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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雁九     大明望族txt下载     大明望族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五十一章 一元复始(六)

    内院上房,大老爷、大太太并没有睡,也在提起嗣子之事。

    “老三说什么也不肯择嗣……”大老爷道:“他的意思,是让瑞哥兼祧大房、三房。”

    “三弟妹私下也与我说了,他们夫妻两个说是顾不上……哪里是顾不上,多半是担心另外选了嗣子麻烦,毕竟长房、三房一直没有分家……”徐氏叹气道。

    徐氏与大老爷都不是在钱财上计较的,即便以后真的与三老爷分家,也不会委屈了三老爷夫妇。不过若是沈瑞不过继三房,徐氏名下产业就没有分给三房的道理,还是会完完整整地传给沈瑞。

    之所以明明晓得会让三老爷、三太太白欢喜一场,夫妻两个在看过沈瑞资质依旧决定将沈瑞留在长房,除了觉得沈瑞xìng格稳重能支撑门户之外,还有就是免了以后的财产纠葛。

    要是长房过继其他人为嗣,沈瑞入了三房,即便徐氏将那些产业的渊源讲了,可钱帛动人心,谁晓得会不会使得长房嗣子心里留疙瘩。与其担心这个、担心那个,因为钱财坏了骨肉情分,还不如沈瑞直接留在长房,名正言顺地继承徐氏名下产业。还有就是三老爷、三太太想到的,沈瑞喜读书,入嗣大老爷名下,对于其以后前程也是助益。

    “二弟选了珏哥过两rì我便给族长太爷写信,族长太爷那里应不会有异议;倒是瑞哥那里,怕是要有麻烦些……”大老爷道。

    徐氏对于二老爷的选择并不意外,只要二老爷晓得沈瑞身份,心中对孙家存愧疚之心,就不会选比瑞哥年长的嗣子:“二弟妹那里还有的磨叽。听她今rì话茬倒是并不忌讳择嗣之事了,不过却是急着抱嗣孙……瞧她话里话外很是厌恶珠哥,倒是打听全哥来着……”

    大老爷道:“五房的侄儿们教养都不错,全哥没有什么不好,只是人心易变,就因为他们与瑞哥关系亲近,反而不好凑到一家做堂兄弟……人皆有私心,五房弟妹即便再感恩,怜惜瑞哥,也不会疼过亲子去……”

    正如徐氏所料,二太太乔氏还真就在沈家诸子中选中了沈全。

    虽说在初见时,她对沈全、沈珠两个印象都不好,不过随着沈全随着两位胞兄离去,二太太便将这恶感全部都转到沈珠身上。人就是这样,见不得别人惦记自己家的东西,越是有人想要越是不想给;对自家东西没兴趣的,反而心甘情愿地想给了。

    最主要的是,在来京的沈家诸侄中,沈全年纪最长,已经十八岁,到了能娶妻生子、支撑门户的年岁。

    二太太在年夜饭后,就试探过大太太,听着她的意思并不怎么对沈全上心,不过还是有些不放心,怕大老爷与自己考虑的一样,为了子嗣传承选择沈全。

    等回了二房,二太太便与丈夫提及此事:“老爷,明rì宗房与五房的几个族侄都会过来拜年……五房全哥,老爷瞧着怎么样?”

    二老爷瞥了二太太一眼,道:“是个稳重孩子,就是读书资质平平。”

    二太太闻言,未免有些犹豫。

    传承血脉是大事不假,可沈家是仕宦之家,二房的嗣子也不能碌碌无为。

    “乡试也困难么?”二太太问道。

    就算读书资质平平,要是能过了乡试,也可以捐官入仕,只是不如正途官前程好罢了。

    二老爷道:“运气好两三科就中举也是有的,运势不好的好,就保不齐了。”

    二太太算了下夫妻两个的年岁,就算沈全入嗣小二房,出服后就娶妻,生子又得延一年,等到自己丈夫年到花甲时,嗣孙已经十来岁大,并非不可取。

    二老爷道:“大嫂不是说了,五房rì子过的不错,族弟与弟妹并无过继亲子之意,你怎么又提及全哥?”

    “越是这样规矩人家出来的孩子,以后才越省心。五房两个哥儿自己争气,家底也不俗,就不会想着借着兄弟来占二房便宜。真要小门小户的,后头一溜穷亲戚等着打秋风,以后也是没完没了的官司。”二太太柔声道:“说到底,咱们真过继了全哥,还能不多看顾他两个胞兄,对于五房也是好事

    二老爷摇头道:“这过继本是两厢情愿之事,没有明知旁人不愿还夺人骨肉的道理……我同大哥说了,咱们这房选宗房的珏哥……”

    “啊?”二太太诧异出声:“老爷怎会选了珏哥?要是我没记错,来京诸侄中他年岁最小……”说到这里,想着沈琳、沈琴、沈宝三个,一个都没看上眼,沈珠又是打心里厌的,便道:“就是四房瑞哥也比珏哥大啊珏哥后头还有族长一房,反而不如四房省心”

    二老爷看了妻子一眼:“珏哥与瑞哥同年同月份,只是晚了一天。十三了,也不算小。”

    二太太意外道:“倒是没瞧出来,瞧着瑞哥比他高半头,还以为要大上大半岁。”

    祭祀孙太爷之事,原本要安排在元宵节前,不过几位老爷商议过后,觉得还是将rì子延期,等沈瑞正式入嗣二房后再随同大老爷、大太太一起去祭拜孙太爷。省得使得二太太晓得沈瑞身份,又要节外生枝。

    大家并不会因她闹腾改变主意,只是家和万事兴,能少一事就少一事。

    “几位侄子我都考校过,珏哥聪敏,读书有天分,即便比不得珞哥,以后举业是不用担心的……他是宗房骨血,也不都是坏处……一笔写不出两个沈字,大哥与我都上了年岁,以后珏哥有本生兄长为助力,总是好事……”二老爷说道。

    “就是年岁太小了”二太太还是有些不满意。

    二老爷道:“他入了二房,出孝就是年底,转年参加完童子试,就可议亲,不过两三年功夫。”

    二太太心中虽有些不情愿,可见丈夫拿了主意,便也不在啰嗦,不过想到剩下的沈家诸子后知后觉道:“既是老爷去与大哥说了沈珠不行,全哥家里又舍不得,珏哥归了我们这一房,那大哥、大嫂莫非选的是四房瑞哥?”

    这三兄弟昨晚年夜饭后在书房已经订了二房嗣子人选,商议妥当,等过了十五衙门里开印,二老爷便请假回乡,办理过嗣之事。因此,二太太这里也没什么瞒的,便点头道:“就是瑞哥,大哥大嫂爱其稳重。”

    二太太听着丈夫话风,这嗣子是长房先挑的,心里就有些不自在,也觉得沈瑞看着比沈珏稳重,可嘴上却要强道:“我怎没瞧出瑞哥好来?瞧着闷闷的,跟个小大人似的,哪里有珏哥机灵懂事?”

    二老爷道:“大哥大嫂都不是爱热闹的人,瑞哥这xìng子也是同他们有缘……”

    二太太不晓得三老爷邀请沈琴、沈宝留京那段,打着哈欠道:“三叔那里不用说,选的定是宝哥,看着倒是个喜庆的孩子……”说到后来,已是含含糊糊,半睡半醒。

    二老爷没有接妻子的话,躺在那里,睁着眼睛,脑子越来越清醒。

    元宵节后,他回松江,不单单是为了嗣子之事,还有回去置办祭田。

    今年是京察之年,以大老爷这几年政绩,定是要升一升,只是未必能留在户部。不过不管去哪一部,都是掌印官,越是高位,越是凶险。

    今上虽政治还是清明,待臣下也优容,又值盛年,本无需担心后来事。可是京官消息灵通的,谁不晓得今上身体不好,这到底能圣寿几何,却是谁也说不好。

    每到朝廷新老更替时,京里都有要大变动,要是品级低的京城还不怕,不过是跟着混rì子,品级越高反而越凶险。

    大老爷行事谨慎,在朝中向来中立,鲜少涉及党政。可在侍郎位上,几位阁老还允许他中立,成了掌部尚书,想要继续保持中立却是不容易。

    换做外地官员,遇到朝中风波,还能寻个由子致仕还乡,沈家二房早年去迁到京城,入籍在京城。安排他回松江重新置办祭田,也是给二房留个规避朝廷动荡的退路……

    客院中,沈瑞依旧与沈珠对坐。

    沈珠jīng神依旧比较亢奋,可在他各种“淳淳教导”下,原本不困的沈瑞反而有了睡意,哈欠不断

    沈瑞不是委屈自己的人,趁着沈珠喝茶润嗓子,揉了揉眼见,做受不住模样,道:“珠九哥,我熬不住,得先歪一歪,今儿是大年初一还得早起。”

    沈珠虽意犹未尽,可眼见沈瑞如此,也只能道:“是太晚了,该歇了……我就不折腾,在瑞哥这里挤一晚。”

    如此自来熟,使得沈瑞有些无语,可半夜三更的,又不能开口撵人。

    眼见沈珠要与自己抵足而眠的架势,沈瑞忙道:“珠九哥随意,我是不惯与人同睡的。”

    这里只有一个被子,沈瑞可没有与旁人同被窝的习惯。就是沈珏之前过来挤他,也是另抱了被子过来。

    沈珠听了沈瑞这一句有些不快,沈瑞却打着哈欠,往铺盖上一道,扯了被子,闭了眼睛。

    沈珠看了沈瑞半响,到底拉不下脸上前挤。幸好京城屋子多是火炕,其他地方也能睡,只是没有幔帐被褥罢了。

    沈珠只好扯了氅衣,在身上盖了,却是觉得身下太硬,炕上只有羊毛毡子不够软和,翻来覆去睡不着。他之前来过沈瑞这边,自是晓得西屋卧室是沈珏居所,有铺盖在。

    犹豫了一会儿,沈珠还是起身,趿拉着鞋子,举着灯火,去了西屋。

    在他身后,沈瑞睁开眼,不由皱眉。

    虽说西屋也是客房,可毕竟先前归了沈珏暂住,如今沈珏不在,沈珠就这么大喇喇去了,实是无礼。沈珏素来有洁癖,晓得沈珠睡了他的铺盖,定要恼一番。

    沈瑞后悔方才没有直接送客……

第一百五十二章 时来运转(一)

    正月初一,为正旦,有朝贺,有爵勋贵与品官都要进宫朝贺,三品以上命妇也要进宫。这也是为何,沈家诸子昨晚过了子时,就先拜了早年的缘故。

    昨晚沈家诸子守岁散去时,徐氏便交代他们朝食自用。沈瑞没有偷懒,早早醒了。西屋沈珠那里倒是睡得实,一直没有动静。

    因为王守仁也要进宫朝贺,沈瑞倒是并不着急出门。

    郝妈妈带了冬喜、柳芽等给沈瑞磕头,两个分到这边的小婢如意、扣儿也随着后头,又有长寿与柳成也过来。

    从郝妈妈开始,众仆婢依次给沈瑞叩头拜年。

    沈瑞既沾着特权的光,过着呼奴使婢的生活,自不会惺惺作态说什么“人人平等”的话,只是对于上了年岁者,到底多几分尊重,吩咐冬喜、柳芽搀了郝妈妈起身。

    荷包昨儿就已经装好,沈瑞示意冬喜挨个赏了。

    沈瑞待身边服侍人向来大方,连有些惦记松江儿孙的郝妈妈惦着荷包的分量都心满意足,只觉得不白随着上京来一回。两个小婢也是欢喜,才分到客院就赶上过年,原想着沈瑞年岁小,八成想不到年赏上,没想到竟得了。

    众人都欢欢喜喜地起身,不管沈宅其他地方如何,这客院里有了些过节的喜气。

    “听说城市各处有庙会,不过这两rì这府里上下应会忙,我们既是客居,还是省些事。等到了初四、初五,看看能不能要了马车,让妈妈带你们出去转转。”沈瑞看了一眼郝妈妈,笑着对冬喜、柳芽道。

    冬喜面带欢喜,柳芽则是欢呼出声。

    大家自进京就进了宅门还没有出去过,冬喜、柳芽两个自是意动,如意、扣儿两个脸sè也带了艳羡,郝妈妈笑吟吟地奉承着,暗地里却留意沈瑞与冬喜、柳芽相处。

    沈瑞已经十三岁,这个时候有屋里人也不算早。

    不过瞧着沈瑞神态温煦,可看上冬喜、柳芽两个的目光并无yín邪,郝妈妈不由心中唏嘘。

    早年为张老安人心腹,主仆两个自是同仇敌忾,没有在背后说孙氏坏话,可凭着良心说,孙氏是个良善人,对待下人从不朝打暮骂。在郝妈妈看来,沈瑞肖母,看着冷冷清清,可待下人真不坏,心肠还是软的。

    若是沈瑞真的过继二房,总比在松江要强多了。只是不晓得,老安人那里“心愿得偿”后,会不会真欢喜。只是那边大哥以后怕是难熬,就算功课再好,一路举人、进士考下去,前程也未必比得了二哥。

    “瑞哥这里好热闹”刺耳的公鸭嗓响起,是沈琴、沈宝两个联袂而至。

    沈瑞忙起身让座,郝妈妈带了众仆见过两位少爷,就退了下去,冬喜留下奉茶。

    “听说两位你伯父与大伯娘要中午才能回来,这一上午无事,咱们请了珠九哥、琳二哥去三叔哪里耍?”沈琴兴致勃勃地提议。

    沈瑞指了指西屋道:“珠九哥昨晚过寻我说话,后来就在西屋歇下。”

    沈琴闻言先是一愣,随即笑道:“都要晨正,怎地九哥还高卧?咱们过去瞧瞧”

    沈瑞想想时辰,也察觉不对,起身带了沈琴、沈宝两个过去。

    沈珠身上卷着被子,如蝉蛹一般,不过面上却cháo红。

    “九哥睡得倒是香甜,这是多晚才睡?”沈琴轻哼着,面上有些犹豫,看来是拿不准是不是上前唤醒沈珠。

    沈瑞却瞧出不对劲,上前几步,走到炕边,伸手去试了试沈珠额头,烧的滚烫。

    沈琴、沈宝见他动作,觉得不对劲,都凑了上前。

    沈瑞忙一把拦着:“九哥昨晚顶雪过来的,估计是吹了夜风受凉琴二哥身子向来也单薄,别过了病气”

    这家伙瞧着是感冒了,谁晓得过不过人。

    沈珠已是烧的迷迷糊糊,沈瑞叫了两声“九哥”,也不见他睁眼,只嘴里含含糊糊地胡乱接话:“怎还叫九哥,叫二哥”

    沈瑞一时没反应过来,沈珠已经一抓了沈瑞袖子,唧着嘴:“娘,再来半碟白糖糕……”

    他平素在学堂里端着族兄的款对于族弟们指手画脚,这一路共同进京也没少摆兄长的架势,如今却跟个幼儿一般,又是喊娘、又是喊糕的,沈瑞、沈琴、沈宝几个面面相觑,哭笑不得。

    沈瑞拉了拉衣袖,却是沈珠抓的紧,只好小声哄道:“九哥,先放了我,一会儿使人给你做糕…

    沈瑞手松下,嘀咕道:“以后留在京城,吃不着白糖糕了……”

    要是前头那句“二哥”还莫名其妙,加上这一句却是对景。

    沈瑞嘴角抽了抽,沈琴、沈宝看着浑浑噩噩的沈珠,神sè也有些奇怪。

    别的暂且不用说,眼下请大夫是要紧的。

    沈瑞便同沈琴、沈宝两个出来,立时吩咐人去告诉管家请大夫。

    按理来说,即便大老爷、二老爷与徐氏入宫,沈宅还有三个主人在。可二太太与三老爷都是病怏怏的,只有三太太一个jīng神人。可是要惊动三太太,少不得也会惊动三老爷。外头雪虽停了,可倒是比昨天还冷,三老爷出来一回都被大老爷夫妇叮嘱再叮嘱的,这些事还是不要麻烦他的好。

    沈琴的神sè渐平缓,只觉得沈珠病着睡梦中都念叨嗣子之事,可笑又可怜,望着西屋不由担心:“九哥怎这时病了?不会有事?”

    沈瑞心里也拿不准,想着西屋的地龙虽也烧着,同东屋一样暖和,沈珠这感冒应不是睡觉着凉。至于昨晚沈珠来时,也是裹了大氅,能吹着多少风?

    想到这里,沈瑞心里就有些踏实下来。

    沈瑞情形,瞧着像是夜风诱发的感冒,不过根子却不是夜风,而是这一个多月的劳乏。

    沈珠是三房骄子,这连着赶路,也够他吃一壶。

    沈宝也想到路途劳烦上,道:“应该无大碍,前阵子九哥jīng神头绷得太紧,路上大家又累,如今一场病诱发出来,多休养些rì子也是好事……”

    过了将一盏茶的功夫,不仅管家匆匆而来,周妈妈也着急忙慌的赶来。

    管家还好,得了准信,知道病了的是沈珠;周妈妈那边,得了一耳朵消息,还以为病的是沈瑞。

    眼见着沈瑞好好的,也弄清楚病的是沈珠,周妈妈心中暗暗地松了一口气。

    倒不是她巴结沈瑞,看不上沈珠,是因为沈瑞年长,身体自然结实些;另外就是沈瑞是二房选中的嗣子,要是有了闪失,几位老爷、太太怎么受得住。

    管家得了消息,并没有立时使人去请大夫,这大年初一家家都过年,大夫难请不说,这请大夫上门也晦气。他怕沈瑞年纪小,不知道轻重,看到族兄弟身子不舒坦就“大惊小怪”,所以过来瞧一瞧

    眼见沈珠真病了,而且烧的又厉害,管家哪里敢耽搁,立时安排马车出去请大夫去。

    等大老爷、二老爷与徐氏从宫中回来,大夫已经来给沈珠诊过脉,下了方子。

    一回府,就有管家将沈珠生病的事情禀了几位老爷、太太。

    大老爷夫妇与二老爷连礼服都没有换,直接去了客院。

    周妈妈在这里照应着,沈瑞、沈琴、沈宝都在,见几位老爷太太来了,都起身相迎。

    虽说徐氏心中疑惑沈珠怎么会歇在这里,可眼下不是问这个的时候。

    待听了周妈妈的话,晓得沈珠不过因之前赶路累着,身子发虚,引得外邪入体,只需用药好生调理几rì,补补元气,并无大碍,徐氏与大老爷、二老爷都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

    他们同松江族人虽不亲近,可几个族侄到底是徐氏带着北上,又是为二房择嗣之事来的,要是沈珠真有个不好,他们心里也难安生。

    二老爷刚病过一场,大老爷也有些虚弱,这朝贺又折腾一上午,兄弟两个都有些受不住,徐氏便催他们各自回去换更衣。

    徐氏留下,看了看沈琴、沈宝道:“晓得你们关心族兄,不过也别在这里守着,仔细过了病气。你们也大了,当晓得爱惜自己,别让长辈跟着担心。”

    沈琴、沈宝两个老实听了,乖乖地回去。

    徐氏又望向沈瑞,却是犹豫。

    依照她的意思,即便沈珠病中不好挪动,也应该将沈瑞挪出去。这依旧在住一处,过了病了怎么办?沈瑞年岁比沈珠少许多,也是一路奔波过来的。

    可是该往哪里挪?

    东跨院客院?还是主院跨院?还是别处?

    主院跨院空着许久一时没法住人,别处也是一样的,东跨院客院那里,沈全之前住的屋子倒是空着。

    沈全虽去了胞兄家住,可也是她邀请进京的小客人,如今连屋子都要占了,倒好像是在撵人。

    沈瑞能想到感冒传染拦着沈琴、沈宝两个,如何能猜不到徐氏想法,忙道:“伯娘,侄儿这里没事,这里分东西屋呢……”

    徐氏闻言皱眉,还是有些不安心:“要不瑞哥先挪到内书房歇几rì?”

    沈瑞是去过徐氏上房,自是晓得所谓“内书房”就是主院东厢房,那岂不是要在大老爷与徐氏眼皮底下?

    沈瑞忙道:“伯娘,这不用费事……要不,等今儿六哥与几位族兄过来,我跟着他们去叨扰两rì

    徐氏想到沈瑞守孝这几年都是由沈理照顾着,沈理年前便打算接沈瑞,便点点头道:“听说你们亲近,过去认认门也好……”

第一百五十二章 时来运转(二)

    大老爷等人已从宫中回来,那王守仁父子也当回来。沈瑞便与徐氏打了招呼,带了长寿、柳成两个去王家拜年。

    王华状元郎出身,先是翰林院,后入礼部,在京城的门生故旧不可胜数,自是有不少人登门。沈瑞过来拜了年,就没有再逗留,回了沈家。

    王守仁这里则是与他约好,过了初五带他去访友。

    虽说正月里都是拜年请酒,可也分了远近亲疏,亲戚族人自然是前头,朋友之类宴请都要押后。

    沈宅这边,沈家在京诸子,除了沈琦之妻因重身不能出门外,沈理、沈械、沈瑛都阖家齐至,沈珏与沈全两个自是也跟过来。

    沈珏虽因沈理用了他的铺盖,跟沈瑞嘀咕了两句,不过想着他大过年生病,又有些不忍心:“这趟出门,珠九哥也不容易,打小也是金尊玉贵的长大,抬抬手指就有人服侍,这一路上却是跟大人似的,即便没看顾上我们什么,到底也曾为我们费心……”

    沈全也道:“他向来要强,这年节口偏又病了,心里定是不自在,大家也多宽慰他些。”

    沈珠喝了药,依旧睡着,沈瑞便随着沈全、沈珏等人到徐氏上房。

    徐氏这里的上房,挤了一屋子人,女眷在一处说话,男人去了内书房,沈瑞、沈珏等半大孩子,则同小一辈一起,依旧被放在东稍间里。

    沈理是两男一女,三个儿女;沈械带了两女一男,听说家中还有一不及周岁的庶子;沈瑛是一儿一女;沈琦成亲本就晚,中间又守孝一年,因此还没有儿女落地。

    八个孩子,大的十二、三岁,小的不过两、三岁,坐满了一屋子。

    沈瑞、沈珏等人都成了叔叔辈,徐氏这里,早已帮他们预备好了荷包,给侄子、侄女们也发了压岁钱。

    沈瑞与沈理家的几个孩子都是相熟的,如今分开数月,两下里没有生疏去;对于沈瑛的儿女,沈瑞之前也见过;倒是宗房大哥家的三个孩子,此时还是初见。

    两个小姑娘还罢,一个八、九岁,一个六、七岁,乖乖巧巧,已是小淑女模样。给诸位族叔都见了礼,拜了年后,就同其他两个小姑娘一道,被玉姐带暖阁玩九连环去了,东稍间这里只剩下一群小子。

    对于宗房大哥长子,沈瑞却是多看了两眼。这不单单是族长太爷曾嫡孙,还是沈家未来宗子。

    沈械嫡长子名栋,今年也是十三岁,不过月份比沈瑞、沈珏大半年,站在那里端端正正,看着比沈珏稳重多。他虽没有像何泰之那样九岁就下场,不过听说读书也读的甚好,估计今年年底就该回原籍,准备明年童子试。

    见沈瑞看自己,沈栋恭恭敬敬道:“瑞二叔可是有事吩咐侄儿……”

    对于这个称呼,沈瑞倒是处之泰然,笑道:“听说京城正月里不少地方有庙会,我心中好奇,想要与栋哥打听打听……”

    沈栋闻言,面上却赧然:“侄儿很少出门……只听说过隆福寺庙会,具体如何倒是不晓得……”

    沈理长子沈林在旁听了,笑嘻嘻道:“瑞二叔,侄儿晓得,待会瑞二叔随了我家去,明儿侄儿领瑞二叔去……庙会可好玩了,有耍百戏的,还有各种吃的……”

    沈珏在旁,听得心动。

    他虽去了胞兄家,可兄弟两个年岁隔的太大,实是说不到一块去;有个年纪相仿的侄子,又是个书呆子,将沈珏憋得不行。

    “小林哥真要领瑞二哥去庙会,也知会我一声,我随你们同去”沈珏兴致勃勃道::“琳二哥、琴二哥、宝四哥你们也一道来,到了京城,总不能只闷在院子里。”后一句是对几位族兄说的。

    沈琳、沈琴几个都是半大少年,没有不爱热闹的,听了自然意动。

    沈瑞的确想要去庙会,不过看了看沈林个头,心中疑惑,拉他到跟前,小声问道:“林哥当真去过?”

    沈林今年不过十岁,三年前只有七岁,那么大点的孩子,家里会带他去人多的地方?

    沈林闻言,果然涨红了脸,小声道:“侄儿当年在京时还小呢……不过表兄们都去过,今年我也大了……”

    别人家是严父慈母,沈理家却是严母慈父。

    谢氏因是状元之妻,又嫁状元为妻,对于长子向来寄予厚望。沈瑞可不敢勾着小侄子玩,去得罪谢氏。

    沈瑞便摸了摸沈林的头,将话题从庙会上岔开,问起沈林上学的事。

    沈林因已经十岁,年后要送到书院读书,就是何泰之所在那一处翰林院子弟学校,与何泰之将是同窗。

    沈瑞是晓得郭氏安排,知道沈全会留在京城读书,想到这一处翰林院书院,应是他们所知最好的学校。

    “瑛大哥那里可是提过,年后安排三哥往何处读书?”沈瑞道。

    沈全道:“大哥说想要求六族兄帮忙,看是否能进chūn山书院。”

    chūn山书院,就是沈瑞的那翰林子弟学校,在京城各书院中,颇有名气。

    沈珏算了下时间道:“三哥要是在京中入学,那岂不是明年才会回乡?”

    今年是乡试之年,停院试,明后年才有院试。

    沈全摇头道:“大哥说我要是能进学院,就好生读两年书,不用着急下场。等过了两年,功课扎实了,院试也就水到渠成总比这样一回回考下去,每次提心吊胆没底要强。”

    沈珏点点头:“瑾大哥、琰大哥今年都要下场,不知到时结果会如何,说不得沈家又出两个新举人”

    倒是没人提沈珠,沈珠既随徐氏来京,就放弃了岁考、科考。不经岁考、科考的生员,无法评定等级,也就没有乡试下场资格。

    少一时,席面齐备。

    周妈妈过来,领着众小入席。

    今rì席面设在中厅,摆了整整五席,倒是比昨晚的年夜饭用的还热闹些。

    方才在书房里,大老爷已经与沈家诸子说了想要过继沈瑞、沈珏之事,沈理、沈械两个并不意外,五房沈瑛兄弟之前猜测过,也觉得是意料之中,只是心里还有些不安。

    在旁人看来,沈瑞入嗣二房,是从举人门第到侍郎府,是往高处走;在兄弟两个看来,沈瑞却是从四房元嫡之子到了处境尴尬的嗣子,以后自处谈何容易。就算二房几位长辈向来慈爱,可这对侄儿与对嗣子岂是能一个样?

    这是二房家务,除了四房之外,旁人也没有多嘴余地。连沈理这个沈瑞身后的大靠山都不反对,自也轮不到他们兄弟说话。

    若是沈瑞还是四房唯一嫡子,那过继之事无论如何也扯不到沈瑞身上;沈瑞既成了嫡次子,又有孙家与二房渊源在,这过继之事也就顺理成章。

    孙氏三年前留下那一封让庶长子记名的遗书,到底是无心安排,还是为了今rì?

    兄弟两个暗暗思量,倒是有些拿不准。

    沈械是早已收过父祖家书,晓得对于二房择嗣之事,祖父不置可否,父亲则是心动。

    如今二房选中的人选中果然有沈珏,沈械不知该欢喜父亲“心想事成”,还是该惆怅胞弟要变成族弟。隐隐的还有些觉得不足,觉得沈珏要是入嗣小长房才是更加圆满。不过小长房嗣子以后要顶门立户,牵扯的多,大老爷、二老爷他们不选沈珏多半也是防着宗房插手二房事务。

    女眷这里,二太太既晓得丈夫定下的嗣子是沈珏,自是开始留意械大nǎinǎi行事,心中暗暗挑剔。不过沈械之妻是沈家未来宗妇,当年千挑万选出来的大家嫡长女,端庄贤良,也不会露了错处在亲戚家。

    二太太便又留心谢氏与瑛大nǎinǎi,瑛大nǎinǎi亦是出身官宦人家,都是同械大nǎinǎi跟一个模子出来的似的,不像是族妯娌,倒像是亲妯娌,接人待物都在规矩内。倒是谢氏,因是家中幼女,父兄娇宠,说话行事更爽利些。

    二太太眼神这么活,几位nǎinǎi早被盯得不自在,不过碍于她是长辈,也不好与她计较。

    徐氏瞧着她实不像话,暗中不停使眼sè,方让她安生了。

    三太太并不插手两位嫂子的眉眼官司,只同谢氏说话,话里话外将几个族侄都夸了一番。谢氏虽随着丈夫回松江守孝三年,不过对于沈家族人还是不熟,这几人中,也同沈珏、沈全相熟,不免也将这两人提出了夸了又夸。

    沈全是二太太心中之前选的嗣子人选,如今没得到,反而越发觉得沈全好,便也随着谢氏、三太太的话头称赞沈全。

    直夸的瑛大nǎinǎi这个亲嫂子有些坐不住,众人才换了话头。

    械大nǎinǎi也晓得些过继风声,不过身为长嫂,倒不好同丈夫提及此事,否则倒像是容不下亲小叔似的。

    用了席后,沈瑞并没有随沈理回去,而是先跟着沈珏去了。

    明rì是正月初二,京中习俗,出嫁的女儿、女婿要回娘家拜年,沈珏怎么好去沈理家添乱;反而械大nǎinǎi娘家在松江,并不需要回娘家。

    待从侍郎府回家,听丈夫提及二房嗣子已定之事,械大nǎinǎi不由诧异:“竟是瑞哥与五弟?前头在席面上,听着二婶子、三婶子都在夸五房全哥来着?”

    沈械闻言,不由沉思。

    从血脉远近来看,二房选沈瑞、沈珏为嗣子正是合情合理,可五房的血脉也内四房也差了不远。同从宗房子弟择嗣相比,自是择五房子弟,更能免了是非。

    沈全年岁又长,到了能娶妻生子的年岁。

    听着妻子的话,那边二太太、三太太也是觉得沈全好的,那为何还舍沈全选了沈珏?

    唯一的理由,就是沈珏比沈瑞年纪小,不会以有个堂兄压在小长房嗣子头上。

    沈械想到此处,生出几许好奇来:“当年孙家到底与二房有何大恩,使得沧大叔不仅要收瑞哥做嗣,还用心良苦地瑞哥打算这么多……”

第一百五十四章 时来运转(三)

    松江,沈家坊。

    白氏额头上包着帕子,脸sè青白,躺在床上,眼睛肿的跟烂桃似的,眼泪跟流水是的止不住。

    沈琰坐在床前凳子上,心中暗暗叹了一口气,递上帕子,道:“娘,亲事不成就不成……”

    白氏“呜呜”地哭出声来,拉着沈琰的胳膊:“我的儿,竟被他们如此嫌弃,原只当董家是好的,谁想到他们也是这般势利。早先本是董家娘子先示好,如今反悔的也是他们,都不是个好的”

    别人家的新年,都会热热闹闹,对于沈琰、沈兄弟家,却是风雨飘摇。

    除夕宗族祭祀,没有他们兄弟的份。往年也是如此,只是今年更让人绝望。二房大太太传出的话,不容他们以庶支归宗,邵氏旧事又翻出来,连宗房也没有法子再让他们这样不明不白地以族人的名义混rì子。

    沈琰、沈兄弟对于这个结果,并非不能接受。

    当时沈厚着面皮承认自己出妇子孙的身份时,就做好了被二房嫡支不待见的准备。原想着这样一来,身份明了,也省的想要推嗣子出来的宗房、三房、九房等忌惮。

    只是没有想到,不仅归宗不成,连沈氏族人这个名头都保不住,沈琰的亲事也有变。

    董沈氏见沈琰归宗无望,连沈家旁枝都算不上,只能算是两姓旁人,名声又被长辈连带坏了,便不顾董举人阻拦,开始相看旁人。

    今天是大年初二,董沈家回娘家的rì子,白氏便早早地去了三房,董沈氏却是只做没瞧见她。

    白氏不死心,估摸董沈氏从娘家回来,又去了董家,却是连大门都没进去。

    白氏回来就倒下,沈琰晓得亲事有变,虽是黯然,也是舍不得同董举人师生情谊,对于董家那个xìng子略带娇蛮的师妹,倒是没有什么舍不得的。

    “强扭的瓜不甜,既是师母不愿,这门亲事以后不提也罢……娘莫要再哭了,等儿子中了举人,给娘说个更好的媳妇。”沈琰轻声劝道。

    白氏拭了泪,眼中满是恨意:“都是义庆堂子孙,作甚嫡支要如此容不下我们?他们是怕哩,担心我儿一飞冲天,去寻他们不是,才如此打压我儿,又故意搅合黄了你的亲事,好让你分心,不能专心备考。都是黑心肝的东西,活该生不出儿子来大哥可莫要中了他们的jiān计,专心准备乡试就好……董家那丫头又懒又馋,我倒是要瞧瞧,他们家能攀上什么高枝去?”

    看着满脸怨愤的母亲,沈琰心中苦笑。

    二房嫡支远在京城,连各房族人都懒得理会,哪里会将他们这支弃子放在心中。还出手打压他、搅合他的亲事?沈琰晓得自己几斤几两,自不会信了白氏的胡乱猜测。

    他苦笑是因为对于今年的乡试,压根没有把握。

    他虽也是四、五岁启蒙,读了十多年书,可读书人家子弟,哪个不是这样过来的,可也没见得个个都是举人进士。

    他早先是曾想着等到考中举人后,就去京城二房求父祖归宗之事,然而二房独子身故,却彻底断了这个可能。

    二房嫡支子嗣断绝,追根溯源也有当年邵氏恶行的缘故。那边没了子孙,这边他们身为邵氏曾孙,想要归宗,如何不碍眼?

    又劝了好一会儿,吩咐婢子服侍白氏歇下,沈琰才从北屋出来。

    刚到屋门口,就沈跟柱子似的站在那里,脸sè十分难看。

    沈琰见状,不由皱眉,低声呵道:“哪里学来的坏习惯,鬼鬼祟祟地学会听壁角?”

    沈看了北屋一眼,拉着沈琰回到东厢。

    “大哥,是不是我做错了事?是不是我不该去学堂里将二房的yīn私摊开说?”沈满脸愧疚:“是我错了……连累大哥被退婚……”

    沈琰摇头道:“不于你的事,就算你不去学堂,三房、九房那边也会将曾祖母的事传出来……我们兄弟毕竟同京城血脉更近,他们为了稳妥,自然想着先断了你我过继的可能……”

    “可是董先生怎么能出尔反尔?他不是向来看重大哥么,就任由他娘子胡闹?”沈愤愤道。

    沈琰叹了口气,道:“不怪老师……老师到底是沈家姻亲,总不能因我的缘故,将沈家都得罪了

    沈琰、沈兄弟是二房发了话不认的,董举人要是再执意做亲,就是得罪沈家二房。董举人的两子都入仕,自然顾忌也就多。

    沈咬牙道:“原当沈家三房是好人,没想到烂了心肠的就是他们,怪不得沈家没人待见他们那一房曾祖母那些闲话都是从三房传出来的,听说撺掇董家娘子悔婚的也是他们……沈珠还没赚上嗣子呢,他们倒抖起了了,老天有眼,且看他们算计成空那一rì……”

    想着随徐氏进京的沈家诸子,沈又生出几分希望:“要是最后选定的嗣子有琴哥就好了……琴哥虽嘴碎些,却是热心肠……”

    沈琰听了,却有些怔忪。

    人皆有傲气,被嫌弃至此,还非要死切列地惦记归宗么?

    他小时很是不理解祖父与父亲为何念念不忘归宗,如今境遇变化,却使得他晓得,有家族能依靠是多么让人心安之事。即便挂着旁枝族人名号,也不会随意被人欺了去。

    只是正如沈所想的,二房大太太既然能说出那样的话,那在二房长辈在世时,他们这一支想要归宗都是妄想,说不定真要等到老一辈故去,小一辈当家时,才有可能。

    他正想着,就听到院子里传来叩门声,便起身出去。

    沈好奇道:“这个时候,谁会过来?”说着,也随着兄长出去。

    来的是董举人。

    “老师,您怎么来了?”沈琰颇为意外,忙将董举人让到东厢小厅。

    沈骨伤已经好的差不多,虽因董家毁亲之事对董举人心有不满,可不愿长兄为难,还是老实下去倒茶。

    董举人一个人过来的,看着沈琰依旧恭敬自己如往昔,既是愧疚也是惊。

    愧疚的是,他出尔反尔,没有拦着妻子胡闹;心惊的是,沈琰小小年纪,遇到这样毁婚之事,寡母又受辱,面上却依是不露声sè。

    “都是我不好,没有拦下你师母……等过了十五,两家就过婚书……”董举人满脸羞愧道。

    沈奉茶上来,听了这一句,不由偷偷望向长兄。

    董举人虽好,可董家娘子行事翻来覆去,沈还真替兄长看不上。

    沈琰瞪了他一眼,沈方老实地退了下去,可还是忍不住心中好奇,在门口站下。

    就听里头沈琰道:“老师有命,学生本当遵从……只是因学生之故,使得老师家反宅乱,学生已是不安。婚姻向来是合两家之好,师母与家母xìng情不和,心中又另外属意的女婿人选,这门亲老师无须再提。一rì为师终生为父,即便无缘与老师做半子,学生也不会忘记老师数年的提点教导之恩”

    沈琰声音不大,可语气却果决。

    沈举人连声叹气道:“这、这、你师母无礼,我不好往令堂身边去,琰哥代我与你母亲赔罪…

    对于这个学生,沈举人还是比较看中,想着沈家二房行事,如此不留余地也太刻薄。不管当年沈琰、沈曾祖母错了何等错事,这都过了几代人,如今还计较又有什么意思。

    “最近传的难听话太多,这里毕竟是沈家坊,早先嫉妒你们兄弟的也不是一家两家……你可有什么打算?”沈举人道。

    说到底他们还是“客居”,就是这小宅子也是宗房名下产业,并不是他们私产。

    沈琰道:“等考完科试,学生想要奉母去南京……早rì过去熟悉水土,也能早rì安心备考。”

    今年是乡试之年,等过了正月,学政会到各府主持科试。学政通过去年的岁考与今年的科试,将生员分为六等,一二等取得乡试资格。要是不经岁考、科试,生员就不得下场应乡试。

    听说沈琰打算阖家去南京,董举人点点头道:“早rì过去,清静下来读书也好。”说话间,从袖子里摸出个荷包,撂在小几上:“这是我给你预备的压岁钱,你只需听话收了,不许拒绝,否则就是心里怨我了……师生一场,我只盼你早rì举业,纵然是归不得沈族,也能立世……这世上,没有家族助力,寒门子弟一步一步熬出头的,也不是没有……”

    董举人话说的这个份上,沈琰哪里有拒绝的余地,只好躬身道:“既是先生所赐,学生就愧受了

    不管是沈琰小小年纪城府深,还是真的心情敦厚不记仇,董举人都只有叹惋的。

    要是有选择,他自是乐意继续这门亲事,可事情闹到现下,就算他能劝好妻子,白氏平白受辱,如何能心无芥蒂。

    只是他能做的,也只有这些。

    师生两个说了些不痛不痒的话,董举人便离去。

    沈琰亲自送出大门,眼见着董举人走远了,方转身回来。

    沈站在小厅,正瞪着小几上那荷包,腮帮子鼓鼓的:“董举人这是什么意思?谁缺几个银钱么

    沈琰只是笑笑,拿起荷包,轻飘飘的,没什么分量。

    待打开来,里面是四张庄票,不多不少二百两银子。

    沈上前看了,倒吸了一口冷气:“二百两银子做压岁钱,董先生好大手笔?”

    就像他们这样的人家,也呼奴使婢的,每个月不过几两银子开销。当年他们阖家搬回松江时,那边处理产业得得银子也不过三、四百两。

    幸好有沈琰在族学里的贴补,才使得一家三口没有坐吃山空。

    董举人家虽也买田置业,可到底是寒门子弟出身,祖上没有积蓄,又要照应胞弟留下的孤儿寡母,rì子过的并不宽敞。这二百两银子,对于董举人来说也不是小数目。

    沈琰叹气道:“先生与我恩重”

    沈目光从银票上移开,有些不自在道:“大哥要收下?不退回去?”

    沈琰笑了笑:“作甚要退回去?等科试过了,咱们就搬家,正需要银钱的时候……”

    沈皱眉道:“廉者不受嗟来之食这虽不算是嗟来之食,可董家悔婚在前,又拿银子出来,倒像是堵大哥的嘴?大哥不是正该坚持不受?”

    沈琰看了弟弟一眼:“二弟只想不好的,怎么不想好的?老师或许只是晓得我们rì子窘迫,为了我安心备考,方送银子过来。”

    “谁信哩?咱们家一直这样,要是董先生想要贴补大哥早就贴补了,何必等到这时候?大哥总是只想着旁人的好”沈撇撇嘴,道。

    “老师肯收我做弟子,好生教导我,与我已是有大恩。老师又不亏欠我,我自然记得老师的好。所谓婚约之事,当初不过是几句闲话,并未落在实处,如今不成也算不得背信弃义。若不是真心关爱我,老师也不会急我所急,赠与重金,解决我后顾之忧。难道我不念老师十分好,反而因那一分不好就心生怨恨?那是什么道理?”沈琰正sè道。

    沈定定地看了兄长几眼,有些拿不准:“大哥真的不怨董家悔婚?”

    沈琰笑了笑道:“好男人何患无妻还是二弟觉得大哥没出息,以后给你说不上嫂子?”

    沈坐在椅子上,支棱着下巴,道:“要是人人都能跟大哥似的,只觉得旁人的好就好了……”

    邵氏与二房早年旧事,沈琰、沈兄弟即便从父母那里听到过些,可为尊者讳,知道的并不全。

    直到徐氏回松江,择嗣子的话出来,二房旧事才被挖了出来,兄弟两个才知晓详情。

    原本沈还因父祖不能归宗对嫡支心中埋怨,知晓当年旧事后却怨不起来。将心比心,要是有人敢害沈琰,那沈也是记恨一辈子,立誓报仇。

    不过就算大家将邵氏说的再恶毒,也不能抹杀她对三太爷十多年的养恩。这也是族中人早年觉得二房三太爷太薄情的原因。

    沈琰垂下眼帘,自嘲一笑。

    世态炎凉,人心易变,不记好的,难道只记仇?那岂不是跟自己娘亲似的,rìrì折磨自己不安生,自己又不是女人,非要寻人依靠,怎就不能跟沈理似的,以功名晋身,顶门立户……

第一百五十五章 时来运转(四)

    现下的隆福寺庙会,与后世沈瑞见过的那种chūn节时间京城各大庙会还不同。后世的庙会,是以“吃喝玩乐购”为主,现下庙会,礼佛的意义更大些。

    不过因是在新年期间,烧香拜佛的人多,寺院外头也是各种商家云集,与沈瑞先前在松江看过的佛诞庙会相似,只是规模要大的多。

    沈珏央求了沈械,说什么也要来来庙会见识见识。

    想着正式过嗣之rì不远,隆福寺就在的本坊,沈械对胞弟便也多了几分纵容,就应了他的请求。

    不过沈珏所提的由他带了沈瑞、沈栋两个出来,则被沈械给否了。

    三个半大孩子,自家儿子不是圆滑的,两个弟弟又是初到京城,沈械如何能安心放他们出去。

    初二用了早饭,沈械就带了沈珏、沈瑞还有沈栋三个出来。

    京城初一香火旺盛的庙宇有数十,隆福寺虽名气大,聚集的人不少,可并没想象中的那般混乱。

    仁寿坊算是离皇城近的坊,这边住的还是官宦富庶人家为主,寻常百姓多住在南城圈出来的外城

    即来庙会,少不得要烧香拜佛,即便沈械是儒家门生,今rì也“入乡随俗”。

    有上千的香客云集隆福寺外,由知客僧带了沙弥引导者,排队入内烧香。

    沈瑞等人也过去排队,前后用了一个多时辰,落了半身香火,才烧完香,从人群中挤出来。

    隆福寺前半条街,都是各sè小吃摊子,沈械也是打少年过来的,自然不会刻板地不许几个小的吃外食,可外头寒风烈烈,哪里敢让他们跟旁人似的直接站在风口吃,少不得挨个摊子打包,弄了不少南边不曾见的小吃点心之类带回去。

    一行人,倒是早早就回了沈械家。

    随手寻常人家叔嫂之间亦需避讳,可械大nǎinǎi长子都比沈珏、沈瑞两个大半岁,年岁差了太多,沈珏、沈瑞又小,倒是无需避讳太多。

    械大nǎinǎi就直接让人将点心小吃都热了,在上房暖阁里,摆了一桌子,将两个小叔子与几位儿女都叫来。

    rǔ果,牛油炒面,牛肉于、黑麦小窝头……这些或是从蒙古人那边传来的吃食,都是南边没有的,就是沈栋兄弟也是初见。

    就是械大nǎinǎi之前说过,让大家浅尝即止,省的晚饭时吃不下,不过等到械大nǎinǎi一离开,大家一人几筷子,十来份各sè吃食,也吃了七七八八。

    说到底不管是糕饼类,还是炸果,味道并不算新奇,不过为了酥软可口,都放了糖,小孩子自是爱吃。像沈珏这种嗜甜的,则更是如老鼠掉进米缸里。

    沈瑞对甜食无爱,嚼了半条牛肉于,就慢悠悠地对付半碗牛油炒面。

    沈珏已经撑得不行,胡吃海塞了一气,到底撑着了,歪在一边直揉肚子。

    沈械家两个小姑娘看着规矩,吃相也斯斯文文。即便吃的并不多,眼睛还有些移不开,不过见沈珏这个叔叔已经用完,沈瑞这个族叔也一调羹一调羹地吃面茶,沈栋跟着放下筷子,小姊妹两个便也撂下筷子。

    沈械次女慧姐才六岁,倒是比姐姐宁姐要活泼些。

    瞧着沈珏面上挤眉弄眼地难受模样,慧姐便凑过去,轻轻拍了拍他肚子:“五叔,痛痛飞,痛痛飞了”

    沈珏先是一愣,随即低下头,摸了摸自己的肚子,神sè有些怔忪。

    沈栋在旁,呵斥妹妹道:“怎同五叔动手动脚?”

    慧姐被吓了一跳,眼眶里泪珠开始打转转。

    沈珏“哈哈”笑了连声,伸手将小侄女抱起来,放到自己腿上道:“真不疼了,好慧姐,再给五叔拍拍”

    慧姐闻言,眼眸一亮,伸出小胖手,在沈珏肚子上又轻拍了两下:“痛痛飞,痛痛飞,五叔不疼了”

    屋子里满满稚嫩的童音,还有沈珏欢快地笑声。

    械大nǎinǎi进来时,就见小女儿坐在沈珏膝上,小嘴巴拉巴拉地说道:“娘就是这样摸我……真的不疼了,五叔说是不是?”

    械大nǎinǎi摇头道:“这孩子,真是人来疯……快下来,不许闹你五叔”后一句,是板着脸对慧姐说的。

    慧姐从沈珏膝盖上下地,吐了吐舌头,小声道:“我没闹五叔……我疼五叔呢,跟娘疼我一样…

    这小丫头“大言不惭”的一句,听得大家都笑出声来。

    械大nǎinǎi伸手指了指小女儿额头:“又胡乱说话,你是侄女,是当孝敬你五叔,你五叔有你祖父、祖母疼呢。”

    童言童语,听得沈瑞心里都跟着欢快许多。不过在望向沈珏时,沈珏还是察觉出他的异样。

    这时,就听械大nǎinǎi说:“瑞二叔、五叔,你们要是用完,就去前院书房寻你们大哥,大哥有事寻你们说。”

    两人已经吃完,有婢子送了清水,漱了口,便离了暖阁,相伴往前院书房去。

    “可是又想家了?”沈珏见沈珏神sè怏怏,问道。

    沈珏摇摇头,自嘲道:“早年看史书上云寐生不为生母所喜,恨之yù死,我还觉得夸大其词……等这两年长大,才晓得五个手指头有长有短是什么意思。不晓得大哥、二哥小时,我娘有没有疼过他们,在我这里是没见识过的……”

    这话中隐有抑郁之气,沈瑞道:“即便为人父母,也终究是人。只要是人,就有好恶,这世上父母也不过是寻常人,不是圣人……我家老爷不也是如此,看重长子,对我这个次子不屑一顾”

    沈珏偏过头,看了看沈瑞,觉得自比起沈瑞遭遇磋磨,自己心中这点不平实不算什么。

    他“哈哈”两声,搭了沈瑞肩膀道:“听瑞哥这话一说,咱们一个母厌,一个父憎,倒是难兄难弟了”

    沈瑞轻哼了一声:“人前是瑞二哥,这没人时间又唤了称呼?你也不怕在大哥跟前说露嘴,小心再挨一顿训丨斥”

    沈珏脸上露出害怕:“几年没见大哥,大哥越来越刻板,还真是怕了他”

    昨晚回来时,沈珏就顺口叫了沈瑞一句“瑞哥”,被沈械耳提面命地说教了一番,后让他将“兄友弟恭”四字抄写一百遍。

    书房里,沈械将写好的家书封好。

    二老爷回乡祭祖,与大太太回乡省亲又不同。大太太是回苏州府省亲,顺便回松江本家;二老爷这次回去,除了祭祖,还有敲定嗣子名分。

    宗房那里,自然先得了消息,早做准备为好。

    他揉了揉太阳穴,心中既是惆怅胞弟变族弟,又是有些欢喜宗房与二房之间有了珏哥做纽带,牵扯得更深。

    沈瑞也好,沈珏也好,年岁在那里摆着,不过十三岁,等一步步地考出来入仕途,少说也要十来年功夫,二房大老爷年过半百,就是为了嗣子、嗣侄筹划,也会提拔族侄做与力。

    沈家在京的几位玉字辈中,沈理背靠相府,无需借二房的力;沈琦还是举人,想要提挈也提挈不上,剩下的人选就是他与五房沈瑛。

    沈瑛还在庶常院,离散馆还有一年半,暂时也无需提挈。如此一来,二房能扶持的人选,只剩下自己。自己是沈家宗孙,珏哥胞兄,自己更进一步,对沈瑞、沈珏来说都是好事。

    年后二老爷回松江,按理来说,沈珏、沈瑞也应该随之回去,不过大老爷意思,两位小哥年岁小,不耐长途跋涉,就无需回去了。

    可这过嗣的话,总要有人与二小说。

    正想着出身,就有小厮进来禀道:“大爷,瑞二爷与五爷来了。”

    沈械点头叫进。

    看沈珏笑嘻嘻的,沈械不由有些头疼。

    这个弟弟虽惫懒,却向来是个有主意的。之前他也试探过沈珏,晓得自己这个弟弟对于二房嗣子没有半点兴趣。

    如今也是趁着沈瑞在,沈械方好与沈珏提及此事。否则只有兄弟两个,沈械还真要不好开口。否则沈珏不愿意的话,自己是该劝还是不该劝?

    两人虽是同胞兄弟,不过因年岁相差太远,沈械又离乡多年,实际上并不亲近。

    “大哥唤我们,可是有话吩咐?”沈珏见沈械半响不说话,只觉得莫名其妙,开口问道。

    沈械醒过神来,指了指书案前的两把椅子:“说来话长,你们先坐。”

    沈瑞、沈珏两个坐下,沈珏还是稀里糊涂,沈瑞心中却隐隐有了谱。

    能让沈械如此难开口的,除了沈珏出继之事还有什么?

    看来二房大老爷那边,已经有了决断,选了沈珏做嗣子。

    自己这小三房嗣子的身份,沈械应也是晓得了,否则不会不避讳自己。

    见沈械yù言又止的,沈珏有些不安:“大哥可是遇到什么为难事?有什么不能开口的?”

    嘴上说着,他的心却一下子悬了起来。

    他面上一下刷白,“腾”的一下,站起身来:“大哥,可是松江那边有家书过来,不会是……不会是……”

    沈械被他的反应吓了一跳,待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瞪了他一眼,道:“童言无忌,大过年的也不想得好的且安心,家中一切安好”

    沈珏轻哼一声,坐了下来:“谁让大哥神sè沉重,犹犹豫豫的,倒像是遇到天大的事……”

第一百五十六章 时来运转(五)

    沈械要说的话,被沈珏打了个岔,又咽了下去。

    看着七情上sè的胞弟,再看看旁边老成持重的沈瑞,沈械便将要说的话掉了个顺序:“有件事,该告诉你们……二房沧大叔、沧大婶要过继瑞哥做嗣子”

    他一边说着话,一边留心沈瑞与沈珏反应,没想到这会儿神sè不变的是沈珏,面带讶然的反而是沈瑞。

    “果然是瑞哥……那之前全三哥猜测果然没错……”沈珏笑着说道:“这是好事呀?大哥怎还吞吞吐吐的?”

    沈瑞本当自己定要入嗣小三房的,没想到去的是长房。

    即便他不是爱攀附权势的,可也晓得过继大老爷名下与三老爷名下的区别。古往今来,权二代就是拼爹。一个侍郎老爹,一个举人老弟,这分量孰轻孰重,不是傻子都能晓得?

    只是二房小宗宗子,族中眼中的香饽饽,就这么落到自己头上?

    想到孙家与二房渊源,似乎这个结果,也不是那么令人意外。

    “珏哥觉得过继嗣子是好事?”沈械心下一动,问道。

    沈珏毫不犹豫地点头:“当然是好事……大哥你不晓得,四房源大伯有多偏心,将庶长子捧得高高的,压着瑞哥一头。源大婶子没法子,临走临走,送了一半嫁妆给庶长子,给他记了名。要不然瞧着四房长辈对那庶长子的偏爱,恨不得逼死瑞哥,将瑞哥的名分钱财都占去了才好……那哪里是家哩?狼窝还差不多,一窝养不熟的白羊狼……”

    沈珏是义愤,口不择言,听得沈械不由皱眉:“闭嘴越说越离谱,族亲长辈如何行事,还轮不到你说嘴祖父真是太惯着你,这么大了还不晓得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幸好瑞哥不是旁人,向来与你交好,不会与你计较。否则你这样当着瑞哥,对四房的事情说三道四,岂不是太无礼?要是旁人当着你的面说宗房长辈不是,你乐不乐意?还不快点与瑞哥赔不是?”

    沈珏点了点头,面上带了几分懊恼。

    他不过是旁观者,觉得四房有不平事,每每忍不住为沈瑞抱不平。可沈瑞是四房子,又已经失母,在心里定还是尊敬亲近父亲,这也是人之常情。沈源爱重庶长子比沈瑞这个嫡子甚,沈瑞心里指定不好受。自己却不懂事,每每在沈瑞跟前念叨沈源偏心之类的话,这不是火上浇油是什么?

    想到这里,沈珏讪讪,看了沈瑞一眼,拱手叨扰道:“瑞二哥,弟弟口无遮拦,冒犯了瑞二哥,请二哥原谅我这一遭”

    沈瑞晓得沈瑞不过是为自己不平,并非有什么恶意,可是对于他的“口不择言”也心有余悸。自己就是四房之子,要是祖母、生父都臭名昭著,旁人瞧着自己也是黑的。

    只是沈珏说话的用意是好心,自己要是与他正经八百地说不要说之类,倒好像沈珏“好心没好报”似的。

    对于沈械喝止沈珏,沈瑞乐见其成。

    眼见他正经八百地赔罪,沈瑞便摆摆手道:“我这里并不会埋怨珏哥。只是械大哥说是好,无论如何,长辈就是长辈容不得我们说嘴。珏哥以后再抱怨就在心里偷偷的,莫要宣之于口。要不然被人晓得,不会理解珏哥是急公好义,说不得当珏哥是个藏不住话的。”

    沈珏道点点头道:“我晓得了,以后再也不念叨长辈不是……我可不想像琴二哥那样每天唧唧歪歪的,让人当成浅底碟子似的……”

    说到最后,却是看到沈瑞使劲给自己使眼sè,沈珏一时没明白过来,可声音也渐小。

    沈械揉了揉额头,这样任xìng肆意的沈珏给二房做嗣子真的好么?有稳重懂事的沈瑞对比,沈珏就是个不懂事的孩子。

    他咬牙道:“看来昨晚珏哥的大字没写够今晚除了‘兄友弟恭,再加上一句‘长幼有序、尊卑有别,难道同辈族兄就不是尊长了?”

    沈珏捂着嘴巴,有点不敢说话了。

    并非是他不动规矩,沈珏就是这个毛病,越是亲近的人跟前,行事越是随意。在他眼中,沈瑞是族兄弟,是同窗好友;沈械这个胞兄,即便打小相处的少,可长兄如父,心中也只有敬重且乐意亲近的。

    沈瑞想着昨晚沈珏写四个字,一百遍就写了半夜去,如今又添了这一句,可不是要命。

    “械大哥,眼下是没旁人珏哥说话方随意些;在旁人面前,珏哥规矩可是半点不差……械大哥教导珏哥,弟弟本不该插嘴,可是昨晚珏哥写大字,写到三更天,今天加了一句,怕是要熬到后半夜……”沈瑞求情道。

    写大字可不是抄书,四个字须臾而得,一张大字下来,少说也得半盏茶功夫。

    沈珏闻言,亦是露出可怜兮兮表情,将右手伸到沈械跟前,带了几分委屈道:“大哥您瞧,昨晚写大字写的,手心现下也没消肿呢”

    沈械见了他如此模样,也带了几分心疼,低头去看沈瑞手心。

    白白嫩嫩的手心中,却是有几处红肿。沈械先是心软,随即却是寒了脸。

    沈械转向沈瑞:“瑞哥,你伸出右手来”

    他年过而立,唬着脸说话,还真有几分族长太爷的影子。

    沈瑞也不由自主地坐直了些,按照吩咐伸出右手,掌心向上。

    两张手心一对比,沈瑞这里中指上多了握笔留下的茧子,沈瑞哪里只是红肿,并无老茧。

    沈械摇头道:“太爷真是太纵容你……都十三岁,还不晓得勤勉读书”

    沈珏心中对于长兄虽心存敬畏,到底更敬重祖父。听了长兄这话,忙道:“我虽不如瑞二哥读书刻苦,可该学得也都学,在读书上祖父可没有纵过我……”

    沈械见他对于读书兴致寥寥的模样,心下不由叹气。

    沈珏要是留在宗房,做为嫡幼子,不爱读书的话没什么,只要混个功名立身就行。

    二房仕宦之家,子弟肯定要进学,乡试、会试一路考下去。

    读书也好,过继二房也好,都是一样的,不管沈珏这里愿不愿意,结果都是一样。

    如此想着,沈械原本难以吐出口的话便也出来:“二房除了定下瑞哥为小长房嗣子,还定了你做小二房嗣子”

    “什么二房小二房的?”沈珏方才因提及祖父,心中想念亲人,一时跑神,没有听齐全。

    沈瑞在旁,却是听得明明白白。

    二房另一个嗣子是沈珏,而不是旁人,对于沈瑞来说只有欢喜的。两人感情好不说,沈珏又比他年幼,少了个堂兄在头上。

    沈械看着沈珏,将方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沈珏听了,眼睛立时直了,脸sè血sè褪尽。

    沈瑞见他不对,忙道:“珏哥”

    沈珏脸上呆滞已经转为愤怒,怒视着沈械道:“谁要去做二房嗣子?我哪里做的不好,要将我过继与旁人?祖父、父亲都不在,大哥就做了我的主不成?我到底哪里得罪了大哥,使得大哥不要我这个兄弟?”说到最后,已是满脸愤愤,红了眼圈。

    兄弟两个箭弩拔张,沈瑞怎么能旁观,拉了拉沈珏袖子,道:“珏哥,兴灭继绝这样的大事自有长辈们做主,械大哥身为晚辈,怕是也才得了消息。”

    沈械叹了一口气道:“瑞哥猜着了,昨天下午沧大叔方与我说了此事……原当昨晚就告诉你们两个,可我实是说不出口……”

    “难道我不愿意,二房长辈还能硬逼着我?”沈珏咬牙道:“又不是非我不可,自有现成的人等着”

    沈械正sè道:“一笔写不出两个沈字,沈家内四房本就是一个祖宗。轮序本当从宗房、四房选嗣子,兴灭继绝是身为沈家族人的责任,你莫要这个时候犯混”

    沈珏挺着脖子道:“沈家人多着,哪里就差一个我?我不信祖父舍得不要我这个孙子,将我过继给旁人”

    至于大老爷那里,因早有口风在沈珏面前,所以沈珏晓得自己父亲是赞成自己出继的,也苦口婆心地与自己讲个好处。可是他就是不愿意,好好的自己家不待,去旁人家里,就那么好?

    骨肉天伦,若是只因目的与算计成了二房人,那还算什么一家人。

    沈瑞需要“避难”,自己也过去算什么?

    沈械心中不由佩服自家老爹算无遗策,晓得沈珏xìng子,早早就附了太爷手书上京。他低下头,打开书桌下抽屉,取了太爷手书出来:“喏,这是前几rì家信中带的”

    沈珏打小跟在祖父身边,哪里认不出太爷的字。

    太爷手书只有几行字,可沈珏只觉得重于千斤,胳膊都抬不起,身子一软,瘫坐在椅子上。

    手书从沈珏手中滑落,轻飘飘落在地上。

    沈珏起身拾起来,扫了一眼,上面提及沈珏身为宗房子孙,上京亦是代表宗房脸面,同族兄弟一起为二房嗣子候选。若是二房择嗣到他头上,他不可胡闹,坠了宗房身份,万事听从长辈安排就是;要是没有择到他头上,也不要节外生枝。

    沈瑞将太爷手书撂在书案上,心中不无羡慕。

    族长太爷那么疼爱沈珏,却依旧选择让他出嗣,也是真心疼爱沈珏。

    不知道四房那里,沈举人与张老安人晓得自己被二房大老爷择为嗣子,会是什么表情……

第一百五十七章 时来运转(六)

    从沈械书房回来后,沈珏就一直没有说话,回到客院后,就往熏笼上一躺,一动不动。

    这没有什么可安慰的,只能让沈珏自己想开。

    骨肉亲情,最难割舍。这也是为何寻常过嗣人家,首选嗣子是襁褓中的婴儿或是幼童。就是因不管养恩如何,生恩难忘。年纪越大,对本生亲长的感情就越深厚。

    沈珏之前可是念念不忘早rì回乡,最放不下的也是族长太爷,可寄来手书、让他听话留京的也是族长太爷。

    少一时,就有械大nǎinǎi那里打发婆子过来,请沈瑞、沈珏两个过去用晚饭。

    沈瑞见沈珏没有起身的意思,便对婆子道:“劳烦妈妈转告嫂子,我与珏哥俩方才吃了不少点心小食,如今还不饿,晚饭就不吃了,请大哥、大嫂先用。”

    婆子应声去了,沈珏翻身从熏笼上起身,道:“不吃晚饭怎么行?”

    沈珏看了他一眼道:“你能吃的进去?”

    沈珏轻哼了一声道:“怎吃不进去?我现下能吃一桌饭菜下去”

    “且放心,饿不着你大嫂是个仔细人,稍后会送吃食过来”沈瑞道。

    沈珏往后一倒,摊成一个大字:“谁让我是她小叔子呢……”又倒:“以后……他们可不是只有更客气周道的……”

    沈瑞听他话中,将沈械夫妇也埋怨上,道:“你莫要只想不好的,也念念大家好处……族长太爷那么疼你,同意你出继也是用心良苦。在长辈眼中,在京城不管是求学,还是其他,到底比松江时便宜些。二房珞大哥能十六岁过乡试,除了天资出众外,也有京城名师多的缘故。”

    或许宗房上下对于沈珏出继乐观其成,有其他的私心在里头,可也不能否认最大的原因还是因对于沈珏的前程来说,出继有益无害。

    沈珏翻身坐起,苦笑道:“瑞哥,这可是出继,不是小事往后爹娘不是爹娘,祖父不是祖父……”说到这里,耷拉下脑袋:“先前觉得瑞哥出继时,我身在局外,只当这个是好事,还没心没肺地为你欢喜,这哪里是值得欢喜的事?源大叔与老安人固然对你不好,源大婶子定是疼你的,你心里也未必乐意出继。”

    沈瑞摇头道:“珏哥,你猜错了……我心里是乐意出继的。这世上,人与人的情分都是处来的,不是有血缘就是亲人。就如同在我心中,即便沈瑾为长兄,可是我因同你与全三哥亲近,反而觉得与你们兄弟感情更深……你虽与我情形不同,可长辈们若是都觉得出继好,那定有他们的思量与道理。你一时不舒坦正常,只是莫要埋怨他们。你如此不舍,族长太爷他们心里又如何能舍?就是械大哥,要不是因心中难受,也不会觉得此事这般难以开口。人活立世,谁也不能随心所yù。你要是咬紧了话不乐意出继,为难的只有族长太爷。太爷身为族长,兴灭继绝是应有之义,难道别人家的孩子出继的,宗房子孙就出继不得,让族人如何看?”

    沈珏呲牙道:“怎么就轮到我头上?我刚进京城时,是觉得侍郎宅好来着,可也没有想着长长久久地留下”

    他已经十三岁,虽心里抑郁难当,到底是明白人。

    沈瑞这一番劝说,还是听进去了。

    正如沈瑞所料,过了两刻钟,械大nǎinǎi来了,后边还跟着几个婆子婢子,抬了食盒过来。

    沈珏已不是方才那半死不活模样,脸sè虽没有笑模样,可还是起身跟在沈瑞身边,对械大nǎinǎi执

    械大nǎinǎi见状,心下稍安,笑道:“就算方才吃了小食没甚胃口,这飧食也当用些。瑞二叔与五叔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这不吃饭怎么受得住”

    沈瑞道:“劳烦大嫂费心,我与瑞哥方还想着晚上饿了怎么寻嫂子要宵夜呢……”

    械大nǎinǎi道:“即来了家里,瑞二叔莫要外道。灶上有婆子值夜,瑞二叔想要甚么吃食直打发人去要”说到这里,又望向沈珏:“五叔,你大哥说你爱吃藕粉,家里早先没有了,今rì嫂子打发人去瑛大叔家讨了些,你要是想吃,便吩咐人调给你。”

    沈珏挤出笑道:“使嫂子费心了。”

    械大nǎinǎi亲自带人摆了饭菜出来,方带了婆子婢子离开。

    沈珏哪里有胃口,沈瑞方才却是没有吃什么,如今被饭菜的香气一引,勾出食yù来。

    他在桌子前坐了,看着沈珏道:“不想吃就不吃,等你饿了调藕粉,我先用了……”

    松江那里饭菜,鲜少用羊肉入菜,荤的是猪肉、鸡鸭、鱼虾,京城这里的饭桌上,却是常见羊肉

    冬rì里一盏羊肉冬瓜汤,很是对胃口。

    沈瑞便给自己盛了一碗,撒了点香菜碎,香喷喷地喝了一碗。

    待去盛第二碗时,沈珏忍不住,将自己面前的碗推过来:“给我也来一碗多大点事儿,难道还会耽搁得了吃饭?”

    沈瑞便给他盛了,沈珏正如他自己先前所说的,低着头开始胡吃海塞。

    桌子上四碗四碟的菜,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就用了大半下去。

    沈瑞见状,忙拦着道:“差不多了就行了……小心撑坏了……”

    沈珏下午就吃了不少点心小食,肚子里本就是饱的,一口子又用了这么多下去,能舒坦才怪。

    等吃完了饭,沈珏便抱着肚子,在炕上直哼哼。

    沈瑞想要拉他下来消食,沈珏也不动。沈瑞没法子,只好吩咐婢子了浓茶,助他消化。

    结果沈珏肚子不疼了,又走了困,大半夜拉着沈瑞说话,越说越jīng神。

    直到外边传来五更的梆子声,沈珏说也说的乏了,沈瑞也被他念叨的耳朵起了茧子,眼皮越来越重。

    迷迷糊糊中,就听沈珏道:“瑞哥,我心里恁疼……”

    折腾了一晚上,两人早上都没起来。

    沈械因沈珏昨rì神sè不对,一直使人留心客院这边,见到了晨正,这边还没动静,便亲自过来瞧

    听婆子说卧房的灯一直亮着,两位小哥聊了一宿,沈械心下叹息,亲自进去看了两眼,见两人确实睡得正香甜,方蹑手蹑脚地退出来。

    这一觉,沈瑞、沈珏直睡到将中午时。

    还是沈全过来,两人方醒。

    看着沈珏眼下青黑一片,沈瑞也是哈欠连天的,沈全笑道:“昨儿你们这是玩疯了,累成这模样?既不过去,也不打发人去与我说一声,害的我一上午好等不说,还担心的不行”

    沈瑞羞愧道:“是我一时睡过了头,忘了此事,累的三哥担心。”

    原来前rì从侍郎府回来时,沈瑞便与沈全说好,初三过去沈瑛家。虽然沈瑛兄弟与瑛大nǎinǎi,沈瑞都已经见过;可琦二nǎinǎi那里,还没有去拜年。

    没想到昨晚被沈珏拉着一晚上唠叨,直接忘了这一茬。

    沈全方才嘴里虽那么说,可心中并不认为沈瑞真的贪玩,又见沈珏神sè怏怏,晓得定有什么变故,只是不知好不好相问。

    沈瑞同沈全素来亲近,倒是不觉有什么可瞒他的,便道:“三哥,械大哥昨天下午同我与珏哥说,二房嗣子定下来了,是我与珏哥,珏哥心里不痛快,昨晚没有歇好。”

    沈全那里,早已从胞兄那里得了消息,对于这件事情丝毫不意外,点头道:“这个我也听说了我不是早说过,论序也是你们两个,二房择你们并不奇怪,另外选人才奇怪哩”

    想到病重的沈珠,沈全叹气道:“自古以来,宗族过嗣就有例可循,自是先从血脉远近,也只有珠哥想东想西的,给自己找不痛快”

    见沈全说的如此轻松,沈珏不忿:“这事是没摊到全三哥身上,全三哥方站着说话不腰疼”

    沈全见沈珏鼓着腮帮子,跟斗牛似的,摇头道:“珏哥向来聪明,怎么想不开了?名分虽变,可亲情难断,不过是让你到二房传承血脉,又不是让你与本生老死不相往来。以后慢慢找个两全法子就是,现着急恼怒有甚用?”

    “两全法子?”沈珏闻言心动:“全三哥快说说,到底有甚两全法子哩?”

    沈全笑笑道:“这法子也不难想。你读书用功些,早rì得了功名支撑门户,再早早娶了媳妇,生出一堆嗣孙出来……将嗣子当尽之责都尽了,寻常行事谁会拘你?二房几位长辈也都是通情达理之人,只要你行事在规矩内,不坏了规矩就好……”

    沈珏懊恼了一晚,听了沈全的话,怦然心动。

    沈瑞在旁,不由好奇道:“这向来后入之家,不都是忌讳嗣子与本生亲近么?”

    沈全道:“那多半是嗣子年幼,后入之家怕其被本生家拿着生恩哄了去,与自家隔心,或是拿了自己东西去贴补本生。珏哥已经十几岁,又不是小孩子,宗房长辈也不是那等不要脸面的人。二房长辈既能选你们为嗣子,就不怕你们与本生亲近,要不然直接过继个nǎi娃娃不就行了?”

    沈珏听了,即便不能说烦恼尽散,也多少生出些指望来。

    沈全见状,少不得道:“只是二房长辈既慈爱,珏哥也当晓得不让长辈们为难才好。生恩难忘,未必都挂在脸上,反闹得大家都不自在。如今你也渐大了,即便不出继,以后出来读书应试终有离家那一rì……这样想着,就不会觉得那么难了……”

    沈瑛前rì回去就与沈全告知此事,并非是存不住话,而是也为了沈全读书的事。

    以沈瑛身份,想要送弟弟入chūn山书院,就要去拜托沈理,原也是这样想的。可沈瑞、沈珏要是留京的话,以他们的年岁,定也要chūn山书院读书,所以沈瑛有些不好对沈理开口。

    沈珏那里不用说,二老爷就是翰林学士,入学不用担心;沈瑞这里,要是能送一个人进去,肯定更愿意送沈瑞。

    沈瑛便告知弟弟,入书院读书的事再等等看。要是沈瑞直接由二房送去读书,再求沈理,省的让族兄为难。

    沈全听了,心中不以为然,只觉得大哥读书读愚了。

    chūn山书院是翰林子弟书院不假,可翰林也分等级,编修与学士能是一样?

    二老爷与沈理都是从五品,一个侍读学士,一个侍讲学士,都是长入宫廷的天子近臣。一个是大学士女婿,一个是侍郎胞弟,两人往chūn山书院送学生,别说多送一个,就是多送几个谁会拦着?

    即是原定好去给族嫂拜年,沈瑞便没有再耽搁,梳洗过后,用了半碗藕粉添了肚子,便随沈全出来。沈珏jīng神好了大半,有些不知该如何面对长兄长嫂,便也随沈珏过来。

    沈瑛、沈琦兄弟去往座师同年处拜年过去,并不在家里。

    倒是瑛大nǎinǎi,因早得了消息,晓得沈瑞会来拜年,早就叫人预备了席面等着。

    琦二nǎinǎi肚子已经八个月,产期将至,怪不得不敢出门拜年。

    沈瑞、沈珏两个看着她顶着硕大的肚子,都跟着提心吊胆。

    琦二nǎinǎi是松江知府蒋升族侄女,能嫁入沈家五房,还是孙氏早年做的大媒。因这个缘故,琦二nǎinǎi待孙瑞便也格外亲近些,道:“荣哥听说你要进京,先前还念叨来着……”

    她口中“荣哥”是蒋知府三子蒋荣,当年在松江时与沈瑞有旧,与王守仁也相熟。

    翰林院除了一个正五品掌院学士外,还有四个从五品的侍读、侍讲学士,沈家叔侄就占了两席,剩下一人是大老爷连襟何学士,另外一人就是蒋知府之兄蒋学士。

    这也是因沈理与二老爷虽是同族却已经出了五服,否则早有言官弹劾规避。

    想到此处,沈瑞莫名地生出几分翰林院成了沈家后花园的喜感。

    琦二太太到底月份大,陪着沈瑞、沈珏说了一会儿话,身子就乏了,告了罪先下去歇着。

    沈瑞、沈珏几个,则因听琦二nǎinǎi提起蒋荣,少不得又提起蒋知府任满之事。

    从琦二nǎinǎi这里算,蒋知府与大家也是姻亲。

    又从蒋知府提及蒋学士,由蒋学士提及翰林院,沈全与沈珏两个也发觉翰林院与沈家千丝万缕的联系。

    沈珏眼睛发亮道:“看来咱们以后读书进学,度当奔着翰林院去。听说现下翰林院掌院学士年岁已高,继任学士无论是哪个,都是亲戚哩”

    见沈珏磨拳搽掌模样,沈瑞与沈全相视一笑,悬着的心都跟着放下。

    沈珏这xìng子极好,烦恼来的快,消得也快,大家还为他担心着,他自己早就过劲了……

第一百五十八章 夙世冤家(一)

    沈瑛一直在外应酬,沈琦则是下午回来的,正赶上饭时,瑛大nǎinǎi便让他来陪客。

    看着满桌子佳肴,却是没有酒水,沈珏便嚷嚷道:“琦二哥,怎么有菜没酒?瑞二哥与我也都十三了,不是nǎi娃娃,大过年的可不是要好吃好喝。我大哥脾气向来严厉,不准我们吃酒,好容易出来,琦二哥也让我们吃两盅解解馋啊”

    沈琦一副过来人的模样,点头道:“是大嫂太小心,你们又不是孩子,吃两盅酒又有甚?如今到了这边,赶上大哥不在,咱们正好吃酒”说到这里,又道:“有个关中朋友年前送了几坛子酒过来,咱们也尝尝西北的酒”说罢,吩咐小厮去酒窖取了酒坛子过来。

    沈全还罢,已经十八岁,兄嫂们并不禁他吃酒;沈珏可是有些馋酒,被勾起了酒虫来,兴致勃勃地等着。

    沈瑞见沈琦暗笑,不由莞尔。

    关中酒,沈瑞就知晓一种,就是一直流传到五百年后的稠酒,度数跟江南常见的酒酿相似,不到一度。只是酒酿是用糯米或粳米做的,颜sènǎi白sè;稠酒多是用谷类等杂粮做的,颜sè浑黄。

    果然酒坛一开坛子,沈珏就察觉出不对来,吸了吸鼻子道:“这是甚酒,怎不见酒香,味道好淡

    冬rì里,冷酒伤身,旁边早已预备好温酒的小炉子。准备的也不是酒盅,而是三寸直径的小碗。

    待酒一温好,沈珏顾不得挑剔颜sè,就迫不及待地尝了一口,咋舌道:“味道这么淡,这也叫酒?还好意思送礼使?”

    沈琦笑道:“此为稠酒,关中籍京官最爱的乡仪听说在关中是极便宜的,运到京城,这一坛子就要一两银子”

    整整一坛子,二斤稠酒,四人一人几碗,都吃了个于净。沈珏面上虽是不显,可早先也多少有些想要“借酒消愁”的意思,才主动讨酒吃,可滚热稠酒下肚,醉意没上来,倒是吃了半头汗。

    因之前沈理那边已经定好初四设宴,宴请在京族兄弟们,大家明rì还能再见,沈瑞、沈珏用完饭后,就没有等沈瑛回来,就回了沈械家。

    一夜无话,次rì沈瑞、沈珏,随着沈械一家去了沈理家。

    沈理这里,除了五房兄弟过来之外,三房沈玲也来了,二房那边沈琴、沈宝、沈琳三个也被接出来。只有沈珠,病情虽好些,到底不敢折腾,才没有出门。

    沈家玉字辈兄弟,在京诸人,汇聚一堂。

    这其中,沈理、沈械、沈瑛为进士,如今已经是官身;沈琦是举人,进了仕籍;沈全是童生,余下众人除了三房沈玲外,其他人也都在读书。

    再提及松江各房其他玉字辈举人、生员,沈家这一代,已呈鼎盛之势。

    未出仕这些少年还想不到这些,沈械却是暗暗欣喜不已。

    物离乡贵,人离乡贱。

    只有体会在外的漂泊,才会深刻地晓得在家时的安心。

    官场之上,固然有同乡、同年、同门、师生等各种关系为纽带,形成种种人情网,可这多是利益使然,遇到宦海沉浮,随时可以翻脸不认人。对比之下,族亲因血脉牵系,则是最好盟友。

    自沈度、沈灿兄弟出仕,沈家子弟读书传家,历代都有人出仕,可除了二房嫡支显赫外,其他房头都是微末小官,最高的也不过是宗房已故老太爷,在从三品参政位上致仕。

    如今瞧着这势头,沈族出sè子弟不是一个两个。即便科举仕途,大浪淘沙,只要能再进学两三个,沈家在官场上就有了接力人,可以等到沈栋那一代人逐渐长成。即便最后没捞到举人、进士功名的,只要有向学之心,以后在教养子弟上留意,读书种子也只会越来越多。

    沈理并没有在众人跟前提二房嗣子之事,不过在与沈械、沈瑛说话时,却提到chūn山书院。沈全、沈瑞、沈珏几个到底如何入学,还要先看二房长辈安排,左右并不用太担心就是。

    十几个族兄弟,虽都在一屋坐着,可因年齿不同,分坐了几处。沈理这里,不用说是沈械与沈瑛、沈琦几个;沈全那里,是陪着三房沈玲与沈琳说话;沈瑞、沈珏这里,与沈琴、沈宝坐在一起。

    至于栋哥、宁姐、慧姐等小一辈,则也由同辈的族兄弟、族姊妹处招待。

    沈琴、沈宝这里,听说沈瑞、沈珏前rì去了隆福寺,都是艳羡不已。

    沈琴抱怨道:“珏哥没义气啊……也不说去唤我们一声”

    沈珏偷偷地指了指沈械坐着的方向,低声道:“是随着大哥去的,规规矩矩地烧香拜佛,在庙会上就打了个转罢了……”

    瞧他模样,就差加一句“谁去谁后悔”。

    大家虽是同辈兄弟,可因年岁相差太大,大家对沈械这未来沈家当家人也多有敬畏。

    沈琴缩了下脖子:“这次算了,下回珏哥可记得唤我同宝哥一声”

    几个小的正凑到一起说话,三房沈玲,脸上带了几分小心随着沈全走了过来。

    若是来的只有沈全,众小都相熟的,自然无需多礼。可对于这个三房族兄沈玲,大家实是陌生,反而都带了客气。见他过来,便都起身相迎。

    沈玲是沈珠堂兄,是三房二老爷庶长子,在族学里念了两年书,识了字后,就进了铺子里学打理生意;前两年被派到京城来,打理南城一处布庄。

    三房子孙繁茂,家里生意又多,除了嫡子嫡孙被看重外,其他庶子庶孙,多是如沈玲这样,早早就接了差事,当成掌柜或伙计使唤,也是防着外头雇的掌柜弄鬼,才多爱用自家人打理产业。

    论起年岁,沈玲比沈全还要大两岁,按理应是同沈全做过同窗。可因他读了两年书就进铺子学差事,同沈全刚好错过。

    沈玲已是弱冠之年,不过在众族弟跟前,他却没有摆族兄的谱,反而十分客气。

    见众人起身,沈玲忙道:“快坐快坐,无需如此,是我扰了你们说话……”

    四小中,沈琴年岁最长,便道:“玲二哥太客气……我们也不过是东一句、西一句闲聊呢……”

    沈玲过来,是专程来寻沈琴的。

    “琴哥,听说九哥病了,我想要去看看,你瞧着二房长辈那边便宜么?”沈玲带了几分拘谨说道

    沈琴闻言,先是一愣,随即失笑道:“玲二哥怎问起我来?沧大伯、大伯娘都是极和气的人,二伯与三叔待人也慈爱,哪里有什么不便宜的?倒是玲二哥,身为晚辈,怎么还没有过去拜年?外道甚了,都是族人?怕是珠九哥那里,也是念着玲二哥的。”

    沈玲讪讪道:“先前并不晓得你们来京,不曾去过二房长辈家,怕是冒昧登门不便”

    哪里是他不想去呢?就是以前没有往来,如今二房与族中关系缓和,他身为族侄也当去拜见。更不要说堂弟来了,就住在二房。他十来岁就出来打理买卖,最是晓得人情高低,岂会那般失礼。

    他是想过去,却是不能去。

    沈珠尚未到京,沈玲就接了三房老太爷家信。三房老太爷不许他往二房去凑,怕他行商贾事为二房长辈不喜,牵连到沈珠头上。

    沈玲无法,也只能做不知沈珠上京。

    如今沈家族兄弟聚会,沈玲不能再装不知道;更不要说沈珠病了,他这个堂兄总不能不闻不问,否则传回松江又是他的罪过。

    三房老太爷改换门庭,读书的子孙都是宝,不读书的都是草芥一般,偏心的没谱。

    但是有老太爷家信,沈玲怕真的被二房长辈所厌,少不得上来寻沈琴、沈宝兄弟打听打听二房长辈们脾气秉xìng。

    虽说二房大老爷已经与沈理、沈械等人初一那天就说了准话,敲定嗣子人选,可沈琴、沈宝两个并不知晓。

    瞧着二老爷待沈珠温煦,二太大也颇为留心沈珠病情,沈琴、沈宝两个还以为小二房看上沈珠。至于小长房那里,不用说,看重的就是沈瑞。沈瑞虽出门做客,可大太太因沈珠住着沈瑞先前客院,已经使人开始收拾另一处院子。并不是前面客院,而是在二门外一处偏院,便前面跨院要宽敞许多。

    至于沈琴、沈宝为何能知晓新院子是给沈瑞准备的,那是因为无需猜测,只看大太太带着沈瑞两个侍婢收拾院子,就晓得院子的新主人是哪个。

    如此一来,在沈琴、沈宝看来,二房择定的嗣子就是小长房沈瑞、小二房沈珠、小三房沈珏,除了沈珠这里微微有些意外的,其他两人也觉得是意料之中。

    为此,沈琴与沈玲客气完,心里就开始后悔。

    大家腊月二十八抵京,年前年后也待了好几rì,沈珠可是提也不曾提过沈玲这位堂兄。说不定为了怕碍二房长辈的眼有心与堂兄疏远,自己这一多嘴,说不得坏了沈珠先前算计。

    沈全向来热心,见沈玲只因身份庶出又行商贾事,族兄弟跟前没底气,心下不忍,道:“我也正打算去沧大伯家探望珠哥,玲二哥要是不放心珠哥,就随我一道过去”

    沈玲闻言,面带感激道:“那可是好,就劳烦全哥了……”

    沈全想到沈瑞在沈械处住了两rì,道:“瑞哥甚时候回沧大叔家?要是不着急,也跟我家去住两rì?”

    “我初六要随着老师出去,明rì就该回去了。”沈瑞道。

    他随着沈珏出来,只带了一套换洗衣服,要是随着王守仁出门,少不得要回去换衣裳。

    沈全点点头:“那样的话,我与玲二哥明rì就随你一道过去,也省的提前往那边递帖子……”

第一百五十九章 夙世冤家(二)

    说话时族兄弟分坐,待到开席时,却是大家团坐了一张大圆桌。

    十一位族兄弟,来自沈家七个房头,除了二房、六房位,其他房头都有子弟在。年纪最大的是沈理,年纪最小的沈珏,前后差了将二十年。

    除了沈玲与大家不甚相熟之外,这年前年后沈氏子弟已经聚了两回,也都熟了。

    就是沈玲这里,几位年长的族兄待他也温煦。

    待问过他只读了两年书就进了铺子,从学徒做起,后来进京做了南城布庄掌柜,沈理、沈械等人面上没说什么,心里不免腹诽三房老太爷的糊涂。即是念念不忘改换门庭,为何不让儿孙都读书进学,还分了嫡庶出来?

    沈玲对答之间,初有些拘谨磕绊,可稍相熟后,是个极有颜sè的人。想他的年纪,弱冠之年就能进京为大掌柜,这待人接物定是错不了,是个聪明人。这份伶俐劲,用到读书上,保不齐又是一个读书种子,却是生生耽搁,只能经营商贾行当。

    宾主尽欢,待众兄弟告辞离去,沈理便留下了沈瑞。

    沈瑞前晚已经听沈械讲过,自是晓得沈理留自己所谓何来。

    “瑞哥,过了元宵节洲二叔就回松江,敲定嗣子过继之事……你为小长房嗣子,珏哥为小二房嗣子,后入为嗣,虽不容易,可你的情况又不同。你既有心举业,入了二房只有好处。”沈理有些担心沈瑞想不通,劝道:“也不要想的太多,婶娘能将你托付给沧大伯娘,定也会乐意让沧大伯、沧大伯娘照顾你。”

    毕竟在古人眼中,骨肉天伦最重,沈瑞要是欢欢喜喜出继,就有不孝之嫌。

    因这个缘故,沈瑞即便心中再乐意,在沈珏跟前能承认,在沈理面前却不好多说,只道:“我晓得了。”

    沈理叹了一口气道:“你现下还小,不知世情,多了这个侍郎子弟的身份,对你只有好处。”

    沈瑞沉默了一下,看了下身上衣服,问出心中疑惑:“六哥,二房润三叔选的嗣子是谁?”

    沈械前rì说时沈瑞就想要问了,不过当时沈珏状态不好,没有顾上这一茬。

    或许在旁人看来,二房小长房的嗣子是小宗宗子,以后支撑门户,大老爷品级最高,大太太娘家姻亲也得力,可好处越多,责任越重;反而不如小三房,看似举人门第,不过因三老爷养病未出,照样可以得到伯父、伯母的照拂。

    沈理道:“沧大叔初一那rì当着我们几个年长的族兄弟没有提及润三叔嗣子之事,不过私下告诉我,属意你兼祧两房,只是那是等你过继到二房以后的事,现下无须声张,只要你心中有数就好……

    沈瑞甚是意外,抬头道:“先前二房长辈不是还感叹独丁难养?怎么又绕到兼祧上?”

    瞧着沈润夫妇的模样,也是极盼着嗣子的模样。

    “我原也疑惑,后来沧大伯说小长房、小三房并未分家,多半是因这个缘故。”沈理道:“二房与族中早先往来不多,我也是听沧大伯提才晓得二房三太爷在世前,沧大伯与洲二伯就已经分了家,如今是分产不分居。”

    虽说按照世情,多是父母去世后兄弟辈才分家单过,不过父母为了防分家不均伤了兄弟情分的,提前主持分家也是常有的。对于二房兄弟已分产之事,沈瑞与沈理都没有多想。

    不过因提及往事,使得沈瑞想起孙家与二房渊源:“六哥,您在京城时间不短,嫂子那边年头更长,能不能帮我打听打听,我外祖与二房当年到底有何渊源?听着沧大伯娘意思,我娘当年也是在京城长大,大伯娘与我娘往来还十分亲密,可为何先前并不曾听我娘提及?”

    事关已故孙氏,沈理面上带了几分郑重:“二房长辈只说孙家太爷生前与三太爷交情颇深,其他的都含糊,是当好生打听打听。只是到底是三、四十年前的事,估计得需要些时rì。”

    沈瑞道:“左右又不急,六哥、六嫂帮忙留心就好……我就是想晓得孙家与二房除了外祖与三太爷的交情外,有没有其他事。总觉得孙家与二房之间有甚隐晦处,不好对人言,否则我娘也不会隐下这段渊源……”

    以京城二房这些年运势,只要孙氏早早将这靠山摆出来,四房张老安人与沈举人怎么敢算计她?就是沈家其他房头,畏于二房之威,也不会惦记侵占孙氏产业。

    沈理原本并不觉得古怪,听沈瑞这么一说,也察觉出异样,不免有些犹豫。

    要是真查出听不得的yīn私怎么办?二房过嗣之事,需不要推迟?

    要是嗣子名分订了晓得有不妥当处也晚了。

    可是对于二房来说,过继是大事,几位长辈已经有了定夺,自己这样多事好么?

    随即,沈理又觉得自己想多。

    以二房大老爷、大太太的人品,怎么会像做了恶事的。要是二房真有对不起孙家之事,孙氏也不会对大太太托孤。孙氏之前没有显露这段关系,多半是不愿借势。

    沈理留下沈瑞,除了与他提及此事外,主要的还是要提醒他读书:“若是想要入仕立世,家势是底气,也是锦上添花,自身学识却是不可缺。官宦人家子弟,科举入仕是便宜些,也不是人人都能中举成进士,成为纨绔之流的不乏其人。即便读书辛苦,可也要有自强之心,且不可因有了捷径,就连走路都觉得累了。那样的话,叫你入嗣反而是害了你”

    沈瑞认真听了,躬身道:“六哥放心,殿试之前,一rì不会懈怠。”

    不中进士,一切都是浮云。

    等中了进士,在这个时代就是鲤鱼跃龙门,搁在后世就是高级公务员,有了铁饭碗。

    沈理见沈瑞毫不犹豫地模样,又自信百倍的模样,笑道:“这话对也不对能到殿试,是可也歇一歇。不过过了殿试就无需读书了?须知学无止境。”

    沈瑞是他一手教出来的,对于沈瑞的科举之途,沈理倒是不担心他考不上举人,不过少年举人与中年中举又不一样。

    少时中举,进士科耽搁落第几次,只当是磨练心xìng;中年中举,进士科就耽搁不得,否则到了儿孙满堂才中进士,仕途上就别指望有进益。

    想到沈瑞这次进京,耽搁了县试、府试,沈理道:“原想着你分两年应童子试,把握也大些,准备的也充足,如今看来要明年下场…时文之外,诗词也当做做,你的诗词虽有些灵气,到底浅白,遇到年岁大的考官还是喜欢华丽厚重的文风。有备无患,先准备着,等明年再仔细打听。”

    同样是读书十多年,为何官宦子弟比寒门子弟容易中榜,除了父族传下的应试经验外,还有因官宦人家消息更灵通。

    县试还罢,多是死题,无需去揣测考官喜好;到了府试、院试,就要考虑考官的喜欢与文风。到了乡试与会院试,也有各种取巧的法子,不是作弊,而是应试捷径。

    想起自己当年应试时的忐忑与艰辛,对比沈瑞现下的轻松自若,沈理瞧着不由碍眼,轻哼道:“明年我叫林哥也应童子试,你这做叔叔的,要是被侄子超了去,看你还有什么脸面见人?”

    沈林今年十岁,明年十一,下场县试,并不算小。

    再想到沈械之子沈栋,明年多半也会下场,沈瑞确实生出几分紧迫。

    自己装在一个少年壳子里,又不是真的少年,比不上沈理他们这些人还罢,要是连几个十来岁的少年都比不过,那可是白活两辈子……

    次rì,早饭过来,沈全便带了沈玲过来接沈瑞,三人一起去了侍郎府。

    沈瑞是出门后归来,沈玲则是初次上门,三人到了侍郎府,自然是先去见长辈。

    大老爷不在家,出去与同僚小聚去了,三人直接去了上房见徐氏。

    徐氏初次见沈玲,少不得给了表礼,对于京中还有这一族侄也颇为意外,少不得说两句以后往来,勿要外道的话。

    态度不过是客客气气,不过也足以⊥沈玲受宠若惊。

    因沈全、沈玲两个过来,是为了探病,徐氏寒暄几句后,便吩咐婢子带他们两个去客院,独留下了沈瑞说话。

    “你那院子珠哥养病,就别回去住了,我又叫人收拾了住处给你,冬喜、柳芽两个如今都在那头。”徐氏道。

    沈瑞昨天已经听沈琴悄悄说了此事,倒不意外,只道:“劳烦伯娘费心。”

    徐氏摆摆手,将他招呼到跟前,道:“好孩子……想来沈械、沈理都已经同你说了过嗣之事,也没问你愿意不愿意,我与你大伯就打算将你长长久久地留在京中……”

    沈瑞不好说愿意,也不好说不愿意,只有默默。

    徐氏便道:“我虽没与你祖母打过交道,却是见过你父亲的……四房那里,估计会提及你名下产业。要是按照律法,你若出嗣,那份产业理应留在四房,可法理不外乎人情……就是伯娘我,也不愿意的就如此白白便宜了他们,你可有什么打算,要不然伯娘帮你争一争……”

    沈瑞抬头,道:“伯娘,侄儿不想争,我娘生前扶贫济困,是个极善的人,那些产业能不能也捐了做善事……”

第一百六十章 夙世冤家(三)

    徐氏听了沈瑞的话一愣,随即微微皱眉道:“做善事?瑞哥怎么想到这个?莫非在禅院住了三年,也开始信佛?”

    对于孙氏生前行为,徐氏心里并不认同,连自己与儿子都护不好,接济了再多的人又有什么用。对于佛道之流,徐氏向来敬而远之,也不喜欢沈瑞受了孙氏影响沉迷佛教。

    道家求长生,佛教修来世,追求的都是虚无缥缈。有的时候,也是一种逃避当下责任的手段。

    “我虽不信佛,我娘生前却信。用她留下的钱财积她笃信的福德,也是适得其所。”沈瑞回道。

    徐氏闻言,心中松了一口气。

    孙氏虽是个好人,可徐氏并不希望沈瑞继承她所谓的“善心”。

    她微微一笑:“如何做善事,瑞哥可有了腹稿?”

    沈瑞想起上辈子看过的族谱,鬼使神差地问道:“伯娘,要是将我娘名下产业捐给朝廷、造福地方,能不能给我娘换个诰赠?”

    徐氏看了沈瑞一眼,心下一软。

    在她看来,沈瑞此举显然是因要过继二房才想要如何行事。

    难道这孩子一心出仕,就是为了以后给亡母赚个诰赠?孙氏做了再多善事,可商贾出身到底为人诟病。

    这世间当娘的最大福气,莫过于“母以子贵”。沈瑞有此孝心,也不妄孙氏生养了他一场。

    换做其他孩子,这个年纪哪里会想到这么深远。

    不得不说,徐氏将事情想多了。

    沈瑞本意,不过是不想便宜张老安人与沈举人母子,又想起上辈子看过的族谱,才有此一问。

    沈瑞既有此心,徐氏便沉思,仔细地想了想,最后摇头道:“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尸骸。咱们这样人家最忌讳出风头,露富此等事,又最易招灾……若是同你娘生前似的静悄悄地散财倒是不怕,最怕拿到台面上说……”说到这里,顿了顿道:“加上这个时候,是你出继二房时,那些银钱你大张旗鼓地捐出去,也会惹人非议。旁人不会觉得是你自己的主意,只当我与你大伯借口哄了你的银子。还不若你留在手中,等你以后有了功名,入了官场,能熬到上朝官时,以嗣子身份捐了生母遗赠,为生母捐一份诰赠,亦是师出有名。”

    “只有这一个法子么?”沈瑞问道。

    徐氏道:“做主捐产业的是你,那上表朝廷求诰赠的也当是你……以你如今年纪,又无功名,自是不妥当……”

    族谱五十年一修,沈瑞也不晓得孙氏得诰赠那条是不是后来修族谱时加上的。

    “那我会努力读书,争取早rì登科入仕,再行此事。”沈瑞道。

    眼见沈瑞懂事,又是能听得进劝的,徐氏心情大好,起身从柜子里拿出一个账本,递给沈瑞:“瞧瞧这个”

    沈瑞有些疑惑地接过来,打开一看,不过就几行字。

    某年某月某rì,某某钱庄取金几多、银几多。

    寄存宗房大老爷处银钱几何,寄存五房郭氏处银几何,寄存苏州祝允明处置田银几何,魏家置地银几何。

    沈瑞在心中过了一下金银数,十万两银子,不由睁大眼睛。

    孙氏病故前后,名下产业尽数被骗卖,贺家那边两个织厂交易银是五万两银子,沈家宗房、三房、九房染指产业交易银加起来也是五万两上下。因这十万两银子下落不明,张老安人可是没有少咒骂带了银子跑路的张燕娘夫妇。

    沈瑞一直觉得“有口皆碑”的孙氏最后下场太惨了,与她向来行事对不上。

    既然出来徐氏这个“托孤人”,以孙氏心xìng之好强,即便有人让徐氏照拂沈瑞,也不会让沈瑞去占二房便宜。

    徐氏叹息道:“瞧你的模样当是想到了。没错,这正是你娘留下的,她在给我的信中就提及想要你进京,这些银钱也是给你做后手。松江那边人太看轻了你娘,若是连嫁妆都护不住,那也就不是你娘了。不过她这局布得好,有千rì做贼,没有千rì防贼的,与其将那些产业留在四房,被这个那个惦记,一点点想法设法占了去,等到你大时,能不能剩下还不好说,还不若撕开那些贪婪之人嘴脸,直指人心。”

    以二房声势,想要保住沈瑞名下产业并不难。

    沈举人满脑子小辫子露在外头,一抓一把。

    不够徐氏能为沈瑞着想,沈瑞很感激,却也要为二房考虑:“我若为嗣,还握着生母嫁妆,会不会引人非议,给大伯、伯娘添麻烦?”

    “法理不外乎人情。你是你娘独子,你们母子又曾被四房苛待,四房本有不是在前,宗族这里没人会有异议。除非四房老爷真舍得下面皮,将事情闹到公堂上去,这产业归属才会出现争议。这些你无需担心,你洲二伯既亲自回松江本家,自会将事情都处理周全。”徐氏道:“只是伯娘这里这份,你心里晓得就好,就无需拿到台面上说,你也莫要说捐了的话。狡兔三窟,你大伯品级越高,京城里越是不稳当,谁晓得以后有没有沉浮时,这银钱加上我这里还有些私房,刚好与你另外在南边置份产业。”

    沈瑞想起张老安人嘴脸,道:“侄儿出京前,家祖母曾叫了我,对于族亲多有关切,也曾问二房家事;家父是最重礼教,爱惜名声,生怕惹人非议。”

    沈瑞说的婉转,徐氏哪里听不出他话中之意,立时恼的不行。

    这个张老安人,恁地无情,唯一的嫡孙都想着出继出去,半点骨肉之情都不念。

    徐氏强压了怒气,对沈瑞道:“伯娘晓得了……瑞哥莫要再担心这些琐事,交给长辈们就好,你只安心读书……你三叔留了琴哥、宝哥两个在,等过了十五,你与珏哥也去凑数,给他做学生去……

    同沈瑞说完话,徐氏便打发婢子送沈瑞去侧院新居。

    沈瑞新居,就在中堂东侧院,是沈全、沈珠、沈琳他们之前住的客院后头,是个小两进院,前后十几间屋子。

    除了郝妈妈、冬喜、柳芽之外,剩下四、五个婢子都是生面孔。

    见沈瑞回来,众人都带了喜sè。

    冬喜向来最有眼sè,并不着急与沈瑞叙话,而是牵了一婢子的手过来,笑吟吟道:“二哥,咱们这里来了新人,这是大太太跟前的chūn燕妹妹,被大太太的指给二哥了。”

    沈瑞在二房住了几rì,也晓得徐氏身板的几位太太身边一等婢子都是以颜sè起名。眼前这个既叫chūn燕,那就不是一等。徐氏方才没有专程提及,就是过来做小丫鬟的,只是不知冬喜为何专门提及。

    chūn燕十三、四岁年纪,长了一副圆脸,未语先笑,福身道:“婢子chūn燕,见过二哥”

    沈瑞却是不由多看了两眼,心中有数,道:“瞧着你面善,莫非与周妈妈有亲?”

    chūn燕一笑,露出一颗虎牙,平添了几分俏丽:“回二哥的话,那是婢子姨母。”

    周妈妈是徐氏陪房,她的外甥女过来当差,是徐氏对沈瑞的体恤。

    沈瑞之前在客居,对于二房上下也是客人的认识;眼下要久居,自然需要个熟悉二房上下的人来打听事。chūn燕年岁虽不大,后头却有个周妈妈,打听起什么来自然便宜的多。

    介绍完chūn燕,冬喜也没有落下旁人,又将其他几个婢子也叫过来,给沈瑞见礼。

    沈瑞见过,只道:“虽说迟了几rì,到底是在年节礼,旁人都歇着,大家收拾屋子也不容易,冬喜姐姐记得给补上压岁钱”

    冬喜笑着应了,待到无人时,对沈瑞道:“二哥,这边院子像是早就收拾出来只有地龙先前没烧。打初一开始,这边就点了地龙,满屋子摆火盆,几rì过去,cháo气都散了。”

    沈瑞闻言,心中有数。

    看来二房这里,自从徐氏南下,也有了迎接嗣子的准备,以这偏院的位置,虽在二门外,不过也不是客房。

    因沈全在西客院,沈瑞到新居看了几眼,便去了西客院。

    沈珠已经起了,穿着家常衣裳坐在中厅,除了来探病的沈全、沈玲之外,沈琴、沈宝两个也在座

    一进屋子,沈瑞便察觉出不对劲。

    五双眼睛齐刷刷地望着自己,沈家诸子神sè各异。

    沈琴是懊恼心虚,沈宝则是带了忐忑小心,沈全则是殷殷关切,沈玲满脸艳羡,沈珠则是脸黑的能刮下霜。

    “这是怎么了?”沈瑞莫名。

    沈琴讪笑两声道:“是哥哥不好,方才嘀咕瑞哥来着”

    谁人背后不说人,谁人背后不被人说。

    以沈全与沈瑞的关系,沈琴即便背后说沈瑞,也不会是坏话。

    只是引得大家这些反应,定不是寻常话。不过瞧着沈珠的脸sè,沈瑞心中也隐隐猜到,不外乎嗣子已定之类的话。

    按理来说,他出门几rì回来,当先问候沈珠的病情,不过眼见沈珠跟炸毛鸡似的,沈瑞也不去自讨无趣,只对沈全道:“三哥你这边说完话没有,得空也随弟弟去坐坐……”

第一百六十一章 夙世冤家(四)

    沈珠看着沈瑞的目光,本是有怨有嫉,不过沈瑞没有搭理他,反而与沈全说话,使得他颇为意外

    他低下头,自嘲一笑,再抬起头时面上怨恨嫉妒已掩住,只余下愧疚,对着沈瑞道:“都是我不好,在瑞哥这里生病,倒是将瑞哥这个正主挤走了……如今我将好了也当搬回去……”

    瞧他强颜欢笑模样,沈瑞心中一叹。

    早先那个在族学里意气风发的少年已经不见,即便那时骄傲自得的沈珠同样不讨喜,也有自己长处,总比眼前这个口不对心的做作之人要强。

    沈珠想要过继二房,只要有眼睛的都看得到,不管他面上如何恳切热络,只要知晓最终结果,都会恨上沈瑞、沈珏两个。

    沈瑞便也无心与他拉关系,淡淡道:“珠九哥随意……”说罢,又望向沈全:“三哥随我去坐坐

    沈全已经起身,笑道:“好,玲二哥难得过来,正好腾出地方让玲二哥与珠哥说话。”

    沈宝拉着沈琴起身,赔笑道:“我与琴二哥也先回去了。”

    即便沈珠开口挽留,可大家还是从西客院出来。

    出了门口,沈琴便惴惴地看着沈瑞道:“瑞哥,我方才多嘴,说了大伯娘给你收拾新院子之事了

    “珠九哥就为这个着恼?”沈瑞皱眉道。

    给他收拾院子的大太太,瞧着沈珠前些rì子劲头,明显是奔着小二房嗣子去的,怎么还为小长房的事情着恼。

    沈琴讪讪道:“我只是见珠九哥老提搬回去的话,就多说了一句,‘不用惦记搬,二伯父那里也收拾屋子,珏哥有地方住,……”

    大家都不是孩子,谁不晓得沈珠介意的不是住处,而是嗣子已定之事。

    沈瑞看了沈琴一眼,轻笑道:“许是我误会了,珠九哥或许只是因身子不舒坦才有些不高兴……

    沈宝瞪了沈琴一眼,对沈瑞道:“琴二哥就是烂好心,见珠九哥还洋洋自得以二房嗣子自居,怕珠九哥以后晓得越发下不来台,方点破此事,并非是有心引得珠九哥迁怒……”

    沈琴涨红了脸,耷拉脑袋,不再说话。

    沈瑞见沈宝陪着小心模样,道:“即便琴二哥今儿不说,珠九哥也终会晓得,这没什么……”

    沈全素来和气,待族兄弟们也亲厚,此时却没有说什么。

    沈琴、沈宝回了住处,沈瑞则带了沈全来了侧院,直接进了前面书房。

    书房是三间,一明两暗,东边两间无隔断,东墙是一面书架,已经装满书册,书架时是一条书案,上面摆着文房四宝;西首一间多宝格式书架做了隔断,南窗户下是一副炕,炕上放了小书桌,还有一块厚毯,地上是雁翅排列四把椅子。

    沈瑞方才已经见过,沈全赞道:“这倒是冬rì读书的好地方”

    两人落座,奉茶的婢子退下去,沈全方正sè道:“珠哥对过继之事极为上心,如今希望落空,心中定会恼恨,谁晓得冲动之下会做出什么来,以后瑞哥对他还是避而远之。”

    沈瑞点点头道:“谢谢三哥,我晓得了。三哥也莫要太担心,听伯娘的意思,过了十五洲二哥回松江时,会带了沈珠、沈琳回去。”

    沈全闻言微愣,随即叹气道:“这么多兄弟,旁人都留京,只有他与琳哥被带回去,怕是他到时又想不开他的心思都挂在脸上,长辈们不留他,当也是怕生出事端……”

    不管沈珠有什么短处,到底是打小一起长大的族兄弟,眼见他越陷越深,沈全也生出几分埋怨:“珠哥妄想是不对,可二房长辈也有错处……要是早早将择了你与珏哥之事表明,不弄得这样含含糊糊,珠哥也不会越来越糊涂。”又道:“珠哥也是,沧大伯、洲二伯选了嗣子人选,润三叔哪里不还是没说么?不过是瞧不上润三叔举人身份,心高想要做个衙内公子……”

    沈瑞懒得去理会沈珠的小心思,想着五房三子都在京城,沈琦即便以后考中,也是去外地做官或留在京城,不会回松江,便道:“三位哥哥如今都在京城,有没有想过接鸿大叔、大婶子来京?”

    后世这种很常见,父母随着子女迁徙。如今这种情况也有,京官接了原籍的老太爷、老太太进京孝敬的。

    古人最重乡土,未必是要让沈鸿夫妇搬家,不过趁着他们还年轻,进京荣养几年也没什么不好。

    沈全闻言,眼睛一亮道:“我前几rì也与大哥念叨这个来着……前年大哥金榜题名后,就写过家书,想要接父母进京,不过我娘担心北方气候不好,不利于我爹修养,又因我要应童子试,福姐年纪小。可我瞧着,京城冬天冷是冷,屋子里却比松江要舒坦。用地龙火墙取暖,也比炭盆于净暖和的多

    沈瑞看着沈全,想到沈全除了院试,还有乡试一道坎,终有回乡的时候,以郭氏对幼子的疼爱,绝对不会放心留他一个人在南边应试。要是真能进京小住的话,也就这两年功夫。对长辈们来说,未必愿意折腾。

    沈全显然也想到此处,摸着下巴有些犹豫:“只去了书信过去,我爹我娘多半不爱动,要不我随了洲二伯回去……可书院的事情怎么办?怕是大哥、二哥不肯让我回去”

    两人正说着话,就听到外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有人在院子里高声喊道:“瑞哥、全三哥……”

    是沈宝的声音。

    听着这声音不对,沈瑞与沈全忙从书房出来,就见沈宝呼哧带喘地跑过来,满脸焦急道:“瑞哥、全三哥,快去瞧瞧,珏哥被烫了,大伯娘已经过去……”

    沈瑞听了,心下一惊,顾不得仔细问,便随着沈宝从偏院出来。

    沈全边走边问:“沈珏什么时候来的,到底怎回事哩?”

    沈宝脸sè煞白,带了惊悚道:“我也不晓得,原是想着玲二哥走时得去送一送,免得失礼,方打发婢子留心那边。谁晓得没一会儿,那边就出了大事,珏哥回来,不知怎地又被滚烫了……乱糟糟的好怕人,已有人去请了大伯娘,我心里害怕,就过来叫瑞哥与全三哥……”

    说话功夫,众人已经进来西客院。

    北屋乱糟糟的,有哭声,有说话声,就听徐氏怒喝道:“还不快去请大夫来”

    一下子肃静下来,随即有个婆子挑了帘子出来,对沈瑞等人福了福,便脚步匆匆地走了。

    沈瑞挑了帘子进去,顾不得去看别人,就用眼睛寻沈珏。

    沈珏闭着眼睛,倒是椅子上,左半边脸通红,从眼下到脖颈,都是密密麻麻红红亮亮水,看的人触目惊心。

    徐氏站在一旁,满脸惊怒。

    沈玲站在一旁浑身战栗,沈珠也站着,红着眼圈、满脸痛苦之sè,浑似被烫伤的那个人是他一般

    自打沈瑞守孝期满后,同沈珏两个就形影不离,固然生不出兄弟之情,也是将他当侄儿似的待。眼见他这个模样,沈瑞心里直揪,上前道:“珏哥,珏哥……”

    沈珏听到动静,睁开眼来,望向沈瑞,眼泪一大滴一大滴滚落:“呜呜瑞哥…恁疼……”

    这种烫伤,要是刚被烫时,用冷水冲洗两刻钟到半个时辰,就不会起水;如今沈珏半张脸成这个模样,还不知要遭多少罪。

    沈瑞心中虽难受,可总不能陪着沈瑞哭,便望向徐氏。

    徐氏看着沈珠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好好的,瑞哥就烫着了?”

    沈珠“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满脸愧疚道:“伯娘,都是侄儿不是,珏哥过来探病,我心下感激,就亲手倒了茶,却是失手跌碎了茶杯,烫伤了珏哥……”

    沈珠没等说完,沈瑞已经听不进去,上前就是狠踹了一脚。

    沈珏是坐在椅子上,沈珠站起身给沈珏端茶,即便失手跌了,落了茶盏,也只会往沈珏衣裳腿上落,怎么能烫到沈瑞脸上?

    这话能骗得了哪个?

    “啊”沈全惊呼出声,跌倒在地,脸上还有些怔忪。

    众人都愣住,沈瑞素来斯斯文文,还头一次见他怒目金刚模样。

    沈瑞踹完一脚,手下没停,又狠狠甩了沈珠一个耳光。

    旁人还罢,心中对沈珠的埋怨即便比不得沈珏,也都带了气愤。只有沈玲不好旁观,忙上前拦在沈珠身前,带了祈求道:“瑞哥,莫要动手,珠哥不是故意的,到底是族兄弟,怎么能动手呢……”

    沈珠已经醒过神来,恨恨地望向沈瑞:“君子动手不动口我即便失手伤了珏哥,自有长辈们惩处,还轮不到你这个做族弟的来问罪”

    沈瑞冷哼道:“敢做不敢当的小人我没有这样的族兄弟”

    并非他冲动,而是实在看不惯沈珠这样。如今沈珠是客居沈家二房,只要他咬牙说不是故意的,旁人也不能强着他认罪。可要说他不是故意的,那鬼才相信。

    二房长辈是隔房族亲,怎么罚沈珠?宗房大哥是沈珏的胞兄不假,可毕竟是沈家宗孙,也不好处置沈珠。

    可他轻飘飘地请罪,沈珏这罪就白受了?哪里有那么便宜的美事

    且不论沈珠到底是有心还是无心,这弟殴兄到底不妥当,徐氏见状不由皱眉。

    沈全、沈琴、沈宝三人在旁,则是神sè各异。

    原本簌簌流泪的沈珏,见了眼前情景,却觉得解气,忍不住笑出声来:“哈哈瑞哥说的好,明明是故意烫我还不敢承认,真是小人我也没有这样的族兄弟……”

第一百六十二章 夙世冤家(五)

    西客院闹出这么大动静,大太太亲至,又打发人去请大夫,距离西客院不远的二太太与三太太那里,自然也得了消息,急匆匆赶来。

    见伤的是沈珏,伤势又这么严重,二太太眼泪立时下来,三太太在旁,也忍不住急的红了眼圈。

    先不说沈珏入嗣不入嗣的话,只说沈家本家各房族侄进京,一个两个的病了、伤了,也说不过去

    “这是怎了?好好的孩子怎么烫成这模样?”二太太望向徐氏,哽咽着问道,心中不无埋怨。

    好好的孩子,眼看就要入二房为嗣,就烫伤了脸。小二房真是走了背字么?

    徐氏心里恼怒,无心为沈珠遮掩,便说了沈珠“失手”落下茶盏之事。

    二太太本就极厌沈珠,此刻望向沈珠的眼里淬了毒,怒视沈珠骂道:“好一个黑心肝混账种子,这般狠毒,还有脸说是失手?珏哥哪里得罪了你,值得你下这般狠手?能将人烫成这个模样,得是多开的水?”说着,便望向沈珠的手。

    沈珠已经被沈玲扶起来,脸sè苍白,露出几分惶惶来。

    被二太太目光刺的,沈珠将握着拳头的手往袖子里缩了缩。

    沈瑞发现怪异,上前几步,抓了沈珠胳膊。

    沈珠怒视沈瑞道:“你又要作甚?”

    沈瑞手上用力,将沈珠胳膊抬起,另一只手掀开沈珠袖子。

    沈珠气得直发抖,狠握着拳,想要挣脱开,使劲了两下又没动。

    这会儿,众人也都明白过二太太的意思。

    大太太神sè更黑,三太太望向沈珠的目光也带了诧异。

    沈玲见状,不免着急,想要上前,却被沈全一下子拉住。

    沈全寒着脸道:“玲二哥,有些事还是弄明白的好”

    沈瑞那里,使劲捏了一下沈珠手臂,沈珠原本紧握着的拳软软的松开,只见他五个手指上,布满着大大小小红彤彤的水。

    证据就在沈珠自己手上,他方才那番“无心”的说辞,立时成了笑话。

    沈珠一下子挣回胳膊,使劲地将右手往袖子里缩,脸sè青白,低着头无语。

    真相大白,屋子里却诡异的静寂。

    二太太方才怒急,顾不得在妯娌晚辈面前,口出恶言;如今醒过神来,又是恢复柔弱状,对着沈珏垂泪。

    沈珏却是已经收了泪,红着眼圈,瞪着沈珠咬牙道:“珠九哥,我自问不曾得罪你,你怎么就要烫我?”

    沈珠闻言,一下子抬起头:“你没得罪我?瑞哥本不关心出继之事,四房也只有瑞哥一个嫡子,你却借着源大婶子与沧大伯娘有旧,四下里搬弄口舌,将瑞哥说的凄惨无比,引得二房长辈们怜惜,将瑞哥推在前头。又处处显摆出与瑞哥交好,接来送去的,不过是借着瑞哥卖好……你明明晓得我想要入嗣二房,还如此算计,你又哪里当我是族兄?”说到最后,满是恨意,先前惶惶已经化作满身怨

    沈珏听得目瞪口呆:“珠九哥、珠九哥说的这是我?我怎么不晓得,我何时有那个心思啊?”

    “若不是因你与瑞哥交好,沧大伯、洲二伯怎就会选了你入嗣小二房?同我相比,你哪里强了去?我倒是要看看,你要是破了相,绝了仕途,沧大伯、洲二伯还会不会继续要你做嗣子?”沈珠挺直腰身,冷冷地说道。

    沈珏神情一下子僵住,倒不是为嗣子不嗣子的事,方才只顾着疼,现下经沈珠这话,他才反应过来,这半脸烫伤最坏的结果是什么:“如此说来,珠九哥这碗茶水,是故意对着我的脸上烫?”

    沈珏这一句话说的很慢,话里带了冷意。

    沈珏是临时来访,沈珠正因得了二房嗣子已定的消息,心神不稳,鬼迷心窍地将做了这等恶事。

    若是心思正,也不会忍着手上的疼去害沈珏。

    这点小心思,以沈珠的脾xìng,本会闭口不认。

    不过二太太点出他的手,沈瑞将他手上的烫伤显露人前,沈珠也就光棍,挺着脖子道:“故意的如何,不是故意的又如何?左右你是族长嫡孙,二房选的嗣子,金贵着。我算什么?三房又有什么?要打要杀随你们,只是以后莫要再提兄弟不兄弟的话,没得叫人恶心”

    就在方才出事前,沈全口中虽提醒沈瑞小心沈珠,可心中依旧为他抱不平,眼下见他如此手辣,直接就要断送沈珏前程,还如此振振有词,不由黯然,心中已是失望至极。

    沈琴、沈宝两人脸sè也不好看,沈琴面上是惊诧、愧疚、委屈,沈宝则是愤怒。

    既已经清楚原委,徐氏懒得再听沈珠磨牙,叫了两个婆子,吩咐将沈珠“送回”东客房,好看“照看”。

    事已至此,确实是沈珠有心犯错,沈玲涨红着脸,没有脸面代沈珠赔罪,又不能就此离开,只好跟着婆子继续去看沈珠去了。

    沈珏本是听说沈全今rì要带沈玲探病,想要过来凑个热闹,没想到遇到这样祸事。

    徐氏这里,除了等大夫过来,少不得还得打发人去沈械家知会沈珏兄嫂。

    二太太初见沈珏伤势,心中只有怜惜,听了沈珠的话,不免生出几分异样。若是沈珠真的因此毁容,绝了仕途,那以后怎么支撑起小二房?即便小二房以后会有嗣孙,在嗣孙长成后,也需要长辈提挈。小二房自己要是立不起来,难道要继续依附长房?

    三太太则是忍不住看了看沈琴、沈宝二人,沈珠只因自己没选上嗣子就生了这等恶心肠,又行的如此狠辣手段,那沈琴、沈宝两个呢?

    三太太心中,不免添了隐忧。

    三老爷留下沈宝,收下沈琴,确实有爱惜沈宝天赋的意思,不过最主要的还是二房嫡支人丁不繁,即便将来过继沈瑞、沈珏,也不过是堂兄弟两个,别无堂亲。

    留下沈琴、沈宝,即可以培养两人,以后给沈瑞、沈珏做助力,也是交好两人身后的七房、八房。若是有朝一rì,二房长辈故去,宗房想要借着沈珏插手二房家务,欺凌小长房,沈瑞也能拉着五房、七房、八房挟制宗房。

    三老爷此举,实是用心良苦,为兄嫂分忧,为沈瑞尽点心。

    可三太太想着沈珠魔怔模样,不免担心自家夫君会不会好心办坏事。

    少一时,大夫来了。

    因请的是专门在外科擅长的老大夫,来人的药箱里,各sè烫伤膏药亦齐全。

    根据大夫所说,沈珏脸上伤看着凶险,可毕竟是水烫伤,不是烧伤,加上他年纪尚小,仔细养伤未必会留疤。

    众人闻言,齐齐地松了一口气。

    就连沈珏,原本提着的心,也放回到肚子里。

    只是这等烫伤,要先将水挑开,否则水化脓,反而不易好。挑水用的竹签子,大夫的药箱里已经齐备。

    沈珏先前就被扶回卧房,徐氏见大家挤了一屋子,便开口叫大家先回去,连着二太太、三太太也被劝走。

    沈瑞不肯走,徐氏晓得他与沈珏兄弟感情好,便也随他。

    眼见大夫要开始给沈珏挑水,沈瑞便想到酒jīng消毒上,便开口道:“伯娘,能不能让大夫稍等会儿再挑水”

    大夫一愣,望向徐氏:“徐恭人……这位小哥的是……”

    “是我侄儿。”徐氏说道:“瑞哥,为何要等会儿挑?”

    沈珏躺在床上道:“男子汉大丈夫,流血不流泪。瑞哥,我不怕疼,你莫要担心我”

    沈瑞道:“伯娘,家里可有烧酒?”

    烧酒既蒸馏酒,宋朝开始就有了,只是酒jīng度数不如后世的高。

    徐氏点头道:“有。”

    她并没有问沈瑞作何用,便吩咐婢子去厨房取了一坛烧酒。

    沈瑞要了洗面盆,将半坛子烧酒倒入盆中,剩下烧酒倒入一个空茶碗里。

    沈瑞做完这些,方道:“伯娘,侄儿从书上看过,说烈酒可以杀毒,若是伤处用烈酒杀毒后,可以防止伤口化脓溃烂。”说到这里,指了指那洗面盆道:“请大夫用那个洗手,比清水更有用。”又指了茶碗:“用这个给竹签子杀毒,也比在火上炙烤要好”

    沈瑞没有去给徐氏与大夫普吉“细菌”、“病毒”理论,将酒jīng的消毒作用含糊为“杀毒”作用。至于“毒”是什么,徐氏与老大夫没有多问,沈瑞便也没有多说。

    好像是五十度以上的高度酒才有明显的消毒作用,现下的烧酒度数应该达不到,不过也比没有强

    那老大夫花甲之龄,行事却不刻板,也不因沈瑞年岁小就心存轻视,带了几分好奇地在洗面盆里用烧酒洗了手。

    几根长短不一的竹签子也用烧酒浸过。

    这下,诧异是沈瑞:“老大夫,您怎么不多问问,就敢这样试?”

    老大夫笑着抚摸着胡须道:“小老儿虽不知小公子说的‘毒,为何物。不过烧酒xìng烈,能杀虫倒是真的……”

    关键是徐氏没有拦着沈瑞,老大夫是惯来沈宅的,知晓沈家大太太是个厉害人,相信沈家大太太的眼力。

    徐氏没有多问的缘故,则是因相信沈瑞是个晓得轻重的孩子,若非对于烧酒的作用有十分把握,不会这个时候在沈珏身上胡乱用。

    准备就绪,老大夫才动手,就引得沈珏呲牙:“疼、好疼……”

第一百六十三章 夙世冤家(六)

    虽说担心三老爷着恼,可沈珠闹出这么大动静,沈珏又伤在脸上,三太太回去后,还是将事情缓缓地与三老爷说了。

    三老爷在三太太安抚提醒下,倒是并未大怒,只是觉得惊讶:“这沈珠到底怎么过的院试?不会是读书读傻了?他可是十八岁,不是八岁就算晓得珏哥要成小二房嗣子心中着恼,也不当用这种手段”

    三太太想着沈珏半脸水,唏嘘道:“法子粗糙,好用就行……颧骨上都是水,离眼睛也不远了……幸好大夫说,面上的还好,看着都起了水可是比脖颈上的强,脖颈上当时有衣服捂着,热气没散出去,要掉一层皮”

    三老爷皱眉道:“这回大哥、大嫂要为难了。”

    沈珠即便犯下大错,可毕竟是隔房的族侄,又是大太太邀请进京。三房没有长辈在京,确实不好惩处他。

    三太太沉默了一下,还是说出心中担忧:“沈珠由嫉生怨,沈琴、沈宝两个呢?留下他们两个,不会再出什么麻烦?”

    三老爷稍加思量,摇头道:“宝哥大智若愚,是个省事的孩子;琴哥小毛病虽多些,心地也不坏。我又将话都摊开来讲的,不会有麻烦。”

    被三老爷、三太太提及的沈琴、沈宝两个,已经回了住处,沈全也在。

    看着沈琴青白着脸一言不发,沈宝将埋怨的话咽下,道:“莫要担心,大夫不是说了么,好生养护的话珏哥脸上不会留疤”

    沈琴耷拉着脑袋,依是沉默。

    沈全自己也心乱着,倒是没有像沈宝似的劝沈琴。

    沈宝看着窗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沈珠真是看不透,即便他不能过继二房为嗣子,也是二房几位老爷的族侄。又有这次进京做客做铺垫,彼此相处有了情分,以后多少也能多份倚仗。

    就是沈瑞、沈珏两个,即便入了二房为嗣子,也还是他们的族兄弟,往后互为臂助,又有甚么不好?

    如今这一盏热茶倒下去,不说以后,就是之前的交情也断送了。

    沈珏先时还故作坚强,不肯在徐氏与沈瑞跟前露怯,不过待老大夫处理他脖颈下的伤处时,他还是呻吟出声。

    与脸上与脖子上大大小小水不同,沈珏领子里的皮肤并没有起,而是红皱皱的,已经被烫熟

    沈瑞看着,都觉得头皮发紧。

    徐氏心里也不好受,却也觉得沈珏难得。换做其他人,伤成这样,估计只有哭的。沈珏先前是疼的哭,后来却很坚强。

    等大夫将沈珏脸上、脖子上的伤都处理一遍,沈珏身上已经被冷汗湿透,头发一绺绺的。

    沈珏的衣箱已经带去了大哥家,这边并无换洗衣服。

    沈瑞就打发人去侧院取了一身新衣服,让沈珏从里到外换了。

    沈珏这小半rì连惊带吓的,面上看着极乏,徐氏便不许他在说话,让他闭眼歇着。可他疼得厉害,哪里能歇得住,睁着眼睛,直可怜巴巴地看着沈瑞。

    不管最后怎么处置沈珠,他手上的伤还是的先看,徐氏便吩咐周妈妈带大夫去东客院。

    沈珏这里,徐氏就交给沈瑞照看。

    等徐氏离开,沈珏呲牙道:“全三哥呢?”

    他伤处在脸上,说话时难免牵扯到,看着很是费劲。

    他们这间客院,与沈琴、沈宝的院子正挨着。

    沈瑞道:“在隔壁院子,要不叫三哥过来?不过你少说两句,省的碍着伤处。”

    让沈珏分分神,也省的他老想着伤处,只会感觉越来越疼。

    沈珏点点头,沈瑞便叫婢子去前院请人。

    少一时,沈全随着婢子过来。

    看着沈珏涂满药膏的半张脸,沈全的眼神不由紧了紧,面上带出愧疚来:“若不是我多事,领了沈玲过来,说不得也不会生出后边这么多事。”

    他心中怪沈珠心狠手辣,将三房也迁怒进去。

    沈珏闻言,忙摆摆手道:“哪里关全三哥的事?是珠……是他自己想不开,说不定早就瞧我不顺眼,心中憋着火呢”说到这里,又不忿道:“只是yù加之罪何患无辞,经他一说,到好像我真的算计了这个那个是的”说到这里,瞪着沈瑞道:“瑞哥,你若是敢想东想西,我可要与你绝交”

    沈瑞笑道:“放心,我想不到旁处去。还是那句话,他自己心里存了小算计,就当旁人也都心怀叵测。我心中藏佛,看着你也是佛。”

    沈珏闻言,初是欢喜,随即觉得不对劲。

    佛印与苏东坡之间这段“佛与牛屎“的小段子,读书人都晓得,对应沈瑞早先在船上吃哒沈珠那一句,沈珏轻哼道:“好么,那他心中装着牛屎,看着我也就成了一坨牛屎,我冤不冤哩”

    沈瑞与沈全心里都颇为沉重,不过在沈珏面前却都掩了。

    沈珏心中是真想喊冤的,这嗣子之位不是他想要的,明明是二房长辈定夺,沈珠却怨到自己身上

    东客院里,沈珠年前住处。

    婆子们将沈珠连拖带拉地送过来,就关了房门。连带着随沈珠过来的沈玲,也都被关在里头。

    两人名为堂兄弟,年岁又相仿,可一个是次房庶子,一个是长房嫡子,实是不相熟。

    沈玲问了两句,沈珠却懒得搭话,堂兄弟两个就都安静下来。

    直到周妈妈带了大夫来,给沈珠处理了右手伤处后,沈珠方算活了起来,甚至还不忘从沈玲讨了银子,打赏周妈妈。

    周妈妈先是一愣,随后还是道谢地接了赏。

    眼见周妈妈依旧客客气气,沈珠将先前的恐惧忐忑放下,面上多了从容。

    他是当局则迷,看不出周妈妈客气中的敷衍,沈玲却是瞧得清清楚楚。

    待周妈妈带了大夫下去,沈玲便皱眉劝道:“九哥,你犯如此大错,不管心中作何想,也当做出悔不当初的模样、战战兢兢地等着长辈们惩处才是”

    沈珠举起右手,十指连心,几个手指都烫伤,如何能不疼?

    可这身上的疼,却赶不上他心里的疼。

    他在松江也是爹娘长辈捧在手心中的娇子,只因三房门第低,出门后他便装了一路孙子,讨好这个奉承那个,跟在跳梁小丑似的。

    沈全能大言不惭地说不惦记二房嗣子之位,而且也做到了对二房择嗣之事避而远之,凭的是什么?要是他没有一个进士长兄,一个举人次兄,能有这般底气?

    有这样两个兄长在,二十年后的五房说不得就又是一个二房,沈全自然不用讨好二房。

    三房又有什么呢?

    嫡支旁支都算上,四代人中,只出了他这一个秀才。

    想到这里,沈珠心中越发有底。

    无论如何,自家曾祖父不会放弃他这个有功名的孙子。

    他之前冲动之下对沈珏做的事,彻底得罪了宗房与二房,可他是三房子孙,宗房、二房想要惩处他,也要让三房长辈点头。

    原本他对于读书心里还有些厌倦,如今却生出十分兴致来。

    他狠狠地握着拳,不能过继二房又如何?只要他跟沈理、沈瑛等人似的,早早中举,然后中进士,自己也能支撑起一个门户,何须借力旁人?

    想到这里,他不由后悔,这个道理他明白的太晚了。

    沈玲一直看着沈珠,见他神sè越来越淡定,后来于脆翻出一本书,坐在南窗下念书去了,显然是不听劝的。

    沈玲只觉得头疼,皱眉道:“九哥,你这般不知悔改的模样,只怕会惹得二房长辈越发不喜”

    “即便不喜,又能如何?”沈珠轻飘飘地说道:“我是三房子孙,要打要杀,也要老太爷做主

    见他犯了左xìng,越来越不通情理,沈玲叹气道:”听闻族长太爷最是疼爱珏哥,这下怕是会恼了三房……三房虽有几门姻亲为臂助,可能立足松江,还是得宗房庇护……”

    沈珠却不耐烦听这些,将手中的书一摔:“一人做事一人当,连累不到二哥身上……二哥这病也探了,热闹也瞧了,也当告辞,莫要做了恶客……没得叫人误会,只当我们兄弟都要死巴着二房贵亲我晓得因我得老太爷疼爱,堂兄弟们都看我不顺眼,如今我有了错处,二哥也能偷笑一回”

    他这话说的诛心,沈玲即便脾气再好也恼了,起身道:“好心都做了驴肝肺原来在你心中兄弟不是手足,都是用来嫉妒生怨的仇人!怨不得你今rì能下得了辣手”说罢,便挟怒出来。

    房间门口,有两个健壮仆妇把守,不过她们受命是“看顾”沈珠,并不是沈玲,因此沈玲出来也没人拦他。

    沈玲怒冲冲地出来,走到院子时却放缓了脚步,回头看了看北房,使劲敲了敲额头,满脸无奈。

    沈珠不懂事叫他走,可他哪里就能真的撇下沈珠,就这么离开二房。

    虽说沈珠心中,没有将他这个堂兄当回事,可堂兄弟就是堂兄弟,一爷公孙。三房没有长辈在京,他这个三房子弟可是在。

    沈珏伤成那个模样,总要有人跟长辈们请罪,沈珠既犯了倔,自己这个堂兄就得顶缸去替他赔情请罪……

第一百六十四章 夙世冤家(七)

    沈械夫妻两个是一起来的,两人本出去赴宴,得了消息没等开席便匆匆赶过来。

    身为长兄长嫂,要是沈珏在京城有什么不好,他们实无法对家里交代,自己心里也难安生。

    送信婆子说的清楚,夫妻两个晓得沈珏是烫伤了脸,除了伤势之外,忧心的就是破相不破相。

    沈珏xìng子虽惫懒,可在读书上很是开窍,资质颇佳。要是因破相从此断了仕途,那不担是太可惜些,家中太爷说不得也要迁怒到他们夫妻头上。至于嗣子之事会不会有变,沈械倒是不担心,只说沈珏在二房受伤,二房长辈就要给个交代。

    夫妻两人过来,自是先要拜见大老爷与徐氏,大老爷还没回来,徐氏见了二人。

    徐氏面带愧疚,叹气道:“好好的孩子,说伤就伤了,没照看好珏哥,我真是没脸见你们夫妻两个。”

    即便是沈珠动的手,可到底是在二房发生的事,二房诸位长辈难辞其咎。

    沈械忙道:“又于婶娘何事?听说是珠哥失手翻了茶盏……都是意外……”

    族兄弟之间,一个为了嫉妒故意害人,这说起来是家族丑事,徐氏自不会让出去请人的婆子随便说,因此去请沈械夫妻时只说是意外。

    徐氏晓得他们夫妻两个心焦,也不多耽搁,亲自带他们去了西客院。

    沈瑞、沈全两个都在外间,见有人挑帘子进来,沈瑞忙小声道:“动静轻些,珏哥方歇下”

    徐氏、沈械等人都放缓了脚步,沈瑞、沈全见是他们,连忙起身,小声见礼。

    沈械夫妇到底不放心,即便听说沈珏歇下,还是蹑手蹑脚地进了卧房,亲自看过方转出来。

    械大nǎinǎi养育三个儿女,最是见不得小孩子受罪。沈珏虽是小叔,可比械大nǎinǎi长子栋哥还小半岁,械大nǎinǎi亦是当他如小辈般关爱。因沈珏脸上伤势骇人,械大nǎinǎi已经忍不住红了眼圈,流下眼泪。

    沈械脸上绷得紧紧的,微微皱眉,犹豫了一会儿,开口道:“婶娘,沈珠呢?”

    仆妇传话虽说是意外,可沈珏的伤又在那里摆着。

    徐氏哪里不晓得他想要问的到底什么,道:“我得了消息,原也想着是意外,不过瞧着珏哥伤处实是不像。后来你二婶子点破了沈珠,他倒是承认,是听了珏哥要入小二房为嗣之事心中不忿,故意用滚茶泼在珏哥脸上你大叔父、二叔父不在,到底如何处置沈珠,我也不好做主,便使人送到东客院看管起来。”

    沈械沉着脸道:“侄儿先前只觉得沈珠不过有些xìng子轻浮,没想到心肠竟然这般狠辣”

    械大nǎinǎi闻言,则是忍不住望向沈瑞。

    同样被二房选为嗣子,沈瑞怎么好好的?沈珏不过心血来cháo过来溜达一趟,就出了这般意外?

    倒不是她心存恶念,只是人与人有远近亲疏罢了。沈瑞伤了,不于己事;沈珏伤了,即便不于他们夫妻两个的事,他们也担了不是。传回松江,太爷只会埋怨他们两口子没有照顾好小兄弟。

    沈械夫妻最担心的,还是沈珏面上是否会留疤痕。

    徐氏将大夫诊断与医嘱都说了一遍,这夫妻两个才放下一半心;至于那一半,还得等沈珏真的好了,并且没有留疤,才能安心。

    至于沈珠那里,沈械恼是恼,可以他的身份也不好发作沈珠,听说沈玲也在那边,便提出想要见见沈玲。

    徐氏自是不会拦着,打发婢子过去相召。

    沈玲依旧在东客院,不过没有在前头,而是在后边屋子,从沈琳嘴里套话。

    他是三房旁枝庶子,今rì是头一遭来二房,对于二房择嗣之事,也不过是从曾祖父信上听得一句,具体内情并不知晓。

    沈玲很是不明白,沈珠怎么会觉得沈珏“抢”了他的嗣子之位。这择嗣之事本是二房长辈定夺,沈珏哪里能左右长辈们的决定?还是沈珏真的有什么不当之处,惹恼了沈珠,使得沈珠忍无可忍?

    虽说这两rì接触沈珏,对于这个宗房族弟沈玲印象还不错,不过之前在松江时也听过传言,晓得他为族长太爷宠溺,是跋扈嚣张的xìng子;还有四房沈瑞,如今看着稳重,当年亦有顽劣之名。

    沈琳倒是实在,沈玲问什么说什么,倒是丝毫不隐瞒,将知晓的都说了。

    西客院与东客院之间隔着中路,离的不近,沈琳向来只有一个人,安静地住在后边屋子,即便西边闹出那么大动静,也没人想起知会沈琳一声,因此他还不晓得有变故。

    在沈琳看来,族兄弟们自然都是好的,相处都是和睦,沈珠待族兄弟们关照,还教大家读书写字之类;沈珏为人爽快,不吃独食;沈瑞安安静静不多事,在读书上勤勉用心。

    沈玲是想要探寻沈珠与沈珏的矛盾,并不是听族兄弟们兄友弟恭。

    不过说话这会儿功夫,沈玲也瞧出沈琳脑袋不够用,心中纳罕九房怎么会让他进京。不过想一想九房灵气似乎都让沈理一人占尽,嫡支那些歪瓜裂枣,也难挑出旁人。沈琳虽愚笨些,起码没有别的毛病,不招人厌烦。

    听说徐氏相召,沈玲的心就跟着提了起来,七七八八地想起几套说辞,不过等随着婢子走到西客院门口时,他只剩下叹气。

    事情已经出来,沈珠又是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沈玲能求情,却不好为沈珠辩解,说的越多越像是狡辩。

    这般想着,在见了徐氏与沈械夫妇后,沈玲态度就十分恳切:“我晓得都是珠哥的错……论起来都是我的不是,我早当接他出去,劝着他熄了想要做二房嗣子的念头,就不会有后来这些事,也不会累得珏哥遭了大罪”

    沈械心中早恼了三房,不过在徐氏面前,不好撂脸子,便道:“你们虽为堂兄弟,可打小不在一处,你又哪里管得了他?”说到这里,顿了顿道:“沈珠那里现下如何了?他可是与你交底,怎么就这么恨上珏哥?二房长辈们是选了珏哥做小二房嗣子不假,可这又同沈珠有何关系?”

    沈玲涨红着脸道:“正后悔呢…都是族兄弟,又哪里有什么深仇大怨,早先相处都好好的,要不然珏哥今儿也不会专门过来探望珠哥……嗣子那事,是珠哥自己想窄了,他以为械大哥接了珏哥去、瑛大哥接了全哥去,宗房与五房子弟就不是二房嗣子候选……他素来心高,觉得剩下的几个族兄弟中拔了大个自己是顶好的……没被长辈们选上心里不好受,面上也下不来,这才一时鬼迷心窍犯了大错”

    这虽不是沈珠亲口承认,不过是沈玲得出的结论,却是距离实情**不离十。

    沈械对这番说辞不以为然,“兴灭继绝”本就当按照血脉远近,论序为嗣,二房首选宗房与四房子弟才是合情合理,至于沈珠想东想西,想的再多也不过是妄想。

    只因妄想落空,就能对相熟交好的族兄弟下此狠手,只能说沈珠此子,心术不正。

    若不是他姓沈,沈械首先想的就是想法子除了他的功名,绝了他的上进之路,除了给沈珏出气之外,也让他尝尝前程尽毁的滋味。

    可是因沈珠是沈族子弟,宗房一系反而束手束脚。

    若是沈珠出手伤的是旁人,宗房还能出面做主,以残害族亲、犯了族规为名处置沈珠;可沈珠伤了是宗房子孙,宗房出面倒好像是“以公谋私”。

    可是宗房的人岂是那么好欺负的?总不能让沈珏平白被欺负

    到底该如何惩治,沈械清晰事情原委后,反而变得为难。

    加上这毕竟是在二房,又有二房长辈们在京,沈械身为晚辈,不好越过几位长辈拿主意。

    沈全这回没有提等沈玲,见宗房大哥大嫂到了,沈珏也歇下,便同徐氏告辞出来。

    沈瑞亲自送到门口,沈全迟疑一下道:“瑞哥,长辈们到底会如何处置沈珠……”

    沈瑞皱眉道:“毕竟是隔房子弟,三房又没有长辈在京,除了呵斥他几句,还能怎样?就是沧大伯与洲二伯那里,不与三房长辈打招呼,还能直接使人打他板子不成?”

    沈全闻言,神情立时有些微妙:“现下三房是没长辈在京,过两rì说不定就有了…来京前在宗房汇集启程那rì,族长太爷将跟着的管事等人都留下,三房老太爷当时也在……他原是安排一个庶支随着沈珠进京,后来好像要换人,不是沈珠二叔就是三叔”

    “这大过年在路上赶路,倒是也不嫌劳乏”沈瑞说完,自己也想明白原因。

    即便是路上累些,可只要到了京中就能与二房几位长辈搭上关系。三房素来利益为上,正经老爷行下人事也不意外。三房真是舍得下脸去,只是他们万万没有想到,他们这关系还没开始攀,沈珠这里已经闹了个大没脸,将二房狠狠地得罪了。

    沈瑞皱眉道:“真要打他一顿板子,倒是便宜了他”

    沈珠犯下这等德行有亏之恶行,要是能挨板子,反而是轻罚。

    毕竟打也打了,骂也骂了,沈珏这里伤势又不是不可好转,不管是宗房还是二房长辈们都不好与沈珠再计较,否则倒显得宗房、二房小肚鸡肠,得理不饶人。

    要是在京城就这么拘着,什么惩处也落不到沈珠身上,使得大家心中都憋着恶心,反而是彻底厌了沈珠。

    正如沈瑞所料,大老爷与二老爷晚上回来,听闻此事后,心里确实跟堵了苍蝇似的恶心。

    一笔写不出两个沈字,沈珠狼心狗肺,能下得去狠心绝沈珏的仕途,大老爷、二老爷却不能一顿板子将他打死了。又因这中间还涉及宗房,到底如何处置沈珠,大老爷、二老爷不得不考虑族长太爷与宗房大老爷的意思。

    种种原因,成了沈珠的护身符。

    三房二老爷沈涌同各房管事一行,是正月初八到的京城。

    因之前二房与族中鲜少往来,很多房头与二房还是初次打交道,一行人进城后总不能直接摸上二房去,便先到了沈械家。

    沈械是宗孙,沈家未来族长,由他领着各房管家去二房送礼拜会,也是应有之义。

    沈械见了沈涌与众管家,答应往二房递帖子,引众人去拜会。他并没有同沈涌提沈珠伤了沈珏之事,不过沈涌还是能感觉出他的冷淡。

    沈涌摸不着头脑,心中十分诧异。

    要知道三房老太爷虽行事有些张扬,仗着辈分高时常冒犯族长太爷权威,可三房几位老爷向来会来事,与宗房关系并不坏。

    就是京南那处专门贩卖松江布的布庄,也是得了沈械庇护,才能得以在京城开张。三房也没有白用沈械,许了两成于股给他;还有两成于股,是通过沈械孝敬了贺家大老爷。

    否则在京城,权贵品官云集之地,沈械这个微末小官,实不算什么。

    京城那处铺面,当年是沈涌进京后置办规整出来的,那时也常来沈械处,两人本是相熟。

    沈械这个宗孙虽有些清高,不过对待族叔也客客气气的,这次却是换了模样。

    沈涌心中不安,顾不得沈械这里与众人的接风宴,就寻了托词从沈械家出来,往南城布庄里寻儿子打听原委去了。

    沈玲此时,正在发愁。

    沈家三房能在京城立足做生意,托庇在沈械名下,借了是沈械外家的势。之前一时太平着,可初六开始挂幌子,就时时不顺。

    沈玲不得不怀疑,是不是沈械要发作三房。

    为了京城这处产业,三房可是没少砸银子进来,沈玲可不敢担这个于系。可这没头没尾的,就去沈械处说,要有“兴师问罪”之嫌,他实是左右为难。

    正是愁闷得不行时,眼见亲爹来了,沈玲激动的差点落泪。

    无需沈涌细问,沈玲就竹筒倒豆子似的,噼里啪啦将沈珠的事情说了。

    沈涌听了,立时傻眼。

    老太爷安排沈珠进京,是想要讨好二房,怎么二房没讨好,反而连宗房都得罪了……

第一百六十五章 人以群分(一)

    正月初六开始,沈瑞就成了小尾巴,跟在王守仁身后,访友赴宴。

    王守仁虽刚到而立之年,不过在京里早有才名,又是状元之子,结交往来的也都是进士举人。

    正月初八这天,沈瑞如愿地看到了来大明后见到的第三位状元,就是弘治六年殿试魁首——南直隶昆山人毛澄。

    沈瑞虽没有见过毛澄,却是早闻其名。毛澄是苏州府近几十年来第二位状元,当初从松江到苏州府的路上,何泰之念叨了好几次。

    毛澄自幼丧父,由祖父抚养长大。他弘治六年中状元,时年祖父逢百岁,可谓“双喜临门”,传为士林佳话,地方官在苏州府为其立“人瑞状元坊”。

    若不是来时仓促,何泰之还念念不忘领沈瑞、沈珏过去见识一番。

    毛家祖父年寿既高,在毛澄中了状元两年后谢世了。毛澄身为承重孙,丁忧三年,因此如今依旧是翰林院编撰任上,并未升官。不过他是状元,毕竟不是寻常翰林小官,听说为今上所喜,亦是常出入宫廷听讲。按照这简在帝心的架势,今年“京察”后,毛澄定是要高升的。

    在前来毛家做客的路上,王守仁与沈瑞讲了自己同毛澄的渊源。

    弘治六年毛澄中状元那科,王守仁第一次参加会试,与毛澄两人在会试前相识。

    与别的士子不同,毛澄并不是书香子弟,而是出身匠籍,又以监生的身份应试,很是被应试举人排斥。王守仁当时正是意气风发,交友向来随心,并不挑剔门第出身,倒是与毛澄十分投缘。

    毛澄为人方正、有古君子风,王守仁志向高远、心存家国,两人倒是意外地投契。

    新朋知己两人,欢欢喜喜携手下场应试,结果一个过了会试,殿试时高中状元;一个会试落地,黯然离京。

    换做其他人,早就不自在,说不得渐渐疏远。

    毛澄与王守仁却都是君子,心怀坦荡,交情反而越来越深厚,数年下来成为莫逆之交。

    听闻沈瑞是王守仁首徒,又是四年前就已经收下的,毛澄对沈瑞就颇为留意,在给了表礼后,就开始考校起沈瑞学问。

    在他看来,王守仁年纪轻轻,几年前又是在第二次礼部会试落地后攻读圣贤书备考还来不及,能有兴致收学生,那定是沈瑞天资出众,使得王守仁“见猎心喜”,方不可错过。

    至于四年前沈瑞还在稚龄,毛澄反而没有放在心上。苏州府文风鼎盛,最是不缺少年才子。

    不想,考校完沈瑞一番后,毛澄很是意外。

    沈瑞四书五经背的还算熟,经史子集也有涉猎,可在诗文与时文上只是平平,诗文浅白,时文略显生硬,实是不怎么出彩。

    毛澄因是承重孙,背负血脉繁衍之责,成亲较早,不过先头生的都是女儿,年将而立才得了长子。正赶上这一代起名用走字做偏旁,毛澄就给长子起名为“迟”,年纪倒是与沈瑞相仿,今年只有十五岁。

    毛澄在叫了长子毛迟与王守仁见礼后,就吩咐他带沈瑞下去招待。

    待两小下去,毛澄方好奇道:“我瞧着沈瑞资质似乎并不出众,伯安怎么就收了做弟子?他即出身书香门第,士绅之家,即便没有伯安照拂也不是读不起书的,这收徒所为何来?”

    士林之中,师生关系最重,并不亚于血脉亲人。

    收徒可不是简单的事,有时弟子行事不谨,也会牵连到老师身上。

    像王守仁这样正经八百地收了学生,又带出来交际,俨然十分器重沈瑞的模样。可沈瑞年纪在这里,才学也不显,同王家父子相比,委实太不出彩。

    王守仁面上带了几分得意道:“宪清兄是不是觉得我这学生时文做的中庸,诗文也浅,就觉得瑞哥资质寻常?”

    毛澄点头道:“那是自然。除了学问这块,沈瑞行事落落大方,对答之间也不拘谨,倒是比寻常少年稳重许多。可科举之路,其他都是次要的,学问是首要。”

    王守仁伸出三个手指头:“我这个学生,小时候被耽搁了,九岁时三百千还背不全。正经读书只有三年,学时文不过半年,宪清兄还觉得我这学生资质寻常么?”

    毛澄讶然出声:“竟是如此怪不得伯安如此看重我瞧着他四书倒是扎实,还真瞧不出是只学了三年的,县试、府试是无碍的。如此说来,要是他早年没有耽搁,这个时候说不得院试也过了。”

    王守仁与有荣焉模样:“虽起步比其他人晚了几年,胜在还算勤勉,无需人督促便晓得读书。我瞧着倒是比我这么大时懂事,要是我当年也早就晓得自己要的是什么,不那么轻狂无忌,也不至于蹉跎到今,弄得不上不下,说不得早就做出一番事业”说到最后,亦带了唏嘘。

    毛澄轻哼了一声道:“难道你还晚么?不过是你之前太过平顺,才将落第两科看的重,二十几岁中进士都被你念叨晚,照你说来,我这三十几方中进士的,岂不是该讨饭去了?那些四十几、五十几还准备下场的,就更不用活着……”

    王守仁也不是怨天尤人的xìng子,不过感慨一声,两人的话题就转到时政上。

    毛家小书房里,沈瑞这个小客人,正由沈迟相陪。

    沈迟个子不高,长相斯文,并不因沈瑞年纪比他小就慢待,待客极为用心。

    奉茶、上点心,然后他就陪着沈瑞,找话题叙话,聊四书、聊诗赋、聊时文。

    沈瑞的文章在毛澄等人眼中不过中下,可在毛迟看来,这个年纪能指着四书出题就能做上一篇文章出来,已经十分了不起。

    待论起籍贯,晓得沈瑞是松江府华亭县人氏时,毛迟小大人似的说道:“松江府早年文风虽弱,近些年却是人才济济,虽还不能与苏州府比肩,可亦相差不远,成化二十三年的榜眼、弘治三年的状元、弘治六年的传胪都出自华亭县……”说到这里,想起一事来:“世兄既是华亭县人士,与弘治三年登科的沈学士可是同族?”

    至于苏州的文风么?那不用细说,弘治六年、弘治九年接连两科状元都是苏州府人氏,足以说明苏州府文风鼎盛。

    沈瑞点头道:“沈状元正是小弟族兄。”

    毛迟闻言,面上带了几分热切:“前几rì有幸随家父往沈学士家拜会,沈学士端的是美姿容,身形伟岸,学识亦过人,当世之君子也”

    官场上按品级与资历排辈,沈理年纪虽比毛澄小十来岁,却是早一科进士,品级又在这里,毛澄即便是状元出身,也需要俯身拜会。

    沈瑞听了毛迟的话,面上带了笑。

    沈理若不是仪表堂堂,也不会在还是举人时,就被谢大学士相中,妻之以幼女。

    至于毛迟所说的沈理“身形伟岸”那也是对比之下,只因毛家父子身量都不算高。

    至于长相,毛澄是容长脸,留着短须,白净儒雅,要是真的长得歪瓜裂枣,即便文采出众中了状元,也早被丢到犄角旮旯,哪里会时常被宫中传召,常伴君上。

    只是毛迟不仅个子不高,又长了一副圆圆娃娃脸,看着比实际年纪小。同沈瑞两个在一处,他即便端着老成架子,可要是真要外人看,反而会觉得沈瑞年长。

    毛迟虽是家中长子,上面父母姐姐们向来疼宠,同沈瑞聊着聊着熟稔了,言行之间多了随意,不知不觉带了些娇气出来。

    提及就读的chūn山书院,毛迟苦着脸道:“实不明白书院里的夫子是作何想的,师兄弟十余岁就要参加童子试,夫子们也不怕拔苗助长我打算今年年底回苏州府,明年下场,又哪里晚了?可在夫子眼中,就好像我多不争气似的。与他们实是不能比”说到这里,带了几分踌躇道:“我拖延到现下没有下场,并非书读的少……只是担心名次不好……”

    沈瑞见他提及考试就带了忧郁,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状元的儿子也不好当,比如王守仁要不是有个状元老爹,也不会对自己要求那么高。

    民间俗语,长江后浪推前浪,青出于蓝胜于蓝,一代比一代强才是世人对儿子的期望。

    可是状元已经是文魁,除非儿子也中状元,否则即便是中了榜眼,也是“子不如父”。

    寻常人应试,中了同进士是祖坟冒青烟;等到他们这些状元的儿子应试,即便进了二甲,都会被人说长论短一番。

    王守仁二十几岁中二甲进士,在每科取中的士子中算是年轻有为,可只因有个状元老爹,之前落第两次就成了污点,被人说成“子不如父”。

    沈瑞便点头道:“我那状元府邸的族侄沈林,似也为世兄所忧之事烦恼。”

    毛迟听提及沈理家,jīng神一震:“原来还有同病相怜之人……”

    情绪显然好上许多,这种晓得别人也烦心,自己心里也就安生许多的模样看上去很是好笑。

    这一rì,沈瑞见识文曲星一尊,收获小个子话唠属xìng新朋友一人……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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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望族介绍:
谚云:天下沈氏出吴兴,吴兴沈氏与汝南周氏、会稽顾氏、陇西李氏、东海陈氏、中山张氏并称中国六大世家。 大明中叶,世家郡望早已凋零,沈氏分支立足松江,名声鹊起,为当世显赫望族。 只因一现代灵魂,回到至五百年前,重生到祖宗身上,混个了风生水起。大明望族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大明望族,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大明望族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