,每天一场,关键是第一场“正场”,其他四场都是打酱油的。
正场考卷内容除了四书五经里的填空题之外,就是时文两篇。县试的名次,取决于正场的发挥。
偏生不管是死记硬背的经书题,还是时文,都是沈瑞的长项,倒是无需担
沈瑞又是快手,从晨初(早上七点)开始答题,用了不到两个时辰,就答完题,做完两篇花团锦簇的时文。
只是县试考场,即便答完题,也不能直接出考生,要等交卷的考生满十人才放一次。
三老爷就收了考卷去判卷,让沈瑞继续在“考场”里适应,一直让他坚持到申初(下午三点)。
这期间,沈瑞可也吃自带吃食,也可以在考场“买水”,就是不能出去方便。
沈瑞为了这个,早上就没有吃流食,倒是并不觉得难熬。
等到了申时,三老爷才拿着看完的卷子,笑眯眯道:“如此文章,院试也无妨了……”
沈瑞来大明朝已经四年半,除了读书就是读书,为的就是科举。
听了三老爷的话,他也松了一口气,道:“三叔,那案首……”
院试惯例,县试案首与府试案首都会取中,为的是顾全知县与知府颜面,也是儒林惯例。
沈三老爷想了想,道:“要说瑞哥这火候是差不多,不过京县到底不同地方,书香门第多,知喜好不同,这名次倒是不好说,不过应在前十之列……”
有科举以来几百年,连中六首的也就只有一人。至于那些中了小三元,乡试屡试不第的大有人在。
沈瑞只是希望名次好看些,倒是并不苛求案首,之所以在“案首”这里问一句,也是对院试有些担心,盼着取巧罢了。根据三老爷所说,县试考题最简单,到了院试就与乡试差不多。
如此一来,要是县试得了“案首”,就不担心院试了,也是好事。
从初四考到初八,五场模拟县试下来,三老爷面上都带了乏sè,沈瑞依旧jīng神头十足。这是沾了他每rì练拳与练习吐纳功夫的好处,体力充沛。
三老爷见状,只有羡慕的。
三老爷不爱动,是个地道宅人,沈瑞劝了他两回,想要拉着他一起练拳,都让三老爷给推了。
如今三老爷既有心继续科考,最担心的就是自己身体。如今他有了儿子,不敢拿自己的身体冒险。
这回见沈瑞锻炼身体的好处,三老爷就主动提及与沈瑞一起练拳。
不过他对沈瑞练习的大开大合的形意拳没兴趣,练一套道家流传甚广的“内家拳”。
沈瑞瞧着有些眼熟,其中有太极拳的影子。待问了来源,来自武当张道人,就晓得这是后世太极拳的原形。
沈瑞见状,心中后悔莫及。这太极拳从武当太极发展到陈氏太极再发展到杨氏太极,成了后世流传最广的、被世人推崇的健身拳法。
偏生因他认识的长辈练习形意拳,并不怎么看上太极拳,连带着他对太极拳也只是一知半解。否则的话,演练出来,倒是最适合三老爷这样体弱之人练习。
如今后悔也晚了,沈瑞就将王守仁传授的吐纳之法,传给三老爷,还有道家“辟谷”、“服气”等小法门,也与三老爷说知。
三老爷博览全书,对于佛道两门都有涉猎,不过以往并不留心罢了。
如今为了身体康健,他开始关注起道家的养生术。
转眼到了二月十五,县试开考。
沈瑞因月初模拟考的缘故,已经习惯晚睡早起,作息时间也倒了过来,便神采奕奕地去县衙考试。
他是乘马车前往,带着的东西除了提篮之外,还有一套桌椅。
县试不比府县、院试,有专门的考场,而是在县衙大堂临时设置,座椅就需考生自备。
沈瑞所带的一套桌凳,是前两个月新制的,用的是南方榆木,分量比较轻便,桌子与条凳可也套在一起,拿着比较方便。桌凳的尺寸也是按照规定,不许超过三尺。
县衙外,衙役与吏员全员出动。
县衙前边,灯火通明。
先到的考生已经在排了四列,正在由县衙安排的人手核对考生。在没有照片的大明朝,想要核对考生就要按照报考时礼房注明的体貌特征来唱名分辨,什么“面黑,颔下有痣”,还有“面阔眉浅”之类。到了沈瑞这里,是“身体修长,肤白,凤眼,无须”。
这核对相貌不算什么,可“搜身”可让人不好受。
为了防止考试作弊,考生不许穿带夹层的衣服,要求穿单衣、单裤、单鞋,不过穿几件不限。
核对完相貌后,就要由吏员检查提篮,再次就是检查考生身上。
衣服裤子都要解开,并不需要赤膊露体,可除了身上中衣之外,也要将外衣检查一遍。脚上鞋子也要去了,检查一下鞋底。头上带了帽巾的,也要除帽去巾。
怪不得这边寅正(凌晨四点)就开始放人进场,这检查起来,确实很费事
不过因县试年年有的缘故,报考的人数并不扎堆,否则县衙也坐不开这些考生。尽管如此,人数也比地方考生人数要多,沈瑞目测了一下,有二百多人
县试录取比例,是按照当地户籍人数定的,大兴县是京县,录取人数比外县要多,不过每年录取人数也不过十几人。
等进了县衙,由衙役领着,沈瑞自己提了桌椅进去。
县衙大堂里,已经摆了大半桌椅,他的位置有些偏后。
沈瑞将东西放好,后边的人陆陆续续进来。
县衙大堂面阔五间,屋子里摆满桌椅后,其他的就摆在廊下。
沈瑞回头看了一眼,不由庆幸。
如今是早chūn二月,京城乍暖还寒,在廊下还真是难熬。
如今天sè刚刚放亮,屋子里还雾蒙蒙的,距离正是开考,还有将近一个时辰。
考生入场后不能四下走动,沈瑞就闭目养神。
等到考生们进场完毕,原本有些喧嚣的大堂开始肃静起来。
随着外头的钟声响起,大兴县县令穿着官服,带了几个吏员上堂。
官场上有句俚语,前生不善,今生知县;前生作恶,知县附郭;恶贯满盈,附郭省城。
附郭省城都是让人如此深恶痛绝,更不要说是附郭京城。
这大兴县的父母官四十来岁,就带了yīn郁之气,坐在堂上,俯视众考生,目光烁烁仿佛是盯着贼人似的。
沈瑞抬头看了一眼,就低了头。
京城权贵云集,这县试是多好的施恩机会,大兴县令却摆出这个姿态,恁地不会做人。
怪不得被安排了这个差事,看来也是于不长久的……
第二百四十六章 青云路始(三)
大兴县是京县,正堂宽敞,足有半亩。不过前面县令带了吏员所在的座位占了一部分,考生与考生之间的过道也占了一部分,剩下地上挤了小二百人。
之前没坐满时还不觉什么,如今考生都进了场,看着就挤的不行,味道也一下子多了起来。
沈瑞因练了几年吐纳的缘故,五感比常人要敏锐些,可是遭了大罪。
后边传来一股臭烘烘的油腻味,沈瑞实忍不住,回头一看,就见后头坐着一魁梧少年,满脸憨厚,十六、七岁年纪,那身子板比成年男子高大。他身上穿着洗得泛白的布衣,尽管淳朴,看着也于于净净。
味道是他的桌子发出的,看着那说不出是红是黑的案板,上面都是一道道刀痕。
那是做什么板子?这味太熏人了。那憨厚少年见沈瑞回头,还巴巴地露出几分笑。
这憨厚少年本是长着一对牛眼,不笑的时候看着还想寻常人,这一笑起来就显得有些傻。
沈瑞并无多少好奇心,对少年点点头,就回过头。
就听到有人轻哼一声,道:“坐无坐样,斯文委地”
沈瑞顺着声音望去,正是自己的左手边,过道对面座位上的考生,虽没有留须,不过看上去也三十来许。
既然有五十岁依旧过不了院试的童生,那三十来岁来应县试儒生也不算稀奇。
只是这人jīng神怕是不大好,否则在考场上也不会这般无聊地管人闲事。
至于为何将下巴抬得高高的,对旁人不屑一顾的模样,估计是钱多烧的。就看他穿着打扮,虽是单衣,可用的却是平纹素缎,连脚上单鞋也是缎面的,手指上带了个金戒指,上面镶嵌着鸽卵大小的红宝石。
再看这人用的桌椅,虽说也是泛红黑红sè,可同沈瑞后头那少年用的柳木板子不同,泛着淡淡的檀香味,这用的是上好的檀木。
真要论起来,眼前这人连童试都没过,还是“民”、“庶民”身份,这份穿着打扮已经是逾越。只是京城权贵云集,奢华成风,别说是良民,就是奴仆下人披金戴银也是寻常。
同这人一对比,沈瑞这连漆都没有刷的原sè榆木桌椅就显得寒酸。加上沈瑞穿着打扮,浑身下上半丝绫罗绸缎不见,用的都是细布,要是不看气度,就是寻常耕读人家少年的装扮。
身后的少年乐意亲近他,旁边这位对他不屑一顾,也是因他们对沈瑞身份的定位。
沈瑞扫了他一眼,就收回视线。
他是打定主意,要做两篇花团锦簇的文章出来,定要在前十名中。
每场的前十名,在下一场就可以单独考试。
等到了晨初,天sè大亮,顺天府大兴县弘治十五年县试第一场开始。
等考题与考纸发下来,沈瑞就拿起毛笔。
那些填空题,自然一口气做完。就是时文这里,他也占了巧,其中有一个题目正好是之前曾经做过的,就默了下来。至于第二篇,因为要琢磨一会儿,他便暂时撂下笔。
等着一抬头,沈瑞却是吓了一跳,就见一个短衫装扮的人手中提了提壶,站在一旁,对旁边那大龄青年小声道:“公子,要不要热水?”
即便他之前已经听说考场上有人贩卖食物与水,也以为会在中午一阵,没想到这才开考不到一个时辰,就有人开始叫卖。
等四下眺望一下,沈瑞就发现这样的人不是一个,而是两、三个。
有自己带了杯子的考生,就取了杯子买水;没有带杯子的也没事,卖水的伙计这里有备有的粗瓷杯子。
旁边的大龄青年已经从提篮中取了青花瓷盖碗,又取了茶叶,等热水注入,便是茶香四溢。
那卖水伙计手中捏着一小元宝,满脸红光道:“感谢公子惠顾”
等他转过身,对着沈瑞时,沈瑞就从看戏人变成戏中人。
视线在沈瑞身上转了一圈,这卖水伙计挺直了腰板,依旧带了和气,小声道:“这位小哥,要热水么?”
这跑堂伙计最是火眼晶晶,沈瑞虽是穿着布衣,可这沉稳劲也不像庶民百姓出来。加上他年纪看着又轻,小伙计便也收了怠慢之心,好声好气地说起话来。毕竟,只有书香门第,家学渊源,子弟启蒙早,应童子试的也早。换做百姓人家,十来岁开始读书,小二十岁下场应童子试的大有人在。
沈瑞点点头,从提篮中取了白瓷碗:“有劳”
那伙计迟疑了一下,道:“小哥,一碗水五十文……”
沈瑞从考篮中取出一个蓝布荷包,从里面抓了一把铜钱出来,数出五十枚,交到这伙计手中。
小伙计接过,又数了一遍,方提着水壶给沈瑞倒了大半碗热水,顺着过道往后去了。
沈瑞拿着荷包,却是若有所思。
他这一套考试行头,都是徐氏亲自给预备的。
昨晚就准备好了,沈瑞自己也检查了一遍。虽说不知徐氏为何给他准备的东西这样简朴,不过沈瑞也没有多问。出来是答题,又不是人际交际,只要笔墨纸砚都没问题其他都是小事。
到了方才买水,沈瑞才隐隐地觉得不对劲。
一杯热水,成本连一文都不到,却能卖五十文,与其说是买水,不如说是借着买水索拿。只是这是科考惯例,大家一代代传下来,也就约定俗成了。
徐氏在考篮中装了两个粗布荷包,里面装了不少铜钱,为了就是此事。
这会儿功夫,就听沈瑞身后有人道:“我就十文钱,十文钱中不?”
接着是那伙计的声音:“呦呵,还想赖账不成?旁人都给了五十文,作甚你就要十文,你是宰相家的公子不成?”
想着身后少年方才那憨厚一笑,沈瑞就忍不住回过头去。
那憨厚少年手中捏着几个铜板,满脸惶恐,额头上已经急出汗来。
沈瑞的眼风落在考桌上,就见一个粗瓷杯里倒满了热水。
水汽寥寥,那伙计神情越来越冷冽,那憨厚少年急的眼圈都红了。
就听那伙计道:“要是想赊欠,也并非不可,只是到了明rì这茶水钱就…
没等到他说,那憨厚少年已经看到沈瑞回头,立时跟抓了救命稻草似的,探出长胳膊抓了沈瑞肩膀:“大哥,借我四十文钱”
这般不按牌出招,那伙计愣了,沈瑞也微怔。
这憨厚少年见沈瑞没应答,嘴角一裂,豆大的眼泪就滚落下来。
考生的座椅,除了过道之外,都是一个挨着一个。
这块一有拉扯,周围的考生就都探头过来。
那伙计的面上也有些兜不住,瞪着那憨厚少年运气。
这也是索拿的常用手段,读书人家的考生,长辈进过考场晓得规矩的,会预备下散碎银子铜板之类,泥腿子人家出来的小子不知道规矩就要吓一吓,使得他服帖,明rì带了银钱过来。
不想着呆小子不按理出牌,这又是考场之上,索拿是索拿,可也不好公之于众。要是喧嚣起来,考生得不了好去,这伙计也会落不是。
沈瑞被无辜牵连进来,心中生出几分不耐烦,可也不过是后悔自己多事。
对于这憨厚少年,倒是并未有多少迁怒。
能读得起书的人家,毕竟不是赤贫,要说凑不齐五十文钱也不至于,不过是这少年无人指点,才没有带银钱进考场。这伙计看着笑眯眯,却是个心黑的,越是这样百姓无根基的人家,越是想要捞上一笔,才故做刁难。
即然这少年借钱,沈瑞便转身从荷包中摸出四十文,放到那少年的桌子上
那少年正哭得伤心,见了铜钱,立时破涕为笑,连声道谢,“呵呵”两声,取了铜钱,递给伙计。
那伙计虽脸sè依旧不好看,却不敢再招惹这憨厚少年。
这说哭就哭、说笑就笑的,明明是大傻子,还来考童子试?谁家爹娘这么不懂事,将这傻小子放出来了。
至于前面掏铜板的少年,书香门第出来的,保不齐什么时候就鲤鱼跃龙门,可不是他一个伙计能得罪得起的。
一场风波就这样过去,沈瑞静下心,在心里破了题。
买来的热水放凉了,沈瑞一口也没有喝。
他虽然答题快,可考场放人是十个一批,还不知什么时候能出去,为了免得解手,还是不喝水的好。
等到沈瑞在草稿上做完第二篇时文,又在答卷上抄写好后,已经又过去一个时辰。
沈瑞这个时候可也交卷,但是他没有交,交了也是等着旁人,还不如等一等。
卖水的伙计继续在过道里穿行,只是这回手中提的不是水壶,而是烧饼篮子,里面是一包包油纸包的烧饼。
一杯水都卖五十文,这点心要是论起成本来,自然是热水的几倍,或许是考虑众考生随身带的银钱有数,加上当初的告示要考生自带食物,总算没有太离谱去。这回有了选择,夹牛肉的烧饼五十文,寻常的二十文,可买可不买。
沈瑞没有要,后边的傻大个没钱买,两人吃的都是自带吃食。
旁边的金戒指大龄青年,显然也看不上这粗糙吃食,不耐烦地摆手。
那伙计却不肯走,只一位陪着笑。
金戒指青年满脸烦躁,都已经开口撵人,可那伙计就是不肯走。最后还是他气鼓鼓地掏了一个小元宝出来,那伙计才留下几个油纸包,笑眯眯地走了…
第二百四十七章 青云路始(四)
隔壁的金戒指青年,显然被当成了冤大头。
每过半个时辰,就有伙计过来卖水或吃食,那青年摆着一张臭脸,尽管不情不愿,可到底还是掏了银子。
这样暴发户的装扮,应该是被伙计看透了,才有胆子过来索拿。
沈瑞坐在旁边,只当看戏。早上丑时就起了,熬了这大半rì下来,沈瑞也有些累,只盼着大家早交卷。
这时就见前面的人荸荸的,似要起身的模样。
沈瑞见了大喜,他不爱做出头鸟,引得众人侧目,才不肯头一个交卷子,想要跟在旁人身后交。
不过这人从座位上起身后,并没有离开,而是蹲了下来。
随即这人就脱了鞋子,沈瑞见状,不由皱眉。
之前听沈全与何泰之所过,考场上有考生忍不住便意,偷着解手的。考官多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不管。毕竟关系到前程的大事,没有人愿意死得罪考生。
沈瑞只当是笑话听。
可眼前这人先是除鞋,再是脱袜,这鬼鬼祟祟模样,与传闻中往袜筒里解手的人很像。
果然这个人下一个动作,就是撩开衣襟脱裤子。
沈瑞直觉得头皮发麻,抬起头往前望去。
县令不知何时已经退出去,只有两个小吏在闭目养神。
四下里的考生,倒是有所察觉,望着那蹲着的人,都侧身往远避。
就是沈瑞,也被恶心了,忍不住身子往后边靠。
可是座位与座位之间,不过两尺宽的距离,沈瑞即便紧靠着后边桌子,里前面这人也不过是三、四尺的距离。
“哗哗”的声音,传入耳中,接着就是一股尿sāo味散开来。
虽说不是大便,可沈瑞也被恶心住了,将面前的考卷整理一番,就起了身。考篮是之前就装好的,倒是不费事。
至于桌子与凳子,倒是无需动。上面按照千字文贴了考号,等到五场考完时拿着考牌领回就行。
这时就见前面隔了一排的一个考生也起身,提了考篮出来,正好走在沈瑞前头。
瞧着他皱眉掩鼻的模样,定也是被身后这当众撒尿的小子恶心。
做完考题,在座位上观望其他考生的不是一个两个。
这边那考生与沈瑞一前一后往前走,前后就又几个考生相继起身。
等到沈瑞等人走到前面时,后边跟着好几个人,廊下的考生也听到动静,开始有人起身交卷。
不过因人数只有八人,没有凑齐十人,还不能放出场,这几人就由一衙役领着在出了大堂,在县衙门口一侧空厢房里候着。
这第一批交卷的八人中,连上沈瑞竟然有四人出自chūn山书院。大家都是戊班的同窗,就凑到一起,小声说起这次的时文题目来,一个是“则我从先进”,一个是“执礼皆雅言也”。
在书院中先生教过的时文类型中,这两种都属于好破题的,对于大家来说倒是不算难。
几个少年面上笃定模样,都是心里有底的,只是做不得倨傲之态,嘴里亦谦虚些。
少一时,又下来一个考生,正是沈瑞身后那憨厚少年。
见到沈瑞,他满脸感激,咧嘴一笑:“大哥,太谢谢你了,我明儿带了钱还你。”
沈瑞颇为意外,他起身走前往后边瞄了一眼,这憨厚少年的卷子都空着,可不像是要交卷的模样。
只是萍水相逢,没必要多问,沈瑞便道:“不过举手之劳罢了。”
“还是要谢谢大哥,要不我怕哩,估计连一道题也答不出,怎么能答四道题,多亏大哥了……”那憨厚少年一边摸着后脑勺,一边说到。
沈瑞在少年中算高挑的,这憨厚少年比沈瑞还高小半头,一口一个“大哥”,引得旁边的考生都侧目。
等到这少年说完,大家面上疑惑不解,有个嘴快的问道:“答了四道题?只答四道就交卷?后边的时文呢?”
那憨厚少年眨了眨眼道:“我背了先生给的十篇考题,题目都被对上,就空着了。”
虽说各个书院私塾都有老师押题的,可像这少年这样诉之于口的还真没有
沈瑞倒是觉得这少年实诚的可爱,只是不解他这样的水平为什么还要参加县试。县试虽是科举考试中录取率比较高,可在京城地区,竞争激烈,也是十几取一。
这少年四书五经的填空只会三道,可见是个一知半解的。
先交卷的考生,多是答完考卷的,算是考生中比较优秀的一批。
眼见这憨厚少年不是读书种子,大家就收回注意力,不再理睬他。
这憨厚少年凑到沈瑞跟前,道:“大哥贵姓,明早我给大哥送钱来……”
沈瑞虽不缺那四十文钱,可这少年满脸真诚,便道:“免贵姓沈,明rì碰上再说……”
这憨厚少年对于应考之事,好像半点都不知道,听了沈瑞的话,就笑着说道:“好,座位没动呢,明儿我还坐大哥后头,到时候还给大哥……”
沈瑞壳子里虽是不小,可顶着这小身板,被人一口一个“大哥”叫着,到底有些不好意思,便道:“我叫沈瑞,弘治二年生人,你叫我名字即可。”
那少年瞪着牛眼,摇头道:“当叫大哥呢,我是弘治三年生的……”
沈瑞听了,看着这少年好几眼。
这是十三岁?这样的个头,这样的身板只有十三岁?这身高按照后世的论,一米八都多了。
沈瑞那三个同窗,都是十二岁,只比这憨厚少年小一岁,身量比这憨厚少年矮了一头还不止。
他带了好奇道:“你这么小怎么就来应童子试?再读几年书来也不急啊?
憨厚少年苦着脸道:“我爹逼我读书哩,我实在记不劳,不想再读了,就来考个试,也让我爹死心……”
旁边几个chūn山书院考生之前懒得搭理这憨厚少年,不过听说他才十三岁,又不想再读书,就有人不解道:“你才这丁点儿年纪,不读书做什么去?”
这憨厚少年举了举胳膊道:“我跟我爹杀猪去,我现在就能按住两百斤的活猪,就是我爹不让呢……”
这是屠夫的儿子,那几个chūn山书院考生都是翰林子弟,未免觉得此少年粗鄙,即便觉得他憨憨傻傻的挺有趣,可也或多或少地露出几分不屑。
这时,又有个考生过来,正巧也是chūn山书院戊班的。
前面那几个同窗不由欣喜:“终于凑齐十人,可也出去了……”
随着那考生过来的,还有个吏员打扮的中年人,笑着招呼大家出了厢房。
另一侧厢房,涌出几个衙役来,身上都披红绸,手中拿着却是锣鼓唢呐等物。
县衙的大门缓缓推来,这边锣鼓等已经吹打起来。
门外围了不少接考生的家属,听到敲锣打鼓的声音,便跟着喧嚣起来。
沈瑞等十人,就按照交卷顺序,排了一排,依次出了考场。
这十人就是“出头牌”,后边还有“二牌”、“三牌”也都敲锣打鼓欢送。只有先交卷的前三十个考生有这种待遇,后边的人就没有了。
尽管县试是科举考试中的第一步,可因沈瑞是沈家未来之主,上下都比较重视,过来接送沈瑞的除了他随身的小厮长寿、长福外,还有沈家二总管。
见沈瑞出来,二总管便带了长寿、长福挤过来,将沈瑞簇拥而去。
马车在不远处等着,上面茶水吃食都准备好。
这里离沈宅并不远,沈瑞即便肚子里有些饿了,可看了于巴巴的点心也没有食yù,就吃了几口热茶。
出场前,听那个吏员提了下时辰,未正二刻(下午二点半),还不到申时
等沈瑞回到沈宅,三老爷已经在等着。
不过见沈瑞面带乏sè,三老爷就没有急着问他考生情形,而是叫他先回九如院更衣。
沈瑞更衣后,先去见了徐氏,随后就回到前边书房见三老爷。
沈瑞将时文默了一遍出来,三老爷看了不由颔首叫好。县试的时文题目本就浅显,沈瑞的时文当年却是沈理这个状元公手把手教导的,文章做的极为漂
“虽不能为案首,可前十无碍了。”三老爷放下手中文章,道。
虽说三老爷并没有应过童子试,可沈珞前几年是考过的。因大老爷、二老爷都是职官,就数三老爷清闲,所以沈珞应童子试时,都是三老爷跟着盯着,对于考题的难易倒是晓得。
沈瑞听了,只有无奈。
他原是惦记县试案首的,可知晓县试并不糊名后,就晓得机会渺茫。
京城勋贵子弟多,寄籍的官宦子弟也多,考官为了不得罪人,当不会让高官显宦人家的子弟做案首。
那样的话太着眼,其他没当上案首的勋贵官宦家说不得就要记仇了。
多半是书香门第人家的子弟做案首,旁人即便有不满,可是也不好说什么
沈瑞现在倒是有些盼府试。
要说科举之路,会试时难度最大,除了四书五经的熟稔,经史子集涉猎,在时文上也不是花团锦簇就能过关的,还需要言之有物。
只有在童子试这里,对于县试、府试两层,考的都是四书五经与时文,到了院试时涉及其他经史。
府试开始“糊名”,要是府试过了,院试时则是直接取了,也能让人省心不少……
第二百四十八章 青云路始(五)
一夜无话,次rì沈瑞歇了一rì,养足了jīng神,二月十七依旧是丑初就起了
等到寅正(早上四点)到了大兴县衙外,这里已经来了不少人。
同昨rì相比,今rì不是“正场”,不过一应入场程序依旧按照昨rì情形。唯一的区别时,在大家进场前,就由衙役抬了告示牌出来,上面贴了红纸,红纸上写了“正场”前十考生的名字。
沈瑞在交卷时,排在第二位,不过在今rì榜上排了第三。
沈瑞见状,松了一口气。
只要排在前十就好,再像昨rì似的小两百人挤在一处考试真是令人头疼。
再细看这十人名单,有几个都是熟悉的,昨rì与沈瑞一道“头牌”交卷的四个同学都名列在上。
第一第二的名字倒是头一回听闻。
等到卯初,沈瑞随着队伍,进了考场。
早有吏员等着,引着红榜上的前十去了偏厅。
偏厅了摆了十套桌椅,五张桌子一排,总共摆了两排。正对着这些桌椅,有一行太师椅,中间用梅花几隔开。
桌子上按照沈瑞等人的名字,贴了每人的考号,大家按号入座。
沈瑞排在第三,就是头排正中间,距离左右桌子都有三尺空地,距离前面的太师椅却只有不到一丈距离。
吏员将大家引进来后就出去了,外头天sè才蒙蒙亮,屋子里还很幽暗。
不过考官还没来,考试还没开始,大家便也随意些。
一个chūn山书院的学生道:“果不出所料,那个屠家子不在前十中,要不然成了同榜岂不羞煞个人?”
另一人道:“要是他在前十才令人诧异。不过听说偏远州县百姓不知学,县试、府试时常录不满。父母官为了应付差事,只有报名的就全部录取……什么时候京城也那样,大家就省心了……”
虽说这些翰林子弟在同龄人中学问算是好的,可没有经过考试都不作数。即便是县试,没有出来结果前,大家还是会担心。
不过正场考入前十,通常后边名次就差不多不会变了。
不管今年大兴县录取儒童的数量是否有增减,排在前十的考生应都不会落榜。
说完这两句闲话,几个chūn山书院的学生都望向第一与第二。
这两人并不是chūn山书院的学生,那个排在第二的是昨rì第一个交卷的少年,排在第一的穿着朴素,两人都是十六、七岁,气度儒雅有些相似。
这第一、第二两个少年似是相熟,在chūn山书院学生聊天时,两人也在说话,话中也提及“书院”、“山长”这样的字眼。
chūn山书院这边的五个考生中,除去沈瑞是十四之外,其他四人都是十二岁,都是正要强的岁数。加上家学渊源,父祖叔伯是翰林出身,便也惦记在科举上争个先。
眼见第一旁落,第二、第三也没挤上,大家便都有些不自在。
沈瑞还罢,到底是同窗,也是chūn山书院出身,沈家书香传家不是寻常人家,可前面那两个小子,看着不过寻常人,怎么就占了先?要是真是才子,也不会熬到十六、七才开始应县试。
要知道,chūn山书院的师兄们,十六、七多过了院试,成绩好的乡试都下场了。
带了不忿,就有个小学生开口问道:“两位竟然是同窗么?出自京城哪家书院?”
第一那人笑着没有应答,第二少年扬着下巴道:“我们出自南城书院……
问话的那小学生听了,面上讪讪,立时熄了声。
南城书院不是无名书院,每年顺天府一地的县试、府试案首,常有南城书院的学生。因县试、府试案首在院试时不落第,南城书院的院试过关率便也高。这一点,并不亚于chūn山书院。
沈瑞闻言,眼睛却是一亮。
南城书院不就是田家书院么?虽早就晓得南城书院在平民书院中是翘楚,可沈瑞也没想到他们成绩会这么好。
不过真要论起来,南城书院的考生也占了两个便宜。那边的书院要求学生十六岁下场,同chūn山书院的小学生相比,他们多读了几年书;另外就是南城书院的生源,多来自京城低品官吏家与寻常耕读人家,在县试案首竞争这里,就比chūn山书院子弟有竞争优势。
南城书院传了几代人,桃李满天下,在北方士林极有人望。
要是三老爷真的专心教育,开创书院,就可以按照田家的模式走。
不过现在三老爷有心开始求仕途,开书院之事倒是不了了之,说起来还真是可惜了。
虽说知晓那两个少年是南城书院学生,与自家有渊源,不过沈瑞也没有去攀扯关系,依旧闭目养神,心中在思量这十个考生。
从穿着打扮来看,除了第一、第二那两个之外,其他人都是仕宦子弟。寒门子弟,想要鲤鱼跃龙门谈何容易。
怪不得后世提及科举时,将考籍分为“热籍”与“冷籍”。
祖上三代之内,有科举功名的人家被成为“热籍”,三代民人的人家或是其他匠人、商户人家则是“冷籍”。
清末状元张謇就是“冷籍”出身,冒了同县同姓人家的“热籍”应考。
大家都是早起,旁人见了沈瑞如此,便也纷纷效仿,偏厅里倒是一下子静了下来。
等沈瑞打了个盹,外头关闭考场的钟声的也响了起来。
外头已经大亮了。
又等了有一刻钟,县令领着四个吏员进来。
开篇是县令几句劝勉鼓励的训丨导,随即才将考卷发了下来,依旧是几页四书五经的填空题,还有两篇时文。
沈瑞因座位在正中间的缘故,正对着县令。
距离县令近了,看的也真切了,便见他眉心是深深地川字纹,紧绷着脸,倒是颇为官威的模样。不惑之年,还是区区县令,在仕途前程也上有限。
今rì与昨rì不同,昨rì大堂内外二百多考生,县令一眼望过去都是人头。
现下这偏厅总共就十个考生,县令自然也一一打量。
沈瑞见过的品官好几个,嗣父就是二品京堂,倒是没什么怯场的,加上他晓得案首没戏,没了患得患失之心,反而淡定下来。
因县试不糊名,前十名的三代履历县令也心中有数。
他心中虽不愿担了巴结高官显爵的嫌疑,不过对于沈瑞却没有刻意往后压。只因沈瑞这三代履历漂亮,祖父、父亲都是进士。
他心中最厌恶的,反而是翰林院子弟。有的不过一腐儒,可入了翰林就金贵起来,眼睛长在头顶上。虽没有刻意打压,不过他也没有抬举那几个翰林子弟就是。
世人皆有“仇富”之心,二甲、三甲出身的进士,则是“仇”翰林官。
说到底,还是羡慕嫉妒恨。
至于择了普通书香门第家的子弟做了第一名、第二名,则是世情由此,县令不过是随大流。
尽管前面五个人盯着,沈瑞也浑不在意,开始专心答起题来。
他之前只当自己是快手,为自己的作文速度颇为自傲,经过昨天“正场”,就发现自己自大了,“才思泉涌”的人不是他一个。
等答完填空的几张考卷,时间才过去两刻钟。
有个衙役提了茶杯与茶壶进来,给十个考生倒了茶水。
沈瑞想了想昨rì的交卷时间,就端起茶杯,吃了两口茶,接着开始破题。
今rì没有昨rì的好运气,两个题目都是头一回听说,不过因不是正场的缘故,这题目出的比昨rì还浅显。
只是时文制式,从构思到遣词用句,到底是费时间。
等到沈瑞在心里构思完全,在草纸上将两道时文都做出来,已经过去一个多时辰。
他手有些酸,便撂下毛笔,揉了揉手腕。
眼前一片黑影,沈瑞抬起头,就见县令大人走到座位前,拿起一张草纸看
“真是一笔好字……”县令大人面上神sè渐缓,倒不像开始时那般严厉。
虽说昨rì前十的考卷县令也看过,觉得沈姓考生的字不错,可是字不对人
眼前人名与真人对上,看着沈瑞衣着朴素,做起文章时也行文流水,肚子里有墨水,便对他印象好了几分。
沈瑞不好应答,便垂首做腼腆状。
身为大兴县父母官,县令大人的消息要比寻常人灵通的多。
沈尚书家断嗣又择嗣的消息,虽已经不是新闻,可昨rì圈了前十后,就有幕僚说与县令,私下里提了旁的。
区区嗣子,有个尚书嗣父,还有个詹士府的大学士做岳父,眼前这少年的运气好的令人嫉妒。
县令压下自己的酸涩,想起昨rì心腹幕僚的提议,不由有些心动。
他仔细将沈瑞做完的时文的看了一遍,越看眼睛越亮,面上隐隐地露出喜sè来。
沈瑞因低着头,没有看到县令大人的神情变化。
将两篇时文都看完,县令就撂下草纸,踱步出去。
不仅沈瑞松了一口气,其他考生也都松了一口气,不过望向沈瑞的目光就有些复杂,说不上是羡慕还是其他。
沈瑞没想那么多,又歇了一刻钟,手腕不酸了,就抄了一篇时文。
将午时,有衙役提了食盒进来,里面取了食盘进来,每个考生桌子上放了一盘,里面是四枚夹牛肉烧饼,一枚有小儿拳头大小。
除了考生,那四个监考的吏员也是每人一盘夹肉烧饼。
衙役又给大家续了热茶,大家便都撂了笔,开始吃午饭。
这里的吃食,都是免费供应,也是前十名的福利了。
不少人从考篮中另取了吃食点心出来,沈瑞因爱洁,本也不爱吃外头东西,不过想到方才县令的异样,他莫名心中一动,就没有去动考篮,而是与第一、第二的两个少年一样,直接拿了夹肉烧饼吃……
第二百四十九章 褎然举首(一)
整个大兴县衙随着县试的开场在考试rì封闭,这些夹肉烧饼自然也是前一就备好的。
不过因陪着县令大人的监考的吏员也用这烧饼,或许是照顾自己人,上来时倒不是凉的,而是热过的。不过因热的马虎,并没有热透,外头软了,里面还略有些硬。
就着茶水用,有些噎得慌,入口勉强。
沈瑞是凌晨用的早饭,肚子里真饿了,一口气吃了三枚烧饼,才用茶水漱漱口,吞咽完毕。
他用眼风扫了扫其他人,除了第一、第二两人面上带了几分虔诚吃着夹肉烧饼之外,其他考生都拿了考篮中自备的吃食。即便有一、二人对县衙这准备的吃食略有兴趣的,试吃了一口也撂下。
并非都是因娇生惯养,吃不惯外头吃食,有的人则是带了谨慎,怕吃了荤食肠胃不调,影响接下来的考试,宁愿吃自己带的馒首或素烧饼。
等到未初(下午一点),离场大半个时辰的县令大人才踱步回来。
他的视线在每个考上桌上的碟子上打了个转,看到沈瑞右手边时,眼神就有些冷。
那是chūn山书院的小学生,咬了一口夹肉烧饼又吐了出来,吐出的半口烧饼牙就搁在碟子里。
第一的考生用了两枚、第二的考生用了一枚烧饼,到沈瑞这里用了三枚。
知县的视线在沈瑞的桌子上顿了顿,眉毛动了动、
沈瑞已经开始动笔,抄写第二篇时文。
等到撂下笔,他一抬头,正与知县的视线对了个正着。
知县对沈瑞点了点头,沈瑞连忙颔首回礼。
虽告诉自己可能xìng微乎其微,可沈瑞还是忍不住想的多了些。
他正犹豫着要不要先交卷,右手座位的小同窗已经起身,随即身后也有动静。
看来被南城书院的学生抢了先,chūn山书院这边的学生都不甘,今rì要强先交卷。
沈瑞见状,便也收了笔墨纸砚,跟在两个小同窗身后,成了第三个交卷的考生。
依旧由吏员引着,同窗三人去了昨rì等着开门的厢房中。
一个小同窗道:“不知明rì排名是否有变动?”
另一人接道:“县尊应该会抡才排名才是,否则要是一场定胜负,何必还要考五场?”
前边那人闻言,带了期盼道:“希望能此”说到这里,带了不忿道:“不过是仗着比我等年长几岁罢了,我们要是也熬到十六、七才下场,哪里还能轮得着他们占头里?”
他话未说完,旁边那人已经开始咳上,瞄了眼沈瑞,不停给这少年使眼sè
这小少年却没明白同窗的用意,继续说道:“师兄们这个年纪都准备秋闱了”
沈瑞只做没听见,这小少年后知后觉自己失言。
他说的是第一、第二两考生的年岁,却将比同学年长两岁的沈瑞也说进去。他向来傲气,对于沈瑞这个第三的排名也未必就心服,便扭了过头去的,只当不知自己失礼。
“首场”排在前十的,都是已经遴选出来的出sè考生。
没一会儿,就又有两个考生出来,就是那排在第一、第二的两个考生。
五人分属两个书院,道不同不相为谋,彼此都无话。
不过幸而后边的几个考生答题时间都不慢,等了两刻钟,剩下的五个考生也都出来。
今rì“出头牌”,就是昨rì首场的前十名。
算算时间,现在才未正,比昨rì“出头牌”早了半个时辰。
依旧是披红的衙役吹吹打打,鼓乐齐鸣地将十个考生欢送出考场。
沈瑞上了自家马车之后,便琢磨起这大兴县县令来。
大兴县因是京县的缘故,是正六品衙门。大兴县父母官虽称县令,却不是正七品,而是正六品。
既然是正六品官,就不可能是考了进士后直接栓选,多半是外放知县任满考评卓异部推上来的。
能对推为京县知县,定是之前真有政绩的,不过肯定是没有靠山,才被安排在这容易背黑锅的位置上。
同样是父母官,京尹是热缺,京县则是避之不及的冷缺。
就算京中权贵拉关系、卖人情,走的也是顺天府衙门,而不是两个京县衙门。
沈瑞有心想要叫人打听打听这大兴知县的行事做派,不过想到京城人多眼杂,自己如今又正是考生身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熄了念头。
且看下一场,沈瑞心中暗暗对自己道。
回到家中,三老爷虽也过问两句,却没有同昨rì似的让沈瑞默文章。沈瑞即“头场”进了前十,这次县试应无碍。
倒是徐氏那里,早听管事回报,晓得沈瑞是“首场”前十,笑着道:“看来要准备红包了,明儿儿会有人上门贺喜呢……”
沈瑞对于此风俗先前也有耳闻,每场前十名的考生,县衙会安排人手去考生住处“贺喜”。
沈瑞道:“一碗热水五十文茶水费,二百多的考生一一收到,算下来就是十多贯钱,这还不算考场中叫卖的点心吃食…不知今rì还是不是如此?又有这‘贺喜,红包,县衙考试一回,倒是收益不少……”
徐氏道:“习俗如此,县试年年有,每次一旬功夫,要是没有丁点儿油水,县衙的人也不乐意……真要有赤贫子弟,他们也多睁一眼闭一眼,不敢太勒索……”
沈瑞想着那屠家少年没带银钱,差点被逼着欠债,就晓得徐氏是高估了那些人的cāo守。
那少年是个实诚的,一心惦记还他那四十文钱。
沈瑞虽对那少年没有轻视之心,可也会真的有功夫在考场外等那少年还钱
次rì一早,大老爷才上衙门不久,县衙“贺喜”的队伍就到了。
就是前两次送沈瑞等人“出头牌”的那些人,看着穿着打扮,正职应是县衙衙役,客串鼓乐手。
他们一路吹吹打打的进了仁寿坊,后边就跟了不少看热闹的帮闲与顽童。
等到了沈宅这条胡同,鼓乐声响得越发厉害,街坊邻居都惊动了。
三老爷带了沈瑞出面,谢了大家的“贺喜”,又送上“茶钱”。
即便来的是尚书府,众衙役屏气凝声的,可在收“茶钱”的时候却没有手软,收了一次后又鼓乐齐鸣了一番,直到三老爷又送了一回“茶钱”,领头的才满嘴吉祥话,带了众衙役去往下一家。
被这队衙役闹腾的,仁寿坊中家家都晓得沈尚书家公子今年应县试且中了红榜。
大老爷为人宽和,徐氏行事素来周道,这两口子当家,街坊邻里之间就没有红脸的。
之前不知道还罢,如今既晓得沈瑞应试,各家女眷便纷纷上门道贺。
如今县试都还没完,徐氏哪里好大喇喇地受大家的祝贺?一家一家的劝回去,只道如今孩子才应考,还瞧不出什么,不好饶了邻里,等过几个月若是顺当,再请大家来吃酒。
大家闻言,心中有数,这说的是院试了,便也都知趣,只说等徐氏帖子。
当年沈珞在时,县试也是“红榜”上,沈家也是在院试后摆的酒。
如今沈家后继有人,不免有人想起已经夭折的沈珞,对比起兄弟两个。当年沈珞英气勃发,是个不错的孩子,可到底是侄子不是儿子,行事并不与沈尚书与徐氏相似。
如今这位嗣公子,行事倒是随了沈尚书,人前虽寡言少语,可看着彬彬有礼,倒像是随了沈尚书的宽和xìng子。
就是徐氏,也因县衙报喜的队伍想起沈珞当年,情绪有些低沉。
等到晚上,大老爷落衙回来见老妻神sè有异,叹了口气,道:“可是想起珞哥了?”
沈珞是弘治十年参加的童子试,县试时第二,府试、院试都是“案首”。
即便不喜二老爷与二太太行事为人,可沈珞却不愧为沈家子孙。
徐氏沉默了一会儿道:“今天二月十七,要是珞哥还在,也考完会试了……都是命数,如今颍姐也南下了,只盼着孩子们都好……”
夫妻两人虽为沈瑞的好学自强欣慰,可想想如今这才是科举仕途第一步,也隐隐地有些心急。
旁人不晓得,只有夫妻两个心中有数,大老爷去年高升尚书,对沈家虽是喜事。可掌印尚书不比之前的侍郎,公务也繁重。偏生刑部虽在六部之中排在倒数第二,可所有的案卷案宗都涉及律法人命,不得轻忽,大老爷又是个极重责之人。
就算是寻常人,到了知天命之年体力都会不支,更不要说大老爷身子骨本就比寻常人弱些。
这半年下来,大老爷委实累的够呛,去年入冬后就病了两回。
“瑞哥是个要强的孩子,逼自己逼的紧,用不了几年就就能撑门户……”大老爷安慰妻子道。
徐氏虽心疼丈夫,可也晓得如今的沈家二老爷外放出京,子侄尚幼,全凭大老爷支撑着,叫大老爷致仕休养是妄想,便也不再啰嗦。只是心中酸涩得不行,可在丈夫面前又不愿露出来,便转过头去,低声道:“幸而选的是瑞哥…
虽说她心疼沈瑞,可时不我待,却不能不逼着沈瑞快点成长了。
否则的话,怕是来不及……
第二百五十章 褎然举首(二)
等到二月十九rì,县试第三场这rì,第二场的“前十”在红榜上已经贴出来。
不过在进场前,告示牌前生出一阵喧嚣。
“怎么没有我?”少年的声音尖锐中带了莫名悲愤。
旁边几个chūn山书院小学生,也是面面相觑的模样。
沈瑞就在旁边,听了个正着,看了几个同窗一眼,再次望向榜单。
今rì榜单与前rì的不同,沈瑞前rì榜单上位列第三,这次却是第二。仔细看其他人的名字,原本位列第四的同窗,就是方才开口那小少年,果然不再榜单之上。
chūn山书院另三个同窗,在红榜上的名字似乎也有变动,不过依旧在榜上,掉出红榜的只有一个人。
沈瑞心中一动,只觉得微妙得很。对于自己位置的变化,他心中并不算意
不过同掉出红榜的同窗相比,他挪这一小步并不惹眼,一时倒是无人关注他。
依旧是按照前两场的程序进了场,沈瑞的位置从第一排中间挪到第一排第二个座位。
坐在左一位置那人看到沈瑞入座,面上带了讶然,随即还是平复下来,对沈瑞点头致意。
沈瑞亦点头回礼。
不管今rì红榜排名的变化是与他有关,还是他“自作多情”妄想了,多少让他隐隐地看到一线希望。
如今他需要做的,就是将答出一份毫无瑕疵的考卷。
离开场还有将一个时辰,沈瑞依旧老习惯,闭目养神。
可身边火辣辣的视线直shè过来,使得沈瑞不得不睁开眼,侧过头望过去。
右邻是老熟人,正是昨rì的第二。
他耷拉着脸,望向沈瑞,就像沈瑞欠了他银子似的。
沈瑞也没有热脸贴人冷屁股的兴致,淡淡地扫了一眼,就回过头来,继续闭门养神。
右侧呼吸声越来越重,看来这少年在运气了。
就听前面有人带了惊喜道:“可是南城书院的王兄?”
沈瑞睁开眼,就见一个面生的少年,十五、六岁年纪,正带了几分惊喜站在前面,对着沈瑞右侧那少年打招呼。
右侧少年打量两眼,道:“在正确实姓王,只是尊驾是……”
那少年笑道:“小弟姓吴,家父与田山长有旧,前年小弟随家父前往南城书院拜访过田山长,见过王兄一面……”
右侧少年虽因降了一位心中不痛快,可伸手不打笑脸人,道:“令尊既是恩师故交,又是姓吴,可是柳荫书院的吴山长?”
那少年点头道:“正是家父。”
这里到底是考场,不是叙话的地方,那吴姓少年打了招呼,拱了拱手,就去寻了自己的座位。他正好在第二排第二位,是沈瑞身后。
今rì场上十人,四人来自chūn山书院,两人是南城书院,一人是柳荫书院,剩下那三人都是“独行客”,并不与人寒暄,看着穿着打扮应即便不是仕宦之家,也是士绅富户,个顶个地扬了下巴颏。
沈瑞想着这变化的榜单,一时之间不由失神。
不管是不是他多想了,总算有一丝希望,到底是好事,沈瑞的嘴角挑了挑。虽说“案首”对他来说,是锦上添花,可想到“案首”可以直接通过院试,就使得人不得不期盼。
县试、府试他倒是不怕,院试这里却是有心担心的。要是能直接过了,也能松一口气。
这时,就听到耳后传来风声。
沈瑞侧身,转过头去,就见那吴姓少年伸着胳膊,瞧着那姿势,正要怕他的肩膀。
见沈瑞回头,那少年撂下胳膊,探身向前,满脸无辜地低声问道:“敢问这位仁兄,我这里之前堂,时坐的是谁?怎么好几个人瞪着我,活像我抢了座位似的?”
前rì红榜无名,今rì晋身红榜,难道这人就不晓得红榜只有十人?
看他目光闪烁,面上掩不住的小算计,沈瑞默默地转过身来。
依旧如前两场的顺序,只是今rì县令开考的时候没到,将到中午才过来。
今rì午饭,还是县衙提供的牛肉烧饼。
沈瑞依旧是就着茶水,用了三枚烧饼。倒不是故意多吃,而是他的饭量本就比寻常少年大。右侧那王姓少年见状,满脸的轻鄙,嘀咕道:“还真是饭桶
第二场的两篇时文,沈瑞就比较用心;今rì第三场,更是丝毫没有轻忽。
如此一来,今rì行文时间就比前两场时间长些,等他撂下毛笔时,发现考场就剩下三个考生。
沈瑞见状,先是一惊,随即镇定下来。
要是按照交卷时间定名次的话,之前那chūn山书院的同窗也不会落了红榜。那个少年第二场时可是第一个交卷的,可见排名并不看那个。
县令大人接了沈瑞的考卷,嘴上虽没有多说什么,面上却带了温煦。沈瑞见状,神态就越发恭敬地致意,随即出了考场,去了候时的厢房。
除了小考场出来的七人之外,厢房里还有个魁伟少年。
见沈瑞进来,那魁伟少年满脸欢喜地迎上前:“沈大哥”
正是“首场”的那个屠家少年。
沈瑞点点头道:“交卷这么早?”
那魁伟少年“嘿嘿”两声道:“要是不早点怕是见不到沈大哥……前rì见沈大哥座位空着还以为沈大哥有事耽搁考试了,问了旁人才晓得沈大哥在堂,……”
说话间,他已经解了荷包,倒出里面的铜钱,伸手送到沈瑞跟前:“大哥,还你钱,谢谢嗷……”
那荷包虽看着还算于净,可这半把铜钱却是泛着油花。
沈瑞只做未见,接了过来,放进自己的荷包中,道:“不客气。”
要是这魁伟少年是个读书种子,沈瑞心中会对他提前交卷之事愧疚几分;不过既晓得他的底细,这考试不过是混场,就不以为意。
这魁伟少年看着高高大大,xìng子却天真烂漫,即得了沈瑞帮助,就觉得沈瑞千好百好。
即便沈瑞神sè淡淡的,少言寡语,这魁伟少年也自来熟地围在沈瑞身边,满脸亲近,自报家门:“沈大哥,你还没问我叫什么呢?我叫高文虎,崇北坊的,哪rì里请沈大哥到我们哪儿去喝羊汤……我们那街口有个羊汤魏,汤可好喝了,就着芝麻烧饼,我一次能喝三碗……”、
沈瑞自打到大明朝,往来的同龄人不是族兄弟,就是姻亲与同窗,都是出身良好的公子少爷。
像高文虎这样的市井少年,沈瑞还是头一回接触。
这样质朴天真的xìng子,倒是并不招人厌。
沈瑞便道:“还没往那边过去,改rì倒是想去你提的这家羊汤店尝尝……
高文虎眼睛一亮,道:“沈大哥家住哪里?等县试完了我去接沈大哥耍?
沈瑞道:“我家住城北,离南城倒是有段距离……不用你来接我,改rì约好了我直接去南城寻你就是……”
高文虎欢喜不禁,立时道:“好,好,沈大哥一定要记得去寻我,我家就在河沿胡同进去第二家……”
厢房里其他的人,原本也三三两两的在说话,可因这高文虎是个大嗓门,等沈瑞进来高文虎一开口,大家就只有听着他们两个说话的份。
眼见这两人,一个魁梧憨实,一个清俊儒雅,两个看起来丝毫不相搭的人,本是考场相逢,却谈兄论弟起来,众少年看着不免心思各异。
不知沈瑞底细的,就觉得他气度好,待人温和。
知道沈瑞底细的不免心中酸涩,只觉得沈瑞如此对一个屠家子太过作态。
不过十几岁,毛都没长全,做什么“礼贤下士”态?又觉得那屠家子不愧出身市井,眼睛倒是毒辣,一眼就盯着出身最高的考生巴结。
高官显宦家的子弟,即便走科举仕途,一般也不耐烦应童子试,多是取了监生资格直接应乡试;像沈瑞这样身为尚书之子,差不多就是本次县试出身最好的人了。
他们不敢去得罪沈瑞,也不敢直接面对高大魁梧的高文虎,便只能在旁边冷嘲热讽道:“真是开眼了,到考场来巴结人也不掂量掂量自己个儿分量,不过是几句客气话,倒是当真了……”
沈瑞听了,不由蹙眉。
这高文虎却压根不晓得这话是说给他听的,还掐着手指头与沈瑞算rì子订约。
又有一个考生出场,头牌人满,依旧是敲锣打鼓放“出头牌”。
临别前,高文虎拉着沈瑞道:“沈大哥,可是说好了的,就二月最后一rì,我在家里等沈大哥……”
沈瑞应了,高文虎才满脸舍不得放手……
次rì是二月二十,已经是衙门里的人上门吹吹打打贺喜。
听闻沈瑞的名字前进了一名,“首场”前十还有个被降落的,三老爷颇为意外:“看来现任县尊倒是个认真仔细的xìng子,听说一般的州县除了‘首场,试卷,其他场的卷子多是走了个过场,有的压根就不看这每场有升有降的,看来是一场一场的阅卷……”
随说这大兴县令行事出人意表,可三老爷并不担心沈瑞。
参加县试的儒生水平参差不齐,沈瑞的时文一放出来,别说是第二,真要论起来“案首”也当得。不过是因不糊名的缘故,多半会与沈珞当年似的,为寒门子弟让位。
二月二十一,第四场考试,第三次红榜。
沈瑞由第二成为第一,第二是前两次榜单上的第一常伦,第三正是吴姓少年,第四是南城书院山长弟子王姓少年。
二月二十三rì,第五场亦是最后一场考试,第四次红榜,榜上人名与名字与上次一样,不再有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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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一章 褎然举首(三)
二月二十五rì,县试放榜。
沈瑞并没有亲自过去看榜,倒是长寿按捺不住,随着二管家早早去县衙外头守着看榜。
晨时刚过,县衙门就汇聚了不少人,都是考生家属,大家都等着榜单出来
二管家带了长寿在县衙不远处茶馆坐了,叫了一壶茶水,等着县衙出榜单
虽说时间尚早,可茶馆里已经有了几桌客人。多是青衣青帽,看着像仆从装扮,应该也是等着县衙放榜。
临着二管家与长寿这桌的,是两个儒生,一个花甲之年,一个年过不惑,衣着有些寒酸,却是满嘴之乎者也。
长寿正临窗望向外头,就听到“沈瑞”两字,原来这两人提及县试这几场的“红榜”。
二管家也听到自己公子之名,也提了耳朵,仔细听这两儒说话。
老儒道:“往年⊥榜,不变,今年县尊上任首次主持京县县考,许不知规矩也……”
中年儒生冷哼道:“京县县令乃六品,京府重地,能接任县令者,无不是外县父母官中政绩卓异之辈,难道不曾主持过县试?不外乎存投机之心、攀权贵之门。可怜寒门士子,十年寒窗苦读比不得有个好家世,可悲可叹……”
老儒道:“县考不f弥,,谁人敢动手脚?贤弟此言谬也。”
中年儒生越说越恼:“此獠愚笨,为攀权贵,连廉耻都丢之。且看他有何下场?京城首善之地,岂容他枉法徇私?”
老儒道:“勿恼,勿恼,且看榜单,且看榜单”
中年儒生道:“若非要抬为‘案首,,作甚变更红榜,将京堂之子挪到首位?从第三挪到第一,rìrì见肯,不过掩耳盗铃”
听到这里,二管家与长寿都变了脸sè。
“沈瑞”之名,从二月二十一的“红榜”开始列榜首,他的出身被人打听出来也不稀奇。只是这“yù加之罪”,却是恶心人。
沈家书香望族,传承百余年,代代都有进士、举人,现今更是连状元都出了。就是沈家二房,大老爷、二老爷是进士、三老爷与已故大哥都是举人。
区区一个童子试,难道还会有去钻营作弊?
长寿是愤怒不已,他服侍沈瑞五年,看着沈瑞读书的勤勉。可以说着五年来,沈瑞无一rì不在读书,手不释卷,从不曾移心二用。
跟着王守仁学四书五经,随着沈理做时文,县试“案首”不是手到擒来?
二管家则是惊恐,京城可是无风也起三尺浪的地界。自己老爷又在尚书位上,多少双眼睛盯着。
即便自家晓得这些流言不过是子虚乌有,可旁人可不觉得。
上次chūn闱弄出来的舞弊案,弄死了一个礼部侍郎,弄废了一个学政,根源不过是言官的“风闻奏事”。
衙门前的人群喧嚣起来,二管家见状,顾不得多想,忙摸出一把钱来结了茶钱,带了长寿去看榜。
几个衙役抬了告示牌出来,上面贴着红sè大榜。
县试榜单按成绩发榜,不过排列并不是常见的从右到左、从上到下,而是行事独特,曰“轮榜”。
依照车轮样式每五十人围成一个圈,最后不足五十人的也围着一个圈,就是人名松着写,也做圆圈样式。
今年县试人数二百余人,榜单上就有五个车轮,一个在上,四个在下。
第一个圈正中就在红榜上最上方,写着是本年县试第一名名字,既是“案首”。
看到“沈瑞”两个字时,二管家倒吸了一口冷气,叫了长寿叫往回赶。
长寿也傻眼。
要是没听到方才那酸儒的“义愤”之言,这就是意外之喜。
连着两次“红榜”第一,要说他没盼着沈瑞得“案首”那是假话,不过想到方才的“流言”,这风头也不好出,便也忧心忡忡……
沈瑞自打二月二十三考完,一rì不曾歇,就又捡起功课。
县试只是第一步,四月里就是府试。
虽说要是这次侥幸得了案首,府试不会被罢黜,可要是排名太低,面子上也不好看;要是县试不能得案首,那府试则更需努力。
三老爷知晓,唏嘘不已,对妻子道:“这般心气,这般毅力,怎能在科举上无建树?若是我当年在学业上有这般毅力,也不至于荒废这些年。”
三太太想到沈珏道:“要是瑞哥今年一口气考出来,后年说不得就要下场参加乡试珏哥与瑞哥本是同年同月,听老爷讲两人功课也相差不多,现下却是要被瑞哥落下了……”
三老爷听妻子提及下一次乡试,想到自己身上,握拳道:“岂止是落下珏哥……珏哥启蒙晚,旁人寒窗苦读十年方求功名,瑞哥至今读书不过四年半……等到三年后,说不得文章也做得好了。到时叔侄齐下场,我这做叔叔的可别被侄儿落下……”
虽说现下看起来,沈瑞的文章远远比不得三老爷,可他读书这般勤勉刻苦,一rì当两rì使的劲头,谁也不知三年后会如何。
三老爷既欣慰沈家后继有人,又生出几分紧迫感……
县衙“报喜”的队伍还没到,二管家与长寿匆匆回来。
大老爷不在家,三老爷不敢惊动,二管家直接到二门求见主母;长寿这里,也是往九如院给沈瑞传话。
因沈瑞年纪不小了,开始有外头的交际,除了在九如院中有内书房之外,今年开chūn徐氏在前院给沈瑞收拾出一个外书房来。
平素里读书,来人可以做待客之所。
不过沈瑞读书起早贪晚的,还是用内书房的时候多。
见长寿面上发苦,沈瑞心下一激灵,生出不好的念头来,直接问:“是榜上无名?”
长寿忙摇头道:“二哥中了案首”
沈瑞蹙眉道:“那为何做忧sè?可是有什么不对?”
事关重大,长寿不敢隐瞒,将茶馆里的听到的“流言”讲了一遍,又提了二管家去求见太太之事。
沈瑞闻言,庆幸不已。
幸而他之前没有使人冒然打听县令,否则这落到旁人眼中正是对景。
如今虽是“木秀于林”,可胜在“理直气壮”。
他站起身来出了九如居,前往正院。一路上,他在心里将得失算了一下。
“京察”早已尘埃落定,如今京城官场已经形成微妙的平衡。
即便有御史言官想要就此事弹劾大老爷,可县试只是县试。要说chūn闱天下士子云集,文无第一,榜单容易有争议;那县试这里,连只会三道填空题的市井少年都会参加,可见水平之低。
沈瑞的文章都是用心做的,这个案首,当得并不心虚。
大老爷身下坐着尚书之位,不是三阁老的门人,换做其他年份,说不得真就有人“借题发挥”,想要弄掉大老爷。
不过今年是chūn闱之年,士子云集京城,经过三年前那场“科举舞弊案”的闹剧,朝廷内外定也不希望科考上传出什么不好来。否则人云亦云,引得士子云从,又要生事端。
想到这里,沈瑞的心里就踏实下来。
否则要是因他侥幸得一县试案首,就引得沈家惹祸上身,那才是得不偿失
二管家已经到了上房,同徐氏说了沈瑞中“案首”之试,还有寒门儒生对县令与沈家的污蔑言论。
徐氏虽是听得皱眉,却并不急迫,只道:“二哥争气,这是好事……你莫要慌里慌张的,不被人妒是庸才。不过是几个腐儒酸话,为难不了沈家……”
沈家大老爷为京官,这些年也经历过风风雨雨,眼见徐氏神态镇定,二管家便也心安。
徐氏道:“报喜的人估摸快到了,准备赏钱去……”说到这里,顿了顿道:“亲家与王府那头,打发人去报喜……”
二管家应声下去,在院子里与沈瑞碰了个正着。
“恭喜二哥”二管家躬身道。
沈瑞看了二管家一眼,淡笑道:“这些rì子也让安叔受累了,改rì请安叔吃酒……”
二管家连声“不敢”,下去张罗赏钱去了。
早有婢子看到沈瑞,一边往里传话,一边挑帘子。
见沈瑞进来,徐氏忙招呼他上前,笑着道:“没想到竟得了‘案首,,还真是开门彩,咱们二哥好运道”
沈瑞犹豫了一下,道:“母亲,会不会给父亲添麻烦?”
徐氏笑着安抚道:“虽说‘县试,取耕读子弟是‘惯例,,可也没有律法规定仕宦子弟就做不得‘案首,。京城官场虽不太平,可你也要相信老爷。能做到京堂位上,难道还能被几个书生用‘莫须有,的罪名拉下马?加上今年是chūn闱之年,关于营私舞弊之类的弹劾何其敏感,即便有个小鱼小虾蹦出来也弄不出大动静。”
这话却是与沈瑞想到一块去了。
徐氏的xìng子虽不爱张扬,可想到有人就此事盯上沈家,心里到底有些不痛快。
她倒不是担心丈夫,而是担心沈瑞。
要是将此事闹得沸沸扬扬,不管清白与否,与沈瑞的名声都有碍。
沈瑞一个孩子专心致志地考试,却因成绩斐然被人说嘴,说不得心中正忐忑,她便不想让他再添气恼。
徐氏笑着吩咐婢子道:“去,传话给二管家,准备一筐炮竹出来,等报喜的人来了,家里也帮炮仗……”
第二百五十二章 褎然举首(四)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从县衙报喜的队伍过来,尚书府大门外就开始燃放炮竹。
一地红纸屑,空气中都是火药味。
沈家的仆人们,也都满脸喜sè。
太太发话,二哥得了“案首”,家中下人每人赏一个月月钱。
仁寿坊各家住户,不管是与沈家有往来,还是无往来的,通过沈家这么大动静,也晓得沈家二公子中了县试“案首”的消息。
不少人嗤之以鼻,区区县试“案首”弄出这么大的动静,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中了进士。不就是显摆后继有人么?这显摆的也太早了。
不过大兴县令竟然敢点京堂子弟为“案首”,真是胆子肥了,也不怕惹非议。只是便宜了沈家那小子,“案首”既到手,府试与院试就没门槛了,倒是好运气。
同沈家相熟的街坊邻里,不免奇怪。当年沈珞童子试时,沈家也没弄出这么大动静,难道是因这位“二公子”是嗣子的缘故,徐夫人有心给嗣子做脸?
这般猜测着,大家就少不得备了贺礼,上面凑趣道喜。
仁寿坊中住的虽多是官绅人家,不过如今品级最高的就是沈大老爷,远亲不如近邻,能做人情的机会,大家都不会错过。
徐氏虽没有大宴宾客,不过也是乐呵呵地招待了邻里众女眷,收了大家的贺礼。即便没有摆席吃酒,可也准备了丰厚的回礼,俨然心情大好模样。
看的众女眷不免泛酸,除了有爵位的人家,子弟是否成才毕竟还要看科举。沈家二公子得了“案首”,今年就妥妥的一个秀才功名到手。
十四岁的秀才,也不是谁家都能出的。
虽说大老爷与徐氏一样觉得这“案首”的名次有些扎手,不过也并不怎么担心。沈家并非无根浮萍,不是几个腐儒的酸话都动摇的了的。
即便真的有御史闹到朝堂之上,大老爷也不怕。
沈家子早慧并非没有先例,当年三太爷十五岁中举,二老爷与沈珞十六岁中举,祖孙三代都是十三、四过的童子试。
三老爷与三太太对时局朝政知晓不多,只有为沈瑞高兴的。
尤其是三老爷,亲自教导了沈瑞大半年,见侄儿得了案首,不免与有荣焉
正如徐氏与大老爷所料,县试榜单出来次rì,就有御史上折子弹劾大兴县令县试“徇私”,不过却是小水花都没溅起来,就悄无声息了。
因为chūn闱放榜了。
新贡士出炉,几人哭、几人笑,哪里还会有人关注小小县试。
沈宅热闹了两rì后,又沉寂下来,因为客居沈宅的两个应试举子沈玥与祝允明双双落第。
不止他们两位,就是在宗房京城老宅客居的几位族人举人,也无一人在榜
几千举人云集京城,每科只取三百人,落第也是寻常。
祝允明至今已经是第四次落第,从最初的意气风发,到现下的无奈怅然。
徐氏心疼外甥,也不知该怎么规劝。要是祝允明只是寻常举人,徐氏或许会劝他去考教职或者找关系补官;可祝允明是士林才子,在南直隶极有名望,乡试时又顺当,不甘心就此止步。徐氏毕竟只是姨母,不是亲娘,总不能拦着外甥不让他再继续考。
伤心再次落第,祝允明不想继续在京城逗留,chūn闱结果一出来,就约了几个苏州举人,结伴回乡去了。
倒是沈族的几个举人,听闻今年礼部有教职考试,就有心动的。
其中包括客居尚书府的沈玥与住在宗房老宅的七房二老爷沈渫、八房大老爷沈流。
前者是才子心xìng,对于会试并不是特别执着,不过是因是旁支庶房,长辈们都期盼着他入仕。至于沈渫与沈流两个,则是落第数次后灰心,加上家中生计问题。如今子侄辈的孩子都开始举业了,他们三年折腾一次上京,耗费那么多银两,还不如留下银钱好好供孩子们。
进京应考的举人数千,有这样念头的不是一个两个。
幸而天下州县多,教职向来缺,倒是不愁考不上。剩下的区别,就是去什么地方做教职了。
虽说教职为了口音的缘故,只要不是本府就可以任职,可南直隶文风鼎盛,是教职最好捞政绩的地方,多少人盯着。
不过对于沈家这几人来说,倒不是难事。
沈大老爷为京堂,为族人谋几个教职缺不过是一张帖子的事。
堂官之间,虽不好往来过密,但是同朝为官,举手人情还是乐意做的。招呼早就打了,只等殿试完了,教职考试时再做安排。
沈瑞这边虽说县试后当回书院继续读书,不过为了准备四月府试与六月院试,与大老爷与徐氏商议后,还是决定再家备考,因此这rì就回书院告长假。
同窗们看着沈瑞的目光,十分羡慕。今年戊班参加县试的同学有十人,县试过了四个,其他六人落第。过了县试的其他三人,也未必就能顺顺当当地过府试、院试,多半是捞个童生的名头再读几年,沈瑞这里却是一个生员功名眼看到手的。
再说,chūn山书院的学生在府试、院试时得案首寻常,县试就拿到案首的,还真不多见,上一次已经往十来年前数了。
好友毛迟,看着沈瑞的眼睛都要放光:“之前我怎么就没想到?要是不计较院试排名,可不是县试案首最自在……只急这一回,后边两回考试都能放宽心……我原以为县试太浅,无须太仔细,等到院试时发力就好,如今看来却是大误……”
沈瑞见他跃跃yù试模样,笑道:“看来毛兄是打定主意奔着明年县试案首去了?”
毛迟咬牙道:“那是当然,舍我其谁?身为父子的儿子,不敢大言不惭地提什么三元,、‘大三元,,难道一个县试案首还拿不下?”
沈瑞听了,本想与毛迟科普科普自己才知晓不久的各种县试知识,不过想到毛澄品级不高,且又是状元出身,即便原籍县令真的点毛迟为县试案首,也不无可能。毕竟毛迟的身份,不单单是“京官子弟”,还是“状元之子”。
老子英雄儿好汉,状元公的儿子得“案首”并不稀奇,不得案首才算稀奇
与毛迟作别后,沈瑞去丙班探望沈全与何泰之。
两人虽已经得了沈瑞中“案首”的消息,可因没到休假rì的缘故,还没有见过沈瑞。
今rì见了,两人都是满脸欢喜模样。
沈全拍了拍沈瑞肩膀,大笑道:“二哥好样的,我早就晓得读书上你不会亚于瑾哥这也算是开门彩。这个时候可别躲懒,再使把劲拿下府试、院试案首,就是三元,了”
何泰之不以为然道:“不过是童试,即便得了三元,,对乡试也无用,何必如此上心?要是一根弦绷到院试完了,那不是白考了一个县试‘案首,
沈全道:“三元,入官学时占便宜,定是一个廪生到手的。等到了岁考、科考,学政见了考生履历,也会给个一等。”
何泰之听了,不免有些担心:“还有这样的说法,那我岂不是没戏了……
他县试时进了前十,府试则在数十名后。
沈全笑道:“你才多大?着急什么,之前排名不好,不过是因你稚龄的缘故,比不得那些读书年头多的考生。等过两年下场,一个院试案首也并非难事
何泰之看了沈瑞一眼,道:“家父让我明年或者三年后考院试,可我今年就想下场……不过心里也没底就是了……”
沈瑞道:“想去就去,就当暖场,左右明年还有……不说外头,就说书院里你这个年纪的学生多还在戊班呆着……你过了院试是好事,不过院试也不算丢人……”
何泰之听了,点头不已:“我也是同瑞表哥这般想。不管成不成的还是想要试一次,可真没耐心烦等到明年”说到这里,不免佩服沈全道:“还是全三哥沉得住气,班里其他考籍在原籍的同学,都是去年秋里就回乡了。”
沈全笑道:“我原也那样打算,不过被家兄教训丨一顿……多读一年书,心理踏踏实实的去应考,总比每次战战兢兢的强……”
上课时间快到了,课堂外也不是相聚的地界。
再有几rì就是书院的假期,沈瑞就与沈全、何泰之两个约好到时再聚,就让两人回课堂去了……
前门外,崇北坊,河沿胡同。
看着抬着头眼巴巴地望着自己的小乞儿,魁伟少年使劲握了握自己的荷包,有些不好意思地道:“今儿不能请寿哥吃包子了,过几rì有好朋友过来的,我要留着钱请他喝羊汤去……”
小乞儿虽穿的补丁叠补丁的衣裳,脸上也沾着一块一块青灰,不过眼睛是又黑又亮。
他面上带了几分委屈,耷拉脑袋道:“文虎哥,我两天没乞到东西,肚子好饿……”
魁伟少年正是与沈瑞有过两面之缘的屠家子高文虎,虽长得五大三粗,却是个极心软的xìng子。
见着乞儿可怜,他到底松开手中荷包,道:“那就省着点,给你买馒首吃……”说罢,去了旁边的馒头铺子,买了两个馒头递给乞儿。
乞儿抓了两个馒头,满脸感激:“谢谢文虎哥……”
高文虎犹豫了一下,又从荷包里摸出几个钱来:“这几个钱你收着,要是乞不找东西的时候就拿来买吃食,总不能饿了肚子……”
乞儿没有接着,口气有些发酸:“文虎哥不是要留钱请人喝羊汤么?”
高文虎道:“留下一碗的钱就行,到时候不吃,左右也我吃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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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三章 褎然举首(五)
这rì正逢月末,沈瑞用了早饭,就与徐氏报备一声,带着长寿、长福出门去了。至于想要独自出门,在徐氏这里是想也不要想。
京城虽是太平地界,沈瑞也不是容易被拐带的小孩子,可毕竟没有成丁,徐氏哪里放心他一个人出门。
后世有句老话,叫“里九外七皇城四”,就是说的京城的城门,内城九门,外城七门,皇城四门。不过此时的京城,虽也分内城外城,可还没有修外城城墙,就更不用说外城城墙了。
只是因京城人口越老越多,城市住不下,在前门外聚居的人口越来越多。后来因这边店铺云集,就成为商贾云集之地。城里城外的市井小民,为了生计,也多到前门外安置。
久而久之,便在前门外形成了几个坊,崇北坊就是其中一处民居汇聚地,挨着崇文门这边。
不过对官宦权贵与巨贾大户来说,即便前门外再繁华,在城外买宅置产,可也多是外宅,本宅多还在城内。
虽说近些年政通人和,蒙古人即便偶尔犯边也是小打小闹;可当年英宗皇帝在时,蒙古人可是兵临城下。
即便当时的兵部尚书在蒙古人到达前,叫人开城门放了外城百姓进城,可还有些来不及进城的百姓死于蒙古人的铁骑下。城外的房舍,也多被焚烧殆尽
不过几十年过去,当年惨烈情景早已无影无踪,只剩下满眼繁华。
沈瑞进京一年半,即便与何泰之等人出去逛过几次,也是内城的坊市,还是头一回到前门外来。
反倒是长寿、长福两个,一个是常被沈瑞打发出来跑腿,一个是在京城土生土长,对前门外都比沈瑞要熟。
河沿胡同,顾名思义,临近护城河边,倒是不难找,在坊口一打听,就得了方向。
刚到胡同口,就见前面杵着两个少年,各自一高一矮。
高个那个正是高文虎,矮个那个穿着泛白的青sè补丁衣裳,脸上也青一块、黑一块,手中是半截竹杆,一副常见的乞儿装扮。
虽说高文虎的块头有旁边矮个小少年两个大,可沈瑞还是忍不住将视线落在旁边那矮个少年身上。
只因那小少年虽是乞儿装扮,可看起来却有些奇怪。
沈瑞扫了一眼,就发现是哪里不对劲了,因为这少年的衣服鞋子太于净,脸上的青灰痕迹也太刻意,倒像是刻意涂抹上掩盖面容,像后世特种兵面上的迷彩。
前门外,都是黄土路,人流一多,暴土扬尘。
就是沈瑞一行三个,从前门走到沿河胡同,鞋子与裤脚上都有不少尘土,这少年的鞋面上,虽是打着粗布补丁,可却没有灰尘。
沈瑞即便心中纳罕,也不过是一眼的功夫,面上并不露出来,只望向高文虎。
高文虎满脸欢喜,已经大踏步迎上前来:“沈大哥”
看出这大个子是真心乐意与自己亲近,沈瑞倒是并不排斥,笑道:“今rì我来扰文虎了。”
高文虎“嘿嘿”笑道:“我早就盼着沈大哥来呢,快与我家去认认门”
沈瑞就是为了长见识来的,自然乐意随高文虎过去。
高文虎看看沈瑞身后的长寿与长福道:“这两位就是前些rì子在县衙外接沈大哥回家的两位大哥?”
沈瑞点点头,道:“就是他们两个,家母不放心我一人出门,让他们俩跟着。”说到这里,顿了顿,望向那小乞儿道:“这位小哥是?”
高文虎道:“这是寿哥,同我交好的一个小兄弟”
说话的功夫,进了胡同,到了一个略显陈旧的木门外,上面贴了福字。
高文虎笑道:“我家到了。”
推开大门,就是一个三丈见方的小院,除了北屋三间,还有东边两间厢房,西边是厕所,厕所下是一个下陷式的猪圈,传来“哼哼唧唧”的声音。
小院子里除了一个十字形石子路之外,其他的地面都翻开来,栽葱种菜,绿油油的满眼生机。
寿哥满眼新奇,指着那旁边一垄小葱道:“这个长这么高了,上回看到时才发芽……”
高文虎道:“前两天你没进家来,上次来家时还是月初呢……”
沈瑞则是瞄了眼猪舍,其格局与后世他在陕博看到的石雕一模一样,都是上面是厕所,下边是猪圈。
宋朝之前将猪肉叫“脏肉”,士大夫不吃猪肉,看到这家养猪的过程,能吃的进去猪肉才怪。
听到院子里的动静,就见北屋门帘挑开,出来个布衣荆钗的中年妇人,三十来岁年纪,眉眼之间与高文虎有些相似。
虽说这妇人相貌寻常,却是个极开朗的xìng子,看了众人一眼,笑着嗔怪儿子道:“混账小子,客人既家来,怎不让到屋里吃茶?”
高文虎憨憨一笑,拉过沈瑞道:“娘,这就是孩儿念叨了几回的沈大哥,县试时帮了孩儿大忙的……”又指了指长寿、长福两个:“这是沈大哥的伴当
沈瑞上前见过,随即从长寿、长福手中接了两提纸包,递上前去:“小侄沈瑞,见过高婶娘,冒昧来访,给高婶娘添麻烦,这是几包南味点心,不成敬意,还请高婶娘勿要嫌轻薄。”
自打前年冬徐氏带沈家子弟进京,沈宅大厨房就添了做南边菜的厨子与做南味点心的师傅。
菜品还罢,京城这边口重,烹饪风格都是齐鲁传过来,重油重盐,换了南边口味正好清淡下来,适合大老爷与徐氏这上了年纪的人,就是三老爷与三太太也极爱。
点心这里,沈瑞不爱吃甜的,沈珏又出京去了。
点心师傅签了几年的契,不好总闲着,徐氏便常吩咐点心师傅做了点心走礼用。沈瑞今rì出门前,就叫人去厨房要了几包带着,多少比在外头临时买的诚心。
这高家娘子却是个极实在的人,虽觉得沈瑞不带烟火气且带了仆从,像是有钱人家的少爷,可也没想着占便宜,连忙摆手道:“来就来了,怎还带东西过来?你才多大点儿年纪,哪里用得着讲这个虚礼?”
沈瑞道:“不过是自家厨房做出来的吃食,既带了来,怎么好带回去?要是真带回去,家母怕是就要教训丨我了……”
高娘子听了,这才犹豫着接了沈瑞手中的点心包。
那个寿哥显然是认识高家娘子的,无须高文虎介绍,便亲亲热热地叫“婶子”。
高家娘子应了一声,挑了帘子,招呼沈瑞等人进屋,吩咐儿子陪客,自己去厨房弄茶水去了。
高文虎直接带大家去了西屋,西屋除了半面北炕之外,地面上还有一张八仙桌。
高文虎招呼大家入座,长寿、长福两个面带犹豫,不肯入座。
这市井民居,自然是同沈宅那样的官宦门第不同,房子不高,里面间幅也小,火炕又占了一半地方,剩下地方占了几个人,就显得满满登登。
沈瑞便吩咐长寿、长福道:“难得出来一趟,你们不用在跟前守着,四处逛去,午后再来接我。”
沈瑞不是寻常少年,他即开口,长寿、长福两个只有应声的份,就先离去了。高文虎亲送了出去,屋子里只剩下沈瑞与寿哥。
看着寿哥大喇喇地坐下,直勾勾地打量人,沈瑞开口道:“可是瞧出我有甚不对处?”
寿哥轻哼一声道:“你出门带随从,想来是富家公子,作甚跑到高大哥家来?高大哥是实在人,可不许你哄他”
沈瑞不解道:“是高小弟邀我来的,我作甚要哄他?”
高文虎已经打外头回头,口中喃喃自语道:“沈瑞,沈瑞,这名儿恁地耳熟……”
寿哥一听,来了jīng神:“高大哥先前不晓得这位沈大哥的名字?”
高文虎点头道:“只晓得大哥姓沈,没问全名呢……不过大哥名讳听着耳熟得很,到底是哪里听过呢?”
寿哥闻言,望向沈瑞,狐疑道:“有很多人叫沈瑞么?作甚我听着这位名字也觉得耳熟?”
高文虎拍了拍额头道:“想起来了那个那个县试第一不是就叫沈瑞么?咦?到是与大哥同名呢……”
“大兴县案首?”寿哥望向沈瑞,眼睛眨了眨。
这时,就见高娘子端了食盘进来,上面是五个粗瓷大碗,还装了两碟点心,旁边还放了一把筷子。
这倒不像是吃茶,像是用点心了。
“那两位小哥怎走了?家中没有什么好吃的,我做了蛋茶……”高娘子撂下食盘道。
所谓蛋茶,就是糖水鸡蛋,暗红sè的糖水,散发着蛋香与甜香。
寿哥则露出几分馋样:“婶子做的蛋茶最好吃……旁人做的都不是这个味
高娘子笑道:“喜欢就多吃些,今rì有富余的……”
高文虎的眼睛则是粘在那两盘点心上,道:“娘,这是沈大哥带来的?怪好看的,白sè的像白糖糕,那个绿sè儿的是甚来?”
高娘子道:“就是沈家小哥带来的,娘也头一回见咧”
“白sè的定胜糕,绿sè是闵饼,用糯米与闵草做的,南边常见的chūn饼,京城这边倒是不怎么见。”沈瑞道。
高娘子意外道:“沈小哥官话说的这么好,竟不是京城人士?”
沈瑞道:“是京城人士,不过祖籍在松江,小时候在南边长大……”
大兴县案首,南方点心,沈沧从南边来的嗣子……寿哥看着沈瑞,脑子里飞转,睁大了眼睛,讶然出声,道:“你就是沈瑞?刑部尚书沈沧之子,左chūn坊大学士杨廷和之婿?”
第二百五十四章 近朱者赤(一)
高娘子与高文虎是市井小民,并不清楚“左chūn坊大学士”到底是什么官,可却也听过六部尚书。
刑部尚书之子?什么大学士的女婿?案首?
娘俩都诧异地望向沈瑞。
沈瑞则是望向寿哥,要是关注今年大兴县试,知晓自己官宦子弟的身份并不难,不过怎么连定亲的事都晓得?
这小少年是谁?
寿哥?寿哥
沈瑞不由眯了眯眼睛,沈杨两家过帖子时,杨家也出现一个“寿哥”,莫非彼寿哥就是眼前这个寿哥?
沈瑞面上不变,心中却是倒吸一口冷气。
看着年纪,倒是差不多。可真要是那个人,怎么会一个人跑到外城外,又是这个装扮?
高文虎已经按捺不住好奇:“沈大哥,你是案首?”
高娘子则面上带了几分拘谨,方才就觉得这孩子气度不似常人,有是出门带仆从的,要真是高官家的少爷,那可不是他们能招惹的起的?自己儿子傻乎乎的,硬是邀了人到家做客,也不知是福是祸。
沈瑞点点头道:“我是得了第一。”
高文虎咧嘴大笑,满眼崇敬,立时与有荣焉的模样:“沈大哥你太厉害了,几百人考试,竟然能拿第一,不愧是大哥……”
寿哥见高文虎关注的重点偏了,咬牙道:“高大哥,他还是大官家的公子
高文虎点头道:“晓得了,方才寿哥不是说了么?都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儿子会打洞。沈大哥是大官家的公子,功课又这么好,以后也定能当大官
他没有诚惶诚恐,没有羡慕嫉妒,似乎在他眼中“大官的儿子”与“铁匠的儿子”、“屠夫的儿子”是一种类别划分,而不是高低贵贱之份。
高娘子看着憨厚的儿子,又看了眼神态始终温和的沈瑞,还有旁边年岁不大却带了几分jīng怪的寿哥,将提着的心放下,由着几个小的说话,自己下去做家务活去了。
即便是大官的儿子又如何?客客气气上门来,就是她儿子的客人。她只要好生招待不失礼就行,反正也没指望巴结哪个。
寿哥的肺都要气炸了
既生气高文虎这傻子对旁人太实在,不分好赖人;又生气沈瑞被揭穿身份后还故作镇定,装的跟没事人似的。
他乐意高文虎对自己好,可不乐意高文虎对旁人好。
他按捺住愤怒,拉着高文虎袖子,“小声”道:“高大哥,当官的都可凶了,我上回讨饭就被一个当官的放狗给咬了……要是他们晓得自家公子来找高大哥,说不定将高大哥都怨上了……”
沈瑞在旁,听得真真的,心中翻了个白眼。当官的再凶,也比不得当皇帝的凶。他并不觉得这小少年的行为真的能瞒得住上面的“家长”,不过都说那位xìng情“仁和”,又是只有一根独苗,要不是如此宠溺也不会惯出来鼎鼎大名的“顽主”。
高文虎倒是听进去,眉毛挤成一团,露出忧sè,显然是听见去了。
寿哥瞥了沈瑞一眼,暗暗得意。
不想高文虎直接对沈瑞道:“沈大哥怎么办?大哥家里会不会寻我爹告状,说我拐带沈大哥顽了?沈大哥过了县试,不是过两月还考试么?今儿出来顽会不会耽搁了读书……”说到最后,脸上已经带了惧意:“要是真来告状,我爹说不得就要打我。我爹打人可狠了,棒子都能打折了”
沈瑞闻言,莞尔一笑,道:“文虎放心,我出来前与家母报备过的,说有一个朋友要带我去尝羊汤。家母还吩咐我别忘了回邀文虎,改rì也往家里做客
寿哥在旁,已经无语了。
眼前这个沈瑞是二品京堂家的公子,不是胡同口私塾里的小学生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他挑拨了两次,懒得再来一回。
无知者无畏,寿哥已经不指望高文虎这傻子能对沈瑞生畏惧之心、避而远之了。
高文虎惦记带两人去吃羊汤,催着两人喝蛋茶。见两人都不去碰那点心,倒是没有去劝沈瑞,亲手夹了两个给寿哥。
定胜糕微甜带了米香,闵饼则是带了闵草的清新。
寿哥细细对品了,觉得这点心不仅卖相好,用着也不错,不过没糖没油的,未必合高文虎的胃口。
果然高文虎猪八戒吞人参果似的,一样用了一块,就没有再伸手。
寿哥见了,已经打定主意,下回过来要带两包蜜三刀之类的点心出来,将沈家的点心盖过去。不是他小气,不想给高文虎带东西,只是他这个身份,不方便送礼。如今有了沈瑞做比较,却是不甘心了。
高文虎已经端起碗,喝光了最后一口蛋茶,抹了两下嘴,道:“走,咱们吃羊汤去……这时候不是饭点儿,正好不用排队;要是赶饭点去,要排出半里地去……”
沈瑞痛快地起身,寿哥面上却有些迟疑。
他可是记得清楚,前几rì高文虎说就有一碗羊汤的钱,总不能沈瑞坐着吃汤,他与高文虎两个瞅着吧?那也太寒碜了。
高文虎伸出小簸箕似的大手,在寿哥的头上揉了一把,露出一口白牙笑道:“寿哥别担心,我攒够买汤的钱了,一人一碗……”
寿哥抬头道:“怎么攒的钱?”
高文虎:“我大舅家的驴生骡子,上不了磨,我就在豆腐坊于了几天,得了二十文呢……”
寿哥抓了高文虎的手,翻开来手心向上,就见上面都是水泡。
寿哥鼓着腮帮子,开始运气。不知是气高文虎不爱惜自己,还是气他舅舅将他当牲口使。
沈瑞在旁,看着高文虎手心上的血泡,对于羊汤的期待顿时减了大半。
同高娘子打了招呼后,三人还是从高家出来。
不过走到胡同口时,沈瑞就察觉了异样,后边有人缀着。他回头扫了一眼,有挑担的货郎,还有看似过路的行人。
沈瑞并不觉得意外,看了正拉着高文虎说话的寿哥一眼,没有多事,而是想高文虎。
高文虎才十三岁,就这样的身高个头。虽没有比划过,可能在磨坊磨了几天磨不见疲sè,可见确实有把子力气。
“文虎,考秀才未必只考文秀才,你考虑过武科没有?”沈瑞想了想,道
高文虎道:“我们塾学里的先生说过这个,说我不是读书的材料,却有一把子傻力气不过我爹我娘说了,好男不当兵要是去考武科,以后就要吃兵饭……”
沈瑞摇头道:“不是兵,有了功名就是武官。想要做世袭武官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即便真的得了世职,也不是坏事……到底是官身,以后子孙想要考文举也是无碍的……如今每次chūn闱,就有军户出身的进士……”
高文虎听着有些傻眼,晕乎乎道:“我读书不行,武科不考做文章么?”
沈瑞看了寿哥一眼,道:“这个详细的我倒是不晓得,要不请人打听打听
不待高文虎说话,寿哥已经挺起小身板,拍着胸脯道:“高大哥,不用请人打听,我刚好有些门路,定帮高大哥打听的好好的”
高文虎心实,也不去想一个小乞儿会有什么门路,笑着点点头道:“那就看寿哥的真要是有这等好事,我也考个官儿当当,以后寿哥就不用再去讨饭了,我来养活你”
寿哥听了,眼圈有些泛红,带了愧疚道:“这小半年我占了高大哥太多便宜,要不是为了给我买吃的,高大哥也不至于老跑到外头找活……”
高文虎不以为然道:“说让我大呢,就是你那小身板想要找活去,也没人用你。我找说了,你就别在外头折腾,到我家来,总能吃上饱饭。等我家还了当年我爷在世时欠下的钱,rì子也就不会这么紧巴了……”
寿哥摇头道:“那怎么行,我有手有脚总不能吃白食,况且高大哥家又不宽裕……”
说话的功夫,已经转过两个胡同,到了坊与坊之间的大街上。
高文虎指了指前面不远处的一个幌子,道:“就是那儿,他们家的羊汤可好吃了……”
羊汤铺子的店面不大,不过两间门脸,里面摆了七、八张桌子。因还不到饭点,只有两桌有人。
或许是小店的缘故,伙计并没有富贵眼,客气将将三人领了位置。
“三碗羊汤”高文虎摸了摸钱袋,道。
“好嘞,羊汤三碗”伙计扯着嗓子,往厨房的方向喊了一声,里面又传来应答声。
不到办盏茶的功夫,伙计就端了食盘上来,上面是三个直径八寸的海碗,旁边还放了一个碟子,里面是三个烧饼。
羊汤十文一碗,这烧饼是赠送的,不够吃了可也再加,不过就需要花钱了
说是羊汤,可实际上就是羊骨头汤烩羊杂,要不然也不会这么便宜,因此这羊汤的香味中就带了脏器味。
这与沈瑞意想中的羊汤完全不同,沈瑞两辈子都不吃脏器,看着这碗羊汤就,心中颇为难。
要是吃的话,实在不合胃口,闻着都够难受了;要是不吃的话,对不起高文虎,毕竟这买汤的钱得之不易。
沈瑞拿不定主意,就去看寿哥。
小小少年,看着眼前的海碗,显然是傻眼了。
尚书府的厨房都不见脏器,更不用说皇宫大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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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五章 近朱者赤(二)
就在沈瑞与寿哥还迟疑时,高文虎已经用筷子夹着汤碗里的于货吃。
黑黑的毛肚,红红的羊肺,酱sè的羊肝,泛着白油的羊肠,加上这扑鼻而来的腥膻味,看的沈瑞心里直翻腾。
身为屠夫之子,本不当馋肉才是,高文虎却如此,方才高娘子的衣服上也带了补丁,可见家计真的是艰难。
从他方才的话看,应该是早年给老人看病或是发送老人时借了外债,如今还没还清。
难得在如此情况下,高文虎却有善心关照“小乞丐”,虽不知因何而缘起,不过可见是一份善缘。
宫廷里出来的人jīng子,浑身都是心眼,看着人的眼神都带了防备。只有高文虎这憨厚的xìng子,才能让人放下戒备之心。
寿哥察觉出来沈瑞看他,抬起头来,挑了挑眉,手上却是没闲着,眼见着将汤碗往桌子边挪动。
可见他也是无法用这汤的,又无法直接开口说,便想到了“迂回之道”。
沈瑞看了,觉得好笑,但总不能看着寿哥真的将这一海碗汤摔倒地上。大家都坐在八仙桌前,汤汁四溅的,说不得就要“殃及池鱼”。
于是,沈瑞便扬声招呼伙计过来,道:“小二哥,能不能帮忙借个汤罐食盒之类的?我想将羊汤带家去。”
小二犹豫道:“倒是有装汤的瓷罐。不过是掌柜家自用的……”
沈瑞从荷包里摸出半把钱,塞进那小二手中。因有桌子做遮挡,倒是无人看见。
小二拢了袖口,面上立时热络起来:“不过小哥既开了口,我就与掌柜商量去……”
沈瑞这“神来之笔”,使寿哥住了手,看着沈瑞若有所思。
高文虎也撂下汤碗,这才发现沈瑞与寿哥两个一口没喝:“沈大哥、寿哥你们怎么不喝汤?”
寿哥并不作答,只看向沈瑞。
沈瑞腼腆一笑,道:“现下节气变化,我娘胃口不好,我见了这好东西,就想要带回家去让我娘尝尝鲜……”
高文虎闻言,看了自己眼前下去了半碗羊杂汤,不由涨红了脸,小声道:“沈大哥真好,想的也周全,我是混帐东西,有了好吃的都没想起我爹我娘来
寿哥眼睛一眨,忙将汤碗往高文虎方向推了推,道:“我们都是当小的,这样好吃食正当先孝敬长辈。高大哥,左右这里离胡同口不远,你快趁着热将这碗羊汤给婶子送家去……”
高文虎忙摆手道:“不行不行,那是我请你吃的,怎么能拿家去?”
寿哥摸着肚子道:“我方才吃了蛋茶,又吃了四块点心,怎么能吃得了这么一碗羊汤?还是高大哥拿去给婶子……我……我喝高大哥剩下的半碗……”
高文虎却还是不肯,寿哥没法子,只好咬着后槽牙给沈瑞使眼sè。
沈瑞不好再看戏,开口劝道:“方才听婶子咳了好几声,像是chūnrì咳的模样,羊汤润肺,婶子用了也能补补……文虎就依了寿哥,你若是不应,他心里也不安生,以后怕是不好意思吃你的了……”
寿哥在旁,小鸡叨米似的点头不已。
高文虎迟疑了一下:“那……那我给娘送去?”
寿哥连忙道:“快去,快去,一会儿汤凉了就不好喝了……”
高文虎便起身,端着寿哥拿碗没动的汤大踏步出了汤铺。
这会儿功夫,伙计提了一个瓷罐过来:“小哥,您瞧着用这个装中不?”
脏器菜肴沈家的食谱上就没有,想来大老爷与徐氏也不会吃,沈瑞也不想真的只装一罐羊杂汤回去,正巧看到旁边桌子上的客人面前冷盘,便道:“你们这里的羊头肉怎么卖?”
“二十文一盘。”伙计道。
沈瑞道:“来二斤打包,一会儿带走……”
伙计听了,有些糊涂:“小哥方才不是要装汤么?”
沈瑞便道:“两个都要……”说罢,从荷包里摸出一块碎银子,递到伙计手中。
伙计接了银子,满脸带笑地去了。
寿哥挑了挑嘴角道:“你倒是‘孝顺,?”
沈瑞没有提议让寿哥也买点羊头肉外卖之类的话,宫廷里的外食哪里是好进的,说不得就犯了忌讳,便指了指那半碗羊汤道:“寿哥快喝汤,趁热喝
寿哥眉毛立时立起来,看着那半碗汤如看仇人似的看了一眼,转向沈瑞时面上又露出几分不忿:“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怎么好我吃独食,沈大哥才是今rì的主客,怎么能落下,还是大家分着吃是正经?”
沈瑞微笑道:“我会与文虎说,自己不惯与人分食,倒是寿哥,要是再不想办法,等文虎回来怕是‘盛情难却,”
寿哥看着那半碗汤运了几口气,回头对门外喊道:“纪五,快来”
话音刚落,就有个穿着短打的jīng壮青年从门口进来,扫了沈瑞一眼,随即站在寿哥旁边。
寿命指着那半碗汤,满脸嫌弃道:“赶紧喝了”
那jīng壮青年也不废话,立时从命,举了汤碗吞了几大口。不过因碗底有不少于货,倒是没有喝于净。
寿哥犹豫了一下,本想打发这jīng壮青年下去,不过想了想高文虎的实在,就递上筷子。
那jīng壮青年撂下汤碗,双手接了,几筷子将那些心肝肚肺之类的东西也吃了。
寿哥这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打发那jīng壮青年出去。
伙计提溜两片羊头肉过来,道:“小哥,这一整只羊头肉是一斤半上下,二斤的话,就要添上一小片,您看哪里下刀?”
沈瑞方才进来前,在外头挂着的幌子上看到回文。
这是一家清真羊汤店。
虽说屋子里都是腥膻味,可看着窗明几净,桌椅也擦拭的于净。
眼前这水煮羊汤肉看着也洁白于净,沈瑞想了想家里的人,就道:“不用切了,就来整只的,来上两只……”
伙计应了一声,拿下去用黄纸包了,捆好了递上来,羊汤也装到瓷罐里,又捧了一把钱过来:“小哥,承惠一百八十文,方才收了您三钱银子,这里还剩下一百二十文……”
沈瑞只拿了那一串钱道:“谢谢小二哥,汤罐明儿打发人送回来……”
这汤铺本不是富贵人的吃食,来的客人也多是为了跟前的街坊或是一些进城找活于的汉子。
沈瑞方才就打赏了十几文钱,这回又有二十文,伙计脸上笑得开了花。
这时,就见高文虎气喘呼呼的跑过来。
他往桌子边一坐,撂下空碗,笑呵呵道:“我娘骂我了,不过我看到她偷着笑来着,可见是欢喜的……不过她没喝,说要等晚上我爹回来一起吃……”
一口气说完,他才看见眼前汤碗都是空的。
他看了眼烧饼道:“怎么办呢?只吃烧饼多噎得慌”
寿哥伸出舌头,笑嘻嘻道:“都是我没忍住,方才一口气就都喝光了……
高文虎倒是没有怪罪寿哥的意思,只是有些不好意思地望向沈瑞。
沈瑞笑道:“我回家陪我娘一起用,想来我娘也会欢喜……”
眼前就剩下三个烧饼,高文虎抓了抓后脑勺:“那咱们下回再来喝汤,先去前门大街看杂耍去……”
沈瑞看了眼寿哥,见他迟疑,再看看他脚下的鞋,就晓得他这“微服出行”的范围也是在划定范围内的,便道:“改rì再去,还是回你家里说话,外头怪吵的……”、
寿哥也点头附和道:“是啊,是啊,还是家去……”
高文虎没有意见,抓了钱袋要结账,沈瑞指了指眼前的纸包与汤罐道:“因想着给我爹娘叔婶带吃的,我就先结账了,文虎下回再请客……”
高文虎愣了一下,倒是没有与沈瑞争抢,只对寿哥道:“我这还有三碗汤的钱,寿哥喜欢的话,要不要再来一碗?”
寿哥闻言,脸上一白,道:“不用不用,我肚子里饱饱的,都顶到嗓子眼了”
等出了羊汤店,就见街边柳树上倚着一个“闲汉”,正是那里舾太阳,就是方才进屋喝汤那青年。
等沈瑞一行前边走了,他便随着其他几个各sè装扮的人,不紧不慢地缀在后头……
大家去而复返,高婶子已经乐乐呵呵地待客,这回给大家上了是面茶。
沈瑞胃里正空着,喝着这糜子面面茶,觉得刚刚好。
寿哥因之前说着“饱饱”的,闻着香香的面茶,也只能做饱腹状,推给高文虎用。
高文虎虽xìng格爽朗,可沈瑞毕竟与他才是第三次见面,本身又不是爱说话的人,加上旁边有个寿哥,就有些冷场。
倒是寿哥,因沈瑞之前提了武举之事,颇为上心,捏着高文虎的胳膊道:“高大哥,你这把子力气,拉弓shè箭肯定没问题……你是不是寻个武馆去学学拳脚弓箭功夫?”
高文虎道:“沈大哥说着顽的……穷文富武,都是有钱人家才学武,我家没有钱做学费……”
寿哥见他不以为然,倒是急了:“没钱也得想法子凑钱,要是中了武举人,就能授官,到时候一年最少也几十两银子……”
高文虎却如听天方夜谭似的,没入耳中,憨笑道:“哪里有那么好的美事?要是那么容易,旁人早抢疯了,也轮不到我头上。我还是踏踏实实,随我爹学杀猪去。会了一门手艺,一辈子都踏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