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六章 利之所在(四)
外头虽是青天白rì,可屋子里已经是娇喘声声。<-》
门口侍立的婢子眼观鼻、鼻观口,听得心跳面热,有机灵的少不得悄悄下去,吩咐小丫头备水。
贺氏陪嫁中,没有rǔ母,有两个媳妇子,也没在内院服侍。剩下几个陪嫁婢子,都是黄花闺女,尽管晓得这时夫妻“敦伦”有些不妥当,可也没人敢去扫兴。
至于沈家这边的婢子,则难免想到“白rì宣yín”四字,对这新太太心生鄙视,要是妾室还罢了,不过是个玩意儿,老爷喜欢什么时候都能上床;一个当太太的,却是脸面都不要,还真是新鲜。不过,腹诽归腹诽,面上谁也不敢带出来。
沈举人在孙氏病故后就住在书房,如今却是搬回主院,与新太太蜜里调油似的,大家面对贺氏时就不由自主地多了恭敬。
贺氏也能察觉,这才越发奉承沈举人,明明带了羞涩,依旧任由他摆弄。
屋里鸳鸯交颈,云收雨散,枕臂而眠。
直到掌灯时分,沈举人方睁开眼。
贺氏似察觉,跟着醒来,却是羞羞答答,不敢与沈举人对视。
或许对旁人来说,沈举人不比少年郎英俊,眼角有了皱眉,身上也有赘肉;可对于贺氏这才出深闺的小娘子来说,平生只同这一个男人亲近过,又是名正言顺的夫主,除了曲意逢迎,也有三、两分真心在里头。
沈举人见她娇艳yù滴模样,生出几分得意,在她怀里揉了一把:“现下知道羞了……方才哪个求我不要出来……”
贺氏“嘤咛”一声,霞飞双颊,将小脑袋瓜子缩到沈举人怀里。
沈举人摩挲着她的后背,直觉得心里痒痒的,却是体力有限,一时雄风难再,便道:“晚饭时辰都过了,五姐饿不饿?”
贺氏知趣,娇声道:“回门都没吃好,正是饿着呢。”
夫妻两人起床,要水收拾一番。
等收拾完,饭桌已经摆上。
看到自己面前一碗酸笋醒酒汤,沈举人心中一暖,望向贺氏时多了几分真
酸笋汤清清爽爽,沈举人用完一碗,立时觉得胃里舒服许多。
看着贺氏眼圈微肿,想起她方才流泪的事,沈举人道:“到底遇到甚难处了?你我夫妻一体,你有了难处,作甚要忍着?难道是信不过我会为你做主?
贺氏闻言,不免迟疑。
不管张老安人有多少不是,毕竟是沈举人亲娘,这哪里有对儿子说娘不是的道理?
就是贺二太太那里,私下叮嘱的时候,也告诫她莫要犯了天下媳妇的通病,在沈举人面前不要直陈张老安人不是,要晓得疏不间亲。
沈举人见她犹犹豫豫不爽利,不由皱眉。
贺氏最会看人脸sè,心下一颤,做出几分难过状,道:“就是老爷不问,我也要与老爷说的……若是单单涉及我一个,怎地我都忍了……可后头还牵着老爷名声,我万不敢自专……”
沈举人闻言,面上带了几分郑重:“到底怎了?”
贺氏轻叹一声,便将张老安人让她收拾沈瑾行李之事说了。
沈举人立时黑了脸。
贺氏说完,含泪道:“在外人眼中,我要成为容不下继子的狠毒后母……可安人怎么不为老爷想想?家事不宁,难道老爷就是那等昏聩之人么?说到底都是我不讨喜,要不然宗房大太太也不会不顾四房颜面,咄咄逼人;如今,安人又不喜我……”
沈举人最爱的就是面子,偏生这几年将里外面子丢了再丢。
眼见续娶了妆卤丰厚的娇妻,长子举业有望,次子出继高门,正是风光得意时,自己糊涂老娘却又要生事,不由大恨。
沈举人连食yù也没了,立时起身道:“荒唐这是嫌四房名声还不够丑,非要闹出些笑话来此事你无须理会,我去与那老安人说去”
贺氏自是跟着起身,柔柔顺顺地应了,亲送沈举人出来。
站在廊下,借着灯光,看着院子里的石榴树,贺氏扶着自己的腰,轻轻地吐了一口气。
怪不得圣人说女子当“三从四德”,婆婆再麻烦又能如何?只要有丈夫在前面顶着,自己只管做个顺从“贤妻”即可。
如今没什么再盼的,只希望早rì得个一儿半女……贺氏低下头,看了看自己平平的小腹,心里多了几份甘甜与期待。
张老安人房里,却是箭弩拔张。
“儿子已经说了,请老安人安心荣养,等着儿子媳妇孝敬,作甚老安人还要生事?非要搅合得四房声名狼藉,族人笑话,老安人才安心?”沈举人一进屋子,就见老安人悠悠然地吃燕窝,心里越发着恼,毫不客气地道。
有孝道在,自己已经将老娘供起来,只希望她不要再生事,可她却一次次与自己为难。
张老安人听着这没头没脑的话,一时没反应过来。
沈举人已经再次开口道:“还是老安人觉得家里不自在,想要往家庙里清净去?”
张老安人闻言,浑身一颤。
守着病夫弱子,张老安人能将四房支撑起来,早年也是极刚强的xìng子。可她平生最恨之事,就是当年孙氏过门后,自己被送到家庙中之事。
四房子嗣单薄,孙氏流掉那个孩子是她的嫡长孙,她又怎么不心疼?
只是孙氏可恶,惯会装模作样,又巴结宗房做靠山,她要是不调教媳妇,将媳妇的傲气压下去,四房以后就不知谁当家了。说到底,都是为了儿子。
没想到过了这些年,沈举人却用这个来戳她的肺管子。
张老安人火冒三丈,气得浑身直哆嗦,却依旧神思清明,指着沈举人道:“老婆子做了甚?让你喊打喊杀?那搅家jīng到底挑唆什么,让你连孝道都忘了
“搅家jīng?”沈举人听了,不由冷笑:“难道是贺氏扯谎?老安人没吩咐她给沈瑾收拾行李?”
当年孙氏进门后,对张老安人稍后不顺,张老安人就要闹一番,对孙氏也是一口一个“搅家jīng”。现下想想,孙氏温柔贤良,侍上恭顺,又哪里有半点错处?归根到底,张老安人当年进了家庙,也是自作自受。
如今新妇进门,张老安人又来这一出。
她没腻歪,沈举人却看腻歪了。
到底哪个是“搅家jīng”,还有说么?
张老安人见沈举人面sè不善,哪里敢说是沈瑾自己张罗走,皱眉:“科试也考了,大哥早rì启程去南京有甚不好?”
沈举人嗤笑道:“然后呢?给贺氏扣个狠毒不贤的帽子,任由老安人拿捏?老安人难道不是四房人,这四房闹出笑话来,老安人脸上就添光彩?”
张老安人嘴硬道:“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本来就没有什么事,是那搅家jīng自己心虚罢了。贺氏到底要作甚?她就存了黑心肠,见不得大哥好,想要闹得大哥没法安心读书……”
张老安人巴拉巴拉说着,沈举人仿佛想起三十年前孙氏初进门时张老安人的rì夜诋毁,只觉得心浮气躁,不耐烦道:“老安人要记得,如今儿子才是一家之主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是个女子就晓得大哥前程如何安排,贺氏如何调教,都是我的事,很不劳烦老安人cāo心依是那句话,请老安人养,四房这几年的笑话已经够多了,不用老安人再给大家添笑料”说罢,也不待老安人反应,立时甩袖而出。
母子两个开始说话声音还是不大不小,后来都有了火气,恨不得吼起来。
郝妈妈与几个婢子在门外侍立,听得战战兢兢,恨不得立时避开。
沈举人到了院子里,夜风一吹,想起在宗房住着的沈洲,决定回去就叫管家打发几个仆妇到这里“服侍”,不能让张老安人再生是非。
这时闹出笑话,他可没脸见二房人。
至于沈瑾去南京之事,自然是扯淡。
八月里乡试,七月出发都不迟,作甚要赶得这么紧?
老安人越老越糊涂,只想着借此下新媳妇的面子,却忘了贺氏如今已经是沈门之妇,与沈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新太太下午从老安人屋子里哭着走的,正房里大白天就撵了婢子又叫了水,晚饭后老爷去老安人房里闹了一场。
这一rì下来,新闻一条接一条。
四房世仆尽管背后说起贺氏都带了几分不屑,觉得养女就是养女,即便顶着千金小姐的名头,行事也太没规矩,比寻常小门小户里的小娘子还不知羞;不过心里却对贺氏颇为忌惮,这新太太年纪虽小,却肯放下身段收拢人,这才进门几rì,就将老爷拢在身边,帮她出了几次头。
沈瑾房里几个婢子,都是沈家家生子,自是也有消息门路。
等到沈瑾撂下书本后,就有人上前低声禀了。
当然,中间那条“叫水”的新闻隐下了,那不是婢子当说的,也没有儿子过问老子房事的道理。
沈瑾并不晓得这些事都由他而起,不免皱眉。
想着那新太太看着柔弱安分,并不像挑事的人,难道又是老安人故意为难
沈瑾直觉得心乱如麻,脑子里立时成了浆糊,烦躁得不行。
老安人到底怎么想的?家和万事兴,非要一家人闹得四分五裂才安生?
还有自己那老爹,即便要替新太太撑腰,可也不当这般不留余地。这家里上下尊卑,真是乱了套了……
第一百九十七章 利之所在(五)
次rì,沈举人早早起了。<-》
想着沈洲那温文儒雅模样,他对着镜子,就觉得自己这一身装扮不顺眼起来。
他身上穿着的,是为了成亲专门请人缝制的儒服,看着这簇新簇新的,总觉得带了村气。
沈举人撂下镜子,就去了书房,将衣箱里的衣服都翻出来,寻了一件只下过一次水的八成新儒服换上,身上才自在些。又觉得头上儒巾颜sè浅了,显得不稳重,有寻了深sè的换上。
他自然不会跟乡下老财主似的,带了金戒指或是金簪为饰,君子如玉,他就寻了块羊脂白玉的喜上眉梢牌,挂在腰带上。
沈洲与他是同庚,不过大他几个月,可却是十六岁的举人、二十岁的进士,如今又是在顶顶清贵的翰林院任侍读学士;自己十六岁时也是秀才功名,第一次下场乡试,落地不说,接下来又连落第四回,年过而立才中了乡试;礼部会试,他不是没想过,也曾两次上京,可每次都名落孙山。到了第三次,他已经没有勇气上京。
自己一事无成,面对功成名就的沈洲,沈举人心里如何能不唏嘘?
想当年他少年时,十五岁过院试,曾被族人誉为少年才子。松江几个有名望的人家,也有人从中传过话,可是那些人狗眼看人低,因当时四房落魄寒薄,便只想要将旁枝庶房之女许给他。
不管如何,他是四房小宗宗子,娶妻岂能马虎?
后来族长太爷做媒,说了孙氏,即便是商籍,可嫁妆丰厚,行事稳妥,是没有一处不好的。
孙氏xìng子温和柔顺,长得又好,自己当时真心欢喜……要是没有张老安人闹了一出又一出,使得他们夫妻决裂,也不会引得他心烦,不能专心在读书上
想到这里,沈举人对张老安人的埋怨不禁又多了几分。
这一rì沈洲宴请沈举人所在,并不是在宗房老宅,也不是在外头酒楼茶馆,而是在宗房大老爷一处别院。
宗房大老爷是沈家宗子,未来的族长,不会跟沈举人似的弄个脱籍jì女“金屋藏娇”,不过是个清净之所,偶尔有不方便在家招待的朋友,就到这里吃酒。
沈洲之前跟宗房大老爷提要寻处幽静说话之地,宗房大老爷就提供了这处别院。
沈举人早年同宗房走的近,与宗房大老爷交情亦深厚,倒是晓得这个地方,并不需要宗房这里安排人另行引路。
帖子上约好的时间是巳正(上午十点),沈举人怕去得早了,让人小瞧;又怕去了迟了,显得没规矩。就估摸时间,巳初过了就到了,却没有立时进去,而是在街口寻了个茶馆,消磨了两刻钟才慢悠悠溜达过去。
沈洲与宗房大老爷已经来了,坐在厅上吃着。
茶汤清澈,味道香醇,正是今年明前龙井。
宗房大老爷有一故交是茶商,这往来送礼的龙井茶都是专门私制的,同外边常见的龙井茶不可同rì而语。
沈洲是个爱茶的,慢慢品着,只觉得茶香沁入心扉。
宗房大老爷见状笑道:“味道是不是极佳?要不要淘换块茶园给你?”
沈洲笑着摇头道:“不过口舌之yù,可不费那个心”
盐茶向来是重利,好的茶园哪里好容易弄到手的?
这天下没有白吃的筵席,礼下于人必有所求。即便有茶商想要借着宗房大老爷搭上沈家二房,沈洲也不想为兄长揽这个麻烦。
自家又不差那几个银钱,何必去cāo那个心?
自己兄长顺顺利利升到六部尚书位上,比什么都好;除非是不挪地方,否则升不了京官,除了去做从二品的布政使,可还有一种可能,去南京六部吃茶
到了那时候,想要致仕养老都不容易。
被发配南京六部的尚书、侍郎们,除了年纪尚轻等着机会的,其他的就盼着早rì原品级致仕。回乡教导儿孙,也比在南京六部吃茶混rì子强。
宗房大老爷不过提了一嘴,沈洲不接话,就转了话题。
两人正说这话,管事引着沈举人过来。
族兄弟三人,重新见礼,再次入座。
眼见沈洲老神自在,并不急着开口的模样,宗房大老爷知趣,便笑着说道:“庄子送来一些河鲜,我去看看,中午咱们添菜……两位弟弟且慢聊……”
厅上只剩下两人,沈举人不由有些忐忑。
他本以为沈洲前几rì在人前温煦和气,这回又是“有求而来”,定会对自己十分亲近热络,不想自打他过来,沈洲神sè十分冷淡。
随着宗房大老爷的离去,沈洲的面sè越发难看,屋子里的气氛越发凝重。
沈举人额头直冒冷汗,仿佛回到年前面对二房大太太的情景。
他突然想到来,二房不单单是他的族人,还算是孙氏半个娘家人。
孙氏娘家只有一老父,当年却能得二房大太太亲自南下送嫁,两家交情不菲。
可是孙氏……想着张老安人昨rì对贺氏的“折腾”,再想起孙氏当年进门后入遭受的那些,沈举人莫名地有些心虚。
难道二房不是“有求而来”,而是“兴师问罪”?
沈举人咽下一口吐沫,心中有些慌乱,只能暗暗期待沈洲略过这一茬。
沈洲看着沈举人脸上没了隐藏的得意,开口问道:“孙氏是怎么死的?”
“自自然是病死的……”沈举人听是这个问题,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不过在沈洲的注视下,回答起来依旧有磕绊。
“病死?真的是病死?听说孙氏‘头七,时,瑞哥也‘病,了,等到后来族人才晓得他是先挨了打,后来又冻饿,差点送了xìng命”沈洲声音里带了几许寒意。
要说过去他对孙氏的愧疚只有五分,那待详细了解孙氏母子在四房的rì子后,就成了十分。
沈举人见沈洲不留余地,直接揭开旧事,只能硬着头皮道:“都是贱妾耍的手段,险些害了我家二哥”
“贱妾?郑氏,你那长子沈瑾生母?既是以下犯上,那可是送了衙门?或是不好家丑外扬,送了家庙?”沈洲淡淡地道。
沈举人面sè僵硬,道:“如此恶妇妇人,沈家容不得她,我已经出妾”
沈洲见沈举人大言不惭模样,不由好笑。
以徐氏的xìng子,即已经存心要过继沈瑞,怎么会打无准备之仗?
年前她虽带了沈族诸子离开松江,却留下两个管事,名义上是随宗房大老爷添置二房祭田,实际上就为了打听四房的事。
偏生四房因没了主母约束,沈举人待下又一味苛严,使得下人怨声载道。即便没人敢故意出去宣扬主家不是,可对于四房丑事也没人会刻意隐瞒。
关于沈举人包jì子、yín仆妇婢子,外头不过影影绰绰,二房管事这里却查了准信,连yín侄女这最紧要的都没落下。郑氏卖张家姊妹之事,也调查得清清楚楚。
沈举人行事这般不堪,让沈洲对孙氏的内疚从十分成了十二分。
要不是顾及沈瑞,沈洲恨不得立时写信给小舅子,除了沈举人功名;不过有沈瑞在,事情又不能这么处置,于是便想要给他套个绳子。
只为了沈瑞,沈举人这个生父,就得好好的,否认外人哪里管你是肖父还是肖母,只当“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连带着沈瑞都会被人当成品行卑劣之人。
不过为了防止沈举人“得陇望蜀”,以为可以凭借沈瑞本生父就对二房“任意索求”,沈洲少不得先敲打敲打他。
沈举人将错处都推到已经离开的郑氏身上,心里多了几份底气。
沈洲懒得与他做口舌之争,直接取了一个折纸,往沈举人身边的几上一丢
那折纸看着单薄,沈举人却不敢去拿。
“巧言令sè你以为你做的好事能瞒了哪个?”沈洲冷哼道。
沈举人并非白丁,亦是熟知《大明律》,自是晓得自己这几年行事有不周全的地方,如今也开始收敛了。
听了沈洲的话,他心里打颤,一下子想到张四姐身上,又存了侥幸,取了折纸,打开看了,越看脸sè越白……
京城,昌平。
孙太爷墓碑前,摆了祭桌。
沈瑞身着素服,手捧祭酒,为孙太爷做了生祭。沈珏、沈琴、沈宝等人,在沈瑞祭拜完,也上前陪祭。
看着沈家墓地那边子孙几代人的坟头,又看看孙家墓地这边孤零零一个,沈瑞叫了周二上前:“外祖没有近支族人,远支族人也没有么?”
这个时候的人都讲究香火供奉,大老爷夫妇尊三太爷遗命供奉孙太爷香火,附和人情,可不和法理。毕竟大老爷夫妇是两姓旁人,孙太爷这样无嗣的,从孙氏族中寻一个男丁才承续香火才是正经。
沈瑞问起此事,并非想要没事找事,给自己添个舅舅、表弟之类,而是想要探问探问孙家那边可有老人在京。
即便相信徐氏人品,晓得她要是会告之陈年往事,就不会编瞎话骗人,可沈瑞还是想要听听孙家这边的人会怎么说。
偏听则暗,兼听则明,不外如是。
周二摇头道:“小人来祭庄小十年,并不曾听闻孙太爷那边还有族人……或许是在南边,不曾进京也说不定……”
以三太爷与孙太爷的情谊,要是孙家真有族人在,定会安排嗣子嗣孙之事
二房父子两代人都没提这一茬,可见孙太爷还真是天煞孤星似的人物,除了膝下一女,竟是半个族人也找不到。
“外公旧仆,可有人来祭拜过?”沈瑞不死心地问道。
周二摇头道:“这小人倒不曾听闻……孙太爷这边的祭祀向来都是老爷、太太亲自张罗,之前小人不晓得,小人在这里这些年,并没有见有人过来拜祭孙太爷……
第一百九十八章 利之所在(六)
等宗房大老爷吩咐人准备好席面,请沈洲与沈举人入席时,就觉得有些不对劲。
府学教授虽是教职,又毕竟从九品品级在那里,半脚迈入官场。二房有心提挈,这对沈举人是好事,怎么还跟死了老子娘似的?沮丧中又有不愤?
再看沈洲,依旧不热不冷温吞模样,倒是瞧不出有恼怒的地方。
这是沈举人“狮子大开口”?
要说从交情深厚上说,宗房大老爷与沈举人认识大半辈子,自然要比沈洲深;可真要论起亲疏远近,心里还是向着二房的。
且不说长子在京需要二房长辈照拂,就是幼子以后也要在二房生活。
对于二房小长房没有选沈珏,宗房大老爷虽有些遗憾,却也能理解。实在是沈珏与宗房关系太紧密,做了二房小宗宗子,以后宗房二房容易牵扯不清;选了沈瑞,则没有这个顾虑。
想着沈瑞幼年经历坎坷,老成持重,与自己儿子感情又好,兄弟两个一动一静,往后在二房正好相互依靠扶持。
因此,宗房大老爷是极不希望这过嗣之事有变动。
他没有直接去敲打沈举人,不过在酒席之上,少不得将二房大老爷、二老爷赞了又赞,又将二房显赫姻亲提了几门。就差直白地表明,只要二房愿意,在京中权贵云集之地,或许弄不出什么动静,在松江一地却能翻手云覆手雨。
沈举人原来心中还有些懊悔,不该在沈洲胁迫之下写了出继文书,现下听到宗房大老爷的话,想着沈洲那一句“张家姊妹在京中”,后悔就又变成了庆幸。
就是为了沈瑞面上好看,二房也不会揭破此事。
沈举人面sè,反而变缓。
沈洲见他一副认命模样,才开口说了府学教授之事。
对于沈举人来说,本以为二房抓着自己小辫子,半点好处也落不到,没想到还有这意外之喜。
这一回,他真是喜形于sè,对沈洲躬身道:“二族兄厚爱,弟定兢兢业业,恪尽职守,不辜负二族兄这番提挈”
之前满心的不平与比较,早就不知丢到哪里去了。
这不仅仅是一个从九品,这也是二房一个姿态,二房乐意扶持四房。
宗房大老爷在旁,却是有些傻眼。
这才提府学教授的事?那这两人先前在客厅上说了小半个时辰的话,说的是甚?
沈洲看着沈举人前倨后恭的模样,丝毫没有得意的地方。用沈举人的小辫子辖制沈举人,本是徐氏定下的策略,他只不过是临时加了个府学教授的饵在里头。
至于那张家姊妹,谁晓得被卖的哪里去了,不过是拿这一句吓唬沈举人。
正如徐氏所料,这一招对沈举人完全管用。
可沈举人半句不问沈瑞在京状况,一点不舍嫡子的模样都没有,也让沈洲心寒。
宗房这里是已经点头的,沈举人这里出继文书也写了,就差族谱更名,与迁沈瑞、沈珏的户籍。
沈洲怕节外生枝,就与族长太爷商议后,次rì开祖祠堂,为沈瑞、沈珏重填族谱……
京城,安定门外,沈家马车缓缓而行,沈瑞一行人等从昌平回来。
将到城门时,就听到后边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骑马随行的管事见状,连忙叫车夫将马车往右边赶,让出中间的路。
一骑呼啸而过。
沈瑞探出头来,就见那人在城门前举着牌子喊了一句,就有门丁驱排队进城的百姓让路,让那甲士骑马进城。
“这是兵部传信的甲士”骑马随行的管事见沈瑞面带好奇,策马过来道
“是……蒙古人?”沈瑞问道:“蒙古人时常犯边么?”
那管事点头道:“要是肯安分了那也不是鞑子了每年冬chūn时节都要闹腾两回,见怪不怪。”
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
当年永乐皇帝从南京迁都北平,就是为了防止蒙古人南下。
蒙古人被汉人逼回塞外,一直没有死了南下之心,在“土木堡之变”后甚至还曾兵临城下。
沈珏在马车里听了,也探出头来:“朝廷就容他们挑衅?”
管事道:“哪能呢……朝廷也盯着这块,常遣人巡边……”
到底是十几岁的少年,正是热血沸腾的年纪,沈珏摩拳擦掌,有些不甘地对沈瑞抱怨道:“为何朝廷重文轻武?要是文武并济,我真想就此投了军去
并非是他世故,嫌弃武职前程不好,而是因一入军籍,子孙后代都要从军户。他即便有这个念头,也晓得沈家不会允他如此行事。
军户虽不是贱籍,子孙都在兵部征兵名册上,除非考了功名,入了仕籍,否则就要吃兵粮。
沈瑞笑着听了他的抱怨,没有接话。
有明一朝,除了开国时与靖难时群英荟萃,出现不少出sè的武官,剩下就是平定宁王之乱的王守仁,还有明中后期那几位抗倭名将。
大明朝天子,防着武将权重,可是爱用太监做监军。
谁敢出头,谁又能出头?
就算有武将得了功劳,不是被抢了,也是被掩了。
多做多错,少做少错,正适合大明朝的边军。
族兄弟四人进京,少不得先见徐氏,后去见三老爷消假。
兴奋了几rì后,三老爷心绪也逐渐平静下来,又开始了rì复一rì的教学生涯。不过因陪妻子的时间增多,对于东宅修建顾不上,就做了撒手掌柜,全部交给沈瑞去打理监看。
沈瑞不是真正的小孩子,对于这些事虽是初次接手,可有管事在,不懂的开口问就是了。
只是看到花园本有一处半亩荷塘的规划,如今就要动工开挖,沈瑞仔细想想,觉得不妥当,就去寻了三老爷。
“三叔,这处荷塘是不是改成旁的?牡丹园或是菊圃之类?”沈瑞问道。
三老爷摇头道:“平白改了作甚?你大伯娘爱吃藕,你三婶娘也爱荷花…
“可家里以后有幼儿,小孩子最是调皮……”沈瑞道。
不是他防患于未然,实在是水火无情。
南边的孩子,常听闻有溺死的。
即便沈家这样的人家,小孩子落地前后定是nǎi妈、婢子的跟着,可总要以防万一的好。
以三老爷的身体,说不得这个孩子就是他唯一的骨血,怎么重视都错不了
三老爷这才明白沈瑞所指,不由脸sè一白:“是我糊涂了……竟没想起这一茬……”说到这里,又有些不放心,叫人取了东宅图纸来,盯着看了半响。
“要是你三婶给你添的是弟弟还好说,等稍大了随便分一处屋子就行……要是给你添个妹妹,可还得有闺房……”三老爷说着,对于这东宅之前的设计,就有些不满意起来。
沈瑞笑道:“家里这么多屋子,还会少了地方住?三叔担心的忒早了”
三老爷轻哼了一声道:“你是臭小子,晓得什么?女儿家最是矜贵,这闺房可不能设在随便地方……”
不过他看了图纸半天,心里却拿不下主意。
沈瑞怕他因此事耗神,少不得多嘴道:“不是有玉姐的例在……”
三老爷想了想,点了点头,在图纸上划了一处地方,本是花园一处读书小轩:“那就在这里起个小三间的二层阁楼”
他轻飘飘的交代一句,剩下还是沈瑞张罗。在已经定好的工程上,推翻原来的,也不是简单的事。就拿这木料、砖料来说,原来准备的,现下肯定不够用。
还有花园拢共就那么大地方,此处屋子扩建,旁边就要跟着腾地方,需要修改的地方不是一处两处。
冬喜见沈瑞从早忙到晚,读书的功夫都少了,少不得担心,私下道:“二哥,会不会耽搁了读书?要不要与太太说一声?”
沈瑞摇头道:“不必。不过忙着两rì,等都吩咐妥当了就好了。”
三老爷将事情都推开他,徐氏也任由他安排,都是在给他立威。
即便之前因三太太怀孕沈宅下人里有些动荡,可如今也都悄无声息。
沈瑞本想要直接问徐氏孙沈两家事,想了想又觉得不妥当,便请了周妈妈过来,旁敲侧击了几句。
周妈妈是徐氏陪房,随着徐氏进沈家三十余年,当年的事情自然是晓得得真真的。
只是主人们没说,她哪里敢多这个嘴?吱吱呜呜的岔开话,离了九如院,立时往正房去了。
沈瑞要的,也是这个效果。
不好直接问徐氏,可也不好稀里糊涂下去,否则就有为了富贵不顾生恩的嫌疑。
到底告不告诉他,如何告诉他,还是让徐氏那边拿主意为好。
听了周妈妈的话,徐氏沉默了半响,叹气道:“我晓得他是个聪明孩子……罢了,这事总要与他说的,去请瑞哥过来……”
周妈妈闻言,不由迟疑:“太太,要不等过继后?要是瑞少爷受不住?”
沈瑞进京三月,周妈妈虽没有投靠,可也示好了几回。
同三房没落地的孩子相比,周妈妈自是希望沈瑞做长房嗣子。
即便沈家对不起孙氏,可徐氏却对得起孙氏,有这份渊源在,沈瑞只有更孝顺徐氏的。
徐氏摇头道:“他既是聪明孩子,就晓得怎么是对自己最好……如今问这一句,不过是不想当个糊涂人罢了……”
第一百九十九章 尘埃落定(一)
徐氏打发婢子过来相请时,沈瑞微微有些意外。周妈妈才从九如居离开没一会儿,他本以为要等个三、两rì。
不过想想徐氏平素为人行事,似乎又在情理之中。不管孙沈两家不可言会的纠结是什么,总有告知沈瑞的一天,早一rì、晚一rì又有甚差别?
正房里,徐氏从梳妆台下的一个妆匣里取出一封信,信纸早已发黄发脆,上面字迹也有些不太清晰,正是孙太爷当年将在京产业全部赠与她的手书。
算下来,孙氏远嫁已经三十来年,孙太爷、三太爷等人也没了二十余年。
即便现下想起,徐氏依旧心里沉甸甸的。当年连续两年,她们夫妻两个就在一场接着一场的丧事中,随后大老爷、二老爷守了六年孝,那个时候的艰难非同一般。
等到沈瑞过来,徐氏招呼他上前坐了,吩咐婢子上了茶果。
此事说来话长,不是一句两句话就能交代的事。又因涉及到二老爷与二太太,徐氏想了想,就挥挥手将其他婢子都打发下去,独留下知情的周妈妈在旁服侍。
只是有些话能对沈瑞说,有些话却是不好说。
徐氏心里转了一圈,就从沈孙两家太爷的交情讲起。
三太爷既将孙太爷视为恩亲,那恩情指定不小,确实也是如此。
当年三老爷与家人族人决裂,独自北上,出发没几rì就病倒。
船行运河之上,船家自然怕晦气,就将他们主仆撵下船。正赶上江匪作乱,上岸劫掠,三太爷几乎送了xìng命。恰逢孙太爷路过,救了三太爷一命。
这就是两家交情之始。
后来三太爷远离族人,立足京城,几次被人为难,还曾被官场对手挤出京,又是孙太爷屡次援手,出钱出力,为三太爷筹划,才使得三太爷得以重返京城,升了小九卿,后来又官至通政史,位列大九卿。
三太爷与孙太爷相交四十余年,相比骨肉,后见孙太爷年逾古稀,后继无人,膝下只有一稚龄之女,就劝他到京中养老。
孙太爷这才陆续结束南边生意,带女儿孙敏进京。
因孙家是老父弱女,三太爷主动提及儿女亲事,为次子求娶孙敏,又接了孙敏进沈家教养。
至于二老爷悔婚那段,徐氏也没有隐瞒:“等到你母亲将及笄,两家打算正式议亲。二老爷已经十六岁,中了举人,二太太是他与你大伯的姨表妹,表兄表妹的两下生出情愫来。先姑溺爱次子,便私下与乔家又订婚约……”
而后三太爷要休妻、二老爷去太爷处“负荆请罪”,一直到孙氏远嫁、二老爷会试落第后成亲分家,徐氏都没有隐瞒,一件件是说了。
最后说到孙太爷的暴毙与三太爷的抱憾而终……
因沈瑞先前已经想到孙氏与二老爷婚约的可能xìng,所以对于婚约这段并不算意外,令他诧异的是孙太爷与三老爷感情之深厚,怎么有超越骨肉之情的意思?
当年三太爷已经位列九卿,长媳又是相府千金,次媳出身也不当太差,却不顾门第之别,直接为次子定下商贾出身的孙氏。
二老爷的悔婚与三老太太对次子的纵容,倒是更符合人之常情。
两家到了这个地步,即便是几十年的交情,也该渐行渐远。
可是孙太爷依旧信赖沈家,将独女婚嫁托到三太爷手上;即便不是儿女亲家,也将京城产业借答谢徐氏名义馈赠沈家。
三太爷这里直接舍了二老爷这个儿子,后因孙太爷之死毁哀过甚,不到半年就死了;到死也没原谅三老太太,夫妻两个最后分葬。
这两个老爷子倒是“有情有义”,可却是将这份“义”凌驾在在骨肉之情
人都有私心,可这两个老爷子面对老友的时候,好像更是为对方着想的多
沈瑞听了,莫名觉得古怪,忍不住开口道:“大伯娘,这两位老爷子是不是还有别的交情在?”
徐氏闻言,似笑非笑地看了沈瑞一眼,道:“什么交情?”
沈瑞道:“例如契兄弟之类的……”
孙太爷籍贯温州府,闽浙之地向来男风盛行,民间私下结为契兄弟的男子并不少见。
三太爷北上时,是弱冠少年;孙太爷年长十余岁,这个么……
徐氏本想要斥责沈瑞言语轻浮,可是见他一面正经的模样,显然并不是说笑,而是真的在琢磨这个可能xìng,哭笑不得道:“莫要想七想八,没有这回事
两人本是外姓人,即便有救命之恩在,可情逾骨肉,也曾引得人遐想,三老太太就是其中之一。
可徐氏冷眼旁观,并不觉得这两位老爷子是好男风的。
三太爷有妻有妾,孙太爷身边妾室侍婢也没断过,两人交往亲近归亲近,却不是那种关系。
沈瑞听了徐氏的话,就将这个可能xìng划去。
虽说为尊者讳,可徐氏连沈家悔婚这些事都说了,别的自然也不会特意瞒着。
想了想孙太爷与三太爷的年纪,沈瑞不由想到昨rì在昌平沈家墓地看到的二太爷衣冠冢。
二房二太爷比三太爷大九岁,当年松江城外遇倭寇时,只知被砍杀,却并不曾找到尸首。
这二太爷与三太爷差九岁,孙太爷与三老爷差十来岁,这似乎也能贴边。加上三太爷命长子、长媳为孙太爷充孝子孝妇,披麻戴孝。
“伯娘,两位老爷子真不是亲生骨肉?”沈瑞想到这里,开口问道。
后边的话,他本可以不问,然后心安理得地接受大老爷夫妇的照拂;不过那样的话,说不得多想的就是大老爷夫妇。他稍有不是处,就会被人看成是“携先辈恩情”任xìng。
徐氏叹气道:“你大伯与我也这般问过先翁,先翁却不置可否,除了去了的先人,谁也不晓得答案到底是什么……”
要是孙太爷就是当年的二太爷,为何不重回沈家?孙敏怎么能嫁回沈家?
要是孙太爷不是二太爷,那除了大家熟知的“救命之恩”之外,还有什么大家不知晓的关系?
沈瑞觉得自己没弄明白,反而越发糊涂了。
不过逝者已矣,不管孙太爷到底是何身份、与三太爷到底是何关系,现在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沈瑞该如何面对二老爷、二太太。
“二太太要是晓得我娘姓孙,可会反对我过继?”沈瑞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问道。
徐氏摇头道:“你是我们这一房的嗣子,我与你大伯的事还轮不到她插嘴
“那大伯娘瞒着她……”沈瑞有些不解。
徐氏道:“是二老爷私下恳求的……二太太不会与旁人闹,却会闹二老爷
到底二老爷、二太太是沈瑞长辈,徐氏怕沈瑞心里不自在,道:“当年先翁在时,就给你大伯他们兄弟几个分了家,如今虽一块住着,却不用顾忌那许多……若是有一rì,大家相处不好,搬离的也是他们……”
徐氏将立场摆的足足的,已经有了取舍。
二太太的偏执,沈瑞进京第一rì就曾见过。
想着这错综复杂的关系,沈瑞虽感动徐氏的取舍,可也不由头疼:“大伯娘,以后那边定是要看侄儿不顺眼的……”
徐氏轻哼一声道:“那你就怕了?要知道你以后不单单是我与你大伯的嗣子,还是二房小宗宗子,需要应对的可不单单是二太太一个,会遇到的麻烦事也不会只有这一桩”
徐氏的口气有激将之意,沈瑞心中叹息一声。
同四房那两位“至亲长辈”相比,二太太这里委实没分量。
四房张老安人与沈举人一个是他亲祖母、一个是他生父,只要心想,随时都可以一顿板子要了他xìng命;他要是不过继出来,以后的婚配与科举前程,他们也可以完全插手做主。
二太太一个隔房婶子,不过是亲戚,顶天了是冷言冷语。
“侄儿担心的并不是二太太,而是二老爷实不愿让大伯与伯娘为难……”沈瑞道。
要是二老爷见他不自在,一来二去的,为难是只会是大老爷与大太太。
大老爷对于二太太这个弟媳妇不假颜sè,可同二老爷、三老爷之间兄弟之情却重。
徐氏闻言,却是一怔。
沈瑞年纪轻轻,在刚知道这般大事的情况下,还能想到长辈的立场与难处,难能可贵。
她面上带了笑道:“你不用担心二老爷,当年的事情本就是二老爷有错在前,我冷眼瞧着,他早就悔了……要不是我与你大伯先订下你,怕是他都要惦记讨你做嗣子……”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道:“当年是是非非,毕竟是当年事。孙沈两家到底恩恩怨怨也掰扯不清楚,你晓得此事就好,没有必要去计较。要知你不单单是孙家外孙,还是沈家子弟。我与你大伯择你为嗣,有孙家这一段前缘的缘故,也因你是沈家子弟,可最主要的是舍你其谁?你是个勤勉好学、能支撑起门户的好孩子,在族兄弟之间最出sè的……”
一番毫不吝啬的褒赞,沈瑞倒是有些不好意思,面上有些发烫。
不过等出了主院,沈瑞就恢复了常态。
九如居中,沈珏已经在等着。
见了沈瑞回来,他立时迫不及待地问道:“瑞哥,你可是问大伯娘去了?
第二百章 尘埃落定(二)
沈瑞白了沈珏一眼,道:“就这么想听秘辛?”
沈珏毫不犹豫地点头道:“嗯,想听想听”
沈瑞无奈地摇摇头,吩咐冬喜上了茶,将从徐氏那里听来的孙沈两家的渊源,给沈珏讲了一遍,不过却是有删减,那就是隐去了孙氏与二老爷的婚约,还有孙太爷对徐氏的馈赠。
倒不是觉得这段婚约历史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毕竟从头到尾,孙太爷与孙氏都是被动,并非是有意高攀沈家,从婚约成立到悔婚都是三太爷与二老爷父子这边的决定。
只是二老爷与二太太两人有不对的地方,这两人却要做沈珏嗣父母的。要是沈珏心中对这两人有成见,面上带出来,以后就难相处。
至于馈赠那里,算是徐氏私事,不知徐氏怎么处理的那些产业,别人晓得不晓得,沈瑞便就不好多说。
沈珏听得津津有味,不过最好奇的还是孙氏与二老爷是否有婚约。
见没有这一段,他不免着急道:“都讲完了,没落下?”
沈瑞轻哼一声道:“昨rì险些被你带歪了三太爷当时是通政司通政史,正三品,你觉得他会给二老爷定下什么样的亲事?”
沈珏一想,自己的猜测确实没谱。
不管三太爷与孙太爷两人私交如何,联姻毕竟讲究门当户对。
要是三太爷是个太平士绅,为了报恩的缘故与商贾联姻还有可能,即是三品官,定下商贾出身的媳妇就不恰当。
他重重地松了一口气,道:“没有这茬就好,否则还真叫人为难……我都不晓得以后是站在瑞哥这边,还是站在那边了……”
沈瑞想起三太爷与孙太爷之间的“情义”,问沈珏道:“珏哥,有朝一rì你结交一个知己好友,会将他看得比妻儿重么?”
此类男人之间的义气,书中常见,常常有令人动容之处。
沈瑞在听了三太爷与孙太爷的故事之后,想到“契友”上,并不是因为他有个腐男之心,而是后世的朋友之交,鲜少有人能做到这个地步。大家为人行事,首先想的是自己,其次是家人,然后才是朋友。
沈珏是地道的大明少年,沈瑞想要听一听他的看法。
“那是自然不是有句老话,士为知己者死”沈珏拍着胸脯道:“大丈夫立世,遇到激昂处,何惜一死”
沈瑞见状,不由失笑:“昨rì谁念叨城外庄子没甜点来着?原来我眼前立着当世大丈夫”
次rì,沈瑞、沈珏等人依旧往三房,随三老爷读书。
松江祖祠这里,却是九房齐聚,在族人的见证下,由宗房大老爷执笔,在族谱上添了几笔。
宗房、四房名下沈珏、沈珏的名字并没有划去,而是在下边标注出嗣,同时二房大老爷、二老爷名下添上两人名字。
昨rì沈洲虽挟制沈举人写了出继文书,可并不是正式的。
正式文书要详细的多,缘由,中人,见证。
宗房大老爷署名时,手腕微微发抖,有几笔都写歪了;沈举人则是眼睛转了几圈,有些不甘心,却也没胆子再生事,接了毛笔就利索地书上自己大名。
五房大老爷见了沈举人的反应,暗暗摇头。
出继二房,对于沈瑞来说或许算是好事,可对四房来说绝对不算好事。
四房有个记名嫡子的庶长子在,又有刚进门的贺氏,说不定什么时候再添丁。有沈瑞这个原配正嫡在,不管沈瑾如何出息,也不管后边贺氏再添几个儿女,都越不过沈瑞去。
沈瑞要是不在,到底是该沈瑾承继四房,还是该贺氏的儿女承继?到时候,又是说不清。
还有沈举人之前就有“宠妾灭妻”的嫌疑,如今更是将嫡子出继,以后士林名声不用要了。
三房老太爷面上不动声sè,心里却是在那里运气。
如今二房择嗣之事尘埃落定,压根没有三房什么事。
择了宗房的沈珏,三房老太爷无话可说,沈珏是嫡幼子,宗房与二房祖上又是一母同胞,血脉最近;四房血脉近是近,可沈瑞可是四房眼下唯一的嫡子
四房血脉不繁,旁支庶房皆无。
挑嗣子怎么会从四房挑?、
三房也是内房,大家一个祖宗,如今又子孙繁茂,为何不从三房择人?
要是没有沈珠之前的事,三房老太爷早就要起来发表“异议”,眼下却是不敢节外生枝,只能在心里生闷气。
八房老太爷却是笑眯眯地望向族谱,看着那“沈瑞”二字,想起几次与沈瑞相见的情景。
谁能想到,当初丧母后险些病夭的孩童会有这样的造化?
沈瑞母丧先后的变化,也是有目共睹。
世事都有因果,要是沈瑞没有母丧父不喜,二房即便与孙氏有旧,也不可能过继了孙氏独子过去。
可见世事无常,今rì是祸,明rì未必不是福。
八房老太爷抚摸着胡须,想到曾孙沈宝,没有被择为嗣子也未必就是坏事
至于九房太爷,眼红嫉妒却又无可奈何。
他虽也是族老之一,可三房老太爷不出头,他就不够看,说话也没分量。
他同二房不熟,虽有些埋怨二房不会挑人,憨厚孝顺的沈琳不挑,挑了任xìng顽劣的沈瑞、沈珏去,可最怪的还是沈理。
沈理是九房旁枝,沈琳是他的亲从堂弟,他没促成沈琳过继之事不说,还任由沈琳回松江。
年前沈氏七子进京,如今旁人都留京,只有沈琳被送回来,这不是打九房的脸?
沈全有胞兄在,沈珠有堂兄,沈琳不是也有从堂兄在京?
可沈理对沈琳不闻不问不说,连沈琳回来,也没有说预备份孝敬送过来,哪里有半点做晚辈的样子?
不管各房头作何想,沈瑞、沈珏在族人见证下,正式过继二房为嗣。
接下来就是衙门那边改户帖,沈瑞、沈珏如今都没有应童子试,并没有学籍在,倒是少了一层麻烦。
待到宗房大老爷出面,去华亭县衙里将沈瑞、沈珏两人的户籍名帖改了,沈家两子过继京城二房的消息,就传开来。
贺二老爷听闻此事,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对妻子道:“此子有城府,不类寻常少年,我许是给贺家树立一个仇人”
贺二太太道:“照我说,老爷也担心的过了……当年的事老爷虽做的不算厚道,可也是花了五万两银子,并不是平白占了孙氏产业。那样的价格,即便老爷不买,难道其他人就不买了?如今五姐成了四房太太,即便是继母,可在三父八母之母,沈瑞也是有服的……他要是为难贺家,将本生父母放在哪里?
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即便成了高门嗣子,又能闹出多大动静?
为了奉承嗣父母,与本生这边自然是越疏远越好;要是念念不忘孙氏,那叫嗣父母怎么看?
贺二老爷摇头道:“你没见过沈瑞,所以不晓得……当年孙氏病故时,他才九岁,素以顽劣之名,可等到我见了,才晓得传言有误。半点孩气都没有,是个极有主意的人,拜在名师门下,读书又刻苦莫欺少年穷,我之所以张罗五姐这门亲事,就是为了消弭两家嫌隙,不想却又有过继之事……”
贺二太太道:“就算他再出息,这科举之路不是一撮而就,总要一步步地考出来。即便中了进士又如何?不还是从微末小官熬起?等到他到了连大老爷都忌惮的时候,少说也得三、四十年……那时候谁还会记得这陈芝麻烂谷子的事……”
贺二老爷心忧的正是这点,沈家玉字辈出sè子弟络绎不绝,进士就出了几个;贺家他们兄弟这一辈,只能算是勉强,到了小一辈,子侄不多,读书种子也少。
如今在松江地界,贺家还能勉强与沈家并立,可二、三十年后,贺家却是定不及沈家。
“沈家的运势来了……”贺二老爷无可奈何道。
这个时候,他倒是盼着贺五娘能给沈举人添了一儿半女。要是能给沈瑞添了异母兄弟,那就更好了。等到沈瑞以后想要报复贺家的时候,也有了顾及。
京城,李大学士府,花厅。
听了李大学士的话,贺东盛立时苦了脸:“阁老,怎么是刑部?”
“李公谋、刘公断、谢公尤侃侃”说的就是当朝三阁老,太子少保、礼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李东阳,太子少傅、太子太傅兼武英殿大学士刘健,太子少保、兵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谢迁。
贺东盛面前的李大学士,正是李东阳。
李东阳幼年就有才名昭显,虽说现在不过知天命之年,却是历经四朝。
他四岁时就会写,径尺大字,被京城人传为神童。顺天府将他当成“祥瑞”,推荐给景泰帝,得以在御前提笔,并且得了赏赐,后来还曾两次面君,又得景泰帝钦点,入顺天府官学。
等到英宗时,李东阳中进士,殿试二甲传胪,选庶吉士,入翰林院;到了成化年,在翰林院一级级升到侍讲学士,辅太子诵读;到了弘治时,李东阳已经是三代老臣……
第二百零一章 尘埃落定(三)
对于贺东盛的哀叹,李东阳道:“伯兴,户部侍郎那里廷推时不是不能加上你的名字,只是以你目前资历,即便过了廷推,也是在次位……你可要思量好了,说不得两下落不下……”
六部侍郎出缺,与六部尚书出缺还不同,是由吏部尚书主导,也是推两人,交由天子最后圈点。
这会推出来的名单上,就有了先后之分。
除了天子对于后边的人相熟器重,否则按例都是圈前边的。
这朝廷官职,哪里是想挑就挑的?
以贺东盛的年纪与资历,别说是入刑部为侍郎,就是入工部为侍郎,也得有人提挈。
贺东盛晓得这点,不过是之前对户部侍郎期望过大,如今方失落罢了。
眼见李东阳神sè已经淡了,他哪里还敢不知趣?
贺东盛忙道:“全赖阁老提挈,自然是听凭您老安排……”
李东阳“嗯”了一声,叫人上汤。
身为三阁老之人,李东阳门下自然不会只有贺东盛一人,如今在偏厅等着候见的不是一个两个。
贺东盛忙起身,告辞了出来……
谢大学士府,书房。
一五旬开外老者,留着一把美须,一边轻抚胡须,一边望向棋盘上。
棋盘上,黑白两sè棋子已经战成一团。
老者对面,正是满脸沉思的沈理。
等到老者落子,面上带了几分笑意,沈理见自己被吃掉的那条大龙,只能弃械投降:“小婿又输了……”
老者微笑道:“那幅黄山谷的字帖……”
沈理满脸割肉似的,咬牙道:“自是当孝敬岳父……”
“哈哈哈微言啊,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切记切记”老者笑道。
沈理无奈道:“岳父若是记得‘君子不夺人之所好,这美德,小婿便能做到‘不动声sè,了”
这老者正是当朝三阁老之一的谢迁,是成化十一年的状元,论起来还是沈家二房大老爷、二老爷的同年。
谢迁与沈理两个,既是师生,又是翁婿,情比父子。
两人都有雅嗜,就是爱文玩字帖。
以棋局博弈,不过是翁婿之间的一点情趣。
如今“京察”在即,又赶上翰林学士告老出缺,谢大学士总不会平白召女儿、女婿回家。
只是大明朝文官升转,有“资”、“级”、“年”、“次”等说法。
“资”就是资格或资序,包括了“资”、“级”、“年”、“次”等。
“资”,说起来就是某一级低级官职只能升补某些高级官职,或者反过来说,某些高级官职,只能由某些低级官职升补。例如,训丨导轶满,例升教谕,若升教授,就是越资。
天顺二年以后,“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说的也是“资”
“资”不仅针对品级相邻官职,也影响以后的一系列升迁,“资”有的时候也指“出身”。
“级”,既品级,又特与“品”对称,谓“凡文官之品九,品有正从,为级十八”。
“年”指在官时间,具体到月份与rì期,“旧例,升必满考”、“诸官九年称职,升两级”。低级官员升迁,多是要遵循这一条,所以说正五品是个坎。因为一般人从殿试后授官,要二十七年才能升到正五品,很多人熬不到这个年纪就致仕,或者在五品上终老致仕。
实际上这一条“年”有的时候也指“俸”,“升俸”、“降俸”、“罚俸”都影响年满升转的时间。
“次”是指位次,选人选官、官员升迁都要遵循一定的次序。
如今翰林院四位侍读、侍讲学士中,沈理与蒋冕的年与资都不够升级,即便赶上京察,也是原品级留任,有机会更进一步是沈洲与何学士。
尤其是沈洲,与谢大学士同年进士。
同年的状元谢大学士早已入阁,探花王某如今任吏部右侍郎,大老爷升了刑部尚书,只有沈洲,还在从五品的位置上。
只是在官场之上,不是资历够了、年俸满了就能升转。
以沈洲如今的资历,要是某一任外放不是问题,可要是想升翰林学士却是难。
翰林学士虽只是正五品,却是“小九卿”之一,又能有机会常入宫闱,是炙手可热的清贵职位。
沈大老爷、沈二老爷显然也明白这点,连指望都没指望,才让二老爷告假省亲。
果不其然,谢大学士说的正是沈洲:“传话你那族叔,莫要在翰林院耽搁功夫了,趁着机会谋一任外任是正经……”
除了谋外任,自然也能往京城其他衙门升转。
可六部这里的堂官,按例要求是“亲土官”,有外放履历的。沈洲要是依旧升级京官,九年后说不得就能难再进一步。
沈洲的资历,已经可以升两级到从四品。因京官向来比外官清贵,外放的话说不得还能再升一级,就是正四品知府,可为一地父母。
“翰林学士的廷推候选是何学士?”沈理问道。
何学士与沈家虽是姻亲,可是更亲近刘阁老一系。
谢大学士摇头道:“刘阁老倒是想,不过圣人钦点了梁储。”
“原来是他……圣人倒是明白人……”沈理道。
梁储是成化十四年传胪,是翰林院老人,丁忧前任侍讲学士,丁忧起复后,因翰林院侍读、侍讲四学士已满,就在内廷行走,授命在东宫值讲。
翰林院如今四位侍读、侍讲学士中,沈理是谢大学士的女婿,天然的谢派;沈洲是沈理族叔,即便沈家兄弟向来中正自守,可在外人眼中,也是亲近谢派;何学士是刘派,蒋冕与李东阳有私交。
因沈瑞的缘故,沈理与王守仁也私交渐少,少不得问一句:“岳父,礼部王侍郎那里……”
谢迁皱眉道:“莫要cāo心太多……有刘阁老在,他想要再进一步,却是不能”
沈理好奇道:“王侍郎到底怎么得罪了刘阁老?竟被压制至此?”
谢迁沉吟道:“刘阁老是天顺四年进士,庶常散馆后以翰林院编修入仕,一步步升迁至今,许是见不得王华幸进……再有两人当年都曾在东宫值讲,许是有不为人知的宿怨……”
本朝大学士四殿两阁,满员的时候并不多,多以四人的时候居多。
可从弘治十一年刘健为内阁首辅后,内阁就保持三人格局。
今上曾有意点太子时的老师礼部侍郎王华入阁,每次都被刘健否定。
刘健xìng子颇为刚愎,对于他的做法,谢迁与李东阳都不置可否。
不过说起来,谢迁与李东阳两个,即便看不惯刘健打压王华的做法,可也没有提出异议。
从他们立场看,阁臣自然三个比四个好,多一个人分了权力不说,等到刘阁老退下,首辅之争说不得又添对手。
王华是成化十七年状元,在官场上资历比不上成化十一年状元谢迁,也比不上天顺八年的传胪李东阳,可是他曾在东宫教导还是太子的今上八年,师生情谊在这里,是谢李两人比不上的。
与其说是刘健压着王华,阻止其入阁,不如说三阁老联手阻止王华入阁。
这是私心所在,谢迁不愿意在女婿跟前多说,就岔开话题,问起别的来…
沈宅,正房。
徐氏拿出一个名册,递给沈瑞:“这是家中姻亲故旧的人情往来名单,过些rì子请客,哪一些当请,哪些人延后相请,瑞哥也来帮伯娘参详参详。其后列名单,写帖子,伯娘也都躲躲懒,托与瑞哥了。”
接过沉甸甸半尺高的册子,沈瑞道:“大伯与伯娘的寿辰都不在本月,当以什么理由发帖子呢?”
沈大老爷升刑部尚书,这些rì子家中贺客不绝,沈瑞时常被打发出来应酬。遇到品级高的,关系亲近的,沈瑞这个孩子分量自然不够,就由三老爷带着他出面;一般人,品级寻常的,就只有沈瑞独自应对。
沈瑞晓得大老爷与徐氏的意思,这酒席要摆,亲友还是要酬谢的,可不想要太张扬,刺了旁人的眼。毕竟“京察”还没结束,有升迁的就有罢黜的,不是家家都能欢喜。
徐氏道:“女眷这里还罢,你三婶子娘家那边前两rì送了十来盆牡丹,如今含苞待放,这正是个由头;只是官客那边,一时还没想到缘由……”
沈瑞想了想道:“伯娘那里赏花,那大伯这里能不能赏文物雅宝?”
不过就是个由头,收到帖子的宾客自是晓得沈家为何请客,这个说辞只要不离谱就好。
徐氏沉吟了下,点头道:“如此也好,用此做借口,正好也将请客的次序分开来。”
亲友与同僚肯定不能一天,高品级官员与低品级下属肯定也不能放在一天
“那就定在三月二十九,宴请族亲姻亲;三十rì休沐rì正rì,宴请你大伯的同年好友;四月初一,宴请你大伯的旧属……”徐氏想了想道:“将客人的人数控制在三十人之内。你先按照人情册子拟了名单,咱们娘俩再商量着定夺
沈瑞起身应了。
徐氏看了身边的婢子红云一眼,道:“咱们家与各家的关系往来,人情册子上没列的,你就问红云……她跟在我身边多年,是尽知的……”说罢,又交代红云:“这两rì你多往瑞哥院子里走两趟,将咱们家的亲戚往来也跟瑞哥好好说说……”
沈瑞院子里虽有个chūn燕在,可只是二等婢子,对于沈家家里的事情晓得,对于外头的就不晓得了……
第二百零二章 尘埃落定(四)
松江,沈举人书房。
沈举人看着沈瑾,感觉很微妙。他已经渐老,这个儿子却已经如同青松般挺拔。
想着年轻娇嫩的妻子,再看看眼前英姿勃勃的长子,沈举人不得不承认,自己嫉妒沈瑾的年轻。
他皱眉道:“听说你吩咐人收拾行李,这是要作甚?”
沈瑾躬身道:“爹,儿子想要早点去南京,府学同窗里如今已经有动身的了。”
“胡闹”沈举人呵斥道:“八月份乡试,哪里需要去这么早?族学里那边今年也有子弟下场,等到七月族里会安排人去南京,你随行就是。作甚要特立独行?”
沈瑾忙道:“儿子只是想要避开暑热上路,早rì去南京读书……那里名儒众多,士子云集……”
“不过是借口想要读书,哪里读不得?还是你存了狠毒心思,想要给太太扣个不容继子的罪名?”沈举人黑着脸道:“或是想少了长辈管束,去繁华之地风流卖弄?”
沈瑾闻言,却是怔住。
自己不过是想要安心读书,怎么成了“狠毒心思”?如今乡试就差几个月,又怎么可能有功夫有心情“风流卖弄”?
沈举人只当自己说中沈瑾心思,瞪着他道:“当我是死了不成?莫要做鬼我说了不许去就不许去,等到七月时随族人一道过去就是”
沈瑾还想要再说,沈举人已经摆摆手,喝道:“莫要再啰嗦,还不下去
沈瑾面sè苍白,望向沈举人,眼中隐带祈求。
沈举人却是满脸不耐烦,立时转了身去,看也不看沈瑾一眼。
沈瑾无奈,只能长吁了口气,低声道:“那儿子就退下了。”
出了书斋,沈瑾jīng神有些恍惚。
方才沈举人面sè的厌恶毫不遮掩,父子之间为何到了这个地步?
年纪相仿的继母进门,自己这个年长继子避出去,有什么不对?怎么就成了“狠毒心思”?
想着在自己百般恳求之下,沈瑞还是被出继,沈瑾心里越发难受。
尽管他不晓得沈举人从二房得了什么好处,可只从沈举人这几rìchūn风得意中也能晓得这其中定是得了甜头的。
为了好处,就可以丝毫不顾念骨肉之情,将次子过继;等有一rì,又有其他好处,他这个长子是不是也能毫不犹豫地被舍弃?
父子之情,到底算什么?
自己又做了什么罪不可恕的事,引得父亲如此厌憎?
沈瑾想着那次隔门听到的对话,尽管是暮chūn时节,江南早已经热了,却依旧是身上直发冷。
jīng神恍惚之下,他没有留意前面,在拐角处差点与人撞了个正着。
“哎呀”一人轻呼道。
沈瑾抬起头,就见贺氏扶着一个婢子,站在一旁,身后还有一个婢子,手中提了食盒。
方才惊讶出声的,正是贺氏身边一着青衫的婢子。
虽说为人子女者,晨昏定省是孝道规矩,可是沈瑾这继子与继母年纪相仿,瓜田李下总要避嫌,沈举人早就发话免了定省。
因此,这还是贺氏进门后,继母子之间第二次相见。
看着眉眼清俊的沈瑾,贺氏倒是没有什么歪心思,只是遗憾自己与丈夫差了三十岁。要是她嫁的是少年沈举人,定也是这样养眼的少年郎。
沈瑾则是忙退后两步,躬身道:“太太……”
贺氏穿着粉sè比甲,下着柳绿sè百褶裙,看着就像是桃花般娇嫩,温温柔柔道:“大哥……”
她和气,她身边那婢子却是口吃伶俐的:“大哥走路也看着些,冲撞了婢子没甚,要是冲撞了太太……”
沈瑾满脸涨红,忙道:“是我走的急了,冲撞了姐姐……”
见他如此好脾气地赔不是,那婢子望向贺氏,见贺氏微微点头,方道:“罢了罢了,大哥下次仔细些就好了……”
身为长辈身边服侍的人,她说沈瑾两句并没有什么;可是贺氏才进门,她这个婢子也不过十几岁的年纪,如此就有些托大。
沈瑾却无心计较,只点头应了,避到一旁,让开路给贺氏。
贺氏扶着婢子,袅袅而去。
沈瑾望向贺氏背影,心情有些复杂。
贺氏与沈举人“白rì宣yín”之事,沈瑾的侍婢虽不好与他说这个,可是他也并非半点不晓得。
他身边小厮白鹤是他nǎi兄弟,打小一处长大的,对他向来忠心耿耿。
待听了主院传出来的消息,白鹤私下提醒沈瑾道:“大哥,这新太太行事与先头太太可不是一路。瞧着老实温顺,可这行事却不好说……若是她不来招惹大哥还罢,她那边如何不关大哥事,就怕她生贪心容不得大哥,大哥也要心里有数……”
沈瑾虽晓得白鹤是好心,可也训丨斥了他几句,不许他拿老爷与新太太的事情说嘴。
不过沈瑾也能察觉,这个家随着贺氏进门气氛已经变了,之前那些讨好他的下人,如今也两面摇摆开始观望起来。
尽管沈瑾是四房长子,又有了功名,可男主外、女主内,这个家里当家主妇还是贺氏。
之前厨房那里的点心孝敬,这几rì也没人送了。
沈瑾一心惦记去南京,并没有将此事放在心上,也没有去猜忌贺氏,对于白鹤的提醒也没有放在心上。
今rì见了贺氏,沈瑾却察觉出了怪异。
贺氏妆扮不算出错,可也略显轻浮,与她当家太太身份不甚相符。
还有她去的是沈举人的书房,那里是前院,贺氏随行婢子提了食盒,这是往那里送吃食?
即便是送吃食,打发人过去就行了,贺氏出了二门,而且瞧着那样子,并不像是头一回。
这样行事,确实短了规矩。
想到这里,沈瑾不由苦笑。这个家里,没规矩的地方还少了?
书斋中,看着贺氏袅袅而来,沈举人面上不由自主地带了笑。
贺氏已经从婢子手中接了食盒,放在书案上,柔柔道:“妾身可扰了老爷
沈举人拉着她的手,到罗汉榻上坐了:“看书看乏了,正要歇一歇……好太太,又送了什么好汤来……”说到这里,捏了捏贺氏的手心。
平素夫妻两个胡闹,也是在无人时,如今在婢子前就不规矩,贺氏双颊飞红,娇嗔道:“老爷……”
沈举人晓得她羞了,摆摆手打发婢子们下去,才将她搂在怀里。
沈举人到底是四十奔五的年纪,这几年身子又有虚空,这些rì子常有心有余力不足之时。贺氏只做不知,可却吩咐厨房每rì做了补身汤。
“是人参瑶柱汤……”贺氏柔柔地回道。
“瑶柱……”沈举人往贺氏腰下瞄了一眼:“倒是一块好肉……”
贺氏见他开始说荤话,觉得身上发燥,脸上红的越发厉害。
沈举人见状,在她脸上香了一下,闷声笑道:“好女儿,想到哪里去了?你才见识了甚?一会正可有好东西与你长长见识……”
贺氏这才晓得自己误会了,将脑袋搭在沈举人肩膀上,羞答答不敢抬头。
面对这样娇娇嫩嫩的小妻子,沈举人生怕她嫌弃自己老了,恨不得使出十二分解数。
只是贺氏到底面嫩,哪里会吩咐人直接预备壮阳之物,多是些补元气的温养汤,对于沈举人效力有限。
沈举人这几rì之所以能大展雄风,却是私下用了药物。只是他也不傻,晓得那不是长久之计,自己年纪也禁不得长期用药,就想起从外宅取回的那些yín器。
当初在张四姐身上试过,如今这娇妻在床笫之间虽不及四姐放荡,却是个乖巧任施为的……
松江城外,城西沈家墓地。
沈洲先去宗房墓地拜祭了沈度夫妇,随即来到二房墓地拜祭曾祖父与几位曾叔祖父,而后对陪祭的宗房大老爷道:“海大哥,孙氏墓地在哪里?我也当去上柱香”
孙太爷与二房既是通家之好,沈洲去祭拜孙氏也说不得过去。
对于沈洲的话,宗房大老爷没有多想,指了指西边道:“过了三房福地,就是四房的……”说话间,引了沈洲过去。
站在孙氏墓前,沈洲眼前闪过一个婀娜身影。
他一直以为自己早已经忘孙氏模样,可站在孙氏墓前,昔rì站在大嫂身后的那少女眉眼却逐渐清晰起来。
宗房大老爷见他怔忪,催促道:“洲二弟……”
沈洲心中叹了一口气,从宗房大老爷手中接了祭篮,蹲下身来,在孙氏墓前摆了,又敬了水酒,上了三炷香。
不管孙氏生前如何积德行善,如今也只剩下一个土馒头。
看着孙氏坟头修整的于净,半根杂草也没有,沈洲点头道:“沈源行事有些不着调,不过对这里照料的倒是jīng心……”
宗房大老爷嗤笑道:“生前他都不曾念过孙氏的好,死后还能记得?这是五房沈鸿家的使人打理的,沈理在松江时也常来祭扫,要不然估计早不成样子。孙氏没了这几年,并不曾听闻沈源来拜祭过……”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道:“沈源也不是坏,就是少了几分担当。他爹没的早,有个老娘又是个不着调的,早年行事还算老实,太爷方做主将孙氏说给他,谁会想到rì子会过成这样?因这件事,太爷心里也不好过,早年都是盯着四房的,没少舍下脸去插手四房家事……”
第二百零三章 尘埃落定(五)
当年二房三太爷托族长太爷给孙氏择嫁,是族长太爷选中了四房沈源。
孙氏的不幸,确实有族长太爷识人不清的结果。
宗房大老爷说这些话,有为族长太爷解释之意,可也说的清楚。对于孙氏的事情,族长太爷并非没有插手,只是这居家过rì子是自己过得。族长太爷能帮她一次、两次,却不能帮她一辈子。
沈洲闻言,不由苦笑。
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
孙氏是遇人不淑,可他哪里有脸去怪罪族长太爷给孙敏挑错了人?
当年的事情,罪魁祸首本就是他自己。
孙氏倒霉就倒霉在,先遇到一个“背信弃义”的自己,后又遇到一个没有担当的沈源。
看着宗房大老爷面上隐隐地殷勤与讨好,沈洲叹了口气,道:“海大哥,你肯将珏哥出继与我,我只有感激的,定会视珏哥为亲子……”
沈洲到松江这几rì,宗房大老爷全权陪同,安排得妥妥当当。
以宗房大老爷的年岁与地位,哪里需要做到这个地步?不过是拳拳爱子之
沈洲自己也曾为人父,哪里会不晓得这当爹的心?
宗房大老爷神sè一僵:“我没有放心不下洲二弟,只是…只是珏哥打小养在太爷跟前,xìng子颇为顽劣,要是以后有不逊之处,还请洲二弟缓缓教导…
沈洲摇头道:“海大哥您也担心的太过了,难道我还会对珏哥朝打暮骂不成?”
宗房大老爷没有说话,毕竟从礼法上,沈洲成了沈珏嗣父,对于儿子确实有生杀之权,这就是“父叫子亡,子不得不亡”。
不得不说,宗房大老爷真的想多了。
二房要的是传宗接代的嗣子,又不是仇人,对于已经十几岁的嗣子来说,只有示好拉拢的,哪里会管教的那般严厉?
见宗房大老爷依旧是满脸担心模样,沈洲并未觉得不快。
骨肉至亲,哪里就容易割舍?
从落地的一个小肉团子,养成十几岁的少年,就这样给了旁人做儿子,宗房大老爷舍不得也是情理之中。
同宗房大老爷相比,四房沈举人的反应才是凉薄。
“海大哥如今身体还康健,要是不放心珏哥,就常往京里走动,没人拦着你看珏哥……”沈洲说道。
宗房大老爷闻言,却是不由心动,仔细望向沈洲,想知道他是否是说笑。
毕竟通常情况下,过继嗣子的人家都会防着嗣子与本生亲近,就怕养不熟
宗房大老爷本也抱着骨肉相见无期的打算,才会这般难以割舍。
沈洲却是满脸恳切道:“即便海大哥无暇进京,若有机会,我也会安排珏哥回松江探望海大哥与海大嫂子……旁人家或许会防着嗣子与本生亲近,可我们有什么好防的?如今二房即便过继了瑞哥、珏哥过去,也不过是叔伯兄弟两个,如此单薄。家兄与我又上了年岁,能扶持他们几年?等瑞哥、珏哥大了,以后少不得与其他房头的族兄弟互为臂助。”
沈洲说的直白,宗房大老爷反而有些不好意思:“都是我太婆妈……”说完这句,沉吟了一会儿,终是开口道:“都云‘家丑不可外扬,,可洲二弟不是外人,我也就直说了。珏哥因生时难产,不得你嫂子喜爱,打小养在太爷处,与兄嫂们也不甚亲近。我有了年齿,不放心的只有这一个。只怕太爷与我去了后,他孤单无依,如今能过到洲二弟名下,得一双父母照顾,我这心里也算是放下一件心事……”
沈瑞虽有些意外宗房大太太竟然是这样的人,不过妇人xìng情本就容易偏执,这种因生产不顺厌恶骨肉的也不是只有她一个,便感慨道:“珏哥xìng情爽朗大气,并无yīn郁愤愤之sè,还是太爷教导的好……”
松江城,沈家坊,沈举人宅。
书斋里,沈举人已经将贺氏抱到屏风后。
贺氏虽觉得羞涩,可夫妻两人这几rì蜜里调油,并非第一次白rì行事,便也不想扫沈举人的兴。
如今她一进门,就接了账册钥匙,接手了中馈,全因丈夫宠爱,又哪里会得罪了靠山?
不想,沈举人将她放在床榻上后,却是没有宽衣之意,而是起身拉开床榻旁的柜子抽屉,从里面翻翻捡捡,拿出一物来。
不过龙眼大小,却是金灿灿,像是黄金制成。
沈举人拿着黄金丸子,坐到床边,面上露出几分促狭来。
“老爷……”贺氏莫名有些不安。
沈举人俯下身子,在她嘴上啄了一口:“怎么还叫老爷?”
贺氏却是羞答答,不肯叫人。
沈举人便用两指捏了那丸子,笑道:“乖女儿,叫声爹,这丸子就赐了你
要是未嫁之前,贺氏或许会将金丸放在眼中,如今带了丰厚嫁妆出嫁,陪嫁过来的首饰就有几匣子,加上这几rì沈举人给的,都是好东西,哪里还会将这小小金丸放在眼中?
不过她向来机灵,晓得这个时候沈举人不会拿个寻常金丸出来,就带了几分好奇道:“老爷巴巴地寻来,这是什么宝贝不成?”
沈举人得意一笑:“好五姐说的正着,这可不是寻常金丸,这叫卩意丸,,并不是大明的东西,可是从外国传过来的宝贝……”
贺氏望着沈举人手中看起来连个花纹都没有的金丸子,实看不出它有什么非同寻常之处。
沈举人已将翻身将贺氏压在身下:“好乖乖,这回这让好好见识见识……
后院,张老安人处。
听了婢子低声回禀,张老安人面上露出冷笑,对旁边的郝妈妈道:“只有这等不知羞的贱人,才会耐不住白rì里就往爷们屋里钻我呸还有脸装大家出身,就是半掩门的姐儿也比她晓得廉耻”
郝妈妈站在旁边,却是心里不安,忙劝道:“这到底是老爷房里的事,老安人只做不知道好了……”
张老安人怒道:“作甚要装不知道?老爷年岁不轻,哪里禁得住她这样妖jīng似的缠磨……不行,我只有这一个儿子,可不能断送到这贱人手中……”
张老安人这几年在儿子跟前抬不起头,不过是因张家三年前骗卖孙氏嫁产之事过于恶劣,影响了母子情分;在她看来,即便儿子如今上了岁数,xìng子偏执,那也是她的儿子。
儿子是亲的,媳妇是外来的。
如今贺氏这般不顾惜沈举人身体,张老安人如何能坐得住?
自打听说正院里白rì要要水,张老安人就存了心火;后来又有消息,说贺氏每rì往书房送汤水,更引得她怒不可赦。
贺氏如此不知廉耻地缠着沈举人,定是为了早rì得个一儿半女。她年岁轻,自然经得起rì夜折腾,沈举人哪里受得了这个?
张老安人虽因儿子偏着新妇,有心下贺氏的脸,可更多的却是关心沈举人的身体。
当年丈夫早早就病逝,母子两个相依为命多年。
或许沈举人早已忘了那些苦rì子,可张老安人却不能忘。
儿是娘的身上肉,她怎么会同沈举人计较?
她虽有的时候恼怒沈举人有了主意,不孝顺她这个亲娘,可在心里还是将沈举人看得最重。
即便郝妈妈苦口婆心劝着,可张老安人还是气冲冲地离开屋,打算去教训贺氏。
沈举人之前虽动过念头,要安排几个仆妇在张老安人处“服侍”,可这几rì又是出继,又是教职之事,一时还没顾得上。
张老安人有心落贺氏面子,却不是要儿子出丑,因此带的人并不多,除了郝妈妈之外,就另外带了两个粗使妈妈。
书院院子里静悄悄,并无人在。
贺氏的两个侍婢被打发出来,就被书斋侍婢冬月招呼到西厢吃茶。
冬月虽是沈举人的通房,贺氏进门前也颇为受宠,可贺氏一进门,沈举人就挪回正院去,不再书房这里留宿,她便也不上不下。因她没有正式开脸,也没资格去给贺氏敬茶。
如今难得见到贺氏身边人,她当然小心奉承着。
于是,张老安人一行进来时,就也无人通禀。
张老安人是来过书院的,晓得沈举人平素在东厢房坐卧,便直奔东厢房。
刚走到门口,就听到里面传来女子的娇喘声:“女儿受不住了……”
张老安人先是一愣,随即大怒,立时推门进去,口中大骂:“不知廉耻的贱人,活该千人攮的yín妇”
屏风后,却并非鸳鸯交颈,沈举人衣冠齐备,坐在床边,正笑眯眯地欣赏贺氏娇媚之态。
贺氏如同煮熟的虾子团成一团,身子不停地蹭着沈举人,面带cháo红,目光迷离,眼看承受不住,就要开口祈欢。
沈举人也是意动,已是箭在弦上,正准备提枪上阵,就被张老安人这一嗓子吓的一机灵。
这会儿功夫,张老安人已经一把推倒屏风,露出后边的床榻。
贺氏虽被这“如意金丸”折磨的心神失守,到底还有一丝神智,被这惊变亦是吓的不行,情急之下,直往沈举人身后躲。这一挪动,那“如意金丸”催动的厉害,更是要了命,引得她“嘤咛”一声娇吟出声。
张老安人见她衣衫半解,露着半拉白腻腻的胸脯子,恨声道:“这是哪家家教,青天白rì就将爷们往床上扯?不知耻的贱人,窑子的姐儿也没你腰带松
第二百零四章 尘埃落定(六)
沈举人书斋在沈宅一侧,沈瑾所在偏院在另一侧,中间隔着庭院,动静传不过去。
不过等到张老安人被人从书斋里抬出来,沈举人打发人去请大夫,自有机灵的跑到沈瑾处报信。
沈瑾闻言,还以为听错了,忙道:“是老太太,不是太太?”
方才带了婢子往书斋送汤的不是新太太么?怎么是老安人从书斋里抬出来
那婆子道:“老奴瞧的真真的,哪里敢扯谎骗大哥?真是老安人,后头还跟着郝妈妈呢……”
沈瑾听了,不由焦急,立时往张老安人院里去。
张老安人院子里,婆子婢子已是乱成一团。
见沈瑾来了,婢子们就簇拥过去。郝妈妈眼神闪了闪,并没有挪步,依旧站在床边。
张老安人双眼紧闭,躺在床上,面sè苍白。
沈瑾见状,忙疾行几步,到了床前。
张老安人是个极爱于净的老太太,平素里头发规整的纹丝不乱,衣服也上板板整整,没有半条褶皱,如今头发却有些乱了,身上裱子也皱着。
“安人这是怎了?”沈瑾看着这样的张老安人,心里十分难受。
不管张老安人这些rì子如何念叨“嫡孙”,可过去那十几年的疼宠也不是假的。
沈瑾不是白眼狼,只记对方的不是不念对方的好。他能疏远了沈举人,因为父子之间本就情分不深;却疏远不了打小朝夕相对的老祖母。
郝妈妈十分为难,这是当说呢?还是不当说呢?
要是说了,像是她在搬弄口舌,以沈举人的脾气,未必会看在她是家中老人的份上就饶了她。先前的田妈妈,还不是一顿板子打了。
沈瑾见郝妈妈yù言又止地模样,就有些恼:“郝妈妈……”
这是定要逼她说了,郝妈妈心里不自在,便含糊道:“老奴也不甚清楚,只晓得安人非要往老爷书斋去……”
沈瑾沉下脸,还想问的仔细,郝妈妈却成了蚌壳嘴。
张老安人昏厥未醒,沈瑾也不能这个时候罚郝妈妈,便道:“那老爷呢?怎地不见?”
这个倒是没什么不可说的,郝妈妈便道:“太太也有些不甚爽利,老爷留在书斋那里陪太太呢……”
沈瑾听了,不由瞪大眼睛。
新太太再不爽利能比得过昏厥未醒的老安人严重?老娘昏厥,当儿子的不见,反而去陪着媳妇,这……这……不合孝道……
郝妈妈只说这一句,就在旁边低头,心中却是腹诽不已。
即便新太太不尊重,也没有闹到外头去,新进门的小媳妇要是没有老爷纵着哪里会做到这个地步?
老安人即便心疼儿子,也当教训丨子,直接闯过去骂新媳妇算什么事?
要是面嫩的,被她这样污言秽语地骂了,哪里还有脸活着?
至于自家老爷,这几年倒是脾气越发见长,之前不过是冲着下人与两位少爷使劲,如今面对老安人,也是说甩脸子就甩脸子,那不耐烦的口气哪里像是儿子对老娘说话?
瞧着那口气,说什么要老安人去城外“静养”也不像是玩笑话。
老安人将老爷视为命根子,受不住这个,气的昏厥过去都是轻的,没呕出一口血来都是好的……
书斋里,沈举人早已没了兴致,正搂着哭泣不已的贺氏柔声安慰。
他也是四十多岁的人,因闺房之乐被老娘闯进门大骂,自己面上也挂不住。何况贺氏不过十几岁的新妇,一切都是听从他这个老爷的,本没有甚错处。
贺氏是真的羞臊了。
贺家九房即便rì子穷迫些,可女孩也是闺中规规矩矩养大的,哪里听得过这些污言秽语?
当时这书斋并非只有他们夫妻两个,院子里还有仆妇婢子在,往后可怎么见人?
还有张老安人在这边昏厥过去,虽是沈举人顶撞所致,可不知道的说不得就会将不是推到她身上。
“呜呜老爷,安人不喜妾身,就让妾身回贺家去…”贺氏边说边哭,十分可怜。
“莫要哭了……”沈举人给她拭泪,安抚道:“都哭成小花猫……她不是不喜你,谁进了这个门,她都不喜欢……她不服老,还惦记自己当家作主的威风呢”
贺氏听他口气中对张老安人并无多少尊敬之意,即便方才张老安人昏厥过去也不过是打发人送过去,就抽咽两声道:“都是我不好,以后再不敢来书斋陪老爷…要不在主院那里老爷也改了?再有第二回,可叫人活不得了……”说到最后,已是战战兢兢,惊恐中带了黯然。
沈举人如今这般卖力,除了想要收服贺氏,也盼着再添嫡子。
又因关系到子嗣,沈举人理直气壮,并不觉得自己夫妻“敦伦”就是好sè荒唐。
可是张老安人今rì这一出,却让他成了个大笑话。
他觉得自己的忍耐已经到头了,下定决心这次无论如何要将张老安人送到庄子上去。
等到了那边,闹腾不起来,张老安人就消停了。
“有老爷在,你怕甚?老安人糊涂了,等她去了庄子后,家里就清净了……”沈举人道。
贺氏虽流泪,心中却一阵狂喜。
即便有沈举人撑腰,可家里有个张老安人在,仆人中就有不少人“倚老卖老”;等张老安人走了,自己才是这个家里名副其实的女主人。
夫妻两个正说着话,就有小厮来禀,大夫已经接来。
不管心中对张老安人有多少不满,在外人面前沈举人还是要遵守孝道。
贺氏从床榻上起身,犹豫着要不要随沈举人去。
沈举人见她虽双眼含泪,可这动静之间依旧面带cháo红,就按着她坐下:“好生躺着……老爷要去那边陪着,你自己捣鼓着了火,老爷现下可没空灭火…
贺氏虽没心思去琢磨这个,可身子是诚实的,到底不敢随意动,乖巧地坐在床上,目送着沈举人离去。
等沈举人离去,贺氏的脸就撂了下来。
活了十几岁,她还是平生第一回受这般辱骂。
想着张老安人那刀子似的恶言恶语,贺氏就浑身发抖。
那些话要是传出去一句两句,她往后也不用抬头做人。
她本是打算将张老安人当个摆设,两下里“井水不犯河水”就完了,毕竟世人重孝道,自己儿媳妇身份在这个摆着。
可张老安人对她没有半点善意,她对张老安人也只有越发厌恶的,莫名地生出“有我没她”的念头来。
不管沈举人方才那句送老安人去庄子上的话是真是假,贺氏都已经决定想法设法促成此事。
张老安人房里,大夫坐在床边,给张老安人诊了脉。
“老安人是急怒攻心,方致昏厥……到底是上了年岁的老人家,以后还是勿要使其动心火的好……”大夫常来沈家四房,对于四房的事情多少知道些,说这话时,望向沈举人的目光就带了几分莫名。
沈举人虽有些不通世情,可对于寡母这些年来却是真心孝敬;沈瑾更不必说,打小被老安人当成心肝宝贝,祖孙两个只有好的。
那能气的张老安人昏厥的,不是沈举人父子的话,就只有没露面的新太太
那新太太是贺家宗房养女,十里红妆地嫁进来,有着如此倚仗,底气自然十足。
这张老安人也不是省事的,婆媳两个定是“针尖对麦芒”,只是不晓得沈举人这“孝子”会帮着哪一个?
或许在张老安人看来,母子之情乃是天xìng,恒久不变;可在沈举人这里,一次次消磨,已经只剩下厌倦。
不过,他想要尽快送张老安人去庄子“静养”的打算却是落空,因为张老安人这次生病来势汹汹。
沈举人虽不耐烦去做床前孝子,可也不是黑心肝的,就真的能狠心地将病中的张老安人送走。
他不乐意过去侍疾,就只能由沈瑾这个做儿子的代劳。
可是,有沈瑾在张老安人床前服侍,贺氏这个年轻继母便只好避闲,每天不过早晚陪着沈举人过去露一面,问问张老安人汤水起居。
对于贺氏这般规规矩矩的行为,沈举人十分满意。
却是累了沈瑾,连个与他换班的人都没有,昼夜服侍在张老安人榻前,坚持着不倒下都是好的,哪里还有功夫与jīng力去读书……
京城,沈宅。
沈瑞与沈珏等人在三房读完书,就回了九如居。
月底宴客的帖子已经拟好,早已经派送出去,明rì就是宴族亲姻亲登门的rì子。
其中有一家,沈瑞颇为留意,那就是前国子监祭酒乔家。
乔家是大老爷、二老爷的姨母家,也是二太太的娘家。
乔太爷曾为国子监祭酒,已经病故多年,如今还有乔老太太在。乔家有三子,是二太太的两兄一弟,一个弟弟是进士出身,如今在南直隶按察使司任正五品佥事兼南直隶提学;乔大老爷是恩萌入仕,年过五旬还在混六部,如今在工部员外郎任上;乔二老爷顶着个监生,并未出仕。
乔太爷生前是从四品国子监祭酒,三个儿子如今最高的不过是正五品,可见一代不如一代。
当年二房三老太太与沈洲选乔家,弃孙家,不过是为了借乔家的力,瞧着这样子乔家却是不复风光……
第二百零五章 如意算盘(一)
次rì,就是沈宅宴客之rì。
男客因多是职官,邀请的是晚饭,女眷与孩子都是中午就过来了。
沈理、沈械、沈瑛这几家不必说,都是族中晚辈,自然要来捧场的;姻亲这里,来的主要有四家,除了沈瑞颇为关注的乔家之外,还有何家、田家与杨家。
沈家二房在京城定居六十年,论起姻亲来,肯定不会只有这几门,这些rì子拐着弯来巴结的“亲戚”更是不可胜数,可论起远近来,却是这四家最亲。
其中,乔家是大老爷、二老爷的姨母家与二太太的娘家,何家是大老爷的连襟家,田家则是三太太的娘家,杨家则是几位老爷的妹夫家。
当年三太爷共有三子三女,其中长女、次女早夭,只有三女长成,正是大老爷胞妹、二老爷胞姊。
等女儿及笄后,三太爷就将她嫁给自己的学生杨镇。
不过这位三娘寿数不长,三太爷、三老太太去世没几年亡与产关,母子双亡,只留下一女。
杨镇与大老爷、二老爷本是师兄弟,后来又成姻亲,交情甚厚。即便三娘病故,两家也没有断了往来,他后续的这房太太,当年还是央大太太挑的。
杨家大娘子出阁前,亦是常随继母来舅舅家走动。
弘治十二年那科chūn闱,杨家大娘子的夫婿中了三甲同进士,外放知县。杨家大娘子随夫出京,沈瑞等人才没有见过这位表姐。
沈瑞在松江时,因四房没有堂亲,几代也没有出阁的姑nǎinǎi,所以论起“表亲”只有张家一家。后来因张家与沈家决裂,这亲戚也跟断了似的,“表哥”、“表妹”什么的,也就无人提及。
就是张三姐、张四姐在沈家住着,沈举人也没有让沈瑞、沈瑾去喊她们表姊妹。
不过今rì,沈家上门的客人中,表兄、表弟、表姐、表妹却是都齐全了。
乔、何、田、杨四家的小一辈,论起来正是沈瑞、沈珏两个的表亲。
沈瑞与沈珏两个被徐氏安排,先是见过一于长辈,随即同随行而来一于表兄弟、表姊妹见了礼,而后表兄弟这里就有他们兄弟作陪,一于表姊妹们则是由玉姐带去花厅吃茶。
女眷这里,在同徐氏寒暄过后,小徐氏、田太太与沈家诸侄媳留在上房继续吃茶,乔家女眷自然是二太太迎去二房;田家女眷,则是随三太太去了三房说话。
虽说二房还没有正式摆酒,宣布沈瑞、沈珏的嗣子身份,可亲戚之间谁不晓得这两人就是嗣子准人选,二老爷回松江就是为了此事。
四家中除了何家,因只有一个女儿,如今还在为沈珞守一年孝,不会想七想八之外,其他三家确是都有自己个儿的小算盘。
这几家姻亲之中,其他几家都不如沈家,自然盼着小一辈也亲近起来。
沈瑞还不知道,他与沈珏兄弟俩这嗣子名分还未正式定下来,已经有人惦记兄弟俩娶媳妇的事。
而其中,田家与杨家因自家老爷品级不高,倒是没有那么眼高的打沈瑞的主意,而是惦记沈珏。
惦记沈瑞的不是旁人,正是他昨天留意了一下的乔家。
今rì来的乔家女眷,是乔老太太与乔大太太婆媳。
看着二太太瘦了一圈,乔老太太心疼得直掉眼泪。
二太太想着这半年的苦楚,亦是眼圈一红,眼泪滚滚而落。
“娘的囡囡,可是苦了你了……”乔老太太也顾不得长媳在跟前,就将二太太搂在怀里。
“娘……娘啊……”二太太露着乔老太太大哭,是真的伤心了。
儿子走了半年,这个家里已经换了天地,想起修缮的东宅、大老爷夫妇的不假颜sè以及丈夫的冷淡疏离,二太太觉得自己要委屈死了。
乔老太太虽有三子,可只有这一个女儿,自然是千般宠爱,哪里见得她如此?
乔老太太面上露出几分郑重:“看你闷闷不乐模样,可是那个沈珏不听话?还是其他?快与娘说,娘与你做主”
换做其他亲家,自然不会这般有底气,可乔老太太除了是二太太生母,还是几位老爷的亲姨母,自然有资格开口教训
二太太无法真心喜欢沈珏,可也晓得有沈珏做嗣子,总比二老爷再生庶子强,这些rì子面上也多殷勤拢着,两下里倒是客客气气。
她拭了泪,摇头道:“珏哥很好,不关珏哥的事……”
乔老太太脸一撂:“那又是徐氏?她还想要怎地?你都低头去给何家陪了不是,她还要没完没了不成?”
二太太去年大闹何家的事,乔老太太知晓,虽心里并不赞同,可也没有太当回事。在她看来,女儿是丧子之痛一时迷了心智,正是需要人体谅的时候。
徐氏身为妯娌,正该好生开解二太太,而不是偏帮着妹子家数落二太太。
对于徐氏这个大外甥媳妇,乔老太太一直看不上眼。
说什么相府出身的大家闺秀?实际上娘家早已败落,却偏偏端着贤良贵女的架子,将沈家上下哄得服服帖帖。
对她这个姨母,不是面子情,不见真心恭敬。
自己这个女儿又是娇养大的,有这样一个厉害的妯娌压着,这些年来过得委实不容易。幸好二老爷是好的,晓得疼人,总算使得老太太没有后悔当年抢了这个外甥做女婿。
三十年前,一手推动沈乔两家婚事的,正是乔老太太。
乔氏当年只有十二、三岁,天真烂漫,要是没人诱哄,哪里会起淑女之思
二老爷是孔孟门生,大家少爷,也不是轻浮放荡之人。要不是乔老太太时常叫外甥过去,又有意给安排,二老爷与二太太哪里有机会相处?
归根到底,是乔老太太娇养女儿,舍不得将她嫁到旁人家吃苦,才盯上自己姐姐家的外甥。
大外甥年纪比乔氏大八岁,已经娶妻,自然不是考虑之内;二外甥比乔氏大三岁,又是少年才子,前途可期,不正是最好人选?
她晓得二外甥已经有婚约,可也晓得孙家身份,很是不以为然。
三老太太因沈孙两家婚约,没少对乔老太太这个亲妹妹抱怨。
只是三太爷积威所致,加上三老太太向来“以夫为天”,即便嫌弃孙氏出身低,可也没有起过悔婚的念头。
还是乔老太太买通姐姐身边的婆子,时常在三老太太跟前念叨些“谁家女婿得了岳家提挈”、“谁家取得小门小户媳妇交际中丢丑”、“谁家娶了商户出身媳妇被笑话贪财”之类的话,才引得三老太太对次子与孙氏的婚事越来越不看好。
等到二老爷与乔氏两下有情的事情爆出来,三老太太明知丈夫不快依旧“顺水推舟”地应了此事。
而后,沈家与孙家退亲,二老爷与顺利与二太太成亲,乔老太太顺心如意,本是欢喜的。
可随即就是晴天霹雳,二老爷夫妇直接被分了出去,沈家也就此远了乔家
不仅沈家运势急转直下,没过几年三太爷、三老太太相继病亡;乔家的rì子,也并不好过。
乔老太爷在一次“京察”中被寻了错,夺了国子监祭酒的清贵差事,降两级外放出京,后来就至死没有再爬上来过。等到下一辈,大老爷、三老爷虽入仕,却是晋升艰难,二老爷更是只能顶着个监生的名头混rì子。
如今乔老太太儿孙的前程,又要仰仗沈家这边。
可沈家当家的大老爷、大太太,同乔家并不亲近,对她这个姨母客客气气不见亲近。
沈珞没有定亲时,乔老太太本打算两家亲上加亲,将长房孙女许给沈珞。二太太却瞧不上兄长家的门第,不愿意娶娘家侄女,主动挑了何家。
为了此事,乔老太太还曾埋怨过女儿,母女两个有过嫌隙。
不过等到沈珞出了意外,最心疼女儿的还是乔老太太,哪里还舍得埋怨?母女两个重归于好,倒是比之前往来更紧密。
待听说沈家要过继嗣子时,乔老太太并没有想到“亲上加亲”上。老人家好强,被女儿嫌弃了一回,哪里还有脸提这个?
不过今rì见了沈瑞、沈珏兄弟两个,乔老太太却是不由多想了几分。
旁人见沈家三兄弟共居,还以为沈家并未分家,乔老太太却是晓得的。
这个家里是长房当家,现下是,以后也是。
自己的女婿只是从五品,今年又没有升迁的消息,可大老爷如今已经是尚书。
过继嗣子是为了传宗接代,以沈瑞的年纪,肯定会早早就成亲,到时难道要女儿在侄媳妇手中讨生活不成?
至于二老爷夫妇分出去的事,乔老太太在脑子里想了想就给否了。
背靠大树好乘凉,有二太太在尚书府,乔家与这边走动起来才更加名正言顺。
心疼闺女的同时,乔老太太不得不为儿孙做打算。
原本不曾听闻沈家择嗣之前,乔老太太想的好好的,等沈珞周年后,就择一孙求娶玉姐。
沈家这样人家,虽不会召赘,可对于玉姐这几房剩下的最后一点亲骨血,叔伯只有越发疼爱的。旁人家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沈家却不是这样,从沈杨两家交好至今就能看出来。
等以后过继年幼的嗣子,即便养成,也未必能越过亲闺女、亲侄女去。
谁会想到沈珞过世不及半年沈家就议定了嗣子人选,而且选的还不是年幼的嗣子,而是十几岁的半大少年。
同两房名正言顺的嗣子相比,玉姐这个二房庶女反而显不出分量来。加上三太太怀孕,不管是男是女,嫡出到底比玉姐这个庶出贵重……
第二百零六章 如意算盘(二)
“瑞哥的亲事,徐氏可提及了?”乔老太太问道。
二太太闻言,抬头望了乔老太太一样,就有几分不痛快:“娘怎么问起这个来?且不说如今老爷没回来,尚未正式过继;就是过继了,也不差这一年半载。”
乔老太太道:“他们两口子已经过五十的人,怎么会不急?”
二太太脸子一下子耷拉下来,没有回答乔老太太的话。
乔大太太在旁,见气氛不对,忙道:“娘,就算大表嫂要选人,也得重阳节后……”
重阳节后,是沈珞的周年。
徐氏向来规矩守礼,重阳节前怎么会提及沈瑞的亲事?
乔老太太想起此事,不由讪讪。
二太太见乔老太太如此,未免心灰,又流眼泪:“珞哥才走半年,连娘都忘了珞哥了……”
乔老太太捶胸道:“你这是剜我的心……我哪里是忘了珞哥,我是不敢想
这母女二人又是相对流泪,乔大太太在旁,懒得费口舌相劝,只能陪着抹眼泪,心中满是不屑。
二太太当初能定下沈珞的亲事,那是因为她是沈珞的亲娘,看中的人选又是与沈家门当户对的何家;如今乔老太太还想要通过女儿插手沈家长房嗣子的婚事,不是白rì做梦是甚?
当乔老太太能谋算成功,是因为三老太太在世;如今徐氏当家,可不是三老太太那样的糊涂人……
三房,三太太笑吟吟地陪着两个嫂子吃茶。
不过听两个嫂子隐晦地打听沈珏的事,三太太也听出其中未了之意。
三太太的父亲虽没出仕,却是京畿一代的名儒,两个儿子都有功名在身。田大舅爷是进士出身,如今是正六品国子监司业;田二舅爷是举人,如今继承祖业,协助老父打理自家书院。
田大舅爷的长女与沈瑞、沈珏年纪相仿,如今正是开始挑人家的时候。
田大太太倒不是因沈家是高门就想要攀附,实是心疼女儿。
沈家门风在这里摆着,当家大太太是个极宽和的人,三太太嫁过来多年,除了在子嗣之上不顺心之外,都是娇养。
再说,又不是与沈家长房联姻,只是沈家二房。
沈家二老爷是从五品,田家大舅爷是正六品,这门亲事不是说不得。
只能说三太太过于贤惠,从来不在娘家人面前谈论婆家妯娌不是,只提好的。而徐氏给人的印象又太好,就是二太太看着天真烂漫些,可在外人看着也是和和气气的脾气,田家嫂子们对于沈家内宅的印象太好了。
换做其他人家,老父老母去世后,兄弟都要分产别居;沈家三房没有分家,只在一处,rì子又能过得这般清净,只能说几位老爷太太都是难得的忠厚人
三太太却是额头要渗出汗,倒不是觉得沈珏不好,而是这半年见识了二太太的偏执与刻薄,哪里敢将侄女陷进来?
何家小娘子是大太太的亲外甥女,二太太当初都能上门去逼小姑娘死;田家的女儿真要进门,有了不是处,说不得二太太也能逼到田家去。
连长嫂的面子都不顾,哪里会顾及她这个小婶子?
“养女儿是债,哪里舍得就给了旁人呢?如今的世道,知人知面不知心,两家结亲前说的好好的,过后翻脸的大有人在,也就是小姑这里,十几年下来,过得什么rì子咱们家里都瞅着清清楚楚。”田大太太满脸诚挚,望向三太太的目光带了几分恳求道。
三太太不好说二太太的不是,只能硬着头皮道:“乔家也有与珏哥年纪相当的姐儿,那边之前一直惦记亲上加亲,还不知会如何……”
田大太太闻言,有些黯然:“倒是忘了他们家……”
说到这里,她看了看三太太的肚子,将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要是三太太没有查出这一胎,肯定这次也要过继嗣子,要不然也不会有四个沈家少年留在京城。只是如今三太太有了亲骨肉,不管是男是女,一时半会谈不到过嗣上……
前院,偏厅。
除了沈瑞、沈珏之外,沈琴、沈宝两个也被请出来陪客。乔、何、田、杨四家今rì过来的表兄弟们,年长的不过十五、六,年幼的也有十一、二岁。
再大些的,不是有差事就是进学,不会过来与几个孩子应酬;再小些的,尚不懂事,来了只会添乱。
何家的不用说,来的正是何泰之。
并非他逃课,而是今年要参加四月里的府试,这些rì子正在家备考,没有去chūn山书院,今rì就随何太太过来。
杨家来的是杨镇继室所出的次子杨仲言,今年十四岁,正月里曾随着杨镇夫妇过来拜年,与沈家几个小辈并非初见。
倒是田家与乔家两姓少年,今rì是初见。
田家两个少爷,是叔伯兄弟两人,一个十五,一个十三,到底是书香门第熏陶出来的,已经有几分儒雅之气,应答之间亦是斯斯文文。
乔家来的亦是数百兄弟两人,是乔大老爷的幼子与乔三老爷的长子,都是十五岁。
乔三老爷虽在外任,可怕耽搁儿子读书,就将长子留在京成。
来客六人,加上沈家四少年,正好十人,倒是坐了偏厅半屋子。
何泰之不用说,与沈瑞、沈珏两个早就相熟的。
杨仲言的xìng子,与他生母很像,见人三分笑,小小年纪就带了几分圆滑世故。
论起来杨家与沈家的关系要逊于那三家,杨仲言却是自来熟的模样,一口一个“瑞表弟”、“珏表弟”,叫他们只管招待旁人;他自己则是同过年时曾见过面的沈琴、沈宝说话,丝毫不见外。
这种熟络不招人厌烦,还有为沈瑞、沈珏搭把手的意思。
沈瑞与沈珏自然也承他情,口气中也亲近几分。
何泰之后知后觉,察觉出杨仲言的用意。
今rì沈家几位族侄nǎinǎi并没有带孩子上门,想来也是担心非年非节的带了孩子给这边添乱。而姻亲中的少年过来,却是冲着沈瑞、沈珏两个来的。
沈珏、沈珏两个初次待客,一下子招待四家,难免有疏漏的地方。杨仲言此举,岂止是识趣?也是划分了远近亲疏,将自己归到无需客气应酬的熟客中
何泰之便也活络几分,与田家兄弟两个说话。
他虽只有十一岁,可已经过了县试,向来不将自己当孩子。田家兄弟待人斯文有礼,倒是并不因何泰之年幼就轻视,几个人提及即将到来的府试,倒是谈论到津津有味。
如此一来,沈瑞、沈珏兄弟只需陪好初次相见的乔家兄弟就好。
乔三老爷的长子乔永善,应答之间颇为和气,可乔大老爷的幼子乔永德,神sè却难掩倨傲。
乔永德看着沈瑞、沈珏的素sè细绢袍,还有下面的裤子,撇了撇嘴,露出几分轻薄:“不是说江南富庶?马尾裙在京城流行几十年,还没流行到松江么
今rì来的六个姻亲少年中,杨仲言与乔家兄弟都穿裙。
沈瑞、沈珏初到京城时,还多看两眼,如今已经见怪不怪。
大明朝穿裙子并非女子专利,男子有的也穿袍裙,亦是连身的袍子,只是下裳做成裙状。
对于这个“马尾裙”,沈瑞略知一二,是朝鲜那边传过来的。用马尾织成伞状,系衬衣里,使得外衣张开。
虽说在京畿地方流行了几十年,在成化年时因有位阁老爱穿,上行下效,官场普及;等到弘治初年还有人专程为此上了折子。
不过流行虽流行,向来为士大夫所鄙,认为是“妖服”。江南地方并非没有,只是不如京城这边普及,也有公子纨绔做如此装扮。
见乔永德如此口气,沈珏已是恼了。
沈瑞则摇摇头,道:“江南士林衣食住行多循规蹈矩,倒是不如京城这里自在”
乔永德听了,开始还得意,随即听出不对劲来,恼道:“这叫甚话?难道谁不守规矩?到底是没见识,大惊小怪如今朝廷官员多穿这个,只有那些外地来的土包子,才会不识货”
沈瑞讶然道:“乔表兄作甚恼?小弟说什么了么?”
乔永德说话这般不客气,沈珏立时不应了:“不过是,有甚显摆的?上门做客就要守做客的礼节,这是童子都知晓的道理。整rì里将心思放在奇装异服上,还不若学学什么是礼”
四姓姻亲,只有乔家这么差劲,沈珏觉得很丢脸。
不管他心里怎么别扭,过继之事难以更改,乔家也就成了他的新外家。
乔老太太与乔大太太之前那种掂量猪肉分量似的打量眼神,已经引得沈珏心中十分反感;这个乔永德又言语轻蔑,让人忍无可忍。
乔永德向来自诩是京城人士,对于外地人很是瞧不起。
在他看来,除了土生土长的京城人士,其他人都是外地来的土包子。
对于今rì这表兄表弟的应酬场面,乔永德心里也不屑一顾。
如今风光得意的沈家,当年能在京城立足,是沾了乔家的光;至于何家,虽也是京城人士,可祖辈不过是地里刨食的;田家在城外,不过是乡下地主;杨家老爷杨镇如今虽在正四品大理寺左少卿任上,虽是仕宦子弟,可家道中落,只能巴结沈家。
乔永德连沈家都瞧不起,对于沈家嗣子族侄之类的人物,自然更是轻鄙。
偏生从家里出来前,不管是祖母还是母亲,都叮嘱他要好生与沈瑞、沈珏两个相处。
沈珏毫不客气这一句,自然是点着了乔永德的心火。
他“腾”的一下起身,瞪着沈珏道:“到底是哪个不知礼?我们是客,你们就不是?还没有改了祖宗呢,就当自己是主家,真是叫人笑话谁不晓得沈家这一房并未堂亲,八竿子远的族人上门打秋风,就真当自己是尚书公子?”
第二百零七章 如意算盘(三)
乔永德话说的太难听,不仅将沈家四子骂进去,旁边众人也不好受。
如今大老爷身居正二品尚书,为众姻亲中品级最高,无形之中沈家也成为几姓主心骨。大人如此,小一辈自然也多跟乔家兄弟似的,得了家中嘱咐,好生结交沈瑞、沈珏兄弟。
如今在乔永德口中,连沈瑞、沈珏都成打秋风的,那凑到沈家跟前的其他几家算什么?
“五哥……”乔永善面露焦急,去拉乔永德的胳膊。
乔永德却一把挣开他的手,冷哼了一声,斜眼看着沈珏、沈瑞。
沈珏的脾气,哪里禁得住他如此挑衅,立时就要挥拳头,却是被沈瑞拉住
沈瑞轻笑道:“我到是不知,这在沈家,沈家人怎么就做不得主人了?珏哥,方才你还提及礼,现下怎么反而要失了待客之礼?”
沈珏满心不忿,却晓得眼下不是耍脾气的时候。
徐氏吩咐他们兄弟出面待客,闹出是非来,不管到底是谁对谁错,也在长辈心中留下不担事的坏印象。
沈珏嗤笑道:“是我迷瞪了,与不知礼的人计较什么?没得自己也失了身份”
何泰之早就瞧不惯乔永德目空一切的模样,凑趣道:“就是,珏表哥你可不是小孩子了,还是懂事些”
旁人还可,沈琴却忍不住笑出声来。
方才大家相见时,在场诸人序了年齿,乔永德年纪最大。
乔永德涨红了脸,望向沈瑞满脸不善:“沈家大老爷是我表伯父、沈家二老爷是我表叔与亲姑父,是你甚么人?”
沈瑞讶然道:“自然是在下伯父,许是这位方才没听真切,小子姓沈……
见沈瑞避重就轻,乔永德越发恼:“这天下姓沈的多了,名分还没定呢,就装起大爷来?仔细闪了腰,被打回原形去?”
沈瑞见他歪缠得没完没了,腻味的不行,撂下脸道:“于卿底事?”
乔永德冷哼一声,还要再说,沈瑞已经转过头去,对杨仲言道:“让表哥受了池鱼之殃,对不住杨表哥了……”
原来杨仲言身上,也穿着马尾裙。
杨仲言摸了摸鼻子苦笑道:“说句实在话,我也不爱穿这个,就我这身段,穿着越发富态,不过如今京中流行,就跟着上身了……”
他长得本就有些胖,穿上这马尾裙就显得越发胖了。
沈珏这才发现自己失言,忙起身对杨仲言作揖道:“杨表哥,小弟之过,还请杨表哥恕罪……”
杨仲言忙摆手道:“没事没事,不过一句话,有甚计较的?珏表弟太见外了”
沈珏向来是“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的xìng子,眼见杨仲言这般热络,便也亲亲热热道:“表哥不怪罪就好,方才听表哥与琴二哥、宝四哥说起城外庄子的野趣等真要过去时,表哥可不许落下瑞二哥与小弟我……”
杨仲言今rì过来,本就是与沈家小一辈结交的,见沈珏搭了梯子,自然立时接了:“那是自然,改rì三舅这里放假,咱们兄弟一起出城……”说到这里,还不忘对田家兄弟与何泰之道:“田表哥、田表弟与何表弟得空也一道去…
一于人等说得热闹,将独独将乔家兄弟撇在一边。
不怪杨仲言这样圆滑的人也摆明立场,实在是乔永德的xìng子又臭又硬,又无自知自明,不招人待见。
在众姻亲中,沈家不用说,新出炉的尚书在这里摆着;杨家是正四品大理寺少卿,何家有个侍讲学士;田家品级虽低,田家书院在京畿一代却是数得上的书院。
相比之前,反而是乔家光景败落,又后继无人。
论起亲戚之间,沈、杨两家在官场互为臂力;沈、何两家则有些微妙,毕竟立场不同;田家向来清贵,虽与沈家结亲,可这些年来也鲜少有求到沈家的时候;反而是乔家,如今需要依附沈家。
无人理睬,这下不单单乔永德面上难看,连乔永善都露出几分尴尬。
乔永德还想要再说话,乔永善低声喝止道:“五哥”
被乔永德闹了这一场,气氛即便回转过来,也有些冷场。
乔永善倒是放得下架子,主动凑过去,与大家聊起下四月里府试的事。
伸手不打笑脸人,众人即便心里再恼乔永德,乔永善却一直没有失礼,也就接了话去。
何泰之苦着脸道:“也就只有我们书院的先生,总是守着功名需趁早的教条,催促我们早rì下场……换做其他书院,说不得先生反而要学生多学习两年
乔永善知晓何泰之在chūn山书院读书,带了几分羡慕道:“谁让你们那里夫子都不是寻常人,学生又都是出身翰墨之家,自然与寻常子弟要求不同……”
何泰之叹气道:“那也不用火烧屁股似的呀……肚子里半瓶子水过去晃荡不是更丢人,哪里有书读透了一鼓作气的好……不瞒诸位表哥,小弟才学两年时文,实在是心里没底……”
说到这里,他看了田家兄弟一眼,道:“倒是羡慕两位田家表哥,听说南城书院的学子过了十六方应童子试……”
田家两兄弟,年长的叫田英,年幼的叫田荣。
田英苦笑道:“书院的学子是十六应童子试,田家祖训男子及冠方可求功名,我们兄弟还有好些年……”
大家听了这一句,都十分意外。
要知道科举出仕,谁也不能保证一撮而就。有的人白发皓首才举业,即便侥幸中了进士,不过是止步七品;同样要是少壮进士,入翰林也好,外放也好,才能更进一步。
像chūn山书院那里,因为大家都是翰林子弟,本来就是书香子弟,家学渊源;其次就是致仕的翰林教书,老师的水品就比外头书院高一头。
起点高,先生的要求也要,不是觉得学生们十几岁就肯定能得了功名,而是希望通过一次次考试,使得他们在科举仕途上能比旁人早行一步。
像南城书院这样要求学生十六岁应童子试的,倒是如今民间学子的常例。六岁启蒙,十年苦读,十六岁开始下场,一场场地考下去。
不过像田家兄弟这样,有祖训丨要求二十下场的,还真是头一回听说。
旁人十五、六岁下场,田家满二十才许下场,这前后就差了两科。
等到田家人考到最后,得了功名时,在仕途上也比同龄人晚了。
这难道就是田家人不出高品级官员的原因?
大家不约而同地想到这一点。
沈瑞是旁观大明科举制的后来人,觉得这制定田家家训的!先祖是个有大智慧的人。
实在是科举这条路“诲人不倦”,大明朝三年一科取进士百十余人,这条路哪里是那么好走的?多少人走不到终点,倒在半道上,有的是身体垮了,有的是心智被摧毁。
男子二十岁的时候,不管是身体,还是心智都是成熟的时候。如此就是科举落第,也不至于一蹶不振。
至于晚登科也有晚登科的好处,处事沉稳,不容易为外物所惑。不过坏处就是,容易泯灭与众人。
大家都是少年人,提及科举,就提及左chūn坊大学士杨廷和。
杨廷和虽是同进士出身,却是十二岁举于乡,是大明朝开国以来年纪最小的举人。
又提及翰林院侍读学士蒋冕,十四岁的解元。
还有成化五年的王臣,十六岁中进士与庶吉士,大明朝最年轻的进士。
如今在座众人最小的十一岁,最大的十五岁,都在读书求学中。提及上面那几位少年登科的儒林先辈,都是羡慕不已。
不说旁人,就是沈瑞心里,即便没奢想着在功名之上顺风顺水,可也无法想象自己从十几岁考到三、四十岁的光景。
他给自己定下的目标是二十岁之前中举,三十岁之前谋进士。如此一来,正好在正德中出仕,避开正德初年的官场动荡。
离正德登基还有四年,是不是该想个法子提醒王守仁了?
沈瑞想到此处,陷入沉思。
乔永德在旁,听着大家说的热闹,没人搭理自己,肺要气炸了,也顾不得堂弟方才私下劝说,“腾”的一下起身,一下子踹倒了面前的小几,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小几的茶杯落到地上,摔了个粉碎。
偏厅上一下子静了下来,乔永善满脸无奈,忙起身对众人抱拳道:“我家五哥这几rì遇到点事,心里正不痛快,还请诸位表哥、表弟勿要与他计较,永善在这里代五哥给大家陪不是……”
没有人接他的客气话。
乔永德算老几?他不痛快,就在家里猫着就是,有什么资格对大家发火?
见大家神sè淡淡,乔永善求助似的望向沈珏:“珏表弟……”
沈珏轻哼一声,转过头去,并不接乔永善的话。
沈瑞虽不喜乔家人,可也要顾及沈珏,便道:“我们没事,乔表哥还是先去看看令兄……”
乔永善感激地看了沈瑞一眼,转身追乔永德去了。
沈珏没好气地道:“瑞二哥倒是好脾气?”
沈瑞道:“难得诸表兄、表弟过来,何苦为了个浑人,扰了大家兴致?”
杨仲言笑道:“瑞表弟说的正是,道不同不相为谋,他将咱们都当成乡下人,咱们就一块村着,别搭理他那个城里人,就是……”
何泰之摇头道:“不过井底之蛙,谁不晓得江南富庶不亚京畿……”
第二百零八章 如意算盘(四)
要是乔永德年纪小些,这样跑出去,沈瑞只能去找大人;可乔永德十五岁,即便没有成丁,可也算不得孩子,又在诸人中年纪最大,有个亲堂弟跟出去,大家便也将他丢到一边,又说起旁的来。
尤其是沈琴,凑到杨仲言跟前,满脸好奇地打听起马尾裙。
杨仲言是个爽快的,也不扭捏,直接撩开外裙,让沈琴看了里面。
看着马尾织成尺长的蓬蓬裙,沈琴不由打了个哆嗦:“这乍一看倒是像人头发,这戴在身上多慎得慌”
杨仲言道:“不过就是衣服撑子……将衣服撑起来不容易出褶子……”
沈琴面上有些犹豫。
沈珏笑道:“琴二哥若是穿上这个倒是会显得不那么竹竿了……”
沈琴眼睛一亮,道:“珏哥也这么觉得……”
沈珏点头道:“不过这价格应该不便宜,瞧着里面像是用了细铜丝……”
杨仲言点头道:“寻常的也要四、五两银子,手艺稍jīng致些的几十两银子的也有……”
“这么贵?不就是马尾编的么?一匹马才多少钱?”沈琴咋舌道。
杨仲言道:“关键是一匹马就一条马尾,良莠不齐,好材料难寻……”
沈瑞在旁,见他们围着一条裙子说得没完没了,田家兄弟在旁脸上已经满脸不自在,岔开话道:“何表弟,你们学院的学子外籍的多不多?有没有‘寄籍,的?”
何泰之点头道:“有呢,不过即便父祖任京官,多是惦记落叶归根的多,除非做到高品,否则寄籍的京官并不多。他们的子弟,多是略过童子试,直接得了监生身份下场……”
所谓“寄籍”,是一种对离开原籍者的一种安置政策。即允许一些在原籍还有产业、或家中还有丁口支持原籍产业,而自己经年在外,又不想完全脱离故土,就可以保留原籍,在寓地“挂籍”寄居。
虽说大明朝科举原则上只允许在原籍应试,可实际上京官子弟不乏“寄籍”参考者。
沈瑞原以为沈家二房在京城是“寄籍”,不过后来才晓得沈家二房这样在原籍没有产业,没有丁口撑家,全部男丁都在京中,买地置产,入了京城户籍的,已经不是“寄籍”范围,而是正式“入籍”。
何泰之说的“监生身份”则是“荫监”,大明开国时,文官一到七品,都可以荫一子入监,后来范围限制到京官三品,而且需要上折子请荫入监。
入了国子监以后,通过重重考试,要是课业优异者可参加会试;即便课业寻常也能参加乡试,越过童子试这关。
沈家大老爷早就是三品,名下有一个监生名额,因沈珞当初好强,一路从童子试考到乡试,并没有用上这个监生名额。
何泰之说到这里,显然也想起沈大老爷名下荫监之事,望向沈瑞的目光立时有些泛酸:“瑞表哥可是好了,不用这样一回回地考下去……”
众人反应过来,望向沈瑞的目光也带了几分艳羡。
别人的功名都要一步步考出来,结果如何还是未知数,沈瑞这里却是有个现成的监生名额。
国子监坐监出来,即便乡试、会试落地,也有资格入仕。
沈瑞摆摆手道:“我也要应童子试的,何表弟不用羡慕……”
即便他成了沈大老爷嗣子,也未必就入国子监。
沈家三太爷生前名下就有荫监名额,也没见大老爷、二老爷越过童子试,白身入国子监;等到三老爷,那是因身体不好,用的是三太爷死后的“恩荫”名额。
科举考试这一路上,也是搭建各种人脉的时候。
同年、同窗、同门,各种因科举产生的新关系,在以后的仕宦之路上,都是助力。
沈瑞即选择科举之路,自然要一步一步地考出来,混个正统读书人出身。
杨仲言诧异道:“瑞表弟不想去国子监?”
沈瑞看了他一眼,见他隐隐带了苦闷,心下一动,道:“杨表哥可是要入监?”
杨仲言苦着脸道:“我读书不如家兄,也不比诸位表弟这般通窍……估计以后只能混国子监了……”
沈珏道:“省了童子试不是正好?乡试、会试都痛痛快快,童子试要考三次,真是啰嗦死了……”
大理寺少卿是正四品,满九年升两品就是正三品,最后可能的就是本衙门内升转,那就是正三品的大理寺卿。
大理寺卿,有资格参加廷推表决权的大九卿之一。
沈瑞想到这里,心中是高兴的,沈家小一辈任京官的虽不少,可品级太低,不能为大老爷助力。有杨家这门姻亲,在官场上守望相助是好事。
自古以来,官场上都是硝烟弥漫、党同伐异。
沈家在官场上的关系越重,就越不容易成炮灰。
直到沈家大老爷从衙门回来,各位有职在身的客人登门,晚饭开始,乔家兄弟也没有回来。
待用了晚饭,送走了客人,沈瑞少不得到徐氏房里回话。
乔家兄弟中途离开之事,固然不是他的过错,可还是交代清楚的好,毕竟其中牵扯到乔家,他又刚知晓乔家与自家的宿怨,可不想被徐氏误会。
徐氏身为当家主母,即便身在内院,对于前院之事也并非半点不晓。
听沈瑞讲述了一遍,她叹气道:“乔家五哥打小养在他家老太太跟前,你珞大哥在时也常过去,表兄弟两个颇为亲厚。”
“原来如此怪不得他虽对侄儿与珏哥带了敌意,却针对珏哥更厉害些。”沈瑞道。
徐氏面上带了讥笑道:“不单单是因珞哥的缘故……去年你珞大哥刚没的时候,那边曾有心让乔五与玉姐结亲……”
“不会是想要入赘?”沈瑞诧异道。
赘婿在前朝属于贱民,不许科举;大明朝虽没有律法规定赘婿不得下场,可到底为人轻鄙。
乔永德虽任xìng狂妄,却看得出是家中得宠的,家中长辈能舍得将他给人做赘婿?
徐氏摇头道:“怎么会?那边是即想要占便宜,还想要面子……就提议将来玉姐的次子给沈家做嗣孙……”
关系到二房嗣子嗣孙之事,剩下的沈瑞反而不好追问了。
肯定是大老爷与徐氏不同意,有亲侄在,放弃过继嗣子还说得过去;亲侄都没了,等着过继侄外孙,要是小二房一个房头的事还罢;二房三兄弟都如此,只能说他们自己脑袋抽了。
就是松江本家那边也不会同意,此为“乱宗”。
徐氏道:“二老爷没有同意,他看不上乔家人……”
虽说徐氏口气未变,可沈瑞莫名地听出几分幸灾乐祸来。
对于二老爷与岳家的关系亲疏,沈瑞无心八卦,他现下是担心沈珏:“大伯娘,乔家人似不好相处,珏哥以后会不会很为难?”
乔永德因失去的利益会迁怒沈瑞、沈珏,那乔家人呢?
沈瑞是小长房嗣子,不过是亲戚,平素远着点就是了;沈珏可是要做二房嗣子,以后就是乔家外孙,是避不开乔家。
徐氏听了沈瑞的话,脸上颇为欣慰。
乔永德今rì那般无礼,沈瑞却没有借题发挥说乔家一句不是,只是担心沈珏,可见心xìng厚道。
“不用担心,二老爷不会压着珏哥与那边亲近。去年那边算计玉姐亲事,已经惹恼了二老爷,如今不过是面子情……只是你告诉珏哥一声,乔家人可以不搭理,二太太那里总要哄着,不要太让二老爷为难,说到底她也是可怜人……”徐氏说道。
听了这话,沈瑞就放下心来。
眼见天sè不早,徐氏也带了乏意,沈瑞就起身退下。
待沈瑞走了,大老爷才揉着额头从里间出来。
眼见他露出难受的模样,徐氏忙叫人端了醒酒汤,服侍他喝了:“幸好明rì休沐,能起的晚些,老爷也真是的,今rì来的也不是外人,吃了恁多酒”
“我是高兴,今rì千里过了廷推,落衙前内廷传出消息,圣人已经御笔圈点了……”大老爷笑着说道。
“谢天谢地”徐氏闻言,亦不由喜形于sè:“如此一来,老爷肩上的担子总算能轻些。”
大老爷也长吁了一口气道:“关键是有了千里,就不用直接靠到那边……三位阁老看似温煦,可这次‘京察,中落马的门生也不是一个两个……”
大老爷在官场上向来中立,并不参加党争;可品级越高,想要保持中立越难。
之前的趋势,因沈理的缘故,他偏向“谢党”。
可是他也晓得,即便投过去,也难成嫡系,毕竟不是谢阁老自己提拔出来的;反而容易成为官场博弈中被牺牲的棋子。
他们夫妻口中的“千里”就是沈家的姑爷杨镇,在官场上向来站在大老爷这边,也是中立派。
如今舅子、妹婿两人同为九卿,就不像之前那么艰难,反而依旧可以保持之前的中立立场。
对于大老爷的升官,夫妻两个心中早有准备,却是忧大于喜,连置后路的心思都出来;直到今rì,夫妻两个才算真正欢喜起来。
九如院,上房。
沈瑞已经换下待客的衣裳,散了头发,坐在榻上听chūn燕说话。
“乔家虽是大老爷、二老爷的姨母家,不过之前上门的时候并不多,倒是那边老太太常打发人接二太太与大哥过去……他们家五哥倒是随大哥来过几遭,倒是极爱粘着大哥的……”说到这里,chūn燕顿了顿道:“去年重阳节那rì,他们五哥也随了大哥去城外跑马……”
第二百零九章 如意算盘(五)
沈珞过世的详细情况,沈瑞虽没有仔细问过,不过这小半年也听得七七八八。重阳节郊游,骑马出了意外,坠马重伤,不治而亡。
不过这其中有乔永德的事,沈瑞还是头一回听说。
“二太太没迁怒乔家?”沈瑞问道。
沈珞的意外即便与乔家不相于,不过表兄弟两个出门,一个完好无事,一个就此送命,以二太太的脾xìng,不像是不迁怒的。
chūn燕压低音量道:“听说二太太回娘家讨说法,喊打喊杀,闹得不欢而散……后来乔家大舅爷过来,也是寻二老爷说话,不敢见二太太呢……等到年后,二太太回了乔家两回,这才有了往来……”
这话就与沈瑞的印象对上了,过年前后沈家虽有不少人上门,可并不曾见乔家人来。
想来在乔家人看来,乔家老太太是长辈,两家关系即便僵了,也没有长辈先低头的道理。直到二太太主动回娘家,这两家才算恢复往来。
乔家内院,上房。
乔老太太坐在炕上,看着乔永德、乔永善,恨铁不成钢地道:“先前交代你们什么,这样没等开席就跑出去?这是去交人,还是去得罪人?”
看着乔永德挺着脖子的模样,乔老太太哪里不晓得定是这个五孙子左xìng又犯了,却舍不得骂他,只对乔永善瞪眼道:“六哥,你是怎么看顾你五哥的?我早上啰嗦了那些,你还出了这样的纰漏……”
乔永善低着头,没有应答。
他是弟弟,乔永德是哥哥,向来只有哥哥管弟弟的,没有弟弟管哥哥的,老太太说这话没道理。只是祖母向来偏心,他爹娘没在跟前,没地方诉委屈去,只能受着。
乔大太太瞪了一眼儿子,道:“老太太,六哥向来懂事,哪里是六哥的错?说到底,六哥还是被连累的那个……”
乔永德皱眉道:“祖母,娘,那两个小子即便做了沈家嗣子,也只有他们巴结咱们的份,作甚要去巴结他们?”
见他这么不懂事,乔老太太无奈道:“说甚巴结不巴结,不过是亲戚走动罢了……沈瑞、沈珏两个都不错,你们以后就是表兄弟,年纪仿佛,正当好生亲近……”
“不错个甚?不过两个乡下来的土包子,倒是摆着架子来,一个说话刻薄,一个目中无人……”乔永德冷哼了一声道。
乔老太太听了,心下不快:“什么?那两个小子给你们脸子了?”
“可不是压根就不搭理我们,只顾着同其他几家人说话”想起白rì情景,乔永德面上难掩羞恼。
这下连乔大太太面上都带了沉重。
乔沈两家的亲戚关系,早已名存实亡,如今还是乔家主动贴过去。
乔老太太自言自语道:“莫非是徐氏私下嘱咐的……”
乔大太太望向乔永善道:“六哥,沈家兄弟两个真的只亲近旁人,不理睬你们兄弟?”
乔永善看向乔永德,很是无语。
明明是乔永德挑衅在先,如今却是倒打一耙。
虽说乔永善晓得,自己说实话就要得罪堂兄,护短的祖母心里也未必自在,可他已经十五岁,远离父母一个人在京,心智倒是比寻常少年成熟,晓得乔沈两家的关系已经岌岌可危,实不宜再有什么误会。
自家大伯没有上进之心,可以继续混迹六部;自家父亲在江南官场,却需要沈家庇护。
因此,乔永善并没有直接回答乔大太太的话,而是将今rì的情景从头到尾讲述了一遍。
从十人入偏厅开始,彼此见礼,序了年齿,而后杨仲言与沈琴、沈宝说话,何泰之与田家兄弟聊天,沈瑞、沈珏则是招待他们兄弟两个……
乔永德的话,与沈家兄弟的应答,他都讲述了一遍,直到堂兄踹了小几离开,自己追出沈家为止。他只从旁观者的角度,做了陈述,并未添减。
沈永德在旁,羞恼不已,开口要阻止,被乔大太太喝住。
听完乔永善的讲述,乔老太太与乔大太太的脸sè都很难看。
即便再宠溺孙子,乔老太太也晓得今rì之事,是乔永德做错了。不仅仅是得罪沈家兄弟,还让其他几家看了笑话。
在几家姻亲中,明明乔家当与沈家最亲近,而不是其他家。
老太太看了眼满脸不知错的乔永德,又看了一眼乔永善,不得不承认是自己错了,就不该带五孙子过去。要是只有乔永善一个,定会同沈家兄弟相处的好好的。
从沈家兄弟专程招待乔家人,也能看出他们本是晓得亲戚之间亲疏远近。只是让乔永德闹了这一出,错了交好的机会。
“这沈珏倒是个争强好胜的……”乔老太太叹了口气,与乔大太太抱怨道:“那个沈瑞么,看着温煦,傲气却不小。还真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这个轻狂不看人的模样,不正是与徐氏差不离?”
“哪里是沈珏、沈瑞的过错?都是这混帐行子,这般不知礼,丢人丢到亲戚家……”乔大太太瞪了一眼儿子,道。
乔大太太倒是个明白人,只是xìng子绵软,儿女的管教权利始终不在她手中,看着儿子长歪了,也只能于着急。
乔老太太心里虽怪孙子,却受不得媳妇教训`子,皱眉道:“一个巴掌拍不响,哪里只是五哥一个人的过错?五哥开始也没说甚,明明是那两个小子牙尖嘴利……”
听了乔老太太的话,乔永德扬着下巴,露出几分得意。
乔大太太不好顶撞婆婆,心里只能无奈叹气。
乔永善却是握着拳头,打定主意,以后绝对不与堂兄一起出门。
这样得罪人的“交际”,不要也罢,忒丢人了,有那功夫还不若好生在家读书
松江,三房,大老爷书房。
三房大老爷沈湖看着手中的单子,瞪大眼睛道:“这些都是真的?老二、老三、老四他们真在外头置产?”
他面前站着的,正是三房二管家。
二管家躬身道:“小人哪敢欺瞒老爷?先前就曾听过风声,只是无凭无据,小人也不敢胡乱禀告老爷……这几年老太爷上了年岁,不怎么管事,几位老爷行事越来越猖獗……里里外外,不过是瞒着老爷一个……”
沈湖气得不行:“他们这是要作甚?这还没分家里呢,这些都是公中产业……怪不得这几年公中进项越来越少,他们只糊弄我说是生意不好做,原来都进了他们自己的腰包……”
二管家道:“谁叫那些铺子都是几位老爷出面打理,那边掌柜、管事也多是几位老爷提拔的人……”
沈湖唬着脸道:“不行,我要去寻老太爷……”
二管家道:“老太爷常念叨家和万事兴,即便晓得此事,不过是骂那几位老爷一顿……”
沈湖冷笑道:“他们胆子这么大,不过是忘了老太爷的脾气……”
等三房老太爷听沈湖讲了此事,看了有十几处挂着几个媳妇名下的私产,立时吹胡子瞪眼,叫人去传三老爷、四老爷。
二老爷沈涌此时在京,倒是逃过一劫。
沈玲自从将东西抛出去,就打发人关注老太爷这边动静。
正与他预料的没差,三老爷、四老爷这回是遭了大罪。三、四十岁的人,当众被轮了二十板子,打了个半死,先前隐匿的那些私产,也尽数被收没。
湖大太太带了婆子、婢子,抄家似的,将二房、三房、三房折腾了一遍。
一时鸡飞狗跳,孩子哭闹,乱得不行。
这顿板子,将三房“兄友弟恭”的遮羞布给打落下来。
沈家坊里,沈家各房头也都就此事议论纷纷。
虽有人觉得三老爷、四老爷不应该的,不过大多数人都同情三老爷、四老爷。
实在是三房沈湖这个长兄做的不怎样,平素里全靠三个弟弟支撑三房生计。沈湖自己没出息不说,又是个好享乐的,妻妾成群,儿女成行。三房玉字辈兄弟排行到十六,其中就有半数是沈湖的儿子。
换在别人家,父母不在,兄弟之间早就分家。
三房四兄弟共居,下边三位老爷费心费力地养活兄长一家,长期以往生了私心也是人之常情。
毕竟谁都晓得,三房如今家底,并不是祖上传下来的的,多是几位老爷后添置的。
三老爷、四老爷早就有分家之心,不过是碍于三房老太爷在,挨了这顿板子,是真的伤心了。
他们晓得老太爷只看重长孙,没法在家里说理去,就叫人抬着去了宗房。
看着三老爷、四老爷递过来的两个账册,宗房大老爷也是无语。
一份账册是三房这些年添置的产业,一份是三房这些年的开销。
三房二老爷、三老爷、四老爷北上京城,南下两广,这些年折腾出不少出息;可三房的开支,也跟流水一般,大头就是沈湖一家。
沈湖嗜美食、爱华服、重女sè,平素又喜附庸风雅,常与读书人往来,被人糊弄入手假的古董文玩,只他一个人的开销每年就有几千两银子。沈湖的妻妾女儿,更是占了三房开支的大头。
宗房大老爷虽也同情三老爷、四老爷,可也晓得这不是他能插手的。
三房与宗房虽在五服之内,可三房有三老太爷这个长辈在,只要没有触犯国法家规的地方,连族长太爷也不好插手三房家事,更不要说宗房大老爷……
第二百一十章 如意算盘(六)
宗房大老爷是个明白人,无心插手三房家事,三房老太爷却是不知晓,怒气冲冲地追到宗房来。
“这些混帐东西,只要我在,谁也别想分家”三房老太爷拄着拐杖,对宗房大老爷咆哮道:“要是有人想要掺和三房家事,可是得好生掂量掂量”
宗房大老爷郁闷的不行,他这里可是什么也没说。
三房老太爷见宗房大老爷不应答,又望向三老爷、四老爷,骂道:“狼心狗肺的东西,教导你们多年,让你们兄弟齐心,才有了三房今rì光景。如今好rì子过了没几天,骨头就轻起来……”
三老爷、四老爷带了伤,跪在地上,满脸惨白,浑身死气沉沉。
三房老太爷见状,也存了顾忌,口气就变软道:“我晓得你们兄弟都是好的,都是那等不贤良的妇人,挑唆着你们起了私心……”
骂骂咧咧,要不是三太太、四太太都有子女傍身,连休妻的话都要说出口,显然是要将此次三房的变故归罪于两个媳妇身上。
四老爷抬起头,脸上露出几分绝望:“祖父,求求您了,给孙儿们留一条活路”说罢,便叩首不已。
三老爷也抬头,满脸悲愤:“我家的与四弟妹不贤良?还要怎么贤良?我与二哥、四弟从南到北的奔波,每年三、四万两银子的进账,家中儿女却需要靠妻子的嫁妆贴补,要不然连一口肉都吃不上,这样的rì子不是一rì两rì,是十几二十年……这样的妇人还叫不贤良?”
在宗房的地盘上,被两个孙子掰扯三房的事,三房老太爷不由着恼,皱眉道:“无规矩不成方圆勤俭持家乃是正理小孩子家家的,哪里能娇惯?”
三房除了湖大太太出身书香门第,其他三位太太都是商贾出身,带了嫁妆嫁到沈家的。不过因出身低,即便有银子傍身,在三房也没有多少底气。
三老爷苦笑道:“我们几家的不能娇惯,平素里想要吃碗肉菜都要自己拿钱到厨房里要……长房却能设小厨房,每rì里肥鸭肥鸡的供着……就是婢子抬的贱妾,也比其他几房正经的哥儿、姐儿rì子好……”
不患寡而患不均,三房几位老爷这些年也是憋屈的狠了。
当年父母早丧,由老太爷这个祖父养大,手足兄弟之间不是没有感情的,对老祖父也有孝顺之心。之所以忍到现下没有分家,一是老太爷已经年过八旬,不愿惹老太爷生气;二是二老爷xìng子敦厚,即便吃亏,这些年也没有抱怨,三老爷、四老爷两个年幼的也不好说什么。
说句实在话,如今不过是等着老太爷过身罢了。
“父母在,无私财”,三房几位老爷早就丧了父母,成亲后就当分家,等老太爷过身,即便沈湖再不愿意,也拦不住兄弟们单过。
老太爷这顿毫不留情的板子,将那点祖孙之情都打散了。
三老爷还在苦笑,四老爷额头已经渗出血来,面上带了几分狰狞:“这样窝囊的rì子,孙儿是一rì也不要再过下去即便净身出户,孙儿也要分家”
三房老太爷气得晕眩,差点摔倒,幸而宗房大老爷一把扶住。
到底是三从堂兄弟,平素里三老爷、四老爷又是会做人的,眼见如今模样,宗房大老爷也不忍心,道:“叔祖,也不怪老三、老四,他们如今也是要抱孙子的人了……”
一大家子在一处,兄弟齐心是好,要是不齐心早分了也省的伤感情。
之前养活哥哥、嫂子还罢了,现在连侄子、侄孙都养活了,自己儿女却过不上好rì子,难怪三老爷、四老爷不乐意。
说到底,还是沈湖两口子不会做人。两口子自己不节俭,只在其他几个房头省钱,却忘了家中银子本就是其他几位老爷赚的。
三老爷、四老爷能忍到现下才发作,已经够厚道了。
这其中,也有三老爷、四老爷妻族乏力的缘故,换做其他人家,女儿外孙过这样的rì子,早就出头与女儿张目。
三房老太爷一把推开宗房大老爷,吹胡子道:“轮不到你cāo心三房的事只要我还有一口气,谁也别想分家”后一句,却是对三老爷、四老爷说的:“要是你们觉得板子打轻了,回头老子就给你们这些小兔崽子补上”
三老爷、四老爷的脸上露出绝望。
族长太爷始终没有露面,三房老太爷叫人抬了三老爷、四老爷回去。
宗房大老爷求情不成,满心纠结,亲送到门外,就立时回去寻族长太爷。
“爹,这样不管好么……”宗房大老爷犹豫道。
族长太爷抬了抬眉毛:“怎么管?”
宗房大老爷卡壳了,是啊,怎么管?
宗房能插手四房家事,是有张老安人不慈在前;三房老太爷待儿孙,只能说是偏心,也不能说是不慈。
至于三房几位老爷分家不分家的,更轮不到其他房头说话,否则说不得里外不是人,毕竟那边是亲兄弟,其他都是外人。疏不间亲,世间常理。
见宗房大老爷面上依有纠结,族长太爷摇头道:“族长不是家长,你莫要忘了这个要是宗房真的就其他房头的事事事参合,那沈氏一族早就散了……毕竟论起来,外五房与内四房早出了五服,理当分宗……”
宗房大老爷沉默了一会儿,道:“爹,三房闹成现下这个模样,那边老三、老四都积怨生恨,这rì子还能过下去么?”
族长太爷道:“沈湖是个眼大心空的糊涂人,说不得还真的能如了那两人的意……”
要不得说人老成jīng,族长太爷说的果然不差。
待到三老爷、四老爷被抬出三房,因要养伤,就有偃旗息鼓的意思。不过沈湖夫妇却是生了分家的心思。
三房不管现下产业多少,都是公中产业,并不是长房私产。又因其中祖产寥寥无几,肯定会归到长房名下的产业也有限。
真要是等到老太爷过身,按照“诸子均分”的规矩,那其他三位老爷就要分了大半出去,这是沈湖夫妇不能容忍的。
当家这些年,这夫妻两人已经将三房产业当成自家私产。
如今四老爷提了“净身出户”的话,怎么不引得沈湖夫妇心动?
在他们两口子看来,用“忤逆长辈,隐匿私财”的名义,将几位老爷“净身出户”分出去,旁人也不能说什么。
过了这个村,可就没了这个店。
即便不能“净身出户”,以老太爷对长房子孙的偏爱,在老人家活着的时候分家,也能给长房分了大头。
这些年眼见几位老爷生财有道,沈湖夫妇怎么会不眼红?不是不想要分一杯羹,只是插不进手去。
不想两口子旁敲侧击,三房老太爷却不接这个话,反而将沈湖夫妇给臭骂了一顿。
孙子是他拉扯大的,他自是晓得沈湖的xìng子,不能是支撑起家门的,这才将下边的三个孙子扣下不让分家。
只要下边三位老爷在,三房rì子才会越过越好,否则只会走了下道。
沈湖夫妇显然并不明白老太爷的苦心,不敢去忤逆老太爷,就待其他几房越来越刻薄,想要逼着那几房去闹,又安排下人撺掇长房儿孙去与其他房头的儿孙争执。
一时之间,三房硝烟弥漫,大家火气越来越旺。
直到这rì,沈湖的长孙小大哥拿着棒子,打破了四老爷家十五哥的头。
沈湖的长孙七岁,十五哥才两岁。即便七岁孩子手上力道有限,也不是二岁幼儿能承受得住的。
抱着昏迷不醒、满身是血的儿子,四老爷险些疯了,立时要去打杀小大哥
还是沈玲得了消息,急匆匆赶来,死命按住了四老爷。
四老爷三十多岁的人,泪流满脸:“二哥,快给你爹写信,这个家是吃人了”
沈玲脸上也不好看,他即便有私心想要分家,可也没有害人之心。眼见天真烂漫的小堂弟生死不知地躺在那里,不由心生悔意。
“四叔,侄儿打发人去请大夫了,您别着急……”沈玲没了素rì的机灵,口气有些僵硬。
乱糟糟的,又有婢子来报,四太太动了胎气。
原来四太太有妊在身,听闻小儿子受伤,就有了流产之兆。
二太太与三老爷、三太太得了消息,匆匆赶来,见得到就是四房这人心惶惶的凄惨境况。
这次变故,成为了三房分家事件的分水岭。
待老太爷得了消息过来,大夫也过来给十五哥做了诊治。
十五哥虽醒过来,却受了惊骇,需要静养。四太太没有那么幸运,流掉了五个月的男胎。
眼看着四老爷满脸毫不遮掩的恨意,其他几位老爷、太太神情也带了凄楚,老太爷心中叹了一口气,终于点头同意分家。
不过具体怎么分,什么时候分,他没有说。毕竟二老爷沈涌现下不在松江,这分家大事,总要等他回来。
沈湖夫妇虽对四太太之事略有不安,不过想到能“心想事成”,便也不觉得有什么可后悔的,明面上训丨斥了小大哥一番,私下里却叫人弄了不少吃食过去“犒劳”长孙。
在他们夫妻看来,十五哥是受了伤不假,可那血糊糊的模样,也吓到了小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