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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草上匪     草清txt下载     草清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零六章 借什么刀杀什么人

    阴暗潮湿的空间里,呻吟、抽泣、咳嗽、铁木碰撞声和喃喃絮叨声汇聚在一起,宛如地府的鬼语。蚊蝇嗡嗡振翅,在这肥硕天国忙碌不已。空气更是浑浊一片,腐臭已然蒸盈成有形瘴气,将整个空间染得模糊不清。

    两个捂着口鼻的衙役将一件像是人体的物事拖过枷栏间的通道,不知道是血还是其他什么的液体在地上划出长长一道痕迹。

    “今天第三个,老监那该有十个了吧。”

    被砖墙三面隔开,铺着干草,点着熏香的号间里,一个眉宇肃正的中年人放下手里的书卷,悠悠叹气道。

    “这天气,今天算少的了。”

    卧房大的号间里就关了两个人,另一个年纪稍大一些,气质比这中年人粗散得多。

    “灵皋啊,你又寻着了哪一条?这礼记析疑,我老杜还等着新论呢。”

    那人百无聊赖地问着,方灵皋,也就是方苞,因给戴名世《南山集》著序,被定了死刑,在这京城刑部大狱已经呆了三个多月。虽然没能享受独间净房,却还能安置在大号的偏间里,只跟这个犯事的洪洞知县关在一起。说起来这姓杜的犯官还沾了方苞的光,朝中多人都提点过刑部监狱,要好生照应方苞,甚至连大学士李光地都递过话,所以方苞这个死刑犯得到了制度下的最好待遇,他还能在狱中看书写书。

    “今日炎气太重,待我降平心火再说。”

    方苞抹了一把脸上的汗,身上的大褂已经湿透,却依旧扣实了襟口,没学那老杜敞开胸怀。

    “唤那役头来,要两碗酸梅汤即可。”

    老杜咂吧着嘴,想的就是搭方苞的车。

    “好了好了,当我没说……怕了你……”

    可见方苞正色看过来,老杜赶紧摆手。

    “这天气连身子都要着火,真是菩萨也难定念”

    他垮着脸抱怨道。

    “心正则念固,念固则浊气不入,浊气不入则外物不侵。以正气守中,杂念则止,正所谓心静自然……”

    方苞淡淡地说着,可最后一个“凉”字却淹没在隔壁一阵啪啪的皮肉响声中,直到那古怪的喘息呻吟响起,两人才反应过来,老杜像是一陀屎抹在了脸上,而方苞则闭眼屏息,却依然端坐持卷,似乎如此就能两耳不闻。

    “啊啊……噢噢……呼……”

    比京城刑部大牢破陋几个档次,气息更浓郁数倍的英德县狱牢房里,回荡着的呻吟喘息也比京城粗豪数倍。

    “该我该我入娘的你是在喷浓痰么,这搞得怎么弄啊……”

    “细皮嫩肉的,真是榨人的火头啊。”

    “小白脸嘛,啧啧,这,生得还真不错,现在是可惜了。”

    “后面你嫌就用前面……”

    裹着肉火的对话穿透了牢房里纷乱的人声,隐约传到了牢房外,几个正端坐在牢房外大树下喝酒聊天的狱卒都皱起了眉头。

    一个狱卒问:“黄头,那家伙本是转净房的,就这么被丢到大号里……不会出事吧?”

    另一个狱卒点头:“大号里全是前阵子趁着匪乱跳出来作祟的散盗,个个都不是好相与。搞成这样,万一那家伙真是钦差的家人呢?”

    那姓黄的狱头不以为意地摇手:“咱们这是什么地方?上头的官老爷不知道,县老爷不知道,师爷该知道。他要真可能是什么钦差的家人,还能被转到咱们这来?”

    他点点自己的太阳穴:“多用脑子想想。”

    有狱卒哼了一声:“那家伙一进来就胡乱发作,当自己是大人一般,拿他腰上的坠子,还敢跟我动手,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最早开口那狱卒不再上心,哈哈笑了起来,戾气横溢地喝道:“咱们这是什么地方阎王来也得脱层皮”

    黄狱头嗤笑:“那郑齐的作派着实不上脸,班房那净房满了,咱们这不能满么?县爷师爷还有刑房的人都没专门递话,这家伙就是由着咱们整治的。”

    他挥手招呼着手下:“喝酒喝酒,别再理会,不出人命就好。”

    牢房里,被丢在角落里的郑齐正哇啦啦吐着,只觉自己已经在死活之间辗转了无数遍。

    “爷要把你们剁碎喽,一撮撮拈在嘴里嚼到烂”

    他在心底里狂呼着,却不敢吐出一个字,全身上下的疼痛已经给了他足够清晰的提示,除了和脸面,因为那两地方对这些犯人来说都有用。

    “主子啊……快来救救奴才……”

    吐着吐着就瘫倒在地,缩着身子凄苦祷告,这一动,上的痛处又发作起来。痛楚之下,却有一股异样的感觉在体内生起,那像是……空虚。

    郑齐呻吟了一声,苦痛里也多出一分其他味道。

    县城客栈里,段宏时也悠悠喝着小酒。

    “自有人收拾他的,担心什么。”

    李肆脸上还带着忧色。

    “那些狱卒,真敢收拾可能是钦差家人的犯人?”

    段宏时轻笑。

    “监狱里的龌龊,不是用心的亲民官可知之不详,更不提那些只在朝堂上浮着的大人们。这些攀着官老爷根子的皂吏们,脸绝不如官爷厚,心未必比官爷黑,可手却比官爷辣得多。”

    “县狱那些人都是代代家传的,老子是什么样,儿子也差不离。郑齐那种只见识过富贵的家伙进去,定会惹得狱卒们往狠里整治他。若真被那郑齐慑住,让他逍遥自在,会有人通报为师的。”

    李肆的疑惑还是没有消除:“可这样,不还是会有痕迹么?”

    段宏时摇头:“什么痕迹?文档上清清楚楚,要出问题,也只出在监狱那些人身上,可他们自有应对之法。就算查下来,一切都秉公办事,问题最终只会推在犯人身上,绝看不到你我的痕迹。”

    李肆这才明白段宏时一定要那个叫苏文采的刑房书吏填下进班房时辰的原因,这是在根子上掩盖漏洞。即便萨尔泰逼着一路清查下来,也有这最初的外档为证,将责任从班房推到监狱,然后监狱又推到犯人身上,而监狱里死人,这太正常了,上面怎么也挑不出毛病。

    问题是……

    李肆眉头还是没舒展开:“他不一定会死啊。”

    段宏时点头:“所以我们才要在这里守上一两天,即便这一两天里他不死,等郑齐的身份得到确认,他就必须死了。”

    李肆沉吟片刻,也呵呵笑了出声。

    真是天衣无缝的借刀杀人之计,而且仔细一想,简直不费吹灰之力。这年头可不是资讯爆炸的时代,他知道郑齐是真的,李朱绶怀疑,只跟班房交代过。段宏时一伸手,不留痕迹地把郑齐弄到监狱,监狱那些人没经历相关事件,更没人交代,对这郑齐身份的感受,又会降低一层,只会把那家伙当个普通的骗子对待。

    “李朱绶显然对这刑房之事知之甚少,罗师爷不擅长刑名,而李朱绶的刑名师爷忙着处置匪乱的首尾,也没多留心,当然更不会想到,有你我二人,一定要那郑齐的命。”

    段宏时笑得很舒畅,自打跟李肆互交了底牌后,他似乎就在等着这样的机会。

    真如段宏时所说,第二天下午,就有县衙的人找到了段宏时,说李朱绶派人直接去了广州府,寻他熟识的官员侧面查证郑齐的身份。派去的是李朱绶自己的家人,可家人回来,还没回报李朱绶,就先把消息传给了刑房、班房和监狱的吏员,以此换取“消息费”,这让李肆充分感受了胥吏那盘根错节的势力大网。

    “祸……祸事了”

    当罗师爷又这么哆嗦着冲进县衙后堂时,李朱绶再次陷入到类似中暑的状态。

    “被转到了监狱?”

    李朱绶只是对监狱潜规则的细节不熟悉,但他知道会是什么结果,如果他没特意交代下去,那监狱就是吃人之地。

    不清楚为什么会被转到监狱,也顾不上去查,李朱绶急急带着罗师爷奔县狱而去,家人的回报还不能绝对作数,可这郑齐真是萨尔泰家人的可能性已经到了九成地步,他可不能得罪得太狠。

    “祸事了那家伙多半还真是钦差的家人”

    就在李朱绶和罗师爷奔来的同时,县狱里,黄狱头也霍然起身,一脸的惊恐。

    “黄头?”

    狱卒们围了上来,就等着他拿主意。

    “他可被整治得很惨,就这么出去了,咱们说不定要掉脑袋。”

    一个狱卒阴恻恻地说着。

    “去交代那些犯人,赶紧动手否则我截下饭食,让他们一个个活活饿死”

    黄狱头拳头砸在桌子上,咬牙沉声道。

    “你们……等着啊……你们全家……都要去宁古塔嚼马粪”

    恍惚听到牢门打开的声音,陷入虚脱状态的郑齐以为是天堂之门开了,这苦难深海终于能摆脱,还在喃喃地赌咒发誓。

    “怎么弄?”

    “太爷们不是说动手么,就动手呗。”

    “可太爷说不能留下痕迹……”

    “你笨呢动手,就是动手的意思,把你那话儿换成手不就行了”

    “哦哦,就是造……那啥裂?”

    “那边有个半死不活的,正好是断了手腕的残废,快点不然太爷不给饭了,就只能吃肉,酸着呢。”

    一阵窃窃低语,郑齐分明听到了内容,脑子却转不动。直到一根粗壮远胜之前的东西在身下蹭着,这才神智顿醒。

    “不——”

    可这醒悟却晚了,两瓣肉顶开,那根大家伙就直戳而入,郑齐两眼暴凸,全身哆嗦不定,随着这节奏,血水在身后一高一低地喷着。

    在意识碎裂的刹那间,天堂与地狱轮转而现,郑齐感觉到了这辈子都没体会过的充实。

第一百零七章 你总是心太软

    “本来可以一直当看客的,不过为了稳妥,更为了抹平之后的遗患,咱们还是拦住李朱绶吧。”

    县狱外,看着急步奔近的李朱绶,段宏时悠悠说着。

    可李朱绶主动停步了,他不仅看到了段宏时,还看到了李肆。

    “李……李……”

    李朱绶不是笨人,隐约想到了一个可能,脸色青白地指住李肆,却惊得话都说不利索。

    “李县爷,我这里有一场富贵,就看你有没有胆子拿住。”

    段宏时的话,让李朱绶的心脏从浪底径直跃入浪峰。

    “是……是……”

    李朱绶继续结巴着。

    “没错,是田克五那样的富贵,只是能不能走到那步,还看你自己了。”

    段宏时抚须微笑,举起一封书信,那神色,那姿态,像极了举着“如来神掌”的世外高人。

    “郑齐……痔裂,死了。”

    罗师爷打着寒颤地凑过来,低声提醒着自家东翁。

    “死了?”

    李朱绶两眼发飘,楞了好一阵,血色猛然涌上面颊,他狠狠咬牙,接过了那封书信。

    “就这样了?”

    听到郑齐的死讯,李肆长出口气,觉得这两天的转折真是有如梦中。

    “当然不止是这样,此事又会搅动广东全省。萨尔泰的震怒,跟他们正审理的府县案,还有之前的杨春案,以及广州兵在韶州的闹腾,全都会搅在一起。”

    段宏时饶有意味地看住正翻看书信的李朱绶。

    “现在……就看李县爷愿不愿意挺身而出,当那搅屎棍,拼上自己的前程,去挣一场富贵了。”

    李朱绶苦笑:“段老先生,我是不得不来挣这场富贵了。”

    郑齐已经死了,他还有什么退路,只能向前。

    “这事没几个月扯不出结果,为师也可以安心闭关了。”

    回庄子的路上,段宏时却露出了一分忧色。

    “外敌暂时去了,内患你有何打算?为师感觉得到,关云娘之死,对你那庄子可有不小影响,你要如何收摄人心?”

    李肆这两天想的就是这个,他眉头舒展,胸有成竹,手里正晃着一把扇子,汤右曾的扇子。有段宏时给李朱绶的“如来神掌”,这把“物证”又回到了李肆的手上。

    “我就循天道而行,公平交换,自愿公正。”

    李庄,内堡外,环堡沟渠边建了一圈小院子,这是内堡的延伸。不是最早跟着李肆过来垦田的凤田村人,以及后来才加入的刘村人,还有一些匠师都住在这里。

    斜阳西下,刘瑞扛着锄头进了家门,一脸青肿再一皱,几乎不形。

    “不公平”

    他将锄头一扔,径直叫嚷道。

    “连陶富那傻小子都领着正力薪,一天拎着棍子短刀到处乱晃,啥也没干。像我这样的苦哈哈成天在包田里忙活,才拿他的一半,真是不公平”

    媳妇迎上来本要伺候他,听到这话,忍不住刺了出口:“说够了没?公平啥,你早点来就公平了,谁让你嫌垦田没甜头?陶富人家是卖命,你卖把力气就能挣一半多,还抱怨啥?不公平也可以不进公司的农社,没牛没渠没种子,那二十亩荒地就咱们一家自个能张罗过来?”

    “嘿……”

    刘瑞眼珠子瞪了起来,自己这婆姨平日低声下气的,今天这是吃了火辣子了?

    “林大树把小妹领了回去,说就算丢了脸皮,跟咱们这门亲事也不敢再结……”

    刘家媳妇眼眶还红着。

    “这个林大树,当了司董,不照顾亲家人也就算了,怎地变得这么下作?嫌起咱这个穷人了?”

    刘瑞火冒三丈,他的儿子和林大树的女儿从小结亲,半年前还领了回家,现在林大树悔了亲,两家人这脸面算是彻底破了。

    “谁让你……云娘那事,你就没去赔个罪?”

    刘家媳妇低头,乍起胆子嘀咕道。

    “屁我有什么罪好赔的?”

    刘瑞啪的一巴掌就抡在媳妇脸上,打得女人扑在地上,十岁出头的一个小子从屋里冲出来,扶住女人,昂首对刘瑞喊道:“不准打娘”

    “刘旦你敢对你爹撒泼”

    刘瑞更是气恼,几乎是咆哮出声。

    “范先生说,暴……暴及妇孺,禽兽不如也。四哥儿也说过,男人打女人是……是鲁什么色……”

    刘旦在蒙学读书,也开始能吐个之乎者也,换在往日,刘瑞欢喜还来不及,可这会他只觉得自己的儿子格外可憎。墟市那场变乱,关云娘的死,连带四哥儿这颇有威压的称呼,一同在他脑子里搅着,一直被惊惧恼怒压着的心气,总算找到了发泄之处。

    “狗屁四哥儿狗屁先生少在你爹面前提这些东西”

    刘瑞拳脚俱下,将自己儿子连带媳妇,就像是仇人一般地收拾起来。

    “这狗屁的李庄,老子不呆了满天下都是田地,老子去其他地方种”

    想着凤田村田地卖的钱,加上之前李肆的赔付,自己家底还有三五十两银子,刘瑞定下了决心。

    李庄内堡,还有个人说到了“走”。

    “你在想什么?云娘那是她自己想不开,就别自责了,往前看吧。庄子事业刚刚铺开,就等着你们大展身手呢。”

    田大由安慰着脸色灰白的儿子,他是觉得田青认为自己没拦住官差,才让关云娘遭了难。

    田青一直低着头,话里带着一种通透的了悟,可这了悟却像是冷冰冰的。

    “爹,咱们去佛山吧,凭咱们的手艺,自个也能过上好日子。”

    他本想说得更多,可瞧着田大由还在桌上写写画画的认真姿态,只将这句话翻来覆去地说。

    “说什么昏话呢好日子?没四哥儿指路,没咱们自个抱成一团,再有什么好日子,也得给别人吃得骨头都不剩这些日子经的事,你还没看清楚?”

    田大由正在忙着改良燧发机,李肆嫌之前的设计零件太多,工艺繁琐,他正跟何贵一起攻关。听儿子这话,不由得心火上涌。田青的娘早死,从小就护着这独子,却不想护出了一个天生怕事的性子。这种话早前田青也说过,后来经了麻风一事,像是变了,现在关云娘出了事,他又变回来了?

    可田大由嘴笨,也说不了更多,只觉着好好训训,估计田青就能明事。

    “我看清楚了……”

    田青低声嘀咕着。

    田大由当他是受了教,不再多话,再勾抹几笔,寻着了又一个关键,匆匆出门去找何贵商议。浑没注意田青捏着拳头,指节已然发白,官差那腰刀的冷风像是罩住了他全身。

    “不是我没护住云娘,我已经做了该做的,全都是他的错,全是李肆的错”

    他面目扭曲着,心中本有的自责,被另一股潮水淹没,也不知道那潮水是原本就有的,还是为掩盖那自责而生的。

    “我看清楚了,李肆就是个灾星,我早看明白了的。云娘……他给了手链,出了事却不伸手,他就看着,他就是来害人的接下白总戎的生意,带着大家来这里垦田,攀上练总去剿贼匪,到现在死了多少人?他还要害谁?我绝不能让他害爹爹……”

    回到庄子,李肆先去看望了关家父母,见着关蒄还是一副心神恍惚的模样,李肆怜惜地抱她入怀。

    “关蒄,爹娘就你一个女儿了,你得坚强起来,让爹娘安心。可不要再当自己还没长大,该懂得照顾爹娘。”

    李肆很无奈地用出了后世安慰人的手段,他很不乐意让关蒄这么小年纪就如般懂得人情世故,可自己没护住身边人,教那礼教吃了,这是他不得不面对的一桩恶果。

    “关蒄懂得,关蒄还要照顾四哥哥,四哥哥别担心。关蒄……关蒄是你的婆姨,要照顾你一辈子的。”

    被熟悉的怀抱拥住,关蒄神智归位,一边抽泣一边说着。

    “就是……就是总觉得是自己害了大姐,是自己坏……不想哭的,可就是忍不住……呜呜……”

    李肆叹气,拥紧了小姑娘:“不是关蒄害的,是四哥哥害的。”

    关蒄可不想让李肆担罪,就一个劲地摇头:“不,是我害的”

    恍惚间,李肆的思绪回到了来到这个世界的最初一幕,两个窝头的归属引发了两人一番争执,也让李肆飘浮不定的心境找着了驻泊的港湾。

    “是我们一起害的,好了吧。”

    这话让关蒄平静下来,她低低嗯了一声。

    “如果我们什么都不做的话,你大姐在天上可不会答应,所以……关蒄。”

    李肆摩挲着关蒄的发丝,满心爱怜地说着。

    “四哥哥做四哥哥的事,你做你的事,咱们一起努力。”

    关蒄皱眉:“我能做什么?”

    李肆微笑:“让自己快乐,让四哥哥我快乐,还不够你忙的?”

    关蒄转着那泪水迷朦的大眼睛,像是懂了,紧紧抱住了李肆,地说道:“我会让四哥哥每天都笑的”

    李肆笑了,感受着他胸膛的震动,关蒄低低自语道:“我也会让自己快乐的,然后……让天上的大姐也能快乐。”

    见着关蒄平定下来,李肆安了心,开始着手解决段宏时说到的“内患”。

    “刘瑞有问题这种人可不能让他混进来”

    内堡听涛楼顶层,李肆和五个司董召开了秘密会议,本念着关凤生的状况,没让他参加,他却不愿沉浸在忧伤里,用他的话说,男人怎么能憋在屋里哭哭啼啼,该做什么还得做。

    李肆说到第三次歃血为盟,想将剩下的凤田村人,还有刘村的刘兴纯和大炉头米德正都纳为真正的自己人。林大树首先就点出了这个人。之前墟市之事的细节都整理出来了,正是刘瑞为官差指认出了关云娘。为此林大树果决地悔了两家的亲事,同时坚决反对将这人纳入歃血为盟的名单。

    “田青……还是缓一缓吧,感觉他不怎么对劲。”

    田大由也把自己的儿子列为动摇分子,盟约是一份权利,同时也是份责任,他担心田青还担不起来。

    李肆呵呵轻笑:“是人都会出错,也不能不给人机会,还是先问问他们自己的意愿吧。”

    众人听着李肆的笑声,想着之前为村人作的诸多盘算,都是为着不伤到村人,心中都道,李肆的心肠还是太软了。

第一百零八章 下手却这么凶残

    “皇粮代缴,每年得公司花红,免费上补学教你认字写字,家中子弟免费上蒙学,另教一门手艺,包进公司坊行。有什么病残事故的,公司都照顾到底……”

    林大树黑沉着脸对刘瑞照本宣科。

    “要享受这些待遇,就得跟公司结约,还得心里有数,要是毁约,有可能赔上性命,性命想清楚了再回答愿不愿进”

    青田公司的人分内外两层,外层自然是一般的雇工,包括刘兴纯米德正都是,除了薪水和花红,再无福利。而内层就是握有金股的人,林大树所说的待遇还只是一部分。当然,握有金股的人也得担起保守秘密的责任,更要命的是必须歃血为盟。两层保险一上,到如今还没谁敢对外人提起过金股和歃血为盟的事。

    不过前两批金股成员,要么是关田林何邬这样的司董,要么是贾昊吴崖等少年外加原本的矿场汉子,都经了血火的捶打。现在要引进第三批人,就不得不多作考虑,比如说只先歃血为盟,考察过一段时间后,再让他们知道金子的事。

    林大树原名极力反对让刘瑞加入,可李肆却说至少形式要走一走,所以他颇为不情愿地念着告知,只想着等这家伙摇头说不,他的工作也就算完了,并没注意到刘瑞那紫青相间的脸上,正荡着陶醉而灿烂的涟漪。

    “愿不愿进?”

    林大树问了出口,然后准备转身而去。

    “愿……愿意”

    刘瑞不迭地点头,心道傻子才不愿意。

    “你……我可跟你说清楚了的哦,是要结约的,毁约可要赔上性命”

    林大树额头青筋暴起,这转折他可没料到。

    刘瑞腆笑着继续点头,根本就不在意。

    林大树只觉一股闷气就顶在胸口,看着这家伙的黑眼圈,盘算着是不是再加上一拳。

    田家院子,田大由看着面如死灰的田青,也是一肚子闷气。

    “不要再跟爹吵了看看人家邬重满腔心思就花在做事上,你怎么就这么多激鱼肠子呢?不想进就别再啰嗦,以后你安安生生呆在铁坊当外人,爹继续养你”

    田青拧了好一阵眉毛,艰辛地问:“爹……你说的什么结约,到底是什么约?”

    田大由含糊道:“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反正不会害了你”

    见田青又低头不语,田大由出到院子里透气,过了好一阵,田青出来,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

    “爹,我想进。”

    田大由欣慰地松了口气,儿子还是能调教过来的。

    蒙学楼一层,百多人在光天化日之下歃血为盟,绝大多数人都面色坦然,包括刘兴纯和米德正。

    “如有违约,天诛地罚,自有人来取你性命”

    田大由滔滔不绝,将内容已经有了极大变化的第三版盟约讲述完毕,以一声冷喝收尾,然后举起了酒碗,众人纷纷举碗,其中几只手还在微微摇晃着。

    划破手指,血滴入酒,咕嘟嘟仰头饮尽,刘兴纯和米德正对视一眼,欣然笑了。他们不是一般农人,早就怀着挤进这青田公司内层的心思,因为这意味着他们已是李肆信得过的人。刘兴纯在等着李肆给他搭更大的活动舞台,而米德正在等着李肆向他展示更为玄奇的工匠世界,在这玉念的冲击下,歃血为盟这种事的忌讳也被彻底压倒。

    血酒喝下,田大由就展开一份文书,挨个让他们按手印,这该就是刚才盟约的内容。

    转完一圈回来,一边的李肆像是开玩笑般地说道:“田叔你可放好了,万一有贼人偷了这盟约,当成是咱们结会造反的证据去官府那换银子,那可就麻烦了。”

    田大由真当李肆在开玩笑,呵呵笑道:“四哥儿放心,锁在楼里呢,再说咱们可是奔着过日子去的,怎么就叫造反呢。”

    这些日子下来,几个司董心里已经有数,这歃血为盟的仪式,那就是大罪。可人已经上船,而且这种事没人出告就不存在,他们能做的,也就是跟着李肆一起,把更多的人拉上船。

    人群里,刘瑞脸色苍白,嘴唇蠕动着,不知道在念叨什么。

    “老天爷这怎么行?你这可是要遭雷劈的”

    刘家小院里,刘瑞的话让媳妇差点软在地上。

    “早知道是顶着杀头的祸才能享的福,我才不答应呢就知道不能跟他们混在一起早早出首,不但会免了罪,还能有赏金拿”

    刘瑞脸红脖子粗地看着自己媳妇,再看看缩在门边的儿子,压紧了嗓子。

    “赶紧收拾东西,等我拿到那物事就跟我走”

    刘家媳妇涕泪纵横。

    “四哥儿和大家对你只有恩,哪有点怨的?你进了就进了,跟着大家一块过日子不好好的?有啥事了也是大家一起担着,怎的要做这伤天害理的事?”

    媳妇的哭诉没起半点作用,刘瑞再不理她,就去抓儿子,可小子一缩肩膀,跑到了他娘身边,一脸怒色地看着他。

    “就知道跟我顶着干是吧,好你们娘俩就别再姓这个刘了”

    刘瑞铁青着脸出了门,他媳妇抱着儿子,就呆呆看着他的身影消失。

    深夜,李庄内堡一片沉寂,一个身影从黑影里摸了出来,在听涛楼外伏了好一阵。一盏油灯将楼门附近照出昏暗一片,那身影转了好一阵,像是终被那灯光慑住,又无声地缩了回去。

    “难道还要咱们把灯灭了才行吗?”

    伏在远处屋檐上的胡汉山低低抱怨着。

    “总司说了,那种人就没什么胆,不过是让咱们多盯一眼而已。”

    于汉翼无聊地说道。

    “阿昊他们今晚可要累着了。”

    胡汉山话里还带着一丝郁闷,像是在埋怨那活计没落到他身上,接着他叹气道:“总司真是菩萨心肠,依着咱们,在墙角听到那家伙的话时,就该冲进去抓人了。”

    于汉翼切了一声:“总司的话你还没明白?名正言顺总司一定要他做出来才治他,光想光说可不够。”

    胡汉山噢了一声,点头道:“这就是总司说的……天道罚行不罚心?”

    “嘘”

    于汉翼压低了嗓子:“又回来了,看样子是鼓足了胆气。”

    田心河上,舢板急行,刘瑞喘着粗气,嘴里就念着快快,他总觉得有人在后面追他,同时又觉得前面正有白花花的大堆银子在等着他。

    天色蒙蒙亮,他终于行到了金山汛,气还没喘匀就冲上岸,哆嗦着嗓子朝渡口几个汛兵叫了起来:“官爷在么?我要出告”

    汛兵们围了过来,一个模糊嗓音问:“出告?告什么?”

    刘瑞呼哧呼哧出着气,把一句话挤了出来:“告凤田村李肆,图谋造反”

    另一个嗓音响起:“李肆?造反?”

    那人走近问道:“我是汛守把总,你说仔细些。”

    刘瑞跪下来拱手道:“他带着村人歃血起誓,不是造反还是什么?”

    像是一晚上的辛苦终于抵达终点,心神松弛,刘瑞再补了一句:“总爷,这该是至少三五百两的赏银吧?”

    金山汛的汛守自然是张应了,他皱眉道:“光凭一张嘴,就说人造反,这算什么出告?”

    刘瑞急了,挥手指向李庄的方向:“总爷赶紧带人去封了那庄子里的一栋楼,他们的盟书还在里面,我是被那李肆强逼着歃盟,得空逃出,这才来投告的。”

    张应哦了一声,挥挥手,两个汛兵站了出来,一左一右夹住了他。

    “那好,你就跟着他们回去吧……”

    刘瑞正要说两个人怎么够,手臂马上被绑了起来,嘴巴里也塞进了一团裹脚布似的东西。

    见到又一个汛兵上前来,对他露齿一笑,刘瑞想要大喊出声,却只发出呜呜的叫声。

    这不是贾昊么?

    “蹲了一晚上,这家伙来得可够慢的,周围百里的兄弟们可都是白忙活了一场。”

    贾昊出了一口长气,接着向张应拱手,“就先谢过张把总了。”

    张应笑着拍拍贾昊肩膀:“你小子见外了,咱们可是一伙的,我还等着四哥儿怎么安置我呢。”

    贾昊点头:“那我就还得跟你挤挤署房了,城里还有兄弟,他们还得继续守着。”

    张应慨叹不已:“四哥儿……心思可真是细密。”

    贾昊只微微一笑,为这事,李肆的计划就给他们讲解了大半天,这次行动原则就一个,将周围百里全都兜起来,一只狗都不能放过

    司卫现在只有二百人出头,不可能全部出动,这点人怎么封锁?

    很简单,他们要抓的人不是贼匪,不仅不会避着官兵,还会专找官兵。借着张应的掩护,一百来名司卫替了汛塘绿营兵的差,监视着可能出现的目标。

    这根本就是借朝廷的力量在对付异己,关键也在于张应算是半个自己人。跟着李肆一起坑害了郑齐的张应,现在反而在担忧李肆对他没有更多信任,所以才对贾昊有那一说。

    考虑到人的行为难以预料,司卫们不仅在金山汛驻守,还在东南西北各个塘口都布下了人,就算叛徒想着去清远、阳山或者rǔ源去告官,也会被拦下来。

    可这刘瑞显然没有那么天马行空的思维,就老老实实奔金山汛而来,平素跟村人交集不多,更没参与到之前李肆的历件大事,他根本就不知道李肆现在是个官“贼”勾结的复杂人物。

    “还真是猛虎搏兔呢。”

    西牛渡的小码头上,看着被押回来正呈木偶状的刘瑞,李肆也在感叹自己过猛,可这种事情,谨慎总是好的。

    正要感慨自己算无遗策,李肆就马上感受到了什么叫“人算不如天算”。

    “他身上没东西?那昨晚是谁取走的?”

    李肆皱眉沉吟,接着挥手:“去县城”

第一百零九章 不说抱歉,只是遗憾

    “准是李肆做的,那小子心也真够黑……”

    总兵衙门,白道隆怀念地看了一眼自己这破败的小衙门,匪乱的收尾工作大致结束,他终于可以回韶州城的欢乐窝了。

    这时候他正跟周宁谈到郑齐的事,周宁将之前在金山汛亲见李肆整治郑齐的情况一说,再跟郑齐死后,段宏时的出现以及李朱绶的动向一拼,自然就得出了结论。李肆是黑手,段宏时是谋主。

    “跟钟上位完全不同啊,你以后可要多瞅着他一点。”

    郑齐死了,自是大快人心,可白道隆隐约觉得有些不踏实。

    “那小子可比钟上位有本事,做事也细致小心,还有后台,这英德的事业,大人应该可以放心。”

    周宁这是肺腑之言,可还有些话他没出口。在金山汛的时候,他查看过那六个广州兵的尸体,两个该是被鸟枪爆了头,另四个是被一矛两洞,李肆手下那些练勇,不比施世骠手下的亲兵差多少,也不知道背后是有什么门道。

    这情况他不必说给白道隆,等搞明白了,再想着怎么从中牟利的好。

    白道隆点头:“唔,也是没错。可惜他年纪太小,还没官身,否则还能跟他做点大生意。”

    闲扯了一阵,白道隆正要走,门子进来,一脸疑惑地禀报道:“有凤田村人来出告……”

    门子是周宁的手下,周宁挥手骂道:“你吃撑了么,这还来报?这是总兵衙门,不是县衙,几棍子赶出去!”

    门子眉毛皱得如蚯蚓一般:“他说总戎大人官更大,而且……他要告的是……李肆。”

    之前跟着周宁去金山汛,这门子知道李肆是号人物。白道隆和周宁对视一眼,也是满腹不解。

    “小人田青,告李肆歃血谋反!”

    五六岁的少年跪在地上,将一份文书高高捧起,哆嗦着喊了一嗓子,顿时让白周二人寒意直冒,谋反!?

    “这是他们的盟书,小人是被逼,小人的父亲是被蒙蔽。小人……小人不求赏银,只求免了小人父亲的罪。”

    臂举起,脑袋却快杵到了地上,就是个再普通不过的草民,别说总兵,就连九品巡检都会下跪那种。

    白道隆拧眉抽气,才说这小子靠得住,怎么是又一个杨春!?

    “准备调兵!”

    他下意识地就当作杨春第二来处置,沉声发令,想将事态扼杀在萌芽状态,这话听在田青耳里,真有如天籁一般。

    周宁取过盟书,一看就是密密麻麻的红手印,脸色也阴沉下来,这么多人按手印,还真是图谋不轨。

    正要招呼人,门子又进来了,脸色更为诧异:“门外李肆求见……”

    嗯!?

    白道隆周宁眼珠子瞪得有些发痛,才说他造反,这就自缚上门了?

    李肆可悠闲得很,手里还晃着把扇子就进来了,一点没来领罪的意思。见到了白道隆和周宁,只虚虚拱手,神色轻松得就像是串门一般。

    已是谋反嫌犯,还见官不跪,如此倨傲,白道隆鼻子差点气歪了,就要招呼左右把李肆绑了,衣角却被周宁拉了一下。

    “他手里是汤大人的扇子,郑齐的身份确认后,我就一直在奇怪那郑齐怎么会多出来这把扇子,看来多半是段老秀才从汤大人那讨来的,这李肆……不定是汤大人使唤着去对付那郑齐的,造反的事,怎么也没可能……”

    周宁的耳语让白道隆一愣,晃眼看去,李肆那扇子上还盖着紫花大印!他脑子顿时扭结了,是啊,这小子怎么可能造反?

    “啊……呵呵……李肆啊,你来是为何事?”

    白道隆那慈眉善目舒展开,还真隐隐带了点菩萨气,他手臂一转,自然地抹上了自己那油光水滑的秃脑瓢,不管是李肆被告造反,还是见他不跪,似乎没听到也没看见。

    李肆微笑:“我的庄子里出了内贼,庄人看到他进了白大人的衙门,这是来领人的。”

    这时候他才向田青看去,目光里没有一丝怒恨,只有沉沉的怜悯。

    自打矿场麻风事之后,他再没对这田青怎么留心,就当是一般人对待。之前坚持要向刘瑞田青发出邀约,对刘瑞是存心钓鱼,对田青则是想着田大由的身份特殊,怎么也要把他儿子拉进来。这次盟约,刘瑞不入,找机会赶走了事,田青不入也没什么,以后只要继续呆下去,各项事业都起来了,以后总会入的。

    如今两人都入了,刘瑞是什么心思,他就再清楚不过,给过刘瑞机会,却非要拿命来搏另一场富贵,就别怪李肆要取走这命。

    可没想到,一饵钓起两鱼,这田青……比刘瑞还能搏呢,这家伙到底是在搏什么呢?只是将云娘之死怪到他头上?可真是这样,却拉着所有村人下水,这田青的心肠……死不足惜啊。

    田青还跪在地上,却硬着脖子直直和李肆对视,目光里再没寻常偶尔撞见他的惶恐和逃避,反而涌动着李肆难以理解的得意,李肆甚至都能听到田青在对他呼喊,你完蛋了!

    “可是这……”

    白道隆不再言语,这复杂的状况他还没理顺。周宁举起盟书,想说这田青手里可握着你造反的证据呢。

    满是红手印的盟书上,一行大字晃过,周宁眼瞳再度扩散。他仔仔细细看了一通盟书,面目顿时涨得通红。

    “混……混蛋!”

    周宁猛然一脚踹在田青身上,将他踹得滚葫芦乱转,还把白道隆吓了一哆嗦。

    “拿着保甲约书跑来告人谋反!你当总兵衙门是小儿玩沙的地方!?”

    周宁咆哮起来,白道隆差点被口水呛住,这是什么破事!?

    “叉出去……不,绑起来!抽个半死再给你!”

    搞明白了情况,白道隆也是气得打哆嗦,后半句是对李肆说的。自己这总兵衙门虽然破败,可他好歹也是总兵,这不是把他当傻子玩么?

    田青如雷轰顶,好一阵才醒过来,保甲约书?

    这时候他直恨自己为什么没去上蒙学多认几个字,居然连那盟书到底写的是什么都没看出来。

    “大人!可他们真的歃血过啊!小人愿以性命作保!”

    他挣扎着指向李肆,周宁憎恶地喝道:“你的命值什么?能保什么?”

    眼见这田青被绑了起来要抽鞭子,白道隆挥手:“等等……”

    他指向还在一边像个没事人笑着的李肆。

    “你说,他们真的歃血过?”

    周宁一怔,脸色也缓了下来,他已经明白了白道隆的心意,这可不正是摆布那李肆的好机会么?

    歃血为盟可跟真正的举旗反朝廷有区别,关键得看约的是什么。而歃血按谋反论罪,不过是法令而已,具体怎么操作,还得看执法者的手腕。用这无物证的歃血为盟致李肆于死地,既费力又不合算,根本就是白痴行径。白道隆想的不过是把这事当把柄,能将李肆搓圆捏扁,当之前的狗腿子钟上位一般使唤。

    田青正要开口,李肆嗯咳一声,“是真的。”

    合上扇子,插回腰间,他对白道隆说道:“跟村人歃血,是为的互助发财。我还想跟白总戎周参戎来歃血一场呢,不然之前钟上位那些生意,我可不放心接手。”

    白周二人只觉心跳紊乱,这李肆的搅事之能真是出人意料,这话到底是真心,还是什么威胁,他们的脑子都已经不大转得过来。

    “哈哈……”

    楞了好一会,白道隆又笑了起来。

    “那就不必了,咱们都是信得过的,之前造炮剿匪,还多亏了你呀,以后……”

    白周二人很快就清醒了,拿歃血为盟这事来整治的只是草民,关他们这些“大人”何事?既然李肆也是局内人,怎可能拿这事来拿捏人家?到时候李肆破罐子破摔,连萝卜带泥,还不定根会拉到京里哪位大人物的门下。

    “总戎过奖,今后还得总戎多照顾了。”

    李肆也是笑意吟吟,这是他正式接起钟上位在白道隆这的事业了,只不过双方的位置跟以前有了不同。以前是主子和狗腿子的关系,而现在却只是合作伙伴而已。

    两人相视而笑,根本没把一边的田青放在眼里,而那田青已是惊得魂魄难聚,绝难相信李肆居然连总兵都能勾结上。

    “这小子你可得处置好啊,以后小心些,做事不料理好手下人怎么行?”

    白道隆板着脸,苦口婆心地教育着李肆,李肆很配合地虚心受教,田青看在眼里,只觉往日那清白分明的世界全然崩碎。

    “好险……”

    回李庄的路上,贾昊恨恨地盯着田青,一个劲地后怕。幸好李肆之前安排人在县衙和总兵衙门盯梢,见到田青进了总兵衙门,李肆差不多前后脚就到。

    “有什么险的?不管是白道隆和李朱绶,现在都把我当一路人,他们可绝不相信我会造反,再加上这家伙手里的……证据,他们想在这事上作文章?没可能的……”

    李肆一边说着一边心想,自己现在虽然还没功名没官身,却已经不是普通的草民了。

    所谓的歃血盟书根本不存在,当时大家是在保甲约书上按手印,原本想的是准备对付不识字的刘瑞,或者是其他可能的隐患。凡是识字的,他和五个司董都集体评估过可靠度,认为能靠得住。

    可没想到,真正拿到这约书去出告的,居然是同样不识字的田青。之前跟这小子的恩怨纠结,到现在终于走到了终点。

    僵着脖子,还没从震惊和迷乱中清醒过来的田青,李肆摇头,这可真是意外,就不知道是收获还是损失了。

    不过整件事情,既让盟约真染了血,又让司卫进行了一场融入汛兵的实战演习,还跟白道隆正式摆正了双方位置,这可真是拔萝卜拔出了一串兔子,很符合他一直以来的做事原则。

    “你是在恨我害了云娘!?”

    等田青魂魄归位,李肆只问了田青这一个问题。

    “我恨你,是因为你会祸害所有人!”

    田青心如死灰,就只怨毒地盯着李肆,似乎想用目光烧穿李肆的心口。

    “哦……这样啊,如果都跟你一样,我不介意全祸害掉。”

    李肆淡淡地说着,对这田青,他可没什么感情波动,眼下这事,他在意的只是田大由。

    “为什么!?”

    当田大由知道这消息后,两眼顿时失去了焦距。

    “如果不是四哥儿强横,直冲进总兵衙门,咱们整个庄子可都要遭罪了。”

    关凤生是来安慰他的,这么说有些奇怪,但他的现身,却意味着那件难以回避的事情,田大由必须表态。

    “为什么……这个孽畜!”

    田大由心神碎散,泪水滚滚而下,既是恨,又是痛。

    “田叔,事情会在山上办,你就别去了。至于今后……我就是田叔的干儿子。田叔你要娶婆姨,我操办一切,你若是不想,我的一个儿子会随田姓。”

    李肆平静地说着,故作姿态,引田大由自己说出大义灭亲的话,那是极端的虚伪,他不屑为之,就直接作出了宣告,这是领袖应该承担的责任。但田大由是他的核心帮衬,他必须尽自己所能来补偿,法归法,人情归人情,这也算是华夏传统吧。

    田大由无力地张嘴,目光里还带着点祈企,似乎有万钧重的话正压在心底,这时林何邬等人都来了,众人既是关切,又是忐忑地看着他。这些目光将田大由坠入深渊的心托了起来,却又像一张大网,缠得他再难挣脱,也再难开口。

    “他和云娘一样,都是自己的命……”

    关凤生着,结成盟约的,不仅是血,还有人命,关凤生自己都有泄露了机密,把命赔给李肆和大家的觉悟,更别说这两人是主动去找官府投告。他也相信田大由有这觉悟,所以才只安慰,而不劝解。

    “下辈子,别再投胎做男人了……你担不起……”

    田大由见了儿子最后一面,也只留下这么一句话,田青却是说不出话来。等田大由转身,他才嘶声叫着:“我是想救你啊,爹!你疯魔了!你和大家都被李肆疯魔住了!”

    田大由闭眼,眼眉róu得沟壑丛生,“青儿……真疯魔的,是你啊……”

    睁开眼,田大由看向蓝天,悲怆地自语着:“在你六岁的时候,你爷爷遭官差打残,熬了半月后死去,你吓得半年没能说话,从那时起你就疯魔了,我的儿子……早就死了。”

    片刻后,田大由平静下来,眼瞳里升起坚决:“四哥儿,给他一个痛快,我就不去了,燧发机的设计正到紧要关头。”

    在众人的注视中,田大由稳稳踏步而去。

    “田叔,是我故意的,是我故意钓刘瑞田青这种人出来的,你心中还有恨意的话,我全盘接着。”

    李肆看着他的背影,心中转着悠悠话语。

    “但是我不会说抱歉,我只会说遗憾,这是他们自己的选择……”

    视线转开,正见着一对母子,依偎着朝码头看来,刘瑞和田青被五花大绑丢在船上,正要去他们该去的地方。

    “长大了别学你爹……”

    “鬼才要学他!我要学狗子哥石头哥他们!”

    母亲带泪的凄语和少年还未完全懂事的稚声依稀飘了过来,李肆轻声叹息。

    金矿的营地里,百多人聚在一起,瞧着远处树上绑着的两个人,现场一片沉寂,只有呼呼的风声。

    “老天有眼,老天也有耳!”

    李肆的声音骤然响起。

    “他听得见你们的祈祷,听得见你们想要过上好日子的祈祷,所以我来了……”

    “他也听得见你们的誓言,听得见你们和我定下的盟约,所以我们在这里……”

    “老天也有手!”

    李肆环视着那百多人神色各异的面孔,话音并不高昂,却牵得那些面孔上的不同渐渐消散。

    “他让我来守这誓言,我将为这誓言流血,而我的手,也将染满违誓者的血!”

    随着他的话语,所有人脸上都化作了同一个表情,那是一股力量在心中溢满,然后流转在面目上,那是凛然、敬畏,还有期待的混合。

    “行刑!”

    李肆手臂挥下,一排早已站定的司卫在号令声中举起火枪。

    蓬蓬蓬……

    排枪声击碎了山峦的宁静,宛如夏日的鸣雷。

第一百一十章 有麻烦找李半仙

    壬辰年还有半月就要过去,癸巳年的新年即将到来,漫长而似乎永无止尽的康熙年也将有点小小的改变,要从五十一年变到五十二年。

    换在北地,这已是寒风呼啸的天气,而在广东,即便是粤北的英德,也只是穿件夹袄,裹上围领,马蹄袖放下来而已。而在热闹之处,更看不出这是冬日。

    英德之西的浛洸,江面那道木栅及岸之处多了一栋两层木楼,杯觥交错之声远及江面,竟是座新起的酒楼,喧闹之中,还隐隐能听到女子唱曲声,更有说书匠的惊堂木啪啪作响。

    “话说万岁爷二废太子,坐实了诸位阿哥的心思。这天下人都在引颈翘望,哪位阿哥会争得帝心……”

    挂着“云水间”牌匾的酒楼一层大堂,说书匠刚拉开宫闱权争的话头,就被众人打断了:“咱们可不关心哪位阿哥坐上龙椅,说说朝廷的实事!”

    匠嗯咳一声,转了话题:“却说那江南科场案……”

    “初时噶张二位大人解职侯审,江南多处商贾罢市,更有江宁兵民闭城,堵塞噶礼官衙,不容噶礼送走总督大印。而扬州数万民众则围拥张巡抚衙门,哭声震天,还知张巡抚张青天廉洁,怕侯审之期难熬,送来瓜果蔬菜。张青天哪里肯收,民人膝行哭求,他才收了一块豆腐……闹得是天下人分不清谁是谁非。”

    “这是年初的事了,户部尚书张大人六月呈奏说张青天参噶礼非实,不语噶礼的过失。万岁爷圣鉴,不受此认,又派户部尚书穆大人和工部尚书张廷枢张大人去江南会审,还召六部九卿在京里会议。十月穆大人奏报说张青天参噶礼贪赃都是虚的,噶礼参张青天都是实的,要将张青天革职。万岁爷说‘张伯行操守为天下第一,断不可参’,否了他们的议定。”

    “朝堂上慌了,吏部最后定论两人都该革职,万岁爷英明,乾纲独断,要张青天留任,噶礼革职,张青天……终究是青天,也亏得万岁爷圣明,不受小人蒙蔽!”

    到这,说书匠啪嗒一声又敲了惊堂木,摇头晃脑道:“正所谓,我大清是……千古仁君掌乾坤,奸宵小人鼠胆震,天下万民终开颜,臣是青天君是圣!”

    说书匠亮声念着多半是自己作的打油诗,昂头负手,还等着众人喝一声彩,却不料大堂一阵沉默。

    “狗屁的青天!就知道拿咱们商人开刀!张伯行径直把张元隆抓到牢里弄死,还打死数十船主,这才是科场案的根底!”

    一个带着湖南腔的喊声跳了出来,喊话之人一身裘皮绸袄,想必是湖南来的商人。

    “张元隆用噶礼的战船把江南米外运出洋,搞得江南米价大涨,难道杀不得!?张元隆的弟弟是噶礼的女婿,他们就是官商一体!荼毒草民!”

    另一人抗声以对,瞧他一身儒衫夹袄,该是个读书人。

    “张伯行以权枉法,草菅人命!”

    “噶礼以官护商,贪赃害民!”

    两人对骂,各自带起了一拨拥护者,大堂更是一片喧闹。

    “好了好了!那都是江南的事,与咱们何干!这都要到新年了,团圆之日,大家都要一团和气嘛。”

    一个当地人出声劝解,吵闹也渐渐平复下来,商人和读书人对视一眼,哼了一声,也再没了穷究之心。

    “那先生,还广东的事吧,我们刚从湖南来,还不知这广东地面上,今年到底有哪些热闹。”

    另有人招呼着说书匠。

    没引发共鸣,却扯起一场争论,说书匠正在郁闷,听到这话,脸上顿时又有了光。

    “嘿!说到咱们这广东,今年可是热闹纷呈……”

    说书匠啪的一声又敲了惊堂木。

    “今年咱们广东,最大的一件事莫过于杨春之乱!诸位外省客官,你们可坐稳了,这杨春……正是英德人!咱们眼前所在这浛洸,半年前被杨春烧杀掳掠,几乎成了人间地府!你们瞧城东那一片,现在都还在冒烟呢。”

    这当然是夸张了,众人看去,只见到一片残垣断壁,可没人笑话说书匠,不少人嘴里都还啧啧有声,脸上隐现惊惧。

    “可今日天下是康熙爷的仁治之世,那杨春卷起十万贼匪,咱们广东的施军门以三千虎贲奔袭,旦夕之间,变乱就平了。”

    说书匠这话又引来一阵吐唾沫的呸声,也不知道是在唾弃这话的前半段还是后半段。见自己的话题又有了争议,他赶紧再转开。

    “这第二件大事,就是钦差家人郑齐案了,这事情也出在咱们英德,说起来,咱们英德一县,今年可是整个广东的风眼!”

    这话题让外地人来了兴趣,说书匠那小伴当手里捧的铁腕,叮叮当当响起一片脆声,都在催促他说下去。

    “年初广东府县案,两位县老爷被参,这说不上什么大事。万岁爷派下了满汉钦差来广东审理,却被杨春作乱给耽搁了。杨春被平之后,满钦差萨尔泰萨大人派出了家人,四处巡查咱们广东的矿场,这用心嘛,大家都心知肚明。”

    “走粤北这一路的家人叫郑齐,还带着六个广州兵,他到了英德,就想着私下查访,拿获实证。却不想那六个广州兵一路作乱……诸位客官,话外另表,此前杨春匪乱,施军门手下的惠州兵一力剿匪,可督标的广州兵却在咱们英德民人身上逞威,咱们英德人,早就对广州兵不满。这六个广州兵恣意妄为,甚至强抢民女,惹得乡人群起攻之,将他们尽数打死!”

    “杀得好!”

    有人拍着桌子叫了。

    说书匠点头,继续说道:“这还只是小事,广州兵被杀了,那叫郑齐的钦差家人不干了,要将乡人尽数治罪,这时候……”

    说书匠朝东边拱手:“咱们英德的李青天李县爷站出来了,李青天睿智,他直接说你这个钦差的家人是假的!真是钦差的家人,怎么会纵容手下去干那坏事!?那郑齐就被关进了牢房,而那郑齐是富贵人,哪里受得这番折腾,没几天就在牢房里痔裂而死。”

    “死得好!”

    之前吵架的商人叫着。

    “好青天!这李青天,真有张青天之风!”

    那读书人也同声叫着,两人对视一眼,虽然马上转开视线,却再没了刚才那争吵的恨意。

    “哎呀,这可是打了钦差的脸,你们李县爷不是要遭罪了?”

    另一人担忧地问。

    “是呀,所以李青天豁出去了,带着遭那些广州兵荼害的乡人,径直去了广州府喊冤,他这可是拿着身家性命去为民做主的!”

    说书匠这话,让大堂的外地人都放轻了呼吸,这时候楼道上也挤了不少人,二楼的杯觥声也停了,上面的客人估计都侧起了耳朵仔细倾听。

    “这可就让整个广东的官老爷全炸了窝,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广州兵坏,可广州人好,他们得知了此事,跟着英德来的受难乡人,一起围了那钦差萨尔泰的公馆,就朝里丢激蛋烂菜叶死耗子什么的,萨尔泰吓得半步也不敢出门。”

    之前那劝架的当地人低声嗤笑:“这广州兵可不是那广州兵……”

    同桌另一人也低笑道:“这是李青天版,今日外地人多,只让他讲这一版。再说了,内中奥妙,即便是我都分不清……除了官老爷,谁还去在意?”

    劝架人微笑:“刘兄已是知道得深了,恐怕连李朱绶都没悟透内中的诀窍,也只有四哥儿清楚这全盘的底细。”

    这两人都口音,同桌还有三人,虽然服色不显眼,可眉目气宇却不像是能居于酒楼大堂的客人。听到“四哥儿”三字,那三人对视一眼,其中一个最显富态的出声了:“还得四哥儿这段日子的扶持,咱们湖南的琉璃商人才有了起色,本以为他就跟海商有关系,可没想到……彭兄弟刘兄弟,可得多递点话,让咱们跟四哥儿多亲近亲近。”

    这桌上两个当地人都很年轻,先前劝架人还带着内敛的书卷气,正是彭先仲,另一个姓刘的张扬外放一些,正是刘兴纯,听得这话,都呵呵轻笑。

    “有没有多的时间,还得看四哥儿是不是忙得过来。”

    刘兴纯抿着酒,淡淡说着,话语间已是有了几分过人气度。

    “这快过年了,四哥儿好像是越来越忙,也越来越没心管外事了。”

    彭先仲不落人后,听在那三个人耳里,似乎他跟“四哥儿”的关系也不是一般的近。

    “诸位客官该记得,来广东的钦差有两位,除了萨尔泰,还有一位是汤右曾汤大人。他得知此事,没顾得继续审府县案,就向京里参了萨尔泰,说他纵容家人为祸地方。萨尔泰不干啊,他也参汤大人是想独掌审案之权,刻意滋事。”

    说书匠正说到案子的要紧处,这一桌人也静心听了起来。

    “江南那边,正有满汉两位大人撕掳,没想到咱们广东这又出来一对,这下朝堂乱成了一锅粥。那时万岁爷该是圣心已定,就要发落噶礼。而萨尔泰放家人出外徇私的事又证据确凿,万岁爷很是恼怒,径直将萨尔泰召了回去问罪。”

    说书匠在说着这一面的“事实”,那一桌上,彭先仲在说着另一面的“实事”。

    “分明是李朱绶把之前平杨春时广州兵作乱的黑锅栽到萨尔泰身上,赵制台若是这事不配合,他李朱绶就要穷举制台督标兵的祸,背后还有韶州府县有样学样。赵制台衡量利害,干脆借着李朱绶的梯子下了墙,一起坑害萨尔泰。”

    刘兴纯补充道:“制台有了定计,抚台满丕对这事不清楚。死的六个广州兵是广州将军管大人的兵,可他更不敢出来打官司,那些兵是办私事出外的,这趟浑水可不好掺和。他们都只好跟着一起推,萨尔泰……根本是被整个广东的官老爷当成了调和他们内部龌龊,替他们背黑锅的可怜虫。”

    这一桌人都低低笑出声,大堂也都舒畅地笑了。

    “李青天这一举,万岁爷看见了,他想起了十多年前咱们英德的另一位青天,那就是田从典田大爷。现在田大爷可是朝堂上的重臣。见着自己原任之地又出了一位青天,也跟皇上递了些好话,所以啊……”

    说书匠又亮出了青天有善报的高亮腔调:“李青天得圣心直许,直拔韶州府尊!”

    接着腔调又转黯淡:“可惜,终有小人作祟,李青天没能上去,先只得了个知府衔摄英德县事。”

    另有人喊道:“那还不好!这样的青天,换在咱们地方,也是不让他走的!”

    众人都轰声应合。

    “切……分明是李朱绶胆子小,非要拉着韶州府一起干这事,他要狠下心一人担了,别说知府衔,成个田从典第二绝无问题。”

    彭先仲摇头说着,听得那三个湖南商人也呵呵直笑。

    正说话间,酒楼外响起咣咣鸣锣开道声,就见一班差役举着回避肃静牌,拥着一副轿子从酒楼经过,朝浛洸城里行去,旗帜招展中,“户部奉差管太平钞关英德浛洸厂事,内务府员外郎,蒋”的官号旗清晰可见。

    这一行人马过去,酒楼顿时默然,一个个都盯着那旗帜,脸色尽皆发白。

    “终于还是来了……”

    彭先仲冷声说着。

    “看他是狼是狗吧。”

    刘兴纯却像是不怎么在意。

    “哎呀……这是……浛洸厂的委员!?这时候才到任?”

    那胖子商人哆嗦着肥硕的脸肉,话里带了些惶恐。

    “当然得赶着年关来啊……”

    另一个商人叹气。

    “此前浛洸被杨春祸害,那些胆小如鼠的家伙一直没敢到任。”

    彭先仲嗤笑道。

    “这可如何是好……”

    大堂里,那些该是外地商人的酒客这才回过神来。

    “去找刘巡检!听说他在这浛洸可是话事人。”

    有人喊着,大堂角落里,刘兴纯赶紧低下了脑袋。

    “刘巡检可不管这事,还得去找陶关牙!”

    另一个像是熟悉路数的商人喊着,其他人都应着没错。

    “李青天不是还在县里吗?咱们联名跟李青天去打个招呼,防着这家伙下狠手!他该是半年没吃食了!”

    还有心里没底的商人叫着。

    “税关又不关知县老爷的事,我听船帮的人说,这英德有大小二李,大李就是李青天,还有个小李,诨号叫……叫什么来着?”

    “李半仙!”

    “哦,对对,李半仙,说是很有本事的强人,去找找他?”

    听得大堂这议论,桌上那三个商人又看向刘彭二人。

    “这李半仙……莫不是在说……四哥儿?”

    刘兴纯彭先仲相视一笑。

    “虽然有点偏差,但说的该就是四哥儿。”

    刘兴纯一边说着一边朝众人拱手。

    “那家伙既然进了浛洸,就让我先去摸摸底吧,各位就随彭兄先行了。”

    彭先仲点头,接着笑道。

    “诸位不必在意这个委员,有麻烦,找李半……仙。”

第一百一十一章 你们听错了

    “李半……仙?是啊,是在李庄。”

    连江北岸,船夫一边回答一边扫视着两个要过江的客人。

    “客官从韶州来?是买马灯、行靴、彩琉璃还是青铁五金?哪家有哪货,哪货价最低,我小谢知得最清脚力船头,牙验关契,我小谢一应全包”

    连江南岸,一个眼神滑溜的年轻人拦住这两人,嘴舌也转得滚圆,看来是个游散的牙人。

    “找李半……仙?嘿嘿……难道是来算命的?”

    那小谢听了两人的问话,脸色颇有些怪异。

    “嗯嗯,是啊是啊……”

    两人都一身普通行商打扮,其中那个中年人世故一些,跟小谢回着话。

    “哦……那进了青田集问问便知。”

    没了生意,小谢再没兴趣,敷衍了一句又朝其他人凑去。

    南岸已是一个颇为繁华的小渡口,在这里雇了两头骡子,这二人就朝南而行,并没注意到身后那小谢又朝他们多看了几眼。

    “记得去年这时候从浛洸过,可没见着有这样的景象啊,不仅有了渡口,连路都铺过来了。”

    一条土路劈开半人高的荒草丛地,虽然远不如靠近城镇的砖石路,路面却是精细夯过的,骡子行着也颇为平稳。那年轻人转头四顾,显得很是讶异。

    “田心河不让外人行船,只能从这里走,当然得修路,这里面可真是有奥妙。”

    年纪大一点的行商看向前方,眼里满是期待。

    “还能有什么奥妙?湖南的水晶琉璃,那就该是从这里出去的,瞧这热闹劲,也就是今年才暴发起来的。”

    路上人车来来往往,年轻人已是有了定论。

    “这都知道,所以家里才让咱们来看看。可要看的东西却不简单,如果这里只是出了巧匠,摸懂了水晶琉璃品的制法,那倒还没什么,让行里想法招揽去广州就好。可要是这里懂了水晶料的制法,那就有些棘手了。”

    中年人倒是看得透,可年轻人显得觉得他想得多。

    “六叔,水晶品的制法,连咱们安家都没摸透,粤北这个小县的乡人怎么可能懂得?更不用说水晶料了,切……那么多年了,博山【1】都没整出个名堂这里要真弄出来玻璃料,满天下人都得吓着我看啊,多半是这里谁勾结了另外的行商,从外洋倒腾过来的,只敢卖到湖南去,明显是想避开咱们安合堂。”

    年轻人的一顿唠叨,中年人也只呵呵轻笑,两人还真似叔侄关系。

    “进去打听仔细就好,反正湖南那边的人说,好像彭家背后,就是那个李半仙,据说势力不比英德彭家小,咱们还得注意点。”

    中年的叮嘱,年轻人不以为意:“英德彭家算哪号?给咱们安合堂送炭火的都能跟他比比那什么李半仙,估摸着也就是个混过广州的散牙”

    他扭肩晃腰的,似乎颇不习惯骡子的悠悠慢步,又再补充了一句:“让六叔你这个韶州掌柜亲自来跑这么一趟,实在是高看他们了。依着我的心思,叫几个伙计过来,把咱们的堂号亮亮,看不把他们吓死”

    中年人叹气摇头:“阿威你啊……有心气是好的,就是眼界得再宽点,这英德今年可搅出了不少事,就算是穷乡僻壤,也总有几个人物。”

    说话间,路前又有了变化,前方不再是土路,而是碎石细细铺成,可容至少两架大车并过的宽路。路边还有一排整齐屋子,几个套着“兵”字马甲的绿营兵将路面拦住,正在搜捡着来往行人。

    “咦?啥时候这里也有塘口了?”

    两人很是诧异,可这是官兵,两人不敢违逆前方兵丁的招手示意,乖乖排队候检。

    “哪里来?做什么?”

    一个像是目长的兵丁喝问,那嗓音让两人都是一怔,估摸着还没过十六岁吧,这么小就顶缺了?

    “安六,安威,韶州行商,来这里买点土货。”

    中年人恭敬答道。

    “土货?”

    那兵丁瞪眼,神色让这两人琢磨不清。

    “阿远我来接替了”

    正说着,另一个少年兵丁过来了,这时候两人才注意到一些细节,比如说这关口五六个兵丁,都踩着之前小谢说的那种“行靴”,靴头憨重沉实,让他们看起来也多了一分架势。腰间挎的不是一般的腰刀,而是两尺左右的直鞘兵刃,手里提着一根三四尺的木棍,一头粗一头细,很是奇怪,每人背上还背了不大不小的藤牌,整个装束跟一般的塘兵有很大区别。

    “恒子啊,等等,我查过这两人再交班。”

    那少年回了一声,接着继续问。

    “谁介绍过来的?具体是想买什么?还有……路引呢?”

    叫安威的年轻人忍不住了。

    “又不是贼匪,盘问那么紧干嘛?路引那东西如今谁还带?”

    他指指旁边那些兵丁没盘问就放行的路人。

    “他们怎么不查?”

    少年兵丁嘿嘿笑了,安六赶紧拦在安威身前。

    “就是来看看风土人情的,除了特产,也想拜访拜访李半仙。”

    一边说话一边把袖子递了过去,里面夹着一块估摸两三钱的小银角。

    那少年兵丁又是呵呵一笑,脸色越加古怪,却没拒绝银子,从腰间摸出一张小纸条,“这是进市集的路条,没这个那里的巡差可不放你们进去,至于李半仙……”

    说到这,后面那个唤他的少年兵丁过来了,和他对视一眼,少年继续道:“就看你有没有机会见到他了。”

    本o看着两人远去的背影,罗堂远将那银角子一上一下抛着,和方堂恒一起吃吃笑了。

    “李半仙……哈哈……”

    “总司要听到,还不知道脸上是什么表情。”

    姓安的二人自然没听到这话,听到了也不明白,行了好一阵,终于进到一个大市集前,顿时被眼前古怪的布局给震住了。大片平整的砖石地,长宽各有二三十丈,还停着各色车马,车归车,骡马归骡马,排排栓桩整齐划出了地头。市集在广场后方,高墙四面围住,只一道大门拦着,门前还有几个套着“巡”字马甲的差人站得笔直,在他们身后,正是熙熙攘攘的人流。

    来到门前,递出之前那少年塘兵给出的路条,见着接过路条的巡差虽然眼眉粗率,却也不过十六七岁,两人都心道,这地头怎么全是少年人?

    那巡差一见路条,粗浓眉毛如蚕般拧了一下,用颇为怪异的眼神打量着两人,看得他们心里发毛。

    “如果不方便的话,也不急着进市集,就想打听下李半仙的住处。”

    安六感觉着不对,也许之前那少年给的路条,是在示意这巡差,他们二人是可以宰一记的肥羊,这事广州可不少,赶紧备着脱身。

    “李半仙?你从哪听来的?找他做什么?”

    巡差盘问道。

    “在韶州听人讲起,说他算命很准……”

    安六这个老世故很自然地脑补着“李半仙”应该有的本事。

    这敦实的少年巡差伸手一指:“嗯……他住那里,拿这条直接问门子就好。”

    顺着方向,两人看到半里远处的憧憧屋影,正是一处大庄子。

    “王堂合,去找人盯住他们,防着汉翼那边脱手。”

    见两人走了,这巡差叫过一个手下如此交代道。

    “好的,汉山哥。”

    那两人浑不知自己早是重点盯防对象,悠悠来到庄子前,却见一道壕沟环住庄子,只一道吊桥联通内外,桥内外还站着四五个身上套着“勇”字马甲的人,应该是练勇。

    “李半仙……嘿嘿……”

    练勇小头目又是少年,听到两人扯出来当挡箭牌的借口,笑得有些忍不住,两人还没明白过来,那少年一挥手:“拿下”

    被几个少年绑了起来,两个姓安的还没回过神来,那瘦小的练勇少年冷声道:“哪里来的贼匪?找借口遮掩也不找利索什么李半仙……你听清楚了……”

    浛洸,税厂署馆正堂,一个面目阴冷的年轻人正对着跪在地上的几十号人沉声训斥。

    “你们可听仔细了,我蒋某人不是笔帖式也不是监督的家仆我蒋某人是官五品的官不止是官,还是内务府的官万岁爷的亲身包衣”

    他手指如刀,每指住一个人,那人的脑袋就在地上扎得更深。

    “你们这群不入品的书吏,还在妄想拿捏我?我随口一句话,你们这辈子的营生就再没了,永远都没了你们以为,代代在这浛洸厂吃关饭,就能架住我?更别被我寻着了什么手脚,我这官,也是能杀人的”

    顿了一下,他又鄙夷地摇头。

    “可什么官,什么包衣,我蒋某人还不屑拿铁锤砸蝼蚁就说这关务吧……”

    哗啦一声,他将身侧文案上的一大堆文书扫落在地。

    “拿着这些籍核薄循环薄来哄我?当我是三岁小儿?不必看我也知道,就连那些亲填薄都是假的私簿三日之内,你们得把私簿整理好给我,否则……这年节,你们是别想过了”【2】

    他又朝门外指去。

    “文的,绍兴钱粮师爷,广州洋行掌柜,我都带来了武的,我身边的戈什哈可是九门提督手下的兵你们要玩哪样,我蒋赞都奉陪到底”

    蒋赞深呼吸,冬帽上的孔雀翎悠悠晃着,提醒着堂下跪着的人,他这显贵身份的不一般。

    这一顿训斥像是凛冽寒风,刮得本无冬意的正堂冷气渗人,跪着的众人甚至都有人打起了哆嗦。

    见着众人心气被完全压住,蒋赞放缓了语气,“年关到了,上面正等着年关的孝敬,正项税银补足不说,这半年来的盈余不补足,我总得有说法。私薄就是说法,不然太平关那不卖我的人情。如果真是有困难,私薄出不来,那各位就咬咬牙,跟我蒋某人一起度过这个难关,如何?”

    先是寒风,再是春雨,堂下那群书吏被róu捏一通,再无人敢接一句。

    “一万三千三百两正额银,两千一百两铜斤水脚银,盈余七千四百两,木税盈余一千两,合计两万三千八百两,这个数目,你们得补足……”

    蒋赞悠悠说着,堂下书吏似乎松了口气。

    “此外……年节、火耗、规礼、杂费……”

    说到这,书吏们又都变色。

    “不给出私薄,就按三万的整数来”

    蒋赞格嘣着牙,将这数字吐了出来,惊得众人呼吸都停了。

    “滚”

    马蹄袖一挥,书吏们面色惨白地退出了正堂,一边走一边用眼神交流着,到了偏厅,众人顿时纷纷攘攘闹了起来。

    “杨春作乱,浛洸被劫,小半年都没收上来什么税银,上面也都知道,这蒋赞不仅要足额正项,杂项都还要加增,这是存心要我们死啊”

    “这人来头大,看他做事说话,也不是之前那些酒囊饭袋,今次可真是大劫到了”

    “是啊,文武他都备好了,就算不动官威,咱们也都难应付,可他还是个内务府的官论品级都该直任太平关的监督,怎的跑到咱们浛洸厂来当委员了……这是什么路数?”

    “匪乱还有余波,上任委员被直接杀死在署馆里,不管是顾忌风水,还是怕再遭横祸,监督那都是差不动人了,这蒋赞该是监督直接从内务府请来的狠人。”

    书吏们悲苦地互述着,接着就有人问角落里一人。

    “向案头,你是什么章程?”

    这人四五十年纪,佝偻身子,脸色却比众人淡然。

    “看你们,只跟你们说清楚喽,私薄交出去,以这蒋赞的脾性,估摸着咱们是要被吃得骨头都不剩。可不交的话,三万两……”

    另一人恨声道:“那可是骨头渣都不剩不止三万两,咱们连正项的都凑不起,算起来足有四万多两”

    再一人咬牙:“让商人来出”

    向案头嗤笑,其他人也摇头。

    “陶关牙和刘巡检对付不了这蒋委员,可对付咱们却是足的。”

    向案头说到这,众人都点头。

    “到这时候,是该找他们背后的人帮忙了。”

    这话让书吏们骤然醒悟。

    “是李半……”

    署房后堂,一个戈什哈凑上来,对刚换下官服的蒋赞嘀咕了几句,蒋赞歪嘴嗤笑。

    “他们许是走投无路,要去烧香求神了,哈……什么李半仙,愚妄之辈”

    李庄,于汉翼对那两个安家人冷声说道:“没有李半仙,只有李半……县。”

第一百一十二章 恶霸斗包衣

    “李半县来了”

    十来骑人马穿过一座小集市,顿时激起一阵惊呼,摊贩收东西,顾客捂腰包,一个个都脸色惶惶地缩在道路两侧,马速虽然不快,却没人敢靠近人马三丈之内。

    “呸,恶霸”

    人群里,有硬气的汉子朝马尾巴吐了口唾沫。

    “张汉晋的左翼慢了点,张汉皖的右翼又快了点,两翼没能同时进击,那就是让敌人各个击破的下场。”

    李肆在马上说着,另两个骑士都羞愧地低头。

    “时间不精确,就靠日影法辨时,误差很难掌握啊。”

    吴崖在一边替他们辩解。

    “左右合击能做到这个地步,已经不错了,今次的演习我还满意,回去后把经验和教训总结出来,继续修改指挥手册。”

    李肆也没深究,一边安慰两人一边在想,要是能弄到怀表就好了,可惜这年头,怀表在欧洲还只是稀罕货,华夏这边,也就鞑子最上层那些人才有。

    眉头微微皱起,马上的李肆,眼见要进入十八岁的年纪,眉目没什么变化,气质比几个月前稳重得多。他刚指挥司卫进行了一场分进合击的演习,三百司卫分成两翼,从激冠山基地穿偏僻小路,合击百里外黄老南山的目标。这样的演习每月都有一两次,除开基本的统率力训练,更多是为了让基层指挥者熟悉基础战术。

    “集市里有汉子骂总司”

    盘石玉在身后说着,他现在是李肆的贴身护卫,依旧一身瑶装。

    “有没有新词?还是恶霸?没长进啊。”

    李肆轻笑道。

    马刺一碰,李肆坐骑嘶声加速,诸人也都紧跟上来,在路面上拉出一片嚣然尘土,活似跋扈主仆在野游。

    接近半年的时间,李肆的形象已然变得面目全非,他不仅是个恶霸,还是个大恶霸。

    李肆现在产业无数,白道隆在英德的六处黑矿场全是他在经手,上千矿工炉工在为他忙活着。李庄周围上百顷田地都开出来了,名虽然挂在诸多户头上,可背后都是他。只这两项而言,他就是个钟上位。

    县西北十来处山场也是他的产业,那里收容了包括罗堂远的父亲罗恒在内的一两千流民,整个黄寨都的近万乡人被他以佃农雇工等各种方式“裹挟”住,甚至还通过保甲制控制了整个英德之西五六个都的保正。这控制当然不是说能跟着他造反,也就跟钟上位之前控制凤田村一样,目前阶段是足够了。

    他还掌握了英德以西的所有牙人,握住了大半个连江船帮,虽然还只是个一身清洁溜溜的草民,可一声号令,整个英西都能听到,由此得了“李半县”的名号。只是这时代消息大多口口相传,传过几道就变成了李半仙。

    “恶霸是因为……没人才啊。”

    最初李肆对狼藉声名还很无奈,事业膨胀过快,没有那么多相称的人才支撑,他就只能靠银子来操纵外围角色,这里面良莠不齐,自然惹出了不少风波。得亏他靠着手里的武力,还能震住那些家伙,不敢做得太出格,但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几个月下来,他这李半县,就成了“英德第一恶霸”的同义词。

    可李肆再一想,这也挺好,这种地方恶霸,完全符合满清的生态环境。他李肆结交总兵知县,霸居乡间,贪婪荒奢,正是蛰伏吸血的绝佳伪装。地方上出个手眼通天的恶霸没人关心,甚至会装作看不见。出个手眼通天的大善人,却会满朝倾目。不是因为赞赏,而是因为异类,在这满清,异类就得死。

    所以他就心安理得地暂时享受着这样的名声。

    回到李庄,听完于汉翼的报告,李肆很是惊奇。

    “广州安合堂的韶州掌柜,居然连基本的情况都没摸清,就跑来刺探商业机密,还真当我是算命先生了?”

    李肆感叹着这个时代的资讯落后,他可不知道,还有位皇帝包衣也是这么认为的。

    “看来在财这一面,已是撞到天花板了。先在咱们的牢里丢两天,等我想清楚了该怎么应对再说。”

    李庄的“黑”监牢里,两个姓安的惨然相对,“咱们可是遇上乡间恶霸了……”

    他们可不清楚,自从郑齐事件后,李肆就全面加强了李庄周围的监控,对所有值得怀疑的外人都进行重点盯防。而眼下又是年关将近,贼匪开始出没,司卫们更是提足了十二分精神,却没想到,逮着的是一对刺探玻璃机密的商业间谍。

    广州安合堂是专做琉璃的,甚至也在做透明玻璃,也就是水晶琉璃产品,可玻璃料靠进口,产品工艺不过关,在这方面没什么起色。

    李肆这段时间他的精力基本都放在了司卫身上,人、财、军三个方面,“军”这一面他一直紧抓不放,人这一面,人才是任何时候都会头疼的大事,而人脉,以现阶段的需求而论,近的靠李朱绶和白道隆,远的靠汤右曾,暂时是够用了。再贸然出击,不一定会收获好处,说不定还是麻烦。

    除了明面上的保护伞,他还另有四件防弹衣。一是刘兴纯,李肆给他捐了监生,再通门路拿了浛洸巡检司巡检这个不入流小官的位置,算是在浛洸将他的势力扎下了钉子。另一个是他之前认识的班房书吏苏文采,李肆也给他捐了监生,让李朱绶把他拔起来当了刑房案首,不仅为他传递县衙消息,也是李朱绶和他来往联络的中间人。

    第三件是张应,镇标中军周宁是李肆和白道隆的联系人,而张应则是李肆的铁杆,他现在被提拔为千总,相当于**的一块砖,李肆哪里需要,周宁就代白道隆将他往那地方搬。

    最后一件相当于贴身最]好书城最*快~的软猬甲,李肆帮彭家站稳了县里练总的位置,也把协总的位置安在了林大树身上。

    张应加上练总之名,李肆就可以封住田心河,不准外人进出,同时在李庄之外设下绿营塘口,将自己的司卫充任到塘兵、市集巡役和练勇这套官府武装的壳子里。用什么武器都无所谓,只要不摆出燧发枪和大炮这种忌讳物就好,像司卫这种几百人规模的演习,套上练勇甚至绿营兵的号衣,更是无人置啄。

    人这一面就是如此,而在“财”这一面,靠着和彭家的合作,他的玻璃品在短短几个月里扩散到了整个湖南,还在朝湖北、四川等地蔓延。收入不多,也就四五万两银子,但这是生产速度没跟上的原因。李肆改变了琉璃坊的流程,将玻璃料的生产继续隐在田心河西岸,而将玻璃品的制造迁到了李庄附近,这样在来年,这一桩产业应该能带来更多的收成。

    另一部分收入则是马灯。马灯的市场定位是富贵人家。有着繁复装饰,多处用铜的高档产品,带着不风摇光亮足的特点,很快受到大户的欢迎,三十两的价钱,因为有“水晶琉璃罩”的存在,也没人觉得价太高,几个月里卖出去一千多具,得了三万多两银子。

    其他皮行鞋行铁坊的杂项收入,总共不到一万两,算是小小的补充。接近十万两的收入其实还不够支撑这摊架子,李肆动用了上千两黄金才周转过来。但架子稳住了,银子该能滚滚而来。

    原本李肆可以搞出更多产品来获利,可人才不足以支撑更多“业务”,他还更担心惹来官商乃至皇商的嘱目。在这个时代,任何有丰厚利润的东西,都会被他们盯上,在实力不足之前,不能贸然去碰那天花板。

    而现在广州安合堂的露面,意味着他的玻璃产业,已经摸到了某一层的天花板,在没定下大的应对方针前,李肆不想跟他们碰面。

    演习一搞就是两三天,累得够呛,李肆在院子里招呼着关蒄,想让她按摩一下。

    “等等啊,四哥哥,我正事还没做完。”

    关蒄的声音在隔壁响起,那是她的工作室,半年过去,小姑娘的脆嫩嗓音里多出了一丝柔丽,像是黄莺一般悦耳。

    听到这话,李肆差点被气笑了,死丫头,伺候我才是正事吧?

    凑到那屋子探头一看,哟,还真是正事呢,屋里一排书桌,摆了大堆纸张,关蒄正一边看着一张纸,一边对几个十一二岁的小孩吩咐着什么,里面有王寡妇的儿子王九,还有刘家小子和林家小妹,一个个都全身贯注地听着,还不时地点头。

    李肆正想直接招呼她出来,盘石玉又来报告,刘兴纯和陶富都来了。

    “内务府的员外郎来作委员?真是稀奇……”

    听了刘兴纯和陶富的报告,李肆心想,自己这只蝴蝶,还真是让历史的变动越来越大了。员外郎是司官,而内务府的员外郎,还是皇帝的高级包衣,直系奴才,居然直接跑到太平关的分关来当委员……

    等等……脑子有些糊涂,思路都不对了,好像不该去问为什么,而该是担心吧。

    李肆拍拍额头,拉回了思绪,心神这时候才朝下沉去。

    “浛洸厂的书吏跟我说了,如果这次总司不伸手,他们可真要垮了,到时候咱们包揽牙人的事也要泡汤。”

    陶富现在被安排在浛洸税关当牙人,而且是唯一的牙人,李肆正是借助这个点,将商人跟税关隔开了。他干这事的目的是掩护彭家朝湖南运玻璃品卖,将刘兴纯安排在那里当巡检,用意也是压制浛洸厂的书吏。【1】

    “伸手……要看怎么伸……”

    李肆皱眉,这的确是很麻烦。在他的谋划里,湖南是初期攒集资本,同时也不会引发其他势力太过关注的绝佳之地。之前能在琉璃品和马灯上赚那么多钱,靠的就是浛洸厂没委员在,他软硬兼施,通过陶富和刘兴纯将浛洸厂的书吏收买了,让他们认可牙人包关的事情。不仅让他的商路顺畅,其他商人也沾了光,彭家得以发挥长袖善舞的本事,甚至将湖南最大的三家琉璃商人都拉到这里来过年。

    之前想着即便来新委员,不过是杂官家人之类,那都好收拾,可这个叫蒋赞的内务府员外郎,不仅官够大,听陶富说,书吏都称蒋赞是个狠人,那该是有本事的人。自己这土财主,能斗倒一个皇帝的包衣?

    这疑问马上就被李肆自己粉碎了,别说书吏一定要斗倒他,自己也必须斗倒他,不然他的财路就要被人掐住,而自己现在是什么?恶霸

    “我不伸手,我伸爪子。”

    李肆这么说着。

第一百一十四章 二李首会

    “牙人,不仅是经纪人,还是皮包公司,更是官府伸到资本深处的触手。官老爷管不到那些多细节,就透过牙人监管商货,收取钱银,广州的洋行就是牙人。你看咱们青田集,就得给李知县交一份牙人保单,列清楚哪些人是官牙。按照规定,所有商人的货物要进出市集,都得经过这些牙人的手。”

    李庄,李肆正在给关蒄上课。

    “所以啊,牙人的消息最灵通,物价最清楚,掌握住他们,就相当于握住了一张信息网。”

    老师捏着学生脸颊上的婴儿肥,一边享受着一边说,而学生缩在老师怀里,手指头在老师胸口划着圈圈,不知道是听得舒服,还是被捏得舒服。

    “那……四哥哥,这肯定是很多很多的数字,要怎么管起来呢?”

    关蒄问得深了,李肆也在皱眉。

    “这就要看想用这些数字干什么,好啦,别老琢磨这些事,你的功课呢?段老夫子马上要回来了哦。”

    段宏时一直在忙着研究李肆提出的“天道”,可忙了几个月,感觉这“道”,还得去跟专业人士沟通,于是前阵子去了丹霞山,走前交代说要李肆再找找有没有他中意的茶,李肆正被求知欲越来越旺盛的关蒄缠得头疼,干脆就把这工作交给了关蒄,顺带让她做个《英德茶业现状调查报告》。领得重任的关蒄很是兴奋,将王九等差不多同龄的几个小家伙划拉到手下,成了她的兵,通过集市采访和托人调查,事情干得有声有色。

    “还有十多种茶没评估完,喏,这是已经评好的三十种。”

    听到李肆要检查工作,关蒄赶紧将作业交了上来,用线订好的一叠纸。李肆翻开一看,顿时愣住了。

    每张纸都是一份单独的报告,列明了茶的名字、产地、价格、大概产量,销售范围,上面还贴了茶树的叶子。更让李肆讶异的是,报告下面还有评估,而评估的方式……

    “茶叶香,三星;茶水色,四星;茶水香,三星。”

    李肆眨眨眼,确信这纸上画的是颗颗五角星,他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时候跟关蒄讲过这样的评估方式。

    “嗯……用数值标注的话,标准不好把握呢,只好用这样的星星,四哥哥以前说过嘛,我的笑容是四颗星,露出小虎牙就是五颗星。【】【】”

    关蒄马上解答了他的疑惑,李肆有些纠结地挠头,自己这小媳妇是要朝什么方向进化呢?

    “对了四哥哥,最近茶价暴跌,四哥哥知道是什么原因吗?”

    小姑娘似乎觉得没有震住李肆,继续加码。

    李肆摇头,他可没那么多精力顾得上茶叶的事。

    “因为啊,有一批赣茶从广州过来了,听说是接货的洋行关张,其他洋行又不愿意接手,茶商不得不分到各地卖掉,一下让整个广东的茶价都跌了好几成。”

    关蒄老气横秋地说着,估计是从本地茶商那摸到的消息。

    李肆拧拧她的俏鼻头,心想可不能让这小姑娘继续折腾了,不然成了个只懂跟算盘打交道的账婆子,可不合他的心意。不过……她这话有点意思,如果……

    一个想法在李肆脑子里隐隐成型,还跟眼前的事有关,可一时却想不清楚,既然眼前的事更要紧,李肆就再没深想,一把抱起了关蒄:“走,咱们遛马去!”

    李肆和关蒄在骑马放松,某人则被人骑着遭难。

    “把你的牙全敲碎喽,看你还当不当得成牙人!”

    浛洸厂署馆外,那个雄壮年轻人骑在洪大的身上,钵大拳头带着风声,揍得洪大哀叫连连,附近地上躺着好几个正呻吟不止的人,前后还有几个同色服饰,像是侍卫的短打汉子将地方隔开。

    “你算老几,敢跟我大哥平起平坐谈价钱?你背后的主子算什么人物?这趟浑水可不是他那种小角色能掺和的!说!他到底是什么底细?干过什么坏事!?”

    那年轻人再一拳头揍在洪大鼻梁上,顿时一脸开花。

    “四哥儿待我恩重如山,他就是我再世父母!你休想从我嘴里撬出半个字!”

    洪大硬气地嚷着。

    拳头高高举起,那年轻人加重了语气,“不说我就……”

    没等话说完,洪大连声告饶:“我说我说!”

    傍晚,贾昊在李肆的院子里报告着。

    “事情就是这样,我已经照总司的吩咐,把洪大捆了丢班房里,牙人那边先让小谢顶上,瞧着他的人品还行,之前没跟洪大一起搅和,一直被压在下面。”

    李肆点头,这段时间一直是贾昊在管理牙人,虽然他的兴趣不在这上面,年纪也还小,很多事看不通透,可做事还兢兢业业。

    “等小谢真能用,你就撤回来吧,司卫这边少了你可不行。”

    听到李肆这话,贾昊虽然强自按捺,可嘴角依然高高翘起。

    “一个打七个,那家伙还真是个江湖高手呢。”

    李肆终于注意到了蒋赞身边这个年轻人。

    入夜,一个身影摸进了内堡,张望了一阵,就隐在高墙的阴影里,要朝深处的院子潜去。没走两步,几处火盆轰然点亮,顿时让他无所遁形。

    哗啦啦一阵响动,几十人冲出来将他围住,瞧着这人的雄伟身形,众人也都微微抽气。

    被一圈长矛鸟枪指着,这人吐了口唾沫,像是自认晦气,还没什么惊惧。

    “蒋委员收钱,在江面上收不够,还让你跑到别人家里来收了?”

    李肆悠悠现身,这家伙从洪大嘴里也就挖到类似“李肆住在庄子深处,手下无数,钱财满屋”这样的消息,想着多半会来做客,今晚特意加了双岗,结果还真来了。

    “恶霸地痞小无赖,人人得而诛之!”

    这年轻人声若洪钟地喊着。

    “嘿……你摸进我的门,还说我是坏人?什么逻辑?”

    李肆被气得发笑。

    “反正跟我大哥作对的,就是恶人!”

    年轻人硬着脖子嚷着,看样子也是讲不明白什么道理。

    “别扯了,留下你的名字,我就当打死了一个贼匪,看你那蒋大哥会怎么说道。”

    李肆吓唬道。

    “我叫李卫,你记好了!不要跟我扯什么一笔写不出二李,姓李的都会以你为耻……”

    这年轻人根本没理会他的恫吓,就絮絮叨叨地喊着,后半截李肆根本没听进去,他是被这个名字给晃了一下。

    “李……李卫!?哪个卫?”

    “侍卫的卫!”

    “江苏丰县人?”

    “你怎么知道?”

    那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瞪圆了大眼,目光跟着脸上的麻子,一同在火光里摇曳。

    李肆心神也在摇曳,这李卫,看年纪形貌,再听籍贯,该就是那个雍正名臣李卫李又阶!

    关于这家伙,他可知道得不少,再过四年,这李卫就会进京捐官,六年后才任户部郎中,在那里被胤禛,也就是雍正看中。等雍正即位后,一飞冲天。【1】

    问题是,这是广东诶,这家伙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抓住他!”

    李肆这一晃神,那李卫猛然滚地一翻,蹿到了一个司卫身后,其他人的长矛鸟枪不敢妄动。他再趁着众人这一愣扑到了墙下,两脚连点,偌大身影呼地就翻墙而遁。等司卫们追上去,噗通声响起,那家伙已经下水了。

    “别追了。”

    李肆拦住气得喉咙直打呼噜的于汉翼胡汉山等人,李卫又怎么了,他可不会为了这么一个家伙,让自己手下人去冒险,瞧他这身手,该是那个李卫没错了。跟电视剧里的李卫可不一样,历史上的李卫精通武艺,还有徐州当地学者考证说他中过武举。想来也正常,没这方面的经历,也不会留下“捕盗总督”的名号。

    “我可没那个运气,能把雍正的头号干将给招揽到门下……”

    隐隐还有那么点遗憾,接着李肆耸肩释然,自己又不是在玩三国游戏,就别打什么招名人的主意了。

    蒋赞身边居然潜着这个李卫,浛洸厂的事,可有得好看了。

    “我伸爪子试探,没碰动,放出去狗,却被人吃了,现在……我没辙了。”

    对着彭先仲和那三个湖南商人,李肆摊手,对方惊疑不定地对视着。

    “那……那怎么办?”

    彭先仲眼神也在乱晃,真斗不倒那蒋赞,最先倒霉的是他。蒋赞开口要补上四万多两税银,这钱谁也凑不起,而且这还不止是钱的问题,李肆之前把书吏压住,才让浛洸的过关费降了下来,蒋赞这么一捞,过关费又成了悬在后脖子上的刀。

    “不是没办法,只是还得等等形势,否则我之前的布置起不到作用。”

    李肆招手,盘石玉递上来一卷文书,摊在桌子上打开,彭先仲和湖南商人粗粗一看,眼珠子顿时都瞪圆了。

    “真……真能做到这事?”

    彭先仲喘着大气,难以置信地问。

    “很难,但不是没机会,现在看蒋赞是心狠手辣的,就看那些书吏会不会下软蛋了。”

    李肆翘起嘴角,如果蒋赞没这么牛,他或许还不想考虑用那个计划,毕竟有些行险。可这家伙软硬不吃,身边还有个日后的江湖酷吏,自己这个恶霸惹不起。所以眼前形势很……诱人,值得赌上一把。这计划早在他伸手浛洸的时候,就和段宏时一起做好了,而且这不是阴谋,而是阳谋。

    “李半县没胆子,缩回去了,咱们怎么办?”

    浛洸,税厂书吏们聚在一起,群情激愤。

    “那还能怎么办!?他既然缩回去了,那商人他也不能再护着,下手!”

    那个向案头更是咆哮起来,税关的监督委员很少插手细务,想插也插不了,都是给实际干事的书吏们下指标,或者另开名目让书吏收钱。书吏们就推着书手、巡役们向商人和船主收钱。

    之前李肆借着县里的势力,还有刘兴纯和陶富的挟制,压着他们不乱动,现在蒋赞一来,李肆没碰动,书吏们自然要爆发了,在商人身上爆发。

    “对!封江!全都拦下来,把今年的积欠都补上才能走!”

    “老子们还要过年!加倍!”

    书吏们像是压紧的弹簧被松开似的,一个个蹦得老高。

    听着一片叫嚷,那个最先鼓动的向案头反而没声了,就捻起胡须缩在一边看着。

第一百一十五章 底线的碰撞

    浛洸的横江木栅前后都堵满了大小船只,甚至连江两岸都铺出了长长船影,江面到此之处骤然变窄,像是得了梗塞的血管一般。

    无数人正涌上浛洸码头,还有不少人直接沿着相邻的船只跳上岸边,岸边有一排钞关办公和堆放货物的木屋,被数百上千人围得水泄不通。见那些人有商人伴当,有船夫艄公,甚至还有穿着绸布的商人,一个个都脸红脖子粗地叫嚷着,不少人激动得砸屋子踹门。

    “税关书吏是世代相继的,他们掌管着船只的查验,货物的估价,税薄的登记,税银的经手,每一项事务都是专业活计,没个十来年的实务,根本没办法胜任,就跟衙门的胥吏一样,换个人,那就是两眼一抹黑。”

    “太平关的经制书吏是八个,分到浛洸只有两个。朝廷要的税银定额那么高,根本就应付不过来,所以监督委员必须增设书吏,现在浛洸有十七个……”

    “书吏还得靠算手来核算税银账目,靠巡役来上船查验,一个书吏身后又有十多二十个帮衬,浛洸厂不过是个分关,就养着好几百号人,还不算署馆那委员手下的人。事多就人多,人多银子也花得多,银子花得多,就得从商人身上找回来,所以商人都说‘过钞关如过鬼门关’,即便名义上的税率定得再低,钞关都是奔着你有多少肉就割多少来下刀的。”

    浛洸南岸,看着对面的热闹景象,李肆像是在介绍,又像是在感慨,身边的彭先仲连连点头,他可是有切身感受。

    “有这样的税关横在商人面前,不仅抬高了货价,还增加了风险,让你们商人没办法核算盈亏,只能估摸着贩运,货卖掉之后才清楚能赚多少,所以没一定本钱的人可不敢作生意。”

    李肆说到这,彭先仲接道:“有本钱也落不着好,我家老爷子看得清楚,三十年前,英德清远和阳山一带,和我们彭家一起走湖南的还有好几十家,可到现在,除了两三家,其他都败了,新起来的也多半会这样。除非是皇商和官商,可有时候出了地界,皇商和官商也要被自己人盘剥,嘿嘿……咱们行商人有句俗语,叫赚得了一时,赚不了一世。”

    彭先仲又叹了口气:“老爷子这辈子有一个最大的愿望,那就是江海一帆尽,陆地可行舟……”

    他这说的是商流畅通,李肆嗤笑:“这可是比改朝换代还难的愿望。”

    “无关隘是不可能的,但是让它弱化掉却有可能,这样咱们的生意就好做多了。之前借着浛洸厂没委员在,压住了书吏,不让他们乱伸手,可我终究没办法掌握他们,现在这形势,该是有机会了。”

    李肆朝彭先仲示意:“你可以去了,记得到火候了才出面,之后还要把握好分寸。”

    彭先仲点头,身边还跟着陶富,他是去充当李肆的耳目,正一脸的不情愿,李肆朝他瞅来,又赶紧展颜以对。

    “凭什么把我们空船下行按重船上行算?”

    “补什么欠?之前收没收又不管我事我这可是头一次运货去广州”

    “我这不是喜绸,是普通的白绸你给我按年节才有的喜绸价估,这是哪门子的道理”

    门外拍得轰轰作响,门内的书吏们脸色发白。

    “这搞得是什么祸事?这些家伙都疯了吗?”

    “不就多掏点钱吗,早掏早了,就不念着回家过年了?”

    “就指着那点钱过年呢吧,是不是下刀太狠了?”

    “前阵子杨春作乱,后来又是那个李半县来捣蛋,现在他倒好,拍拍走了,留下咱们被蒋赞这么整,下刀不狠点,就得割自己肉了。”

    “巡役呢还没过来?”

    书吏们也纷纷攘攘吵着,这时候就听外面一阵板子抽肉声,还夹杂着凌乱的惨呼。

    “来了来了……可算是来了。”

    书吏们抹着额头的汗,庆幸不已,这是他们手下的巡役赶过来救主了。

    门外几十号巡役挥着木棍,打得人群如潮水倒卷,眼见围拥之人就要溃散,又一拨套着“巡”字号衣的人马出现了。

    “干什么干什么?人家只是在说话,你们怎么就动手了?当自己是官差呢?”

    刘兴纯露面了,他带的可是巡检司的正经巡丁,这么一喊,那帮巡役人一愣手一软,顿时被人群又倒推回去。

    “出来说话”

    “别躲耗子了平日在咱们船上那些神气呢”

    人群又吵嚷起来。

    嘎吱一声,门开了,终于有个书吏脸色发白,小心翼翼地探出脑袋,背后好几双手赶紧把他推了出来。

    “那个……大家别闹,过年嘛,和气生财,交了钱就走。”

    那书吏指着远处江面木门说着,那里停的都是交了钱的船只,只等第二天开关就放行。

    回应他的是一堆杂物,甚至还有唾沫石子,本来还摆笑脸,可脑门上挨了一只柑橘,这书吏憋闷多时的火气也爆了出来。

    “你们这些稀皮鸭蛋作死啊朝廷要收你们钱,还敢不给”

    他指着人群咆哮出声。

    “不交就别想过这年节了你们自己掂量”

    嘭的一声,他关门回屋,人群哗啦涌上,将那些巡役也推得死死靠在屋子上。

    “出来说话——”

    “说话——”

    人群里不少船工喊着,一些伴当也在商人的示意下开始应合,顿时人声统一起来,震得整个浛洸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那些书吏不会闹出事情吧?”

    税厂署馆里,李卫皱眉问道。

    “出了事跟咱们又没关系,到时候还能把他们当垫脚石用。”

    蒋赞端坐翻书,脸上波澜不惊。

    “我还是去看看的好。”

    李卫始终放心不下。

    “站住你就是稳不住啊昨晚干什么去了?有人向这里的巡检投告,说你夜闯人家的庄子,还报了名号,是不是?”

    李卫闷哼一声,停下了脚步:“就是去瞅瞅呗,也没啥大不了的。”

    蒋赞嘭地将书拍桌子上:“你还当这里是徐州呢?没被当场打死算好的真要被打死了,我连看都不看一眼你说你吧,分明有一身本事,非要学着那些草头之辈做事,靠着你那本事,当个官什么事不能干?”

    李卫被训得耷拉着脑袋,气都不敢大出,看这蒋赞该是在他心里很有份量。

    “大哥你只是当个闲官就这么多不自在,我才不想当……”

    听到他这嘟囔,蒋赞呸了一声:“自在要更自在,就得拿不自在来换”

    他指着外面那声音喧闹处说:“比如外面那事,你怎么解决?不是官你能解决得了?”

    听着外面似乎有上千人的喧闹,李卫也叹了口气。

    “大家冷静冷静这么闹要出事的,也解决不了问题”

    眼见那一排屋子被推得嘎吱作响,那些巡役快被压成了沙丁鱼,一个声音在人群里高亢响起,那是彭先仲。

    “是啊是啊,大家商议一下,别出大事了,有自觉能出来说话的么?”

    另外几个带着湖南腔的声音附和。

    没一会儿,一群商人就聚在了一起,本着商人谈生意的效率,很快就达成了一致意见,接着彭先仲和几个商人就成为代表,进了书吏所在的屋子。

    “书吏会让步么?”

    段宏时的声音响起,李肆赶紧行礼,老头一身风尘仆仆,看来是刚回庄子就奔这里来了。

    “难说,不过有彭先仲和向案头在,把握应该很大。”

    李肆答道,这其实是底线问题。蒋赞要书吏补回全年的损失,甚至还要多割肉,书吏被压了几个月,李肆一抽身,他们的心气也骤然回弹,该不会想着要自己赔付,而要全从商人身上剐出来。商人呢,之前来往关费稍稍低了一些,养出了一些心理惯性,现在骤然拔高几倍,肯定受不了。

    这就是底线的碰撞,书吏习惯于扮演朝廷代言人,还没学会妥协,商人们倒是想妥协,可书吏们给出的价码太渗人,到这时候,双方的底线碰不到一起,那就该找第三方了吧。

    话音刚落,彭先仲一行人就被推出了屋子,巡差也似乎得了命令,又开始将人群朝外推攘。

    “那么……戏码就得朝下演了吧,为师之前的估计该是没错。”

    段宏时赶紧占住功劳,李肆和他对视而笑。

    彭先仲对人群悲愤地摊手,其他几个商人也是摇头叹气。

    “这群喂不饱的狗把他们拉出来”

    像是船工的人喊了起来,来往连江的船帮都是穷苦汉子,就靠挣点力气钱过活,还得交各种杂税,船料钱更是苛重,现在书吏要加倍收,他们可是遭罪最惨的。

    这船工一喊,众人应和,呼啦啦又朝前冲去,几十号巡差拦不住,那排木屋又嘎吱嘎吱叫嚷起来。

    “小心砸死……”

    刘兴纯在人群外喊着,可话音刚落,轰的一声,木板屋被人群硬生生挤裂,几个巡差倒摔了进去。

    “不管我们的事都是蒋委员定的”

    眼见要被人潮淹没,终于有书吏喊了出声。

第一百一十六章 造反一小步,清亡一大步

    一排威武兵丁手按腰刀,将署馆大门严严护住,在身后巨人般的李卫伺立下,蒋赞冷眼环视。摄人气场跟身上的官服一配,围在大门前的人群顿时安静下来。

    “我蒋某人奉公办差,秉守法度,谁说我在胡乱加派?”

    蒋赞沉声喝问,人群纷纷举手,指向缩在署馆里的那些书吏。

    “好胆来人啦”

    蒋赞脸一黑手一招,几个兵丁凑了上来,每人手里又是一根粗壮木棍。

    后话没出口,蒋赞转身,对那些书吏沉声道:“你们可会是搞事啊,眼下这情形也看见了,不想又挨板子又丢饭碗,就要舍得身家。如果你们愿意跟商人共摊这银子,我来帮你们遮这祸事,如果不愿……哼哼……赶紧决定,否则板子下来,什么都晚了”

    这一番又打又拉,压得书吏都个个面色惨然。李肆要在这里,也只会拍手赞叹,这蒋赞真不愧有能吏之风,想来那李卫做事的手腕,也是从蒋赞这学去的。

    眼见书吏们目光闪烁,已是有了退让之心,那个向案头正要开口,另一个年轻些的书吏愤然喊了起来:“我爹我叔被杨春杀了,家底也败得精光,就指着这饭碗过日子,可你要我赔,我连日子也过不下去。要打要开革随你这银子是你要的别摆出一副菩萨面目,还当自己在做善事”

    有人豁出来了,其他书吏也都纷纷应合,蒋赞面目狰狞,狠狠地吐出一个字:“打”

    劈劈啪啪板子声响起,蒋赞转身高声道:“此事都是贪吏作祟我已替大家收拾了,这税银么……”

    人群都嚷道:“降下来降下来”

    蒋赞点头:“降是肯定降的,就是得分辨清楚,这样吧,你们商议出几个能话事的人。”

    不必商议,彭先仲几个人就站了出来,然后被带进了署馆里。

    浛洸这阵喧闹从日头刚上开始,等彭先仲几人出来,已是午后时分,署馆外人越来越多,不算本地看热闹的,已有两三千之众。

    数千人都盯着彭先仲等人,不等其他人开口,彭先仲忽然哈哈大笑:“蒋委员……要免了我们的钱,然后劝你们交钱过关我彭先仲既然受大家之托,为大家声张,绝不干这昧心之事”

    和他一起的几个商人里,有人面色发白,可想出声反对,却被如潮的人声淹没了。

    “彭少爷是好人”

    “蒋委员是骗子”

    “官吏都是蛇鼠一窝的”

    “不交钱他们就是想把咱们年关的钱全掏光了”

    群情激愤,署馆大门处,蒋赞脸色铁青,目光几乎快能烧融了彭先仲的身影,他拦住了正咬牙切齿要冲上去的李卫,恨声道:“彭先仲,你这是要惑众闹事么?”

    彭先仲被那目光灼得也是心中发虚,可眼角里忽然多出了一个熟悉身影,正是李肆,跟着段宏时在人群后方看着,正对他微微点头,彭先仲顿时心中沉定。

    “惑言?那蒋委员就再把刚才对我们说的话重复一遍吧。”

    彭先仲冷笑道,这蒋赞还真是会做事,把他们这些领头人拉进去笼络住,再借他们之手压制其他人,这就是瓦解之策。怪不得李肆要他先出头拉起这帮代表,换了其他人,不定就被蒋赞买了。

    “换一批能话事的不要贪狡之辈”

    蒋赞无视彭先仲的反问,这么向人群招呼道,可得来的却是一片呸声,这时候还会有谁相信其他人?

    “本官好心一片,却不想……混帐本官是奉朝廷之令来收关银本官是内务府的……”

    蒋赞恼怒,终于有些失了耐性,可话说到这,就有一堆瓜果扔了过来,气得他一甩马蹄袖,径直进了署馆。

    “闯关”

    “烧了关门”

    人们终于忍不住了,想要去关门动手,彭先仲又站出来了,“大家冷静闯关是对抗朝廷这事可作不得大家以后还要作生意,还要讨生活,不要这么莽撞”

    有湖南腔的商人接口喊道:“要相信朝廷一定会给咱们一个说法的”

    正要朝江岸冲去的人群回头了,这话说得对,姑且不论闯关是罪,没拿到收讫的循环票,再到下一关可是**烦。

    “可他们能有什么说法?”

    不少人问。

    “他们没说法,是因为咱们没个章程,要不咱们先商议出一个说法?”

    彭先仲喊着。

    “对对,咱们先把章程定好,再跟官老爷来商量”

    “没错,这么多人,乱七八糟的,总得有个章程。”

    众人附和,彭先仲长出了一口气,事情终于能进展到这个阶段了,他赶紧掏出一叠纸,伸手招呼着人。

    “这家伙……”

    远处的李肆捂脸,这也太明显了吧,幸好没蒋赞的人看见,不然可就坐实了事前策划的罪名。

    “此子可堪大用,这点小节没什么,提点一下就好。”

    段宏时倒没在意,反而赞赏着彭先仲。

    “怎么蹿出来那么一个姓彭的?”

    署馆里,蒋赞皱着眉头恨声道。

    “姓彭的是当地人,背后准是那李肆”

    李卫念念不忘李肆,虽然毫无根据,却一语中的。

    “别扯了李肆那种地头蛇,跟这些商人怎么可能勾结到一起?”

    蒋赞干练,可眼光毕竟没那么透彻,李卫更是没那自觉,不再纠缠在李肆身上,就只问道:“那现在呢?”

    蒋赞叹气:“就等李朱绶吧,有他这个台阶,把银子降降,平平那些人的心气,此事也只能如此了,另外……我还留着一手,多半人已在路上了。”

    下午时分,李朱绶来了,带了二三百衙役练勇,招呼着刘兴纯一起护住署馆,然后进来见了蒋赞。

    “蒋兄,这事……何至于此啊。”

    李朱绶脸色很不好看,税关怎么收钱他管不了,可浛洸聚起来几千号人,隐隐有变乱的苗头,罪魁祸首就是这家伙。

    “有什么章程,就交代一下吧,本县也好处置。”

    他是在问蒋赞要底线,虽然气恼,可大家毕竟都是为朝廷做事,眼下这事得尽快平息,他也必须当这蒋赞的下墙梯。

    带了蒋赞的条件出门,跟彭先仲一众代表碰头,拿到一份文书,李朱绶诧异不已,他下意识地转头四顾,正见着远处李肆和段宏时朝他微笑点头,顿时打了个哆嗦。

    “准是这二位神仙搞出来的事,就不知道是福是祸……”

    李朱绶犯着嘀咕,可想想该不会害了自己,也只能硬着头皮,带着这文书回了署馆。

    “这是……什么意思?”

    蒋赞翻看过文书,眉毛一直拧着没顺过来,他没搞明白。

    “开革这批书吏没问题,本就要收拾他们,可税银查收由税关和他们商人一起议定的牙人负责,这是什么意思?”

    李卫想也不想就断言:“有阴谋”

    李朱绶嗯咳了一声,对这大个头他可是很不感冒,讲了自己的理解:“许是他们不想让自己受书吏摆布,要让信得过的牙人一同查验估价定费。”

    蒋赞哼了一声:“牙人在税关本是上不了台面的角色,岂能跟朝廷吏员平起平坐,还像是作生意一般跟税关谈价?此事不可”

    他下意识地就要否定,当然,以朝廷官员的本性,这文书上什么东西他都想否定。

    李朱绶倒没觉得有什么不对:“朝廷历来都靠牙人运掌商事,广州洋行不就是牙人吗?税关牙人比比皆是,就是没纳入经制而已。有了牙人,运筹也能从容得多。”

    蒋赞还是摇头,只答应处理书吏,李朱绶暗自咬牙,带着这个条件出去了。

    “可惜我只是个闲官……我要是府道,甚至督抚,哪能容这些蚁民跟我开条件,哼”

    李朱绶背影消失,蒋赞一拳头砸在书桌上,李卫也是深有同感,喘气不止。

    没过一会,外面响起了呼喊声:“无牙人,不交钱”

    李朱绶抱着脑袋奔了回来,冬帽上还挂着几片菜叶子,一脸的狼狈:“蒋兄,你再没说法,我可当不了这中人了。”

    蒋赞老神在在:“事关朝廷脸面和税关经制,本委员……不会畏从暴民”

    李朱绶脸色涨红,狠狠一跺脚,拱手告辞。

    “还真能扛呢,难道他看破了什么?”

    李肆有些担心了。

    “你搞那些道道,我都还没完全看明白,那蒋赞虽然颇有手段,可商事却不是行家,应该只为的是脸面。”

    段宏时安慰着他。

    “那……就只能撕破脸了。”

    李肆很遗憾,朝前方跟在彭先仲身边的陶富打了个手势,陶富点头,再朝彭先仲嘀咕了一声,彭先仲又点头。

    “出来说话”

    原本还在等结果的人群里,终于有人忍不住又喊了起来,又把这几千人给带动了。

    “这种裹挟之事,你是从何学来的?”

    段宏时问,虽说这计划之前也是他参与制订的,可实际的操作还得看李肆,他对李肆这熟捻的控制很是讶异。

    “这……一梦三百年,什么都能学到。”

    李肆敷衍道,心想前世他身为记者,这种闹腾他可看得多了,其中门道再熟悉不过。

    “不过……也很容易过火……”

    话刚说完,有些已经饿得两眼发晕,满肚子戾气的船工就朝署馆里冲去,那二十来号据说是九门提督的兵跋扈惯了,虽然还不至于动刀,动起拳脚来却凶狠无比,顿时将几个船工打得口鼻喷血。

    “打死这些狗腿子”

    船工们终于怒了,几百号人涌上去,吓得那些兵也缩回了署馆。

    “让我去剁了这些暴民”

    署馆里,听着咚咚的砸门声,李卫咆哮道,门一开,吓得马上又跟着众人用背将门顶住,他一个人再凶猛,怎么可能顶得住几百号人?

    “别怕,他们也该到了。”

    蒋赞依旧稳得住。

    门外李朱绶的衙役练勇,还有刘兴纯的巡丁都在阻拦,偶尔将几个要点火的,掏刀子的从人群里抓出来,其他动作就像是演戏。

    喧闹正到高处,轰隆的马蹄声响起,大队人马从东面过来了。

    “出去吧,我调的兵来了。”

    蒋赞出了口气,眉目阴冷地说着,这时候人群也惶惶而退,就见着一两百马队涌来,远处还有步兵队在急奔,至少不下四五百人。

    “本官不想动武,只要你们如数纳银,刚才之事,本官不追究甚至……本官也准你们所请,将那些书吏尽数革办”

    对着人潮,蒋赞昂首高呼,满是事情就此了结的语气。

    “那千总……”

    见人潮还没什么动静,蒋赞朝马上一个千总招手,想喊他带兵赶人。

    “啊?什么?有贼匪临近?”

    马上是张应,装模作样地听着手下人汇报,然后朝蒋赞拱手:“军情要紧,先告辞了”

    哗啦啦……绿营兵来得快也去得快,只丢下一场烟尘,蒋赞的手还停在半空,整张脸已然青白一片。

    “有贼匪?刘兴纯随本县剿匪”

    李朱绶也喊出了声,衙役练勇巡丁什么的也呼啦啦撤走了。

    “这些混帐他们……他们也跟这些人是一伙的”

    李卫气得两眼暴凸,蒋赞则是捂着胸口,好一阵才喘过气来。

    “无牙人,不交钱”

    人潮继续喊着,蒋赞绷起的肩头缓缓垮下。

    “李肆”

    猛然瞅见人群外,那李肆正一脸微笑,李卫牙齿咬得格嘣作响,遥遥伸出了手掌,一抓一握,像是恨不得将他嚼在嘴里。

    “肯定是你搞的鬼我要当官当大官我一定要收拾掉你”

    李卫在赌咒发誓,李肆则掏掏鼻孔,再回敬一根中指。

    康熙五十一年十二月二十一日,后世学者都记得这个日子,并把它作为一个里程碑的时间点来记述。因为在这一天,一份《浛洸税关约定》的文件签署生效,这是华夏商业资本走向独立,并带动整个历史大势的最初源头,李肆作为倡导者和推动者,以胜利者之姿,压迫着满清官员签署了这份关约。

    当然,这说法只是普罗大众所知的,实际的情况是,李肆从头到尾都没跟蒋赞碰过面说过话,什么关约,也不过是蒋赞在彭先仲拿出来的文书上盖了一个私人印章。而那份文书,更和什么资本独立无关,内容仅仅只有两条,开革书吏,牙人代言。

    后一条虽然只有四个字,却又是双方争论的焦点,但本着捞足银子的心思,蒋赞没有再坚持必须上报朝廷,由户部指定牙人的条款,而是由税关和商人双方认定,并且这也只是税关自身的事务,大家心照不宣就好。

    粗看起来,这似乎跟之前没什么改变,但那些被开革的书吏却被向案头一声:“咱们换个东家”给留住,事情就有些变质了。

    “这是资本独立的一小步,也是满清朝廷走向溃灭之路的一大步。”

    李肆这么评价这份“关约”。

第一百一十七章 外循环手术

    “这是一场手术,对满清朝廷来说,是一场无痛人流手术,而对我们来说,是搭起一个外循环的第一步。”

    李肆的话铿锵有力,段宏时抚须作高深状,自动忽略“无痛人流”一类听不懂的词汇。

    “还得感谢蒋赞这剂猛药,如果来的是普通委员,咱们可以收买,可以威胁,却不能让商人在过关一事上一起发声,也没办法把原本的书吏一网打尽,收为己用。这样的关约,原本我还以为得在一两年后羽翼更丰时才能拿到,真没想到,哈哈……”

    李肆很高兴,这可是一石三鸟的收成,而且还利在千秋。

    “可银子真不够数,你还得填啊?”

    段宏时有些担心,这份关约在正项之外,把蒋赞原本丢出的三万两杂派耗羡额度削减了一半,这只是太平关监督要的数目,而对蒋赞本人,彭先仲牵头成立的“关会”允诺说给他筹集一万两赔付,否则蒋赞怎么可能低头。

    李肆摇头:“严格按照满清朝廷的钞关税则来收,这些银子都能足数的,甚至咱们还有得赚。”

    这是在李庄听涛楼顶层的密室,李肆对段宏时开始仔细解说。

    “换在以前,钞关书吏握着权力,贪腐加派,工作粗放,能到税关监督和委员手里的要少一大截。”

    他说到这,段宏时若有所悟,“这就跟前明对地方的控制一样?”

    李肆点头:“没错,只要把书吏这一层从钞关剥离出来,不让他们握有官府的权力,而仅仅是查验估价定费的执行人,实收权握在第三方的手里,工作就能细致下去。实对实地查收,又少了贪腐,能收到的银子要多出很多,这就跟精耕细作一个道理。”

    段宏时越想越觉得这一招深,而且很有些忌讳:“这就是把钞关之权握到了咱们自己手里啊,钞关只面对牙人的话,它另外的查禁之责怎么执行?朝廷会有什么反应?皇帝会有什么想法?”

    老秀才问到了点子上,钞关不仅要收税,还要负责执行朝廷的禁榷之事,包括盐、铁、铜、硝石、茶、马匹等等,有时候更要承担缉捕和治盗的事。而且满清对这钞关的管理很是在意,自康熙而下,历代皇帝都喜欢差遣内务府包衣来当监督,一方面是恩宠奴才,让他们吃肉,一方面是替皇帝办货敛财。而眼下李肆搞的这“浛洸模式”,是不是会招来朝堂瞩目?

    钞关在清代的历史,李肆前世有过一番研究,他心里有底:“眼下这康熙一朝,各钞关上缴的税银大多都不足额,一方面是商流还不畅,一方面也是贪腐太重。朝廷经常会把亏欠的钞关交给地方兼管,其实也就是让地方来补差额。而足额甚至溢盈的钞关都牢牢握在手里。所以只要喂饱钞关委员,就着勉强足额,每年缓缓增长的原则给钞关上供,就不会引起朝廷和皇帝太多注意。”

    浛洸厂所在的连江,此时还不怎么起眼,毕竟只是通向湖南一省,而且路还有些偏。大多数商人是走北江进湖南,李肆推动的《浛洸关约》,目前看还不值得满清上层关心。

    “至于查禁之责,如果钞关监督或者委员都不管实事,怎么应对,那都是我们说了算。”

    这方面李肆可不担心,满清朝廷既然让钞关赚钱,就别想它又真成个有效力的执法机构,走私什么的,即便是在统治更为严苛的雍正朝,也不要太活跃。

    段宏时早前和李肆一起谋划了此事,但只负责评估官员反应和堵塞计划漏洞,对李肆此为的根底还不是很清楚。他犹豫了好一阵,终于把那个自觉有些脸红的问题提了出来,“然则,于我们之事,有何裨益?”

    李肆嘿嘿一笑,难得有教育老头的机会。

    “老师,明面上的好处是,除了畅通商货之外,我们还能赚钱,有物流保障,很多不方便之事都会迎刃而解。”

    这说的就是造反了,能将连江控制在李肆的手里,不仅能有稳定的湖南市场,硝石硫磺一类的战略物资也能方便地获得。

    “这还只是枝节上的,老师,你可知为何我要分出内外两层牙人?”

    蒋赞并不知道,那份文书上的“牙人”,只是一个接口,背后还潜藏着李肆蒙养的一头异兽。浛洸钞关委员面对的牙人,只是“关会”派出的代言人,而关会之下,负责点收商税的是另一个受李肆控制的牙人组织,由它面对来往过关的商人。之前被钞关开革的书吏,就被收纳在这里面,只不过现在是在为商人们服务,而不再为朝廷服务。

    蒋赞之所以勉强能认可这种实质是牙人主理的运作模式,不仅在于只能靠牙人协调商人,把眼前这年关难事解决了,还在于“关会”和牙人存在的前提是保证足额税银,至于后面是怎样的运作,在他看来,就跟原本书吏经手一样,没什么本质不同,反正他都很难插手细务。

    人还是那些人,事还是那些事,只是组织的方式不一样了,而新的组织方式会将朝廷对钞关的控制导向什么道路,不是一般人能看得出来的,蒋赞也包括在内。

    “除了些许的便利,还有银钱外,为师确是想不明白。”

    段宏时坦诚无知。

    “这是在替那头猛兽打通血脉……”

    李肆这话出口,段宏时抽了口凉气。

    “这还只是一个点,等广州、韶州两点再解决后,…就连成一个循环,这样商货就能在广东之地,有一圈独立于满清体制的外循环。而我们设在钞关的牙人,就是一道隔绝满清和我们的保护膜。在这个循环里,商货要以另一番方式,满清朝廷所不熟悉的方式运转。”

    李肆将自己的谋划清晰说了出来,段宏时想了一会,提出了关键问题。

    “但是我们怎么来主导这个循环?如果不能主导,又怎么利于我们的事业?”

    李肆举起了两根指头。

    “第一,这些隔绝的保护膜,就是小小的搅拌机,能将我们跟其他资本混在一起。”

    接着他皱眉。

    “这第二,现在我还有些头疼,那就是得有一件东西,一件我们能主导的新东西,可以将资本带动起来,比如说一项能吸揽世人之财的货物,由它可以带动商人、工人和农民,一起卷到这循环里。但是……我目前还没有找到。”

    其实李肆是有选择的,比如棉纺产业,但是原料目前分布太散,江南本身又是一个手工棉纺中心,他不是专业的经济学家,摸不透相互之间会有什么影响,所以还需要慎重考虑。如果不考虑带动工人农民的话,鸦片也是这样的货物,而这个选择……绝不在他的考虑之列。

    “这可以慢慢来,先在这连江,将你说的什么保护膜的功用发挥出来,也算是试探,就像你说的……摸着石头过河一样。”

    段宏时大致是理解了。

    “翼鸣,你可听懂了?”

    接着段宏时侧头来了这么一句,李肆呆住。

    “哎呀……这是刻金透石的功夫,我这云雾一般的心,是没办法着力了。”

    一个仙风道骨,白发白须的道人从屋子后面转出来,看来是在那偷听了好一阵了。

    “听起来好像很是厉害,还有如此匪夷所思的造反之法,贫道真是大开眼界。”

    老道士叽叽咕咕说着,李肆惊得指住他,“牛鼻子休走”的话差点脱口而出。

    “这是翼鸣道长,我的老友,别担心,他可是身上背了四十多年血案的通缉犯,说到造反,他可比我积极得多。”

    段宏时淡淡地说着。

    李肆这才松了口气,看来是段宏时从丹霞山带回来的货了?还真是老头找老头,不过这老道士……有什么用?

    “贫道就懂修生养性,顺便琢磨天道……”

    老道人唱了个喏。

    “老段给了我一本书,说上面的天道是你悟出的,老道决计不信,可听刚才你说到拿捏朝廷钞关的手段,老道是不得不信了……”

    他叹了口气,满是红光的脸上,还闪着疑惑。

    “只是这样的法度,即便是历事颇深之人也难以明了,你是如何明白的?不要再假什么一梦三百年,我老道……一梦千年,也都没落下什么领悟。”

    这是在问李肆如何懂得从朝廷手里分割出钞关的事了,对这问题,李肆还真难以回答,他总不成直接说,这其实是借鉴满清在一百多年后的遭遇吧?

    从1861年起,满清的海关就一直由英国人赫德所带领的全球团队负责管理。之所以满清的海关交给洋人管,就是因为满清自己管的话,贪污**得不成样子,而且还运转迟钝,费时误事。西方列强用大炮轰开了满清国门,却还要面对这样一道朽烂商门,所以逼迫着满清把海关经理权交了出来。

    眼下他在浛洸干的事,细节有所不同,可实质却是一样。赫德所管理的中国海关,在那个时代以廉洁高效著称于世,除了赫德自身的原因外,更大的原因莫过于他背后的老板包括了满清以及所有西方列强,这么多监督,他不得不廉洁,不得不高效。

    现在他在浛洸厂所设的“关牙”,性质也与之类似,这可不是他拍脑袋想出来的。

    “我这弟子,论庄老之道,连你的茶童都比不了,可论资本……也就是那钱上的天道,你给他提鞋都不配。”

    段宏时夸着自己的弟子,也将李肆从这个难答的问题里解救出来。

    “翼鸣道长对你的道很感兴趣,对你如何以这道救世更感兴趣,所以……他来了。”

    段宏时毫不客气地提了要求,什么独居院子,上好供养,还要挑“伶俐端庄的侍童”,惹得李肆又看了一眼这老道士,暗自嘀咕是不是有什么不良癖好。

    “道长啊,我这里养人也要看价值的,不知道你有何价值呢?”

    这老道士身上的气质真如浮云一般,李肆感觉跟他说话不必带任何掩饰。

    “价值……就是用处吧?我老道的炼丹之术,看来也是废了,就只能跟着老段闲磕牙,替你鼓捣这个钱上的天道。”

    老道士嘿嘿笑着,然后说出了差点让李肆晕倒的话。

    “如果这还嫌不够,我那两儿一婿替你卖命,难道还凑不够我这老道的……价值?”

    两儿一婿?

    李肆脑海里瞬间就跳出来一个胖婆子的身影,不会吧?

    “没错,我就是刘兴兆刘兴纯的父亲,还有顾希尹的岳父。”

    看着李肆扭曲的面孔,这个“翼鸣道长”笑吟吟地说道。

    这就是刘婆子的老公?

    李肆实在难以将两人的身影凑在一起……

第一百一十八章 讲秩序守规矩

    浛洸云水间酒楼,二楼临江雅间里,一桌人正一边吃喝,一边盯着喧嚣的江面。之前几乎堵塞了江面的船队消失大半,只有几列船队靠在木栅门前,隐约能听到呼喝叫骂之声,状况正是剑拔弩张。

    “正所谓,前人打狗,后人吃肉,哈哈……”

    一人畅快地笑着。

    “之前还得浛洸厂上供,现在竟然可以省了。那个姓彭的倒是搏了一场,把蒋赞那样的狠人都压住,可胃口偏生太大,牵着一群小商人,就想找咱们收钱?做梦”

    另一人弹着手指,神色颇为不屑。

    “听说那彭先仲背后是什么李半县,就是这英德的地头蛇,还是谨慎一些好。”

    还有人皱眉说道,瞧他正轻敲桌面的指节间戴着一枚硕大出奇的戒指,其他人不经意间挥手,也能见到这东西,商道之人都该看得出,这是商号印子戒,在座的都是大商号的掌柜级人物。

    “李半县,半县?那算个什么东西,半省都不怕先不说我春晖行的东家可是内务府的爷儿,诸位身后不是部堂就是督抚,再往上攀,阿哥们都能说上话,他算哪根葱?是吧,韩掌柜?”

    那不屑之人问着敲桌之人,其他人也都纷纷应声赞同。

    “陈掌柜,咱们是做生意,不是拼刀枪,东家可不喜咱们太出格。江南的张元隆是什么下场,你们也看见了。背后的噶礼可是两江总督,万岁爷的奶兄弟张伯行说杀就杀了,噶礼还不得不捏着鼻子认栽,连万岁爷都护不住。国局面前,谁大谁小可没个准。”

    那韩掌柜面带忧色说着,听江面喧嚣声越来越大,他又补了一句:“还是照着之前的规矩,送上一份过江钱吧。”

    “怎么也不能让那姓彭的土商人骑在咱们身上……”

    那陈掌柜却是不为所动。

    “不是那彭先仲,此事该是李半县一手谋划的,这李半县……不简单。”

    另一个人出了声,众人都看过去,拱手称于掌柜,请他再说下去。

    “我在湖南已有耳闻,这浛洸之势,并非此前那彭先仲一时而就,而是有渊源的。半年前,英德杨春作乱,杀了这里的委员和不少书吏,之后就是那个叫李肆的弱冠少年,挟着黑白两道的势头,将这里的书吏压住,帮着彭家往湖南销他的琉璃货。那段时间书吏巡役们特别老实,咱们还沾了他的光。”

    于掌柜悠悠说道,像是品酒一般地在品着人。

    “蒋赞一来,这李肆就缩了回去,原本还以为他真是避蒋赞锋芒,却没想到,书吏受压半年,再被蒋赞逼迫,激得在过江商众身上下足了功夫,才闹出了千人冲关的祸事。接着彭先仲跳了出来,拿出一份条款详尽的关会章程,纠合商众压服了蒋赞,这里面的关节,一想即通。”

    于掌柜目光闪烁,沉声道:“这分明是那李肆以退为进,推压造势所为你们可千万不能小视了他此人年纪虽轻,所求却……”

    话没说完,远处江面上陡然响起蓬蓬爆响,扭头看去,正见几团青烟从一艘大沙船上冉冉升起。

    “求什么也得看鸟枪答不答应帮我护船的可是湖南抚标的兵要不是官船忙不过来,怎么也不得在这浛洸小关被人拦住。”

    陈掌柜舒了口气,朝着大家挥手:“来来,吃咱们的估摸着船要过了,这些广东蛮子,难不成还敢作乱?”

    其他掌柜都笑着动起了手,那韩掌柜和于掌柜对视一眼,微微耸肩,却也没再当大事,正要举筷,一人忽然出现在这雅间门外。

    “诸位好兴致啊,我彭先仲可是来晚了。”

    二十多岁的年轻人,风度儒雅,不像是个商人,他这一报名,在场十多位掌柜都楞了一下。

    “彭家的,你可是来求汤药费么?别担心,死伤抚恤,都算我的,开下单子来,以后可要瞧清楚我春晖堂的旗号喽,我船上的兵爷脾气真有些不好。”

    陈掌柜很大气地开口,其他人都看了过来,韩于二位还饶有意味地看着彭先仲,等着这个在连江声名鹊起的新秀如何应对。

    “春晖堂的陈掌柜?哎呀……就是为这事来的,可得赶紧让你船上的人停手,不然事情就麻烦了。”

    彭先仲语气仓皇,脸色却没变,很有些怪异。

    “开门就停手,这道理小儿都该知道,要怕你纠合的那些人出事,就手脚利索点。”

    陈掌柜冷笑出声。

    “出事?当然了,你的人再不停手,可真要出事了。”

    彭先仲叹气摇头,身后跟着的一人消失了。

    他这话味道不对,掌柜们正在品,却听一阵蓬蓬排枪声响起,竟是十多响汇成了一响,顿时惊飞了一江的水鸟。

    “这些兔崽子,怎么带了这么多鸟枪出来……”

    那陈掌柜一边唠叨一边扭头,却正好撞上又一阵排枪,白烟自江边升腾而起,拉成了长长一线。

    不但陈掌柜呆住,其他掌柜也都瞪圆了眼睛,难以相信自己看到的这幕景象。

    “唉……果然出事了……”

    彭先仲的唉叹声从众人背后幽幽传来,还没来得及反应,却是一声如雷的轰鸣炸响,一条水柱在江中哗啦腾升,似乎那江水也浇到了雅间里,掌柜们的身子全都僵住。

    “这……这是……”

    好一阵,陈掌柜才哆嗦着开了口。

    “这是警告,下一炮可就要直接轰船了。”

    比彭先仲还年轻的嗓音伴着噔噔铁钉踏地声响起,彭先仲退让一侧,将一人身影现了出来。十**岁年纪,眉清目秀,可沉凝目光却不似弱冠之年,带着一种难以捉摸的深沉。他扫视着众人,一股既柔和又窒重的奇妙威压也跟着弥散而出。

    “李半……”

    “李肆?”

    那韩于二掌柜放轻了气息同声问道。

    “你就是李半县?你可知这……这是造反”

    陈掌柜眨巴着眼睛清醒过来,眼前这李肆,居然敢对着他的船开枪开炮?

    “我李肆只是浛洸刘巡检手下的一名小兵,来这是向……哦,陈掌柜通告。”

    李肆扯着再虚伪不过的身份,由彭先仲附耳说了这人来历,再看向那个陈掌柜。

    “你的船载运禁械,阻差抗税,从现在起,人船都要扣下,刚才鸟枪伤人,更是重罪你就赶在入监前写好最后的家书吧”

    李肆的沉喝,让那陈掌柜连喘了好几口气才定下心神。

    “别……别跟我扯这官面文章,我船上有兵有枪,这可是历来的规矩”

    规矩二字出口,李肆嘿嘿笑了。

    “你要说规矩?这里是英德我李肆说的话,就是规矩”

    不必再纠缠什么船什么兵什么背景,掌柜们面面相觑,都明白这“规矩”,就是江湖规矩。

    现在李肆掌了这浛洸厂,那就是拦江恶霸,谁他都要啃一口肉下来。掌柜们身后东家里的确有皇商和官商,可他们掌柜若是连这点小事都摆不平,需要动用上层的关系,也就没什么存在的价值了。再说上层是不是真有心为这点小事出手,事情还得两说。

    “陈掌柜……势头变了,大家平心静气坐下来谈嘛。”

    韩掌柜劝起了脖子还硬着的陈掌柜。

    “是啊,万事好商量,天高皇帝远的,大家出外作生意,讲的都是和气,讨的都是人情。”

    于掌柜把陆路行镖的话都拿了出来。

    有韩于两个掌柜妥协,其他掌柜也都摆出了笑脸,那陈掌柜只得咬牙忍下了这口气。

    “非要放炮才知道这里变了天?真是浪费我时间”

    李肆没好气地训了一声,转头对彭先仲说了声都交给你了,径直噔噔离开,丢下一屋子掌柜无言以对。

    “还是商人好,懂得权衡厉害,核算利润,虽说是骑墙派,可是我喜欢。”

    李肆一边下楼一边舒气,之前他跟段宏时说到这“浛洸模式”时,其实还漏了一点缺陷,那就是他把保护膜支起来了,却还有商人循着逐利天性,不愿被这层膜遮住,比如说皇商和官商。

    之前即便是皇商和官商,因为这关是朝廷甚至皇帝的税关,他们还是得多少交点税钱,打点一番,只是不会被书吏巡役盘剥得太紧而已。现在李肆割开了税关和朝廷,他们就想借着这风头完全避税,这结果可是李肆不想看到的。

    不把这些家伙拉进来,自己的外循环就不是个封闭体系,也就转不起来。在他没能找出搅动资本的秘密武器前,就只能以黑道手段来确立他的秩序,否则他隔离出来的外循环依旧四面通风,而这些大商号背后的资本,更是要搅动的目标,可不能放过。

    所以当李肆得知有官商不愿加入彭先仲的关会,也不愿交关税的时候,就直接带着司卫扛着炮过来了。浛洸汛的汛守是张应安排的心腹,加上刘兴纯的巡检司。练勇、巡丁,还是汛兵,只要数目不太惹眼,他的司卫要变什么身份就是什么。眼下是套了汛兵的号衣,用上枪炮一点也不犯忌讳。

    现在这些大商号的随船掌柜们要跟他讲江湖规矩,这正中他的下怀,他可不就是个超级版路霸么,想从此路过,留下买路钱……不过他要的不是钱,而是秩序,属于他李肆的秩序。

    “别慌,若是他狮子大开口,正好给咱们报上去收拾他的机会。”

    韩掌柜安慰着陈掌柜。

    “若是价钱公道,也不必多惹事端,这种地头蛇发起狠来,东家虽然有办法应付,却要苦了咱们这些经手人。”

    于掌柜也带着大家定下了底线,陈掌柜无言低头,他毕竟是做生意,不是拼码头。

    “说吧,你们是什么规矩?”

    韩掌柜成了出头人,跟彭先仲当场谈起了价码。

    “规矩……就在这。”

    彭先仲微笑着举手展开两本册子,《浛洸税则》、《浛洸关会约书》。

    “签了这约书,咱们就按朝廷的细则办,没有关派,没有陋规,这……”

    彭先仲满意地瞧着掌柜们惊疑和怔忪的脸色,按朝廷的税则只收正税,他们要交的银子其实不多,甚至可能比以前通关的打点钱还少。这就叫打一巴掌再给甜枣,要先把甜枣递上去,这些家伙可不会稀罕。

    “这就是我们的规矩,对的,你、你们,再加上我,我们大家的规矩。”

第一百一十九章 靠的还是拳头硬

    钞关是门,资本是狗,李肆现阶段的发展战略是关门训狗。要训出能听话,至少是不会咬到自己的狗,那就得一手提肉,一手提棍,而且棍子还得硬,能把狗揍痛。现在还摆不出国家机器,没办法给资本戴上项圈,套上鞍蹬,就只能靠棍子来训。

    现在钞关拿到手,李肆感觉手里的棍子有点像泡沫棒,硬度不足了,刚才还是调动了于汉翼守李庄的一哨司卫,刘兴纯手下那些巡丁和刚收纳的钞关巡役可顶不上大用。

    李肆目前在“军”这一面的力量有些混杂,能真正依靠的就只有司卫,司卫全是经历了歃血誓盟和淘金“试炼”的心腹,总共有四百多人。一半是老凤田村人,一半是从刘村和流民里挑出来的,都按照纯粹火枪兵标准训练。以当地练勇目、哨、翼的编制遮掩,十人为一目,四目为一哨,四哨为一翼,目前是一营三翼的规模。

    现在只是守备任务就让司卫有些摊不开,李庄河对岸的研发部门,也就是将作部,需要司卫守备。山上的金矿需要人守卫,还要安排巡山队遮蔽激冠山,李庄从外面的塘口一直到内堡也要司卫巡守,能一直处于训练状态的司卫不到一半。

    除开司卫,还勉强算自己人的是庄丁,由那些愿意抽出时间来赚津贴的李庄人组成,大多是农庄的雇工。他们负责李庄外围和青田集的警戒,这些人没办法派出去办事,也没必要作什么专业训练。

    司卫庄丁之外,就是刘兴纯所领的浛洸巡检司巡丁,还有新收到的那些钞关巡役,这些人撑场面可以,办正事没指望。

    而李朱绶那边的衙役,附近汛塘的绿营兵,乃至张应和周宁手下的营兵都是外人,小麻烦可以支应一下,大难临头时,说不定他们还是抓捕李肆的急先锋。

    “是不是该招一些矿场上的矿工了?”

    李肆首先想到的就是自己黑矿场里那些老实矿工,可接着他就皱眉,现在要扩军的话,一方面动静太大,毕竟手下的“武装力量”凑起来足有千人之众,另一方面……银子周转不开了,手下那四百多司卫,每月要花五千多两银子,管总账的田大由每次见他都要唠叨。

    对了……田叔那身体吃得消吗?

    李肆开始走神,一个胡子拉渣的大叔形象在脑海里晃悠,左手酒瓶,右手妹子,一边埋头研究膛线,一边还能管着青田公司的总账,半年前那个田大由,跟如今的田大由几乎已是两个人,总觉得他是在各个方面燃烧着自己的生命,到底该在哪个方面给他减负呢……

    直到熟悉的声音响起,才将李肆飘入天外的思绪拉了回来,定睛一看,是张应。

    “孟奎出现了”

    张应说起那名字,李肆楞了好一阵才想起,杨春的副手?

    “带着几百号残匪劫了县北几个村子,正在大山里转悠,不定会朝南边来。”

    之前蒋赞用户部关防调了张应的兵,可张应带队应了个卯就跑了,也不全然是放蒋赞鸽子,而是真有匪情。

    “这么说……是要我出动了?”

    李肆眉毛忽皱忽展,县里的练勇是他实际掌握着,要剿匪没他不成,这是坏事,可又是好事。

    “李朱绶和周宁都是这意思,四哥儿,可得把我带上。”

    张应一脸雀跃,说这话脸上也没一点忸怩,他是千总,按道理就算是练总,也得跟在他后面干事,现在却颠倒过来了,可他和李肆之间一直就是这样的关系。

    “这次我可不当冤大头了,必须得去邀捐”

    李肆握拳恨声说着,表情和语气像极了土匪,这就是好事,借着练勇出动,找县里富人搜刮点过年钱可是名正言顺。

    对了,孟奎……如果他能见到自己的两个儿子,还不知道会是怎样的心情。

    回李庄开始作准备,忙碌到半夜,正要睡觉,内堡忽然起了喧闹,隐约还听到于汉翼的叫声:“抓住了”

    出去一看,几张大网层层盖下,一个人套在里面正死命挣扎着。

    “看你还怎么动弹”

    于汉翼握着三棱短剑,一边恨声说着一边朝那家伙走去,前几天那个大个子李卫闯进内堡,几十号人都没把人留住,负责内堡守卫的于汉翼很受打击,琢磨出了一套联网捕贼法,今晚好像是将功补过了。

    可也只是好像……于汉翼刚刚靠近,就听一声怒吼,网里的人骤然跳起,寒光骤现,绳网顿时被剖开,接着一柄短刀就直奔于汉翼面门而去。

    铛的一声,于汉翼反应快,手中短剑挡住了对方的短刀,可结果是短剑冲天,人倒栽而回。他摔在地上,嘴里却还没停:“勾镰”

    十多杆加了长柄的镰刀就朝那人身上脚下招呼去,却见那人腾跃旋跳,脚踢刀劈,溅点火星,楞是没让一柄镰刀近身,身手不是一般的矫健。

    李肆看得暗暗抽气,又是个江湖高手?看这架势,李卫都远不如他。

    哗啦啦脚步声不止,越来越多人涌了出来,那人见势不妙,合身一冲,像是又要学之前那李卫翻墙而遁。于汉翼招呼着人赶紧阻截前路,人群这一晃动,那人踹倒几人,居然返身径直朝李肆奔过来。

    好决断……

    李肆心中暗叫,身边司卫将自己围得紧紧的,可不是再明显不过的目标么,不过……真以为自己是好捏的软柿子?

    双手正要朝腰间握下,贴身护卫盘石玉这时候才赶到,这瑶家少年正恼怒自己失职,挥着直刀怪叫着扑了上去,刀锋嘶嘶作响,兜头劈得那人也是脚下一停。

    盘石玉能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了,接着他就步于汉翼后尘,结结实实摔出去两三丈远。可那人却再没办法前进一步,被盘石玉这一挡,十多柄长矛上下指住了他,将他围在圈中。

    呼哧呼哧的粗浊喘息响起,然后那人咕咚一声跪在地上,凄声道:“死前让我见见我那两个儿子”

    这是……孟奎?

    没等李肆领兵出征,残匪首领孟奎就落在了他手里。

    “先关起来”

    李肆只觉啼笑皆非,你送上门来了,我的银子怎么办?

    “庄牢里还有两人……”

    于汉翼这话出口,李肆无奈地拍拍脑袋,庄子设有私牢,可地方不大,这会里面正塞着两人呢。他居然连广州安合堂那对商业间谍都忘了,之前说等两天才见,现在已经过了四五天。

    不过既然都关了这么久,也不在乎再多几天,就让他们在牢里过年吧。

    让于汉翼另找地方关押安家人,把这个孟奎押进庄子的地牢好生看管,李肆只觉有些后怕。先是李卫,再是孟奎,身手一个比一个好,虽然这个世界该没有什么绝世高手的存在,可保不住有专业刺客那种角色。自己就算有短铳防身,对上江湖人物,却还是防不胜防。

    “总司,我没用……”

    蓝石玉算是身边人里稍懂技击的了,一手直刀术像模像样,可现在看来也只是个架子货,更不用说于汉翼这些司卫,就没受过真正的技击训练。

    “好啦,你年纪还小,怎么能跟这种人比?”

    李肆嘴里安慰着他,心里却在叹气,盘算着是不是过完年节,就去请专业武师来补上这一课?说起来,自己手上这棍子不仅越来越发泡,挥棍子的手法也还粗糙得很,没办法搞精细操作,那些随随便便就训出了特级警卫特级刺客的前辈,可真是让他yàn羡不已,谁让自己不是特种兵呢。

    “我要学武以后随身保护四哥哥”

    关蒄又来了精神,瞧她瞪眼抿嘴的模样,就知道她是认真的。

    “得了,你要像盘石玉那样跟着我到处跑,那就是个专业人质。”

    李肆很干脆地抹杀了关蒄的这个梦想,小姑娘不乐意了,撅嘴挪开了身子,不再给李肆暖被窝,却又被李肆一把搂了过来。

    “傻丫头,这辈子是我保护你。”

    听着李肆的话,关蒄像小猫似的嗯了一声,紧紧缩在李肆怀里,心里想着,姐姐不在了,爹娘很伤心,四哥哥也很不开心,所以我一定要好好的,让爹娘和四哥哥都开心……

    年关将近,所有人都在想着亲人想着家,包括李庄里那个孟奎,还有安六安威这一对广州安合堂的倒霉鬼。

    山风呼啸,另一间屋子里,两个少年低声细语,也在谈着亲人。

    “快要过年了啊,不知道爹爹怎么样了,他是不是还活着。”

    “能去问问李总司吗?觉着他还是好人。”

    “可一直把咱们关在山上淘金子,现在见到金子都快吐了,李总司是要咱们淘一辈子吗?”

    “我觉得也没什么不好的,吃得饱穿得暖,还让咱们跟着司卫一起念书学字训练,这半年我都长胖了好多,爹爹要见到我们,准会认不出来的。”

    “可还是想爹爹啊……”

    “明天问问司卫长吧,好像该是吴司卫长换班了。”

    “嗯,他好说话些,贾司卫长阴沉沉的,见着就吓人。”

    更西之外的一间破庙,就着火光,透过破烂的窗户看去,远处的山影朦胧如墨。庙里一男一女,看年纪像是父女二人,也在谈着年节和亲人。

    “爹爹,这条路真没错?”

    “没错的,三娘。十多年前我就走过,那时候还有贼匪,可现在是没了,只听说有座麻疯院。”

    “麻疯院?那还能走?”

    “咱们靠着山脊走就好,过了这就能到一条河,那河来往人不少,搭船到连江就快了。眼下就要到年关,年头赶不到,至少得赶上年尾吧。

    “就不知道离家这么多年,家里人都是不是还好,俦哥……长成什么样子了?”

第一百二十章 说美女,美女就到

    “老爷子收了个闺女,十四岁的湘妹,肤如凝脂身似摇柳,还没缠足,四哥儿,你怎么想?名份都无所谓,生的儿子能进你家族谱就行。”

    把那一伙皇商官商的掌柜也拉进了关会,浛洸税关牢牢在手,彭先仲志得意满,跟李肆说话的心气也高了一截,又扯出了这事。

    “你少说了个又字。”

    李肆无聊地打着哈欠,彭家这半年里,跟他提了不下十次联姻的事,人选从最初的温良贤淑,变成了现在的原生**,显然是比照受他宠溺的关蒄,以为他就好这口。

    商人本是逐利动物,对联姻这种事该不在意才对,奈何这是商业资本受打压的时代,他们不得不沿袭着官僚权贵的取暖方式,用联姻来相互抱团。之前还可以说是习惯使然,现在李肆拿到了浛洸厂,带着彭家冲破了一道天堑,估计彭家那老爷子把自己倒贴过来的心都有了。

    李肆不是圣人,最初穿越而来,脑子里都还蹦过姐妹同收的念头,有人送妹子上门,那是好事。可他对左拥右抱也不是完全没有心结,至少不能让自己的床也变成交易所,彭家送妹子就收,以后其他家送收不收?难不成他还真要驱策后-宫军团来造反?

    “真有那个心,找能贴心照顾人的,安排着跟我那田叔会会,别太落痕迹。”

    李肆把话头扯到了田大由身上。

    “唉,可惜我是没嫡妹,不然四哥儿怎么也得收下,放在身边伺候起居也行啊。”

    彭先仲不敢再劝说,嘴上哀叹一句,心里却在琢磨,彭家能跟田大由结亲,也算是有所收获吧。

    “别琢磨那些事了,过了年就上山去吧。”

    李肆悠悠开口,彭先仲楞了一下,接着就满脸红晕,好像他就是那湘妹,正要被李肆迎进门一般。

    他的确是被李肆迎进了门,这话是在说,让他也去接受“淘金试炼”,从而拿到金股。半年来周边人也隐约知道了青田公司金股的存在,这可是李肆的核心班底。和联姻相比,彭家能有人拿到金股,双方的关系更为牢固。只是李肆之前顾虑彭家是纯粹的外人,不敢太冒险,而现在,彭先仲靠着浛洸税关的行动证明了自己的能力和忠诚,李肆也必须要回报给他信任。

    “只是从那之后,你跟彭家就不再是浑然一体,这点可得心里有数。”

    李肆提点了一句,彭先仲不迭地点头,他当然明白,在那之后,他就不可能再为彭家全心谋福利,而是得效忠李肆这个东主。而他自己也暗下决心,一定要将彭家跟李肆牢牢绑在一起。

    这会两人正在吃早饭,关蒄端着窝头豆浆,径直坐到了李肆身边,一边吃一边打量彭先仲,那清澈深幽的大眼睛盯得彭先仲心底渐渐发毛,脑袋越埋越低。关蒄上桌的时候,他就觉着不自在了。这会更是不敢跟未来的小主婆对视。

    “彭大哥也是四哥哥的人了?嗯,那我可以做能力评估了。”

    关蒄盯够了,来了这么一句,彭先仲咳咳噎住,李肆的豆浆也差点冲进鼻孔里,什么叫我的人呢?还有那个什么能力评估……

    正要问她,一声飘渺的号角声响起,隐约是从李庄西面传来,李肆眉头一下拧弯了。这一声还没消散,更为急促的一声再响起,李肆霍然起身。

    “盘石玉,备马”

    李肆急声唤着,号角连响,是山上出事的警告。

    鸡冠山深处山道里,人影纷舞,木铁交击声不绝于耳,间或夹杂着一声脆亮清叱,或者是哀声惨叫。

    靠得近了,就见十多斗笠短装人挥着短剑木棍长矛,跟一个水蓝身影来往交错,拼斗不止,在那身影后方,还有三头骡子挡住另一个身影,正扶腰揉腿,像是受了伤。

    水蓝身影如蝶影蹁跹,手中的红缨长枪更似灵蛇一般飘舞,将那些呆滞笨拙的攻击一一化解,还有余裕把枪头送到敌人的胸腹,势胜闪电,让对方防不胜防,不时有人跌出战团。瞧那身影长腿柳腰,舞动时甩起如瀑黑发,竟然是一个年纪不大的少女,这十多人就被这一个少女一杆红缨枪杀得难以招架。

    “三娘,莫下杀手人家手里也有分寸”

    在她背后那人急声叫着,看来不是这人动弹不得,那十多人还根本拦不下这个少女。

    山道远处又冲出来一队人影,那少女咬牙怒声道:“有什么分寸就是想要活擒我们这些贼匪真是无耻”

    那队人片刻间冲近,领头的是一个浓眉大眼的少年,他一现身,其他人都唤着“吴司卫长”

    “是个女人?”

    那像是头目的少年皱眉。

    “机会”

    少女趁着众人注意力都偏开了,身影猛旋,红缨枪呼地就奔那少年头目咽喉而去,眼见旁人难以阻拦,这擒贼先擒王之计就要得逞,那少年来不及拔剑举枪,却是沉喝一声,悍然将两手高举,要用手掌挡住那红缨枪。

    噗……蓬……

    枪头如蛇信,微微转了个角度,戳在那少年的胸口,枪杆一弹,少年整个人都被震得倒摔出去,在地上翻滚了好一阵才停下,眼见没了动静。

    “她杀了崖哥”

    “给司卫长报仇”

    二三十柄长矛哗啦啦聚起,就朝着那少女如枪林一般压去,叮叮当当一阵脆响,红缨枪如龙入密林,顿时将枪林搅散,可那少女也是一声闷哼,肩头腿上多了几道伤口,双方又成了对峙之势。

    “别逼我下杀手”

    少女发丝垂落,白玉面容清晰展露在众人眼前,见她不过十七八岁,丹凤眼横波,柳叶眉挑怒,整个人充盈着一股摄人英气,震得正要逼上来的众人都止了步。

    正以为摄住了对方,少女朝后方的骡子退去,想是要带着人退走。却见人群分开,一个差不多和她同龄的弱冠少年站了出来,也不搭话,举起一手,咔嗒一声轻响,就着再是轰的一声如雷爆鸣,白烟升腾,也将这少女的神智搅成一团迷糊,整个人僵立当场,连那扑满半身的腥热都无半分感觉。

    “我恨江湖高手……”

    李肆将左手的短铳插回腰间,枪声余韵里还带着骡子那一声凄厉的惨嘶,硝烟也被猩红血浆拖着细碎骨肉割得混沌一片。

    “去看看吴崖的情况。”

    挥开烟雾,李肆沉声吩咐道,他接到警报就飞马而来,正见这位高手杀得他的巡山队七零八落,吴崖更是生死不知。

    右手平举另一只短铳,李肆瞄向那少女的头颅,那张表情还凝固在魂飞魄散状态的俏脸顿时入目,一半如莹玉,一半染满猩红,还沾着骡子的碎骨残肉,看起来很有些摄人心魄。

    李肆暗自叹气,枪口下移,指住了少女胸口。他终究不舍毁灭这样的美丽,还是让她带着完整的面目走吧,如果……

    “只是晕过去了,还断了一两根肋骨。”

    司卫们都接受过蔡郎中的基本训练,能大致摸清伤势。

    “其他人呢?”

    “都没大碍,我们没下重手,只想着把他们抓起来,她也……”

    听到这,李肆心头大定,枪口又指向了少女的脑袋。

    “你……你……”

    少女终于回过神来,嘴唇已然没了血色,挤了半天吐不出完整的话,身子还在打着哆嗦。这一枪将她身后一头骡子的脑袋轰得如豆腐渣一般飞散,即便功夫再高,也被这威势给吓得难以自控。

    “丢掉武器,跪下。”

    李肆沉声下令,见自己的脑袋也被那骇人的武器指住,那少女手里的红缨枪哆哆抖着,细长凤目也在急速眨动,手臂肌肉竟是被吓得痉挛,没办法自如行动。

    “三娘别违逆大王的话”

    身后的中年人先喘过气来,惶然呼喊着。

    少女胸脯剧烈起伏,这时候才有了呼吸,红缨枪脱手落地,可她下巴却仰了起来,不愿跟李肆对视,更不想听从他那“跪下”的命令。

    “我说……跪下……”

    李肆眼睛也不眨地重复道,咔嗒一声,手里短铳的保险也打开了,这声音惊得少女整个人都跳了一下,终于能跟李肆目光相接。

    短暂的沉默,目光转瞬来往,就像是杀伐过了一场。少女眼瞳盈盈生波,她咬着牙,硬着腰,双膝嘭地硬生生砸下地面,终于跪了下来。

    “两手抱头……”

    李肆一点也不敢大意,就在三四米外指住她下着命令。这鸡冠山是他的绝密之地,山上不仅有金矿,将作部的那些研发课题,例如高纯度新配比火药,线膛枪管,也都放在了鸡冠山深处,绝不能让外人撞见。

    原本有麻风院的掩护,半年来都无人靠近,可本着保险起见,李肆依旧安排了巡山队,充当又一层遮掩。这会却冲出来这么一个江湖高手,几十号人都拦不住她,他的第一反应就是,莫非是安家又派来的间谍?或者是浛洸那面,比如说蒋赞找来查他底细的探子?

    不管是哪种可能,他都没可能还对这少女笑颜相对,关系到他和无数人的身家根底,别说是一个陌生少女,就算是林妹妹他都下得了辣手。

    少女缓缓举手抱头,可脖子却还直直硬着,眼里更是不甘,眼角波光已经溢满,正化作晶莹泪珠,大颗大颗地滑落脸颊。

第一百二十一章 天上掉下个严妹妹

    双手双脚在背后捆住,嘴里塞了破布,头发还挽成一圈绑在棍子上,像是四蹄掼捆的猪一般,少女和那中年人就被这么抬上了山,两人都是面色灰败,两眼紧闭,只当自己是遇到了彪悍山贼。

    鸡冠山的地形早已被李肆摸得透熟,以后山金矿和后山谷地的秘密研发基地为核心,外圈设了好几处巡山队的营地,当作是最后一道遮掩屏障。

    “什么人?从哪里来?为何要走这里?”

    将两人押入一处营地的简陋牢房,李肆作了预审。

    “小人严敬,这是小人闺女严三娘,我们是抄近路回福建老家过年,却不想冒犯了大王的地盘,还求大王大发慈悲,饶我们父女一命,身上那些银货,就孝敬给大王作年节用。”

    那中年人该是走过远路的,说话还算俐落,可语气却带着一丝无力,像是已料到了未来的凄惨命运,那些银货算什么,他女儿才是真正的珍宝。

    严?三娘?

    隐约有什么东西从李肆脑子里滑过去,可他正是满心纠结,没顾得上去仔细抓住。

    算上这两个人,现在他手里就有三拨五个囚犯了吧,怎么大过年的,一个个都安生不住呢。

    放走这两人是不可能的,杀……虽说就是一句话,可也下不了那个决心,他们的行李已经被搜检过了,口音也确实是福建人,看样子还真是过路的。

    再说这少女……手上真有一番功夫,一根红缨枪在手,二三十人都不是对手,如果……

    李肆看着那少女,两眼晶晶发亮,之前还想着去找武师,这可不是个现成的么?论身手,李卫算是武力70,孟奎能有80,这少女估摸能有90!嗯,看来得好好想想,怎么把她给yòu拐过来。

    死死盯着少女,两眼发飘,面带微笑,李肆浑然不觉自己这面目,就是个垂涎玉滴的色中恶鬼。那严敬吓得蹭着身子,赶紧挡住了自己女儿。

    “把男的押到另一个屋,女的留这里。”

    李肆转身吩咐着。

    “三娘!真到那时,你……你咬舌吧!”

    眼见两人过来,就要将自己拖走,父亲泪水滑落,凄声低低对女儿这么说着。

    “不!我死,也要咬下他一块肉再死!”

    少女已然咬破樱唇,神色却已经平静下来。

    片刻后,屋子里只剩三人,双手双腿依旧被倒绑着的少女,李肆,还有盘石玉。

    “嗯咳,那个……严姑娘,身手不错啊,哪里学的?”

    李肆摆出了一幅和善面目,看在少女眼里更觉可憎,只冷冷哼了一声,扭头再不理他。

    “可就算再厉害,也架不住人多,更挡不住枪弹,你一个小小女子,学到这身本事,又有什么用处?”

    李肆又转到激将频道,这下有了起色。

    “学武就是为了铲除你这样的恶徒贼人!还老天一个朗朗乾坤!”

    少女脆声呼喝着,回头盯住李肆那表情,真似要将他啖肉饮血一般。

    “朗朗乾坤啊……”

    李肆收起了轻浮的表情。

    “莫非老天的朗朗乾坤,就被我这样的贼匪给遮住了?”

    这一问,似乎问到了少女的什么心事,她脸色也阴郁下来。

    “都是贼匪!天下遍地贼匪,官府是大的,你们是小的,都是一路货色!”

    接着少女咬牙切齿地说出了让李肆几乎要拍手赞叹的话,同志啊!

    “那学这本事更没用了。”

    李肆把话题拉了回来,现在还不是深入的时候。

    “怎的没用!?就算是一只蝼蚁,也不会坐等人欺!”

    少女愤懑地喊了起来。

    “我可是人!有手有脚有嘴巴有眼睛!不管是官府还是你欺上了我,没了刀枪,我总还有手脚!绑住我手脚,我用嘴咬!塞住我嘴,我也要看清你是怎么欺我!下到地府,就连孟婆汤都洗不掉我见的!来世我再来报这一切!”

    听着少女的恨声言语,李肆心也渐渐沉了下去,这妹子,多半也是遭了什么苦难吧。不过话又说回来,这还没干什么呢,怎么就像是在作复仇陈词呢?

    “好啦好啦,我只是问问你这本事是怎么学来的,有没有意思留在我这当教头,没别的意思。”

    再没了“调戏”这少女的心思,李肆伸手过去,就想解开她膝间的绳结,让她能坐得舒服些,这样两人能平心静气谈谈。

    “这还叫没别的意思?”

    见着李肆的手伸了过来,地方也很是忌讳,少女咬牙冷笑。

    接着发生的事情,让李肆脑子如遭雷击。

    手刚伸过去,少女两膝一并,李肆只觉一把大号老虎钳合拢,整个人顿时呆了。

    痛还是其次,这一夹,终于让他抓住了之前从脑子里滑过的东西。

    这个叫严三娘的少女,莫非就是……而这一膝夹的功夫,莫非就是……

    手下意识地一抽,自然是没,却让少女借着这一抽之力,整个人腾跃而起。少女张嘴,嘴里那编贝细齿像是两排刀锋,直奔李肆的脖子咬下,还没触肉,李肆就觉自己的颈椎都在发寒。

    该是她没错了,手脚都被绑得死死的,这样还能伤人。

    飘渺意识猛然炸裂,李肆一身暴汗,真可能要被她咬死的!

    李肆偏下脑袋,就想护住自己脖颈,蓬的一声闷响,接着是两人同声哀叫,一边的盘石玉就傻傻地看着两人摔成一堆,不知道自己能干点什么。

    两人刚才是面对面来了个亲密接触,李肆看向已然涕泪纵横,俏脸也拧得扭曲的少女,自己也捂着嘴,就迷迷糊糊地念叨着一个名字。

    严咏春……

    严三娘,就是严咏春。

    “你……你怎么知道我的花名?”

    少女满嘴牙崩得快松散,而李肆这话又将她惊住了。

    “我当然知道,还知道你这一夹,就叫二字钳羊马……”

    李肆发着浓重的鼻音说着,心里还有话没出口……我更知道,后世你的传人满天下,你的咏春拳也被他们发扬光大。而这咏春的花名,看来是你偶尔演武卖艺用的名字,真是想不到啊,自己不经意间还发现了咏春一名的起源。

    少女一双凤目骤然圆瞪,也没顾得上脸上狼藉的涕泪,更没顾得她正骑坐在李肆身上,急促问道:“你到底是谁!?是不是认识我五枚师傅!?”

    李肆借梯上墙:“是啊是啊,熟着呢,那也是我师傅!”

    少女呸了一口:“五枚师傅怎么会收你一个男弟子!?”

    呃……真是大破绽。

    可这难不倒李肆,他张嘴就来:“好吧,本来我不想说的,老实告诉你,我真正的师傅是至善禅师,他可是五枚师太的师兄,可禅师一直以造反为志,不愿外人知他尚在,所以我就只能算是五枚师太的弟子。”

    少女两眼发晕:“至善禅师是谁?我怎么没听五枚师傅说起过?”

    李肆耸肩:“那你去问她好了。”

    至善禅师和五枚师太就是传说中的少林五祖之二,五枚师太是浮云般的传说,至善禅师么……后世都称是乾隆年间人,只是从严三娘身上确认了有五枚师太的存在,保不定至善禅师也是康熙人。

    反正是一团烂帐,李肆随口忽悠,也不指着严三娘相信,只是借机拉近关系。

    现在两人关系如何不清楚,可身体倒是足够近了,一阵沉默后,李肆和严三娘终于醒悟两人的姿态很有些不对劲。李肆被严三娘压坐在身下,可她双手双腿还被绳子绑着。

    “你就是个骗子!估计也就从旁人那知道五枚师傅和我,还有这竹桩拳法的桩式名字而已!”

    严三娘可不是养在深闺的那种小女子,这种程度的暧昧还能忍住,她的心绪依旧放在正事上,一言揭穿了李肆的底细。这家伙身无半分武艺,哪里可能是谁谁的弟子。

    “你这就不明白了,我是文弟子。”

    “文弟子?当我是无知女子来蒙骗么!?”

    “武学也有道理,我是以武窥道,本事不在拳脚上。”

    “你的本事就只在火铳上吧!”

    两人唇枪舌剑地战着,李肆的目光从严三娘的脸上下移,虽然是美女吧,可半脸鼻涕半脸泪的,还真是破坏形象。视线这一挪,就被少女那饱满胸脯给拉住了,李肆低叹一声,他那男性本能已有了反应。

    严三娘楞了一下,好半天才醒悟到身下那异样是怎么回事,之前被压住的羞恼顿时上涌,面颊染得通红,牙又格嘣咬了起来。

    “盘石玉,你还等着看什么?”

    李肆感觉不妙,赶紧招呼人救驾,可已经来不及了,少女也顾不得什么男女之防,俯下身子,张嘴又要来咬。

    “别把鼻涕蹭我脸上……”

    最后李肆是靠这么一句话脱离了险境,再厉害再刚烈,终究还是有女人本性。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严三娘的父亲又被送了回来,父女相对,脑子感觉有些转不太动。

    “说是你的师兄,却还把咱们绑着,刚才没把你……”

    父亲这一问,严三娘赶紧摇头,可脖子却微微红了。

    “那个小贼!分明年纪不比我大,还认什么师兄!他说在误会解释清楚之前,不会给我们松绑,防着我们做出什么……亲者痛仇者快的事。”

    严三娘皱着柳叶眉,对李肆的恨意无比复杂,或许刚才那句话也包括在内。

    “他到底是什么人?”

    严敬已然松了一口长气,看起来事情已不是想象中那么糟了。

    “叫……什么李肆,还专门说,就是放肆的肆!”

    严三娘哼哼不止。

    “李肆……英德的李半县!?”

    严敬瞪眼,既然他进了英德,这名号自然也有所耳闻。

    “果然是个恶霸!贼匪!刚才那些话,全都是骗我的!”

    严三娘找到了真相。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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