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六章 人以群分(二)
在毛澄面前,王守仁会赞沈瑞,待师生两个在毛家用了午饭乘坐马车出来时,王守仁就开始教训
“让你用冬景赋诗,不是雪就是梅,刻板无新意。我早让你不要一味拘在屋子里读死书,多走走,多瞧着,闭门造车又能做出什么好文章?”王守仁带了几分不满道。
沈瑞低着头,有些不好意思。
毛澄虽当他的面没有说什么,可考校完后那种若有所思的眼神也刺人。
沈瑞上辈子自己就是教育工作者,哪里不晓得那种惋惜挑剔的眼神是什么意思。
沈瑞之前一直沾沾自喜,并不觉得自己比旁人差了,今rì被嫌弃挑剔,深受打击。
二房嗣子人选之事已定,沈瑞便同王守仁说了,估计等正式入嗣后,需要为沈珞服制,多半是要在沈珞周年后再去寻书院入学。
王守仁晓得弟子能名正言顺地留京,心中也欢喜。虽说他没有见过沈举人与张老安人,可是只凭沈理之前的说辞,还有沈瑞当年入西林禅院后长辈们的不闻不问,就晓得他的处境艰难。
嗣子虽也不易做,不过沈沧夫妇人品端方,沈瑞生母同沈沧家渊源,本生家又离京千里之遥,轻易不会到京中,倒是也会省了许多是非磨合。
王守仁稍加思量道:“我元宵节后就要往衙门去,带不了你几rì。过几rì我列个单子给你,标注几处京郊景致,你每旬抽出一rì出来转转。只要见了真正景致,方能生出锦绣情怀,落笔才有实意。
沈瑞老实应了。
说实在的,他也想要四处转转,不过他年岁在这里,又是到了京城就赶上除夕,长辈们不会放他随便出来,这几rì还是有王守仁这个老师在,才得以跟出来见见世面。
王守仁这次提议,正和了沈瑞心思。就是王守仁不吩咐,等年节过了,沈瑞也会想由子出去转转
王守仁吩咐马车绕道,将沈瑞送回沈宅,交代了明rì来接他的时辰,便乘车离去。
沈瑞没有回九如居,也没有去西客院去探望沈珏,而是先去上房同徐氏与大老爷报备。
据他这些rì子接触,晓得徐氏与大老爷都有极重规矩的人,沈瑞便也告诫自己按照规矩走。
没有规矩不能成方圆,世人定下规矩,总有这样那样的道理,该遵守的还是要遵守的好。
九如居,取自“天保九如”,有福寿延绵不绝之意。
天保九如本是祝寿的话,用在沈瑞这个舞勺之年的少年身上,并不妥当,不过这是大老爷亲自取的院名,匾额则是三老爷亲书。
看来沈珞之夭,让他们兄弟心有余悸。
不得不说,看到这样的匾额时,沈瑞心中还是颇为感动。他以为自己既要为嗣子,大老爷这里对他的要求定是责任、担当、孝道之类的话,要不就是劝学,可是大老爷要他平安长寿。
没等到进主院,就听到一阵喧闹声。
沈瑞闻言,心中吃惊。徐氏治家颇严,沈宅鲜少有这般吵闹时候,这是怎么了?
他加快了脚步,疾行几步,就见迎面沈珠飞奔,横冲直撞地冲上来。
沈瑞忙侧身避开,沈珠等到越过沈瑞,方止住脚步,转过身来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这会儿功夫,后边已经追出一人,一把抓住沈珠胳膊,拦在他面前:“珠哥,站住莫要再犯浑
沈珠神sè冰冷,看着来人道:“二叔真要打我板子?”
来人四十来岁,身量圆滚滚的,正是沈珠二叔沈涌。
“你做了错事,自然要得教训丨快随我去长辈们跟前赔罪”沈涌板着脸道。
沈珠闻言,立时伸手指向沈瑞:“我要挨教训丨那沈瑞呢?我伤了沈珏是不应该,可沈瑞身为卑幼对我动手之事就没人提了么?这世上还有没有公道?”
沈涌既然听儿子讲过当时事发详情,自是晓得沈瑞动手之事,心中对沈瑞也不满。可他晓得,眼下不是去计较沈瑞对错的时候,沈珠这个样子继续拧下去,可就真的要将宗房、二房都得罪了。
宗房无需出手,只要不再庇护三房,三房往后的rì子就要难熬。至于京城二房这里,以后沈珠真的要走科举仕途,也少不得这边族亲拉扯。
沈珠年轻气盛,不晓得轻重,沈涌如何能不晓得?
沈涌皱眉道:“莫要攀扯旁人,快随我回去请罪”
沈珠满脸怒sè,抽出自己胳膊,冷笑道:“我自私恶毒,不将族兄弟当兄弟,眼前这个就将旁人当族兄弟?作甚如今都怪我,他倒成了好人?难道他是侍郎公子,就比旁人尊贵?原来二叔也不过是欺软怕硬的人”
这还是在主院中,沈珠就如此大放厥词,沈涌气得直发抖,抡起胳膊就给沈珠一个大耳刮子,跺脚道:“不董尊卑的东西,反了你了”
沈珠身子一趔趄,退后两步方站稳,显然被打懵了。
前几rì沈瑞动手那一次,沈珠jīng神恍惚,又心虚理亏,挨了打也只动嘴皮子;如今盛怒之下,挨了这一下,沈珠既委屈又羞臊,满脸涨的通红,眼睛里冒着一团火。
沈涌已经拉着沈珠往回拽,沈珠一把推开沈涌,转身往外跑。
沈涌身子肥硕,哪里追的住,跟着没几步,眼见沈珠跑远了,狠狠地拄拄脚,又折返回来。
沈瑞莫名地生出几许不安,想着沈珠跑前的眼神,森森地骇人,立时追了出去。
沈涌见沈瑞见着自己练请安道好都没有就跑了,轻哼了两声,回转上房。
沈瑞的预感没错,沈珠果然跑去西客院寻沈珏去了。
沈瑞追过来,挑了帘子进屋时,这边已经闹上。
沈宝伸出一双胖胳膊,使劲地抱着沈珠的腰,沈琴挡在沈珏身前,与沈珠对峙。
沈珠没有挣扎,只是越过沈琴,直直地望着沈珏的脸。
沈珏被他盯得发毛,咽下一口吐沫,却也不敢开口挑衅沈珠。
他已是瞧出沈珠神态异常,想起这几rì让他rì夜难以安生的痛楚,恼恨中也有些畏惧。从小打到,他还是头一回吃这样大的苦头。即便小时争强好胜,与沈瑞两人也常滚在一处扭扭打打,可那种疼痛与现下这个根本不是一回事。
平素看着沈珠素来是儒雅公子做派,即便说话不讨喜,也不曾听闻他与人动过手脚,谁会想到他这般能下狠手。
沈瑞一步一步上前,在沈琴身边站定,转身望向沈珠,神情冰冷,眼中带了戒备。
沈宝见沈珠不再动,就放下胖胳膊,站在沈琴另一侧,形成一堵人墙挡在沈珏身前,将沈珏护得严严实实。
距离沈珏受伤已经几rì过去,沈珏面上已经开始结痂。这个时候,沈珠要是再使坏,说不得沈珏真要破相了。
沈珠的视线终于从沈珏脸上移开,依次从沈宝、沈琴、沈瑞等人脸上滑过,接下来却是仰头望天,哈哈大笑。
虽说他是笑着,可这笑声刺耳,听得人头皮发麻。
沈珏从沈瑞身后探出小脑袋瓜子,望向沈珠时,眼中有恼怒也有困惑。
沈珠大笑几声,眼角都笑出眼泪:“好好好我竟成了洪水猛兽好一出兄友弟恭的大戏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如今人模狗样,端起架子来,就忘了当年烦狗憎,的德行,如今好成一个人似的,不过是臭味相投,我倒是要瞧着你们手足情深能到甚时候都出了五服,八辈子远的族人,弄起兄兄弟弟这一套,连自己个儿都糊弄了,面皮真是够厚的。还是真以为巴结好了沈珏,就能谋了剩下的嗣子之位?可惜了了,二房只小三房差一个嗣子,你们这焦孟兄弟可怎么办好呢?”
前一句讥讽的是沈瑞、沈珏,后一句则是嘲讽沈琴、沈宝。
沈琴忍不住还嘴道:“不用珠九哥cāo心,除了珠九哥,旁人都不会做白rì梦”
沈珏在众人身后,也忍不住接话道:“我与瑞哥要做一辈子好兄弟呢有人想要瞧的话,可是有得等了”
沈瑞与沈宝两个都默默,并没有与沈珠斗口,而是提防他“狗急跳墙”。
沈瑞拭了拭眼角,面上带了笑:“好,你们都是好的……独有我是个做白rì梦的大蠢蛋”说罢,深深地看了沈珏一眼,转身走了。
众人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沈珏使劲捶了捶脑袋,懊恼道:“作甚露怯哩?心虚的又不是自己
沈瑞想着沈珠神情癫狂,不由皱眉,犹豫一下,还是开口道:“琴二哥、宝四哥,我瞧着沈珠有些异样,三房涌二叔来了,现下在上房,是不是去知会一声?”
沈琴、沈宝闻言,彼此对视一眼,亦带了忧虑。
方才沈珠的模样,疯疯癫癫,确实不寻常。两人也不耽搁,立时往上房寻沈涌去了。
沈珏见状,面露不安:“瑞哥,不会出什么事?”
沈瑞劝道:“你莫要担心了,不过是怕沈珠羞愤之下胡乱跑出去,长辈们着急,能有什么事?”
他嘴上说的轻松,心中感觉却不好,沈珠方才模样,明显又钻了牛角尖了……
第一百六十七章 人以群分(三)
待安抚完沈珏,沈瑞去上房时,沈涌已经不在,大老爷与徐氏的神sè都不怎么好看。
“听说方才沈珠又去客院闹了”徐氏皱眉道:“珏哥可还好?沈珠可是又要动手?”
沈瑞想了想沈珠方才情形,摇了摇头:“瞧着他的模样,倒像是去确认珏哥伤势。”
沈珠已经十八岁,比沈琴、沈宝二人大四岁,即便是书生身材,身量单薄,可真要狠心挣扎,沈宝一个人也抱不住他。
徐氏闻言,神sè稍缓:“总算没有糊涂到家。”
大老爷则是肃容看着沈瑞:“方才瑞哥也在院子里,可是得了教训丨了?”
沈珠对沈瑞指责时,就在院子里,没有压低音量,大老爷与徐氏自然也听得清楚。
沈瑞闻言,面露羞愧。
惩处沈珠的法子不是就这一种,他选择了最简单解气的,却是坏了规矩,留了话柄。
大老爷轻哼一声,道:“当戒急戒躁君子动口不动手,就是这个道理。不管如何,人前当为君子状。不是挥着拳头,就真的让人畏惧。这次有珏哥的事情在前,你年岁又在这里,不会有人寻你错处,要是再有这一回,你这骄横无礼之名就要坐实了”
沈瑞垂手听了,小声道:“再也不会了。”
下回要收拾哪个,不管直接不直接的,却不能留下首尾。
大老爷见沈瑞服帖,微微颔首,道:“若是这回珏哥真的因此毁容,你会如何行事?”
沈瑞闻言,心下一颤,抬头看了大老爷一眼。
大老爷端坐在上,徐氏因丈夫教导沈瑞,怕沈瑞面上下不来,已经避到里屋。
大老爷目光深邃,颇有深意,并不像随口一问,更像是在考校。
沈瑞没有急着作答,仔细思量一番,道:“族规上有一条,禁止族人血脉相残,沈珠既犯了族规,又酿成恶果,自然要得到惩罚。侄儿会寻求族长与族老出面,将沈珠除族,以儆效尤。”
“这倒也合世情规矩”大老爷点头道:“只有这样么?”
沈瑞迟疑了一下,还是开口:“沈珠用滚茶泼珏哥,目的是要断送珏哥前程。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自然要让沈珠自尝恶果方好……要不然即便出族,沈珠也能凭科举出仕,以后风光得意,未免对珏哥太不公。”
他不是不能在大老爷与徐氏跟前装成老实良善模样,只是能装一时,还能装一辈子不成?他从无害人之心,可也没有圣人胸怀,是个“以直报怨”的xìng子。
他没有看到,听了他这番话后,大老爷的嘴角弯了弯,不过迅速地回复,面上看着越发严厉。
“空口白牙谁都会说,要是功名真是那么好除,那读书人之间有了私怨嫉妒就去坏人功名,岂不是儿戏?难道学政官是傻的,任由人糊弄?”大老爷皱眉道:“回去动动脑子,下回我不想听这些虚话”
沈瑞恭敬地应了,心中却觉得怪异。
大老爷这个架势,是想要教他如何坑人么?
大老爷一脸正气地说这这话,却丝毫没有违和感,这位显然是个肚里黑。
沈瑞正腹诽,就听大老爷道:“这次你是出于对珏哥的兄弟情义方对沈珠动手……要是下回对不起你的是珏哥呢?你当如何行事?”
沈瑞直了直腰身,面上带了凝重,缓缓地回道:“以德报德,以直报怨。”
沈珏要是对不起他,不当他是兄弟,那他自然也不必当沈珏是兄弟。
大老爷没有再问什么,只道:“切记你今rì之言”说罢,便摆摆手打发沈瑞下去。
徐氏从里屋出来,嗔怪道:“前面的还罢,老爷作甚又说起珏哥来?他们如今是好友,以后要做堂兄弟,又不是外人,即便有了小打小闹的,哪里就不能化解了?”
大老爷面上含笑,摸着胡须道:“人心本贪,当家人最忌惩罚不明,否则就不会有彳得寸进尺,这个词。即便是兄弟之间,亦是如是。若是瑞哥顾念情分,对于珏哥rì后不当处纵容谅解,一来二去的,会成什么模样,太太也能想到。我们都老了,以后教导兄弟、约束子侄都是瑞哥之责,要是他因旧情一味厚道,我还真是不放心……”
回了九如院,沈瑞方重重地松了一口气。
在大老爷面前,他还是颇有压力。
大老爷向来话不多,像今rì这么长时间的对答,对沈瑞来说还真是第一次。
这种老子教导儿子的模式,使得沈瑞心中非常微妙。
他换了家常衣服,就去了书房,不过坐在书案后就有些跑神,只觉得心里酸酸涩涩。倒不是因大老爷的教导想起上辈子的父亲,而是想到上一世的母亲。
想到这里,沈瑞不由生出几分奢望。
即便自己不能再回到五百年后,可他也希望父母家人不要因他伤心难过。要是小沈瑞的灵魂没有消散,去了五百年后就好了。即便以母亲的聪慧,肯定会迅速识破,不过也能让父母心中留下希望。
仁寿坊外,沈涌嘴巴堵了,被几个武士按倒在地,看着前面被押着的侄儿瑟瑟发抖。
就在一刻钟前,沈涌追上了沈珠,却是已突生变故。
沈珠在仁寿坊外的路口,冲撞了贵人。沈涌到时,那边已经将沈珠按倒,要轮棍子。
沈涌早年也曾在京城住过两年,自是晓得京中贵人云集,最是不能得罪人。
那贵人身裹貂皮大氅,高坐马上,周遭簇拥了二十来名锦衣华服的佩刀武士,就晓得不是常人。
只是沈珠在他们手中,沈涌这个做叔叔的怎么能冷眼旁观,即便胆颤依旧硬着头皮上前求扰,少不得将族兄沈沧抬出来,希望对方息事宁人。
马上贵人听了沈涌的话,示意旁边人拉他上前。
沈涌这才发现,马上贵人穿戴气派,面容却年轻,不过二十出头年岁,心中不由松了一口气。
或许只是哪家权贵子弟,以沈沧侍郎身份,应该能大事化小。
这贵人似是看破沈涌的小心思,面上多了几分戏谑:“方才冲撞了本伯爷的小子,真是户部左侍郎沈沧之侄?”
伯爷?
沈涌心中暗暗叫苦,老实回道:“不敢欺瞒贵人,正是如此”
那贵人讶声道:“这倒是怪了,沈沧不是只有一个侄儿,去年重阳落马摔死了,怎么又跑出一个侄儿来?”
大冷的天,沈涌额上却是汗津津的,忙躬身道:“回贵人话,是族侄,年前随沈家大太太从松江来京。”
那贵人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道:“原来只是族侄,罢了,给沈沧一个面子。冲撞本伯爷本该赏他六十棍,这回就赏三十棍”
沈涌闻言大惊,开口想要继续求饶,那贵人瞪了他一眼,冷声道:“聒噪”
旁边早有武士上前,堵了沈涌的嘴,将沈涌拖了下去。
沈珠这个时候也反应过来,马上权贵是要真打自己,怒喝道:“我是松江府生员,谁能打我?”
那贵人却是一个眼神也没给他,旁边动手武士丝毫没犹豫,直接伸出手卸了沈珠下巴,将他往地下一按,棍子已经开始抡起来。
沈珠被打的“嗷嗷”直叫,沈涌看得心惊胆颤。
这贵人自称伯爷,对于沈沧直呼其名,丝毫没有顾忌的意思,这到底是哪个?
沈珠开始还嚎叫,后来动静越来越小,衣裳外已经渗出血来。
三十棍,一棍不少地打完,那执行武士才收了棍子,到贵人马前复命。
贵人策马几步,到了沈珠跟前,嗤笑道:“本伯倒是头一回晓得生员是打不得的,照这个话说,若不是生员了,本伯不就是打得了”说罢,就带了众武士,策马而去。
沈涌立时翻身而起,跑到沈珠跟前。
沈珠面如白纸,下巴耷拉着,腰下到腿弯处的衣襟已经被血浸透。
沈涌见状,唬着魂飞魄散。
因今rì来二房是要“教训”沈珠给宗房、二房消气的,为了顾及沈珠面子,沈涌并未带随从,只好掏出银子,央求过路的人去沈宅送信。
方才贵人下令打人时,就有不少人探头探脑地看热闹,等贵人一走,都出来了。
沈涌出手阔绰,有帮闲的乐意跑腿,左右又不远,揣了银子,小跑着去了。
沈涌搂着沈珠,急得眼泪都出来。
沈珠面如死灰,拉着沈涌衣袖,吃力起说道:“扑灰sè狼壶……”
沈涌一时没听懂,沈珠又念了两遍,沈涌才明白是“不会侍郎府”。
沈涌心中哀叹一声,又在看热闹中的人中招呼两人,问了附近药堂,将沈珠抬过去了。
一条街外,方才那贵人策马而行,旁边一人道:“伯爷倒是心慈”
这打棍子也分轻重,要是存了心,往腰上打,不死也残。
那贵人轻哼一声道:“到底是沈沧族人”说到这里,想起一件事:“梁奎那家伙,可是都处置于净了?”
旁边人道:“早就处置于净,这等自作主张的东西,死了也是便宜他弄出这样的事来,幸好瞒住了,要不然娘娘与侯爷跟前伯爷又要难做”
那贵人道:“本伯爷倒不是怕那个,只是那狗东西坏了我的规矩难道本伯爷是那等输不起的,要用这等yīn私手段?要是旁人晓得,本伯爷这脸还要不要?偏生这狗东西还摸错了马,沈沧那个侄儿倒是可惜了了……”
第一百六十八章 人以群分(四)
帮闲的到了沈宅,自然见不到大老爷。因他说的有鼻子有眼,话中出事的两人正好与才离开的沈涌、沈珠叔侄对上,门房也不敢耽搁,立时禀告管家。
管家出来,仔细盘问了几句,就匆匆禀到大老爷处。
大老爷听说沈珠在路口冲撞了贵人,还挨了板子,不由皱眉。
倒不是担心沈珠xìng命,天子脚下,首善之地,自有法度,即便冲撞了皇亲国戚,也送不了xìng命。只是沈珠xìng子偏激,之前还在跟族兄弟闹,如今又得罪了外头的人,看来还是当早rì送回松江,否则是晓得又要生出什么事来。这么大的少年,最是不逊,让人恨得直痒痒。
想到这里,大老爷便吩咐管家去处理,又交代管家仔细打听沈珠到底冲撞了何人。
既然沈涌在人前,已经抬出侍郎府,他就不能装不知道,即便沈珠挨了打,可有其冲撞贵人在前,说不得沈沧还得亲自登门去赔不是。
徐氏亦听了沈珠之事,不免后悔:“早知如此,我当时就不该携了他进京。不知到底打成什么样,要是有个不好,我心里也不安生,族亲们也要埋怨二房。”
“不过是皮肉之苦,天子脚下,别说是伯,就是公侯也没有哪个敢当街打死人的,沈珠又有功名在。”沈沧道。
徐氏即便不喜沈珠,也不希望沈珠在京里出事,晓得丈夫说的在理,心里安生许多。
过了将一个时辰,管家才回来,沈涌惶惶然跟在后头。
一见大老爷,沈涌双膝一弯,就跪了下去:“沧大哥,求求您救救珠哥……”
大老爷闻言,神情一凝:“是沈珠有什么不好?”
沈涌点点头,随即又摇摇头,哭道:“珠哥即便冲撞了贵人,可已经被打得皮开肉绽,多大的错也够了……可是那贵人说要除珠哥功名……”
他是真的怕了,那年轻伯爷连沈沧这个侍郎都不放在心眼,收拾沈珠不是玩儿一样。
大老爷闻言,眉头挑了挑:“哭哭啼啼成何体统,还不起来说话?不是打了沈珠棍子了么,怎么又扯到功名上?”
沈涌站起来,四十来岁的男人,一把鼻涕一把泪的道:“那人叫人打了珠哥棍子还不算,还说要除了珠哥功名……”
“仔细说?怎么扯到功名上去了?”大老爷皱眉道。
沈涌在脸上胡乱抹了一把,将沈珠表明生员身份,而后那人临走前的威胁,一个字也没改,原原本本地说了。
大老爷听了,松了一口气。
不过是因沈珠不服帖,随口吓唬人罢了。
大老爷便望向管家:“可打听清楚了,到底是哪位伯爷?”
管家面sè沉重,躬身道:“瞧着年岁,还有随从装扮,应是建昌伯。”
大老爷听了,面sè不由一黑。
要是寻常伯爷还罢,登门代族侄赔罪就赔罪,可这建昌伯是宫中张皇后胞弟,真正的皇亲国戚。大老爷在朝官,往来需要避讳。即便真是为了族侄冲撞赔罪,可被旁人晓得,说不得就要当他是谄媚权贵。
沈涌既在京城住过两年,自然晓得建昌伯为何人。
今上的小舅子,十几岁就封伯的张小国舅,谁人不知。
“沧大哥……这、这可怎么好?”沈涌面sè刷白,急得不行。
要是寻常勋贵,大老爷要是去亲自求情,说不得还能给几分面子;既是权势赫赫的张家,有个皇后胞姐、太子外甥,哪里需要给人留面子?
大老爷虽觉得头疼,可也晓得这麻烦避不开,便道:“建昌伯那里,我会亲自出面,倒是沈珠,伤势如何了?”
沈涌抹了一把汗:“后边一处好肉都没了,幸而没有伤到骨头。”
大老爷闻言一怔,随即又望向管家,管家道:“珠少爷伤处都在臀上至腿弯上,因此方没伤筋骨,看来建昌伯那边留了余地。”
大老爷神sè稍缓,却晓得往张家送的礼得再加厚三分。
这位张小侯爷少年失父,生母太夫人后溺爱地厉害,在京中飞扬跋扈,为诸纨绔之首。沈珠冲撞了他,又口出不逊,他只这样教训丨一下,并没有叫人狠打沈珠,已经是留有余地。
“看来传言也不能尽信。”大老爷心中暗暗思附道。
沈瑞这里,是次rì一早,才知晓沈珠昨rì在路口被杖责之事。
是长寿得了消息,悄悄说与沈瑞听的。
沈瑞听了,心情沉重。
沈宅就在仁寿坊,沈珠在仁寿坊路口挨了杖责,落在外人眼中与打大老爷的脸没什么不同。不管沈氏一族内部关系如何,在外人眼中,就是同气连枝一家人。
这建昌张延龄与他的兄长寿宁侯张鹤龄可是明朝最有名的外戚,显赫数十年,直待嘉靖朝兄弟两个方倒台。
沈珠给沈大老爷招惹这么个人物,就是挨打也是轻的。即便建昌伯不会因这等小事就与当朝侍郎结仇,可难保有人听闻此事,为了讨好张家,对大老爷落井下石。
今年是京察之年,大老爷仕途升转正紧要时。有了这一遭,还不知是福是祸。
王守仁接了沈瑞,见他神sè怏怏,问了缘故。
沈瑞将昨天的事情讲了,并且说了自己的担忧。
王守仁听说沈瑞族兄惹上的是建昌伯,笑道:“惹的既是建昌伯,则无需担心。他既下令杖责你那族兄,就不会记仇……”
沈瑞听他口气,俨然与张延龄相熟的意思,好奇道:“老师同建昌伯很熟?”
王守仁点点头道:“当年你师祖在东宫讲学时,张家两位国舅在东宫陪读……建昌伯长兄寿宁侯年纪与我相仿,年当也常在一处玩……后来先帝驾崩,今上登基,往来就少了。不过张家兄弟念旧,对你师祖向来客气,每年也要来家里拜会一回两回。”说到最后,却是面容发苦。
沈瑞一思量,就晓得关键。
怪不得诸位阁臣齐心压制王华,不单单是因他帝师身份,还因他与张家兄弟有这般渊源。
在文臣眼中,文臣与勋贵向来泾渭分明。王华亲近勋贵,在外人看来,有攀权附势之嫌,就是失了风骨。
不管张家兄弟是真尊师,还是做样子,却是将王华给坑了。
要是张家兄弟真的那么看重王华这个便宜老师的话,后来怎么会任由刘瑾折腾王家父子。如此看来,张家兄弟待王华也不过是面子情,说不得是给宫中那位看的。
今上弘治皇帝,听说是极仁善的xìng情。
这rì聚会之地在城外,沈瑞跟在王守仁身边,见的不是前几rì那般的士子文人,而是一僧一道。
道士五十来岁,长相清奇,长须飘飘,还真的带了几分出尘之气。对比之下,那肥头大耳的和尚,年纪四旬,就有些像酒肉和尚。
沈瑞在西林禅院住了三年,对于辩经讲禅都是熟的;就是道家,因受王守仁影响,也略有涉猎。
因此,他跟在王守仁身边,对于一僧一道的考校,都顺利通过。
那道士还罢,问询沈瑞几句,只对王守仁道:“伯安此弟子颇佳。”
那大和尚却是对沈瑞颇有兴趣,道:“此子有慧心,与我佛有缘,老衲见之亦心喜,王施主要不就舍给老衲做徒儿?”
王守仁轻哼一声道:“大和尚怎么生了执着心?我这弟子是与佛有缘,却不在修佛上,他在禅院住过三年,多少沾染些佛气儿,你觉得欢喜也不意外。”
大和尚好奇,少不得多问两句,待晓得沈瑞之前在西林禅院住了三年,点头道:“怪不得如此,西林禅院有高僧,沈小施主能在那里住三年,实是大幸。”
三人虽分为僧道儒三教弟子,却都是棋友。
王守仁今rì,就是寻僧道手谈的。
待棋局摆上,大和尚与王守仁分坐。
沈瑞站在王守仁身后,亦盯着棋盘。高手过招,最是难见。在正月里走亲访友的rì子,王守仁能专程出城寻二人下棋,这两人定是国手水准。
两人你来我往地落了子,都是大开大合路数,棋局厮杀惨烈。
沈瑞视线从棋盘移向大和尚,暗暗咋舌,这大和尚笑眯眯地看着像弥勒佛,这棋风却凌厉,更甚王守仁。
大和尚察觉出沈瑞视线,抬头笑眯眯地看了他一眼。
王守仁见状,转身回头,对沈瑞道:“你也别老杵着,难得出城一趟,此寺有几棵玉兰,如今虽不到花期,也打了花苞,可以去转转。”
沈瑞视线从棋盘上挪开,虽心中有些不舍这盘棋局,可王守仁既吩咐,还是躬身应了,随着一个小沙弥去后殿看白玉兰。
禅房中,只剩下王守仁与一僧一道。
那道士捻着胡子,面sè疑惑:“怪哉此子面相隐现早夭之相,对照他的八字,亦是本当不存于世才是,可如今活的好好的,身上又有青云之气,难道是有道友给他续了命?”
王守仁道:“他几年前是经过一劫难,险死还生。至于续命之事并不曾听闻,不过其母良善,生前多善行,积累诸多功德,许是因这个缘故。”
“如此一来,倒是解释得通了。”那道士点头道:“你这弟子收得好,与伯安是双星同明,相辅相成。说不得rì后,伯安还有借光的地方……”
第一百六十九章 人以群分(五)
王守仁即便是儒教子弟,却也从不曾轻视过佛教道教。
道家玄学,佛家因果,自有其道理,还曾引得王守仁来了兴致,破有涉猎。
王守仁即便得了进士出身,入了六部观政,看似将脚跟落到实地上,可里头还是那个抱着做圣人念头的王守仁。
既是如此,他对沈瑞这首徒就颇为看重,一心想要与沈瑞师生两个做大明朝的圣人与颜回。
沈瑞对他这个老师的崇敬丝毫不作伪,可沈瑞看似是xìng子谨慎,心中却无敬畏;立志高远,却不思家国天下。
不能说他不是君子,可这样只盯着自身荣辱,格局未免太小。
因这一点,王守仁心中存了隐忧。沈瑞对亲族冷淡,身上没有缰绳,他担心其以后入了仕途会养成不择手段的xìng子。
王守仁这才特意带沈瑞来见一道一僧,想要借助这两位大师的观人术,看看沈瑞不足。
道士的话,正是对了王守仁的心思。
王守仁既想要做圣人,待弟子便也期望颇高。
大和尚却抚着肚皮道:“王施主莫要欢喜太早,沈小施主仕途未必平顺。他虽有功德护身不假,可也有恶果需偿,波折是少不得的,说不得还会造恶业。最好的法子,就是入了佛门,修去满身恶业,方能平安康泰一声。”
王守仁闻言一愣:“他一少年,不过十余岁,这恶果何来?”
大和尚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未报时辰未到。沈小施主的亲人即能将功德传到他身上,自然也能将恶业传下”
沈瑞家的情况,王守仁知道得很详尽,晓得他家中有一祖母、一父、一兄。再往上数,沈瑞的祖父与曾祖父去世时都年寿不高。这般书香门第,能造下多大恶业?
听着大和尚的意思,这传下的恶业与沈瑞身上护身的功德相互对峙抗衡,给沈瑞以后的人生会添不少麻烦。可孙氏做了几十年善事,难道沈家那位祖上做了几十恶不成?
后殿前庭院,沈瑞站在两棵高大的玉兰树前,抬头仰望。
一个个小小的花骨朵,服服帖帖地依偎着树枝。
城外不如城里暖和,徐氏院子里也有一棵玉兰,花骨朵已经手指头那么长。
这玉兰的小花骨朵有什么好看的?沈瑞看了几眼就腻了,却不着急回禅房。王守仁方才打发他出来的意思很明显,多半是那几位有什么要紧话要说。
沈瑞便请小沙弥继续带路,将山寺前后都逛了一圈,什么古槐、古松之类的看了几棵。
这寺庙规模不大,位于西山,后世却不曾听闻,不知是毁于战火还是其他,消失在历史长河中。
沈瑞站在这里,看着远处的起起伏伏的山脉,生出想要登山的兴致,不过估摸一下时间,又歇了心思。上辈子每次在京城,隔个十天半月,必要爬一次香山。等过些rì子,天气转暖,自己也要经常来京外转转。
将小小山寺前前后后转了一个遍,约莫过了半个时辰,沈瑞方回了禅院。
王守仁手中正拿着一串沉香手串,爱不释手模样。
见沈瑞回来,王守仁将他招呼到跟前,将手串往他手中一塞,道:“快向大师父道谢,这是大师父与你的见面礼”
那大和尚“哈哈”大笑道:“几年没见,王施主的面皮倒是越来越厚……见面礼就见面礼,也是这珠子与沈小施主也有缘,以后每晚诵《地藏经》三遍,自有佛祖庇佑”
这沉香手串入手沉甸甸,珠子黝黑,泛着油光,是沉香中质地最好的沉水满油沉香。
沉香自古以来就是香料中的贵族,价格居高不下;这大和尚又是一脸肉痛模样,显然是极不舍。
沈瑞虽觉得这手串不错,可君子不夺人所爱,只能犹豫望向王守仁。
王守仁瞥了大和尚一眼,对沈瑞道:“这是大师父佩戴多年的物件,自有灵xìng,希望能借着大师父福泽,庇护你平安。你就安心收下,大师父那里我已经答应送他一本棋谱,以弥补其损失。”
沈瑞便将手串受了,对大和尚真诚道谢。
大和尚的见面礼给了,道士这里自然也不好落下,便解了一枚和田玉的平安牌给沈瑞。
一上午的功夫眨眼而过,转眼到了午饭时,沈瑞对于斋席便也报了很大期待。
没想到送上来的,只有一粥一汤,还有一碟子馒首。
粥是小米粥,汤是白菜豆腐汤,馒首则是黄黑sè粗麦。
沈瑞心中诧异,王守仁与僧道几人,面上看不出异sè,已经开始动吃饭。
直待离开山寺,王守仁才对沈瑞说了斋饭的缘故,原来这山寺与其他寺院还不同,鲜少留香客用斋饭,即便偶有外客在,也不会单独准备吃食,都是大锅饭。
沈瑞听了,嘴角抽了抽,怪不得这寺院最后会消失。
佛家虽提倡“众生平等”,可众生又哪里能真的平等。
大家出门礼佛,自然愿意寻找风景清幽的地方,那山寺的位置并不差,可连斋饭都不预备,显然是没有将香客当成天王老子惯的习惯。
西山距离城里有四十里远,一sè的青石板铺就成的官道,只是因地面有积雪,车夫也只能慢行,将近一个时辰,师生两个方回到城里。
京城习俗,商家初六开门,街上已经有不少人,不再像前些rì子那么安静。
王守仁侧耳听了一会儿,自言自语道:“我果真还是槛内人”还不忘对沈瑞交代道:“山水要看,世情也要看,人生百态,其中自有学问。”
沈瑞点头,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是文章。
想着从大老爷那里得到的消息,沈瑞问道:“老师年后要入刑部么?”
王守仁点点头道:“刑部云南清吏司主事。”
“恭喜老师”沈瑞道。
虽说六部堂官、司官之间品级相同,可实际上却按照吏、户、礼、兵、刑、工的顺序分了高低。
有的时间即便是平级转动,可也分了升迁还是流放。
王守仁先前是分到工部观政,却能入刑部,为一司主事,也算是小小地迈进一步。
王守仁道:“不管去了哪里,对我来说并无两样,不过‘在其位谋其政,。”
眼见他jīng神矍铄,可身形明显清减,沈珠劝道:“不管老师想要做何事,有多大报复,身体是根本……老师这两年可还曾练拳?”
这拳并不是沈瑞这里传出去的“形意拳”,而是王守仁打小练的拳法。
王守仁“呵呵”两声道:“这两年实是太忙了”
眼见王守仁明显就是敷衍,沈瑞可有些不安。历史上,王守仁辞了好几次官,有时候是因官场不如意,有时则是因身体原因。
只是自古以来,都是老师管学生,没有学生开口教训丨老师的道理。沈瑞便将这件事记在心里,寻思哪rì再去王家时,便与王华好生探讨探讨此事。
沈瑞这个学生管不得王守仁,王华这个老子管教儿子却是天经地义。
到了沈宅,看着王家的马车消失在胡同口,沈瑞方转身进了大门。
依旧如昨rì的习惯,沈瑞直接往上房去。
不想,不仅大老爷不在,徐氏亦不在,周妈妈说道:“老爷去了建昌伯府邸,太太往南城探病去了,琳少爷、琴少爷与宝少爷也跟了去。”
南城只有三房沈涌父子与沈玲在,徐氏当时探病去了。至于大老爷,不用说,定是代沈珠去张家赔情去了。
沈瑞心中叹了口气,没有再多问,回九如居更衣去了。
这边才换好家常穿戴,那边长寿已经得了柳成传话,过来见沈瑞。
“沈珠到底如何了?大伯娘过去探病可是哪个撺掇的?”沈瑞道。
以徐氏的习惯,要是真想探病,上午就去了,绝不会拖到这个时候。
长寿道:“外头那里,小人去了街口的安泰堂,也见了昨rì给珠少爷看诊大夫,珠少爷只是皮外伤,并未伤筋动骨。主院这里,小人一时也打听不到,不过听说大太太出门前,琴少爷与宝少爷两个拉了琳少爷一道去了上房。”
人心都要偏向弱者,不管沈珠之前多傲慢无礼,现下被打得惨,沈琴、沈宝等人怕是觉得可怜的是沈珠。
“罢了,明rì开始你多往王家走走,打听打听老师那边可有议亲消息,身边可有人照看。”沈瑞吩咐道。
等到今年秋天,王守仁发妻故去就满三周年,这续娶之事也拖不得了。
身为长子,王守仁有传承子嗣之责,可子女缘却单薄,如今而立之年,也没有一男半女。
沈瑞真心觉得王守仁将道德、国家等方面看的太重,丝毫不念己身,这样没什么不好,只是有时未免太孤单些,让人看着心揪。
主仆二人说完话,打发长寿去了,沈瑞便起身,想要去沈珏处溜达一圈,刚推门出去,就见沈珏衣袖掩面,走了进来。
“不好好养着,你怎么出来了?”沈瑞嗔怪道。
沈珏“嘿嘿”笑了两声道:“在那边实是无聊,听说你回来,就过来瞧瞧你。”
他半张脸都结疤,看着很是怕人。否则以他的xìng子,也不会做出衣袖掩面这样的事来……
第一百七十章 人以群分(六)
沈珏嘻嘻哈哈,话题却一个劲地往沈琴、沈宝身上引,沈瑞哪里还不明白他在想什么,恨铁不成钢地瞪着他道:“你这伤还没好呢,就忘了疼?这是想要关心关心沈珠,就不能长长记xìng?
沈珏收了嬉笑之sè,正容道:“不管怎地,沈珠到底姓沈哩,总不能平白让外人欺负了去”
沈瑞轻哼一声道:“不想白欺负还能如何?难道还想着望登门问罪?别说是问罪,就是沧大伯这里,少不得还得俯身低头去赔不是”
沈珏皱眉道:“御史呢?沈珠是生员,有功名在身,建昌伯就任由下人杖责,未免太猖獗。作甚还得沧大叔去赔罪?”
沈瑞看了他一眼道:“珏哥这是心中不平,想要为沈珠讨公道?还是你真是以为,这世上没有尊卑高下,真的有公道可言?”
在京城建昌伯势大,在松江时,沈家何曾不势大?
沈珏一噎,讪讪道:“那此事就这么算了?”
“本不过就是一件小事,难道还要非得闹大了,让京官勋贵都晓得沧大伯族侄冲撞了国舅爷,得罪了张家?”沈瑞反问道。
沈珏撇撇嘴:“沈珠走路,对方骑马,怎么个冲撞法?定是沈珠嘴巴臭,说了什么难听话,才引来这场祸事。”
“这不挺明白的么?前面还那么多废话。”沈瑞白了他一眼:“要是建昌伯真的无缘无故就随意责打良民,那不用旁人,今上也不会纵容他。”
弘治皇帝是出了名的仁君,之所以对张家兄弟没有太过约束,除了因张皇后的缘故“爱屋及乌”外,也是因张家兄弟没有触犯他的底线。
至于张家兄弟的“盛名”,那就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帝王心术,一个四下里得罪人的外戚,说不得比邀买人心的外戚更容易让人安心。
沈珏先前有些为沈珠抱不平,不过想到沈珠那张嘴,说话恁地难听。平素族兄弟之间,无人与之计较,可外人哪里会惯着他,说不得还真是祸从口出。
沈珏往榻上一坐,支棱着下巴道:“那沈珠得罪了张小国舅,以后的前程会不会有碍?”
沈瑞想了想道:“不好说。建昌伯未必会记得此等小事,可难保以后有人会挖出来。”
沈珠要是不中进士还罢,进了进士入了官场,就难免有倾轧纷斗。旧事翻出来,说不好还真能断送沈珠前程。冲撞了建昌伯的人,哪位上官敢拉扯他,不落井下石踩两脚都是厚道的。
昨rì路口之事,与建昌伯来说,不过是芝麻大的小事;对于沈珠来说,却是难以化解的大事。
沈珏叹了一口气道:“沈珠这xìng子,还是安安生生待在松江好。守家在地的,又没人与他计较。
正如沈瑞所说,对于建昌伯来说,昨rì之事不过是芝麻绿豆大的小事。
要不是沈珠横冲直撞地从胡同口里冲出来,差点惊了建昌伯的马,过后又口出不逊,建昌伯也懒得与他计较。
对他来说,既是叫人打了几十棍,教训丨了沈珠的出言不逊,这件事也就过去了。
待沈沧亲自登门,送了礼单与拜帖,建昌伯反而有些不自在。
他不怎么想见沈家人。
不过沈沧毕竟是户部左侍郎,不是寻常小官,既亲自过来,总要见一见。建昌伯就吩咐人将沈沧请到客厅奉茶,自己正正了衣冠,过去待客。
因大明选妃惯例,为防外戚于政,后妃都选自民间,当今皇后张皇后亦是如是。
张皇后之父不过是秀才,以乡贡身份入国子监读书。张皇后能从众多民间仕女之中脱颖而出,选为太子妃,相貌自然是不俗。
建昌伯张延龄是张皇后胞弟,今年二十五岁,尚未蓄须,安生说话时,还真是斯斯文文好风仪。
虽说他没存害人之心,可沈珞到底是因他而亡,张延龄心中多少有些心虚。要是沈家子弟多还罢,沈家又是三房只有这一根独苗。只因他一个疏忽,使得手下犯下这等绝人血脉的大孽,他每每想起心里也不自在。
对着沈沧时,张延龄就将身上倨傲掩了,一副温和守礼模样。
待听到沈沧是为族侄鲁莽冲撞请罪来的,张延龄便道:“没想到那出言不逊的秀才真是沈侍郎族亲,早知如此,我昨rì不与他计较也罢他直愣愣地冲出来,险些惊了我的马,我也不是担心自己如何,只怕他出事。沈侍郎也晓得,我是外戚,多少言官御史盯着,但凡有半点不是,都要被那些老爷子翻来覆去嚼舌,使得皇上与娘娘为难。要是昨rì他真伤在我马蹄下,那些御史言官才不会去理会原委如何,说不得次rì就上弹劾折子,告我一个‘内城纵马、践踏良民,的罪过。”
这是张延龄的真心话,说的也恳切。
沈沧见他如此温和,同传闻中桀骜无礼的张小国舅判若两人,越发觉得传言不可信。
他宦海沉浮几十年,哪里瞧不出真假
张延龄所担心的事,也不是没有过。只因他是皇亲国戚,即便受帝后疼宠,可也背了不少骂名。
沈沧不由有些不好意思:“是下官没有约束好族人,给伯爷添麻烦了。”
张延龄摆摆手道:“无事,无事,沈侍郎不怪我越主代庖管教令族侄就好了”说到这里,犹豫了一下,道:“听闻沈侍郎膝下犹空,莫非这族侄,是沈侍郎择选的嗣子?”
想到这个可能,张延龄有些后悔。
虽说沈家并不知晓沈珞落马的真正缘由,可张延龄却记在心上。在他看来,总要寻个机会还沈家一个大人情,将这段恩怨了了。他向来恩怨分明,不愿平白担这段罪孽。
昨rì那小子要真是沈家嗣子,他抬抬手放过就是了,教训丨起来也没甚意思。
沈沧闻言,忙摇头道:“非也。只是隔房族侄,下官嗣子已定,另有人选。”
张延龄听了,露出几分兴致:“那我也恭贺沈侍郎后继有人。沈侍郎选中人选,定是人才出sè,待rì后见到,我倒是要仔细瞧瞧。”
两人一个是文官,一个是勋贵,素无往来,说到这里,已经是言深交浅。
沈沧因张延龄晓得自家事,心中只觉得怪异;张延龄察觉出自己失言,神情淡了下来,轻咳一声,端起茶来。
沈沧见状,便起身告辞。
张延龄打发管家送了出去,神sè便转为轻松。
沈家选了嗣子也好,以后他提挈一把,也算平了前事,省的自己心里不安生。
想到此事,又想起伯府下人,不少借着是张家老人,以前服侍过先国公爷与国公夫人,他这个主人待下又向来宽和,没少打着张家旗号在外狗仗人势,连带着自己的名声都被牵连,张延龄就心中恨恨,打定主要要拢一拢尽数发卖到盐场去,不能再留了。
张延龄怒气冲冲正想着,就听有人道:“这是怎么了?沈沧哪里得罪了你?”
张延龄见了来人,忙起身道:“大哥怎么来了?”
来人三十来岁,面白如玉,穿着半新不旧紫貂大氅,立着一双丹凤眼瞪着张延龄,不是旁人,正是张延龄胞兄——寿宁侯张鹤龄。
“怎么,大哥还来不了了?”张鹤龄轻哼道。
张延龄忙将兄长让到上座,赔笑道:“这是哪里话?大哥不是应酬多么,哪里像弟弟这么清闲。
张鹤龄上首坐了,抬了抬眉毛:“你昨rì闹出那么大动静,今rì又引得一个侍郎登门赔罪,我自然要过来见识见识张伯爷的威风。”
张延龄摸了摸鼻子,讪讪道:“传到大哥耳中了?”
“你使人在马路上杖责儒生,难道就不晓得会传开?”张鹤龄皱眉道:“昨rì之事还罢,是那小子冲撞你在前,也不怕闹到御史跟前,只是不好再闹大。沈沧既登门赔罪,此事就到止为止,不许你再闹腾”
张延龄想要吐血,苦着脸道:“大哥,我冤枉我没有再闹腾啊,这不是好好陪了沈沧吃茶,也收了他的礼么?我又不是孩子,哪里还不晓得轻重?”
勋贵与文官不是一系,他在勋贵圈里交好哪个,得罪哪个,今上都会一笑而过,不会放在心上;要是他与京中堂官有所往来,不管关系是交好还是交恶,今上都要思量思量。
张鹤龄见他没有由着xìng子犯浑,心中颇为意外,又带了几分欣慰,点头道:“到底是过了年,长大了一岁,我家二郎也开始懂事了”
张延龄讪笑两声,暗暗松了一口气。兄长越来越爱唠叨,幸好不知晓重阳节赌马的事,否则还不知要念叨成什么模样。
沈沧这里,从建昌伯府出来,上了马车便陷入沉思。
建昌伯待人温和,说话亦斯文有礼,沈沧开始只当是传言有误,后来却察觉出不对来。建昌伯在他跟前,言谈似乎过于客气,有几分刻意交好之意,且对沈家之事又过于关注了。
沈家与张家并无旧交,以张家如今之势,建昌伯也不无需将沈沧这个侍郎放在眼中。
可要说他对自己存了恶意,委实也不像。
一时之间,沈沧也猜不到原委。只是建昌伯这是友非敌的态度,说到底还是好事,要是因此张沈两家交恶,自己不怕,可沈家子侄以后在仕途上说不得就要受牵连……
第一百七十一章 闻风而动(一)
沈珠情形很不好,除了身上伤势之外,被当众杖责的耻辱感也彻底击垮了他的骄傲。
自打昨rì回来,他就吃不好,睡不着,满脑子都是自己被杖责时周遭的嘲笑声,直觉得脑子要炸了一般。
除此之外,就是他没有宣之于口、心中隐藏的惊惧。
那个飞扬跋扈的权贵不是旁人,竟然是国舅爷建昌伯。
换做旁人,说除了自己功名或许只是一句笑话,换了张家不过是一句话的事。
今上只有一后,后宫无妃,建昌伯除了是皇后胞弟,还是太子舅父。
自己得罪了张家,又哪里能谈前程?沈珠只觉得自己满心抱负都化为乌有。
知晓徐氏领了几个族弟来探病时,沈珠一瞬间也曾生出些希望,是不是能央求徐氏保全自己的功名,不过想一想昨rì建昌伯的猖獗,便又灰了心。
建昌伯权势赫赫,沈家大老爷也不过是三品官而已,要是他真的给沈家颜面,自己也不会挨了这顿打。
沈珠不免又想到,是不是沈家先前有得罪建昌伯的地方,方使得自己受了这无妄之灾。
人总是容易逃避错误,不能接受自己是“罪魁祸首”,自己遭罪是“罪有应得”。
沈珠寻到这个理由,对于二房长辈越发愤恨,心里的恐惧之外,又觉得委屈。
至于几个族弟,在他眼中,不过是来幸灾乐祸的。他们都是势利眼,晓得沈瑞、沈珏已被择为嗣子,个顶个地去巴结那两个,恨不得对自己落井下石模样。
这般想着,无论沈涌、沈玲父子如何劝说、恳求,沈珠都不肯见徐氏与沈家诸少年。
沈涌没法子,只好满脸惴惴地出来,对徐氏道:“珠哥臊的厉害,不敢见人”
徐氏眉头微蹙,关切问道:“药可用的好,有什么缺的只管过去取。珠哥既是我带到京城,我也希望能完完好好地将孩子送回去。”
沈涌听了这话,叹了一口气,道:“听说二族兄过些rì子回乡祭祖,原想着随二族兄一起回去,这下却是不能了。”
沈珠即便没有伤筋动骨,可皮开肉绽模样,没有旬月修养,也不敢让他上路。
徐氏也是为这件事担心,不过沈珠如此,不好催促其上路,只道:“有你这个亲叔父在,珠哥这里我也就不担心了。”
沈涌心中不免失望,可徐氏不提接沈珠回侍郎府养伤去的话,他也不好主动提出来。
再想想沈珠之前的错处,再往二房凑未必能落下什么好,沈涌便也死心,斟酌着问道:“建昌伯那里?”
“你沧大哥今rì亲自登门请罪去了”徐氏淡淡地回道。
沈琴、沈宝、沈琳三人坐在徐氏下首,神sè各异。
他们方专门央求到徐氏跟前,才跟了过来,没想到沈珠却是避而不见。
沈琳还罢,向来心粗,只沈珠真的是羞臊;沈琴则有些闷闷不乐,莫名地生出几分愧疚;沈宝是不放心沈琴自己出来,才跟着溜达,对于沈珠到底如何并不关注。
徐氏与沈涌也不相熟,又说了几句沈珠的伤势,徐氏便起身告辞,带了几位少年出来。
等上了马车,沈琴耷拉着脑袋,闷闷不乐,沈宝皱眉道:“琴二哥到底难受个什么劲?”
沈琴犹豫了一下,低声道:“若不是咱们昨rì太护着珏哥,伤了珠九哥的心,他也不至于挟怒而去,有了后边的事”
沈宝皱眉道:“那你就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再欺负珏哥?”
沈琴摇头道:“不是那个意思昨rì情景,大家应该坐下来好好说话,没必要非得箭弩拔张。”
沈宝不再看他:“纵容为恶亦是恶。琴二哥若是觉得他可怜,那珏哥得了半脸的伤是自讨的?”
沈琴耷拉下脑袋,不再说话。
沈宝摇头道:“就算心软也不当是非不分,否则就是糊涂了。”
沈琴讪笑两声:“晓得了,晓得了,宝哥可别念叨哥哥,我错了还不成?”
沈琳坐在旁边,脸上露出几分懵懂:“珏哥怎了?半脸的伤是怎么回事?”
沈琴与沈宝听了,都开始缄默。
大家都要留京,沈琳却是元宵节后就随二老爷南下的。他向来实在,旁人问什么说什么,沈珠之事固然是沈珠为恶在前,可是这错处不宜从他们口中说出来。否则传到三房那里,说不得三房老太爷就要迁怒到他们两个头上。
他们族兄弟两个虽被三老爷留下,可并不与沈瑞、沈珏似的长长久久地留京,最早年底、最迟明年就要回去,要是得罪了三房上下,以后也有了聒噪。
沈琴“哈哈”笑了两声,凑到沈琳跟前,岔开了话,聊起旁的来。
沈琳心眼子直,被岔开话头,就没有再问此事。
沈琴与沈宝偷偷对视一眼,都暗暗松了一口气。
事实证明,沈琴与沈宝两个放心的太早了。
沈琳只是脑袋转的慢,并不是傻子。他虽然不再问沈珏的伤,可回到沈宅后,不急着回去,而是要去探望沈珏。
沈琴、沈宝两个面带苦笑,随着沈琳过去。
因沈珏不在,三人又追到沈瑞的九如居。
沈琳亦后知后觉,讶声道:“原来瑞哥换了院子”
沈珏先前被沈瑞讥讽了一顿,倒是不再烂好心地关切沈珠状况。不过沈瑞这里,即晓得沈琴等人去探病,少不得问一句。
沈琴怏怏道:“珠九哥并没有见我们,听涌二叔的话,他这回伤的不轻,从昨rì开始只能趴着,连翻身都不能,怎么也得养个旬月方好。”
沈琳在旁,看着沈珏的半脸伤,则是傻眼。
“伤的恁重呢,这是怎么弄的?”沈琳满脸担忧地问道。
因他质朴心实,族兄弟几个固然无人与之交好,可能照顾他的时候也尽力照顾,几个族弟亦然。沈琳心中,对大家伙向来感激不尽。
沈珏想起前几rì受伤时的情形,还有这几rì伤痛折磨,对于沈珠那最后一点怜悯也抛到脑后,轻哼道:“总不会是我自己烫着玩,还不是拜沈珠所赐”
自打沈珠动手伤人,沈瑞与沈珠两个“同仇敌忾”,不约而同地省了那个“珠九哥”的称呼。
沈琳有些糊涂,望向沈琴、沈宝,一脸寻求解惑模样。
沈琴、沈宝两个眼神漂移,只当未见。
沈瑞心下一动,回道:“洲二叔择了珏哥做嗣子,沈珠不忿,就用滚茶泼了珏哥的脸。不只脸上,珏哥肩膀上也都伤了。”
沈琳闻言,立时傻眼。
他想了足有半盏茶的功夫,才反应过来二老爷选的嗣子不是沈珠而是沈珏,而沈珠竟然动手伤人了。
“怎能这样哩?怎能这样哩?有话好好说就行了,作甚动手?这得多疼啊”沈琳围着沈珏打转,越看越担心,自己急出眼圈都红了。
屋子里原有些沉默,沈琳这模样,倒是引得大家抑郁的心情一下子舒展开来。
沈珏甚是豪气地摆摆手道:“琳二哥莫要担心我,男子汉大丈夫,流血不流泪,这点小伤小痛地算甚么?”
沈瑞、沈琴几个闻言,想起沈珏当rì“呜呜”哭泣模样,对比他现下“豪言壮语”,不免都带了笑。
这rì过后,沈琳没有再提去探望沈珠的事,沈琴这里也就此安生了。
只是沈珠先后闹出这么大动静,沈家众族子那里是瞒不下的。
沈瑛、沈琦兄弟诧异沈珠的心狠时,也是庆幸不已,幸好自家兄弟没有参合进去,否则沈珠与沈全就住在一处,还不知会存什么坏心。
至于沈理,则是意外沈珠的心智,已经十八岁,却还能做出这等事,还真是大愚若智。三房教养,可见一斑。
沈械犹为气恼,他是宗孙,有约束族人之责,沈珠伤了沈珏还只是私怨,惹上建昌伯说不得是要给沈家惹来祸患。
他虽没有跑到沈珠面前大骂,却叫人去请了沈涌,直接交代道:“好生约束沈珠,不许他再出门胡闹”又因二房大老爷亲自往建昌伯府请罪一事,道:“为了沈珠无礼,沧大叔出了重礼,又俯身去赔罪,明明是三房惹出的祸事,没有二房掏银子的道理,涌二叔莫要装糊涂”
沈械说的直白,半点不客气,沈涌满脸涨的通红,道:“大哥,不是我忘了这个,实是布庄那里如今纷扰不断,现银送出了不知多少,一时有些周转不开”
沈械冷冷地看着沈涌,并不言语。
他不否认,南城布庄如今的窘境是他在后头推波助澜,为了是给弟弟出口气,也让三房晓得本分。只是大家毕竟是族人,如今又在京中,远离故乡,没有自家人厮杀的道理。
只要沈玲机灵,晓得早rì带了沈珠登门赔罪,事情也不是不可回转。
可没想到沈玲将银子舍给这个那个,也没有过来赔罪。
沈涌见沈械神sè,便将后头的话咽了下去。
他是被沈珠挨打的事情分了心,才没有仔细思量布庄之事。布庄有沈械与贺家大老爷于股,只要这两人发话,那些上门惹事的小喽啰压根无需理会。
沈涌心中后悔不跌,连忙赔笑道:“是我糊涂了,今rì回去便筹银子,总不能让二房亏了去”
第一百七十二章 闻风而动(二)
那rì建昌伯在仁寿坊外闹出的动静,到底是在京中传开了。
旁人还罢,对于此事并不觉得新鲜,建昌伯要是每个月不闹出些动静来,就不是建昌伯。因今年“京察”有心挪位置的几位,都十分留心此事后续。
沈沧在户部左侍郎位上数年,成绩斐然,今年一个尚书定是跑不了的。要是能借此让他与建昌伯对上,那说不得尚书位上就能空出一个来。
不过,沈沧能屈能伸,建昌伯那里竟然也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明明可以引得两家交恶的事情,最后竟然没动静,惊落了一地眼球。
有讥笑沈沧无风骨的,也有佩服他识时务的,褒贬不一。
只有松江籍官员贺东盛,因同沈家并立松江的缘故,对沈侍郎府邸始终留意
贺东盛就是贺家大老爷,为从三品光禄寺卿,同沈家宗房是姻亲,去年亲上加亲,又同沈家四房联姻。
大明的“九卿”分为“大九卿”、“小九卿”之说,“大九卿”是六部尚书、都察院都御使、大理寺卿、通政使司通政使,有廷推廷议之权;“小九卿”为太常寺卿、太仆寺卿、光禄寺卿、詹士府詹士、翰林学士、鸿胪寺卿、国子监祭酒、上林苑卿、尚宝司卿,都是京中各衙门掌印官。
同“大九卿”相比,“小九卿”的分量就有些不足。
贺大老爷正值盛年,投身内阁李东阳李学士门下,就是想要更进一步,瞄准的位置就是沈大老爷的户部左侍郎。
同别人的幸灾乐祸相比,贺大老爷更希望沈大老爷能平平安安升任,莫要生什么波折。否则的话,沈大老爷不动窝,户部左侍郎的位置腾不出来,贺大老爷苦心钻营,难道就为了去刑部、工部做个闲散侍郎?还不若现下做着掌印官舒坦。
因这份关注,贺大老爷就得了沈二老爷即将回乡祭祖的消息,打发人将沈械请了过来。
“沈学士回乡,可是为过继之事?这嗣子到底择定了哪一家?”贺大老爷问道。
他收到过贺三老爷家书,晓得徐氏去年冬月省亲之事,对于沈侍郎家则嗣之事也颇为留心。
宗房大老爷家的子弟,是贺家外甥,要是能过继到侍郎府,那往后两家也能更进一步。
“是珏哥与四房瑞哥”沈械回道。
贺大老爷闻言,眼睛不由一眯,掩住其中喜sè。
沈珏是他的堂外甥,过年那几rì还曾随着兄嫂过来拜年;沈瑞他虽不曾得见,却是听自家老太太提过,在三老爷的信中也见过这个名字。
沈家四房去年往贺家下了定,婚期就定在今年三月,沈瑞将是他名义上的外甥。至于之前嫌隙,有这门亲事在,怎么也掩过去了。
“可是珏哥在沈侍郎名下、沈瑞在沈学士名下?”贺大老爷道。
沈械摇头:“非也,是瑞哥入嗣沧大叔名下,珏哥入嗣洲二叔名下。”
贺大老爷闻言一愣:“怎么会如此?沈家京中这一房,沈侍郎是嫡支嫡脉,择嗣序,不是当择宗房子弟?怎么反而选了沈瑞?”
在贺大老爷看来,沈家京城这一房已经绝了血脉,从宗房择嗣子,以后两个房头彼此扶持,也是双赢之道。
沈械道:“瑞哥外祖父与二房有旧,年纪又比珏哥年长。再说沈家四房亦是中兴祖嫡脉,从四房择嗣子与从宗房择嗣并无二样。”
两人虽为甥舅,可毕竟是两姓旁人,沈家的事贺大老爷也不好再细问。眼下这个结果,显然已经出于他的意料。
沈械走后,贺大老爷在书房坐了一刻钟,叹了一口气,往内院见贺老太太。
贺老太太在京中荣养三年,儿孙孝顺,并不曾见老,jīng神矍铄。如今唯一让她忧心的,就是打小亲自养大的孙女云姐。
云姐今年十六岁,先前为了她在京中择婿,还是松江择婿,贺老太太一直犹豫不定。
待思前想后,贺老太太到底不放心将这个父母双亡的孙女许给外人,就从娘家择了一侄孙为孙婿,婚期定在今年年底。
贺老太太想要回乡亲自送嫁,可她的年岁,真要回去指定不会再折腾出来。贺大老爷好不容易将老母接到身边尽孝,如何肯依。
贺老太太无法,开始给孙女准备起来,等到了四月里让贺家五老爷送云娘回乡待嫁。
待听了沈侍郎择定沈瑞为嗣子,贺老太太懊恼不已,叹惋道:“要是当年老身坚持做亲就好了……那样云姐既能嫁到京城,也是知根知底人家。就凭两家几辈子的交情,他们也不会慢待云姐。”
贺大老爷苦笑道:“娘只想到这个?”
贺老太太神sè微凝,长吁了一口气道:“老三当年恁糊涂”
贺大老爷皱眉道:“娘既同沈瑞打过照面,那您瞧着此子心xìng到底如何?可是个心窄的?”
沈瑞入嗣沈家二房小长房,以后就是这一房的当家人,要是他是记仇xìng子,那贺大老爷不得不思量是不是以后出手打压。
毕竟夺产之恨,亦不是小仇。本当两家亲上加亲,贺家多出些嫁妆,又与沈瑞多了甥舅名分,彻底将旧事掩了。如今沈瑞出嗣,局面又变。
就是沈瑞出继沈学士名下,贺大老爷都不用担心,因为上面长房压着贺家外甥。
如今却是沈瑞压了沈珏一头,沈珏无法辖制沈瑞,还得以沈瑞为马首。
贺老太太拨弄着手上一串蜜蜡佛珠,摇头道:“这个无须担心,有孙氏那样的生母,孩子心xìng歪不了。沈家二房在沈氏一族中最显赫,沈侍郎与他那个太太都是jīng明人,要是沈瑞心xìng不好,就是念旧情那两口子也不会择了他做小长房嗣子。”
贺大老爷方才关心则乱,这会儿听了贺老太太的话,心里踏实下来道:“如此正好。沈瑞此子并不单单是沈侍郎嗣子,还是王侍郎徒孙,两家提挈这一个,说不得什么时候就出头了,真要是个心窄的,往后可让人不省心。”
贺老太太点头道:“正是这个道理。所以说老身后悔了,早知今rì,当年就该想法子将云姐定给沈瑞,如今却是说什么都晚了。”
贺大老爷闻言,不由心动:“五姐十一岁,倒是与珏哥年纪相当。”
至于沈瑞那里,沈举人已经定了小贺氏,贺家许上一个孙女,姿态则太低了。
贺老太太皱眉道:“莫要再提这话且不说沈学士那里如何,就是你堂姐那里晓得也要埋怨你。五姐模样虽好些,到底是庶出。”
贺大老爷也不过是一提,心中扼腕不已。他总共有四女,长女、次女、三女为嫡出,已经出嫁,只剩下这一个未嫁女,却是庶出……
元宵节是个分水岭,元宵节后,年也就算过去了,衙门里开印。
大老爷、二老爷都开始往衙门去,二老爷的长假请了下来,眼看启程在即,二太太这里早已开始给丈夫打点行装;大太太徐氏则是带了三太太,给沈家各房拟回礼单子。
先前沈家各房头送来的礼,虽说丰俭不一,可各房头都是尽了诚心的,二房怎么好只进不出。
又因来京诸少年中,有择为嗣子的,也有没有择定的,总不能让大家跟着白奔波一场,沈琴、沈宝、沈琳名下皆有馈赠。就是沈珠名下,大太太也没有落下。并没有沈全的份,不过却以沈瑞名义,给五房上下都准备了重礼。
对于沈瑞来说,年节既过,就当专心读书。
从正月十六开始,沈瑞、沈珏同沈琴、沈宝一起,族兄弟四人,开始早晚出入三老爷院子,听三老爷讲书。
三老爷这边之前给沈瑞上京专门收拾出来的前院东厢房,如今改为小学堂。
三老爷虽从没有教过学生,却是被教过,又亲身下过场,晓得科举主要考的是什么。因此,他虽开始授课时有些磕磕绊绊,不过一来二去也摸到些教学门道。
三太太原担心累着丈夫,吩咐书童留心,自己早晚也仔细探问。不过见丈夫虽为备书费神,可jīng神越来越好,话也多了,胃口也好了,她心中也就跟着欢喜。
沈全那里,则是得了二老爷荐书,即将入chūn山书院读书。
为了此事,沈瑞专门抽了一rì,带了沈珏,专程在外设了一小宴,邀请了沈全、何泰之与毛迟。何泰之与沈全早就认识,无需介绍,主要是介绍沈全给毛迟认识。
毛迟已经在chūn山书院丝年,算是chūn山书院老人,沈全初来乍到,得他看护几分,也省的被人欺负了去。
chūn山书院招收的学生从十一岁到二十五岁,沈全这个年纪入学,虽有些大了,可也并不显眼。
至于同年入学的沈理长子沈林,则轮不到也无需沈瑞cāo心。
沈林年纪在那里,入了学院也入初级班,都是差不多大的孩子。他本身又是大学士的外孙、侍讲学士之子,那翰林院子弟学校里也不会有人欺负到他头上。
沈全入的却不会是初级班,各sè人等混杂,序起家世,又只是举人之子、庶吉士之弟,实没什么分量……
第一百七十三章 闻风而动(三)
沈全擅交际,毛迟也是个周道人,两人经沈瑞介绍,虽是初次相识,可说起话来倒也投机。
毛家状况与何泰之家很是相似,两家都是寒门,父祖靠科举晋身。沈家则是书香仕宦之族,比毛何两家有底蕴多了。
毛迟很是心仪沈全身上望族子弟的大家做派,也乐意与之亲近。
沈全这里,因毛迟顶着“状元之子”的名头,亦是对这新交格外看重。
状元三年一个,士子中的魁首,都是人中龙凤。虽见不到毛状元,可得以见毛状元之子,两人以后还能成为同窗,沈全觉得荣幸,在毛迟身上寻找状元的影子。
何泰之在旁见状,羡慕中带了几分不足,对沈瑞、沈珏道:“瑞表哥、珏表哥你们要是也今年入学就好了……”
沈瑞道:“不过一年功夫,明年就能做同窗……两家住的又不远,平rì里学院里休沐,何表弟也可以过来寻我们。”
他既要过继大老爷夫妇名下,以后就是大老爷与徐氏的儿子,何家这里算是正经亲戚。
何家这里,已经得了消息,小徐氏那里,亦给沈瑞这个即将出炉的外甥预备了好多礼物。
只是因二太太的缘故,小徐氏不肯登沈家门,徐氏便打发沈瑞、沈珏过去两次。何泰之本就与沈瑞相熟,如今成了亲表兄弟,只有欢喜的,对于沈瑞倒是越发亲近;至于沈珏,因要过继到二太太名下,何泰之心中有些不自在,想要避嫌。不过到底是孩子,行事随心了些,与沈珏又投脾气,一来二去的还是往来如常。
今年虽停乡试,县试、府试却是年年有的,沈珏想起此事,问道:“何表弟,今年府试你下场么
“自然要下场的,学院里夫子说了,童子试这一关早下场没坏处。”何泰之点头道。
看着何泰之尾巴又要翘起来的模样,沈珏轻哼了一声,心里却有些忧郁,不免面上就带了些出来
“珏哥担心甚呢?”沈瑞见状,开口问道。
沈珏迟疑了一下,道:“瑞哥,chūn山书院的夫子既提倡早应童子试,像咱们这样一直没参加童子试的,会不会让人笑话?”
不待沈瑞回答,旁边的毛迟脸黑了:“此乃陋习,不可尽信。读书读进肚子里,难道不下场,肚子里的墨水就空了?”
沈全亦着劝道:“珏哥莫要杞人忧天,弱冠之年下童子试的比比皆是,你们才十几岁,哪里就算迟了?当年我初下场时,也十三、四了。”
毛迟闻言,心中讶然,十三岁就下场,至今还是童生?
院试三年两考,五年之中最少三次院试,这是三次都落第?
沈全还不知晓,自己一句话就透了底细,不过毛迟倒没有心生鄙视,而是忧虑更重。
方才两人谈话,提及四书五经上,沈全自有一番见解。毛迟估量着,沈全的功课即便不比自己强多少,也差不了太多。
沈全这里却是落第三次,那自己明年呢?
毛迟深深地抑郁了。
沈宅,二老爷处。
二太太带了几分犹豫,对二老爷道:“如此往来奔波数千里,还是我随老爷一道去……”
二老爷摇头道:“你身子方养好些,哪里禁得起长途跋涉之苦?且安生在家休养……前院屋子也该打发人收拾出来,总不好让珏哥一直住客院……”
二太太闻言,身子一颤,面带哀切:“老爷,那是珞哥先前的屋子……”
二老爷沉默了好一会儿,叹气道:“珞哥走了就走了,莫要让儿子走的不安生……”
二太太提及亡子,哪里还忍得住,用帕子遮住脸,“嘤嘤”地哭了起来。
二老爷只觉得头痛yù裂,使劲地揉了揉太阳穴,却不去哄二太太。
夫妻将三十年,他哄了妻子太多次,已是身心俱疲。
二太太显然不适应丈夫的缄默,抽抽搭搭自己止了泪,幽怨地看了丈夫一眼,只觉得心如刀绞。
看着自打儿子故去后rì益冷漠的丈夫,二太太对于过嗣之事,对于二房择定的嗣子沈珏,突然就不那么排斥了。
二老爷与大老爷、三老爷不同,兄弟三人中,二老爷身体最好。膝下除了沈珞与玉姐一双儿女外,早年二太太还曾怀过一胎,只是那时她年纪小,胎儿没有坐住,五个月的时候流掉了。否则那个孩子生下来,应该已经成家立业。
二老爷今年坐四望五的年纪,要是纳两房好生养的妾室,未尝不能生下亲生子。
与其让丈夫庶子继承家业,二太太宁愿选族亲做嗣子。
“是我不好,明儿开始我就打发人将前院收拾出来,等老爷回来就让珏哥挪过来……”二太太拭了泪,柔声道。
两人是嫡亲表兄妹,二太太一副软,二老爷反而不好责备她。
想到等过继事情完了,二太太晓得沈瑞身世后定也有痛苦难熬的时候,二老爷便也放软声音道:“我得小半年才能回来,你也不用太着急……没事莫要在屋子里闷着,去寻大嫂与三弟妹说说话……
二太太看了丈夫一眼,终是忍不住,问道:“三叔这次作甚没定嗣子?是不是……三叔年轻,还想要求亲生骨肉……”
二老爷道:“想来是有旁的打算,左右三弟夫妻两个年轻,提嗣子之事尚早……”
至于沈瑞兼祧小长房与小三房之事,二老爷并未与妻子说。二太太常抱怨两位妯娌抱团,又说小叔子更敬重长兄之类的话,很是没意思。这会儿晓得两房只择一个嗣子,保不齐又有泛酸。
二老爷不愿再与妻子磨牙,说完便起身道:“我明儿就动身,现下去看看三弟去……”
二太太站起身来,将丈夫送到门口,看着他大步流星去了,方转回屋子。
她素来敏感多思,哪里感觉不到丈夫的冷淡疏远。只是先前伤心独子之丧,顾不得丈夫这头。如今振奋起jīng神来,二太太就有了斗志,总不能让丈夫真生出纳妾生子的心,还是当好生笼络。
又想到丈夫素来敬重长兄长嫂,如今夫妻两个冷淡,未尝没有长房从中挑拨架秧子的缘故。
二太太坐在窗前,恨了一回,怨了一回,最后还是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决定明rì就去寻大太太,往何家给小徐氏道歉。
大太太是当家长嫂,又得几位老爷敬重,自己除了服软,还能如何呢?
三老爷院,二老爷看着有模有样的小学堂,还有三老爷jīng心准备的试题,笑道:“没想到,我家三弟还颇有做夫子的天分”
三老爷双眼如星光璀璨,笑道:“二哥,我做的真的好么?”
今rì小学堂的几位沈家子弟虽不在,可开课时大老爷、二老爷都曾过来旁听,除了看看几位少年读书状况外,更主要是担心三老爷的身体受不住。见三老爷颇为自制,行事并不任xìng,两位哥哥方安了心,随他去教。
“那是自然,你打小学东西就快,学做夫子又有何难?”二老爷笑着点头道。
三老爷闻言,面上带了些许兴奋,双颊微红:“二哥,我找到想做的事了,我想要成立一所家塾
二老爷一愣,随即笑道:“如今这不就是家塾么?”
三老爷摇头道:“不是这样的……是那种以后开始扩充为书院的家塾……除了自家子弟,也招外头的学生……”
这是想要办学?
可是谈何容易。
京城大小书院星罗密布,大多数不过是儒生谋生之所。
沈家并不缺那几个束惰银子,三老爷的身体也受不住办学的劳累。
二老爷皱眉道:“好好的,怎想起这个来?想要做事不是坏事,可爱护身体也要紧,大哥大嫂五十多岁的人了,难道你还忍心叫他们还为你你cāo心?”
三老爷面带祈求:“二哥,我都三十几岁,不想就这样胡混一辈子……”
兄弟两个相差十来岁,二老爷素来也疼爱这个弟弟,可还是毫不犹豫地摇头:“做事要量力而行,几个侄儿懂事,不会让你太费心,外头的学生怎么行?”
三老爷忙道:“我又不是想要做蒙师,不收蒙童就是……像chūn山书院似的,将学生的年纪限定在最小十一岁,也是不需费心的年纪……”
二老爷想了想,还是觉得行不通,摇头道:“办学不易,需要费心劳神的地方多……就是家塾办起来,生源亦是问题……”
“二哥……”三老爷见二老爷似有松动,越发地央求:“我可从没开口求过二哥,就这一回,二哥帮弟弟同大哥说一声……”
二老爷看着他,哭笑不得:“多大的人,还恁地赖皮……”
三老爷点头道:“就是就是,我都三十好几,总不能一辈子靠着大哥、大嫂庇护活着。大哥大嫂上了年岁,难道以后我这当叔叔的还要接着靠侄儿养活……”说到这里,祈求中已经带了几分苦涩。
二老爷听了,心中闷闷的:“好生生的怎么提及这个?瑞哥是个懂事的孩子,真要敢有不孝顺的地方,大哥与我还看着。”
三老爷自嘲道:“关瑞哥何事,是我自己不想要继续做废人……”
二老爷瞪了他一眼:“当着我的面,你倒是什么都敢说,有胆子去大哥跟前叹气去还是你觉得哥哥、嫂子护着你,还护出错了?”
三老爷忙摇头道:“二哥,我不是那意思,我只是不想再拖累大哥、大嫂……这两年家里事多,大哥的头发白了一半,大嫂去年也开始乌头发……”
第一百七十四章 闻风而动(四)
二老爷最后还是没有抵挡住弟弟的央求,点头答应帮他在兄长跟前说项,不过却不是现下,而是打松江府回来后。
“到时我会先叫大夫来给你诊看,确认你这几个月确实没有因教学生的缘故熬神损了身子,我才会开口。否则别说大哥肯不肯,就是我这里,也不会由着你任xìng”二老爷板起脸来,说道。
三老爷虽不死心,可也没有旁的法子,只有苦笑着看着二老爷道:“在大哥、二哥眼中,我还是孩子。我即感怀两位兄长的关切,又觉得有些不是滋味呢……”
二老爷瞪了他一眼,道:“这是嫌大哥与我啰嗦你了?身在福中不知福,要是爹娘还在,即便rìrì啰嗦千遍,大哥与我都只有欢喜的……”说到后来,声音已是低不可闻。
三太爷、三老太太去世时,不过是五旬寿数。
要是当年自己没有背约另娶,说不定老爷子、老太太尚在。
如今时过境迁,孙家老爷没了,三太爷、三老太太没了,孙敏也没了,只剩下自己这个罪魁祸首还活着。
二老爷心中一绞,险些站不稳。
三老爷在旁,忙一手搀扶住,惊讶道:“二哥,您这是怎么了?”
二老爷揉了揉额头道:“没事,许是昨晚没歇好,有些乏。”
三老爷见状,心中越发愧疚。
大老爷不年轻了不假,二老爷也不过比大老爷年轻四岁,也是奔五十的人。这种奔波回乡的差事,本当他这个最年轻的弟弟出面,却是因身体的缘故,只能由二老爷cāo劳。
“要是我身体好些就好了。”三老爷的声音带了几分懊恼。
二老爷看了他一眼:“知足常乐,三弟怎么忘了这一句?这些年三弟妹照顾的好,你的身体不是一年比一年好了么?每年冬天你都要卧床一阵子,去年冬天却是没事。”
三老爷讪讪没有说话。
不是他没有不舒坦的时候,只是当时家中情形,他怎么忍心让兄嫂们再为他cāo心,不过强忍着罢了。
不过转念一想,自己能忍住,没有被病痛击倒,未尝不是身子比过去结实的缘故。
他看了看窗外,看着布置得雅致清幽的小院,对于妻子愧疚更深。
三太太虽现下不再给沈瑞做针线,可前几年做针线时的欢快情形历历在目。
三老爷心中暗暗叹气,他对得起兄嫂,却对不起发妻……
沈宅上房,大太太徐氏将往松江各房送的礼单最后看了一遍,又吩咐人去前院清点清楚,今rì封箱,明早就要送到通州码头去。
又因到了二月,要裁剪chūn衫,又打发人去绸缎庄,让他们明rì送一批布料过来。
里里外外的家事,大太太忙了足有一上午。
三太太坐在旁边,见大太太时而吩咐家事,时而对她讲解其中关键,竟然有传授点拔之意。
待管事娘子们都下去,三太太忍不住道:“大嫂这么忙,我还是别跟着添乱了……”
大太太摇头道:“怎是添乱?我jīng力不济,以后弟妹正好帮我搭把手。说起来亦是我的疏忽,打你进门,我就该带着你管家。不过当年三叔身子不如现下结实,时常病着,你照顾三叔还忙不过来,也不好让你做旁的。如今三叔情形渐好,弟妹可别想着偷懒。”
三太太虽觉得有些不妥,可想着大太太如今已经不年轻,心中亦不忍,道:“我素来笨,大嫂要是不觉得我跟着添乱,我就随大嫂行事……”
妯娌两个都没有提二太太,二太太在男人跟前流泪撒娇是好手,可并不擅长打理家务。她当年出嫁时年岁小,许多主妇需要学的地方都没有学全,早先不过依赖身边几位陪房管家。
后来搬回老宅,有大太太在,也轮不到二太太插手家事。不过大太太瞧着她清闲,怕她生事,也交代过一些零散的差事给她,都处理得黏黏糊糊的,后来大太太便也不再多事。
“这些年委屈你,沈家能得你为妇,是沈家的福气…”大太太望着三太太,慈爱地说道。
换做旁人家的女儿,侍候病秧子丈夫十余年,无儿无女,怕是早就生怨。三太太是出身书香门第,骨子里刻着“三从四德”,不仅不曾有怨,待三老爷还全心全意。
三老爷因打小被病痛折磨的缘故,原本xìng子并不好,这十余年下来心xìng渐平和,身子也渐好,都是三太太jīng心照料的结果。
三太太对沈家这份功劳,大老爷与大太太始终记在心中。
待三太太离去,大太太便叫人传周妈妈进来,问道:“隔壁怎么说?”
周妈妈回道:“像是他们家得了准信,他们家老爷订下今年要放外任,如今只等着吏部公文下来。因在外需要用银子的地方多,加上他们家老爷有了年齿,说不得在外任上熬到致仕,京中宅子他们就不典了。”
大太太点点头,道:“那就预备银子。”
周妈妈道:“太太,那是不是寻经济将宅子即将空出的消息放出去?”
大太太摇头道:“不用。这次宅子收回来。等收宅子的时候你带人去看看,到时好生翻修一遍……后头再修建个小花园出来……”
周妈妈听了,心中诧异,随即想到沈瑞身上。自己太太这是要给嗣子准备房子?
沈家如今宅邸是在老宅的基础上扩进了当年的西邻,如今再将东邻五进院子扩进来,就是三路五进院,可称得上是大宅。
这是器重嗣子呢?还是担心以后住的近了有摩擦?
周妈妈饶是大太太的陪房,也有些猜不准大太太的心思。
二老爷明rì即远行,当晚沈宅这里摆酒,给二老爷送行。
沈理、沈械等沈家子弟,都过来给二老爷践行,沈涌父子也来了。
明rì去松江的,除了二老爷之外,随二老爷同行的还有五房二哥沈琦与沈涌之子沈玲。
沈玲是被沈涌打发回去,亲自往三房老太爷跟前禀告沈珠之事;沈琦这里,则是受了长兄长嫂托付,回乡劝父母进京。
沈瑛虽还在庶常院,距离散馆还有一年功夫,未必能留在翰林院,不过想要谋个京官却是不难,这才起了接父母进京奉养的心思。
至于沈涌这里,在沈械跟前赔了不是,因沈珠冲撞贵人之事也往二房补了一份重礼。如今南城布庄依旧开着,上门闹事的巡捕、地痞早已不见。
不管宗房与三房之人彼此心中作何想,面上就算是过去了。
沈玲同众族兄弟接触了几回,在大家面前也就自在从容许多。
看到随着长辈们那桌坐的几位进士、举人堂兄,再看看自己这桌年岁小的族弟们,沈涌心中不仅生出几分迷茫困惑。
读书真的那么难么?
三房几代人只出来一个沈珠,沈珠便成为三房上下宠溺的天子骄子。在三房老太爷口中,沈珠是天生的读书种子,旁人都是脑子笨,读不进去书,只能去做其他营生。
可是在座其他房头的族兄弟,个个都是读书的。在他们口中,也没有将童子试看的太重,更多的是关注今秋的乡试。
提及今秋乡试,就不得不提及一人,那就是四房记名嫡长子沈瑾。
沈瑾,虽记在嫡母名下,可出身还是庶出。
沈玲只觉得心头被锤子狠砸了一下,神思立时清醒了不少。
难道自己一辈子从商贾业,给三房做个大管事?
都是沈家子弟,某某公血脉,为何他就读不得书?
沈玲望向另外一桌,看着在二房几位老爷面前小心翼翼巴结的父亲心中十分不平。
倒不是怨到二房几位老爷头上,而是在埋怨自家曾祖父的不公平。对外说,为了三房繁茂,子孙合力,才不让几个孙子分家。实际上是因三房大老爷这个当家人读书不行、经商也不行,是个半吊子,三老太爷就拘着其他几个孙子,给嫡长孙卖命。
这二十年,三房的产业翻了一倍,的确是三房几位老爷齐心合力的结果,可添的再多也是公中产业,等到能分家时,就要三房大老爷占了大头。
几位老爷虽是亲兄弟,可到底也都有自己的小家,不是傻的,谁肯白白为兄长卖力气。这几年,几位老爷也都有了自己的心思,纷纷在外头置办产业。
沈玲自己是庶出,下边还有嫡出的兄弟,如今就在沈家族学读书。
这就是嫡庶之别,庶出的识几个字就要去铺子里学徒;嫡出子孙即便读书资质再不好,也能在族学混到十几岁。
自己要是坐着掌柜位置上就满意了,二十年后未尝不是另外一个老爹。
沈玲想到这里,一口饮尽杯中酒,心中已经有了决断,这次回松江后,要想个法子留在松江。
沈瑞这里,因晓得沈琦回乡之事,特意同沈琳换了座位,凑到沈全跟前,眼睛亮亮的:“三哥,鸿大叔与婶娘真的会来京么?”
来到大明三年,他最近亲的女xìng长辈就是鸿大太太郭氏。
郭氏外柔内刚,一个女子支撑起一个房头来,极为不容易。沈瑞在她身上,能看到上辈子母亲的影子。郭氏对他真心怜惜关切,沈瑞对郭氏亦是真心敬重,婶侄两个相处得甚好。
即便现下即将入嗣大老爷、大太太名下,可在沈瑞这里,依旧不减对郭氏与沈理的感激。
孙氏生前对沈理与郭氏的恩情,是孙氏的事;自己要是没有这两人的“雪中送炭”,想要保住小命都艰难,更不要说过着几年清静rì子。
等二老爷从松江回来,自己就会从四房子出继为二房子,可他对沈理、郭氏的感激之心不变。
还有活泼可爱的福姐儿,不仅与沈瑞有兄妹名分,这几年的感情相处下来的感情也不作伪。
即便沈瑞前几年在西林禅院,可每逢天气好的时候,沈全也常带了福姐去看他。
郭氏不是不晓得沈瑞在禅院读书,可依旧打发儿女常过去,就是怕他rì子冷清难过,或是小小年纪独居禅院生出些旁的念头,方让儿女去给他的rì子添活气儿。
这拳拳用心,换做其他孩子,或是难以领会;沈瑞本不是孩子,哪里又不明白?
沈全得意洋洋地拍了拍自己胸口:“我在这里,我爹我娘哪里会不来?”
五房如今三子都在京城,鸿大老爷身体也渐好了,未必不肯出行。
沈瑞白了他一眼道:“三哥莫要得意,等婶娘见了宝贝孙子孙女,估计就想不起你这老儿子了。
沈全假意哀嚎一声:“这可怎么好?老儿子、大孙子,老两口的命根子。见不着大孙子时,我爹娘的命根子是我;见了小大哥,我定是要靠后。到时爹不疼、娘不爱的,我就要躲到瑞哥这里哭……
看他耍宝,一桌子族兄弟都笑了。
沈琳因能回家了,只有欢喜的,露出一口白牙,合不拢嘴。
沈琴、沈宝两个,有些想家了,第一次出远门,又过了几个月,族兄弟两个前几rì差点就要同三老爷告辞,想跟着二老爷一道回乡,后来强忍住。
沈珏这里,笑嘻嘻地看着沈全,眼中说不出的羡慕……
第一百七十五章 闻风而动(五)
次rì一早,沈琦、沈玲分别来沈宅汇集,沈瑞、沈珏等四人则随着管家送二老爷一行前往通州。
至于大老爷与沈械等人,都是职官,不好轻离;沈全这里因还没有到chūn山书院报道,便也跟着往通州去。
通州运河码头,距离城里有四十余里,因沈家一行人等出发的早,开城门时就出城,因此到达通州码头时,不过巳正(上午十点)。
时值二月,乍暖还寒时节,运河上还飘着浮冰,民运此时并不通,只有年前因运河上冻滞留码头的官船,这个时候才会南下。
官船与贡船又不同,搭载行人货物那是常见的。
沈家大老爷是户部左侍郎,给弟弟安排一条顺路官船不过是打个招呼的事。
等到了码头,早有得了招呼的户部司官在这里候着,听到沈二老爷到了,殷勤地迎了过来。一行上船事务,完全无需二老爷cāo心,那边早已安排的妥妥当当。
随着二老爷南下的三位族侄中,沈琦年长,又有举人功名,便随着那司官去安排相应事务。
等到行李都上了船,二老爷便回头,对沈瑞道:“这里人杂,莫要随意逗留,寻个地方用些饭食便安生回去,勿要让长辈们担心。”
沈瑞垂手应了,二老爷又交代随沈瑞等人过来的管家。
沈全、沈珏等人,则是在一旁同沈琳话别。
大家在族学时,就做过同窗,当时虽不怎么在一处,可北上这几个月大家同吃同住的,就是小猫小狗也养出感情,何况一个大活人。沈琳虽脑子笨些,说话办事反应慢,可为人实在质朴,大家对这个族兄弟并不讨厌。
如今这一分别,大家就有些舍不得。
沈琴凑到跟前,低声道:“琳二哥,你也长些心眼,伯娘给你预备的东西,回去别一股脑地交出去……你家大哥、大嫂素来会过rì子,若是搁在他们手中,怕就成了他们的……”
沈琳只是笑,也不知听进去没有。
沈琴还要再说,就觉得后腰上被人捅了一下,回头一看正是沈宝。
沈宝往沈琴的嘴上瞄了一眼,轻哼了一声。
沈琴立时闭嘴,不再罗嗦。
沈玲站在一旁,看着众族弟们话别,心中十分艳羡。
他转过头去,眺望京城方向。
相隔几十里,哪里能看得到什么?
不过他心情很激荡,告诉自己,总有一rì自己要回来,不是以一商铺掌柜的身份。
十来岁就在铺子里学徒,即便是沈家血脉,可因是庶出缘故,吃了旁人想不到的苦头,熬了十来年,一步步从学徒熬到掌柜。
这样的苦自己都吃得,为何还吃不得读书的苦?
同这样蝼蚁般挣扎一辈子相比,为何不用下一个十年再拼搏一把?
沈玲心中斗志昂扬,不过他晓得,想要摆脱家里安排的差事,安下心来读书,不是那么易于的。只要不分家,他行动就不由自己,上面无数长辈压着;多少年后,还有嫡出兄弟骑在头上。
自己要想要得自在,先得三房分家。
如今三房几位老爷都是面和心不合,除了大老爷之外,其他人早就盼着分家,不过是三房老太爷在世,独断惯了,无人敢违逆老太爷的意思。
想要安安生生读书,还需好生筹谋……
正午时分,二老爷搭载的官船终于离开了码头,渐行渐远。
一于少年目送着官船远去,旁人还好,有些离别之意,可因不是久别,都淡淡的;唯独沈珏,眼前渐渐模糊,心里堵成一团。
二老爷此去,除了去族里添减族谱,正式过继沈瑞、沈珏为二房嗣子之外,还会将两人的户籍挪出来。
沈珏晓得,等到二老爷再回京,自己依旧是沈珏,可也不是昔rì那个沈珏了……
沈瑞一行五人,由管家带着,进了码头不远处的一处酒楼。
虽说正是饭时,不过因这个月份码头往来行人少,酒楼大堂只有两三桌散客。
沈瑞要了一个雅间,带了几位族兄弟上楼;又吩咐管家在楼下要了两桌,领了随行众人用。
一大早出城,大家早都饿了。
没有外人在,等饭菜上来,族兄弟几个便动了筷子。
这个时候的鱼叫“开河鱼”,经过一冬天冷水里生长,肉质十分紧致,土腥味也最淡。
鲤鱼红烧,鲫鱼酥炸,鲢鱼炖豆腐汤,族兄弟几个吃的津津有味。
除了沈瑞之外,因两辈子为人的缘故,口味比较杂,其他四个都是在松江土生土长。
沈全还稍好些,沈瑛那里的厨子是从松江那里带过来的;沈宅这里,即便沈家诸子过来后,份例菜也常有南边的菜,可食材在这里摆着,还是以鸡鸭猪肉为主,即便吃过几回鱼都是冻鱼,跑了味道
如今这河鲜吃法,虽依旧是北方重口,可食材新鲜,大家很是解馋。
待到将几道鱼菜清盘,其他的菜基本未动,族兄弟几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忍不住都笑了。
沈瑞走到门口,唤了小二,将那几道鱼菜又要了一份。
想到几人的书童小厮都是松江跟过来的,沈瑞便问小二:“楼下那两桌,可要了鱼菜?”
小二躬身道:“如今开河鱼贵,贵管家点的那两桌,荤菜只有肘子同羊杂汤,没有鱼菜。”
沈瑞迟疑了一下,从荷包里摸了块碎银,打发了小二。
要是只有他们族兄弟几个出来,他可以给长随小厮们加几道菜;如今有二房管家在,他再多事反而不美。
至于这河鱼,运河这里既然已经下网,那城里那边用不了多少rì子也该有了。
沈瑞在雅间门口添菜,里面几位自然都听了动静。
大家便都撂下筷子,等新菜上桌。
沈珏这里,离受伤已经将一个月,伤口上结痂早掉了,留下粉粉的印记。前些rì子为了怕留疤,都是忌口的,饮食也以清淡为主,使得无肉不欢的沈珏极为不适应。
不过短短一个月,沈珏瘦了十来斤,两腮都瘦的陷进去,加上行事也沉稳些,倒是少了孩气,添了几分少年英气。
沈全看了沈珏一眼:“珏哥终于无需忌口,这回可得好好补补……”
沈珏对沈全拱手道:“还是三哥最晓得我,弟弟可是无肉不欢,这一个月就没吃好过”说着,举起左臂,用手捏了捏:“怎么肉都没了?可是养了十几年的肉膘。”
沈琴侧身道:“我这里倒有个养肉的法子,珏哥要不要试一试?”
沈珏上下看了沈琴一眼,对着他那竹竿似的身材摇摇头道:“这话要是宝四哥说,我还信;作甚琴二哥嘴里出来,我就觉得没谱呢?”
“谁还哄你?”沈琴兴致不减地说道:“法子简单,就是每晚临睡觉前用上一碗汤圆,汤圆汤里再加上一调羹大油。”
沈珏呲牙道:“汤圆馅里就是大油,汤里再放大油,这还能吃?”
“怎不能吃?真是合用的增肥法子。当年我姐出阁前,我娘嫌她太瘦,就用这法子给她补肉,一个半月就胖了小二十斤。”沈琴说道。
沈珏忙摆手道:“我又不是小娘子,胖点瘦点有什么,这法子还是敬谢不敏”
沈瑞在旁听了,好奇道:“琴二哥自己没试试?”
沈琴讪笑两声:“我就试了一次,结果拉了半晚上肚子,折腾了一场,一两没胖,反而还瘦了几斤。可见法子是好法子,也不是人人都用的……”
大家闻言,不禁莞尔。
松江,宗房老宅门口。
五房大太太郭氏下了马车,心中有些不安。昨天宗房大太太打发人相邀,所为是何事?
这几年五房与宗房打交道的地方并不少,五房沈瑛、沈琦初到京城时,也多得沈械这族兄帮助。郭氏因此对于宗房这边,也只有感激的。
不过感激归感激,对于宗房大太太这位宗妇,郭氏往来的却不多。
两人都是当家主母,宗房大太太因是宗妇,还要协助丈夫料理些族中女眷事务;郭氏这里,则是因丈夫早年身体不好,里里外外一手抓,忙的不行。除了族中女眷必要的往来应酬,鲜少出门交际。
等过了二门,郭氏的心里就安定下来。
她之前忧心不安,是想到几个儿子身上,才心中焦急。儿行千里母担忧,三个儿子都在外头,郭氏心中煎熬可见一斑。另外,还有沈瑞,也在京中,挂心的人又多了一个。
不过想想要是京城真有什么急事,宗房大太太不会这么不紧不慢的,应该早就使人告诉她。
能提前一rì相邀,用的又是有事相商的理由,那应不是急事。
待见了宗房大太太,听了她的话,郭氏是不用急了,却是为难得紧。
原来宗房大太太邀了郭氏过来,是想要与她一起往四房清点孙氏嫁妆。
“大嫂,这到底是四房家务事,这么插手不方便?”郭氏迟疑道。
宗房大太太叹气道:“怎地不方便?弟妇莫要忘了,你身后还有着瑞哥,难道你真忍心让瑞哥连个念想都不剩?”
郭氏皱眉道:“哪里就到这个地步?”
四房与贺家的婚期定在三月,婚期前一个月男方要正式过聘礼,就是过几rì的事。宗房大太太眼下提及此事,显然是防着四房母子挪用孙氏嫁妆。
宗房大太太道:“四房舍得下这个脸,我却丢不起这个人……若是真闹出丑事,知道的晓得是四房母子糊涂,不知道还以为是我们贺家贪财……与其到时弄得不明不白,还不若现下清理于净,两下都免了嫌疑的好……”
第一百七十六章 闻风而动(六)
宗房大太太说的不无道理,四房母子的人品确实让人难以放心。<-》不过宗房大太太此举,却也打破了各房头家事自专的惯例。
郭氏身为五房当家主母,自然不是鼠目寸光之人。此事虽有为沈瑞做主的意思,不过这口子一开,说不得宗房以后开始插手其他房头的事务。
郭氏便沉吟着,久久没有应答,心中十分纠结。
她既想要为沈瑞保住孙氏嫁妆做念想,又不想让宗房大太太开这个先河。
宗房大太太似是看透郭氏担忧,无奈道:“难道在弟妇眼中,我就是那等多事的人么?我嫁到沈家四十来年,何曾多走过一步?这回实在是没法子了,谁让我们老爷多事,做了这糟心的媒人。我是怕了四房母子,若是不在新太太进门前将孙氏嫁妆清点清楚,等到新太太进门,他们一股脑推到新太太身上,连带着我以后也不用做人。只此一回,下不为例”
人皆有私心,私心并不可耻。
宗房大太太这几句掏心窝子的话说出来,倒是比方才真挚的多。用这个做理由,多少也能站住脚了。
郭氏道:“大伯也是好心,四房没有正经当家主母怎么行?咱们这样的人家,总不能真的闹出妾室扶正的笑话”说到这里,顿了顿道:“只是大嫂虽是好心为四房cāo劳,也得四房领情才好。总不能不知会一声,咱们就直接过去,那看着也不像。是不是跟大伯说说,让大伯寻四房大老爷先说一声
宗房大太太扯了扯嘴角,道:“那是自然。”
宗房大太太这里忙着,不过说话的功夫,就来了两拨回事的人管事婆子;郭氏也不是闲人,两人彼此交了话,郭氏便起身告辞。
宗房大太太打发身边管事妈妈亲送出去,自己独坐了一盏茶功夫,方起身往前院书房去。
宗房大老爷正在书房给长子写信,松江距离京城两千里,往返消息延迟,可宗房大老爷实在担心幼子,这几个月的功夫,已经写了几次家书。
自打沈珏走后,宗房一下子冷清下来。
宗房大老爷这几个月纠结了无数次,到了最后,他自己也糊涂,不知是盼着沈珏能出继,还是希望沈珏不会出继。
尽管不服老,可是他也不得不承认自己上了年岁。要是像太爷那般高寿还罢,能照顾幼子到娶妻生子;要是不能像太爷那般高寿,两个年长的儿子会像自己一样疼爱照拂幼弟么?
答案,不可知。
沈械、沈本就与沈珏年纪差的大,兄弟们打小并不在一处,感情有限。再说,那两个已经娶妻生子,有自己的小家,对于弟弟能照顾到哪里去?
至于妻子那里,宗房老太爷是不指望的。
或许她不是不疼幼子,可是冷淡的时间太久,她也不晓得该怎么与幼子相处。
想到这里,宗房大太爷不禁自嘲,他不敢赌自家人的人心,却是赌二房人心。莫不是在他心里面,其实觉得二房几位族弟比自己妻儿更可靠?
“老爷……”宗房大太太进了书房,见丈夫坐在书案后出神,开口轻唤道。
“太太来了……”宗房大老爷面露乏sè,点点头道。
“老爷为何事忧心?”宗房大太太拉了把椅子,坐下道。
宗房大老爷望向妻子:“五哥头一回出远门,又走了这么长rì子,太太就不牵挂?”
宗房大太太露出几分不自在:“有大哥大嫂在京,有甚好牵挂的?老爷也真是的,大哥行事素来稳妥,自会好生照看兄弟。”
“要是二房择了珏哥为嗣,太太会如何?”宗房大老爷瞥了妻子一眼,问道。
宗房大太太神sè一僵,狠狠地掐了下手心:“兴灭继绝是族人之责,论序二房又是当从宗房、四房择嗣,我身为沈家宗妇,能说什么?”
见妻子还是咬着规矩,不提人情,宗房大老爷心中非常失望:“你舍得就好……”
宗房大太太只觉得心里火苗直窜,这叫什么话?什么叫自己舍得就好?让儿子跟徐氏进京,是自己做的主?想着二房几位老爷官场有助力,有心让沈珏出继的是自己?
如今舍不得了,倒是都推到自己身上。
宗房大太太撂下脸,道:“旁的且先不说,四房大老爷那里,请老爷帮忙打个招呼”
“打什么招呼?”宗房大老爷随口问道:“是往贺家下聘之事?莫不是那边提了什么要求?”
“不于贺家的事。弘治十年冬,依照孙氏遗嘱她的嫁妆分作两份,产业铺面都分了,其他物件还没分。如今四房新太太即将进门,这东西也当分了。”宗房大太太摇摇头道。
宗房大老爷皱眉道:“这是四房的事,太太cāo心这个作甚?”
宗房大太太冷笑道:“要是新太太不姓贺,自然是四房的事;新太太既姓贺,老爷又是大媒,我怎么能不cāo心?不管是四房母子占了孙氏嫁妆,还是新太太进门眼皮子浅,或是两下里推诿,到时一身sāo的不还是老爷与我?我好好的名声,作甚要被旁人带累坏了?更不要说如今二房大太太站在瑞哥身后,一不小心就将人丢到京城去”
宗房大老爷见妻子这话不仅是对四房母子不满,连小贺氏也说进去,忙道:“小姨不是那样的人
“哈?小姨?老爷叫得倒顺口,这是早当了那是嫡亲小姨子?”宗房大太太讥笑道。
大老爷皱眉道:“说的是甚话?她不也是你的妹妹?”
“我娘可只有两个女儿,我攀不起这个妹妹”宗房大太太冷笑道:“老爷‘爱屋及乌,也好,念着旧人也罢,只别将我当傻子……”
宗房大老爷被说的恼羞成怒,一下子站起身来:“胡搅蛮缠个甚?与你真是说不通”说罢,便甩袖而去。
宗房大太太却是个有主意的,即便没说通丈夫,依旧以丈夫的名义,打发人往四房请沈举人过来说话。
宗房大老爷被妻子“先斩后奏”,心中恼怒,可还是去见了沈举人。
宗房大太太尽管态度不好,可意思说的明白,孙氏剩下那些嫁妆实不宜再节外生枝,否则没脸的除了四房,还有他们夫妇。
宗房大老爷想到rì后的麻烦,已经开始后悔做媒了。
对着沈举人,宗房大老爷就直言道:“新人下个月就要进门,这前头弟妹的嫁妆也当清点,省的以后说不清楚。”
沈举人闻言,不由皱眉:“大哥,这是贺家的意思?”
宗房大老爷迟疑了一下,点点头道:“他们这般小心,是怕以后有了嫌疑使得瑾哥、瑞哥埋怨……瑾哥、瑞哥都不是孩子了,两下里清清楚的,总比含含糊糊的强。”
沈举人心中不快,冷哼道:“这是什么道理?小贺氏还没进门,贺家就想要插手沈家家事?”
宗房大老爷只觉得头疼,道:“他们未必是要多事,不过是碍着京中二房。贺家大老爷也在京中做官,要是以后两家为了此等小事再起波澜,贺大老爷面上也挂不去。”
想到徐氏,沈举人只觉得头皮发麻,不过想着孙氏那里散了大半的嫁妆,讪讪道:“孙氏进门几十年,许多当年的东西都用了使了,怎能凑的全?”
“有多少算多少,只要让瑾哥、瑞哥心里有数。”宗房大老爷看了沈举人一眼,道。
“要不等瑞哥回来?”沈举人依旧有些犹豫。
宗房大老爷大手一挥:“让五房大太太代瑞哥清点。”
宗房大老爷本还埋怨老妻多事,眼下见了沈举人的反应,倒是觉得妻子顾忌的有道理。
沈举人因心虚,口气倒不那么坚决,只道:“总要家里先收拾收拾,将东西都拢一拢。”
宗房大老爷笑着点头:“那是自然”
等沈举人走后,宗房大老爷便打发人盯着四房。
待晓得沈举人从外宅抬回两口箱子,又拿着单子,去街面上寻了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宗房大老爷十分无语。
用故去发妻的嫁妆去哄窑姐,这还真不是一般人能做出来的。只是不知到街面上去采购的那些旧东西,是填补不足,还是要“以次充好”。不管是哪一种,搁在沈举人身上,都不稀奇了。
转眼过了五、六rì,正赶上府学里有旬假,沈举人便打发人叫了沈瑾回来,又往宗房去信。
在沈举人看来,此事早了早好,以后再有人拿孙氏嫁妆说嘴,也不会说到他头上。
只是先前打算,不得不变更。
因顾及贺家面子,沈举人之前将聘礼准备得极为隆重,也从孙氏嫁妆里挪用了些不显眼的物件。
如今虽是不能了,沈举人倒是不担心聘礼。他这几年rì子虽节俭,可手上也收拢了些银子。只是那多是沈瑾名下产业收益,沈举人原不打算动用。事到如今,也没别的法子可想。
聘礼多少,关系到嫁妆上,以贺家宗房门第,沈家四房的聘礼不宜太寒薄。沈举人决定,自己不在收拾这些零零碎碎的,直接将聘银从两千两加到四千两好了。
既是双倍嫁妆的话,就麻烦贺家多破费……
第一百七十七章 至亲骨肉(一)
松江,沈举人宅,张老安人上房。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张老安人知晓宗房大太太与五房大太太马上就要上门来清点孙氏嫁妆,气得浑身直哆嗦。
沈举人之前因怕节外生枝,并没有知会张老安人此事,直到现在瞒不住,才对张老安人说了。
张老安人想着前些rì子沈举人寻由子从自己这里搜刮走的宝石盆景、象牙炕屏等好东西,只觉得心肝肉都跟着疼了:“非涉家法族规,沈家各房家务自专,这是几辈子传下的规矩,宗房大太太怎么就敢坏了规矩?”
沈举人闷声道:“又于宗房大太太事,是贺家那边的要求……贺老三爷畏惧京中二房之势,怕担于系……”
在他眼中,宗房大老爷是好的,宗房大太太也是好的,多事的是贺家人,还有……京中的二房
沈瑾坐在沈举人下首,眉头微蹙。
这个时候清点孙氏嫁妆,真的是贺家人提出来的么?
如此明显的戒备,不是打贺家的脸?新太太没等进来,就来上这一出,未免太不好看。
不管如何,两家既订了亲事,待小贺氏进门就是一家人,可这哪里像是一家人的做派?
张老安人显然也想到此处,嗤笑道:“到底不是嫡亲的妹子……这哪里是折腾咱们,这是折腾小贺氏……”
沈举人显然不愿提这个话题,见张老安人还满脸不忿模样,劝慰道:“不过是清点一下,东西还在四房,也没有被旁人占了去”
张老安人一想,确实是这个道理,望向沈瑾的目光就添了几分慈爱:“那些东西,有一半是瑾哥的……祖母帮你收着可好……”
沈瑾点头道:“那是自然……劳烦祖母为孙儿cāo心了……”
沈举人见这祖孙两个一问一答,将自己撇开,心中就有些不痛快。不过想想沈瑞名下还有一半,心气就稍平些。
沈瑾已经十八岁,不管今年乡试结果如何,都该议亲了,如今名正言顺分了孙氏的嫁妆,以后聘礼就已经出来一半。沈瑞那里,也是如此。
他倒是没有惦记妻子嫁妆的意思,只是东西都是死的,人是活的,与其将那些东西堆积在库房里,还是用起来的好。
如此一来,以后两个儿子成亲的聘礼就省下一半银子。
想到沈瑞,沈举人有些走神。
二房的嗣子选的到底如何了?沈瑞到底有没有希望入嗣二房?
若是沈瑞入嗣二房,做了侍郎府的公子,那他是本生父,是不是也能跟着借光?又想着,自己生养了沈瑞一场,即便二房真要过继沈瑞做嗣子,也没有白抢了人家儿子的道理。
只是嫡子出继,也太难看了。
若是二房大太太不是孙氏故人,对沈瑾似乎抱有成见,沈瑾反而是最好的嗣子人选。
没一会儿,宗房大太太与郭氏联袂而至。
张老安人是长辈,固然糊涂,她们该尽的礼数还是得周全,便过来上房请安问好。
张老安人见了这两人,心头熄了的火气立时又起来,讥讽道:“宗房大太太cāo心的事情倒是越来越多,怕是将族里的事情都当成家事了……”又对郭氏道:“鸿大太太莫要忘了,瑞哥是四房的儿子,不是五房的,即便鸿大太太帮着瑞哥打理产业,也不过是帮忙。”
宗房大太太神sè淡淡道:“四房没有当家主母,我费点心不算什么?总比出了差子,贻笑大方的好”
郭氏亦不卑不亢道:“劳烦老安人提醒,侄媳不敢忘,定会帮瑞哥好好看着,不会让他被欺了去
这族妯娌两个,硬邦邦地将话顶回来,张老安人气了个仰倒。
宗房大太太不与张老安人磨牙,望向沈举人道:“我与弟妇既来了,那也莫要耽搁功夫了……”
沈举人既埋怨张老安人多事,也有些怪宗房大太太与郭氏的不客气,皱眉道:“东西都在正院厢房锁着,让瑾哥带两位去。”
宗房大太太自然无二话,她上了年岁,又是嫂子,与沈举人在一处无需避讳;郭氏却是族弟媳,与沈举人还是避开得好。
沈瑾得了吩咐,前头带路,领着两位长辈去了正房。
因新太太进门的rì子就剩下一个来月,正院这里已经焕然一新,只有东厢小库房因装着孙氏嫁妆,还没有收拾出来。
沈瑾拿着孙氏进门时的嫁妆单子,沈举人不是没想过在这上动手脚,不过又担心被揭破,终究还是原样递上来。
宗房大太太,果然有备而来,拿出一份一模一样的嫁妆单子。
原来当年孙氏进门嫁妆单子拢共有三份,四房这里一份,宗房留了一份,剩下一份在徐氏手中。
单子上记得清清楚楚,从产业到家具到摆设到衣料首饰。
东厢房里,亦是堆了满满一屋子。
不过宗房大太太见了却是皱眉,郭氏脸上也有些难看。
只因这一屋子大多数都是些陈旧的家具摆设,嫁妆单子上值钱的物什十不存一。古董珍玩本有十箱,如今剩下不到三箱;各种金银器,更是就剩下鎏金、镶银的这些花哨东西;瓷器摆设,看着倒是有不少,不过器形粗糙,让人不得不心生疑惑。
除了那些用了多年的黄花梨家具之外,其他的东西与嫁妆单子上对比过后,剩下不过三、四成。
按照道理,那些东西,即便破了损了,总有账目可循;可孙氏已故,沈举人也没有多解释的意思
沈瑾在旁,看着宗房大太太与郭氏面带寒霜的模样,只觉得羞臊的不行。即便这些东西并不是他侵占了去,可他毕竟是四房子孙。长辈们有不是之处,他心里也难受。
在他心中,对于嫡母向来崇敬,如今看着这零散的嫁妆,也生出几分感叹来。
说句不恭敬的话,以孙氏的行事为人到了其他人家,rì子说不得会好过些;自己祖母与父亲的xìng子,实是不够宽厚。
宗房大太太没有打发人去请沈举人,只是一边清点,一边叫身边侍婢重新登基造册。
厢房里都是大件东西,小件只有那三箱古董珍玩,还有几套金银器皿、以及不成套的瓷器摆设,登记起来并不慢。
只是在登记那些瓷器的时候,郭氏开口道:“要不打发人问问源大老爷,是不是下人放错了东西
孙氏的嫁妆即便过了三十年,可依旧能瞧出个顶个都是好东西,这些瓷器形状倒是与嫁妆单子能对上,可看着半点不jīng致。
宗房大太太摇头道:“不用费事,源大老爷既预备了这些东西,咱们就按这些登记好了……”
她过来清点孙氏嫁妆,可不是为了与沈举人扯皮。
郭氏无奈,也不避讳沈瑾,叹气道:“不说旁的,就是源大嫂子生前屋子里常见的几件摆设,这里一件也没有……”
她们毕竟是沈家妇,不是孙氏族人,能想到此处,提前分了孙氏嫁妆已经不容易,要是再就嫁妆物件与沈举人扯皮,旁人只会觉得他们多事。
沈瑾低下头,几乎能抵到胸口前。
宗房大太太瞥了他一眼,心底嗤笑了一声。
去年四房的新鲜事一茬接一茬,其中就有沈瑾生母郑氏离开沈家之事。听说当时郑氏带走了整整两车东西,里面就没有孙氏的嫁妆?要知道,那个郑氏,可是做了四房二十来年的“二房”,甚受沈举人宠爱。
这母子两个,才是成了jīng,半点亏也不吃。儿子这里名利兼收,郑氏那里眼见扶正不成,立时想法子出了沈家。
可笑孙氏那个糊涂人,生前自诩为良善人,却忘了“养虎为患”的道理,逼死了自己不说,连带着沈瑞这个元嫡之子对庶兄都要退避三舍。
新单子很快就整理好,宗房大太太与郭氏按照上面物件的大概价格,将东西分了两份,单列了两个单子。
宗房大太太对沈瑾道:“收拾的差多了,去请你父亲过来”
沈瑾应声而去,过了半盏茶的功夫,与沈举人一起回来。
两个单子,沈瑾与沈瑞兄弟一人一份,沈瑞既不在,就由沈瑾先阄了。
沈举人无异议,东西就被抬出来,按照单子分作两处。
沈瑞名下那一份,直接抬到沈瑞院子的厢房中,而后上了三道锁。三把钥匙,宗房大太太、郭氏、沈举人一人一把。
沈瑾那一份,张老安人虽提过要代沈瑾保管,不过沈举人胳膊一挥,也按照沈瑞的例,抬到沈瑾院子的厢房上了锁。只是这回宗房大太太与郭氏都没理会,沈举人便只叫人上了一把锁,将钥匙自己收了。
沈瑾那份单子,宗房大太太叫人抄了两份,一份给了沈举人,一份给了沈瑾自己收着;沈瑞这一份,则抄了三份,除了沈举人之外,宗房大太太与郭氏手上一人存了一份。
清点清楚,事情完了,宗房大太太与郭氏便告辞离开。
沈举人转到沈瑞院子里,看着厢房上的三把锁,只觉得碍眼无比,差点就要叫人立时将锁砸开。
不过想着宗房大太太与郭氏抄走的单子,他又歇了心思。
待回了书房,看着东厢一间上锁的屋子,沈举人面上很是得意……
第一百七十八章 至亲骨肉(二)
沈家四房这几年内院没有主母,张老安人“荣养”,沈举人一味苛严,下人们当着他的面恭恭敬敬,背后却只有埋怨东家不慈的。
四房发生的事情,更是口舌相传,传了个于于净净。
各房头得了消息,议论纷纷,有笑宗房大太太“狗拿耗子多管闲事”的,这将贺家小娘子说给沈举人的是宗房大老爷,如今弄出这一遭的是宗房大太太,翻手云覆手雨的都是这两口子,这两口子倒是会做好人;也有埋怨宗房大太太与郭氏的,隔房女眷去插手四房家事,这算什么事?也有笑话四房沈举人不检点的,若不是有了短处,也不会这般被拿捏。
又有那一等人,唯恐天下不乱,专程将此事传到贺家人耳中。
贺家三太太正准备贺五娘的嫁妆,既要光鲜,显示贺家与四房结亲的诚意,又不能太过了,毕竟贺五娘只算是贺家宗房养女,并不是亲生女,这又是嫁人为继室。
听了宗房大太太带了族妯娌去清点孙氏嫁妆之事,贺家三太太先是目瞪口呆,随即勃然大怒。
这叫什么事?
外人尚且没说什么,贺家出去的姑nǎinǎi倒是将贺家当成了贼这事情传出去,叫旁人怎么想贺家
贺三太太心中不忿,立时打发人请了贺三老爷,说了此事。
贺三老爷心里也满是怒火,因着几年前的旧事这几年没少被人念叨,家中老母亲与兄长都谴责过,外人也讥讽过。
他放下身段,专程寻了个族妹许给沈家四房,就是想要化解这段前事。
宗房大太太此举,却是如同一个耳刮子打到他脸上。
外人见了宗房大太太此举,定会拿贺家嚼舌,几年前的旧事就又要被人翻出来说嘴。
之前旁人说嘴,贺三老爷还能笑着否认什么;如今是他嫡亲堂姐亲自安排这一出,他即便再说当年的事情是无心,又有谁会相信?
贺三老爷只觉得嘴巴里发苦,不过并不觉得大堂姐此举是专程针对贺家。她自己就是贺家出嫁女,贺家名声坏了,与她又有什么好处?
贺三老爷皱眉道:“大姐作甚不喜五娘……”
归根结底,宗房大太太此举,最为难的不是贺家,而是即将进门的贺五娘。
她即便什么都没做,就已经背负上“贪财”的嫌疑。
贺三太太摇头道:“这话是怎么说?这半年五娘闺中待嫁,两人见面的次数寥寥无几,更没有相处过,何谈喜欢不喜欢……”
说到这里,她迟疑一下:“不过因当年的事,大姑nǎinǎi向来同九房那支疏远……会不会是因五娘出自九房……”
十三年前旧事,贺三太太当时做为年轻媳妇,上面公婆具在,不过知晓些影子,贺三老爷却是清清楚楚。正因如此,他才对九房存了愧疚之心。
宗房大太太行事向来周全,如今连这等损人不利己的事情都做了,看来当年的事情是要记一辈子
贺三老爷想到此处,怒极反笑:“当年本是她求着娘家人,如今倒成了贺家不是?逼死一个还不算,还想要逼死第二个?”
当年宗房大太太产后垂危时,宗房大哥已经娶妻生子,说句不好听,就是宗房大老爷真续娶了旁人,有族长太爷压着,族法家规盯着,还真的能虐待到前面嫡子头上?
明明是宗房大太太心窄,怕有了后娘就有了后爹,自己三个儿子吃亏,才一心要在娘家族妹中亲选继室,最后挑了出身庶房旁枝、xìng子温顺的族妹。
就是那族妹与宗房大老爷的几次相处,也都是宗房大太太安排,否则一个姐夫,一个未出阁的小娘子,又哪里能不避嫌?
最后宗房大太太身子回转过来,就翻了脸,硬是逼着娘家这里将那族妹远嫁。
可怜闺中弱质女,最后落得个远嫁他乡、年轻夭亡的下场。
贺三老爷自觉良心未泯,实见不得宗房大太太如此,也是心中堵着一口气,道:“将五娘的嫁妆再添三成,十里红妆铺陈出去,我倒是看看,谁还会觉得贺家女是那等惦记前妻嫁妆的人?”
事关贺家女儿名声,贺三太太自己也有女儿,当即点头道:“就按老爷吩咐的办……”又忍不住埋怨道:“大姑nǎinǎi即便想要撒火也不当如此,看来是做了沈家几十年宗妇,儿孙具全,底气足了,不指望娘家帮扶……”
听妻子提及“帮扶”,贺三老爷就想到沈械身上,寻思是不是给长兄去信好好敲打敲打沈械,随即又觉得没意思起来。
如今沈家二房同本家关系缓和,即便自己不照顾沈械,京城还有沈家二房长辈在。
除了增加贺五娘的嫁妆,让贺家露露富之外,对于宗房大太太的昏招,他竟没有其他对策。
没几rì,沈家四房正式下聘的rì子到了。
沈举人预备的聘礼只有三十二抬,松江厚嫁成风,聘礼也重,这些抬数只算是中等,不过却没有人笑话沈家四房寒薄,只因那三十二抬聘礼中,有十抬是银子,每抬都是五百两,只聘银一项就是五千两。
亦是沈举人贪心不足,从原来的一千两提到三千不算,临了临了又厚着脸皮添到五千两。
这不过是娶继室,就这般大手笔,来客不由啧啧称奇,感慨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沈家四房这几年看着沉寂,没想到底气依旧十足。
有同沈家有旧的,未免替去了的孙氏不值,攒下万贯家财又如何?等新人进门,住你的屋,花你的银子,说不得还得打你的娃。都说好人有好报,可老天爷也有打盹的时候。
贺三老爷听着宾客的道喜声,看着眼前白花花的银子,面上笑着,眼里却一片冰寒。
真是拿他当冤大头?他自己有心,想要给贺五娘多陪送几成是他的事;被强按着添嫁妆,可是没人乐意。
除了那十抬银子,其余二十二抬一看就是凑数的,却是因这银子晃眼,使得旁人都忽略了其他聘礼的不足。
贺三太太看着聘礼单子,亦是人前带笑,人后发愁。
待见到丈夫时,贺三太太道:“这可怎好?之前预备的嫁妆,还差一半。沈家真是的,之前都知会过了,怎么如此不厚道?”
之前他们夫妻两个给贺五娘按照五千两银子预备嫁妆,通过宗房大老爷也将消息传给了沈家四房。后边打算添的那一千五百两子的嫁妆没有另外告知沈家,也是要有意在晒嫁妆的时候压沈家一头。
沈举人此举,实让他们措手不及。
贺三老爷冷笑道:“这有甚愁的?前些rì子不是新添了一个十五顷的庄子么?直接添上”
贺三太太闻言,满脸舍不得:“那庄子多是上田,老爷可是用了一万多两银子才买到手……”
贺三老爷端起茶来,吃了一口:“不用舍不得,是贺家的终究是贺家的,嫁妆单子上添上一句就
贺三太太闻言,晓得丈夫意思。
世间嫁女,为了防夫家侵占嫁产,有的就在嫁妆上记上这一条,所陪卤田铺面只传自家外甥或外甥女,要是出嫁女无子女,娘家则会在出嫁女去世后收回陪嫁产业。
贺三太太苦笑道:“添上这句又有何用?五娘正是宜生产的年纪,看她身子骨也结实,那边四房大老爷又值盛年……”
贺三老爷轻蔑道:“地再好也要看种子……沈源想要占贺家便宜,他是找死……”
贺三太太听明白丈夫弦外之意,未免觉得五娘子有些可怜,想要劝上两句,不过想到那十五顷的庄子,就又闭上嘴……
京城,沈宅,九如居。
沈瑞换上新衣,冬喜将后襟上的褶子抹平,叹道:“二哥个子又长了一寸”
沈瑞听了,只是笑,并不说话。
沈瑞本就比同龄的沈珏个子高挑,进京这几个月,更像是适应了京城水土似乎的,身量直窜。如今虽说只有十三岁,可身高已经五尺五寸。
随同着身子抽条,有一rì沈瑞早起时发现裤裆里黏糊糊的,伴随着初次遗jīng,嗓子也开始变音,不再是清脆的童音,而是十分尖锐。
沈瑞便轻易不肯开口,并非是怕旁人笑话他声音难听,而是为了养护嗓子,如此一来倒是又显得稳重几分。
如今虽说沈瑞与沈珏两个还没有正式出继,不过身份已明,就连原本最抵触过继的二太太都开始收拾屋子,府中下人管事们自然瞧得真真的。
不少人往沈瑞身边巴结,沈瑞只做不见,除了一心跟着三老爷读书之外,并没有收服下人,培养心腹的意思。
九如居里,除了沈瑞带进京的两个婢子之外,就只有大太太给的chūn燕,与大太太从三太太那边院子拨过来的chūn莺能近身服侍。至于之前随着他进京的郝妈妈,则是由宗房大太太做主,直接由二老爷带回松江去了。
郝妈妈虽晓得沈瑞既为侍郎府嗣子,前程远大,可是儿孙具在松江,也怕张老安人心血老cháo让她彻底留在京城,就顺势推舟地跟着南下。
临行之际,沈瑞叫冬喜包了二十两银子给她,还说了一句:“妈妈放心,我去年说的话算数,等过两年婶娘将庄子转过来,就要劳烦妈妈费心……”
郝妈妈先前早已死心,如今喜从天降,立时跪下给沈瑞磕头。
她向来识时务,无需沈瑞示意,便已经在那里提及不敢忘了小主人,以后会时常写信给小主人请安问好。至于请安的信中会不会提及其他家常,那就是后话了……
第一百七十九章 至亲骨肉(三)
沈瑞这里才换好衣裳,就有徐氏房里的婢子来传话:“瑞少爷,太太有请。<-》”
沈瑞与沈珏两个还没有正式过继,下人依旧“瑞少爷”、“珏少爷”的叫着,等正式过继,重新序齿,沈瑞会继续行二,沈珏就要行三了。
沈瑞低头看了下身上新换上的chūn衫,没有更衣,直接随着婢子过去。
他与沈珏虽没有开始正式为沈珞服孝,不过衣裳也换了素sè,就是沈珠、沈琴两个,也自觉避开鲜亮颜sè。
徐氏坐在上房稍间的炕上,正俯身看着炕桌上的东西,见沈瑞着新chūn衫来了,笑着看了两眼道:“越发像个大孩子的模样了”
“伯娘”沈瑞躬身给徐氏见礼。
徐氏听到他的声音,问道:“打发人给你送去的银耳羹,每天可用了?”
沈瑞闻言,面sè发苦,那甜滋滋的东西实不对他的胃口。不过他也晓得,徐氏专门吩咐小厨房每rì都炖一碗送过去,是为他养护嗓子用,自是都用了。
沈瑞点点头,道:“伯娘,能不能只炖银耳,莫要再放冰糖?侄儿实不爱吃甜的。”
沈瑞进京两个半月,这是头一回主动开口提什么要求,徐氏先是一愣,随即笑了:“那银耳就不放冰糖了,回头叫人给你送包雪糖过去,添多少你自己看……论起来燕窝更好些,咱们这样的人家并不是吃不得,只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除了人参是补气提命的东西,其他补品你大伯向来不主张多用,就是我平时也是用银耳养颜,鲜少用到燕窝。这rì常调理的事,咱们也没必要招他……”
沈瑞笑着听了,心中却诧异不已。
大老爷勤俭持家是正道,徐氏“夫唱妇随”也没什么错。燕窝那东西论起营养来,确实跟银耳猪蹄差不多,可这个时候的人不知道,只当燕窝鹿茸是顶好的补品。
就是沈举人家那样的乡间士绅,张老安人每rì都能有一碗燕窝,徐氏这里却只用银耳养颜。
要是二房上下都这么节俭,沈瑞也就不会觉得诧异,关键是三老爷那里rìrì雷打不动地一碗燕窝,都是大家眼见的。
徐氏说完,也有想到三老爷处,道:“你三叔那里情况又不同。太爷、老太太没得早,你三叔的生母又早就不在了,你大伯是长兄,我是长嫂……这些年cāo了多少心,总算是将你三叔的身体养回来些。别说是燕窝,就是rìrì人参,你大伯同我也会张罗来。以后你同珏哥都入了二房,也要做兄弟,瑞哥也要有长兄担当……”
因她说到最后已经有训丨导之意,沈瑞便垂手听了,恭敬地应下。
徐氏一笑:“你是个老实懂事的孩子,平素也是你照顾珏哥,又哪里用得着伯娘聒噪?快上前来,咱们娘俩说正事”
沈瑞听命上前,徐氏便指了指炕桌上摊开的图纸,道:“瞧瞧这个”
沈瑞看去,就见是一张宅院图纸。
五进的宅子,大致格局与沈家现下东路这五进差不多。
“伯娘要收拾院子?”沈瑞有些疑惑。
九如居就是年前新收拾出来的,沈珏的新院子在二老爷那边也已经开始修整起来,怎么还需要收拾院子?
“这不是咱们家老宅的地图,这是东邻的宅子。那边也是咱们家的,二十年前从一位致仕翰林学士手中买过来。因家里人口少,用不着那许多,就一直典了出去,前几rì才收回来……”说到这里,顿了顿道:“你大伯衙门里忙,伯娘又jīng力不济,就想将这收拾宅子的差事交瑞哥,瑞哥可愿替伯娘分忧?”
二房人丁实在单薄,确实无人可用。
沈瑞虽现在读书为上,可也没打算成为“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书呆子,便道:“伯娘吩咐,侄儿自是尽力,只是侄儿之前并不曾打理过此事,开工动土毕竟不是小事,还需伯娘给个章程出来。”
徐氏见他落落大方的应了,心中欢喜,道:“什么章程?”
沈瑞想了想道:“侄儿想知道,这宅子伯娘打算作何使?是大修还是重建?除了房屋之外,是否有需要改变布局,例如修建花园之类?”
沈家三房加起来,总共也没有几口人,如今两路五进大宅,已经比较空旷,并不缺住人的地方。徐氏将东宅典出去二十年,今年却收回来,肯定是有用途。
徐氏看着沈瑞,十分欣慰:“难为你这点儿年纪就能想的这么周全,伯娘也正要告诉你,这宅子是给你三叔修的。你三叔三婶那里只是两进院子,如今你们几个过去读书,地方就小了,你三婶出入也怕惊动你们……”
说到这里,她指了指那房宅图纸道:“当年那翰林学士家子孙繁茂,修的屋子也多,咱们家用不上。我的意思,是想要留着前面三进院子,南边两进给你们做学堂,第三进你三叔、三婶住,后边两进全部推倒,好好地修个园子,以后家里也有个溜达的地方。”
沈家之前只有个小花园,就在三老爷他们院子的东北面,不过很小,几丈见方。
沈瑞听了,就有些犹豫。
徐氏见他yù言又止的模样,好奇道:“可是瑞哥觉得伯娘安排的有不妥当处?”
沈瑞迟疑了一下,道:“既是要给三叔、三婶修的宅子,能可着三叔、三婶的心意不是更好?是不是知会三叔一声,让三叔跟着一起规划宅子呢?”
徐氏摇头道:“这修宅子不是一rì两rì的事,你三叔身子好容易方调养好些,禁不得累”
沈瑞又问道:“伯娘觉得三叔现下气sè好些,还是年前好些?”
徐氏笑道:“这还用说,自然是现下气sè好。早先你三叔的脸sè儿白的怕人,嘴上也没有红sè。伯娘晓得你们几个都是懂事的孩子,这都是你们几个陪着你三叔的功劳。”
沈瑞摇头道:“三叔给我们整理时文题目,又搜集四书注解,费了不少心思,可不是好好的?侄儿倒是觉得,大伯与伯娘关心则乱,将三叔护的太严实……三叔毕竟不是小孩子,整理rì静思养病,是不担心怒了喜了,可心里难开解,如何能开怀;找点事做,说不得心里也没那么闷了……”
徐氏闻言,不由怔住,过了好一会儿方开口道:“是你大伯与我将你三叔护着太严么?”
沈瑞点点头道:“就是小孩子,被关起来,还总想要出去淘气淘气;三叔恁大的人,整年整月闭门不出,定也会觉得闷……”
三老爷年过而立,正值盛年,却能心如止水地安心做宅男,肯定也是顾忌身体,不愿意让兄嫂担
“近些rì子,三叔常问族学的事,对于族学似乎十分感兴趣,对于全三哥与何表弟入的chūn山书院也打听了……侄儿瞧着,三叔像是有志教书育人……”沈瑞斟酌了一下,补充了一句。
徐氏闻言,不由皱眉。
收拾出一处清幽之地,让三老爷带了几个侄儿读书解闷,与专门做私塾收学生可不是一回事。
沈瑞族兄弟几个,除了沈琴有些爱多嘴之外,其他三个都是孝顺懂事的孩子,无需长辈多费心;外头的学生,谁晓得秉xìng如何?
“你大伯只有这两个兄弟,你三叔又是他一手拉扯大的,就算你三叔起了兴致,你大伯也不会答应。要是出了闪失,可没地方吃后悔药去?”徐氏不将沈瑞当成小孩子,便对他实话实说:“当年太爷在病榻上,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这三叔,你大伯可是在太爷跟前立下誓言,要好生看护你三叔,保他平安喜乐一生……”
三太爷自己当年在身体不好的情况下,还寻医问药生下三子三女。年长的两个女儿都夭折了,年幼的三老爷是病秧子,只有中间三个儿女身体稍好些。
因这个缘故,三太爷对幼子颇为怜爱,每每看到小小的孩子被病痛折磨,都后悔自己贪心不足。站住了两个儿子还嫌不够,强要了第三个,否则三老爷没有投生到沈家,做了旁人家的儿子,说不得能活蹦乱跳地活着。
等到三太爷临终,女儿已经寻了妥当人家嫁了,长子是个能顶门立户的,又得了贤妻为助力;次子虽混账,却也算是有岳家可以暂时倚靠;独有这幼子,药罐子身子,能不能养成都是两说。
三太爷到底是慈父心肠,即便晓得幼子这从根子里带的体弱怕是一辈子也难调理好,可还是将他托付给长子长媳。
沈瑞听了,心里明白,大老爷、徐氏照顾三老爷是受了遗命不假,可对三老爷的疼爱也半点不掺假,否则哪里会三老爷三十多岁了,大老爷夫妇事关这个弟弟,还事事都想到头里。
拉扯未成年的兄弟,娶妻生子,给分上一份产业,就算是尽到力。
大老爷与大太太待三老爷明显是将弟弟当儿子养,不,也不像是养儿子,养儿子会像对沈瑞这样粗养,更像是养闺女,一味没原则地娇养。
幸而沈家家教在这里,大老爷夫妇都是人品端方的人,否则说不得三老爷的脾气早就被兄嫂给惯坏了……
第一百八十章 至亲骨肉(四)
等到晚上,大老爷落衙回来,徐氏就说了修宅子的事,并提议将此事交给三老爷。
大老爷没有反对,打发人去请三老爷过来说话。
三老爷果然对要修宅子的事情极为感兴趣,露出欣喜:“大哥、大嫂,这宅子真是要修成家塾?
大老爷本来对妻子的提议并不赞同,不过眼见弟弟这个模样,就抚着胡须点头道:“你那院子本就不大,如今几个哥儿都在你那边读书,还是收拾出个地方为好”
三老爷两眼放光地看着房宅图纸,犹豫了一下道:“这后边两进好些房子,拆了未免太可惜”
“前面两进还不够你使?”大老爷听出他的言外之意,问道。
三老爷讪笑两声:“现下只有瑞哥、珏哥他们四个,自然是够了……以后再有其他学生,两进院子就小了……”
大老爷素来关心这个弟弟,即便三老爷并未在他跟前明说,可这些rì子也多少看出他的小心思。
大老爷倒没有像大太太想的那么紧张,三老爷年过而立,想要做一番事业,并不是坏事,不过需量力而行,细细筹谋。
他思量一番道:“办学不是那么易于……人也不可能一口吃成胖子,你若是对此实在有兴趣,我会帮你好好打听。三弟妹娘家也有书院,天气好的时候,你就多陪三弟妹往娘家走走。”
三老爷闻言,很是意外:“大哥不反对?”
大老爷轻哼一声道:“我要是反对,你就熄了这个心思?”
三老爷讪笑道:“我会央求大哥,也求大嫂与二哥帮我说项……”
“独木难支。此事你一个人是不行的,我与你二哥衙门里又抽身不得……如何选帮手,选谁做帮手,你心中也要有个成算”大老爷说到这里,顿了顿:“那种不分弟子资质、广收学生的方式,我不赞同。咱们家不指望这个糊口,莫要抢了旁人生计,你身子也受不住。就咱们前后这几个坊,住的不是官员,就是士绅,谁家也不是掏不起束惰……照我看,还是慢慢来。不说别人,就是瑞哥、珏哥他们几个,要是在你的教导下,童子试一下过了,你的名气就多少能打出去些。待到他们兄弟乡试榜上有名,别人就会求着往你这里送学生……”
大老爷面带郑重,说得头头是道,三老爷边听边点头。
徐氏在旁,本悬着心,听了丈夫的话心里踏实下来。
大老爷嘴上答应的痛快,却是给三老爷花画了个大饼。
沈瑞、沈珏他们族兄弟几个明年才下场,就是顺利,也要明年六月过院试;乡试的话,就要三年后。
三年功夫,三老爷适不适合教书,身子会不会累坏,都能看的真真的。到了那个时候,三老爷要是不改初衷的话,兄嫂自然是乐意见他成就一番事业;要是三老爷累到伤神,那不用旁人拦着,他自己心中也晓得轻重。
三老爷被大老爷郑重的模样糊弄住,一时想不到这是“拖延之计”,想起沈瑞、沈珏兄弟四个来,开始认真地思量起这几人早rì得功名的可能xìng。
将几人资质想了一遍,三老爷道:“明年院试瑞哥能一试,其他几个能过了府试就不错,院试还得两年水磨工夫……”
听他这么一说,大老爷也有些关切:“你瞧着,这几个侄儿都是能举业的?”
三老爷点点头:“琴哥资质差些,估计要多下几次场,其他三个侄儿,都是顶好的读书种子……只是宝哥先前心思没在四书上,根基不踏实,落后瑞哥、珏哥一截……”
大老爷感叹道:“沈家到瑞哥他们这一辈传承六代,终于有些书香门第的样子。”
三老爷将族中小一辈的出sè人物数了一遍,不由咋舌:“幸而沈械、沈理那一波与瑞哥、珏哥他们这一波年岁差了二十来年,要不然沈家这一代子弟也太惹眼……”
三老爷还是揽了修宅子的差事去,不过徐氏与他商量好了,让他趁机好好教教几个侄儿庶务。
如今时值二月中,正是万物复苏时,不冷不热的时候,正是修宅子的好时节。
东宅还是徐氏早先规划的,前面两进留出来,直接留临街大门;第三进是三老爷、三太太的住处,与主宅这边有角门相连;后边两进屋子全部推倒,修建一个园子。
虽说是三老爷主持此事,可沈家管事下人向来训练有素,又晓得在沈家,三老爷虽没出仕可地位不一般。平素惹恼大老爷、大太太,不过是革钱粮或是打板子;要是谁敢惹三老爷生气,阖家都要撵出去。
加上受命“襄助”三老爷的沈瑞、沈珏等人,都个顶个地留心着三老爷,生怕累着他,能想到头里的也想到头里。
因此,三老爷接了差事半月,丝毫没累着不说,气sè反而越来越好。
徐氏暗暗留心,心中唏嘘不已,便对大老爷转述了沈瑞那番话。
“说不得真是关心则乱,老爷与我也该学着放手……”徐氏道。
大老爷沉默了好一会儿,叹气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或许咱们真错了,要是老三早些立起来,择嗣之事他也就不会为难……”
大老爷与徐氏夫妻两个看法差不多,那就是人比银子重要。对于三老爷提及让沈瑞“兼祧”之事,他们心中并不十分赞同。只是因没有其他人选,他们又不放心三老爷、三太太,才含糊应了。
要是有朝一rì,三老爷、三太太改了心思,想要再择嗣子,他们夫妻也不会反对……
回松江祭祖的二房二老爷虽还在路途上,可京城二房嗣子已定、二老爷即将回乡的消息通过各房头的家书,已经陆续传到松江。
宗房大老爷拿着长子的家书,去见了族长太爷。
父子两个相对无言,宗房大老爷道:“倒是正如父亲所想,小长房果然择了瑞哥……珏哥能入嗣小二房,也是好事,可有沈珞珠玉在前,珏哥怕是会很辛苦……”
族长太爷长吁了一口气道:“莫要贪心不足珏哥读书资质本不亚于械哥,之前在家里就是太没上进心了……”
宗房大老爷年过不惑才得了沈珏这个幼子,向来偏疼,此刻虽是“心愿达成”,却委实欢喜不起来。
他沉默了半响,道:“爹,珏哥已经十三了……他的亲事……”
族长太爷闻言,皱眉道:“莫要犯糊涂珏哥以后是好是赖,自有嗣父母为他筹划,你若真心疼他,就离得远远的,莫要让孩子为难……”
宗房大老爷想着长子信中所提,沈珏、沈瑞几个并不会随二老爷南下,如此说来,年前分离就是骨肉离散,再见面还不知何年何月。
他的腰一下子弯了下来……
五房,郭氏也收到长子沈瑛的来信。
因沈全、沈瑞两个远去京城,郭氏rì夜跟着悬心,见了家书,自是迫不及待地看了。
待到看完,郭氏却是傻眼。
沈全读书的事情已经安排好,会入专门收翰林院子弟的著名书院读书;可沈瑞这里,算是怎么回事?怎么半句没提他祭祀孙家外祖之事,反而直接成了二房嗣子?
沈瑞跟着徐氏进京,得二房庇护是一回事,直接入嗣二房,成了徐氏与沧大老爷的嗣子又是另外一回事?
郭氏只觉得一股气堵在胸口,闷闷地难受,立时打发人去请丈夫过来。
“源大嫂子只有瑞哥这一亲生子,二房怎么能如此?”郭氏带了几分不平,同丈夫抱怨道:“这叫什么事?难道以后源大嫂子要靠庶孽一支祭祀香火?四房早年破落成什么模样,源大嫂子挣命似的支撑起来,就是为了给庶孽攒家底?”
“太太当初不是极赞成瑞哥进京么?”鸿大老爷见妻子这般恼火,有些迷糊。
郭氏咬牙道:“我是盼着瑞哥得二房庇护,可也没想着直接让瑞哥过了他们家。源大嫂子只有这一根独苗,二房大太太倒是真忍心?”
鸿大老爷摇头道:“隔壁越闹越不像样,瑞哥即便在四房守着元嫡之子身份,又能得什么好处?沧大嫂子即念着故人,对他只有好的,你作甚不放心?就算源大嫂子在世,二房要过嗣子,为了瑞哥好,源大嫂子也会点头。”
郭氏还是沮丧:“这对瑞哥虽不算坏事,可我只是替源大嫂子委屈……”
不管他们作何想,关于“兴灭继绝”这样的事,除了宗房还能说话之外,其他房头都不好插手,也插手不上。
宗房、五房都不是爱声张的人,两家人心中有数,没有将此事传出去。
至于三房那里,因沈珠闯的祸在信中说不清,沈涌就没有写信回来;四房这里,沈举人更是消息闭塞,半点不曾听闻。
沈举人的全部心思,都放在三月里的迎娶上,对于贺家宗房能出多少嫁妆很是关注。
沈贺两家并立松江,沈家聘礼风风光光地送过去了,贺家嫁妆要是寒酸,那丢的也是贺家脸面。
至于贺二老爷之前让宗房大老爷传的话,嫁妆之前是按照五千两银子准备,沈举人当然不乐意。贺二老爷当年侵占孙氏嫁产,使得沈家损失的可是几个五千两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